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夫君在扬州城惹了桩风月。

我的未婚夫君在扬州城惹了桩风月。



风月那头是个窑姐儿,名叫李芃芃,扬州城顶有名的花魁。



她替自己赎了身,独自站在谢家老宅门口,一声不吭连候了一个月,终于得见谢家老夫人。



最后被一顶轿子抬着,抬进了四井巷的宅子里。

我进京都时,刚好听闻她同谢时景像模像样摆了酒,出入成双,好不风光。



虽是外室,却享着正牌夫人的待遇。



整个上京城都在瞧我的热闹,偶有愤愤不平者,也都被旁的声音压下去。

有好事者甚至在坊间开了赌局,赌我会咽掉这口气。



毕竟我们洛川宋家,早已经今时不比往昔了,而谢家正是朝廷里的中流砥柱。



赌局开盘那日,我也同李芃芃那般,一个人去了谢家主家一趟。



不为公道,只为退婚。



谢时景其人,不配为我夫君。

1

我同谢时景,原是预备年底就要成婚的。

我已经十九岁,再拖下去实在是不成样子了。



之所以拖这么久,无非是他不喜欢我。



这桩婚是他祖父强加给他的,而谢时景,最是离经叛道。



他十五岁那年,不知发什么疯,放着家里承袭的爵位不要,说要自己挣功名。



他素日斗鸡走狗,谁也不信他。



他发了疯,拿剪子把自己头发剪了个狗啃样。

这下不能见人,只能憋在家里念书。

等头发长出来,他也中了举人。



旁人十年苦读,他囫囵学了三个月,差点摘了头名。



再进一步就是进士及第,他却没了动静。



歇过一阵,丢下封书信,跑到边关参军去了。

谢时景是谢家三代单传,哪里经得起什么闪失,他家里写了信给驻守边关的崔将军,请求代为照看,崔将军回信也快,莫说是没见过谢家大公子,他军里,连个姓谢的都没有。



这下把谢家弄得鸡飞狗跳,最后是他二叔亲自出面远赴边关,让新入伍的小兵排成队,一个个看去,最后好歹把谢时景揪了出来。

原来那谢时景,化名赵五哥,不靠家里关系,隐姓埋名做了个小卒。



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被二叔寻到时,已经做了百人长,手底下管着百十号人。



若是他二叔再去晚些,只怕都已经当上千人长了。



谢时景回到京城后,谢家请了家法,把他往死里打了一顿。



可他这样桀骜的人,又怎么会怕挨打。

伤将好透,说是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他要好好瞧瞧,是怎么个末法,竟是要经商去。



这回真是把他母亲气得够呛,不是要做生意,那你去做吧。谢时景被赶出家门,连带两身衣裳,并五两银子一起丢出来。



谢时景也不恼,背上包袱,一路往扬州去。过了大半年回来,进京第一件事,一千两白银买下长安街最高的酒楼,改名望月楼,Ṭṻ⁾送给他母亲做寿。



世人谁不知,谢家主母,闺名玉鉴,正是天边一轮皎月。



这时京都里关于谢时景的讨论风向变了。



上京城中浑不懔的公子哥多的是,哪有谢时景这样干什么什么出彩的?



出身世家,长得俊俏,又有能力。



或许他去乞讨也能讨出一座金山。

谢时景什么都好,只是婚事定得不好。

那是他祖父在世时定的一桩婚,定的是洛川宋家小姐。

定亲的时候,自然是门当户对,两家世交,顶顶好的姻缘。可惜这婚事定下没几年,宋家男丁尽数战死,宋家偌大门楣,只剩下宋白芷这一个孤女。



宋家没落了,听闻那宋家小姐,祖上传下的刀枪半点没学到,又生了体弱的富贵病,这么些年,连京都都没有来过一次,偏居洛川,长于乡野。



宋家小姐虽是名门之后,但她一个孤女,要配如今的谢家大公子,实在是有些高攀。



谢家嘴上没有明说,可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家主母,同户部张尚书家的夫人格外交好,张尚书掌天下财权,家里头唯有一个嫡出女儿,琴画双绝,是上京城一等一的贵女。



或许哪天重订婚约也未可知。

这些话我从离京八十里外就一直在听。

当然了,这些都是父母长辈的想法。



至于谢时景本人,正是少年得意风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进城门时,刚好听到谢时景和李芃芃那一段风月。



