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谢沿是江湖第一杀手。
他排正数第一,我……倒数第一。
他看我可怜,时常给我留几个人头捡捡。
没有任务的日子,我俩就在小破院子里厮混。
从门口的梨花树,到廊下,再到榻上。
一个月里床榻坏掉的次数,比我身上的人头数还多。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暗杀谢沿的任务。
01
床又塌了。
这是近日来第三次。
两人掉在地上的瞬间,谢沿猛地扭转了上下位置,我跌在他身上。
倒是不痛,只是……太深了。
我气急败坏地捶他,他却在一片狼藉里毫不在意地掐着我的腰继续动作。
「待会儿再处理。」
声音低沉,浸染欲色。
这一个待会儿,就从晌午到了暮色四合。
我翘着腿躺在竹椅上,嚼着烧鸡的鸡腿,看破掉的瓦片外的月亮。
皎洁,明亮。
明日应当是个好天气。
谢沿在处理断掉的榫卯,散开的衣襟里都是我留下的痕迹。
真好看,我眼睛又看直了。
抬起脚,拿脚趾在他腿上戳了又戳。
习武之人,肌肉硬得很。
顺着敞开的衣襟滑进大腿内侧,嗯……这里倒是软乎乎。
还没放肆几下,就被他捉住了脚腕,粗粝的手掌细细摩挲。
「还有力气?」
我连忙缩回脚:「没了没了。」
其实还能再来几个回合,但是我们这一行,从来不会让自己处于力竭的状态。
多危险呐,万一来个想取自己命的,一不小心就死了。
一阵风刮过,破败的院门吱呀呀鬼叫起来。
我嘬了嘬手里的骨头,向后随手一掷,鬼叫声戛然而止。
「谢沿,你赚这么多银子,什么时候买大宅子呀。钱呢,有命赚,也得有命花,你这么拼,万一哪天嘎了,不是只能便宜我了?」
「怎么,你不仅图我的人,还想图我的钱?」
我掰下另一只鸡腿,啃下两大口才想起来这是谢沿的。
鸡腿上挂着两根肉丝,耷拉着可怜巴巴的鸡皮。
想了想,我抠下鸡屁股,把它穿在骨头上。
嗯……还挺像。
我递过去:「吃鸡腿吗?」
谢沿拍了拍手上的土,「吃。」
吃的却不是鸡腿。
原本松垮的外衫再次落在地上,同我的纠缠在一道。
一整晚都没再拾起。
02
江湖上大大小小刺客团不少,索雪堂一家独大。
堂里有个刺客排行榜,记录了每个人手上的人头数,也就是圆满完成任务的数量。
谢沿已经多年稳居第一,目前 317 个。
我……7 个。
其中一半是谢沿看我着实可怜,让给我的。
不过他让让我,也是天经地义。
毕竟他那 317 里,有很大一部分,继承了我的老爹。
杀手基本没有寿终正寝的,要么死于任务,要么死于同行。
灭掉一个榜首的杀手,可以继承他的排名,还可以继承他的佣金。
这让不少中下游杀手都剑走偏锋,跃跃欲试。
谢沿杀了我的老爹,但他不算我的仇人。
我们日夜纠缠,他也不算我的情人,毕竟我们从来没开口谈过一句情。
那算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算个好人吧。
好人谢沿绞干帕子里的热水,给我细细地擦拭身子。
破瓦里的月亮早已不见了,只余一抹淡淡的青。
我埋怨他:「天都亮了。」
谢沿丢开帕子,将我搂进怀里穿衣。
「忍不住。」
他倒是坦诚。
只是如今这越来越不节制的样子,和当初清风霁月的模样比实在大相径庭。
当年我接不到任务,赚不到银子,死乞白赖地跟着谢沿一起。
他无可奈何带上我。
那个该死的小官不知道怎么的,兴致如此强。
叫了小妾,又喊了两个勾栏女子。
床帏晃动,淫靡声不绝于耳。
我和谢沿蹲在房梁上,听得面红耳赤。
解决了那狗官后,谢沿一声不吭在溪边洗衣服上沾上的血点。
我走过去与他贴得极近。
「你说,那事儿滋味真那么好么?」
谢沿不语,耳根却慢慢地红了。
我觉得逗他着实有趣,还想再捉弄一番,却被他一手捏住了下巴。
那夜没有月亮,他的眼眸却闪着月光。
「想试试吗?」
没等我应允,他便吻了下来。
事后我咂巴嘴:「美妙。」
谢沿轻笑一声:「确实。」
次年清明,我特地爬山去了那狗官的坟前。
给他敬了一壶酒。
「谢谢你啊,做官不行,做男人倒是可以,没有你,谢沿还不开窍呢。」
