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亲弟弟,是我最讨厌的人。
他 3 岁那年,父母出去搓麻将,将他甩给我。
我不得不一边照看他,一边奋力补作业。
一不留神,弟弟挥舞奶瓶,往下一倒。
哗啦——
刚写好的作业全泡了汤。
我瞬间红了眼睛,弟弟却咧开嘴傻笑:
「嘻嘻嘻哈哈哈……」
我心烦至极:
「有什么好笑的?」
弟弟猛地一噎,他对着家门的方向咔吧了两下小眼豆,嘴巴一撇:
「呜哇!哥哥欺负我!」
下一秒,一个巴掌重重扇在我后脑勺。
我眼前随之一黑。
1
没等视线缓和,我就被一股巨力提起,耳边是父亲的咆哮:
「让你看着弟弟,你非要惹哭他,你是不是成心的?」
我挥舞着瘦弱的四肢:「他故意往我作业上倒牛奶!」
父亲瞪着我:「他愿意倒就倒呗!你不会再写一份吗?」
母亲也赶过来,心疼地抱起弟弟,轻声哄着:
「宝宝不哭,哥哥是坏蛋,妈妈在这呢,亲亲宝贝不哭不哭啊……」
弟弟委屈极了,一下下抽着鼻子,瘪着小嘴:
「哥哥,坏蛋,哥哥,坏人……」
父亲又扇了我一下:「给你弟弟道歉。」
我咬牙:「我没做错,凭什么道歉?」
父亲一脚将我踹倒:
「知错不改,这个家不欢迎你,不道歉就在这跪着,什么时候道歉了什么时候起来。」
他们一个去了厨房,边炒菜边咒骂。
一个抱着弟弟跑到屋里,轻声哄着。
只有我跪在吊灯下面。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桌,他们一家三口自顾自吃起来,好像家中没我这人。
饭菜香味往我鼻子里钻,他们一边吃一边瞄我,还故意支了个电风扇,把香味扇到我这边。
我又痛又饿,脑袋阵阵发昏,我忍受不了,不得不低了头:
「对不起。」
父亲咂了口小酒,远远扔过来一句:「大声点,听不着。」
「对不起!」
我眼睛酸湿,自暴自弃般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弟弟舞着肥嘟嘟的小手奶笑:
「哈哈哈,哥哥哭了!哈哈哈,哥哥哭了!」
父母立刻换上笑容,母亲云淡风轻地扶起我,拍拍我膝盖:
「赶紧洗洗手快来吃饭吧,饭都凉了。」
桌上,母亲热情地给我夹了一块排骨:
「当哥哥就要有当哥哥的样,你看道个歉一点也不难,是吧?」
我盯着那块排骨。
使劲将泪花憋回。
2
父母的偏心不仅仅在态度上。
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两个孩子的玩具。
我提出可以先给我买,弟弟比我小,我可以把玩具留给他。
父母点点头,带我去玩具店,让我给弟弟选。
「你可以把这点心眼放在学习上。」
但我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走在那些琳琅的玩具柜间,渴求如一万只蚂蚁啃咬着我。
那一刻,我下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我瞒着父母开始偷偷捡瓶子、一毛一毛地攒零花钱,我做贼一样数着希望实现的日子,在梦中忍着笑。
终于钱攒够了,我为自己买了生平梦寐以求的第一个玩具——一支小手枪。
我瞬间回到三四岁,肆无忌惮宣泄着。
但我很快为这份张扬付出了代价——弟弟被我的欢呼声吸引来,看到了我的小手枪。
他嚷着要。
我生平头一次没顺着他。
父母买的也就罢了,我自己一分分攒来的玩具,凭什么让给你?
弟弟嗷地一尖叫:
「哥哥抢我的小手枪!哥哥抢我的小手枪!」
叫声引来了父母,面对父母阴沉的脸,我慌了,一五一十讲了自己怎么辛苦攒下钱,甚至掏出单据给父母看,证明小手枪是我的心血,是弟弟要抢我的玩具。
可弟弟偏偏在这时哇地哭了。
母亲赶紧将他抱起,心疼地护在自己怀里:
「宝贝别难过,哥哥马上就还给你。」
我心疼地护着小手枪,就像母亲在护着弟弟:「这是我买的小手枪,你们不可以拿走!」
但一个几岁的小孩没法和大人抗衡,父亲粗暴地抢走小手枪,高高举起,任凭我求他还给我。
「看看你玩的都是些什么,你长大了是不是要去抢银行?」
「现在不给你点教训,你以后肯定要学坏!」
小黑冲上来保护我,咬着父亲裤脚拽他,父亲一脚将它踹飞墙角,然后拧着我头发将我提起来。
我被扔进小黑屋,咔嚓上了锁。
漆黑逼仄中,我疯狗一样道歉、歇斯底里求饶、撕心裂肺惨叫,门被我撞得砰砰响。
小黑在阳台上哀嗥,试图救我。
可那该死的门始终紧紧关着,任凭黑暗将我逼疯、折磨到日夜颠倒。
两天后父亲才打开门。
我像瘫烂泥一样,眼睛糊得睁不开。
从此,我不敢再大声和弟弟讲一句话。
那种幽闭、那种恐惧,刻进了我骨髓。
父母非常满意我的敬畏,他们亲昵地摸我的头发:
「你早这样何苦呢,对吧。」
「以后不要再耍脾气了,小手枪等弟弟玩够了,爸妈让他还给你。」
弟弟得意地挥舞着小手枪,瞄准我的头:
「打死哥哥,砰砰砰,打死哥哥,嘿嘿嘿……」
母亲眼睛眯成缝:「我家郝昭真是个男子汉!」
可弟弟终究没有还给我。
不久后,小手枪他玩腻了。
他烦躁地扔在地上,几脚就踩成了碎块。
每一脚,
都踩在我的心房。
3
小黑是我的小狗。
我在路边捡到它时,它只有五个月大,一条腿不知被谁打断了,瘸着捡垃圾吃。
我莫名鼻子发酸,将它抱回了家。
弟弟不喜欢小黑。
父母说,收养小黑已是格外开恩。
所以他们不许我再觊觎学习之外的任何一分钱。
我永远穿着同一套校服,父母不让我攀比时尚,升上高中部以后,就初中高中两套校服换着穿。初中校服早就短了,手腕和小腿露在外面。
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时髦哥」。
我每天都比别人多上一节名为羞赧的课。
最后还是弟弟和父母说:赶紧给我打扮打扮,他同学都笑他,说他家穷,有个捡破烂的哥哥。
父母立刻买了七八套新衣服,命令Ŧù⁹我换着穿,别总打扮成乞丐。
手机更不可能给我配,哪怕我只想查作业帮,况且同学们都有。
父亲被我逗乐了:「你是不是又想学坏了?想学坏老子可以安排你进监狱。」
母亲痛心疾首教育我:「最近你八姑网赌欠了好多钱,你要死就死外面,千万不要害我们一家三口!」
我只能闭紧嘴,眼睁睁看他们买来最新款水果机,拼命往弟弟生日蛋糕里藏。
「弟弟自制力比你强多了。等你考上名牌大学,我们就给你买,总行了吧?」
我心如死水。
过段时间,母亲自己也换了新手机,她答应将旧手机给我用,只要我跑趟腿、去给弟弟买辅导书。
等我回到家,旧手机已经不见了。
「你前脚刚走,后脚卖废铁的就上了门,卖了 5 块钱。」
弟弟举着那根 5 块钱的烤肠,幸灾乐祸地喷着油渣。
「谁让你总惦记手机,跟个小偷似的。」
可不久后,父母还是给了我一个手机用。
某天我在学校,父母有事找不到我,将电话打到了弟弟那。
弟弟「砰」地踹开我班级门,扯开嗓门:
「郝一男,爸妈找你有事,赶紧滚出来接电话!」
同学们吓了一跳。
班主任脸色一沉,责备地剜了我一眼,出门接过弟弟的电话,不知聊了什么。
同学们嗡地议论起来,纷纷向我投来惊诧的目光,好似在问:
你是亲生的吗?