赶车的刘青山没忍住,朝着路边枯木狠狠踹了一脚。



那枯木原是一人合抱,他这脚用了练家子十成十的力道,枯木应声而断。

我望着那齐茬茬的豁口,心想断了也好。



有些事,总要有个了断。



正值晌午,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路边卖凉茶的小贩也缩进屋檐下躲凉。

半旧马车停在谢家门前,小贩不过扫了一眼,便打着蒲扇继续闲聊。



直到着浅绿烟罗衫的少女从车上下来。



如空谷幽兰,气质出尘,小贩一时失了言语。



我叩响谢家的门环。



「谁呀?」



「宋家白芷。」

「宋家?哪个宋家?」

大热的天,门房正是不耐,见外面是个俏生生的女郎,又强行压下火气。



这时身后传来骚动,有见多识广的小贩认出半旧马车上的纹样。



那是烈阳化海,阳华烈烈如炽焰。



正是昔日宋家族徽。



我朝门房笑笑,声音不大,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烦请转告谢家当家——



「洛川宋家,特来退婚!」



2



我此前从未来过上京城,就连自己也觉得可笑。



初入京都,竟是来谢家退婚。



谢时景在扬州快活,我见到的是他母亲,如今谢家的当家主母。



世人笑我长于乡野不知礼,我接过侍女奉上来的热茶,肘平肩垂,是再端庄不过的姿态。



殊不知,我自幼被阿娘用棍棒逼着学礼数。



姿势仪态,用木尺比着一点点纠。

她说我以后是要做谢家大夫人的。



倒不是说她有多喜欢这个身份,只是当时我们宋家败落。



若是有朝一日去婆母手下讨生活,总不能叫别人笑话,洛川武将家的女儿,连礼数也不知。



她说:「白芷,你父兄护不住你了。



「若在从前,娇蛮破天去,也无人敢言。



「阿娘也护不住你,万事只能靠你自己。」

慢悠悠撇去茶里一点沫子,我险些落泪。



阿娘从来不知,我学礼数,从不为自己,更不为谢家。



只为了叫她心上欢喜些。



眼眶里的热意随一口茶咽下,我抬起头,面上已看不出分毫。



谢伯母拂过鬓边一朵珠花,虽带着笑,可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抬手叫侍女再取些吃食上来。



「快让伯母看看,几年不见,我们白芷竟出落成这么水灵的姑娘了。可惜时景那浑小子不在,不然叫你们见见,这些年他也总念着你这个在外的妹妹。」

谢伯母这番话,说错了三样。

一则,我们两家非是几年不见,而是十数年不见了。自我父兄亡故,两家偶有书信往来,往后几年,谢家如日中天,宋家偏安一隅,再寄过去的书信,渐渐没了回音。



但我也不怨谢家,和我们宋家断了联系的京中权贵不止他们一家,人走茶凉,世态凉薄,这是寻常事。



只是既有婚约,未免叫人心寒了些。



二则,谢时景尚未成婚,就与一花魁外室出入成双,如此不知礼数,不顾廉耻,践踏我们宋家脸面,岂能用「浑小子」一语带过?



三则,谢时景若是心上时时念我,又怎会拖我到十九岁未嫁?



我谢过侍女递上来的茶点,朝谢伯母行过一礼。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只是白芷父母皆亡故,只得自己来走这一遭。想来伯母适才也听门房讲了,白芷这次来,是来同贵府退亲的。」

谢伯母藏在袖中的小指微微一颤。



宋家自愿退亲,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早相中了张尚书家的嫡女,那是世家贵女,于谢时景大有助益,只是苦于谢家老太爷早年定下婚约,一直无法开口。



可是退了宋家的婚,又落人口舌。



宋家三代忠良,皆为国献身,如今只剩一个孤女……若是传出去,只怕不好听。

谢伯母这番计较,我全看在眼里。



不怕她不答应。

实实在在的利益,和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

他们这些年,不是一直有在选吗?



谢伯母略作沉吟,眸中涌过愧色,我晓得,她已有了计较。



只听她道:「你和景儿这桩婚事,原是他祖父定下的,婚事定下的时候,你尚在襁褓。婚约早定,既是责任,又是拖累,只怕两人性情不合,倒成了怨侣。如今你既有了退婚的念头,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我家景儿虽行事狂傲了些,但还算可靠,不若你们结成兄妹,往后也有个照应。」



又想退婚,又不想背了欺负孤女的骂名。



她话中三分真七分假,处处替我打算。



可若是真替我打算,又怎会等我退婚才来打算?

我在心里长叹。

「多谢伯母好意。只是我们宋家满门忠烈,男丁个个血战沙场ƭû³以身报国,这些年父兄故去后,白芷一个人自在惯了,突然再多个异性兄长,性情又不合,反倒不习惯。」



言下之意,是他谢时景不配。



他或许聪明绝顶,在某些地方小有所成,可我父兄为国战死,上卫朝廷下护百姓,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谢时景怎配为我兄长?



他更不配为我夫君。

3



从谢家出来,刘青山应了他那名,脸色铁青如山。

侍女阿昭红着眼眶,一路无话。



待进了酒楼雅间,四下无人处,才忍泪道:「还以为京都谢家是什么书香门第,没想到竟是这般有眼无珠。这婚退了也罢,只是我们小姐,原是顶顶好的女郎……」



她终于憋不住,背过我去擦泪。



我知道她的意思。



这桩婚退了便退了,可是这世道,退过婚的女子,说出去总是Ṭū́⁹叫人看轻。

我把帕子递给她。



「莫哭了,宁缺毋滥,未尝不是好事。快吃饭吧,今天怕是来不及了,咱们明天一早进宫。」

这次来京都,退婚是半路拿的主意。



我们原是来瞧皇后娘娘的。



说起来当今皇后娘娘同我阿娘,都是将门之女,原是故交。



后来一个陪着夫君在边关驻守,一个嫁进东宫做了太子妃,联系便渐渐少了。

如今皇后娘娘上了年岁,时常想起旧人旧事,这才派人千里迢迢递消息到洛川,叫我上京来一趟。



阿昭吸吸鼻子,正准备说什么,隔壁屋中却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巨响,我被吓了一跳。

