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死了一个戏子。

梨园死了一个戏子。

本不是多大的事,可那戏子的梳妆台镜子上却血淋淋的写下了我的名字。

我大怒:「他想作甚?!我一没欠他的二没负他的,一个死人还能翻出天来?」

直至午夜梦回。

冰凉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描摹我的唇。

戏子将我压在身下。

面具下猩红的眼睛痴迷地盯着我惊骇不已的脸。

「活着无法与你相守,死了便能生生世世。」

1

梨园死了个戏子。

我尚且吃酒,听下人来报时轻嗤。

「死便死了,这么捉急作甚?」

那人战战巍巍道:「死的那个叫,施同玉。」

酒盏「咣当」一声落地。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声音不自主地压低。

「施同玉,死了?」

无人不晓的施同玉死了。

那台柱子,是生得清冷绝艳的人,见一面便能叫人丢了魂。

他清高的很,一张脸总是恹恹的盯着人,不愿见的人不见,扔多少钱也没用。

倒也可惜。

但也只是可惜。

我飞速地想了想,自己同他没什么深交集,那施同玉的死理应与我无关。

「送点钱去,就当给个安葬费了。」

作为梨园的老熟客,表表态是应当的。

下人哭丧着脸。

「这,问题就出在这里,若说死便死就罢了,可那施同玉伏在案前,血流了一地,收尸的说,说梳妆台的镜子上血淋淋的写着您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几乎炸毛。

瞬间跳了起来。

「什么?!」

2

死人、梳妆台、血字。

联系在一起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匆匆赶去梨园,老板已在等候,见我面色阴沉,赔笑拦路。

我冷笑着问他不知道我所为何事?

梨园死了头牌,难道老板比我这个外头人还不知道内幕。

「这,世子,人都死了。」

他目光躲躲闪闪,一面劝我消气,遣人上茶,一面说都是以讹传讹,什么都没有。

我一把将茶盏扔到他的脑门上。

冲进去搜屋的人来报,说尸体没能找到,梳妆台也不见了,整个房都空了。

做了手脚的是谁不言而喻。

我看一眼不敢说话的老板,转头吩咐下去去找被拖走的尸体。

真晦气。

憋着一肚子火回府,我心事重重,忍不住安慰自己。

不过是一个死人罢了。

沾染点Ṫùₘ晦气,烧点纸钱便可,不碍事。

可想到那张脸,那双清清冷冷的眼,我忍不住去想施同玉为何要了结自我。

这头牌当得好好的,没听说过施同玉有什么想不开的,如此突然。

难道是……谁逼死了他?

3

可施同玉为何写我的名字?