03
我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小院只有麻雀在喳喳,谢沿不知去了哪里。
许是又出任务了。
我喝了口谢沿给我温着的稀粥,觉得没滋没味的,就在墙角挖出一贯钱,跑去街上喝酒。
谢沿藏钱的时候不避着我,我就当他是默许我拿的。
他都不怕我惦记了,怎么会怪我偷呢。
从西街吃到东街,吃到街上灯笼都亮起来,我买了包炒栗子回家。
今天花了他不少钱,为免他说我没良心,我坐在门槛上耐心地给他剥栗子。
剥一颗,吃一颗,剥到最后只剩三颗。
正好我饱了,就停了下来。
谢沿还没回家。
我跑去路口的樟树上蹲着,蹲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终于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血污。
我打趣他,「功力退化啊,怎么花了这么久。」
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发现,他衣衫上的血,是他的。
背上有一道,肋下也有一道。
不过嘛,做这行受点伤正常。
「什么人啊,这么棘手?连你都被暗算。」
谢沿「嘶」了一声,我放轻了手劲。
「刀上该不会还涂了毒吧?」
「应该没有。」
我俯下身凑在他的伤口上舔了舔,点头:「确实没有。真蠢,涂点毒,江湖第一杀手就换人咯。」
「这么希望我死?」谢沿笑意不明,揪着我逼近他,鼻尖相对,要吻到的时候停了下来,「喝酒了?」
我想起来兜里还有三颗栗子,连忙剥好塞他嘴里。
「没人能杀你,我还等着你给我换大宅子呢。」
谢沿,武功高强,警惕性十足,确实没人能轻易杀掉他。
那些企图灭了他翻身的三流杀手们,基本都是来送人头的。
就算和我在床上不知天地为何物,谢沿也额外留着心神。
有一次我不小心摸到了他后腰别着的小刀,想和他开个玩笑拔了出来。
下一秒,那把刀就抵在了我的喉咙上。
他脸上的欲色都没来得及退,眼神已经清明到寒气逼人。
「别开这种玩笑,下次不知道是我脑子快,还是手快。」
这种人怎么会死呢。
谢沿细细咀嚼完栗子,像是在品什么绝世珍馐,抬眸看向我时神情很认真。
「曳笙,哪天我死了,你找个机会脱身吧,寻个良配,别让孩子走我们的老路。」
04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
我抬手试了试他的额温,不烫。
又俯下身舔了舔他的伤口,没毒啊。
谢沿的眸光暗淡,看得我有些心慌。
于是我上前坐到了他身上,勾着他的脖子凑近问:「谢沿,你该不会下面也伤到了,不行了,所以想趁早支走我吧?」
他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句话就被我堵上了。
「照顾下你这个伤者,就这么坐着,我自己来。」
谢沿真就听话地任由我胡闹,一声不吭扶着我的腰防止我掉下去。
我累得要死,他终于开始气息不稳,搭在我腰上的手掌收紧。
我趁机凑了上去,轻声问:「谢沿,你今天出的什么任务?」
他眼中的迷离倏地散去,瞥来的目光隐着凌厉。
后脑勺被他大力扣着,我吃痛还来不及惊呼,就被他疯狂吻住。
行吧,不想说拉倒。
我还不稀罕知道呢。
顾及到他的身体,终究没敢太放肆。
谢沿安安稳稳睡在我身边,呼吸清浅。
能看到他睡颜的机会还挺少的,通常是我累得倒头就睡,谢沿处理完一切再躺下。
且他很喜欢从背后拥着我睡,压根看不到他的脸。
院中响起了一道短促的破风声。
大脑一凛,我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确定谢沿没醒,才悄无声息地钻出他的怀抱。
院中无人,地上镀满了月的光辉。
院门处那棵古老的梨树上,扎着一枚闪着寒光的月牙镖。
【寅时,堂口】
是堂主密诏。
普通的任务都是由传信人递达,堂主召集的,往往极其紧急或者极其艰巨。
谢沿都受这么重的伤了,怎么还急着让他去?
