算命先生说,我是恶毒女配。

算命先生说,我是恶毒女配。

我身上有个设定,不论什么东西,我都抢不过别人。

即使我爹是天下第一皇商,我也总是求而不得。

我灵机一动,干脆开始带货。

反正好东西都留不住,不如挣他们点钱。

我固定杵在铺子里吹嘘滞销货,高价卖出后抽七成。

后来,我接到密信,有人要和我谈笔大买卖。

「姑娘可愿与我定亲?」

对面的人含笑为我倒茶,袖间的龙纹玉佩若隐若现。

我把他从头扫到尾,喉咙哽了哽。

「太子殿下,你……也滞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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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天下第一皇商,对我也是千娇万宠。

我自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管什么好东西,总是皇宫一份我一份。

直到我七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那天,我的舅舅远道而来,送我三颗明珠,一大二小。

我心里正美滋滋地打算,要做个头冠,一颗为主,两颗做辅,赏花会上戴出去,定能惊艳四座。

可庶妹吕祺偏偏在此时站起身来,软软施了一礼。

「祺儿多谢舅舅挂念。长幼有序,便让长姐先选吧。」

吕祺小我一岁,心思却格外灵秀,常常妙语连珠逗得父亲哈哈大笑。

大人们纷纷点头,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反而感慨吕祺小小年纪就知礼懂节。

父亲也笑着说:「如此甚好。嫦儿,大的这颗便归你,两颗小的就舍你妹妹吧。」

眼见到手的珠子,三颗变一颗,我气得跳脚。

我登时蹿起来喊叫:「这是我舅舅,不是你舅舅!舅舅素来疼我,三颗珠子理应都是我的,你哪来那么厚脸皮呀,张嘴就要?」

父亲的脸色顿时沉了。

他命人把珠子收了起来,谁也不给,又关了我三天禁闭。

后来,吕祺过生辰,她戴着的项圈上正镶嵌着那三颗珍珠。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就变了。

最初,我发现,我再也买不到抢手货了。

我看上的镯子,总有人争着和我抬价,出的钱永远比我荷包里的多一两。

又每每,我刚在绸缎铺挑好衣裳料子,就会杀出一个柔弱而坚定的女子。

「这位姑娘,这料子是我先定下的,凡事总得有个先后吧。」

就连在酒楼点菜,我都没法抢到最大的那条鱼。

有时我咽不下那口气,和人争执起来。

可最后那人一亮身份,往往不是异国公主,就是什么将军尚书之女,都是我们家得罪不起的人。

我只能哼一声后默默走开。

长此以往,我刁蛮骄横、飞扬跋扈的名声自然在京中蔓延开来。

我虽感诧异,但也忍了。

我爹说得对,咱家是有钱,可也不是全天下的好东西非要供着我一个人。

可后来,情况就变得更诡异了。

即使是早属于我的东西,若被我夸耀一番,也会阴差阳错地离我而去。

勾坏的裙角、莫名淹了水的胭脂、跌碎的琉璃屏风……

一个猜测在我的心里隐隐埋下种子。

为了试验一番,某天我站在院子里,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夸赞一块破石头。

「这石头真漂亮!这么好的石头,只配躺在我的院里。」

第二天,那石头果然不翼而飞了。

我吓得一哆嗦:「太恐怖了。」

我的婢女红鲤呸了一声:「吕祺连咱们院长得清秀的石头都要偷,真不要脸。」

我摇头:「不对。这里面指定是有什么说道,只能请高人了。」

2

红鲤给我找来个算命先生。

先生掐指一算,说:「你身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鬼?」我很紧张。

「不。它的名字应该叫做,百分百被夺其所好。」

「简单来说,你是恶毒女配,就是坏人。这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坏人嘛,肯定是不能得偿所愿的。不论什么东西,只要你开口了,都争不过别人。」

「那怎么办?」我傻眼了。

先生摸着胡子,慨叹:「你只能低调行事了。想要什么,闷在心里,千万别说出来!」

窝囊,实在是窝囊!

我心里一股火,闷在家里愁了三天。

三天之后,我常去的那家玉器坊「昆玉阁」的掌柜托人送了一盒子点心来,欢迎我下次光顾。

我嚼着嚼着,忽然开了窍。

虽说我总得不到好东西,但我可以卖呀。

他们不是要抢我的吗?那还不多敲他们点钱?!

我顿时精神抖擞,冲到昆玉阁里挑了几个无人问津的扳指,浮夸地大叫:「这玉色泽莹润,玉质细腻,真是好东西呀!只有我的纤纤细指,才配得上这么好的玉。伙计,这一批我包圆了,我出三倍的价。」

话音刚落,一个清冷的女声便在我的背后响起。

「我出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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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懒得回头,背词如流水一般顺畅。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

接着便是常规流程,她掏银票结账,又亮出身份,竟是太后的侄女,惹得众人惊呼,我咬牙切齿加跺脚,愤愤然说出那句:「算你厉害。」

不同的是,这次我拔脚就往里间走,抓住了掌柜。

「刚才成交的那批货,我要抽七成。」

掌柜一怔,嘴里咕哝一会儿,刚要拒绝,我狞笑起来。

「你不肯,下次我就去对面的玉缘斋。」

当天晚上,庶妹吕祺的院中又传来阵阵笑声,耻笑我又一次丢人现眼,贻笑大方,而我在被窝里数着那一袋子鼓鼓囊囊的银子睡得格外踏实。

3

不久以后,我便成了各大掌柜心中最值钱的托。

有什么货想高价出手,只要给我的丫鬟红鲤递个条子就行。

他们摸不清我的路数,只知道世上没有我卖不出去的货,什么东西经我一炒,都能变成香饽饽。

他们也曾试着找人替代我,可不管他们找来的人如何一板一眼地模仿我,都不能达成我的业绩。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昆玉阁大掌柜敬畏地替我倒酒:「吕大小姐身上的那股子神韵,那种嚣张,那种自信,别人是学不来的。大概这就是天生的商业奇才,有其父必有其女呀!」