旋即,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瓷器碎裂声,一个女子张皇失措的声音响起来。

「小虎?小虎?!你怎么了?你别吓大姐姐!」



好像有人出事,我推开椅子跑出去,见那女子怀中ƭū́₈抱一幼童,至多不过两岁。眼下那幼童嘴唇青紫,面色涨红,竟已喘不上气了。



顾不得其他,我一把将孩子从那女子怀中抢过来,头朝下,背朝上,照着背心处狠狠拍打。



见没有用,又把孩子抱起来,双手勒在他肋下,使劲朝上使力。



一盏茶时间过去,那幼童呕出一块硬物,又连续吐出几口清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见他没事了,把男孩放下来,适才情况太紧急,这下骤然放松,竟觉双手脱力,指尖控制不住颤抖,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闹出这样的动静,周遭食客都被吸引过来了,一个妇人拨开人群,踉跄着扑进来,一把搂住男孩。

「小虎!这是怎的了,娘只离开这一会儿……」



几个围观的大婶指着我七嘴八舌:「你家孩子差点噎死了,多亏这位小娘子出手相救。」



「就是,这小娘子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真真人美心善呢!」



「还不快谢谢人家!」



「那边那姑娘,你说说你,逗别人孩子玩,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妇人抱着孩子就要同我下跪,我伸手扶住,身后又是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来的是位公子,锦衣华服,气度不凡。

他淡淡扫过这一地狼藉,一举一动皆是处变不惊的沉稳,他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一开始那女子抽泣着扑进他怀中。



「时景,我见这孩子可爱,剥了他几粒花生吃,一开始还吃得好好的,谁知道他突然就……我……我不是故意的!」



时景?

他是谢时景?



他不是应该在扬州城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身边这女子,想来就是传闻中的花魁李芃芃了。



我心头微震,万般念头划过,又尽数归于平寂。



我已同他退婚,再无瓜葛。



他谢时景于我,不过一路人耳。



谢时景何等聪慧,不过几眼就瞧清事情经过。险些闹出人命,周遭一片混乱,几个吓到了的女眷仍在小声抽气,唯有一碧衣女郎,垂手静站其中,沉稳镇定,气若幽兰。



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欣赏。

上前一步,似是想同我说话。



谁料凭空横出一把剑来,硬生生又把他逼退回去。

刘青山持剑在侧,冷冷道:「这位公子,男女有大防,还请离我家小姐远些。」



谢时景愣住,旋即一挑眉。



这偌大上京城,何处不得去,他还未曾被人拦过。



到底是怎样的女郎,竟连身也不得近。

我不想与他多言,转头叮嘱那妇人,孩子喉咙被卡过,三日内吃些软食,莫要烫了。



妇人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褪下腕上玉镯就要套到我手上,我百般推辞谢过,最后收了孩子兜中一颗板栗。

闹了这一出,我有些乏了。出去酒楼,也没了逛街的心思,正准备上车回客栈休息。

没想到却被人叫住。



谢时景从后追上来,漆黑眸中映照,皆是我的身影。



他素来桀骜潇洒,不喜欢别人强加给他的婚事。



但遇见出众又貌美的女郎,结段良缘,自然又多出一桩美谈。



刘青山适才拦他那一下,更激起他的胜负欲。



「谢某今日刚盘下这个铺子,若是闹出人命,只怕往后生意不好做。适才多谢小姐相救,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谢某定当……」

他忽然顿住了。



眼睛死死望向我身后。



我晓得,他认出了洛川宋家族徽。



身后传出一声,女声娇蛮,无不快意。



「谢公子听好了,我家小姐姓宋名白芷,出自洛川宋家,府上三代忠良,天下无人不知。」

谢时景满脸震惊。



他瞧中一件珍宝,刚想收藏,却被告知,这珍宝原就是他的,只是他素日不喜,致使明珠蒙尘。



提到被祖父强压下拖了十九年的婚约,谢时景下意识就是不喜。



这不喜盖住了他想同女郎结缘的心思。



但他到底在外历练这么些年了,不过几息就整理好心绪,拱手道:「原是宋家小姐,是在下眼拙。宋小姐一路奔波,可有找好下榻的地方?这上京城谢某也算熟悉,所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他嘴中这样说着,一边心念极闪,若干个念头齐齐划过。



她来上京了。



她来上京做什么?



是……为了他找了个外室要讨个公道?

刚刚种种都是设套吗?



宋白芷竟寻到他新开的铺子这里,要知道,他自知在扬州娶花魁玩得有些过火,回来这一趟为着给阿娘个惊喜消消气,连家都没先回,可是有人走漏了他的行踪?



他正暗中顾虑重重,不想那女声锋利如刀,如同苍穹最亮一道闪电,一下将他龌龊思绪尽根斩断。



「不劳谢公子费心。我家小姐已与谢家退去婚约,男女有别,谢公子还请自重。」



竟是快意横生!