我恨不得从窗户跳下去。
那晚回到家,家里充满低气压。
父亲一脚将我踹倒:
「找你一趟还得让你弟弟转达,你架子挺大啊!」
「你妈妈不是刚换了手机吗?你连要个旧手机都不会吗?」
我护着脑袋,一声不吭。
我知道我在学校丢了家里的脸,他的脸比我重要多了。
「你也说说他!」父亲将母亲抓过来,「ẗū́₃他已经 16 了,连这点小事都要我教他?」
母亲却扯住父亲,不敢看我:
「别打了,他要了,我没给他。」
父亲这才停下施暴:「什么?」
母亲声音越来越小:
「不是你说不能给他手机的吗?我把旧手机卖了,没给他……」
父亲猛然脸红。
半晌,
他嘿嘿讪笑两下,摸着后脑勺去厨房了。
我没得到一声抱歉。
只有晚上睡觉时,床上多了瓶红花油。
第二天,他将一部旧手机摔到我脸上:
「手机给你了,以后注意接电话,别总让弟弟为你操心。」
隔着一个时空的梦想,就这么轻飘飘地实现了。
我千百次祈求,抵不上班主任一句吐槽。
那晚,我躲进阳台,抱着小黑无声地恸哭。
我隐约发现——
父母是有限的,不够分给两个孩子。
我是被放弃的那个。
小黑睁着不明所以的黑眼豆,却还是伸舌舔我的脸。
4
既然父母的爱有限,我就用我的方式去抢。
我开始拼命用功。
一个成绩优异,一个一滩烂泥,只要时间够久,父母一定会爱我多一些。
我憋足了这股劲,中考那年我发挥得特别好。班主任建议我报市里最好的高中,自费。
我是一路蹦回家的。
家里,父母正和弟弟喜成一团——
他们刚给弟弟报的补课班有了成效,弟弟期末成绩提高了 5 分。
我兴冲冲报上了我的「好消息」。
然后,我眼看着他们脸上原本的喜悦一点一点消失,尴尬一点一点爬上来。
父亲摸了摸鼻子:
「一男,你还是报本部高中吧。初中直升本部高中,学校对你知根知底,你还能在学校照顾弟弟……」
我没反应过来,笑容还挂着:「您在说什么?」
弟弟口无遮拦:「你上自费高中得花多少钱?爸爸说了,家里钱都是我的,我凭啥给你花钱?」
父母来不及阻拦,我已经听到了。
一盆凉水将我浇透,骨头冻得生疼。
我的学校,高中部确实可以从初中部直升,可高中部水平相当一般,和那所重点高中没法比。
几乎弃疗才会选择「直升」。
见我脸色不对,母亲干笑两声:
「你看,弟弟这期末成绩刚有点起色,补课班还得继续报,不是家里不让你上学,可你当哥哥的也得为郝邵考虑一下啊,他可是你弟弟啊ṱū₇。」
父亲则直接帮我定性:
「你已经 14 岁了,也算个男子汉了,家里的贫困你需要分担了。你要是真有那个命,念什么高中都能考上清北。」
没错,我已经 14 岁了,这个年纪,我已懵懂地懂得一些事了。
重点高中三年学费还没有弟弟补课费一个零头多,弟弟用这笔钱将 4 科总分 100 补到了 105。
我几乎拖着哭腔:
「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么对我?」
「算我求你们了,算我跟你借的行不行?长大我赚钱了,我第一时间就还给你们!」
母亲嘴张了半分钟没合上。
她落泪了,上来拉我的手:「一男,我们家其实……」
父亲赶忙捂住了她的嘴,偷偷对她摇头。
母亲失神片刻,终于偏过头去不再看我。
最后,他们谁都没再说话,意思不言而喻。
我彻底忍不住了:
「志愿我已经自己报完了,就算借钱我也要念重点高中!这是我的人生,你们不能毁了我!」
父亲点了支烟:
「我明天就去帮你把志愿改回来。」
第二天,他们将我锁在家里,叫来一群亲戚看紧我。他跑去了学校,当众将我班主任堵在办公室:
「你为什么让他报自费高中?你是不是吃回扣了?」
班主任红着眼睛改回了我的志愿。
直到彻底没了回旋余地,我才被允许出家门。
班主任笑呵呵的:「郝一男,你们全家都是好样的。」
许是为了弥补。
那晚餐桌上破天荒多了一盘叉烧。
母亲还是那副关切的样子,给我夹肉:
「你最近都瘦了,肉特意给你买来了。升了本部高中后,要继续好好念书,报答父母和弟弟,知道了吗?」
弟弟已经过了哭闹的年纪,他直着倨傲的脖颈,像只鹅:
「桌上饭菜都是我的,我没允许,你不配吃!」
啪——
母亲筷子一拍,破天荒责备弟弟:
「哥哥好不容易吃一回肉,你在闹什么?」
「一男,别理你弟,这次你放心地吃,我看谁敢拦着你!」
我平静地把那块叉烧夹到弟弟碗里,心平气和:
「给你吃吧。」
「多吃一点,以后考个好高中,不要像我一样。」
父母脸色惨白。
母亲竟湿了眼眶,隐隐颤抖:「一男,叉烧是买给你的。」
我木然点头:「谢谢妈妈。」
他们不服输地夹给我,我统统都剩在了碗里。
父亲脸色黢黑,母亲在桌下偷偷拽他,对他摇头。
晚餐后,我将碗里的肉都给了小黑。
我吃不下去。
我总觉得,那叉烧就是我自己。
我吃不下我自己。
5
弟弟因为那碗叉烧记恨上了我。
他与同学吹嘘,说我是他的奴隶,他可以当众扇我耳光。
别人笑他吹牛。
他带着同学在楼梯间拦住我,笑嘻嘻:「哥哥,你让我打一下呗。」
羞耻感前所未有,我生平头一次没顺着弟弟:「有病去治。」
弟弟笑容消失了。
他的同学开始起哄,他脸越涨越红,突然冲向我,拳打脚踢。
「郝一男,你敢不听我的?」
「反了你了!」
他委屈得直哭,好似是我欺负他,下手越来越狠。
我一直挡着没还手,直到他在我脸上划出一道口子。
血流进我眼睛里。
我心中暴怒,抬手推开了他。
只一推,
弟弟像一头肉猪,咕隆隆滚下了楼梯。
砰地一声巨响后,楼梯间只剩下弟弟的嚎叫。
周围起哄声戛然而止。
我脑中嗡然作响。
父母闹到了学校。
班主任问我为什么要对弟弟下毒手。
我解释是他来找我茬,自己摔下了楼。同班有人目击,纷纷帮我作证。
可生下我的那两个人,一个暴跳如雷,一个哀怨哭号,一唱一和地泼我脏水——
「就是郝一男欺负了他弟,郝一男在家就欺负弟弟,人品败坏。」
「弟弟要不是受了欺负,怎么会去打他哥呢?怎么不去打别人?」
晚上,弟弟偷偷哭求我:
「哥哥你赶紧承认欺负了我吧!我同学天天笑话我,都是因为你,我都没法去上学了。」
我知道不松口事情会越来越糟。
可这次不知为何,我迟迟没有服软。
我和父母陷入冷战。
直到某天放学回家,父母破天荒又给我煮肉吃。
母亲亲手给我夹了一块,声音不大自然:
「上次叉烧你不爱吃,这次你尝尝。」