我想着这件事,不免忆起第一次见到施同玉时。

他站在梨园二楼,居高临下地看我一眼。

只一眼,魂牵梦萦。

向老板打听,才知这是梨园来的新人。

这种绝色心高气傲,而我最不愿伺候的便是心高气傲之人,不是我的菜。

和别的纨绔肖像天仙不同,我喜欢小意温柔款。

怀中的戏子喂我喝酒,委委屈屈:「世子莫不是见了同玉,便要扔下我吧?」

我微顿,「那怎么会。」

我只象征性的派人送了施同玉两月的东西,不管他要还是不要,每个新来梨园的戏子都有这份待遇。

施同玉唱功一流,模样一流。

如此的人到哪里都是一流。

很快成了梨园的头牌。

老板总将他的戏压轴,疯狂追捧者依旧络绎不绝,所有人都坐在台下等,等他登台,再拼了命的砸钱。

我去听戏,听到最后一曲要走,老板忙拉住问:「世子怎就走了?今日同玉的最后一曲乃是他最……」

我挥挥手,随手扔了锭金子。

「别烦我。」

老ṱŭ̀⁼板眉开眼笑,将身边一个水灵灵的学徒推给我。

他怯生生看我一眼。

我觉得有趣,鲜少见过这样的眼神,便揽过他。

离开时,我不慎和刚上台的施同玉对上目光。

那双眼清凌凌的,仿佛要看透人心。

我莫名觉得背后一凉,移开视线,进了雅间继续沉浸在温柔乡。

父亲不允我去ƭũ̂ⁱ梨园。

那次被发现后,他暴怒不已,先家法伺候,再让我跪在祠堂好好反省。

「你是世子,怎可去那种地方?」

我跪在地上,浑身痛楚,嘴角扯出一抹笑。

「为何不能去?」

「你,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帮他回答了。

「因我是女子,替您的儿子守着世子之位,还要用这身血养他,在他重回世子之位之前,我只能做一个恪守本分的好世子。」

祠堂也没法跪了,我被扔去了柴房。

中间来了两拨人强行取血。

我咳得昏天黑地。

没水没饭,饿了整整一天,直至柴房上边的小窗子被人推开,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

是那个学徒,他扔下来两张饼。

我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他如何找到我的。

只知道,那双清澈里带着害怕的眼睛,我始终无法忘记。

后来某次再去梨园。

我亲眼见到施同玉站在学徒跟前,两人气氛不对,学徒战战兢兢,眼尾殷红,清秀的脸上有两行泪痕。

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脑门一热,冲了过去,扯开施同玉。

「你想干什么?」

施同玉被我扯得一晃,微微蹙眉。

美人蹙眉,我见犹怜。

我硬生生被惊艳了一下。

学徒站在我的身后小心的拽着我袖子。

我终于回神得闲安抚他,让他别怕。

施同玉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眼,让人后背凉凉的。

看得我不太自在,便不再言语,拉走了学徒。

……

我隐隐觉得不可思议。

总不能是因为这件事,施同玉恨上了我?

可这有什么好恨的,我护我的人,本就是应该的,总不能撇开自己的人同他勾勾搭搭。

我顿了顿。

就算恨上,那又能如何。

一个死人。

4

下人在乱葬岗找到了施同玉死时穿着的鞋,禀报给我。

我意外:「尸体扔到乱葬岗了?」

这片地阴邪的很。

隔了这些天,尸体恐怕只剩下碎片了。

这老板,平日里笑眯眯地说施同玉是梨园的根,一到这时候连安葬都不想了。

我琢磨着,请个大师为他超度,说不准能平些怨气。

我拿出那双鞋。

大师尝试几回,表情很复杂。

「此物实在阴邪,此鞋世子最好是扔远些,不知为何,我无法超度。」

不行?

我感到不妙,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若是以血沾染铜镜,写上恨者姓名,再自尽于镜前……」

大师高深莫测:「那便要看对方是想要命还是旁的东西,世子不必担心,若是那镜子生辰八字尚未写上,暂时不会伤及性命。」

我松了口气。

还没等放松下来,大师又将我房内看了一遍。

看见一个荷包时脸色巨变。

「这是何物?」

我仔细一看,那个精致荷包好像是在梨园吃酒后老板送的,说是哪个戏子要送我。

美人送荷包,没有不收的道理。

大师深深叹气。

他说这事有点严重,荷包里不仅有我的头发,还有对方的头发。

他一探究,只觉二人命格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

瞬间,我把这烫手山芋似的东西丢了出去,忍不住暗骂了一句。

他说要我将这荷包烧了。

还嘱咐我七日内不可夜半见人,不可夜半对镜。

我强压恐惧,找人去寻梨园老板,就是打个半死,也得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可下人去寻,却发现梨园空空荡荡,早已人去楼空。

我气得当场去梨园里又砸了一通。

出于对活命的渴望,还得勤勤恳恳按照大师的要求做。

半夜渴了。

我刚想唤被窗缝吹进的冷风凉了个激灵。

硬生生忍住了。

嘴渴难耐,还得逼自己睡觉。

睡醒就好了,一觉天就亮了。

越想睡越难睡。

外头侍从的声音传来:「主子,可是渴了?」

我没好气:「不喝,不见人。」

「您看看桌上,我想到您晚上要起夜喝水,关门前给您倒了水。」

我心下惊喜,一骨碌爬起来。

等到杯子端在手上,窗子倏然异响,抬眼看去,破了几个洞。

我低头,迟钝地看着窗子洞进来的月光洒在杯子里。

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夜半不照镜。

可此刻,水面平静无波,宛若一面清澈铜镜,不,比铜镜还要清晰。

映着我惨白的脸。

「咣当——」

我吓得摔了杯子,感到身上陡然一阵凉意。

我连滚带爬去拉门。

怎么也拉不动。

剧烈心跳间,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双手慢慢碰上了我的肩膀。

我呼吸几乎凝滞。

「主子?」

门开了。

门口的侍从探出一张担心的脸蛋。

身后声音戛然而止。

我脱力一般,拉住侍从的手缓了缓。

那手微凉,有力,紧紧地握着我的。

我忽然又想起大师的嘱咐。

夜半不见人。

「……」

那手挣不开。

我咽了下口水,声音里带点颤抖和恳求。

「我,我想睡觉了。」

对面,「侍从」垂眸。

「好。」

终是一夜平安。

5

次日我便发了热顺利倒下。

整个人虚脱无力。

下人来报,惊恐地说那双死人鞋怎么也扔不掉。

看着他们满头大汗的惊恐模样,我更为焦躁,惶惶不得终日。

夜里的烛火通明,若是不小心熄了,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飘飘悠悠,似唱戏,又似叹息。

时间一久,整个人便显得憔悴。

问诊的郎中见我眼下乌青,委婉劝我爱惜身体,莫要纵欲。

我表情有点微妙。

我倒是想干,但是有那个能力纵欲吗?