谢时景生生愣在原地,面色一下被劈得雪白。



沉默片刻,哑然道:「退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昭望了望天色,抱臂讽道:「左不过一个时辰,谢公子现在赶回家去,恐怕还能听个新鲜热乎。」



谢时景脸上血色褪尽。



恰逢华灯初上,街上人流如织。



李芃芃提着裙子追出来,见谢时景同一女郎站在一处,面色颓败。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风尘中打滚多年,对气氛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最为敏感,心中当即警铃大作,极维护地抓住谢时景一条手臂,低声唤道:「谢郎……外面风大,咱们回去吧。」



谢时景被她扶住,神色一凛,他指尖僵硬着动了动,到底没拂开。



我平静地望着他,低声道:「事情走到这一步,宋谢两家过往皆断。公子适才谢我,实是谢错了。事关人命,白芷出手相救,与公子并无什么相干。至于这位……夫人,想来未曾生育过,日后若是有了孩子,花生这类小食,还是等孩子大些再吃。」

他选李芃芃,或心生爱慕,或为反抗家族,或为了他素来行事出挑的性子。



总归他没有选我。

我尊重他的选择,称他外室一声夫人,已是留了十足体面。



李芃芃平时自诩是谢时景身边唯一一个女人,但谁人不知,她出身风尘。旁人面上敬她,背地里讥她,如今听我尊称她一声夫人,当即面色有所缓和。



无人知晓,她能和谢郎走到如今,有多么不容易。



李芃芃心中松快几分,一脸笑意望向她的谢郎。



却发现谢时景牙关紧咬,根本没有看她,双目紧紧盯着马车驶去的方向。

可这偌大的长安街,马车一旦驶离,立即淹没在人海。

她再也不会回来。

ťũ̂⁶

4



我在凤仪宫拜见了皇后娘娘。



她叫我抬起头来看看。



与想象中的雍容华贵不同,皇后娘娘虽上了年岁,但形容干练,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平和坚定,一眼叫人瞧出,她曾是习武之人。

我心里忽然飘忽过一个念头:倘若我阿娘还在世,约莫也是这个样子。



皇后娘娘打量我许久。



最后叹道:「你的眼睛很像沈辣子。」



世人说起我母亲,多半尊称一声宋夫人。

其实她做事雷厉风行,脾气火爆,性情坚毅。

皇后娘娘叫我母亲的诨名,语气充满怀念,没有半点不敬。

只这一句,叫我想哭。

娘娘抬手招我上去同坐。

我自小学礼数,在深宫大内,怎敢僭越。

皇后娘娘见状,也不强求,只是淡淡笑着说:「本宫这里倒是没有那么多规矩。」

她问道,「你同那谢家公子的事,本宫都听说了。你——用了那懿旨没有?」

我摇头说没有。

皇后娘娘说的懿旨,是我母亲替我求来的。

当时看来,谢家是门好亲事。只是我父兄过世,宋家凋零,阿娘看尽世间冷暖,特意拖着病体上京,替我求了道懿旨。

若是日后我不喜谢家,许我无条件退婚,若已成婚,赐两家和离。

此事甚秘,知之者甚少。

没想到谢家凉薄至此,我退婚一场,懿旨都没用到,不过三言两语就说定了。

皇后娘娘听后,一言不发,良久方道:

「好孩子,苦了你了。本宫虽执掌中宫,可谢家在前朝根基深厚,本宫即便有意为你讨个公道,也是有心无力,你莫要怪罪本宫。」

我本一介孤女,谢家家大势大。

本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有些讶然皇后娘娘的坦诚。

静默片刻,我说道:「谢家富贵已极,恐难长久,娘娘无须为我费心。」

「哦,此话怎讲?」

「谢家公子的事迹,臣女来时路上也曾听过一些。他确是人中龙凤,处处出彩,可惜他既为谢家下任家主,心志不坚,为人好大喜功,干一行,成一行,弃一行,如此行事,焉能长久?」

「想不到你竟如此通透,你既看得开,本宫也放心。只是那谢家放着不管也罢,本宫与你娘亲相识一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欺。本宫替你除了李芃芃如何?」

除去李芃芃?

我眼睛微微睁大,有一瞬间茫然。

这条路我从未想过,可是细细想来,也不无可取之处。

我的未婚夫君养了个花魁外室,说心里不膈应,怎么可能?

倘若除掉她,一来报复谢时景,二来可泄我心头之愤。

只是……

我闭上眼睛,半晌,摇了摇头。

「多谢娘娘关心。只是……那扬州花魁沦落风尘,遇见好的恩客,自然要咬住往上爬。人往高处走,她也是替自己打算。」

我自嘲笑笑,「倘若易地而处,我未必有她做得好。此事根源还在谢时景,既已退婚,臣女想着,还是向前看的好。臣女实是不愿再与他们纠缠了。」

一番话说完,无人应声,室内骤然静下来,唯有娘娘身边随侍宫女,轻手轻脚打着团扇。

皇后娘娘不说话,我也就低着头任凭她看。

我不知我的未婚夫君是个什么人,不知则无爱,但有期待,我曾期待,我的夫君从京都带着数十担聘礼,敲锣打鼓,一路从京都吹奏至洛川,骑着高头大马来接我回家。

我等了许久,等到十九岁,终于认清,我的未婚夫君约莫并不想来娶我。

我的命数不好,所遇非良人。

好在阿娘早早替我寻下退路。

我还有重拾获自由身的可能。

我这般想着,眼眶涩然一片,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落在我发顶。

「沈辣子生了个好姑娘。你有这般心胸,倒真是那谢家小子不配。好孩子,你且在本宫这里住两天,陪本宫多说说话。」

宋家孤女进京一趟,做的第一件事是退了谢家的婚。

这事成了街头Ťů⁵巷尾一桩闲谈。

有说这婚退得好,那谢家公子,养个扬州瘦马弄得尽人皆知,实非良人。婚前如此,婚后又当如何?

