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我家重女轻男。
书包我先挑,鸡腿我先吃。
弟弟永远用剩下的。
直到有一天,我爸在家庭群发了个红包,我妈说:「随便花。」
我弟说:「爸,发错了,这是大群。」
然后他俩立刻撤回。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有一个将我排除在外的小群。
家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弟弟的,一点也没给我剩下。
1
春节回家,晚饭后我斜倚在炕上刷短视频。
节日氛围很浓厚,村子里张灯结彩的,烟花让夜空亮如白昼,电视上播着我妈最爱看的婆媳剧。
我妈低头拿着手机快速打字,像是和谁正聊得起劲。直到我爸喊她,她才放下手机。
我看着她留在炕Ţū́₍头的手机,忽然心思一动。
前段时间实习工资发下来了,整整三千元,我一分没舍得动。本想给我妈买个礼物,又怕她埋怨我乱花钱,那不如直接转给她,也算是小惊喜。
我拿起她手机点完收取,退出时却被她置顶的微信消息吸引了注意。
那是和我弟的聊天框,「这件事,记得别告诉你姐。」
我弟回了一个笑脸,「妈你放心吧,我又不傻。」
我下意识地往上拉聊天框。
可是什么也拉不出来。
应该是在我妈刚下炕前,删干净了。
我心猛然沉下去。
我最重要的弟弟,我最爱的妈妈。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们有什么秘密需要瞒着我?
我弟在部队接受集中特训。
今年春节回不来。
我晚饭吃得心不在焉的。
我妈频频向我看来。
她终于发现手机里的转账时,不是高兴,而是大惊失色,「你动我手机了?」
我眉眼沉敛,下意识点头。
我妈不高兴地念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
我爸不了解情况,敲了一下桌子,责备她,「说什么呢?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能动的?你矫情什么?」
我妈来了脾气,把筷子一扔,「不吃了。」
起身回屋,门摔得老响。
我爸给我夹菜,「别管你妈,更年期到了。来,一一,咱们吃。」
深夜,电视都关了。
村外的烟花爆竹渐渐停歇了。
屋子的隔音不好。
隐隐约约透进来我爸和我妈的争吵。
我爸说,「你是怎么了?孩子一片孝心,好心好意给你转钱,你倒翻脸了。大过节的,这是干什么?」
我妈冷笑一声,「她心眼多着呢,她哪是为了尽孝。我看她就是故意找由头翻看我的手机。你没看她一晚上拉着个脸,八成是看到我和小哲的聊天,猜到了什么。」
我爸顿了一下,「不能吧,那事她从头到尾就不知道,上哪猜去。」
后面的声音越压越低,我逐渐听不清了。
我把被拉到头顶。
泪在虚空里蒸发。
现在确定了。
这件我不知道的秘密,我爸也知道。
唯有我一人蒙在鼓里。
所以,到底是什么呢?
我家从来就不是重男轻女的家庭。
小时候我们争抢玩具零食。
我爸妈都会笑着告诉弟弟,「你是男子汉,你应该让着姐姐,保护姐姐。」
新书包我先挑。
玩具我先玩。
小时不懂事和弟弟抢过几次东西,后来在爸妈的正确调和下,我和弟弟你谦我让,家庭气氛其乐融融。
我朋友林羽家重男轻女,她在家里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平待遇。
父母吵架,或是弟弟不懂事,她就会受无妄之灾。
一次她父母吵架,她妈把她爸锁在门外。
她爸叫她开门,她开了。
然后她妈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白眼狼,推搡出门,给她关在门外。
2
她一路哭着来找我,「一一,你说我做错什么了?我不该给我爸开门吗?为什么,不管是什么事引起的,最后都拿我出气。」
我共情共得厉害。
陪着她一起哭,倒是她反过头来安慰我,「不哭哦一一,没事了。我都习惯了,不哭哦。」
我哭着上气不接下气,眨巴着大眼看她,「我也有弟弟,有一天我爸妈会不会也这么对我呀?」
她肯定地说,「那肯定不会。你爸妈一直都对你那么好。我从刚出生,我妈就骂我是个扫帚星赔钱货。」
她羡慕地看着我,「你爸妈不重男轻女,一一,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在我家,我弟哭了都是我的错。」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有着温暖氛围的家庭,竟让我意外发现,原来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个除我之外的小群。
起因是我爸在四个人的家族群里发了红包,我弟来了一句,「爸,你发错群了,你发到țṻⁱ大群去了。」