众掌柜纷纷应和夸赞,举杯恭祝彼此日进斗金,繁荣昌盛。

及笄以后,我订过两次亲。第一次,男方母亲听说了我娇蛮的恶名,主动上门退亲。

第二次,我那未婚夫找到我爹,说他对吕祺一见倾心,此生不悔,想改娶吕祺,恳求成全。

虽然我爹在盛怒之下坚决拒绝了,但我这门亲事自然也是不能成了。

成不了亲,嘲讽我的人更多了。

我娘愁得满嘴起泡,整天吵着要找进贡的大朵菊花泡茶。

我不急,我口袋有钱,心里不慌,别人爱笑就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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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我自己也置办了不少家业,只不过怕人来抢,都挂在了红鲤的名下。

我倒是不怕红鲤背弃我,算命先生曾偷偷告诉过我,红鲤这是「恶毒跟班」的命格。详细说来,由于理念和思想上产生了共鸣,红鲤跟我是灵魂知己,不离不弃。

红鲤说,还有最后一票大的,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能金盆洗手,再也不用我出去丢人现眼了。

「只不过,对方的身份很神秘,要求在漱月山房会面。他的货,也很奇怪。」

我接过条子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人一个。

货,我卖得多了,卖人,这还是头一次。我刚想摇头,红鲤便趴在我耳边说了一个让我不能拒绝的数字。

4

漱月山房被清了场,空空荡荡。

这可是京城权贵云集的茶居,此人既有这等能力,为何还需我帮忙办事?

怀着狐疑,我推开了门,厢里只有一人,自斟自啜,泰然自若。

此人与我年纪相当,举手投足却透着老成持重。

他穿的衣裳,恰是宫中绣娘特有的针脚。

我心叫不好,来者不善。

他剑眉之下一双凤眼明明含笑,却压迫感十足。

「吕嫦,吕姑娘。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我腿都抬了起来,愣是不敢走,只好磕磕绊绊地落座了。

他慢悠悠提起茶壶,为我斟茶。

我瞥见他袖间若隐若现的龙纹玉佩,悬着的心顿时跌落谷底。

太子裴央!

「早闻姑娘捧货,那是一绝。不知姑娘捧人的本事如何?」

「捧谁?」

「捧我。你愿不愿意和我定亲?」

震惊之余,我的好奇战胜了恐惧:「太子殿下,你也滞销?」

裴央呼吸一滞,俊脸忽地猛凑过来。

我脸不由得热了。

「吕嫦,我有个难言之隐。」

这等皇家密辛,是我能听的吗?我捂住了耳朵。

裴央打开了我的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龙章凤姿,气宇不凡,天资粹美,文韬武略,德才兼备,众望所归,注定稳坐大宝?」

我笑得勉强极了:「我真没这么想。」

裴央长长叹了口气,站到窗边观竹。

「天师说,我身上有个不治之症,叫做,百分百被草根逆袭。」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写文章、比武、射猎,都只能拿第二名。总会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排在我前头。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什么?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竟然胜过了太子?」

裴央攥紧了拳头:「这种憋屈,你能懂吗?」

我懂,我太懂了。

他幽幽地望向我。

「所以我越来越怕,该坐上皇位的另有其人。」

「当我听妹妹说起,她每次跑出宫玩,总是会在一家店里,莫名其妙地以高昂的价格买一堆破烂回来,我就知道,这世上有人和我一样。」

「吕嫦,你身上是不是也有病?你我若联手,或许能破局。」

他顿了顿,又道:「不止这次,往后余生,你我都该互相扶持。」

我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唇。

「我现在过得挺好,就不和你一起抗争了。」

裴央嗤笑:「你太天真了。你以为命运对我们的戏弄仅仅是这样就终止了吗?」

「让我想想,终有一日我的位置会被人颠覆,那人出身低微,自然悲天悯人,若是他治理天下,必要肃清朝野上下的奢靡之风。」

「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贾。非君之所赖也,君之所与。到时,第一个被清算的就是天下第一富商,你父亲,吕方光。而奸商飞扬跋扈、娇蛮任性的女儿应当也能获得一个大快人心的下场。」

「吕嫦,若你还是这样认命,这就是咱们唯一的结局。」

「这只是殿下的猜测而已。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想过点安生日子罢了,实在没本事陪殿下翻天覆地。」我紧了紧衣领,今天明明艳阳高照,我身上怎么冷得很。

我推门要走,裴央忽地喊住了我。

「吕嫦。」

我苦笑:「太子殿下不会强人所难吧?」

裴央的嗓音冷沉。

「天师说,那个人……越来越近了。」

「你自己多保重。」

真是莫名其妙,我钻进马车里,对红鲤道:「买卖黄了。京城可能这两年要变天。我们手上的现钱拾掇拾掇,带着我娘快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红鲤「哎」了一声,倒没有多问。

5

我一回家,就见四下无人,下人们紧张地把我引到了祠堂门口。

开始我心里忐忑,还以为是要骂我。

可一见吕祺跪在祠堂当中,哭成了泪人,我嘴角就压不住了。

这是第一次见她吃瘪,我强压住笑,皱紧眉头:「哎哟,妹妹,你怎么跪在这啊,这是怎么了?」

又瞄了一眼她旁边站着的那破衣烂衫的年轻男子,我小声问:「你偷偷告诉我,是私相授受还是无媒苟合?」

「够了!」父亲冷冷喝了一声,「这门亲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要我点头,除非我死!」