我想当作没看见,悄悄处理掉,可将纸翻到背面时,大脑一瞬空白,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六十八。
是我在堂里的排名。
堂主召的人,是我。
05
索雪堂在暗巷深处。
门前种了九九八十一棵梨树。
每一棵代表了一名记录在册的刺客。
我老爹也是其中之一,他死后,那棵树移到了我的小院里。
可能移植时伤了根茎,这么多年,只开花,不结果。
堂主贺执风单手撑着头,似是在闭目养神。
「来了,坐下喝杯茶。」
我垂眼看了眼面前的桌上摆着的茶盏。
毫不犹豫地上手一饮而尽。
贺执风大笑两声,这才睁开眼走下高台。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晦暗不明。
「你和你爹越来越像了。」
瞬息间,他已落在我身侧。
头发竟未有一丝拂动,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只这一点,我就知道了我和他的差距。
我想,如果我和他打起来,我几乎碰不到他的衣袖。
「堂主有何吩咐?」
「我要你……」他拿折扇挑起我的下巴,「替我砍一棵梨树。」
我看向门外,月光下的梨树光秃秃的。
正值深秋,更深露重。
「堂主好兴致,深夜让我来砍树。」
贺执风脸上盛满笑意,眸子里却一片寒意。
「砍排名第一的那棵。」
他眸中的寒意,渗进了我的血肉里。
我只觉得大脑嗡的一下,轰鸣声起,眩晕到站不稳。
贺执风很贴心地扶了我一下,被我拂袖甩开。
「为什么?」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挤出,打着颤,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
兀的想起谢沿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接了外堂的任务。」
除了索雪堂外,江湖上还有很多规模较小的索命门,大多由豪杰侠士组成。
这些外堂的任务很艰巨,目标都是大人物,且报酬很少。
让他们坚持下去的,不过是为河清海晏的一腔热血。
我早就知道谢沿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也大概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但我还想挣扎,试图有一些转圜余地:「谢沿对堂主的忠心和付出,有目共睹,他绝不会背叛,也不会泄露一点口风……」
讲到后来我越来越急,跪着爬到他的脚边,像条狗般抱着他的靴子。
「堂主,堂主,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谢沿在堂里,十六年了,他十岁就跟着您,您不能如此狠心……」
贺执风的身形一顿,我抬头看他,竟在他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一丝愣神和……怀念。
「曳笙,你和你爹,真的越来越像了。」
这是一句极轻的呢喃。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敛了表情,抬脚踹开了我。
「这世上,从不是非黑即白,黑白有它的和谐之道。企图破坏和谐的人,留不住。」
我知道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刺杀的很多人物,并非贪官污吏,也非奸佞小人。
那位让我和谢沿开启亲密关系的小狗官,其实也是两袖清风的好人。
他用荒淫无度掩饰自己,实则在暗地里一封封地递折子。
他们好得太用力了,挡了一些人的路,破坏了一些规矩,所以他们留不住。
贺执风的声音冷漠无比:「这也是,上面的意思。」
残存的侥幸轰然坍塌,我颓然跌坐在地上,心痛到窒息。
「但是……我做不到,堂主,我做不到……」
我爱谢沿啊——
我怎么会对我爱的人下手。
「这件事,只有你可以。」
贺执风似笑非笑。
「由你来,他可以体面地走。」
「上面那位出手的话,留不留得下全尸暂且不说,他那两个安置在南山的未出阁妹妹,也保不住。」
「索雪堂榜首可以选择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从此你便自由了。」