他马上撤回,但我看见了。
我沉了沉乱跳的心。
趁着我妈还在地上忙活,抓起她的手机。
我妈的手机设置了密码。
而在几天前,我给她发红包的时候,她手机明明还没上锁。
我妈记性不好,很多账号密码都是我给她设置的,用的我的生日。
时间长了,她设置密码时也会下意识设置成我的生日。
开始当我输入自己的生日,却显示解锁失败。
我拧眉想了想,又输入我弟的生日。
手机打开了。
我在她的微信里看到,她、我爸、我弟成立了一个三人小群。
我往上划了划聊天记录,有老爸发的几个给我弟的专属红包,有我妈亲亲热热地叫他在部队注意身体、想吃什么就买不用省钱的关怀。
有对我不听话的吐槽和抱怨。
有我弟和她沆瀣一气对我指责的附和。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几乎要看不清那个谜底。
昨晚我妈对我动她手机的愤怒,所引出的秘密。
那件不可以告诉我的秘密。
堂而皇之地躺在他们的小群记录里。
明目张胆地嘲笑了我。
原来我爸妈给我弟买了一套房子。
并且不止如此。
连爸妈住的这一套房子已经提前过户到我弟名下。
在我分享自己恋爱喜讯的日期里,我妈在小群里忧心忡忡地说,「你姐谈恋爱了,嫁人就不远了。我们得提前做准备。」
我以为我告诉她们我恋爱了,是在和最重要最亲密的家人分享幸福。
却不知道,对他们而言是敲响了警惕防备的警钟。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好笑的事吗?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的父母,她们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啊。
很小的时候,我和弟弟争玩具,我爸会抱着我就跑,不让弟弟抓到。
我妈会在林羽住在我家里时心疼地给她做好吃的,叹息说,「做父母的,怎么能偏心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孩也是从妈妈肚子里掉出来的心肝肉。」
外人看到我们家庭和睦时,会赞誉我爸妈思想开明,不像有的家庭重男轻女。
我妈总是笑着说,「我就喜欢女孩,女孩多乖巧。当初二胎我是想给一一生个妹妹的,姐妹俩做伴。谁知道来了个皮小子。」
往事历历在目,都是假的吗?
3
从小受宠的孩子,哦,不,以为自己从小受宠的孩子,不会婉转,只会打直球。
我含着泪,举着手机冲到我爸妈面前。
「为什么你们还要建个三人小群,为什么给我弟买房还偷偷摸摸地瞒着我?我不是家里人吗,我是外人吗?」
我问得伤心。
但我妈听的是愤怒。
她劈手夺下手机,「你一次次偷翻我手机还没完了?谁教你回来查父母家底的,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人还没领回来,婚还没结,就和人家一条心来治自己的父母了?」
为什么她说的话字字都是中文,连起来我却听不懂。
她以为是我男朋友背后指使的。
她以为我在惦记她的财产。
我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我妈却倍加愤怒,她指着我唾沫横飞的一顿输出,「含辛茹苦给你养这么大,真是养出一头白眼狼。」
「没有我们,你能活这么大吗?你十岁发高烧那年,我抱着你成宿成宿地不睡觉。你念书去北京,我们全家跑去送你。」
「没有我们,能有你的今天吗?现在你是大了,翅膀硬了,不用着你爸妈了,说翻脸就翻脸?」
那天,我们大吵一架。
不,是我单方面被暴打被碾压。
我妈从芝麻蒜皮的小事絮絮叨叨说到买房,讲她多少年的不容易,对我们姐弟的付出,这些都是铺垫,为的是引出中心思想——我想和弟弟争,我好不要脸。
我听得窒息难堪。
我爸把我妈拦下来,给她推进屋里。
他对我满怀歉意地说,「一一,别和你妈一般见识。她老了,思想愚蠢又自以为是。别往心里去,啊?」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和弟弟争什么。」我哽咽。
「爸爸知道,你是好孩子。你是难过,全家人都瞒着你是不是?」
我点点头,泪却拼命往下掉。
「一一,这件事,爸妈也有自己的考虑。你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妈的意思是怕你男朋友知道了,有意见,你也难做。再者,我们也是过来人,情意浓热的时候,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给对方。」
「爸妈也是为了给你留条后路。并不是什么都不给你留,只是考验一下你男朋友,他要是没问题,将来总是要给你的。Ţũ₃」
「弟弟永远是你亲弟弟,爸妈不在了,以后最亲的就是你们。」
