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家做等夫娘的第十年,谢景衡有了心仪的姑娘。

在谢家做等夫娘的第十年,谢景衡有了心仪的姑娘。

姑娘要吃蜜藕,他便指挥我下塘挖藕。

姑娘要穿罗裙,他便吩咐我连夜裁衣。

后来,姑娘定了亲,却不愿上花轿,泪水涟涟时。

谢景衡又有了新主意。

他将红盖头扔到我怀里:「左右那周家也没见过清漪,你便想个法子拖延一时半刻,若是办好了这事儿,往后院里的水缸,便不要你来挑了!」

我看着谢景衡离开的背影,只犹豫了一瞬。

便转身上了周家的花轿。

1

替嫁的决定做得匆忙。

待到真的坐在轿子里,穿着不合身的喜服时,我又忍不住心慌起来。

沈清漪的婢女连宋不知盖头下已经换了人,隔着轿子自顾自地宽慰我:

「姑娘,你莫要担心,那周家虽不是什么好人家,但老爷夫人素来疼爱你。」

「等在周家暂住些时日,届时哄了那周迟写了和离书来,便可归家了。」

「这样,既全了祖上恩义,也可保全姑娘你。」

我想了想,却觉得她说的并不对。

沈家双亲若真是疼惜女儿,便不会将她下嫁到周家了。

周迟这个名字,我曾听说过两次。

第一次,是五岁那年被爹娘卖到谢家时。

爹拎着耳朵叮嘱我:「这谢家可是清河郡有名的富户,虽家中主母寡居,但她手中握着金银无数,你若是做了她家的童养媳,日后可就吃穿不愁了!」

「你可别死脑筋想着跑,若是被我逮着,便将你送去周家,给周迟那个浑小子做猎饵!」

爹一边恶狠狠地瞪我,转过身,却又卑躬屈膝地将卖身银收下。

后来,我每夜都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丢进捕兽坑里喂黑熊。

怕得狠的时候,宁可憋得尿裤子都不敢起夜。

但在周家过日子,最怕的可不是噩梦。

而是徐氏手中那杆戒尺。

早晨起得晚了要打,打水撒了半桶也要打。

甚至做粟饭时多放了半瓢水,也要被打上一顿。

虽每日要打水做饭、洗衣劈柴,还要挨打,但到底三餐饭饱,比在家时要强上许多。

我就这般一直熬到谢景衡出生。

因着我成功「等」来了「夫婿」,谢景衡出生后,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徐氏不再随意打骂我,上桌用饭时,我也能泰然自若地夹上一筷子荤腥。

年幼时的谢景衡,也待我十分亲厚。

我日夜照看他,他自来到这个世上,第一块尿戒子是我洗的,第一颗乳牙也是我看着长的。

所以,他得了第一块饴糖会与我分享,做的第一束花环会替我戴上。

乃至于有了第一个心仪的姑娘,他也是第一个告知于我。

彼时谢景衡已然十五岁,正是少年意气的年纪。

被人一口一句「老牛吃嫩草」地嘲讽着,他早已经对我心生厌恶。

徐氏私下里也告诫过我,当初买我做童养媳,不过是买个下人帮衬家里。

如今谢景衡渐渐大了,读书也算用功,何愁找不到家世更好的女子。

因而,他并不会娶我。

所以,我也知晓,谢景衡告诉我ŧúₘ也并非在倾诉心事,而是在告诉我——

他已然有了心仪的姑娘,往后,我便不要再往他身边贴了。

那姑娘是沈家小姐沈清漪,沈家如今虽败落,但祖上做过官,在清河郡也很有几分脸面。

谢家虽富庶,但到底算是高攀了。

因此,谢景衡便格外殷勤些。

沈小姐要吃桂花蜜藕,他便指挥我下塘挖藕。

哪怕夏日炎热,我被蛭虫咬伤了腿腹,高热三日不退,他也毫不在意。

只因沈小姐吃到了适口的蜜藕。

沈小姐要穿特制罗裙,他便吩咐我连夜裁衣。

哪怕我因熬夜绣裙,被油灯灼伤了手腕,水泡好了又烂,他也仍旧欢喜。

仅因沈小姐穿上了合意的罗裙。

十五岁的谢景衡将沈小姐捧在心尖尖上,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珍宝都供奉到沈小姐面前。

其赤子心肠,同五岁的谢景衡如出一辙。

只不过,被他捧在心上的人,却换了一换。

所以后来,沈家为履行陈年旧约,要将沈小姐嫁到打猎为生的周家时。

沈小姐只委委屈屈地落了两滴泪。

谢景衡便又有了新主意。

我也是在这一日,第二次听见周迟的名字。

他毫不客气地将红盖头扔到我怀里,颐指气使。

「清漪娇贵,哪里能嫁给周迟去吃苦?」

「宋萍萍,左右那周家也没见过清漪,你便想个法子拖延一时半刻,若是办好了这事儿,往后院里的水缸,便不要你来挑了!」

可是我与周家非亲非故,又能想什么办法呢?