「这也是……谢沿的意思。」
06
贺执风给了我三日时间。
回到小院时,烟囱冒着缕缕白烟。
谢沿又在熬那没滋没味的粥。
我坐下舀了一大碗,喝得啧啧响。
「……白糖粥?」
「嗯。」
我笑着拍拍他:「好哇,舍得给我买糖了,是昨天我主动,尝到甜头了?」
谢沿嘶的倒吸了口气。
我立刻放下碗。
「让我看看伤,」我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衣襟,皱了眉,「啧,让你少走动,裂开了吧。」
谢沿拢了拢衣衫,语气倒也不客气。
「昨天某人在我身上胡闹的时候就裂开了。」
「你瞎讲,那时候都没愈合。」
谢沿也坐下喝粥,他的吃相比我文雅得多,不愧是从小有娘教的。
我夹了一筷子花生米:「谢沿,吃完饭要不要和我胡闹?」
「你脑子里就只有这点事了吗?」
「不行?」我调转筷子头,戳了戳他的腰,「明明你也很喜欢。」
谢沿没否认,不过也没接受:「去街上吧。」
我和谢沿从西街吃到东街,撑得想吐。
但闻到炒栗子的香,还是忍不住买了一包。
实在吃不下,就过了个剥栗子的瘾。
我剥一颗,谢沿吃一颗。
吃到他也想吐了,就收进了袖兜里。
滚烫的栗子,贴着手臂变得冰冷。
灯笼亮起后,谢沿把我带到了一处僻静宅子。
我看着空白的门匾,有些疑惑。
他颔首朝我示意:「进去。」
很新的宅子,角落还堆着一些没处理好的砖石瓦砾,门口种着的石榴树瘦弱枯槁。
「曳笙,你会喜欢这里吗?」
我哇了好几声。
「谢沿,你终于舍得花钱了!」
咧着大嘴在院中兜了一圈,想问什么时候搬家,忍下了。
「要先在这里来一次吗?」
我推开厢房门,里头空空荡荡,微愣了一下,又转身推开了正屋,别说床榻了,连个桌椅都没有。
「没来得及,」谢沿跟在我身后,将我的失落尽收眼底,「慢慢添置吧。」
「树上也行……」看了那棵还没我胳膊粗的树,我噎了噎。
「要不地上也能将就。」
谢沿伸手牵住了我,我立刻噤了声。
「回家吧。」
「家」这个字眼太美妙。
这也是谢沿头一回ṭų₂,在那档子事之外牵我。
明明都亲密到那个程度了,竟会觉得简单牵个手就心动得快死掉。
街角有一女子卖身葬父,围了不少表情暧昧的男人。
草席裹着的尸体还未腐烂,便有飞蝇簇拥。
我们在人群外看了一会,谢沿牵着我离开。
「银子花完了?」
我不认为他是会袖手旁观的人。
「大庭广众下给孤女钱财是推她入火坑,待会儿雇个人去帮她。」
「哦~」
他总是比我想得周到些。
这么心思缜密的人,还是会犯错啊。
看着谢沿给一小厮交代好出手的细节,那小厮捧着银两往那街角而去,我突然冷不丁发问:
「你说,若我们都死了,会有人把我俩埋一起吗?」
谢沿回得很干脆:「不会。」
「也对,我都进不了你家祖坟呢,子孙后代看到了不得跳着骂,谢沿竟是个喜欢男人的——」
我猛地止住了话头。
哪来的子孙后代,哪来的……喜欢我。
07
谢沿把破败的瓦换成了新的。
我无法从那个洞里窥见月亮,有点不满,又上去把瓦掀了。
像是要和他对着干,谢沿把缸里的米满上,我就舀着喂隔壁的鸡,谢沿把院门补好,我就去凿ŧų⁻几个洞。
他也不恼,只是过来亲亲我。
这我倒是不会和他反着来。
我们从床上亲到廊下,又跑去了梨树上。
他一手撑着干巴巴的枝干,有一瞬的失神。
「明年这棵梨树说不定会结果子。」
「酸的,苦的,我才不要吃。」
「那你要吃什么?」
我想了想,「我要吃石榴。」
谢沿不说话了,只是埋头发力。
过了很久,我问谢沿:「谢沿,你有没有后悔过接下我那一单?」
当年谢沿不过ťų⁼是初露头角的新人,我爹,是榜首。
我爹极擅用毒,从来没有目标能从他手里活过三秒。
江湖人都称他是制毒奇才,很少人知道,他用毒如此精准,是因为有我这个试毒工具在。
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我出生,不是为了活着。
从襁褓里被喂各种毒,我长得活似地狱里刚爬出来的恶鬼。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出门。
但就算是深夜,我也只敢贴着墙角的阴影走。
那一天,我遇到了路过的谢沿。
他的剑上衣摆染满鲜血,毫不在意地抛接吃着栗子。
我屏住了呼吸,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我想,把他吓跑吧。
几乎不用矫揉造作摆表情,只要我从阴影里出去,就能吓死人。