吕祺抬起一张哭花了的脸,泪眼微红,我见犹怜:「女儿是认真的。若父亲不许,女儿只有一死!」

我很吃惊,忍不住问她:「就为了这穷鬼?你图什么呀?」

那男子站得笔直,目光炯然,望我的眼神犹如三九天檐下冰锥般冷刺:「是否在大小姐心里,钱是天下第一要紧事,只因我无钱无势,就该受你家如此羞辱?我心悦祺儿,无关钱财,只为真心。」

「放屁!」我爹气得直拍桌案:「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哪一点不是我用钱养起来的,你还敢说你不是爱钱?」

那男子轻蔑地冷笑一声:「我与尔等俗人,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罢,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

吕祺慌忙爬了起来:「阿寰,我跟你走。」

我爹暴怒:「吕祺,你今天敢出这个门,以后就不要回来!」

纵然我素来与吕祺不对付,也忍不住劝一劝:「是啊妹妹,你这人懒得很,只会吟诗作对风花雪月,跟着他你只能吃糠咽菜,哪还能风雅起来?」

吕祺不理会我,只深深地望了我爹一眼,跪下叩头。

「父亲原谅,女儿以后不能尽孝了。」

那被唤作「阿寰」的男子轻轻把她扶了起来,语气软了几分:「祺儿莫哭,有我在,往后你谁也不必跪。」

他冰凉的眼神扫过我跟我爹。

「若他日我为人中龙凤,岳父大人又是否会为今日悔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说罢,他扯着吕祺扬长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神魂颠倒,一时痴了,不由得说出一句——

「好俊朗,好潇洒的男子,竟比太子殿下还强一分。」

下一刹那,我被我爹猛砸桌案的声音惊了一跳。

「你也疯了?那不如你也随他去!」

我顿时如梦初醒。

真是怪事,我见过的清俊男子不少,为何一见那阿寰就丢了魂呢?

我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又问:「还有,你何时见过太子,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敢信口胡说。」

裴央?对了,百分百会被草根逆袭的裴央……

我怎么会好端端拿这个破落户和裴央比呢?

想起了裴央的话,我呼吸一紧……

难道……

那人方才是否说将来还要叫我爹后悔来着?……

我顿时浑身汗毛竖了起来,忙对红鲤小声道。

「告诉那个贵人,这买卖我应下了。」

「他要提亲的话,就快点来。」

6

生气归生气,我爹还是疼吕祺的。

消沉了半个月后,大手一挥,送了套宅子给她住,又分拨了一批下人去伺候。

奉命办差的小厮喜气洋洋地去,回来时却窘迫不安,他带着地契与下人原封不动地回来了。

小厮回禀道:「宅子二小姐不肯收。」

我爹睁大了半眯着的眼:「可说了为什么?」

小厮支支吾吾良久,才苦着脸道:「还不是二姑爷,说这些都是拿脏钱买的,他虽然穷,但是干干净净的清白人,绝不肯染上这些铜臭气。」

那小厮仿佛看不见我爹愈发难看的脸色一般,愈发绘声绘色:「他还说,商人不事生产,却于买卖中获利,赚的哪一个铜板不是民脂民膏?商贾实乃是蠹虫也,应该……」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

我爹绷着铁青的脸:「应该什么?」

「应当还利于民,除之后快。」小厮匆匆说完这句,磕了个头就跑了。

那天,我爹摔碎了他从前最爱不释手的那一套茶具。

那天晚上,他对着烛台枯坐了许久,才告诉我,吕祺看上的那个男子,名叫汪寰。他二人是在灯会上相识的。

我爹咬牙切齿地承认:「汪寰此人,确实颇有才气,且眉宇间隐隐有一股威严,想来不日也能成为人中龙凤……」

???

「爹,是你在说话吗爹?」

我爹打开了我在他眼前摇晃的手,深深长叹一口气。

「祺儿竟为了他,用性命相要挟……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怪我。」

「怪我过分娇惯她,养得她太过天真无邪,怪我一时疏忽,竟叫那个穷小子趁虚而入。」

「是我,没有当好一个父亲。」

我爹竟然老泪纵横。

他的确很喜欢吕祺,他是商人出身,却一向好风雅,因此潜心把吕祺养成了他心目中清流氏族、官宦之女的样子。

看他现在是真的伤心,他的自责也是真心实意。

我也不由得动容了。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爹,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现在一个弥补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

「我也要成亲了,你千万多给我添点嫁妆。亏欠妹妹的,就补在我身上吧。」

7

我爹觉得我受了吕祺的刺激,疯了。

他把我关在屋里,天天端来安神汤,又雇了个慈眉善目的婆子照料我。

婆子天天把我当成痴儿一样哄,任我说什么她都顺着。

我说我是未来的太子妃。

她就一脸神秘地低声说:「对对对,其实老婆子我也是一品诰命夫人。」

我说我没病,不喝药。

她就哄道:「这不是苦药,这是神仙汤,喝了就有白鹤驮着你变仙女去咯。」

红鲤叫我再忍忍,说裴央收到消息,已经在周旋了。

我又挨了三日,赐婚的旨意翩然而至。

虽说是意料之中,我也不免隐隐得意了一番。

我吕嫦何时这般风光过?真是扬眉吐气!

我爹惊得头晕目眩,目瞪口呆,脚下发飘。

他直愣愣地问我:「阿嫦,这是何时的事?」

「爹,我早和你说了,我跟太子已经私定终生,是你不信呀。」

我爹忙瞪了我一眼:「什么私定终生?跟太子殿下那能叫私定终生吗?那叫两情相悦,缘分天定。」

道贺的人中混入了几个心有不甘的贵女。

我打眼一望,每一个都抢过我的东西。

我走过去想寒暄一番,却听见她们正愤然议论苍天不公。

「听说这门亲事是太子殿下在养心殿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求来的。真是邪了门,殿下怎么偏偏钟情吕嫦这个笑柄?」

我不由得洋洋得意一笑,刚想讥讽她们,红鲤就死死捂住了我的嘴。

「小姐莫急,忍,忍得气中气,方为人上人。」

我刹那间惊出一身冷汗来,赶紧闭口不言,定了定神,走远了些。

红鲤笑嘻嘻地道:「太子殿下说,那汪寰是个没根基的举子,已命人把他打发到远点的地方授个小官了。小姐不必担忧。」

想起裴央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我也渐渐安下心来。应当是我想多了,还是无名小卒的汪寰怎么会威胁到太子呢?