肉味道些许古怪,中间还有一根细骨。
我吐出来,想喂给小黑吃,唤了它一声。
没有回应。
我这才发觉,今天我进家门时,小黑没像往常一样跑出来冲我撒欢。
「小黑呢?」
父母埋头扒饭。
弟弟笑嘻嘻:「在厨房里呢。」
我去厨房找它,看到砧板上敞着半张狗皮,毛色熟悉无比。
眼底猛地一黑。
胃中翻江倒海,我伏在地上疯狂呕吐。
母亲拍着大腿:
「我辛辛苦苦熬了一下午的狗肉!你这不是浪费吗?」
地上呕吐物里混着肉丝,我泪眼汹涌。
父亲声音极度平静:
「回去把那碗肉给我吃完,这是你欺负弟弟的教训!明天去初中部给弟弟公开道歉。」
我惊愕抬头,正对上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你以为一条狗就结束了吗?你的学业,你学校的朋友……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在乎的所有东西都毁掉。」
我可笑的倔强,随着小黑一起化成了灰。
第二天我在初中部跪着磕头的照片传遍校园。
我成了同班口中的笑话,所有人都疏远了我。
我却顾不上在意他们的看法了。
我一天 24 小时脑袋里全是小黑的骨肉,满篇作业都像小黑的皮。
我的灵魂被生生撕下来了一大块。
我成宿成宿地哭。
成宿成宿地困惑——
怎么会有人像对待我一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
说不定,我并不是父母亲生的。
我猛打了个寒颤,心也忽然没那么痛了——
是了,
一定是这样的。
只有这样,一切才有合理的解释。
我死死咬着床单。
原来他们不是我的真正父母。
既如此,我一定要去找我真正的爹娘。
参透这一点后,他们彻底不值钱了。
我和他们的交流断崖式减少。
父母感受到疏离,问我最近是怎么了?
我死死低着头,将眼泪逼回去。
咬牙没吐半个字。
父亲面面相觑,终归于叹气,默默给我夹着菜。
我味同嚼蜡。
我沉浸在一望无尽的漆黑里。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疼下去。
直到有人先于我真正的父母,照亮了我的人生。
6
李雅是同班中唯一没有疏远我的。
天台上,我望着边沿出神,她出现在身后,递给我一瓶水。
「快上课了,风景什么时候都能看,我们走吧。」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她并没有点破。
接下来的日子,她对我多了些关心。
别人冲我扔纸团,我不敢吱声,她转过头对着那人大声吼:「你打到我了!给我捡回去!」
体育课后,桌洞里时不时会多出一瓶饮料,让我不用再羡慕别人。
像漆黑大海上亮起一盏灯塔。
虽然黑暗依然无垠,但我至少看到了光。
楼梯间里,我结结巴巴拿出礼盒:「生……生日快乐……」
她盯了我半晌,我们耳朵都红了起来。
但这一幕被弟弟看到了。
晚上,他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父母。
第二天上课,李雅突然冲进教室,径直走过来,重重给了我一个耳光。
她嘴唇颤抖,眼睛猩红。
胸腔翻涌着无数话,却只骂了我一句无耻。
李雅再没来上学。
两天后上课,班主任面无表情:
「学校收到举报,李雅同学勾引同班男生,行为不检点,已经被勒令退学。」
「大家要引以为戒,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不要将校规当做儿戏,更不要当一个不要脸的……」
学校不允许早恋,但没人拿这条校规当回事。
况且李雅和自己只是普通朋友,从未越矩。
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下课后,我一把抓住班主任,问她李雅去哪了。
班主任却答非所问:「你们家给我添麻烦已经够多了,让你父母安分一点。」
我心直往下坠。
回到家,父母已经正襟危坐等着我。
弟弟先「关心」起我来:
「哥哥,那个女流氓没打你吧?」
他状若关切,眼底却满是阴谋得逞的狰狞。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父亲高高在上:「我对你太失望了,要不是郝邵偷偷看到,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你还给人礼物,还红着脸求人收下?你怎么这么贱?人家狐媚子对你笑一笑你就往人身上扑?」
我已经无法思考了,满脑袋回荡着一句话——都。
是因为我,是我害了李雅。
剧烈的内疚凌迟着我,我拖着哭腔:
「我是喜欢她,可李雅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送了个礼物,我们并没有交往!」
「你敢交往一个试试?」父亲粗暴打断。
「我不管你们谁先勾引的谁,我已经把那个狐媚子踹出学校了。这种和男生单独待在一块的女孩就是不检点,说不定还有传染病。」
「以后你给我一门心思学习,考个好学校,好娘们排着队给你挑!」
我气得肺都在痒:「算我求你们了,你们去跟老师说,让她回来继续上学!」
父母脸色憋得铁青。
弟弟装作不满:「哥哥,爸妈这么关心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我告密让你生气了吗?你有气可以打我骂我,不要怪爸妈。」
我拽着父亲衣襟,语无伦次: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你们立刻去学校给我说清楚!」
「她不可以就这么退学!」
「你们让我以后怎么办?」
弟弟忍俊不禁:
「看,还说你不喜欢她?」
「你们是不是连床都上过了?」
我死死瞪着弟弟。
「要是把她搞怀孕,你有钱给她打胎吗?我有个偏方:你可以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
啪——我脑中的弦绷断了。
你在说什么?