「你们要互相照顾,一家人不能心生怨恨。」
我爸说得句句在理。
每一句都好像是站在我的立场替我考虑。
我无法反驳。
只是觉得心里裂开了一个口子,冷滋滋地砸着风。
没有等到假期结束,第二天我就提着行李箱走了。
我爸去车站送的我。
他老了。
身体佝偻着在前面骑着三轮车。
影子越拉越长。
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上。
连上车前,他把一直放在怀里热着的温牛奶递给我,「路上小心。你妈刀子嘴豆腐心,你千万别上火。想明白了,就回家。」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想得不明白。
但我心里清楚的是,这个春节,一切好像都变了。
4
一道隐形的围墙在我和爸妈之间逐渐建立。
我开始不愿意把自己的事与她们分享。
电话都打得少了。
就连回家,都是在他们再三追问下,实在推辞不过去了,才回去一趟。
我弟曾为此打电话来指责我,说妈在家伤心地淌眼抹泪。
说我长大了,心野了。
对他们这个家一点牵挂也没有。
但他只字不提房子的事,也不提这件事的根源到底在哪里。
我受不了打哑谜,直截了当问他知不知道房子的事。
我弟震惊,「原来你闹了半天,是为了房子?」
「你要真这么在意,下次回家,我就把房子过户给你,行了吧?」
「你赶紧回家,别让老妈伤心。」
他理直气壮甚至无奈的态度,让我质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我自己想不明白,问林羽。
林羽说,「他敢说这样的话,可能真的是你误会了吧。」
「我弟弟连这样的话都不会说。」
「他只会叫嚣着,家里的一切原本就该是他的,和我一分钱关系没有。」
「一一,都是自己的亲人,不要把他们想得那么坏。回去看看吧,如果你弟真的肯这么做,可能就是误会一场。」
于是在一个假期,我回去了。
我们一家四口大眼瞪小眼坐在了一起。
当我弟提出来找户口本,把房子过户给我时,我妈炸了。
「我说你几百年不回来一趟,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肯回来了?」
「原来是算计上我们家的房子了?」
「房子是我的,我还没死呢,你这个不孝子就惦记上了?」
「我还不如养条狗呢,要条狗还知道护家?养你这么多年,你反咬一口。」
「我的房子,我的钱,我愿意给谁就给谁,你管得着吗?」
我弟一直在劝,「妈,你别动气。我姐想要,就给她吧。我无所谓的。」
「你看看你弟,你再看看你自己。」
「你有一点当姐的样子吗?」
「我就脾气古怪,不争我还可能给你。越争我越不给。」
中间我试图辩解,我不是为了房子。
我妈说,「不是为了房子,你是为了爱?这些年爸妈虐待你了,你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吗?」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
吵架吵不过。
她们全员好人,互相理解,互相心疼,互相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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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是坏人。
我应该被批斗。
我提起行李要走的时候,我弟弟跳出来阻拦。
我妈怒骂,「叫她走。她是为争财产回来的,你以为她是为了关心她爸妈回来的吗?」
我爸抖着烟灰,「行了,你少说两句。」
我回头看了看每个人的脸。
一场大戏,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
只有我,是被迫推上去的。
我的人设,我的角色定位。
是他们早已安排好的。
如果说,今天之前我还是混乱的。
那么现在我再清楚不过了。
心痛到窒息,但我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林羽你错了,你真是见识短浅。
我坐了连夜的火车,回到学校。
奇怪的是,在我父母面前,我一滴泪都没掉。
到了宋行舟面前,我却哭得稀里哗啦。
也许,身体比心更敏锐更现实,所以它不会在不爱的人面前浪费力气。
宋行舟是我的男朋友。
5
我们交往了四年。
只是因为我爸妈一直反对我大学谈恋爱,所以我才谎称自己刚谈。
因为距离毕业只有几天了。
他是我们学校的博士,前几天刚考上临市的大学老师。
他从来没见过我情绪这么崩溃,慌得手忙脚乱,不住地给我擦泪,「怎么了,一一,发生什么事了?是家里人出事了吗,谁生病了?」
我忽然停住哭泣,后悔自己的莽撞。
让我怎么说呢,告诉他,我好像发现我的爸妈不爱我?