这些事,还得自己压着不能说。

大师找了十多个,能超度的一个没有。

最后一个人,神情有些复杂,只说若想永绝后患,要对方灰飞烟灭。

「我知世子心善,这……」

我皱眉:「不必说了,有什么招全给我往上使,既然超度不行,那只能干点大的了。」

大师:「……好的。」

我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俗人而已。

大师的法器很凶,一连许多日无事发生。

我方才松了口气。

看来这人成了鬼,实力也不怎么样。

6

直到半月后去寺庙上香回府的路上,我不小心睡着。

等再次醒来时,阴风阵阵,眼前是一座戏台。

戏台看上去有些破旧,两边红色帷幔上有深浅不一的印子,台子正中间漆黑一片,台下的红木长凳数个,唯有我,落座在正中央。

从下往上一直到头皮蔓延着恐惧。

我呼吸加重。

想缩一缩身子,却发现动弹不得。

台上缓步从黑暗中显现一个身影。

红色戏袍在地上拖拽发出沙沙声响。

那身影化成灰我都认得。

施同玉。

真的是施同玉。

他来杀我了。

我整个人无意识地微抖。

台上的人低眉慢吟,轻拢水袖,眼尾殷红,渗出一滴血泪,缓缓下滑。

白和红映衬,触目惊心。

我忽然能动了,跌坐在地上。

高大身影瞬间锁定我的位置。

从戏台上下来了。

「滚开!滚开!」

我费尽力气软弱地喊了两声。

施同玉缓步朝我走来。

到这种时候了,我还能扯开思绪想为何他头顶的靛蓝过翘为何如此亮眼,从前没见他在梨园戴这么好看的冠。

回神,施同玉空洞的眼已贴上我的面。

我头皮发麻,一动也不ṱŭ⁶敢动。

他好似在努力看清我的面容。

我哽咽,带着点哭腔:「施同玉,我何时得罪你了?你要是在下面钱不够花,我便给你多烧点,你安心的走行不行?」

这一句,像是刺激了施同玉。

他忽地伸手,掐住我的下巴。

我被迫抬眼,看着那黑不见底的空洞眸子。

直至眼里泪花一片,施同玉才放开我。

我惊吓过度

头偏在一旁咳嗽。

施同玉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这个实际行动告诉我,他能随时抓到我。

……

「世子?世子醒了!」

我慢慢睁开眼。

发现自己在床上。

「世子前日马车翻了,连着昏迷两日,如今才醒,叫人好生担心。」

我愣了愣:「马车翻了,昏迷两日?」

刚刚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水袖和冰凉的指尖碰上脸的战栗,和施同玉那双全黑的深不见底的眸子。

侍从担心地问我是不是梦魇了。

我抿唇,摇摇头。

「不妨事。」

7

如今施同玉为刀俎,我为鱼肉。

大师再被请来后看委婉道:「若这样凶煞的法器都没有,恐怕实在没有办法了,不如世子同那魂好生谈谈,劝他一番?早日入了轮回,还能赶个好日子投胎。」

我眼睛一亮。

对啊,若是完成他的心愿,劝他自己入轮回,不就行了。

所以我便烧纸给时施同玉,说尽好话,问他要我做些什么。

安置亲人处理后事我都能做,只要他放过我。

我烧了过去。

很快,周围迷雾一片。

施同玉将我拉入那戏台子。

他站在台上,背对着我。

声音虚幻缥缈。

「我无亲,无故,无友。」

我仔细想想,那时在梨园,施同玉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我冷汗直流。

这不是往他心窝子上捅刀吗?