你要把李雅推下楼?
你去死吧!!
等我缓过神来,我已经骑在了他身上。
双手死死掐着他脖子:
「打你骂你?」
「好啊。」
「我今天就弄死你!!!!!!!!」
弟弟头一次流露出惊恐,他乱蹬着手脚,耳边响起父母的惊叫,但我义无反顾,双手如铁钳,越收越紧……
我必须摧毁点什么,不然我会发疯……
弟弟翻了白眼。
砰——
脑后猛然剧痛。
我呆呆转过头,看着父亲惊怒的脸色,还有他手中的半截花瓶。
母亲已经嚎叫着冲过去,挡住父亲。
Ṱû⁵父亲愣愣看着自己的手,猛地丢掉花瓶,紧张道:
「一男,我不是……」
我摸了摸后脑。
一片血红。
视线天旋地转,他们脸上的惶恐也变得猩红模糊。
我想起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是你们的亲生孩子吗……」
我问出了口。
然后就昏厥了。
我听到了大声的呼喊。
他们不停唤着我的名字,还带着四只哭红的眼睛。
好似他们很在乎我一样。
比狗肉更恶心。
7
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就回了学校。
我不想落下功课,很早时我就明白,我不像弟弟一样有家庭靠山,高考是我唯一的出路。
出院后,我和弟弟的关系缓和了些,与父母的关系却降到冰点。
我再也没有叫过他们一声爸妈。
起初他们只是惊讶,后来深深困惑,最后歇斯底里疯狂:
「郝一男,我们是你的父母,不是你的仇人!」
我埋头扒饭,一言不发。
我死不服软,他们换上绝招,断掉了我的经济来源。
这招太过歹毒。
班主任大声读着没交学费的名单。
全班只有我一个。
「回家告诉你爸你妈,再像个乞丐一样将学校当福利院,我就勒令你退学。」
我孤零零站着,同学议论声像毒蛇,往我耳朵里钻——
「全校就剩我们班没交齐了,整个班级被他一人搞臭,我们跟着丢脸,凭什么?」
「这种人居然有脸活着,换做是我早跳下去了。」
「赶紧开除吧。李雅也真是倒霉,摊上这种人。」
「谁说不是呢。」
我很快崩溃了,跌跌撞撞逃回家,扑到母亲脚边:
「爸妈我错了!」
「我求你们,让我上学!」
母亲将我扶起来,泪眼纵横:
「一男,你知道为了让上次那个女生远离你,家里给学校掏了多少钱吗?」
「你让我上哪儿去再给你凑学费?」
我拼命磕头:
「妈,我必须考大学,我想上学!」
「我这就发誓,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念书,一定会心无旁骛!」
她望了我半晌,转身进了里屋。回来时,将一颗金镯子郑重塞进我手心:
「这是我的嫁妆。你拿去给你班主任吧。」
我目瞪口呆,她摸了摸我的脑袋:
「你告诉她,我砸锅卖铁也会供你念书。」
第二天学校办公室,我将金镯掏出来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班主任沉着脸:
「这个我先替你保管,学费我已经为你家垫付了。让你母亲赶紧还我钱。」
我掩面,不知该笑该哭。
晚上父亲知道了金镯子的事,他用筷子指着我:
「高中念完,我找人安排你进厂。」
面对错愕的我,他先皱起眉毛:
「家里什么条件你已经知道了,你现在什么学习成绩你也知道,让你念完高中我俩算仁至义尽了。」
「弟弟补课上学需要那么多钱,你已经没希望了,你要让你弟弟也跟你一样你就开心了?」
我本能地想抗辩,我看向母亲。
母亲自顾自地扒饭,全程都没抬头。
我忽然间就没了力气。
「知道了,谢谢你们。」
父母一愣,齐刷刷抬起头,探究我的脸。
我脸上只有一片坦然。
父亲不自然地笑了,声音十分别扭:
「你,你就不争辩两句吗?」
我摇摇头,给他夹菜:「先吃饭吧,饭都凉了。」
我成了行尸走肉。
那天晚上,我彻底接受了「自己是个不被爱的孩子」这件事。
我坦然承认了:那些爱、那些梦、那些人、那些快乐……
那都是别人的,我命中本就不配有。
我饶恕了自己,放弃了一切抵抗。
有饭就吃,有觉就睡,有学就上。
同学们拿我取乐,我笑呵呵说你们开心就好。
弟弟又买来狗肉端上餐桌,我吃了以后,他问我:「好吃吗?」
我说好吃。
他放声狂笑:「这是狗肉!」
父母吓了一跳。我却没有任何不适,笑呵呵:「是吗,我没吃出来。」
弟弟笑容凝固。
母亲隐隐担忧:「一男,你没事吧?」
我很努力让自己有点什么触动,我应该愤怒才对。
但很可惜,没有。
曾经我尚有希望时,每一秒钟都在煎熬着我;
可如今连希望都不在了,我当是一具尸体。
尸体不疼。
弟弟没有得逞,无聊地撇撇嘴,给自己夹了一大块。
许是太过心平气和地学习,我的成绩反而出现起色。
班主任开始夸我。
同学们开始怕我。
我在家里翻到了我的出生证明,我的确是父母的血脉。
我却陷入了更大的困惑——既然是亲生父母,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答案让我连逃避都不再可能:他们真的就是不爱我,我没有爱我的父母。
我是一个精神孤儿。
我浑浑噩噩地走完了高中生涯。
高考成绩查分,我的成绩被锁住。
我没有很开心,只有些微意外。
我平时成绩远没有这么高。
校长抓着我的手喜极而泣,感谢我为校争光。
我淡淡地说:「没什么可开心的,成绩肯定录错了。」
校长笑意一顿:「你怎么不开心呢?高考头部成绩不可能核错,郝一男,赶紧准备准备庆祝一下!」
我淡淡地说:「没什么可庆祝的。反正都要进厂打工,考多少分都一样。」
校长笑意更少了:「谁说要你进厂打工?你父母?你误会了,他们……」
我没了耐心,皱眉打断他:
「我 18 岁那天,他俩一个蛋糕都没给我买,一整天只跟我说了一句话:高考给我们考上清北,否则就进厂。」
「你看我像考得上清北吗?」
「少来烦我。」
8
我不知道校长和父母说了什么。
不久后,他俩突然张罗给我补办成人宴。
大概是弟弟又馋哪家饭店的菜,拿我的成人宴当挡箭牌。我在去往饭店的路上环顾车内:「弟弟呢?」
寻常出门,我必须承担照顾弟弟的责任,哪怕他今年也 15 岁了。
可今天弟弟没在车里。
父亲往日的温柔只留给弟弟,可此时他稳稳地开着车,头一次对我流露柔和:「一男,这是你的成人宴,和郝邵无关。」
我没半点喜悦,心底隐隐惶然。
不久前,我瞒着他们报了大学志愿,一个一千多公里外的普通大学。
我已经成年,我既不想进厂,也别无他求,只想远离故乡。
然而昨天,从不关心我的他们居然亲自带我去了奢侈品店,专程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特别贵。
宴会更是定在一个豪华包间,我们明明只有三个人,桌上却有十把椅子。
母亲递给我菜单,让我随便选。
上面的菜我一个都不认得。
他们突然过于重视我。
我成长的一路上,他们也曾流露出这种疼爱,但往往稍纵即逝,不容我抓住,不似此时这样浓烈坦然。
这让我越发不安。
正胡思乱想着,门突然打开,校长和班主任突然出现。
后面跟着六七个陌生人。
迎着我错愕的目光,校长满面春风:
「郝一男,恭喜你考上清北,为校争光!」
班主任亲切地说:
「郝一男,恭喜你考上清北,恭喜你!」
清北?