我难以启齿。
我嗫嚅着撒着谎,「人家都说毕业季分手季,你已经是大学老师了,工作也定了,家庭也好。我就是个本科生,什么也没有,父母也是农村的。」
「你假期也不休了,就这么跑回来,就是怕我不要你?」宋行舟不禁笑了。
「你要是真怕我跑,毕业我们就领证怎么样?」
他告诉我,他所就业的大学还有一项福利,可以给引进人才的伴侣解决工作。只是这项福利有时限,如果入职半年以内不申请,就过期作废。
「本来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怕你觉得我故意拿工作绑住你,毕竟我比你大几岁。」
我怔怔看着他。
开始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一周后。
宋行舟提着一箱茅台、一条中华还有一些贵重的礼盒,就和我一起回了家。
「阿姨,叔叔,本来不应该这么仓促。只是时间紧迫,事关一一工作,只能事权从宜,先委屈一一了。我们先领证,婚礼后办。」
我妈拉长了脸,不同意。
「没有双方父母见面,没有订婚,也不办酒席,你就想让我们给户口本让你们去登记,你也太想美事了。」
宋行舟赔着笑脸,「双方父母见面这个好说,不然我让我爸妈下星期过来求亲。只是办婚礼流程复杂,我还不想委屈了一一。所以我想先领了证,然后慢慢置办。」
我妈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们婚礼要怎么办,这是你们家的事,我不管。但是我们当地的习俗是彩礼 20 万,你们不先把彩礼拿过来,就休想让我给你户口本。」
宋行舟愣了一下,他看向我。
我难堪至极。
当晚,宋行舟走后。
我忍着眼泪去敲我妈的房门,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
「妈,我的工作如果能解决,是沾宋行舟的光。不是他沾我的光。现在是我急着要结婚,不是他急着要结婚。」
「你要那么多彩礼,不是在难为我吗?」
「如果他不结婚了,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着急的是我。你不明白吗?」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没用的女儿,你没了他自己就没能力找工作了?还你着急?你怎么有脸说出口的,你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这么愁嫁的姿态,他能瞧得起你?」
我妈指着我的脸一通骂,「你出去问问,哪家大姑ẗŭ̀₃娘结婚不要彩礼?谁家不是房子车子买好了,求娶进门的?就你下贱,人家三两句话就把你骗走了,被卖了还要给人家数钱。」
我不想像个泼妇一样地站在门口和她对吵。
也不想被听她那些「为我好」的陈词滥调。
我疲惫地抬起眼,轻飘飘地说,「好,妈,你赢了。」
我转身回屋,看着自己发给宋行舟的分手信息,情绪崩溃到极致,绝望大哭。
一连几天,我都提不起劲来。
宋行舟一直没回我。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里,这已经是分手的意思,我明白。
有时候我看着窗户,自暴自弃地想,如果我跳下去了,我妈会不会疼?她会不会后悔逼我太紧?