找死的事我顺手就干。

我看着施同玉,努力保持镇定:「那你何故,何故在镜子前写我的名字?你需要我做些什么?都可以的,我能做到的定会竭尽全力,我是世子,我……」

这话都是缓兵之计,我这世子也是假的,无实权,在府中的话语权很低。

施同玉没有回答。

我被他捞起来放在戏台子前的红木凳上坐着。

他依旧大红戏袍,靛蓝头冠。

我慌得心里求他别同我说一句话,说一句我便腿软。

可是没办法。

施同玉轻轻问我想看哪出戏。

梨园的招牌,自然什么都会。

他的声音有些近,又有些远。

我僵硬地坐在台下,生怕他一个不顺眼掐死我,只能顺着话头干巴巴道:「那,那就随便吧,要不唱你拿手的可好?」

我想哄他,施同玉阴晴不定,到现在都没有对我下死手。

说明他不想我直接死,这不是死局。

一定有机会可以哄好。

想到此处,我定了定心神,局促地弯弯眼。

「对,就唱你压轴的拿手的,你从前在梨园老压轴,戏唱得那么好,人人都觉得你好。」

不知道哪个字触到了他。

施同玉身上陡然鬼气加重。

他轻轻的笑了一下。

笑声透着些凉薄之意。

「你从未看过我的戏,也从未正眼瞧过我,怎么知道我哪出戏好?」

「……」

我着急,脑袋飞速转。

因心虚和恐惧忽然站了起来,心跳加速。

「我没有。」

「我,」我转了转眼睛,「我先前不敢同你讲话而已,你的戏被我看了就是糟蹋了。」

施同玉抬眸看我,压迫感十足。

那双空洞的眸子似有疑惑。

「我很心悦你,只是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不愿同我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我这人不会自讨没趣的……」

这话半真半假。

心悦谈不上,不过是觊觎施同玉的美色,又懒得周旋,打心底里没在意过这个头牌。

施同玉朝我走来。

我嘴唇轻颤,紧紧闭上眼睛。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唇。

我顿时松了口气。

睁开眼正要装得笑一笑。

施同玉:「好假。」

我笑不出来了。

那一出戏本就看得我战战兢兢,看到最后,我精神已经极度恐慌,听到施同玉的话更是崩溃。

他会杀了我吗?

他真的会杀了我。

这些天,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弦。

回忆起恐慌和发抖的夜晚,我哭着推他:「施同玉!我一没欠你!二没负你!你何故要抓着我不放!你到底恨我哪里?」

冰凉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描摹我的唇。

天旋地转。

施同玉将我压在身下。

我止不住地微抖。

偷偷用手推他,那具身子很凉。

一推一摸,我的心更是哇凉哇凉,这是真死不是假死。

面具下的眼猩红空洞,他静静地盯着我惊骇不已的脸。

我怕得要死,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

「我没有恨你。」

施同玉慢慢道:「活着无法得不到你,死了便能生生世世。」

我呆了一瞬。

「什么?」

施同玉微微蹙眉,一字一顿。

语带痴迷。

「我要同你,相守。」

8

施同玉要和我相守。

疯了,全疯了。

因为太过震惊我一时忘了害怕。

满脑子只有四个字。

人鬼殊途!

这是他想相守就相守的事儿吗?谁问过我了?