我可是恶鬼啊。
但谢沿没被吓到,他将那包栗子抛给我,我没接住,在月光下滚了一地。
「啧,可惜。」
他摇摇头走了。
我捡起一颗,闻到了香甜的味道。
迫不及待想塞进嘴里,都碰到嘴唇了,又放下了。
我爹为了让我吃下他的试验品,总是把毒做得香甜可口,我每次都会上当。
但这次,我打算多个心眼。
我把栗子揣在兜里,时不时拿出来闻一下。
到了第四天,它不香了,也不甜了,变得酸酸臭臭的。
果然有毒。
08
那之后,我老是遇到谢沿。
我猜到他和我老爹是同一种货色。
靠杀人赚钱的。
一次毒发从鬼门关回人间后,我拿着捡来的一文钱叫住了谢沿。
那时我感觉自己来日无多,走之前想着至少替自己争取一把。
「能不能替我杀个人?」
他挑眉看我,颇有兴致地把那一文钱放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玩。
「谁?」
「我爹。」
「你爹是谁?」
「曳竹。」
他动作一顿,那枚铜钱掉在了地上,滚了很远。
我拖着身体去捡,半道就栽倒了。
他问:「为什么?」
尘土进了眼睛,酸胀得很,眨了眨眼,却流出了血。
我瘫在地上眼斜口歪,满脸的血。
一开口,喉咙里翻滚着血泡泡。
「我想活下去。」
我觉得谢沿很厉害,毕竟他每次都能毫发无伤地从小院门口经过。
但榜首不是那么好杀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谢沿的排名才三十几。
几招过后,他被我爹摁倒在地,浸满毒液的针将扎进谢沿皮肤的那一瞬,我扑了上去。
我爹突然愣了。
谢沿趁机调转剑柄,长剑穿胸而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还有力气将针向谢沿飞掷而去的,却垂下了手。
印象里的最后一幕,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见他咳出一口血,慢慢阖上了眼,我拉着谢沿跑了。
那一天,我从恶鬼变成了人,谢沿却坠入了地狱。
原本做做任务,闲散过生活,大摇大摆喝酒找乐子的他,不得已带着我开始躲避人群,不断地苦练精进武艺。
太多人想来取他人头了。
他要一边保护自己,还要保护我。
我被他养得很好。
第一年,我血肉渐盈,不再是一副骨架;第二年,瞎掉的一只眼开始能视物;第三年,我长出了头发。
谢沿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十分满意:「像个人了。」
也越来越像我爹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砸掉了院里所有镜子,把平静的水面抽得波澜顿起。
谢沿摁着我的脑袋把我搂进怀里:「很好看,不像任何人。」
后来我想替他分担一些,瞒着他也进了索雪堂。
他气得很多天不理我,我以为他不要我了。
结果他又在我出任务遇到危险时出现,沉默着替我解决了麻烦。
谢沿,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
我已经不记得了。
09
小院里再度传来短促的破风声。
我听得出来,这次是柳叶镖。
时限到了。
谢沿喘着粗气,停了动作,拿指尖撩开了我汗湿的发丝,深深地凝视我。
「曳笙,你爱我吗?」
我苦涩地别开眼。
「说什么胡话呢。」
谢沿像是放了心,笑了起来:「那就好。」
说着,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我忍不住搂住他脖子,将腿缠得更紧一点。
「你要死啊谢沿,力气用不完是不是?」
谢沿不语。
其实我早就力竭了,四肢绵软到随时都在下滑。
意识渐渐涣散时,我感觉到谢沿抓着我的手,慢慢伸向他的后腰。
那里别着一把短刃,我早就知道的。
身体和大脑起了冲突,愉悦和痛苦交织在一道,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想喊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眼前炸过一道白光。
许久之后,意识回笼。
谢沿压在我身上,那把刀插在他的后背。
我手上,都是他的血。
10
谢沿留在我身上的痕迹,一个月就散了。
淡到快要看不清的时候,我用刀沿着痕迹的边缘,一点点挑起那块肌肤,整块剜去。