也有人说这婚退得不好,那谢时景三代单传,谢家将来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宋家今非昔比,能攀上这样一门好亲,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嫁过去,做个谢家主母,一辈子享不尽荣华。

这都是外面的流言,我住在皇后娘娘这里,倒是落得清静。

我是自幼学医的,日日去太医院借医书看,日子也好打发。

没人的时候,娘娘让我叫她姨母。

她说当年同我母亲,都是将门女,不打不相识,打来打去,倒惺惺相惜。

可惜各有各的坎坷。

我阿娘早早故去,而她进了深宫,再也没摸过枪。

皇后娘娘同我说起的时候,神情难掩黯然。

她说这宫里我略住住就好,瞧个新鲜,住久了会发现,这偌大紫禁城,实是天底下最闷的去处。

我知道皇后娘娘留我同住的意思。

我一介孤女,又退过婚,恐难再嫁。

她约我同住,实是为我抬身份。

皇后宫里出来的人,无人敢不尊。

娘娘大恩,我无以为报,唯有更加小心侍奉。

既住在娘娘处,她的两个皇子是避不了见的。

太子谦和宽厚,早已成家。

至于那五皇子,小我几岁,是个极俊俏的少年。

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他听我是武家出身,头一回来就要试我的身手,我哪里经得住他偷袭,只一下就差点卸了我的胳膊。

他自知闯祸,连凤仪宫大门都没进,一下子就溜了。

两日后的黄昏,我正坐在窗前看书,窗框却突然被人叩响。

我推开窗去,只见五皇子做贼似的猫在窗下,见到是我,他一脸心虚站起来,十分讨好地递过来一包糕点。

「阿姐,你没告诉我母后阿……我还以为定然要被母后责罚了,哎,是我对不住你,我不知道你不会武,实在抱歉,你没事吧。」

我莞尔一笑。

「哪有那么娇气,擦点跌打药就好了,你阿姐学医的,没事。」

「我那天没ṱú₊控制住力道,下手重了些,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阿姐,你尝尝这个糕点,我特意从望月楼买的,上京城里最好吃的,你且尝尝,权当我给你赔罪。」

我伸手够了一小块,塞进嘴里。

「好吃,多谢五皇子。阿昭,你替我收起来,我要慢慢吃。」

阿昭站在我背后,见此情景,眼睛都瞪直了。

若是在平时,她心直口快,肯定要说些什么,只是此刻身处宫中,她咬了咬牙,干巴巴道:「五殿下真是有心……」

偏五皇子浑然不觉,他见我收下了,笑呵呵道:「哪里哪里,我尝过好才给阿姐的,阿姐喜欢就好。下回我来母后这里,还给你送。」

阿昭:……

我哑然失笑,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没想到几日后,五皇子又敲开了我的窗。

相比上回,他显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

「阿姐……你、你和那谢家公子……我平时忙着学骑射也不关心这些……你怎么不早说……我……我……我是真不知道……」

我笑道:「这有什么ƭûₗ,都过去了,何况确实是很好的糕点。」

「阿姐,我这一次两次对不住你……你是我母后请来的人,我又亏欠你,你放心,我肯定跟你站在一头。」他十分傲然地拍拍胸脯,继续道,「那望月楼本殿下决计不会再去了。」

我哭笑不得,心上一阵感动。

可是还未等我说话,就被他一句话劈在原地。

「阿姐,那姓谢的不好,我把我凌大哥介绍给你吧。」

秋风起,卷下几片树叶,打着旋飘下来,惊走两只寒鸦。

我听见自己生硬道:「倒也不必。」

五皇子急了。

「白芷阿姐,我凌大哥很好的!你见过就知道了。」

「多谢殿下……但是,确实不必了。」

五皇子原地默默一会儿,突然脸红起来。

「你难道还喜欢谢时景?你……是为了气他,才到我母后这里吗,我听说那谢公子前些天回府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哎,你……你们……」

我有些惊讶,退了婚,该是如他所愿才是,也不知他发什么脾气,想来与我无关。

「他发不发脾气,同我无关。小殿下,我们已经退婚了。」

五皇子一副将信将疑模样。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情爱懵懂,说懂也不懂,说不懂又懂得很,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真是闲得慌,干吗要同他一个小少年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

不知为何,我突然也有些脸红,头一次僭越,不顾礼数伸手关了窗。

「我困了,小殿下请回吧。」

窗户外头,五皇子仍在不依不饶。

「诶?阿姐,我凌大哥真的很好的!你考虑下啊!」

我用背抵住窗,恨恨地想——

凌大哥凌大哥。

你凌大哥又是哪位?