8

洞房花烛夜,我清点礼金,两眼酸胀。

我喃喃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托,赚的钱还不如你成亲收一次礼。」

裴央卧在一旁,哈欠连连,声音散漫又慵懒。

「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一对新人,怎能行如此煞风景之事?」

他忽地坐起来,扳过我的肩膀。

「吕嫦,虽然你我成亲是权宜之计。可我也算相貌俊美,一表人才,你对我就没有一点动心吗?」

我摇头:「没有。我只能想起我们可悲的命运。」

裴央不肯放弃:「是不是因为你没有正眼看过我,所以没看清楚?」

「你再仔细看看。」

我经不住他缠,只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眼前的少年五官玉塑般温润精巧,眉间的稚气半脱未脱,眼角一颗红痣更添三分风流。

我说:「让我想想。」

我二人双双沉默良久。

终于,我听到了外面的叫更声。

我一开口,嗓子有点哑了:「子时过了,礼成,你我从此是夫妻了。」

裴央「嗯」了一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伸手一指大门口:「你看,有人进来抢亲吗?」

裴央摇摇头,还没悟过来。

我叹了口气:「你忘了我的病症了。若我真心想要,便会有人抢的。没人抢,就意味着我心里并不想要。」

裴央的脸色忽然一僵,动动唇正要说什么,外头忽然人声鼎沸,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门。

我来不及惊叫,小厮哭丧般地抬起头大喊:「殿下!大事不妙了殿下!」

9

裴央匆匆扯下喜服,换上件黑衣就出了门。

我一夜未睡踏实,晨起时才知道外面已风云变幻。

昨夜皇帝突然来了兴致,要去京郊赏月,不想遇到了刺客。

千钧一发之际,一过路之人忽然窜出救驾,替皇帝挡下一箭。

此人拒不受赏,也不肯报家世姓名。

可皇帝扳起他的下巴,却在他的颈间看到一枚精致的玉锁。

据说,陛下当场老泪纵横,不仅将那人带回宫去好生招待,还连夜传唤太子密谈。

裴央回来时,人只剩下一半的魂了。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抖。

「昨夜救驾的是汪寰。」

「汪寰,从此改姓裴了。他是我父皇和民间女子的儿子。这一天终于来了。」

「汪寰成了皇子?」

我一下子也被惊得不知所措,在屋里团团转了几圈。

汪寰,不,裴寰。裴寰对商贾的厌恶溢于言表,若此人当道,我们一家的性命安危……

「不行,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办法。」

裴央支着额,苦笑两声。

「我们早知裴寰身上有古怪,为了提早提防,我把他撵到了地方。怎能想到,他深夜出京,正撞上父皇出宫,又偏生这么巧,遇见了刺客?」

「吕嫦,你还没明白吗?这就是一个命定的死局。不管我们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最终也只能走向既定的终点。」

「方才我与我的老师商量对策,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他看过裴寰写的策论,难怪此人政见犀利,一针见血,原来是凤子龙孙。」

一向最爱重裴央的老太傅叮嘱他,要有容人之量,不可嫉贤妒能。

这无疑是一个凶兆。

「我最怕的就是这一天,众叛亲离。」裴央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看向我时,他又换上了初见时的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意。

「吕嫦,我好像输定了,你还跟吗?」

「当然。」我想也没想。

「你忘了,连接起你我的并不是姻缘,而是同样的命数。我们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叠在一起,还能蹦跶久些。」

裴央那白如玉胚的脸皮上浮起一层红。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向来漂浮的眼神蓦然笃定了下来。

「你说的没错,你我能长久,靠的是荣辱与共的命。」

「和我们同一条船上的人还有很多,纵使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也得做殊死一搏。」

10

一连出了两位皇子妃,吕家真是光彩生门户。

我爹吕方光一改吹胡子瞪眼,换上了慈父的亲热。

这是自吕祺与裴寰一同出走后,第一次回家。

我虽嫁的是太子,论起地位更尊贵些,可与幼年时一样,我爹的眼里只看得见吕祺。

我爹先对裴寰赞不绝口,感慨自己老眼昏花,不识得人中龙凤,改日定当上门赔罪,还请五皇子莫要责怪。

当柔柔弱弱的吕祺抬起那副似泣非泣的泪眼时,天边的一朵墨黑的云忽然飘到了上空。

我心道不妙。

当吕祺清亮的声音响起,一颗巨石好似重重砸在了我的心头。

「请父亲将家财全部捐给朝廷,只留茅草屋一间以蔽身即可。」

闻言,我爹一时不敢相信,干笑了两声:「什么?」

一掀衣摆,吕祺利索地跪下了。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更是德行的累赘。父亲家财万贯,却无德无良。阿寰说,他愿再给父亲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若父亲并非无药可救,一定能领会女儿的良苦用心。」

紧紧咬着牙,我爹好似怎么都吸不上那一口气,脸憋得铁青。

「我们是亲家,五皇子为何执意要拿我这个丈人开刀?」

瞥了他一眼,我心想,还不是因为你是最肥的羊,宰起来容易,油水又大。

皇子想立下政绩,抓个贪官难,抓个奸商还不容易?