我努力思考这句话的破绽。

终于,被我找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我是女子!」

我宛若搁浅的鱼喝了一大口水。

「对,我是,我是女子,我没有龙阳之好,你兴许喜欢的是那个崔世子,我不是,我只是替他……」

「我知道。」

「什么?」

我呆住。

「你是女子。」

施同玉静静地盯着我,鬼眼幽幽。

他说,正因我是女子,与我相守,唯有此法。

9

与我相守,唯有此法。

我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头,谁也不见。

认真思索自己何时欠下的情意。

完全不记得。

我和施同玉,总共见过两次面。

一次是他刚来,老板让他同我一块儿吃个饭。

另一次,便是维护学徒时推了他一把。

我偷摸地胡乱想了一通。

莫不是施同玉临死前怨念深重,用恨意支撑自己写下我的名字,结果一睁眼忘了变成爱了。

不管怎么样,暂时死不掉。

晚上可以抱着被子睡个好觉。

肩头忽然一重。

我抖了一下。

闭上眼默念经文。

念着念着变成了——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冰凉的手探出,摸到了我的下巴。

施同玉缠绕我的脖颈,在我耳旁轻轻吹风。

「看得见你。」

「……」

我咬唇。

努力不哭。

好吓人,真的好吓人。

10

任谁身上挂着鬼都要精神萎靡。

偏偏施同玉不准我怕他。

他要我好好睡觉。

一开始我哭丧着脸:「可是,可是我就是害怕啊。」

施同玉施施然地告诉我,既然害怕,那他便日日守在我身边,直到我习惯。

我:「?」

后来证明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我已然麻木,摆烂一躺。

「你自己随便找地方休息吧,我睡觉了。」

施同玉便安静地待着。

他的模样同从前别无二般,只是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

我想得入神,忽然一个激灵。

能正常吗,早就是死人了。

于是默默把脑袋钻回被窝。

我与施同玉周旋之时,在乡下养身体十多年的弟弟被接了回来。

都见过施同玉了,还有什么是能让我焦虑的事。

我不想做这个劳什子世子,他要便给他。

弟弟的脸看着还是有些苍白。

我虽然厌恨父亲,对这个弟弟却没什么印象,短暂地恨不起来,或许还有些心疼他。

他同我一样,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

弟弟咳嗽:「姐姐。」

「你先回去休息休息,路途奔波想必累了。」

他弯弯眼。

「好。」

我以为他回来,我Ṭű̂₃和父亲的关系便可缓和,我离自由也不远了。

直到父亲站在我面前,脸色铁青,我才深知这是多么奢侈的话。

「我们家出了你这么个玩意,真是丢人!」

不过是些栽赃陷害之术,祖母的碗里多了些药,这药又莫名其妙地出在我房里,一个服侍我起居的小丫头提前冲去跪下来声泪涕下控诉我的逼迫。

浅浮又下作的手段。

若真心想查,必然能还我清白。

但父亲不会。

我都明白。

我转头,看着那个方向。

弟弟站在廊下,身上披着狐氅,冲我歉意一笑。

贱人。

我也笑了一下。

「我的名声够臭了,你还要添上一添,不怕自己到时候继承爵位,引万人唾弃么?」

弟弟微笑:「你虽故意抹黑名声,却没做实质性的坏事,姐姐,你心太软,待我重回世子之位,我会帮你好好洗净这身虚浮之气。」

喔,他倒是也知道。

「姐姐,你和我不一样。」

弟弟咳嗽两声,眼底有暗色。

「可你享受了我的十八年,你要把这十八年,还回来。」

他不缺吃穿,乡下修了极好的大宅,父亲还时常探望,可谓有山有水的闲日子好日子。

莫名其妙让我还回去,也不知道到底谁欠谁。

自我记事起,父亲始终让我用他的名头活着,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

因时常给他取血,身子也外强中干。

我还没让他把我的人格我的自由我的血全部还回来。

时间一到,他一回府做回他的世子爷,承袭他的爵位,我该去哪,好难猜呀。

我冷笑,不想再在这假惺惺的温情里站着。

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一字一顿:「短命鬼。」

直戳他体面外表下不堪又敏感的黑暗地带。

还站在那儿张嘴还不还的,他能活到二十么就让我还?