5

八月金桂飘香,皇后娘娘在秋水池畔设了琼华宴。

宴请京中世家适龄男女,男女分席,各自赏花。

这样的宴会,其实也是为各位贵女公子搭桥结缘。

若是能被皇后娘娘相中,一举嫁入皇家,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一时之间,作诗的作诗,抚琴的抚琴,好不热闹。

我无意争春,只捡了僻静的角落坐。

不知是谁提议,击鼓传花。

一炷香后,那枝金桂,落进了我手里。

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如今我是皇后娘娘的座上宾,京中贵女对我都客气得很。

只是,也好奇得紧。

一介孤女,她有什么本事,同谢家退婚?

「久闻白芷姐姐出身骁勇,我们都是久居京城只知道绣花的,姐姐何不做支剑舞,叫姐妹们开开眼。」

抬眼望去,是一位着紫裙的贵女,眼中含有淡淡敌意,我并不认识她。

有人小声提醒我,这是张尚书家的嫡女。

我心下了然。

谢母中意于她。

无论她喜不喜欢谢时景,这婚能不能成,如今谢家与我退了婚,流言蜚语既施加于我,何尝不施加于谢家,又何尝不连带她?

谢家被我当街登门退婚,若是再与她议亲,无形中……好像她低我一等。

我摇摇头:「白芷自小身子不好,不会剑舞。」

「既不承家族技艺,白芷姐姐看来也同我们这些不出门的闺阁弱女子别无二样嘛。」

我不通武艺,书画诗文也籍籍无名。

她是琴画双绝,名冠盛京。

张小姐眸中不无得意,即便要退婚,那也是她退谢家,哪有谢家被人退了,再来娶她的道理。

我默然不语,自袖子中取出一管竹箫。

是我兄长教我的,他最喜欢的曲。

曲名破阵。

只刚起了个调,就有贵女惊呼。

曲调杀伐激烈,如万马奔腾,雄兵厮杀,勒石燕然,威震九天。

听得人血脉激昂。

吹了一阵,瞥见池中一朵落花,调子打了个旋,又陡然悲凉下来。

适才吹的是我父兄平生凌云抱负,如今吹的是我今生所见所感。

我吹的是,父兄马革裹尸,曲终人未还。

我吹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落木萧萧下。

我吹的是,史书寥寥几笔,尸骨如山。洛川宋家浴血边关,早已被人遗忘。

我吹的是,一介孤女,自幼失怙,半生飘零。

此时座中又起骚乱,只闻一池之隔,凭空横出一道笛音。

笛声凌厉高昂,杀伐之气更甚,不死不休,战意激昂,正是《破阵》下半首。

我听着陡然拔高的笛声,心中一凛。

失意苦闷尽去,整理好心绪,跟着那笛声,转调追上。

见我追上,那笛音凌厉之气骤减,曲调轻快,别有一种豪迈洒脱。

正所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一曲毕,我环顾四周,冷声道:

「天佑七年,洛川一役,我军击溃靖军。将士死伤无数,我父亲重伤,濒死之际,瞧见乱石野滩,有名为白芷柔花一朵,染血傲立,以此赐名。我阿娘闻得夫君重伤,动了胎气早产,故我生来体弱。

「自我入京,流言不止。有人云,洛川宋家,早已败落,不过尔尔。宋家门楣,由我祖上三代浴血杀敌得来,这门楣来得不易,白芷一介孤女,自然撑不起。

「只是,白芷虽不承得家传武艺,却自幼学医,我父兄杀敌护国,白芷治病救人,一样为国为民。我母亲在洛川设下武堂,宋家兵法剑法,无一藏私,后继有人。白芷在,宋家在,烈日旗在!我宋家虽无男丁,但我宋家家训,代代相传,永不停息!若谁说宋家亡了,宋家白芷在此,请君赐教!」

满堂寂静。

无人敢言。

唯长空大雁高鸣,白虹贯日,秋风飒爽。

良久,皇后娘娘站起来,其声朗朗。

「宋家有女白芷,出身将门,外柔内刚,有青云之志。默识闺闱之教,明征图史之言,实乃女子之范。今收为本宫义女,封号——昌平。」

6

上京城的风歇了又起,从未停歇。

宋家有女人不识,一朝名扬天下知。

想同我结亲的公子多不可数,帖子一沓沓送到皇后娘娘这里,只求同我一见。

雪中不见送炭。

锦上总有添花。

我都拒了。

其中有一些是谢时景写的。

大意无非是,那婚是同他母亲说定退的,他不承认。

我请人把那道已经泛黄显旧的退婚旨意送去给他。

再往后,谢时景没来过信。

至此,再无联系。

冬日第一朵梅开的时候,我同皇后娘娘辞行。

上京城的繁华看了太久,我该回洛川了。

那才是我的家。

临走那日,皇后娘娘亲自为我梳妆。她送了我一杆长枪,乃是昔日所佩。

她说这枪留在深宫,她也用不到了。

不如随我同去洛川,若是遇见有缘人,再上得一回战马,也算无憾。

我从未想到谢时景会在宫门处等我。

我一出宫门就被他叫住。

他瘦了许多,头发虽束得规整,仍有一股颓然之意扑面而来。

刘青山想也没想就要上去请走他。

如今再见,我为上他在下,依旧三步外,连身也不得近。

谢时景越过刘青山望向我,笑得勉强。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青天白日我能把你怎样?我只同你说几句话。」

我忽然想起初见之时,他美人在怀,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忆起琼华宴,谢时景眼底仍有惊叹。