这不是谢景衡会考虑的问题。

他只知道,我宋萍萍,生来便是该替谢家解决祸患的。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烂摊子扔给了我。

红盖头上的凤凰是攥了金线绣的,硌得我指间薄茧微微发痒。

我看着他带着佳人翻窗而逃的背影,想了想。

水缸太大,水桶太沉,水绳又粗。

我往后,的确是不想再挑水了。

所以,我只犹豫了一瞬,便换上嫁衣,盖上盖头。

上了周家的花轿。

2

花轿摇摇晃晃,翻过两座山头,才终于到了周家。

我隔着隐隐绰绰的红盖头,瞧不太真切。

连宋见我下轿,忙来扶我。

摸到我掌心时,才吓了一大跳:「姑娘,你怎么……」

待到我掀开盖头,连宋原本疑惑的杏眼瞬间睁大。

她脚步急促地后退两步,惊得说不出话:「你你你你……」

「怎么了?」

我闻声望去,只瞧见一人从屋中走出来。

红衣束发,正是周迟。

只不过那喜服料子不大好,束在身上皱皱巴巴,瞧着不大体面。

见我好奇地看他,周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家中穷困,出了聘银,便不剩多少了。」

我颔首,又冲连宋道:「既是嫁妆少拿了,你回去取一趟便是,何至于大呼小叫?」

谢景衡日日都往沈家送东西,连宋也是见过我的。

如今这般情景,便是再愚钝,她也明白了过来。

只诺诺两声,便转头离去了。

周迟将我请进屋。

我仰头,只瞧见残破的瓦檐;低头,也只瞧见凹凸不平的泥地。

这周家,属实是太穷了些。

难怪沈清漪不愿意嫁过来。

我这般想着,坐在桌边时,才发觉桌上摆着的合卺酒,竟是两杯米浆。

「我想着小姐世家出身,定然喝不惯粗酿的酒,便打了这米浆来。」

听他唤我小姐,我原本塌下的腰也不禁直了起来。

又端起米浆浅尝了一口:「甚好。」

周迟这才松了笑意。

到了晚饭时分,我原本想进灶房炒菜,却又想起沈清漪必定未曾学过厨艺。

便只好罢了。

可奈何周迟虽能做ẗù₉饭,但味道实属是不大好吃。

夜里睡觉时,我谎称自己来了月事,周迟也未曾说些什么,便铺了竹席睡在了地上。

第二日晨起时,我抢先一步进了厨房。

赶在他起身前,做好了早饭。

不过是一碟清炒时蔬,一碟粗粮馒头,却叫他赞不绝口。

待到用完早饭,他又翻出了弓箭。

年幼时令人惧怕的记忆又翻腾上来,我缩在门后,小心翼翼地问他:「晌午还回来吃饭吗?」

周迟摇了摇头:「要等到日暮之后了。」

他走后,木屋里便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想来想去,终究是觉得不妥。

虽然我名义上是谢家的童养媳,但因未曾与谢景ṭű̂⁾衡过礼,到底也算不得谢家的媳妇。

且徐氏说过,若是谢景衡及冠后有了旁的合适人家,我便做不了谢家主母。

最多最多,做谢家一个洒扫忙碌的仆妇。

往后嘛,自然是忙碌半生,不得安宁。

沈家与周家的渊源,我也是听说过的。

周家祖上曾对沈家有恩,又定过娃娃亲,所以沈家才不得不将女儿嫁过来。

所以,我才会毅然决然地替沈清漪上了周家的花轿。

并非是想嫁给周迟,而是想让沈家欠我一个人情。

可如今看来,中间折伤的,却是周迟。

他掏空家底给了聘银,又赁了花轿,娶回来的却不是沈家女。

而我,日后也不会留在周家。

这桩买卖,怎么看怎么亏。

于是我裁了那两件喜服,勉强拼成一床被褥。

夜里周迟回来时,我已然将被褥铺好了。

原本单薄的草席上多了床鲜艳Ṱú₌的被褥,怎么看怎么扎眼。

我轻咳两声:「虽是夏日,但地上到底寒凉,莫要着凉了才是。」

周迟寡言,也不说话,只攥着那被角摸了又摸。

我以为他是不喜欢。

可半晌后,他竟将那被褥叠了起来,收拢到了箱笼里。

「这样的好料子,给小姐用就是,我这样的粗人,睡竹席便够了。」

我哑然。

只好道:「灶上还有热饭,快去吃些吧。」

周迟眉眼松动,好半晌才迟Ṱū́₀缓地答了句好。

第二日晨起时,周迟已然没了人影。

他打猎为生,自是不会白白在家吃闲。

白日无事,我便比了比放在廊下的草鞋,想着给周迟纳一双鞋垫子。

权当是还这几日的住店钱。

等我日后离开周家时,也不会对周迟心生愧疚。

可谁知刚起针,垫子纳到一半时,周迟竟回来了。

他拖着一头野猪,吭哧吭哧进了门。

我看着那头猪,正在心里筹划该怎么吃时。

他冷不丁侧目看我:

「你根本不是沈清漪,对不对?」

3

谢景衡近来很苦恼。

苦的是瓜州饮食清淡,气候炎热,叫他吃不好睡不好。

恼的是,他带着沈清漪奔波一日一夜,才寻至她舅父家,却被闭门不见。

沈家舅父在瓜州虽算不得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是家底富足。

舅父无嗣,年幼时,沈清漪也曾绕膝承欢过。

所以,如今遇到这起子事,她便想到了舅父舅母。

却不曾想舅母见了她,神色疼惜,却不曾放半扇门让她进门。

只道:「沈家嫁女,一不曾邀我与你舅父同去庆贺,二不曾为你寻门当户对的郎婿,实在是失礼失德。」

「但即便是家中长辈无德,你也不该与陌生男子逃奔。」

「如今我们这宋家的门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纳你们的。」

沈家舅父舅母态度决绝,分毫不让。

无法,谢景衡只得带着沈清漪离开。

但如今即刻返回清河郡也是不成的,好歹也要在瓜州待上两日,这般回程时,想必沈家双亲怒气也消了,如此才不会受责罚。

可出门在外,衣食住行都是要钱的。

即便再落魄,谢景衡也不愿让心尖尖上的姑娘受半分委屈。

于是他将腰间的玉佩当了去,又掏空了荷包,才为沈家姑娘赁了间像样的上房。

出门寻找吃食时,他两袖清风地走在街上。

荷包里的几枚铜板丁零当啷地打着响,竟像极了他从前随手打发乞丐时的声响。

活脱脱的穷酸味。

谢景衡一时恼了起来。

不是恼旁的,而是恼宋萍萍为他准备衣袍冠发时,不晓得往他荷包里多塞些银子。

想起宋萍萍,他又记起沈家姑娘出阁那日的场景。

她哭得梨花带雨,幽兰染露时,宋萍萍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角落里。

桃花簪,绿布裙,像极了夏日池塘里晒得发蔫的烂荷叶。

两相比对之下,谢景衡心中便有了主意。

嫁人是要蒙盖头的,没到挑盖头的时候,谁知道嫁衣下的是娇梨花还是烂荷叶?

他想得很简单,左不过是拖延一时半刻。

纵使宋萍萍蠢笨呆愣,还没上花轿便被人发现,那时他也早就带着沈清漪溜之大吉。

既可救佳人,又可逞英雄。

这实在是个很好的主意。

于是,他便十分理直气壮地将盖头扔到了宋萍萍怀里。

理所当然地要求她,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为自己收拾烂摊子。

其实也并不是他心思坏。

而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般。

宋萍萍一直跟在他身后,陪他罚抄书卷,替他缝衣做袜,帮他背锅认错。

往前的十五年,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

所以,谢景衡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过分。

直到临街卖花女的吆喝声传进耳朵: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觅得鲜花来,赠与等夫娘。这位小郎君,可要买枝花吗?」

卖花娘子笑意盈盈,谢景衡却望着竹篓里的花一时有些失神。

他想起宋萍萍,她也是以等夫娘的身份进的谢家。

在谢家的一十五载里,哪怕逢年过节,也从未有人送过任何东西给她。

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发紧,竟生出些歉意来。

鬼使神差般问道:「除却花,可还有什么可送的?」

「自然是有的,」卖花女笑着掀开细绢,竹篓另一边竟是些香盒。

「有消肿祛疤的白芷油膏,也有触肤生香的茉莉香粉,小郎君想要哪一种?」

消肿祛疤?沈家姑娘自然是用不上的。

她自幼娇养长大,油皮都未曾破过一块。

倒是宋萍萍。

她腿腹曾被水蛭咬伤,后多次溃烂,又不肯喝药,便落了疤。

一双手夏日织履,冬日洗衣,更是冻疮无数。

若是要送宋萍萍,自然是白芷油膏最相宜。

可谢景衡又忽然想起,今日送沈家姑娘去客栈时,她曾抱怨过一句,未曾将家中的妆屉收拢些来。

现下行走在外,连粉黛都没得施。

如今自己若是送她一盒茉莉香粉,她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这般想着,谢景衡也不再犹豫。

好在花粉不算贵,荷包里的六文钱刚好够。

至于那白芷油膏,等他什么时候有余钱,便再来买吧。

反正那宋萍萍狗皮膏药一般,纵使自己什么都不送,她也仍旧会赖在谢家不走。

说不定,连他许诺不再让她去挑的水缸,也早已经挑满,正巴巴地做着衣衫等ẗüₖ自己回去呢!