呸。

弟弟似笑非笑看着我。

「姐姐,你很会找死。」

我又被扔进了柴房。

老熟地了。

从前柴房之上有人为我扔下两张饼,如今,只剩下灰尘漫天飞舞。

我呛得直咳嗽。

忽然,柴房的温度骤降。

我知道是谁在这儿。

偌大的国公府,只有死去的施同玉与我作伴。

我忍着眼泪,不想让它掉下来。

但是太冷了。

我摸了摸胳膊,忍不住小声道:「能不能给我整个被子?」

不大会儿,被子出现了。

「加个枕头?」

枕头也有了。

没多久,我又哼哼唧唧喊饿。

食物也有了。

我大快朵颐,感激涕零:「施同玉,你人,哦不,你鬼真好。」

这么比起来,人比鬼要可怕得多。

我看不见施同玉,只知道哪里冷他就在哪里。

额头微凉。

我瑟缩了一下。

想到对方可能离我一指距离。

我努力保持不动。

施同玉逐渐现形,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阴影,他的额头轻轻贴着我的。

我紧紧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弱弱道:「……我,我有点想睡觉。」

施同玉殷红的唇似乎往上弯了弯。

我僵硬地躺下。

背后是施同玉。

哪怕强撑着不敢睡,最终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熟了。

……

施同玉盯着身旁人的睡颜。

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她又被冰得躲了躲。

嘴里嘀咕着什么。

施同玉觉得还是做鬼好。

想见就见。

她永远都无法像生前那样,

他再也不用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盯着她的背影——痴迷流连。

11

父亲端坐上首。

弟弟坐在一旁,二人笑着交谈。

父子情深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知道的以为两人的父子情有多惊天动地。

一问十年一见。

下人为了讨好他,说了一堆我的坏话,各种嬉笑语言不堪入耳。

弟弟抿一口茶,轻笑:「她也没Ṫṻₚ什么错,只是掂量不清自己的分量,待我正式回来,便将她送去乡子里过吧,我在乡子养久了,身子不宜见血,不会赶尽杀绝。」

不会赶尽杀绝。

这样不要脸的话他也说得出来。

有人谄媚:「那,放她去住公子您的宅子?」

弟弟摇摇头,眉眼微挑。

「随便搭个棚子就行了,哪要那么讲究。」

下人依照吩咐去办。

我被送往了乡子。

看着眼前破破烂烂的屋子。

「……」

下人极尽轻蔑。

「您到底是个假的,不要再妄想世子之位了。」

我垂眸。

假的。

可笑。

取血的时候不说我是假的,生我的时候不说我是假的。

我被恶心的要命,一脚踹飞他。

「你以为我现在不能弄死你?当狗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滚远点!」

他颤巍巍啐我一口,到底我从前的纨绔模样照样吓人,指着我说要我好看,然后连滚带爬跑了。

施同玉不知道去哪了。

我蹲在棚子跟前拔了根狗尾巴草。

算了。

走一步算一步。

只是我没想到。

他们是真心要我的命。

我去镇上找点生计,回来看到的是熊熊烈火。

棚子烧得一根木头不剩。

果真。

我深吸一口气。

我在褥子里放了草人。

这些人大约以为我还在里面睡着,便想匆匆灭口。

我不明白。

我都表现得如此纨绔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当即躲得远远的,打算忍辱负重,等待下一个机会。

12

没等我忍辱负重结束。

不过短短两月,我打开门,迎面走来的是圣上身边的高公公。

「?」

刺眼的阳光让我有一瞬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崔玖,接旨吧。」

我掸掸身上的尘灰,愣愣跪下。

不记得公公说了什么。

只记得他笑盈盈道:「还不谢恩?」

我谢了恩,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回了国公府。

茫然下车。

一看才知,这偌大的国公府。

只剩下我一根独苗苗。

弟弟的死状尤为可怖。

公差说国公府被洗劫一空,还留下字条,像是仇家断送了他的性命。

还义正辞严的告诉我,地上此人顶替了世子之位,如今将我这真正的世子迎回承袭国公之位。

「……」

我:「?」

这么草率?

我迷茫。

想起屋子里的复仇计划刚酝酿到第二章。

身后阴冷的气息席卷而至。

施同玉趴在我的肩头。

黑发柔软的圈住我的手腕。

我小声:「怎么回事?」

「死光了。」

「……」

我当然知道死光了。

我狐疑:「你干的?」

施同玉:「不是我。」

我眨眨眼。

他说话一直这样吗?以前在梨园怎么没发现。

施同玉轻轻笑。

国公的仇家太多,追到国公府又不是难事,很多他背后干的事被人知道了,那仇家寻仇也无可厚非。

这么说,我倒是逃过一劫。

我张了张嘴。

好吧。

我勉为其难继承一下。

13

日子舒坦起来。

只是施同玉没有走。

我看着施同玉,虽怕他,却也习惯了他。

我硬气。

「我没欠你。」

施同玉温声:「你欠我。」

他细细地同我说了很多,我是怎么欠他的。

越说我越心惊。

这些细节,我根本就不记得。

可他说出来,我越听越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做了些令人误会的事。

在我眼里如此渺小的细节。

在他眼里却是头等的大事。

我慌乱:「我真不是故意的啊,你若是实在气我,我,我替你找个好地方再超度一次?」

施同玉:「你、跑、不、掉。」

小心思被戳穿,我羞愧低头。

「我已经死了,你已经被我困住了,这便足够了。」

我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施同玉微微蹙眉:「我原以为,你是真心的,我也想,同你单独叙一叙,可——」