清北大学是最高学府,但清北大学在本市。
我志愿报的不是清北。
父亲笑得揶揄,将一张金光闪闪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你这蠢孩子,差点就把自己毁了。」
「我已经帮你把志愿ŧűₔ改了,以后你在本地上学。爸爸妈妈都能照顾你。」
我呆呆望着手里清北录取通知书,耳边回荡着他罕见的温柔:
「学费和生活费,爸爸妈妈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你以后只管念书,啥也别多想。」
「还进厂?爸爸就那么一说,你是爸爸的儿子,我哪能真让你进厂?你傻啊?」
眼前这个笑得灿烂的男人,一个月前还恶狠狠要我毕业就去打工。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你改了我的志愿?」我声音不善。
父亲笑意一僵。
班主任赶紧打圆场:「一男,你明明能考上清北,非要瞎报,差点耽搁了自己不是?」
「我能考上清北?」我彻底呆滞。
我每次月考都考得不错,但月考题目往往简单。竞赛题目倒也不少,但并不判分。
我一直坚信自己只是个普通大学的水准。
「一男,你一直都是清北苗子。」班主任话里有话,「是学校故意在瞒你。」
太诡异了。
今天太反常了。
我脸色越来越差,我预感到即将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这到底怎么回事?」
父母对视了一眼,母亲叹了口气:
「一男,有件事,爸爸妈妈一直瞒着你,今天要告诉你。」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才开口:
「一男,你至今的一生,都是设计好的。」
我愣住:
「什么意思?」
母亲声音不自然,努力笑着:
「一男,这位是陈导。」
旁边一个大胡子走过来,试图和我握手:
「你好,我是《励志人生》节目组总导演,我一直在关注着你。」
我像个木偶一样,盯着他嘴一张一合:
「我想你也能猜到了,是的,你迄今的人生,都是一场真人秀。」
「你经历的所有坎坷,都是设计好的路径,逼迫你成长为一个逆境家庭中勇往直前,最终逆袭的少年。」
「恭喜你成功了。」
父母将僵硬的我拉回椅子上,强压着激动:
「一男,你听到了吗?父母曾经这样那样对你,都是剧本,父母根本没想伤害你。」
「父母是爱你的,你经历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成长的。」
母亲邀功一样,迫不及待地拽起我的手:
「对了,你还记得小黑吗?」
我心中一抖。
「给你吃小黑肉也是剧本,小黑演完以后,就还给节目组了,一直都寄养在导演那。等会儿吃完饭,爸妈就带你去看它。」
「你拿小黑当命根子țũ̂ⁿ,爸妈怎么可能真杀它吃它?」
父亲不甘落后,也争着说:
「还有李雅。」
我头皮一紧:「李雅也是演员?」
「不,李雅不是。」父亲紧张道,「李雅父母工作调动,她只是跟着转学去了外地,走之前被节目组请来,一起骗了你一场。」
「从头到尾就没有李雅退学这回事,你不要再自责了。」
原来如此。
心脏嘭然炸碎,眼前恍惚。
几年的心结,原来只是个笑话。
我笑出了声。
那些本该有的幸福,原来一直都与我近在咫尺。
我一一错过。
一一遗憾。
终于一个也没能拥有。
母亲将我的笑看在眼里,欣慰地说:「一男,你能放下就好。父母知道这么多年对你不公,但父母真的都是为了你好。」
「一男你知道吗,好多次妈妈看到你那么痛苦那么无助,妈妈都想把你抱进怀里,告诉你真相。可为了你的未来,妈妈都忍住了,故意对你板起脸,晚上才在被窝里哭……」
母亲擦擦眼泪,掏出一张银行卡:
「这张卡里,是你从小到大所有买衣服的钱,14 万 5 千 4 百;买零食的钱 3 万 1 千 7 百;生活费 62 万 8 千……你看到了吗?应该给你花的钱,爸爸妈妈都在帮你攒着,就等着今天一次性补给你。」
「卡里还有节目组按照合同给我们家的 400 万奖金,爸爸妈妈一分也不会拿,这笔钱都给你。」
「一男,你的家一点也不穷,你一点也不缺父母的爱,你和你周围那些幸福的同学没有任何区别,从今天开始,不要再自卑、怯懦,找回那个阳光、可爱、幸福的你,好吗?」
我半个字说不出口。
爸爸斜眼取笑我:
「一男,你现在心里是不是乐开花了?」
校长头一次对我展露和蔼:
「郝一男,别只顾着感谢父母,为了你的成长,学校也做了很多。」
「刻意压低你的成绩。」
「伪装李雅的退学。」
「你班主任为了刺激你努力,三年如一日地引导全班同学孤立你,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呢。」
班主任掏出那枚金镯子,撂在我面前:
「这个镯子可以还给你了。」
镯子刺痛了我,我抖着手递给母亲,母亲却摇头:
「你拿去玩吧,这根本不是我的嫁妆,这就是个地摊货……」
班主任洋洋得意:
「一个假镯子,瞧给孩子紧张的,我都心疼了。」
「哈哈!」
他们嬉笑着相互恭维,包间璀璨的水晶灯下,像一曲精致的交响。
半晌,他们才察觉我一直沉默着,无神地盯着地板。
喧闹渐熄。
母亲有点无措:「一男,你怎么了?」
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摇晃,似乎在担忧,又急切地期盼着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可我说不出话。
校长适时圆场:
「你们看,这孩子太开心了,一时都消化不了了!」
包间里哄堂大笑。
我突然抬头,直直回望母亲:
「没错,今天我太开心了。」
「感谢妈妈,也感谢爸爸、感谢这里的所有人。」
「来,今天大家不醉不归,今天我要好好吃一顿,把过去十几年好吃的的都补回来!」
父亲红了眼眶,欣慰地叫来服务员:
「加菜,加菜,把你家所有好吃的都端出来!」
母亲忍不住将我搂进怀中,放声恸哭。
我笑着,将手藏进袖里。
遮挡鲜血淋漓的掌心。
9 番外:母亲视角。
节目组安排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直播一男的升学宴。
半个月前,节目组就开始全网造势,将一男整个成长过程剪辑成励志纪录片,让大家观看一男各种崩溃、痛苦、挣扎的场面。
反响空前。
节目组之前找到我,想继续拍摄第二季:郝一男在大学勤工俭学继续励志。让我想起十几年前,他刚出生时,节目组突然来拜访我们。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是不同意的。
但他们开出的条件令我无法拒绝——真人秀完成后,我们会一次性获得 400 万酬劳,这笔钱足以让一男去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最终我们必将收获一名优秀的儿子,学校会收获金榜毕业生、节目组会收获畅销节目。