他无暇再去想宋萍萍。

只心心念念着,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沈家姑娘收了香粉,自然知晓他的心意。

谢景衡揣着香粉,一颗心又活蹦乱跳起来。

4

面对周迟质询的目光。

我仔细想想,应当是那日做的饭食露了马脚。

沈家姑娘出身好,年幼时应当未曾进过灶房。

我不是没思虑过这一点,只是周迟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这才不得已掌了厨。

可不想,如今却成为他质疑我身份的依据。

我捏了捏衣角,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我……」

周迟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先将野猪收拾妥当后,又进了里屋。

丁零当啷翻箱笼的声音传来,我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只瞧见沈家姑娘那两箱稀薄的嫁妆放在一旁,而周迟正在将那床红绸被褥往里头归置。

「你做什么?」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你既不是沈家女,那这些沈家送来的东西自ťû₇然是应当还回去的。」

我语塞,想起一去不回的连宋,心中也不禁打鼓起来。

也不知这沈家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明知道亲女逃婚,被人替嫁,却依旧不为所动。

如今过礼已然三日了,沈家却连个打探消息的人都未曾派来。

就连谢家也一样。

徐氏从前半个时辰见不着我人便要拎着梆子满街找,如今却也没了声息。

说来古怪。

整个清河郡,竟无一人发觉我不见了。

看着周迟归置物件的手,我心中不免有些慌张起来。

不是怕婚事作罢,而是怕被扫地出门。

年幼时因未曾照料好谢景衡,我也曾被徐氏赶出门去过。

滴水成冰的时节,我连一件御寒的夹袄都没有,硬生生缩在牛棚扛了三天三夜。

三日后,徐氏发现我没死,并不欣喜,反而有几分不悦。

「这般都冻不死,想来是个命硬的,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克去我儿的福气。」

自那之后,我便很怕冷了。

秋日里便要戴护膝,冬日里隔三差五便要病上一场。

更别说此刻外头还下着细密如丝的秋雨。

那股子经年的寒气似乎又在体内乱窜起来,如同附骨之疽般隐隐作痛。

我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祈求:「我知道沈家姑娘逃婚有错在前,我替嫁亦是有错在后,我们都对不住你。」

「但如今落了雨,等雨停了再赶我走,好不好?」

周迟垂首。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一时揣摩不定,却也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晚饭时分,我做好了四菜一汤,出来时却瞧见那床红绸被褥又被周迟翻了出来。

规规整整地铺在床榻上。

见我侧目,周迟轻咳两声:「虽是要还,但如今也得先御寒。」

于是,我又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第二日晨起时,雨已经停了。

周迟去赁了一辆牛车拉东西,那车并不十分宽敞。

左边搭着半扇野猪,右边放着沈家姑娘的嫁妆箱子。

我乖觉地走到牛车后头,预备帮他推车。

可没想到,原本就不甚宽敞的牛车,被周迟略略收拢一二,竟腾出了一小块位置。

又细心地垫了两只蒲团,这才招呼我。

「山路崎岖,也费腿脚,你还是上去坐着吧。」

我本想拒绝,可下过雨的山路的确湿滑,若是不坐车也只会拖累他的脚程,于是便坐了上去。

一车货物加上我,自然是极沉的。

我正担心着牛车会难以驱动,却未曾想周迟只轻轻一抬,原本陷进泥里的车轱辘便松动出来。

牛车缓缓启程,吧嗒吧嗒的牛蹄声飘洒在乡野小路上。

我闻着雨后泥土的芳香,心中竟也生出一丝惬意来。

5

牛车脚程不快,足足两个时辰才到沈家。

小厮见了周迟,恭敬地将他请进门,却独独将我拦在门外。

正难堪时,连宋将我拉到一边。

「萍萍姑娘,小姐至今未归,家主说了,无论如何都是不愿见你的。」

「为何?那日明明是我替了沈家……」

「替什么?」连宋打断我的话茬,环顾四周后才低声道:「那日我家小姐逃婚固然有错,但嫁衣和盖头可都是姑娘你自己穿上的。」

「若是论起来,我家小姐不过是落得个嫌贫爱富的名声,可你,却是要被抓到府衙打板子的。」

我这才发觉自己当初想岔了。

原本只是谋划着替沈清漪出嫁,好叫沈家欠我一个人情,日后也不至于过得太艰难。

却未曾想到,这世间秩序。

从来都没有高位者欠低位者人情的。

沈清漪未曾嫁到周家固然令他们欣喜,可我宋萍萍替嫁的恩情,也是不值得他们来报答的。

「我家小姐近日在瓜州,已然是要商议旁的婚事了,至于Ŧũ̂⁵你……」

「你愿意留在周家也好,愿意回谢家也罢,这同我们沈家,可都是没有半分关系的。」

一席话说完,连宋转身进了府门。

我独身一人站在街市上,竟有些无措起来。

周迟想娶的是沈家女,所以才会带着嫁妆来沈家讨说法。

他自是不肯要我的。

事到如今,我竟还是只有谢家一个去处。

纵使万般不愿,我还是回去了。

徐氏见了我,眉眼未动,仿佛看不见我一般。

直到院子里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过来迎我,她才扬手砸下一只茶盏,开始指桑骂槐。

「养不熟的贱骨头,天天喂你汤饭吃,不曾见你有几分真心,旁人招招手,你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破碎的瓷片险些飞溅到大黄身上,我将它往身后护了护,才小声答话:「是我的错,我不该……」