这样,这里就会留下疤。
是谢沿留给我的疤。
结痂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印迹像是一朵梨花。
真可惜,这朵花不会结果。
我在小院里成天躺着,饿了就随便熬点粥。
不得不承认,谢沿厨艺很差,我随便煮煮,都比他做得好喝。
他喝不到咯。
缸里的米终于见了底。
米和糖都吃完的那天,我在墙脚挖出了那座新宅子的地契,托镖局送到谢沿的妹妹那儿。
谢沿真笨啊,我本来胆子就不大,尤其这几天,总觉得后背空空的,很没有安全感。
再让我一个人住这么大宅子,吓都要吓死了,不如早点Ṱŭ₍置换成钱给我。
既然他没换,那我也不要了。
我出门前,将瓦片翻新了,床榻躺椅都擦得干干净净,门上的窟窿眼个个填满。
还特地去买了把锁,将院门锁了起来。
防不了小人,但可以防君子。
不过小人也不会觊觎ţü⁺这破败院落吧。
我走到街上,吆喝声连绵不绝,炒栗子的香甜气味在空气里浮动着。
深秋真好。
我正了正笠帽,汇入了人流中。
11
【贺执风视角】
弱冠那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
Ṱů₁
那一年,我终于娶到了青梅竹马的索雪,创立了索雪堂,同时在街头救下了被债主追杀的曳竹。
曳竹骨骼清奇,吸收领悟能力一流,武功突飞猛进,很快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在众多江湖义士加入后,索雪堂一时风光无两。
那之后的五年里,我每一天都感觉自己在此刻死去都无憾了。
梦寐以求的女人,一群侠肝义胆的好兄弟,做一些劫富济贫,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的热血事。
直到索雪病倒了。
我这才发现,在索雪堂风张扬的时候,我就被盯上了。
在我这里得不到手,就报复在了我的妻子身上。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她体内几十种毒,每一种毒都互相牵制,虽然是慢性毒不会直接丧命,但会日夜受折磨,生不如死。
甲毒的解药是乙毒的爆发剂,根本无从下手,只能看着她不断虚弱下去。
曳竹搜集来不少药草经书,夜以继日地研究解毒方法。
他甚至,以赎身为条件,让一青楼女子生下了他的孩子,然后在那孩子身上不断试毒,企图找到一种攻克索雪身上所有毒性的方法。
那时候我忽然惊觉,曳竹对我的感情,早就超越了一般的义兄弟。
他在偷偷地爱我。
我并未与他对峙,也没有声张。
不动声色地享受着他的好,利用着他对我的爱。
天下可为我利用的,我都不会拒绝。
哪怕是,一份畸形的爱慕。
索雪没能当上母亲,却看不得那孩子受苦,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悬梁自尽。
那夜之后,我觉得有一部分我,随她而去。
热血的向善的豪情壮志的我,跟着死掉了。
一腔热血是可笑的,会遭报应的。
只有利益与地位才是永恒的。
大多兄弟无法苟同,与我分道扬镳,不过还好,我还有曳竹。
更多逐名利的人加入,索雪堂不衰反盛。
可曳竹,也突然离我而去。
我想杀了那两个小鬼,曳Ṭű₃竹用了最后一丝力气阻止我。
「罢了。」
「是我对不起那小子,你放过他吧。」
真后悔啊,不该提的。
等事后悄无声息杀了两人就行了,这下,反而动不了了。
更后悔的是,曳竹最后两句话,浪费在了他俩身上,他明明还有话要对我讲的。
我很想向他最后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爱我。
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了。
我想,或许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曳竹动了心。
他那好儿子装扮得只有六分像他,我竟控制不住地潮了眼。
可曳竹啊,你让我好生护着的儿子……
是来找我报仇的呢。
12
曳笙戴着曳竹常用的笠帽,一袭淡青色长袍。
他叫我:「执风。」
我眯起眼看了他好一会儿,默默在心头品了又品,半晌才摇头:
「错了,曳竹只唤我贺兄。」
「哦。」曳笙看起来毫不在意,「那他真没用。」