三方共赢,没有痛点。
第二季的酬金是 1000 万,我应该答应。
可这一次,不知为何,我和丈夫谢绝了节目组,约定这场直播,是我们双方的最后一次合作。
升学宴这天,节目组精心布置,早早就支起摄像机,群演请满了整个礼堂。
我与丈夫盛装出场。宴会还没开始,丈夫就对着直播镜头滔滔不绝起来:
「我早就说过,我家一男念什么高中都能考上清北。他就是有这个命。」
鲜花与香槟中,我激动之余,心底总有一丝不安。
升学宴流程彩排无数次了。
一男始终配合,感恩父母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即便他一次都没有落泪。
虽然我很希望他不要闹,可他真的很安静时,我反而惴惴不安起来。
他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话。
导演发了个手势,直播开始了。悠扬的声音响彻大厅。
全场熄灯,等着正门开启的一刻。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这些天,一男一直没有拿那张银行卡。
我隐隐感到他还有点赌气。
没关系。
我用 400 万酬劳买了一套市中心大平层、一辆车、还有电脑等各种物品,一次性补齐了作为父母应该给他的全部东西。
我承诺过:考上名牌大学,就给他买最好的手机。
此时新手机就藏在我袖子里。
一会儿,我要用这些东西向他证明——妈妈没有一天不在爱他。
随着门缓缓打开,我心中泛起期盼、激动、担忧……
波澜汹涌。
我真的很害怕。
我怕那扇门后空空如也。
此时我才突然察觉:我一直亏欠了他一样东西。
我从没有和他。
说过一句抱歉。
冷汗骤出,我剧烈地后悔起来,心中不住祈祷——
一男,请你原谅妈妈。
只要你出现在门后,妈妈一定要向你道歉。
一男,你原谅妈妈。
妈妈等着你。
门终于彻底打开。
我悬着的心在门后那个人出现时放下了。
又在聚光灯照向他时猛然提起。
西装革履的郝邵缓缓走出来,挥手向大家微笑。
群演们都在鼓掌。
我错愕间,去看大胡子,可他也从观众席里冲了出来,揉了揉眼睛。
我匆匆迎上去,心中反复告诉自己:
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也许是一男没准备好,也许是他害羞……
郝邵特别神气:「妈,我今天穿得帅不帅?」
我强笑着:「郝邵,你怎么在这?你哥呢?」
郝邵笑得自信:「我的升学宴,他用不着参加。」
我心中咯噔一声:「谁和你说这是你的升学宴?」
「哥哥说的:今天你俩特意给我办升学宴,庆贺我直升本部高中。」
「他还特意送了我一套西装,就是不知道为啥,这套西装咋这么大呢……」
「脱下来!」我笑容绷不住了。
「现在立刻去把你哥找回来,把西装还给他。让他上台。」
郝邵被吓到,笑容也消失了:「妈,你在说什么?」
「这是你哥的升学宴,不是你的!」
「不可能!」郝邵脸涨红,「你俩什么时候对哥哥这么好过?就他那窝囊废?他也配!」
「闭嘴!」
我无心理会郝邵,阴着脸去拨一个男的手机号。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握着手机开始发抖。
郝邵歪着嘴,满脸不屑:
「别找了,我的庆功宴不欢迎他参加,我已经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永远都别回来。」
「他和我说,如果有得选,他不会选择当我哥哥。」
「你看,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有多碍眼。」
我彻底呆住。
下一秒,我的耳光抽在了他脸上。
郝邵难以置信地捂着脸,正想说什么。
我却根本没理他,飞奔到大胡子面前,声音发抖:
「我儿子失踪了,你们赶紧去找人!」
大胡子给了助理一个眼色,直播间切到了带货。
大胡子阴沉着脸:
「你家郝一男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关键时刻,他竟然缺席?」
郝邵却幸灾乐祸:
「导演,我这个哥哥向来品行不端,我不需要他出席,我们继续庆祝吧。」
丈夫气急败坏:「这场升学宴是庆祝你哥哥考上清北的!就你升个本部破高中,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郝邵:「你们少骗我了。要是本部高中不好,你们当初怎么那么坚持让哥哥改志愿呢?」
丈夫瞬间哑口。
我的眼睛莫名越来越酸。
郝邵洋洋得意地晃着车钥匙:
「你看,你们送他的车,他都还给我了,他答应我再也不回来了。」
「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考上清北你俩也不会给他拿钱念,将来进厂,他也用不着这么好的车,还不如给我留着……」
「你……你……」
我气得语塞,我推开导演,一把扯下头花,冲向门口。
「不行,我得回家!」
郝邵冲过来拦住我,慌了神:
「妈,这是我的升学宴,你要去哪?我要你留在这,笑着恭喜我!我不许你去找我哥!」
我急得要命,可郝邵死死地缠着我。
胸腔一团郁火,我彻底爆发,将郝邵猛地推倒在地上,指着他鼻子吼:
「够了!」
「我不是你妈!」
「你妈死了!」
宴厅里喧闹声突然熄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郝邵僵在地上,扯开嘴角讪笑:
「妈,你说什么呢?你生气也别咒自己啊。」
他求助地望向我丈夫,可这次,丈夫躲开了目光:
「对不起,郝邵。她说的是真的。」
「你并不是我俩的孩子,甚至都不是领养的……」
他说得太过平静。
以至于郝邵脸开始发青。大胡子咳了一声,解释道:
「郝邵啊,我们励志人生节目组的上一个作品是《变形记》,你应该听说过。」
「节目开筹时,我们和孤儿院签了协议,将你寄养在这对夫妇家里。为的是将你做成『对照组』、证明优渥宠溺会让孩子沦陷、只有遭受苛待才能励志。节目组安排这对夫妇无条件溺爱你、迁就你的一切,都是为了『锻炼』你的哥哥……」
丈夫声音冰冷坚定:
「郝邵,我俩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孩子,ṭű̂ₘ就是你哥哥!」
郝邵瞪大了眼,筛糠一样颤抖。
他脸颊淌下豆大的汗珠,口中不住呢喃:
「不是,不可能,你们那么爱我,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抢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推开人群往门口冲。
那辆车就在门口,我要赶快回家。
郝邵在身后大声哭叫着什么,我却听不真切。
我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儿子一定在家里,他在家里等妈妈。
我要赶快回去见到他!