徐氏冷笑:「你的错?你有什么错?左不过是心野了些。」

「罢了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听闻沈家姑娘正在瓜州议亲,我儿相送一场自然是有些情分在的,你既嫁去了那周家,便去做周家妇吧。」

「日后也莫要再来打搅了,我谢家这十五年的米粮,权当是喂狗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徐氏早就知晓我替沈清漪替嫁的事。

之所以未曾寻我,又纵容谢景衡胡闹,不过是想攀上沈家这门亲。

至于我,不过是沈谢两家结亲的引路石,压根没人会在意。

我再一次被徐氏赶出了门。

只不过这次没那么好命,那间废弃的牛棚早就被拆除了,我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只能侧身缩在一处窄檐下躲雨。

我捏着空空如也的荷包,想来想去,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或许有许多事我本就不该做。

徐氏打我时,我不该记恨。

挑水洗衣磨破肩膀时,也不该哭。

被谢景衡推出去替沈家姑娘替嫁时,我更不该将错就错地上了花轿,妄想逃离谢家。

或许这样,我就能继续留在谢家。

纵使过不上好日子,也能继续熬着熬着,做那个低眉顺眼的宋萍萍。

天色愈发黑了,原本隐隐作痛的腿被风一吹,更是颤栗起来。

我强撑着站起身,想要寻一处宽敞的背风处,好歹熬过这一晚。

却不曾想,淋过雨的青砖石格外湿滑,我一不小心崴了脚。

挣扎了半晌都站不起来,我瘪瘪嘴,有些想哭,雨水却先泪水一步落到脸颊上。

路过的人不少,却不曾有人来拉我一把。

也许真如谢景衡所说,我不过是一片过了季节又沤烂在塘子里的烂荷叶。

又有谁会肯多看我一眼?

正伤心间,有牛车驶过的声响传来。

竟是周迟。

他披着一身蓑衣,侧目看我:「你怎么没回家去?」

我局促又狼狈地擦去颊上的雨水,想要站起身,却被湿漉漉的裙摆绊了脚。

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时,是周迟拉住了我。

他像扛猪肉一般扛起我,复又放在那只蒲团上。

那件带着他余温的蓑衣被系在我身上,挡去大半寒凉。

我本想拒绝,却被他拦住。

细密如丝的雨幕中,他双目亮得像是水洼里藏着的那颗星。

「我知道你与沈家姑娘都对不住我。但如今落了雨,你又无处可去,便跟我回去。」

「等雨停了我再赶你走,好不好?」

我鼻头一酸,原本擦干净的雨水,再次从眼眶里冒了出来。

6

我再一次回到了周迟的小院子。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合卺酒,也没有红嫁衣。

有的,只是床榻上两指厚的白棉絮。

他支支吾吾:「眼见便要入冬了,是该备些厚重被褥过冬。」

话虽如此说,可入了夜,他还是和衣躺在地上那张破草席上。

新买的厚被褥,却结结实实盖在了我身上。

暖意在四肢百骸游走,白日里崴了脚也敷过草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舒坦的。

我却莫名鼻头发酸。

「周迟。」

「嗯?」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那你还敢将我带回来?」

周迟翻了个身,声音有些迟疑。

「我只是觉得,这世上,应当没有哪个姑娘家是愿意替旁人出嫁的。」

「除非,她当真是过不下去了。」

我心头一颤,两滴泪落进被褥里,悄无声息。

「其实,我是宋萍萍。」

清河郡的等夫娘不算多,又因谢景衡生得太过出挑,所以大多数人都识得我。

他们都晓得,谢家那个小郎君,家中是有个老妻等着成婚的。

这原是调笑谢景衡的话,但中伤的却是我。

我原以为周迟知道我的名字后,会后悔将我带回家。

可周迟没有。

他只略略停顿一瞬,原本语气中的迟疑便成了坚定。

「看来我猜得没错。」

「萍萍姑娘,在谢家的这十余年,你应当是过得很不好。」

我五岁时被卖进谢家。

自谢景衡出生后,我便开始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他们只瞧见谢景衡面如冠玉,举止得体,却瞧不见我浣衣挑水,操持家务。

人人都说我撞了大运,才攀上这般的殷实人家。

可人人都不曾知道,在这样的门楣里,我却曾熬得很艰难。

可周迟却明白。

外头雨已经停了,月亮白得晃眼。

我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竟头一遭地,开始期盼明日能再落一场雨。

7

或许是我生平未曾求过什么事,如今骤然发愿,竟灵验得很。

第二日果真落了雨。

虽雨势不大,但山路湿滑,周迟不能去打猎,便只能留在家中。

两人独处时,总是有些尴尬的。

但好在周迟眼里有活,见昨日我被冷风吹得将头都裹进被子里,他便索性将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修缮了一遍。

又用废木头做了张小凳子,凳面上包了棉絮,便是坐在上面做一整日绣活,也不会硌得屁股痛。

临近晌午,我做好了饭食,却不见周迟。

院外泥地上有牛车驶过的痕迹,我便晓得他是去镇上了。

天色昏昏时,周迟回来了,还带回了许多东西。

有做被褥的青布,也有做饭食用的油盐,甚至箩筐最底下,还有一小盒香膏。

他挠挠头,耳廓有些烧红。

「那卖花的娘子说,这白芷油膏消肿祛疤是最好的,我便买了。」

「你用着试试,若是还不见好,我便带你去瞧瞧郎中,总不能落下顽疾才是。」

我赶忙点头:「能好的能好的。」

他能给我买油膏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能奢望去看大夫?