不得不说,曳竹这儿子,确实比曳竹大胆得多,大概,是像他那风情的娘吧。
虽然曳竹不让我动他,但我是在忍不了,曾在一次酒后提刀去了那小院。
刚到巷口,我便瞅见了两人在梨树上缠绵的样子,梨花簌簌掉了满地。
我简直怒火中烧,他们竟然在曳竹的梨树上,行这放荡事,不要脸!该千刀万剐。
可越靠近,我的心思越飘,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若我和曳竹……
那夜,我落荒而逃。
此刻,我又直面了那夜潜滋暗长的欲望——
曳笙柔若无骨的腰贴上了我的,声音带着蛊惑:
「贺兄,你想不想尝尝我?」
不,不想。
他是曳笙,他是来给谢沿报仇的。
曳竹早就死了,就算他在世,我们也永远不会像这样亲近。
因为谁都迈不出那一步。
明明心里很清楚的,身体却还是听话地揽住了他的腰肢。
我感觉自己在发抖。
「曳竹……」
他将光洁的脖子送了过来。
曳竹的皮肤,有这么细嫩吗?
似乎咬一口,就能沁出血……反应过来时,我竟真的埋头将嘴抵在了他的肩上。
眼皮重重一跳,我一掌劈开了他。
曳笙根本没有抵挡能力,飞出去跌在地上,咳出一地的血。
这一掌,对他来说应是足够重的内伤。
他却满不在乎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看来他对你也不过如此嘛。」
我气愤至极:「我和他,清风霁月无愧于心,不像你们——」
曳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又咳出一大滩血。
「无愧于心?若我说,我爹问心有愧呢?」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曳笙无视我攥得青筋暴起的双拳,自顾自说着。
「其实索雪自尽的半年前, 我爹就已经成功制出了解药。」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 我觉得头晕眼花, 竟要扶着椅背才能站稳。
别说了, 我不想听。
我不想听!
别说了啊——
曳笙轻轻握住了我挥出去的拳头,面不改色地笑道:「他根本不想救索雪, 因为索雪死了,他便有机会了。」
我眼眸震颤, 不敢相信。
眼前的人满脸是血,Ťūₐ 还含着笑意, 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说的话不可信, 曳竹怎么会见死不救,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难过,就算,就算他爱我……
我觉得胸中憋闷,一股邪气在经脉里四处乱窜, 怎么压都压不住。
不可以,我怎么能因为区区两句话就乱了心神。
慌慌张张想要调整内息,手腕却传来一丝刺痛。
一枚毒针深至腕骨。
「这毒对索雪而言,是解药,但对你来说, 是致命毒药,当年没有用上,现在用上了。去好好感谢我爹吧……哎, 不对。」
眼前的男人面容变得有些模糊, 六分相似变成了九分, 恍惚中, 我真的以为见到了曳竹。
可他残忍地接着说:
「黄泉路上, 没有人在等你。」
「不管是索雪, 还是我爹。」
我呛出一口血, 闭上眼:「杀谢沿不是我的本意, 我……」
曳笙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波澜,他将毒针又推进几分,恨恨道:「你是一切的根源,你违背初心,便该死。」
我想说, 曳笙终究还是年轻了些。
谢沿也是。
清溪和泥流终将入海,不过都是水罢了。
在发现谢沿尚存一丝气息时, 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没下死手。
他身上有我很怀念的年轻时的样子。
是索雪喜欢的样子, 也是曳竹喜欢的样子。
我将他安置在某个山林里, 就像好好安置年轻时的自己。
没打算告诉曳笙他的下落, 毕竟杀人和诛心,我一向更喜欢后者。
但人在临死的时候,大概会重拾曾经的良善。
我突然又想说了,可这时,我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那就祝他们缘分未断, 终会重逢吧。
最好是个,梨花盛开,春和景明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