「我没想到,你的箫吹得这样好。」

我淡淡道:「我的箫一直很好,只是你不知道。」

「那破阵曲,我在军中也常听。那年我十五岁,离家参军,我不想路过洛川,特意北上,去了崔将军处。你说……那年要是我往南走,早早识得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谢家和张尚书家的婚事到底没成。

至于那李芃芃,这一阵种种事情动静闹得太大,谢家脸面被折辱在地,谢家老爷迁怒于她,亲自发了话,叫她回扬州四井巷的宅子去,今生不得入京,再踏进谢家主宅一步。

谢时景兜兜转转一圈,只握住风里一把沙。

随手一扬,便什么也没了。

长风吹起他的衣摆,骄矜如谢时景,此刻也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一子错,满盘输。

失意懊悔像一把钢刀插进他的胸膛。

他像是有所了悟,茫然问道:

「这算报应吗?」

我抬眼望向他,有些讶然。

少顷,我告诉他,不算。

「谢时景,你无非错过我,这不是你的报应。

「正如我同皇后娘娘所说,你的报应是你的性格。

「你不喜欢家里安排好的路,总想要另辟蹊径,博得一个满堂彩。

「可成功贵在坚持。

「你纵有经世之才,也架不住事事半途而废。

「你天资聪慧,又有家族助力,想得到一样东西从来太容易,因为太容易,所以你不珍重,美好的东西你一样也抓不住,这就是你的性格。

「也是你的报应。」

我朝谢时景缓缓行过一礼。

「此去天涯路远,与君各自珍重。

「后会无期。」

距京二十里,渐闻笛声。

笛声豪放不羁,如碧海潮生。

这样好的笛声,我只在琼华宴上听过。

我凝神听了良久,最后取出箫来。

箫声舒缓,顺潮而生明月,是支答谢曲。

那日琼华宴上,我一时想岔了,生出伤逝之意,多亏他以笛声开解。

又行百米,至松山亭。

亭前有人着玄色劲装,一双长腿利落收至黑靴中。眉如剑,眼如漆,不过一人一笛,凭栏而立,竟生出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我叫刘青山停车,沿着山道行至他身前。

双手搭扣腰侧,行了极端庄的礼。

那人停了曲子,竹笛在他手中打了个转,凤眸微挑,略勾了唇,似笑非笑望向我。

「闻得宋家小姐今日出京,在下特来相送。」

我略诧异,浅浅后退一步,提起裙摆,又行一谢礼。

「多谢公子相送,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神情恣意,眼底波光浮动,隐有笑意。身后太阳耀目,尽数驱散冬日严寒。

「宋小姐记好了,在下姓凌,单名一个渊字。

「此去山长水远,然山海可平,路有穷尽。

「宋小姐慢走——你我二人,后会终有期。」

番外

谢时景自幼便知,自己日后要承父亲的爵,再娶洛川宋家小姐为妻。

他生来背负这样的使命,不容行差踏错半步。

第一次尝到叛逆的快感,是在八岁那年。

府里有棵极高的石榴树,从小他便被耳提面命,那棵树太高,爬不得。

那有天夜里他睡不着,偷偷从屋里溜出去。

不仅上了树,还爬到最高处,摘了枝头上最大最红的那颗果。

那日他睡在树上,一面枕着头看天上的星星,一面漫不经心剥着石榴吃。

——原来,树是可以爬的。

无非高些。

——只要他小心些,便不会摔下来。

第二天一早,阿娘起来梳妆,桌案上一颗石榴,红得似火。他阿娘吓了一大跳,把他叫来,咋咋呼呼打了一顿。

谢时景挨着打,咬紧了牙,半声也不讨饶。

阿娘最后打累了,摆摆手,放他回去闭门思过。

他拖着一身是伤的身子穿过花厅,听见下人小声惊叹:「这么高的树,成年男子爬着都费劲,也不知小少爷是怎么上去的。」

谢时景面无表情,咬破的齿畔一股生涩铁腥味。

他舔舔唇。

心想:【石榴这样甜。】

凡事有一再有二,十五岁那年,他出去骑马猎雁,回来又遭家里人训斥。

「你这般顽劣不堪,难成大器。

「得亏托生在好人家,纵使文不成武不就,家里数不尽的金山,又有爵位世袭。等来日成了亲,定下心性,也算叫父母放心些。」

藤条一下下落在身上,他揉揉眉心,无不倦怠地想:【桩桩件件强压于我,还要叫我感恩戴德。既如此,这爵位我不要,这婚谁定的谁去成。】

文不成武不就?