我捏着那盒香膏,一时有些踌躇。

这东西,应当很贵吧?

我要如何才还得起?

周迟摆摆手:「放心,我昨个卖了头野猪,得了好些银钱,一盒香膏还是买得起的,你宽心用着便是。」

又仰头看了看早已放晴的天,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雨虽停了,但萍萍姑娘若是想还这香膏的人情,便帮我裁一床被褥吧。」

「等被褥做好,姑娘再走……也不迟。」

正合我意!

我雀跃地应下:「自然好!」

一高兴,当天夜里做饭时,又多做了两道小菜。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更别说我如今又吃又拿,做事便只能更殷切些。

当天夜里,我便对着烛火裁起布来。

青布虽便宜,但实在粗糙,若是要做被褥,便要多浆洗几遍才能贴身。

如此算来,料子洗了需晒,我又要在周家多待上几日。

等料子浆洗的这几日我也没闲着。

白日里周迟上山打猎,我便在家中操持家务。

虽同样是操持家务,但周家却与谢家不同。

周迟出门前,柴是会劈好的,水是会挑满的。

就连衣服,也都是浆洗晾晒平整的。

唯一需要我做的,便是三餐饭食了。

偶尔闲暇时,我便会搬着那张小软凳,坐在门前,一边做绣活,一边等周迟打猎回来。

虽说是打猎,可除去猎物,周迟的荷包也从不空着。

有时是随手采的浆果,有时是上树摇的栗子。

都是些哄小孩儿的玩意,我却吃得开心。

日子不咸不淡过着,虽循环往复,但也平淡自在。

到第四日时,青布已然浆洗好了。

我对着烛火缝了又拆,拆了又缝,针脚细密得连半分错处都揪不出来。

看看屋子里,鞋底纳了两双,外衫也做了两件。

眼见实在是没有留下的借口时,我犯了难。

「雨也停了,被褥也做好了,不如明日……」

周迟扒饭的动作一顿:「……你想好去何处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我年幼时被卖,记忆中的那个家自然是回不去的。

谢家不肯容我,谢景衡也不愿娶我。

说来可笑。

连大黄都有家可回,我却是没有的。

可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于是,便只故作轻松地笑笑:「虽然未曾想好,但我有手有脚,能浣衣能绣花,也能挣口饭吃呀!」

周迟放下碗筷,叹了口气,破天荒地坐到了我身侧。

「你虽能绣花,但眼神却是不好的。」

嗯?

我侧目,只瞧见周迟拉开床头的屉子,取出那盒白芷油膏。

「你若是眼神好,涂油膏时,便该瞧见,盒盖上放着只簪子。」

我这才瞧见,那巴掌大的香盒里,竟当真藏着一只素银簪。

好巧不巧,正是半年前我偷偷买回家,又被谢景衡退回去那支。

那日是我的生辰,我便拿出攒了许久的银钱买了这只簪子,想给自己做生辰礼。

却不曾想,刚买回家还没摸热乎,便被谢景衡发现了。

「你每日都要做活洗衣,好端端的学人戴什么银簪子?」

「这簪子做工不佳,实在是难看。还是拿去退了的好,赶明儿我用梨花木给你雕一支,也比这个来得精巧。」

其实那时我是想辩驳的。

我想告诉谢景衡,这簪子是我替人浣衣大半年,才攒下银钱买的,纵使不那么精巧,我也喜欢得紧。

但后来想想,谢景衡哪里会在意我喜不喜欢?

他唯一在意的,便只有沈家姑娘了。

后来,他自然是没有送我木簪子的。

不过是随口搪塞的话,又哪里会放在心上?