可他看见我和一个又一个的戏子亲密。

也不愿分半分眼神给他。

发觉那虚浮的情意没有半分是真的。

「为什么呢?」

施同玉这话像是自言自语问他自己。

我小声:「不是,你太好看了,我自知我……」

施同玉捂住我的唇,阻止了我接着说的话。

无非是些什么配不上。

「我不好骗。」

施同玉温柔道:「不用骗Ţũ̂ₔ我。」

我闭了嘴。

后面他说到心知自Ṭüⁿ己不可能再与我见面,与我端端正正地坐下来,看见我的脸。

于是,死,便像唱了出戏那样。

「我就这么做了。」

我心下仍有惊骇。

「一死,所求不过一个情?」

「我孑然一身,孤苦飘零,」施同玉伸手,绕我耳边的发丝,垂眸吻我的额头,「用死换情,缠住你一生一世,有何不可?」

我忍不住念叨。

「这也太儿戏了,生命只有一次,你要活的畅快淋漓,哪能这样作践?」

「作践?生命只有一次,这便是畅快淋漓,成功了,与你相守,不成功,灰飞烟灭。」

「何谈作践?我心甘情愿,没问过你,本就是不正当的,纵使飞蛾扑火又如何,纵使变成你恨我又如何?」

他这话是多想了。

我这人向来随遇而安事不过三,过三了就过三了。

施同玉一张脸生得清冷绝艳,那颗心却扭曲不堪。

我咋舌:「你这人,同我当时在梨园见到的一点也不一样。」

什么清高,什么孤傲,全是没有的,他就是阴暗角落里的一双眼睛。

他承认自己的阴暗底色。

他就是见不得我同旁人说话。

他的妒火中烧,活活能烧死自己。

施同玉看着我:「你能为了一个人推我,就能为下一个人继续磋磨我。」

「我想,不如我先死,反倒能让你夜不能寐。」

什么。

我愣了一愣,想起先前为了护学徒扯他的事,额角渗出点汗。

他还真的记得。

「我明明已经将所有金银珠玉给了他,他寻了你,替我扔下了那饼,却仍旧贪心不知足,想要一个你。」

「等等,那饼是你要送的?」

施同玉垂眸:「我逃了晚班,求那学徒带我寻你,他本万般不情愿,我给了全部的金银珠玉,他才答应。」

「那学徒……」

「死了。」

我呼吸一滞。

「你念着他?」

施同玉蹙眉。

我连忙摇头。

施同玉似是满意了。

他淡淡道:「他敢骗我,敢骗你,还敢同你搞到一块儿,我杀了他。」

我纠正。

「那个也不算搞到一块儿吧。」

「他该死。」

「……」

好吧。

施同玉提到一些厌恶之人便鬼气森森。

我连忙拉他的袖子,赔笑:「消消气消消气,不值当。」

施同玉垂眸,看我一眼。

轻轻一笑。

「那为了什么值当?比如你想要我灰飞烟灭?」

我瞅他一眼,狡辩:「我没……」

施同玉缠绕在我的周边,把玩我的发丝,语气温柔缱绻。

「没关系。」

「反正我们要成亲了。」

14

国公府出了门亲事。

亲事却十分诡异。

有人说,十里红妆,夜里敲锣打鼓,偷偷往外却看不见一人的迎亲队伍,晃晃悠悠出现了一顶红轿子。

据说,阴风吹过,掀起轿帘,那顶小花轿里,不见新娘。

我低头整理胸口的大红花。

身后阴冷的气息扑背,施同玉的下巴搁在我的肩头。

他自己给自己盖了个漂亮的大红盖头,唯有白皙下巴微露,乍一看,是个个头有些过于高的貌美新娘子。

「夫君。」

迷恋又温柔。

「……」

我又怕又爱,真的尽力在适应了。

施同玉对这场婚事颇有微词,问我是不是嫌弃他,不愿让他为众人所知。

那双惑人鬼眼流下两滴血泪,滴落在地上,变成两朵血色花。

倒是很会装可怜。

我不吃这套,面无表情打断:「被众人所知?今日把人都叫起来看,明日我便被当做疯了抓起来,你若是想当寡夫,你就这么干吧。」

施同玉只得作罢。

继承爵位后,府中只留下几个人侍候着。

我将施同玉的住处特地向婢子仆从们关照了几句。

「万不可去此处惊扰夫人。」

仆从们唯唯诺诺,从彼此眼底看出了害怕。

但他们的主人实在和善,崔府未尝不是个好去处,谨遵主人吩咐便好。

有人猜测那住处是藏了个貌美年轻温柔的美人。

猜的两模两样,分明是貌美脾气差。

某天回来,我回书房。

看见里面休息的榻上半躺着一个秀气少年。

我愣了一下。

他温柔小意地唤我崔郎。

「……」

我后退一步。

「你先出去。」

少年面上委屈。

「为何……大人瞧不上我么?」

先不说我是女子,一声崔郎唤得人头皮发麻。

二来我有家室,这是何意,贼人胆敢害我。

「夫人定有容人之心,不会介意的,大人,来嘛。」

这话可不能乱说。

夫人容人之心全无。

他还想朝前爬着拽我的衣袖。

我吓了一大跳。

抬头往四周看。

风平浪静。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趁现在赶紧把人往外推:「去去去,赶紧滚出去!」

少年心有不甘,咬着唇悻悻离开。

刹那间。

风云突变。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

泛白的骨节上萦绕清淡香气,一如他生前在梨园的清香。

我脑子动的快,立刻指天发誓:「我可没有碰他,更没有做这样的事,你看的一清二楚,我是清白的。」

施同玉没说话,只是慢慢地将我禁锢在原地,脸蹭着我的脸,唇如蛇信般靠近,温柔地贴上我的唇。

有点凉。

不知何时我脚下一空,被扔上了床榻。

他思及什么,又将我抱起,下一秒,榻轰然一分为二。

我纠结又心疼:「那个床用的黄花梨木做的,很贵。」

施同玉:「脏。」

他垂眸问我:「你总是这样让人惦记,从前是,现在也是。」

这能怪我?