……
家中空无一人。
桌上放着他的旧手机,旁边是那张银行卡。
他一分钱都没带走。
屋里装潢依旧,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就连往昔的那些话,都还仿佛回荡在屋中——
「弟弟比你小,好东西都应该留给他。你在争什么?」
「你穿惯了校服,不需要穿别的衣服。」
「算我求你们了,算我跟你借的行不行?长大我赚钱了,我第一时间就还给你们!」
「你也为郝邵考虑一下啊,他可是你弟弟啊。」
「你算什么东西?」
「你也配?」
「你怎么不去死啊?」
恐惧肆虐疯长,我在屋中四处乱找。
一男房间空空如也,我只找到一本日记。
当我翻到日记中某行字迹时,我脚下一软,扑通跌坐地上——
「他俩不是我父母,我总有一天要去找我亲生父母!」
我都做了什么。
我都做了什么。
那是我唯一的儿子啊,那是我血脉相连的骨肉啊!
我都干了什么啊?!
导演和丈夫也赶到了家里。
导演指着摄像头,小声说:
「现在直播间网友都在关注,你赶紧想想说点什么,把事情压下去!」
「只要直播顺利结束,我马上帮你去找孩子!」
我怔怔地望着那黑洞洞的镜头。
这个黑洞。
吞噬了我的儿子,淹没了这个家的一切。
让我这十几年的人生,像是一场梦魇。
我点点头,猛地抢过摄像机。
对准麦克风:
「各位网友,我是郝一男的妈妈。」
「一男现在离家出走,我和他失联了!我在这里求求大家,谁如果看到了他,请帮我告诉他:妈妈在找他,妈妈求他赶快回家!」
「谢谢你们!」
我泣不成声。
「还有,一男……」
话未说完,导演扑上来撕扯我,气急败坏试图抢走摄像机。
我咬住他的胳膊,拼命抢回摄像机,对着镜头举起一男的出生证明:
「一男,如果你能看得到,妈妈要跟你说——」
「妈妈错了!」
「妈妈知道弥补太迟了,妈妈只想让你知道,你是妈妈的亲生孩子,是妈妈最爱的宝贝,妈妈是爱你的!」
「不要离开妈妈好吗?」
摄像机被抢走。
我被踹倒在地。
顾不上丈夫和导演厮打成一团,我赶紧掏出自己手机,登录刚刚的直播间。
却发现直播已经被掐断了。
我眼前一黑,胃中翻涌起剧痛。
我喷出了一口血。
所有人都停住了,片刻震惊后,他们手忙脚乱地拨打着 120。
五感漂移,我胡乱呢喃:
「不行,我要去找他……」
「他是个好孩子,他一定是在外面遇到危险了……」
「我要去救他……救他……」
10
迫于社会舆论,节目组不得不开始找人。
他们追查了无数监控、委托了专业人员,最后只查到郝一男买了一张机票。
我得到消息时,那架飞机已经起飞了。
目的地在一千公里外。
导演安慰我:他们已经联系目的地的同事,提前埋伏在航站出口。
我紧紧攥着给一男的那枚车钥匙,举到心口祈祷,剧烈的担忧每一分钟都在凌迟我。
半日后,飞机终于安全落地。
我悬着的心才放下。
机场同事打来电话:
郝一男手机号被注销了,他根本没登机。
机票是障眼法。
我再次昏倒。
这次我昏迷了一周。
醒来我才得知,一男失踪后,网上刮起了另一种声音——
这场真人秀,根本不是励志人生,而是摧毁人生。
「我知道这个节目组,前些年作《变形记》被勒停了,怎么又蹦出来害人了?」
「郝一男还是太善良,如果是我,我就把这对父母关进精神病院,观赏他们发疯。」
「这什么学校,居然能同意合作?举报吧……」
「心疼郝一男……」
我嘴巴大张,呆呆地望着网上的舆论。
网上双方吵得不可开交,节目组口碑彻底崩坏,无数网友犀利恶评《励志人生》,探讨着我为人父母的失败:
「整个民族所有的精神创伤,都来自于这种父母。」
我成了节目的主角了。
有网友打听到我在住院,专程来「探望」我。
「恭喜你儿子摆脱了你,你要早点去死,好让他彻底安心啊。」
果篮里是一坨坨翔,他们说我只配吃这个。
我利索地崩溃:
「我是为了他好!」
网友笑嘻嘻:「那你更要死快点,一想到你还活着,我都替郝一男忧心忡忡。」
我天天陷入浑噩,吃饭无味,睡也睡不着。
一男依然杳无音讯。
我没法再自欺欺人,我死死咬着床单,不得不坦诚接受一件事——
这个节目,摧毁了我的家,摧毁了我与儿子的一生。
我将节目组告上了法院。
节目组象征性赔了我一点钱,告诫我莫再纠缠。
我用这笔钱雇了各路侦探,找了很多关系,却杳无后文。
有人打探到一个消息:一男失踪前,在某外地出现过。
我忽然想起:那是李雅转学的地方。
我迫不及待拨通李雅的电话。
「李雅,一男有没有去找过你?」
电话对面沉默了半晌,才响起冰冷与疏离:
「没有。」
我不服气地打断她:
「不可能。我查过了,你买了一张跨国的机票,但你根本没出国。」
「机票你是帮谁买的?」
李雅冷笑道:
「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再骚扰我,小心我告你。」
电话被挂断,再打过去,已经被拉黑。
我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冷汗淌下我的额角。
我至此才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怕现实——一男在故意躲我,他不想和我再有交集。
他不会回来了。
我永远失去了他。
11
我将郝邵「退还」给了节目组。
不久前上层点名封杀了《励志人生》,节目组连态度都懒得装:
「按照合同,你要养郝邵到 18 岁。」
一众网友幸灾乐祸地欢送郝邵「回家」。
起初,郝邵打算装装样子。在家扮演乖宝宝,在学校就换了一副嘴脸:「我终于把我哥踹走了,独占了整个家。」
但他长期演戏,早已被我惯坏了。很快就变成打架、逃课上网、调戏女生。
我由着他自生自灭。
他初中成绩都是硬补出来的,高中很快就掉队了。
校长建议他留级。
我嫌麻烦,直接给他办了退学。
一开始他欢呼雀跃,大喊着解放了解放了,成天窝在家里打游戏。
可渐渐的,他开始烦躁了。
要这要那,作天作地,有一点不顺心便对我俩恶语相向。直到某天我丈夫告诫他少玩游戏,他抄起键țű̂₊盘砸破了我丈夫的头。
我丈夫捂着伤口,红着眼睛,骂他是白眼狼。
丈夫让我也说他两句。
我专注地翻着一男的日记本,眼皮都没抬:
「何必呢。」
「再忍三年,他就滚蛋了。」
原本张牙舞爪的郝邵顷刻冻住。
他脸色越来越青,眼角挂上了红。
我却只是抚摸着日记本,像在安抚我珍贵的宝贝。
然而很快,日记也不能纾解我的思念了。
我再次找到节目组,花重金买下了小黑。
一男曾经的房间变成了宠物房。
我每天照顾小黑,给它洗澡,一口一口地给它喂饭,出去遛它,哄它睡觉。
我又活过来了,24 小时捧着小黑又搂又亲:
「儿子,你可算回来了。」
「妈妈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买,你对妈妈笑一个好吗?」
丈夫瞠目结舌:「老婆,你没事吧?」
郝邵捶胸顿足:「妈,我才是你的儿子!」
我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满眼都是我的宝贝,我喜欢还来不及,哪还有心去在意别的事呢?