反正不管谁上刑场,百姓都会拍手喝彩的。

当然,吕祺是会相信裴寰所说的「大义灭亲」的说辞的。

「阿寰之志,不止于此。他想做普天之下第一贤人,女儿想帮他。父亲,为什么不能助女儿一臂之力呢?」吕祺殷切地摇着我爹的袖子,却反被无情甩开。

见游说失败,她深深地抬起头,凝视着我二人,道:「商人把钱吐还给朝廷,乃是大势所趋,避无可避。父亲身在局中,当局者迷。祺儿尝试过了,却不能改变父亲的固执。那么,这便是祺儿最后一次替家里谋划了,父亲,姐姐,你们好自珍重。」

之后,她便毫无留恋地摆轿回府。

空留下我爹气得上下牙打颤。

种种预兆之下,裴寰确以破竹之势成长壮大着。

得想个办法打断他。

我赶紧凑到了我爹身边。

「这把身家都捐给朝廷,也太扯了。爹你这么多年打下的基业,难道都一把灰扬了吗?」

我爹愤然赞成。

眼珠一转,我又故意道:「要不送些钱给裴寰,叫他高抬贵手,别总跟咱们家过不去了。」

不出预料,我爹大力地「呸」了好几下。

「老子的银子,就是封进箱子里,运到海中央沉了,也不给那个鳖孙。」

连声称是后,我又故作无意道:「不过吕祺说的也有理,给朝廷交些保护费总是没错的。只是交给五皇子算什么样子,还不如交给太子。那才是真的天命所归。」

睥睨了我一眼,我爹仿佛忽然想起了我这个人,把我的肩膀摇得拨浪鼓似地晃。

「对,爹还有大女婿!白花花的银子花在太子殿下身上才是花在刀刃上!」

我暗暗松了口气,没有吕祺这一出,我真不敢保证能说服我爹这铁公鸡掏钱。

可裴央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不是我攒的那仨瓜俩枣,是大笔大笔的钱,屯人马、屯军备、屯粮草,买消息、买

名望、买人心。

11

朝臣们近来发觉,太子殿下格外勤勉。

不仅在上朝时对答如流,还屡屡语出新意,令人啧啧称奇,又总能一针见血。

甚至有老臣在暗地里感慨,太子已渐渐有了「先帝之风骨」。

少年竹节一般的脊背仿佛一夜间硬朗了。

裴央的变化让每个人都击节赞叹,暗自心惊,除了他的父皇。

父皇冷笑着对他说:「聪明是好事,可不要用错了地方。」

皇帝好像已沉溺在失而复得的天伦之乐中,不能自拔。

对朝政不大上心,只天天惦记着问五皇子吃了什么,睡得香否。

「倒像一对……民间父子。」

闻言,裴央颓然地一抬手,传话的小厮便颤颤巍巍地退下了。

吃着他方才买给我的饴糖,我含糊不清道:「你有什么不放心?他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去。那裴寰是个半路杀出的皇子,空有名分而已,只要你实力够了,天下尽在股掌之间,什么也不必怕。」

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是担心我的这个病。我近来颇有长进,放在过去,父皇不知会有多开怀,可现在,他一点儿喜色也无。」

「我连父皇的心都得不到,即使我有万全的准备,又真能争得过裴寰吗?」

含着糖,我有点困了,迷迷糊糊道:「别担心,裴央,你真的很能干。这家饴糖是最出名的,我自己从来没买到过,算你有本事,这么甜的糖就该给我吃。」

话音刚落,我手里的饴糖便滚落在地,沾了一身尘土。

我和裴央四目相对,默默地叹了口气。

「病」,还是没有放过我们。

12

想要破局,根源还是在我们这个「病」上。

为了化解厄运,裴央依托天师,在五湖四海广寻得道高人。

还真叫他找到了十个声称能逆天改命的方术士。

他们说,世间有一味丹药,名叫洗魄丸,服下之后,能洗魂涤魄,清除所有原有的设定,重新做人。

只不过,这药要炼七七四十九天。

可还没等药炼好,西南就发了大水。

一向被父皇诟病「只会纸上谈兵」的裴央主动请缨,愿往赈灾。

皇帝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会儿,没有立时同意,倒是说:「这样也好。只是你一人去,不好。」

「带你五弟一同前往吧,他一向心系百姓,有他在,朕放心些。」

与我说这些时,裴央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父皇还叮嘱我,到了西南,叫裴寰一切自主,不许我干涉。」