又不是我把他拎到床上的。

我脾气也不小,看到破碎的梨花木床本就一肚子火,顿时口不择言。

「那能怪我?那别人又看不到你,怎么知道我跟谁成亲?」

空气凝滞了。

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

坏了。

这张嘴。

施同玉沉默了良久。

轻轻笑了。

说出来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崔玖,你真能找干。」

没有往日装得一副贴心鬼模样,如今只有高高在上把握我命脉的冷漠,享受我的狼狈模样。

「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他说我永远是这样,一张脸,一个表情,便能让人

他将手伸进我的衣襟内。

我忍不住红了眼睛。

微微哽咽。

「……同玉。」

「凉。」

施同玉一顿。

并没有停止动作。

耳朵痒痒的,施同玉和我的姿势十分诡异。

我被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施同玉在身前身后不断作祟。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在他怀里睡着了。

又被脸上的冰凉触感弄醒了。

有什么顺着我的脸, 滑了下来。

我伸手一擦,是水。

抬头, 施同玉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一滴又一滴的泪,顺着脸滑落。

美人面无表情地落泪。

我慌张, 伸手去擦。

「怎么哭了, 怎么……」

施同玉放开我,往后退了几步。

他起身。

声音有些轻。

「生前,我连同你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死是我唯一的办法。」

「崔玖,我没有办法了。」

「杀的人越多, 转世轮回为人越是别无可能。」

「我想同你生生世世, 哪怕做只猫,被你带回去。」

「我知你不愿,可我被这样的感情折磨得要疯了, 只有以死解脱。」

折磨得疯了, 嫉妒得疯了,施同玉整个人都要疯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施同玉起身, 月光落在那虚幻的身影上, 渐渐地, 他的声音连同整只魂魄都消失了。

我急忙打开门。

「同玉,同玉!」

无人应声。

我失魂落魄了几日。

暗恨自己管不住这张嘴。

施同玉不知去哪里了。

我每日蹲在他的房里等他回来。

一直到天黑,施同玉也不曾出现。

那房里太冷,我便抱着被子一边哭一边烧纸。

纸上写满了我对施同玉的歉意。

下人们不敢靠近我。

只能不远处轮流喊。

「夫人定是出门玩两日!」

「是啊是啊,夫人心里肯定放不下您的!」

放不下我如今也该放下了。

我哭得更加伤心。

可怜巴巴地对着半空道:「你不来, 我一个人睡觉害怕。」

忘如本。

完全忘了从前我总害怕和他睡在一块儿, 见到他便跟鹌鹑似的缩到被子里。

15

我浑浑噩噩。

跑去梨园的旧址。

那里建了一座新园,叫芸园。

我走进去,台上的人侧脸和施同玉别无二致。

我愣愣, 大声唤:「同玉!」

我跑过去。

台上的人却一眼不瞧我, 施施然落幕去了后台。

老板见我魂不守舍, 忙来询问。

我红了眼睛, 比划。

「你见过一个特别好看的, 叫施同玉的男人吗?」

他说他没见过。

我哭着说我看见他了, 吵着要去后台看看。

老板吓了一跳,忙让身旁小厮架着我出去。

「我真的看见他了!真的!」

我还想进去,被他们推搡着向外。

「看见谁了?」

熟悉的声音令我一愣。

我转头。

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施同玉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我抹了把眼泪。

16

我时常半夜惊醒。

梦见施同玉上台, 与旁人谈笑风生。

他看我

惊醒后冷汗涟涟。

我转头,施同玉的脸安然与我靠在一起。

我悄悄地勾住他的小拇指。

拿那个荷包——那发丝交缠的荷包我没烧完。

我猜到那是施同玉给我的, 当时不知为何便偷偷留下一点。

我挑出发丝来, 一圈一圈地圈住我和施同玉的手指。

这样,生魂便会与活人交缠生世。

直至我死。

「你在做什么?」

我猛然抬头。

施同玉垂眸看我,表情淡淡。

「我,我量量你的手指。」

施同玉笑了。

他伸手,替我一圈一圈地继续绕上去。

「死是对的。」

他将我圈在怀里, 声音很轻。

「崔玖,你永远是我的了。」

好吧,虽然人鬼殊途。

那也没那么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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