三年时间转眼而过。
郝邵成年了,按照合同,我准备将他送回孤儿院。
郝邵也意识到了什么,三年颓废宅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 200 斤的大胖子,脸臃肿得几乎看不到五官。他没有学历,离开这个家,他几乎没有活路。
他忧心忡忡,成天在家大喊大叫,丈夫被他折腾得身心俱疲。
我置若罔闻,一心一意给小黑煎牛排,切成小块,撒上营养粉。
郝邵冷眼旁观,突然冲上来,一掌将盘子扇飞。
我被吓了一跳。
小黑吓了一跳,飞速躲进了墙角。
郝邵双目赤红:「你到底要照顾它到什么时候?!它不是你儿子,它只是条狗!」
「我才是你儿子!」
我怔怔地望着他:「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不是让福利院来接你了吗?」
我想了想:「哦对了,我还没打电话呢。你稍等一下……」
我站起来,去拿手机。
郝邵在我身后,脸色越来越沉,突然冲上来将我推倒在地:
「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竟然撵我走?你撵一个试试!!」
小黑见我被袭击,竟然从墙角冲出来,一口咬在郝邵胳膊上。
「啊!!!」
郝邵疯狂地甩着胳膊。
一向温顺的小黑却死不松口,它咆哮着发出呼噜声,发疯似地撕下了郝邵一块肉。
郝邵又气又急,巨手抓住小黑,高高举起,往地下猛地一甩。
咯哒。
郝邵有 200 斤重,小黑太过瘦小了,坠地的瞬间,它身体发出了清脆的骨折声。
我耳朵轰地嗡鸣。
小黑不动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一切,望着郝邵一脚一脚往小黑身上踩,望着小黑口鼻喷出越来越多的鲜血, 我全身都如泥塑般无法动弹。
最后,郝邵拎起已经断气的小黑, 将它拎到我面前:
「看,妈妈, 你儿子死了。」
「你这么喜欢它, 不如你也去陪它算了……」
我大脑刹那空白了。
丈夫从旁边冲出来, 暴怒道:
「我们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畜生!我杀了你!」
他真的握着一把刀。
十几年悉心养育, 他对郝邵用情更深, 他早就受够了。
刀扎进了郝邵后背。
郝邵怔怔转过头, 眼神如同恶鬼:
「爸, 你用刀扎我?」
「你怎么也和妈一样,你也不要我了?」
丈夫老泪纵横:「郝邵,已经够了!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我们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郝邵乐了:
「连你也要撵我走。」
「你们到底怎么了?你们 TM 的到底是怎么了啊?」
郝邵猛地抓住我丈夫脑袋, 往墙上撞去。
血雾瞬间爆出。
我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救人, 却被郝邵一把挥开。
砰——我后脑撞上了桌角。
昏厥前,我看到丈夫被郝邵按在地上, 狠命地掐住脖子——
「老东西, 凭你也配抛弃我?」
「我让你欺负我,让你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的人都得死!」
「我要你死!」
12
醒来时,我进了医院。
邻居听到了吵闹的动静, 报了 110。
郝邵杀人未遂, 他刚好年满十八, 完全刑事责任,判了 20 年。
丈夫抢救回一条命, 成了植物人。
邻居将小黑的尸体带给我, 问我怎么处理?
小黑的死惊醒了我:我的儿子是个人,不是这只狗。
我撑着精神,打开了三年前的直播间。
我此刻才真的明白,自己欠儿子一句抱歉——
不是为了他的离去。
不是为了他能回来。
只是为了抱歉而抱歉, 因为歉疚,所以道歉。
舆论热度已经过去,直播间只有零星几个人, 个个都在骂我。
我枉顾着,诉说对儿子做过的每一件事, 郑重地道着每一声歉。
我知道一男不会看到。
我也知道没有人在听。
我只是想留下些什么。
让他如果某一天, 真的能看到我的忏悔,他也许能思念故乡, 知道这里还有一个牵挂他的人。
他也许就能回家来。
一念及此,我打了个颤,精神也没那么萎靡了。
是了。
他只是走了,不是死了。
他有一天,也许会回来的。
我赶紧翻身下床,在一众医生惊愕目光中冲出医院,用最快速度赶回家里。
节目组早就解散了,李雅也换了号码。
我找不到任何人。
我决定守在这里。
守在这个他可能回来的地方。
等他回来。
我将房子、车子卖了,投钱理财。
我开始学习金融、学习投资。
这是儿子的钱,我要让它变得更多。
等到他回来时,他会知道——他的妈妈一直在帮他守着家产,在等他回来。
凭着这一点念想,我又活了三十年。
守着偌大的公司和别墅垂垂老矣。
体检报告在手中, 我知道我该立遗嘱了。
可我不知该如何将这一切交给我唯一的血脉。
三十年,他到底没有回来。
也杳无音讯。
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孩子。
我甚至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就像他不知我的死活。
遗嘱上空空如也,我终究没法写下一个字。
我与他这母子一场。
终于一场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