「你赈过灾吗?」我呆呆地问。

说起赈灾,我只在放灾民进京的时候,高高地站在楼上,向底下撒几个馒头。

我爹倒是建粥棚,只是不叫我去的。

他说那些人饿极了,鬼似的,恨不得活吃了我呢。

裴央也茫然地摇头,又幽幽地叹了一声。

「父皇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少些历练。」

我撇了撇嘴角,眨眨眼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裴央大惊。

「我还没去过西南呢。去看看怎么了?」

「你可知那是赈灾,不是好玩的。」

我白了他一眼。

「你和裴寰都在西南,若你被他阴了一下,死了,我平白做了寡妇不说,他回京了还要清算我爹。」

先是一怔,裴央慢慢点了点头:「那,你去有什么用?」

我一拍手。

「当然是盯着你呀。就算没盯住,你死了,我也得亲眼看看你合眼呀。」

「往小了说,咱俩好歹是夫妻。往大了说,咱们都是苦命的配角,身上都有『病』。先了解一下你是怎么死的,我好提前准备准备。」

深深地望着我,裴央由衷道:「吕嫦,你是真的有病。」

13

我没病。我想去西南,还有个原因。

狡兔三窟,我得搭建我的第三窟。

——我要把我在京城内的产业都变卖了。

只是在京城里头找买家实在是太冒险,难保以后不会顺藤摸瓜抓住我。

找个人生地不熟的老板,那才叫稳妥。

等赈灾结束,我就把红鲤留在那儿,自己回京,他日若裴央真的不敌裴寰,我也不算无路可退。

这么打击士气的事,当然不能告诉他啦。

在车上颠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西南。

灰头土脸的不说,人都瘦了一圈。

脚刚沾地,我一抬头,只看见一片荒芜破落的院子,背靠着阴沉的山脉。

院子中央站着个皮笑肉不笑的宦官,眼神阴阴地打量着我。

我心道不对,忙向前头的车望去,不知何时被封住了口、束紧了手脚的裴央从车上狼狈地滚了下来,血红的双眼盯牢了那宦官。

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宦官撕开了堵住他嘴的布条。

「大皇子真是深谋远虑,早就在京城拉拢人心,埋兵布阵,就差逼宫弑君了吧?」

「我何时……」裴央哑嗓了。

他的第一支军队,正是父皇给的。父皇许他拥兵自重,许他培养势力。

若是那个曾对裴央说:「央儿,这天下虽是递到你手里的,可你也要学会怎么牢牢握住它。」的父皇,见识到今日的裴央,应当会欣慰吧。

可现在,他的父皇变了。

他也因此成了心怀叵测的叛臣贼子。

「若非五殿下想出的这招瓮中捉鳖,陛下又怎能将大皇子引出京城,不费一兵一卒呢?」

宦官的脸色顿时冷沉。

「拿下!」

14

随着那宦官一声令下,我和裴央被锁进了那座破败的院子里。

说只等裴寰平定了灾情,便提我们回宫受审。

破屋里陈年老灰飞舞,红鲤用三层帕子才压住了我的喷嚏。

毕竟还是皇子,不能老绑着裴央。

手脚的绳索被解开后,裴央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我卸下首饰,贿赂守卫。

我登时就冒火了:「你怎么不解了你那扇坠子去?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惦记我的东西?」

裴央瞥开眼,语气淡淡地:「我是皇子,他们不敢收我的东西。」

红鲤在一旁惨兮兮地哀叹了一声。

我一边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命,一边拿下金钗,褪下玉耳坠,脱了叮叮当当的金项圈,卸下胳膊上一层层的镯子。

守卫很是鸡贼,拿一样东西,才肯挤出一句话。

最后,我含泪把首饰全给了他,才渐渐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原来,裴央壮大自己的军队并不足以让皇帝暴怒。

真正让皇帝下令废太子的是——他发现了炼丹炉。

不管太子是想要寿与天齐,还是想要毒死他这个老父,都是让皇帝不能容忍的僭越。

再加上有心人添油加醋地挑拨,岌岌可危的父子情终于断了。

听到炼丹炉被捣毁,十个道士被斩首后封魂锁魄,裴央的脸色还是一变不变。

「早就知道有今天。任我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

直到听见守卫说,当朝皇后,他的母亲已被囚禁时,裴央的眼里才泛起哀痛。

「是我无能,是我不孝,连累了母后。」

守卫回完话,掂了掂收获,又把门重新牢牢地缠上了锁。

我赶紧问裴央:「我们现在怎么办?」

裴央的目光紧黏着那钉死了的窗户,仿佛想望到千里之外。

「自然是等着回京,与父皇当面陈情,想来念在父子一场,他应当不会赶尽杀绝。」

「蠢材!」

这一声不是我骂的,却是红鲤。

「你脑袋转不过弯来吗?你爹不要你了!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什么天潢贵胄的太子,可怜我们小姐竟然嫁给你!」

裴央何曾被人这般劈头盖脸地骂过?对方还是一个丫鬟。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能磕磕绊绊道:「红鲤,你为何忽然这样说话?」

红鲤哼了一声:「从前你是太子,我是奴婢,我尚且敬你几分。现在,你是朝廷钦犯,我嘛是清清白白的身,被你连累了,我怎么骂你不得?」

说罢,红鲤转向我,只给裴央留下一个背影。

「小姐,我这里有火石,咱们一会儿把房子点了,趁乱就跑。」

她又斜过脸睨了裴央一眼:「你不愿意跑,坐这儿继续等死就行。」

裴央低着头不说话了。

红鲤虽然是我的丫鬟,可她跟我一样,性子一向轴得很,她认定的事,我也只有听从的命。

所以当大火烧起来时,我立刻被红鲤拽着跑到了墙洞边上,我最后回过头望了望裴央端坐的地方,却见那里空无一人。

来不及诧异,我转头就跑,竟看见裴央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我前头,跑得飞快。

他一边跑,一边喊:「往这边!我看过舆图,这边通向深谷,望火楼看不见!」

山火蔓延得十分迅速,我和红鲤跟在裴央后头没命地跑,嗓子早就干裂了,浓烟呛得我的胸脯火烧火燎般地疼。

进了谷地后,沿着一片寂静的深潭慢行,我们再也听不见搜捕的呼声了。

又走上三日,包袱里的干粮都要吃完了,脚上的水泡起了又瘪,我们总算摸到了城镇的边缘。

花了几文钱,我们都换上了百姓的粗布衣裳,混在饥民之中也不显眼了。

红鲤拿出了秘匣,里头装的东西我再熟悉不过——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地契与铺子,本来打算拿到西南换些现银的。

「咱们这就去找买家。现在虽是灾年,可城中还是有大财主的。」红鲤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却摇了摇头。

「不,我们就此别过。」

我把那匣子重重地塞回了红鲤手中。

她傻眼了。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这却是我最清醒冷静的一次。

「红鲤,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守不住财,这些东西给我我也留不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总不能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咱们当断则断,你拿着这些走吧。记住,千万别回京城。」

红鲤的眼圈红了,刚想说不,却被我强硬地一推。

我也流了泪。

「走呀!你去替我荣华富贵。咱们要是有缘,这辈子还做姐妹。要是我实在倒霉……咱们就下辈子见。」

红鲤抹了把眼睛:「那我……就和从前一样,还替你看着你的钱。等时局稳了,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咱们两个,要一起大富大贵!」