他咬咬牙,心头忆起石榴清甜。

于是考功名,挣军功。

往后数年,他执着于同父母较劲证明自己。

父母贬他讽他,他偏行险处,一鸣惊人。

一路从上京往扬州去,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至于那扬州花魁,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他年少风流,同她喝过几回酒。

花魁等闲不轻易见人,偏生对他谢时景另眼相待,他那些酒肉朋友酸得牙疼,谢时景叫人恭维得头晕,兴致上来了,也曾为花魁一掷千金。有回遇见她被恩客刁难,还出手替她撑过一回腰。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谢时景确实没想到,李芃芃会替自己赎了身,又到老宅求见祖母,得了祖母的认可。

谢时景自己就是行事悖逆的,到这里,才正眼高看李芃芃两分。

李芃芃做了他的外室,当然,她也做不得他的妻,他无非是想气气他那古板强硬的父母。他们破格摆了酒,宴请宾客那天,他很意外地想起了自己那个远在洛川的未婚妻。

武家出身,听说身子弱,不曾习得刀剑,又无才名彰显。莫不是,像他那些表了又表的表妹,一副娇滴滴弱不禁风模样,许了夫家,只等着做菟丝花。

何其令人生厌。

真正见到宋白芷是在上京城,那时他带着李芃芃秘密回京,一回来就撞见了。

那是个气质卓然的姑娘,临危不惧,还救了一条人命。

他将将生了结识的念头,没想到,被隔在三步外,连身也不得近。

宋家孤女,居然孤身一人当街登门,抢先一步同他退婚了。

谢时景向来心高气傲,头一次被人弃若敝屣。

再然后就是琼华宴了。

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谢家势大,竟然逼得一介孤女亲自上门退婚,落座时,无数道目光似有似无落在他身上,多有不屑。

谢时景冷笑一声。

这婚退了便退了,他谢时景岂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直到一池之隔,箫声骤起。

京中盛行靡靡之音,而这箫声凌厉破空,豪气万丈,千军万马摧枯拉朽,如海潮般袭来!

满座哗然惊叹。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世间男子,谁不曾梦想,披甲挂帅,于万千人中取敌军上将首级。

那宋家小姐究竟何许人,竟吹得出这样的乐章,让人一闻心折。

众人颇有默契地望向谢时景。

谢时景沉浸在箫声里,他是实实在在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时至今日,依旧能想起那些火光里的厮杀呐喊。

比起旁人,这曲子更能勾起谢时景那些藏在血脉里的沸腾杀意。

这就是……他原本的妻?

箫声转为苍凉,谢时景莫名心痛,正欲做些什么,忽觉一道冰冷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旋即一道笛声响起。

抬眼望去,凌渊已收回那冰冷轻视的目光,正横笛在前,一副护持之意。

凌渊何许人也?

谢家显赫,凌渊更甚。长公主之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他十四岁上战场,在西北历练十二载,甚少回京。崔将军每每提起凌渊,推崇备至,说凌将军年少有成,杀伐果断。得将如此,国之大幸。

谢时景也见过那人临阵摔碗,不问关山的模样。

不得不服,也不得不承认。

崔将军所言,字字非虚。

这次不知怎的,凌渊竟肯来这琼华宴。

他旁边有道小身影,定睛望去,乃是当今五皇子。

此刻他正一脸自豪。

只是不知,他是自豪他凌大哥,还是自豪他白芷姐姐一鸣惊人。

宋白芷被封昌平郡主。

谢时景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竟有一日,自己成了上京笑柄。

他年纪轻轻尚未承爵,一无功名傍身,二无显赫军功, 又行事放荡, 如何能配昌平郡主?

桩桩件件事情闹得厉害, 谢府清名扫地, 父亲同母亲大吵一架。

父亲指责母亲妇人短见,只图眼前富贵,轻易与宋家退婚,竟不知百年世家,声誉是如何的重要。

母亲气极反笑。

「谢大人不愧谢家家主,满口仁义道德, 一派清风明月模样。既如此,宋家败落后,何曾见你拜见过你宋家嫂子一回?」

父亲哑然, 拂袖而去,一连几日不归家。

唯有谢时景失魂落魄。

李芃芃虽好,但二人相处, 多谈些风月。

再深些, 便是他想,家国天下事, 同一花魁也不知从谈起。

外界种种非议讥笑他并不在乎,只是心中悔恨如藤蔓生长, 叫他痛不欲生。

那日回去以后他叫人去查了宋白芷的事。

谢家大少爷高高在上, 第一次静下心, 凝神去听他未婚妻的生平。

宋白芷父兄皆战死,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 还要苦撑宋家门楣,小时候过得很不好。

京都歌舞升平,不闻洛川战马嘶鸣。

听闻她兄长战死时, 身中七箭, 半条手臂被削去。

由宋白芷和她母亲收殓入棺。

那是宋家最后一个男丁。

彼时她才几岁, 就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

便是谢时景第一次上战场时,也被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睡不着觉。

宋白芷有没有哭?或许她见得太多, 早已经流不出眼泪。

这么些年,谢时景忙着同家里抗衡, 对她这个未婚妻不闻不问。

母亲去世后,宋白芷一个人活得辛苦。

她拜了当地名医为师, 治病救人。

她是那样好的姑娘, 如同宁折不弯的枝头寒梅,傲然挺立。

才不是等着夫家依靠的菟丝花。

只是学医又岂是那么好学,哪有高门贵女干这个的。

同脓血断肢为伍, 又有染疾风险, 光是想想就足够吓人了。

最难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他这个远在京城的未婚夫。

有个显赫的未婚夫,多少算条退路,也是个念想。

宋白芷有没有期待过?

谢时景不得而知。

他这一生都不得而知了。

京城里想同宋白芷结亲的公子如过江之鲫, 而他本可以拥有的。

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却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她的都不知道。

正如宋白芷所言,他们二人历尽千帆——

后会无期。

他早已不配为她夫君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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