但如今,却有人将我珍视的那份心意,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里。

「你藏得这么深,我哪里能知道?」

周迟取出那只素银簪,也有一些局促。

「我自然也是想亲手为你戴上的,可当初说好了雨停便走,我纵使想留你,也总归是要问一问你的心意。」

「若是你并不想戴簪子,只是想借蓑衣暂时避一避雨,那我的留,岂非成了逼?」

烛火噼啪一声,我来不及去想究竟有什么好事要到。

只小声问:「我比不上沈家姑娘温婉,从前在谢家做过等夫娘,你不介意?」

周迟摇头:「若非沈家执意报恩,我从未想过当真要娶沈家女,沈家姑娘不愿嫁过来,我亦是能够理解的。」

「可是萍萍,谢家孤儿寡母,你操持家务十五年,是你宽厚仁德,谢景衡不愿娶你,是他眼界狭隘,我有何好介意?」

我叹气:「但你若是娶了我,往后的闲话可就听不完了。」

他笑了:「我素来打猎为生,鸟鸣熊啸听得多,人言闲话倒是听得少。」

「左右过日子是要关起门来的,我闭上耳朵不去听便是了。」

「只是,山里苦寒,跟着我,怕是过不上好日子的。」

「你……当真愿意吗?」

寒风拂过,吹得木窗吱呀作响。

我心中不知何时也钻进只野兔子,吵闹得紧。

「苦我自然是不怕的,可我有寒症,最是怕冷。」

「今夜风大,你可要……上来睡?」

周迟僵住,整个人几乎要被烛火烤化,耳廓红得不成样子。

下一瞬,油灯熄灭。

心中久旷多年的暗室,却骤然明亮。

8

谢景衡从瓜州返程时,已然是深秋。

回到清河郡,他先是去给同窗送了瓜州特产,而后又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即将与沈家结亲的消息。

得了同窗一番艳羡,他自是志得意满的。

因而归家路上,他也心情颇好。

可谁知刚推开院门,便瞧见满室狼藉。

昨日夜里起过风,灶房旁的木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压断了庭前种的海棠花。

檐下的灯笼也被风吹灭,将落不落地坠着。

更别说院子里蓄水的水缸,竟没有一只是满的。

谢景衡踢了一脚地上被风吹落的簸箕,角落里的大黄冲他狂吠,更叫他心头火起。

这个宋萍萍!

自己只是允诺她日后不再要她挑水缸,她便连其他的家务也都不做了。

当真是越发偷懒了。

谢景衡有些生气。

但想着自己之所以能带着清漪顺利逃婚,免不了有宋萍萍的几分功劳。

如今这般,想必也是在怪自己那日太过荒唐。

罢了,不与她计较。

大不了,往后少捉弄她几回便是了。

徐氏见儿子归来,很高兴,也不责问他那日的荒唐之举,只问与沈家姑娘在瓜州的相处。

谢景衡一一说了,徐氏更是合不拢嘴,恨不得立时便去提亲。

谢景衡再三劝说,徐氏才作罢。

他解开随行的包袱,特产送完,余下的便是给母亲带的东西。

不过是些首饰钗环之类的,并不稀罕。

谢景衡拍拍脑袋,这才想起,那盒白芷香膏忘了买!

并非是没有银钱,到瓜州后,徐氏曾托人送去过银票。

只是他忙着添置特产,又忙着和沈家姑娘画舫游湖,竟是忘了这茬。

谢景衡不知为何,竟有些懊恼起来。

但转念想想,即便自己没有买,宋萍萍也是不会生气的。

大不了,再去街市上买支素银簪子给她罢了。

左右不值几个钱,她又喜欢得紧。

念及此,他又雀跃起来,同徐氏说了许久的话。

直到到了饭点,灶房还未曾燃起烟火,他才想起什么。

「母亲,宋萍萍呢?」

徐氏一愣,方答:「她被周家……」

「她被周家责问了?」谢景衡皱眉。

「那倒是没有……」

徐氏支支吾吾的模样让谢景衡起了疑,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起来。

「那她在何处?」

徐氏叹了口气:「她被周家的花轿接走了,如今已然是周家妇了。」

「啪——」地一声,谢景衡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

9

谢景衡寻来时,我正在屋边的浅塘浣衣。

他翻了两座山,衣袍锦靴上全是泥点子,狼狈不堪。

那双紧皱的眉眼里却盛怒不减。

「宋萍萍,你玩的什么把戏?」

「那日我只说让你想个法子拖延片刻即可,你怎的上了周家的花轿了?」

「如今沈家与周家的婚事已了,用不着你在这儿填萝卜坑,走,跟我回去。」

说着,他俯身过来拉扯我。

我侧身躲开,头一遭生出了质询的语气。

「听闻你已经在与沈家姑娘议亲,如今我回去,是做什么?」

「我……」

谢景衡像是被泥糊住了嘴,说不出话。

我心中知晓,他如今来寻我,不过是看不惯我擅自离家,并非是有多珍视我。

「谢景衡,那日你为带沈家姑娘逃婚,让我顶责时,便该想到有今日。」

「我怎么知道你会蠢笨到拿自己来顶罪!」

蠢笨?