我连连点头。

她抱着匣子,脚步踉跄,在清晨的浓雾中越走越远了。

裴央从后面走近我,赞叹道:「真是感人。对了,你有没有叫她给咱俩留点银子吃饭?」

我如梦初醒,赶紧去追红鲤。

「红鲤!给我留十两。」

15

十两银子,很多。

不仅我和裴央这么觉得,殴打我们的恶霸也这么想。

丢了银子,挨了一顿打,再加上几日没好好吃饭,我们俩更像饥民了。

裴央说,饥民常聚集在庙里,既能遮风挡雨,运气好了还能得和尚接济。

我立刻觉得两腿有劲了。

「那还等什么,快去!」

路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可惜寺庙实在是太火爆了,我和裴央是生面孔,又生了四对细胳膊细腿,争不到这么抢手的歇脚地。

裴央只能拉着我歇在一处马厩里。

下了几场雨,马厩早就没有臭气了,更没有马。

几个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的饥民簇拥在一起,警惕地望着我们,有的人脸上还有疮疤,吓得我不敢再看。

我找了个凑合的地方坐下,拿起草垛子那里的干草,回忆着旧日的手艺,给自己编了个草垫子。

几双眼睛立刻齐刷刷地射向我。

几乎是下意识般,我立刻把草垫子抱在了胸口,颇为不满道:「看什么看?这我亲手编的,你们也想抢?」

睡我编的草垫?什么档次?

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脑袋里仿佛听见了「叮」的一声,那几个人立刻一跃而起,争抢中把我的草垫撕了个稀碎。

我欲哭无泪,裴央却憋不住笑。

我立刻给了他一个暴栗:「你笑什么笑?有你笑的份吗?」

打不过灾民,我还打不过你吗?

裴央捏住我的拳头,劝我省些力气。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施粥了」,就往外跑。

我和裴央也赶紧放弃打斗,跑到街上去。

米铺门口,一位低眉耷眼的绸衣小官正在舀粥,面前的队伍长得似乎望不见尽头。

我和裴央走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才走到了队伍末尾。

等排到我们时,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米汤。

我和裴央顾不得许多,仰脖便饮,却被什么东西呛住,咳了半天,才咳出一手心的沙子。

那绸衣小官摇头晃脑,颇为自得:「你们俩还是不够饿呀。这是五殿下想出来的妙法,在粥里掺沙子,只有真的饿极了的人才肯吃,以免有人浑水摸鱼,占官府的便宜。」

眼见他的目光逐渐变得锋利了,裴央赶紧拽住我的手:「快走。」

即使又吃了裴央的那一碗粥,我的肚子也还是空荡荡的。那晚,我躺在冰凉的地上,不断地咒骂裴寰这个穷酸鬼,连施粥都小里小气。我爹当年设粥棚,那用的可是满满当当的五谷熬成的,香味站在我家门口都闻得见。

我以为我们就要这样饿死了,万没想到,第二天就吃上了一顿丰盛的宴席。

16

镇上的举人老爷家的小儿子要招个教书先生。

真是舍裴央其谁。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裴央的文武都是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是谁?裴央不愿意提。

举人老爷轻蔑的目光在扫过裴央的文章后,骤然变色。

「管家,你来看看,这可不是寻常文章。」

管家拿过文章一看,嘴里也是啧啧称奇,又不乏遗憾道:「这文章,好倒是好,只是比五皇子殿下昨儿个发的诰书差了些。」

举人老爷拿书卷猛地一敲管家的帽子:「你失心疯啊你,五皇子那是天纵奇才,那是谁都能和他比?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他冲裴央拱了拱手:「先生是高人啊!」

裴央谦虚地摇头:「不敢当,不敢当,只是从前在京城大员家里当差,略懂些文法。」

还和贵人有点裙带关系?举人老爷立刻喜不自胜,忙定下了工钱,叫管家赶紧安置我们。

管家立刻领着我们来到一处干净的偏院入住。时隔多日,我终于睡上了软床。

若说开始时还心有疑虑,在晚饭连吃上几个大肘子后,我和裴央都动了长住的念头。

我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点评道:「这菜,腻是腻了点,可实在是香。」

裴央倒有些惆怅:「想我英明一世,难道最后只能沦落到教举人家的傻儿子了吗?」

我给他倒了杯水,让他清醒清醒。

「包吃包住,一个月五两,一年就是六十两。老爷说了,若真考上了,还重重有赏。你毕竟是我夫君,总要养家的呀。」

许是提到了包吃包住,裴央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了。

「……对,其实助人成才也是一大美事。」

我和裴央就这样在举人老爷家住下了。

一晃几个月过去,灾情平息了,五皇子回京了,大皇子失踪的事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受牵连者众。

其实我和裴央也知道,我二人不过苟且偷生而已。

有时,我们只是静静地望着月亮不说话。

我们有心杀回京城,可那与自投罗网又有什么区别?

夜晚入眠时,裴央总是会紧紧握住我的手,那种暖意与踏实,也叫我心生迷惘了。

就这样过一辈子,是不是也没关系?

17

许是造化弄人,随着我的心念一动,我和裴央平静生活的外壳立刻被打碎了。

第二日,奉命捉拿叛臣贼子的钦差秘密潜入举人老爷府上,把我和裴央抓了个正着。

坐在囚车中入京时,我们才知道,皇帝已在不久前驾崩,五皇子登基在即,要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算。

我爹,自然也在被清算的行列内。

听说我爹已在牢里关押了三个月了。

即使他的女儿,五皇子的皇妃,天天哭求不止,他也没能幸免于难。

押送我们的官兵幸灾乐祸道:「大皇子妃你若走运,还能死在你爹后头,叫他别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和裴央都已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只剩下平静的绝望。

只要我们身上的「病」仍存在,不管跑到天涯海角,都免不了要与这世界真正的主角做一个了断。

这些日子如同寻常夫妻般的相濡以沫,终究是镜花水月,不得长久。

与我默然四目相对的裴央,忽然开口道:「阿嫦,抱歉。我本该在做太子时,就为你买下所有你想要的东西,衣裳、首饰、香料……」

「早知道你我注定是这样的下场,不如只成全了你。」裴央苦笑。

「阿嫦,你值得所有的好东西。可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给不起你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叹息,为什么,我就不能有点好东西呢?

出京时,我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妃。

再进京,我成了人人喊打的罪妇。

烂菜叶与石头砸得我抬不起头来,人群中扑在最前头的是我的妹妹吕祺。

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嘴里不停叫着:「姐姐,你好糊涂啊!你和爹爹为什么就不肯听我的劝呢……」

我只是冷冷地闭上眼睛。

18

我和裴央被赐死的那天,裴寰稳稳地踩着玉底金纹黑靴进来了。

小小的天窗射下几缕光,在这阴湿黑暗的牢中精准地投射在裴寰脸上,衬得他的骨骼分外精妙。

我不由得笑了,真是荒诞啊,就连光,都要格外宠爱他。

「大哥,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

「父皇一再宽恕你,你不仅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

裴寰似浑然不觉我还在侧似的,专心地向裴央声讨着他的「不忠不孝」、「庸碌无能」。

裴央的身体忽然一僵,缓缓松开了抱紧我的手。

好似换了个魂魄似的,裴央颇为配合地阵阵冷笑道:「我就是不服!我凭什么输给你,我自小就是天之骄子,样样都是第一,为什么你来了,就夺走了我所有的风头?为什么所有人都倒向了你?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喊了裴央几声,他都无动于衷,眼神挪也不往我这边挪一下。

我这才明白,裴央已经被裴寰拉入了「戏台」之中,唱完这最后一段戏,他就要下台了。

那我呢?我的最后一场戏要陪谁唱?吕祺?

裴寰自上而下地投射了悲悯的眼神。

「大哥,我从来没把你当对手,我只觉得你可怜。」

「一杯毒酒,保留全尸,是我给你最后的皇家体面。」

裴央仰天长笑,从托盘上接过毒酒,眼神如将死之兽。

「既生央,何生寰!」

说罢,他就要一饮而尽——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念头忽然电光火石般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无论什么东西都有人跟我抢。

那死路,也会被抢走吗?

我猛地扑到了裴央身上,一把夺过了毒酒。

在裴央与裴寰诧异的眼神中,我端起酒杯放在唇边,一串熟稔的讥笑在我的喉咙里绽放。

「裴寰,这酒可是皇亲贵胄才能喝的。你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平民女子,你的皇家血统也存疑,按说你连碰这金杯的资格也没有,也配和我抢酒喝?」

裴寰一怔,莫名其妙道:「我何时要与你抢……」

话音刚落,裴寰的瞳孔忽然间涣散开来,他大步上前,在一众仆婢官兵的尖叫声中,夺过我掌中之杯,将毒酒一饮而尽。

喝完,他还哈哈大笑:「我是先帝钦定的五皇子, 未来的新帝,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他犹嫌不足, 又拎起酒壶, 把剩下的毒酒也尽数倒入口中。

「这位姑娘,我奉劝你,做人不要太嚣张……」

毒酒发作太快,他剩下的台词还没念完,就倒地抽搐了两下, 死了。

官兵们早就吓得屁滚尿流, 口不择言:「皇上……不,五皇子,自尽了!……」

他们惊慌失措中,又纷纷望向神智才刚刚清明、还未领会发生了什么事的裴央。

仅犹豫了片刻, 他们就纷纷跪下。

「太子殿下恕罪。」

裴央刚从「戏台」中醒过来, 就看见裴寰的尸体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迷茫中他只能询问地看向我。

而我劫后余生,又哭又笑, 不知在对谁咆哮。

「我都跟你说了, 叫你不要抢我的, 不要抢我的!」

19

这个世界的主角死了。

我和裴央身上的诅咒都如日光下的露水一般消弭了。

裴央在百官拥簇下登基, 做了皇帝。

而我,是他不愿回家的妻子。

听到我要走,裴央大为不解。

「你是说, 危机解除了, 你我的婚事就从此作废, 不算数了?」

我背上收拾好了的包裹,点头:「对。」

「你不能卸磨杀驴吧,好歹我也是糟糠之夫。」裴央拦住了我。

我急了:「你让开, 我得去找红鲤, 把我这些年的流落在外的产业都好好拾掇拾掇。」

裴央轻轻侧过身, 为我让出了一条路。

夜色里,他的声音混着蝉鸣, 竟有些伤感。

「你还会回来吗?」

可庶妹吕祺偏偏在此时站起身来,软软施了一礼。

「「我」我回头望了他一眼。

「走了。」

月光洒在寂静的宫道上, 几个小太监替我装好了衣箱行囊,我坐进车里,不住念佛的我娘睁开了眼睛。

「就这么走了?真不领着你爹和你妹妹?」

我翻了个白眼。

「他们两个天天在家里抱头痛哭呢, 看见就烦。」

我娘倒是很得意。

「老东西,再疼那个死丫头有什么用, 折腾了这么一通, 家产的大头都落到我们娘俩手里了。」

车轮滚滚地向前。

我娘的唠叨声也越来越远。

「你要在外头待多久,圣上可是很惦记你呢。要我说, 你们这叫患难夫妻,比寻常夫妻还要坚牢许多。」

我掀开车帘向后望了一眼。

宫道上,裴央伫立的身影愈来愈小了,见我回头, 他好似向我招了招手。

我连忙缩回车内,不禁露出了一个笑。

「是啊,我们俩有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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