的确是我蠢笨了。

我若是不蠢不笨,也不会在谢家吃苦受罪十余年,仍旧想被真心相待。

更不会在谢景衡有心仪的姑娘之后万般讨好,想要有片瓦遮身。

说到底,还是我太贪。

过不了等夫娘那种贫瘠清寒的苦日子,才生出这许多妄念来。

「可是谢景衡,那日将我推出来的人,是你。」

谢景衡一愣,喉头上下翻滚,才寻到推脱之词。

「可是我没想到,会是你嫁给周迟啊。」

「罢了,左右你们未曾去官府登籍过,你跟我回去,我便当这事没发生过。」

我笑了:「不巧,今晨已经去过官府了。」

谢景衡脚下一滑,险些跌进塘子里。

「什么?!」

我拧着衣衫,语调平平:「半月前谢家婶娘将我赶出门时,便已经将当年的卖身契给了我,她亦亲口说过允我自己随意婚配。」

「我如今,已经不是你们谢家的等夫娘了,如何嫁不得人?」

谢景衡有些不甘心。

「可你嫁给他是要过苦日子的。这山里缺衣少食,连寻常的瓜果点心都吃不上,更别说是旁的了。」

「我早就跟母亲说好了,纵使娶了清漪,也绝不会将你赶出门去,往后只将你当成阿姐便是。」

「平日里若是有些鸡毛蒜皮,大不了,大不了,你让让清漪就是了,往日里,你不就是这样让我的吗?」

说到最后,他语气中竟带了些祈求。

我想了想,也有些惘惑。

我好像总是在让。

年幼时让的是一张草饼,弟弟出生后让的是一副碗筷,到了谢家,让的却是整个后半生。

做等夫娘的十余年里,几乎从未有人记得过我叫什么。

宋萍萍的「萍」,似乎生来便是平常的平。

平常的我和平常的桌椅板凳没什么区别。

我于谢家或许有用,但绝不值得他们记住姓名。

所以人人都唤我「谢家那个童养媳」,亦或是谢景衡的「等夫妹」。

「可是谢景衡,我不想做平平的,我只想做萍萍。」

「纵使无根无依,我也只想做我自己。」

谢景衡说不出话,却也不肯走。

直到周迟回来,他便像找到了活靶子一般,恨不得同他打一场。

可周迟看也未看他,只俯身过来,将我手中的衣衫接过。

「不是说好留着我回来洗吗?手上本就有旧疮,怎能受寒?还是要多擦些油膏才是。」

谢景衡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睛亮了起来。

「对,白芷油膏!我给你买盒油膏来,擦了冻疮定然能好!」

我摇头:「不必了,夫君已经给我买了。」

谢景衡想讨好,却仍旧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素银簪子你总喜欢吧?宋萍萍,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便……」

话说到一半,他愣住了。

只因他口中允诺的那只素银簪, 正戴在我头上。

他彻底呆住了。

只嗫嚅道:「可是, 可是往后我一定会待你好的……」

有什么用呢?

从前的「坏」我见过太多,因而那些即便已经允诺, 但却未曾实现的「好」,我便也不在意了。

周迟用衣衫替我擦了擦打湿的绣鞋,看着谢景衡惘惑的模样,叹了口气。

「谢公子, 人虽有两只手, 但玉如意需要双手来捧, 金元宝也需两臂来抬。」

「选了这个, 便不能再惦记那个,哪里有什么都占全的道理?」

「有些东西, 迟了便是迟了, 再怎么懊悔都是没有用的。」

「萍萍往后,有我来疼惜,你所谓的好, 还是留给沈家姑娘吧。」

大概是浣衣蹲得太久,叫我花了眼。

我竟瞧见素来心高气傲的谢景衡喉头一哽,红了眼眶。

10

谢景衡走后, 再未来过。

立冬那日, 沈家传来定亲的消息。

议亲的是沈三姑娘沈清漪, 定下的却并非是谢家的儿郎。

而是瓜州郡守之子。

原来,沈家三姑娘从未想过嫁到谢家。

当初逃去瓜州, 也不过是想由舅父出面说门好亲事。

奈何谢家却会错了意,以为两家日后会结亲。

听闻徐氏曾去沈家府上闹过一场,却被沈家人一句「你家竖子带我女儿奔逃还未来得及算账」给堵了回来。

至此,谢家沦为了整个清河郡的笑柄。

人人都说谢家高攀沈家不成,还弃了有多年恩义的等夫娘,如今想说门正经亲事都难。

徐氏眼见攀亲不成, 也来寻过我一回。

但瞅见我已然挽起妇人发髻, 便也闭了嘴, 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夜里我同周迟说了这事, 他低头不语。

我问:「可是生了气?埋怨我不该让她进家门?」

「我的确是生了气, 可气的却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我只是在气,你在谢家十余载,她却连你的生辰都不记得。」

「哪有人在生辰当日上门寻晦气的道理?」

我一愣,思量一番,想起今日是冬至。

竟当真是我的生辰。

他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套罗裙递到我手中。

「萍萍,生辰安乐。」

那罗裙不偏不倚, 正巧是绿色。

想起谢景衡从前笑我穿绿衫是烂荷叶,我一时有些胆怯, 竟真的不敢穿。

可周迟却握着我的手, 一字一句:

「谁说穿青衫便是烂荷叶?萍萍美貌,我瞧着, 分明是青柳枝才对。」

说着,他对着铜镜替我描上胭脂。

屋外落雪无痕,室内心跳有声。

此刻,我才终于明白, 谢景衡书卷中那句——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是什么意思。

纵使有人弃你如敝履。

但终究会有人视你如珍宝。

或许会迟,但终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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