几乎每天我都在克制自己自毁的念头,以至于在看到宋行舟的微信时,我都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他说,周末会带着父母来提亲。
我手指颤抖在对话框里,迟迟打不出字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几天他忙着做父母的工作。
「什么都不要想,等着我去娶你。」他打来电话,温柔地说。
两家父母见面那天,我妈打扮得光鲜亮丽,面不改色地提起彩礼二十万。
我婆婆直接抬价到五十万。
我着急想要插嘴,宋行舟按住我的手,「结婚的事,让父母去商量,我们不要管。」
我妈脸上喜洋洋挂着笑,话却有些阴阳怪气,「瞧瞧,这还没嫁过去呢?就护着你们呢。」
宋行舟起身给我妈添了水,「那是您教育得好,您养一一这么大辛苦啦,以后该好好享享清福了。」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
订婚进行得非常顺利。
事后,我板着脸问宋行舟,「彩礼很大概率不会带回来的。你还放任我妈要这么多,让你妈怎么看我,我还没嫁进来,身子先矮了半截。」
宋行舟笑了,「我办事至于那么差劲吗?」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天他煞费苦心地套路他家里,不仅没有提早结婚是为了给我解决工作的事,还故意提出要把一线城市全款买的婚房写我一个人的名字。
他妈生怕他恋爱脑发作真的这么做,急了,这才提出彩礼可以多给一点。
怪不得后来,他妈妈拐弯抹角问我怎么看待婚房,百般试探我有没有想法去算计她们的家产。
我的婚礼举行得很隆重。
彩礼我妈果然没给我带回来,她说,帮我存着,以后有急用,会拿出来给我的。
甚至连三金都被她一并拿走了。
说辞还是那一套,帮我先存放起来,以防我对象不好好过日子,我没退路。
可能是因为彩礼和三金的事我都没有反驳,她觉得我们的关系又恢复如初。
她开始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
话题总是围绕着「即使我嫁出去了,还是应该和她爸爸以及自己的弟弟亲。男人到底是靠不住」之类的洗脑语言。
宋行舟做事到位,她会说他心眼多,我玩不过他这种刺心的话。
而我一直在等。
如慢刀子割肉。
等一个契机让自己彻底疼死。
从此对她的那个家失了指望和盼望。
在我逐渐清醒的同时。
我弟也谈了对象,领女朋友回家的那个周末,我妈提前给我打电话,三番四次叫我回去。
在我明确拒绝的情况下。
她最后一次逼急了,说了实话。
她说,一堆的事,我不回去帮忙,她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原来这才是盛情邀约的根本原因。
我勾了勾嘴角,没笑得出来。
为什ẗũ̂ₔ么我不意外呢?
也许是这一阵子的清醒,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
以前我妈生病的时候,她会给我打电话。
我从学校请假回来照顾她,跑前跑后,她一边念叨还是养姑娘好,姑娘是贴心小棉袄。一边细心叮嘱我,不要告诉弟弟,弟弟成绩不好,又不知道学,要是借她生病的由头跑了,就抓不回来了。
她总是说,我好,要是有两个弟弟那样的孩子,她不如一根绳吊死自己。
6
而我一直深信不疑。
我终于醒过味来。
我爸妈从来不像林羽爸妈那样强势的要求我为家里做东做西,那是因为通常在他们开口以前,我已经主动想到并且做到了。
我妈最擅长做的事情是扮柔弱卖惨,根本就不需要她下指令怎么做,我就已经急切地把我所能做的一切奉上。
念初中的时候,我爸忽然失业。
我妈日日在我面前哭穷哭惨,说自己难受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我又急又慌,不知道要怎么帮忙才好。
那时候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是 800 元,我弟弟是 1200 元。
我自己主动把生活费缩减到 400,我妈抱着我哭,说委屈了我。
夸我懂事又乖巧。
那时候我虽然过得苦,但是却因为自己能为家里出一份力而欣慰。
当我提出给弟弟的生活也缩减一部分时,我妈恍了一下神,答应了。
但她从来不会当我的面给我弟生活费,现在想来,到底缩减没有,谁又知道呢。
我想起这些往事,心里发苦。
简直难以相信自己 20 多年的人生,犹如活在梦里。
所获得父爱、母爱,都来自于大脑皮层的想象。
揭开一道薄纱,一切竟然如此丑陋不堪。
曾经我的懂事不争,换来我妈一句又一句赞扬和夸奖。
我也曾是家里的贴心小棉袄。
也曾是别人家的孩子。
如果父母的爱都是以我无条件地退让为代价。
那么,当我变得「计较」,我是不是该失去一切了?
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我曾经几度犹豫,与亲人之间是否应该分是分卯是卯的计算清楚?
过去我从不会去衡量父母对我弟弟和对我的爱谁多谁少,我宽和包容,无知而幸福。
而如今,我满满的都是痛苦。
爱和怨同时走上天平的两端,彼此较力,难分高下。
爱占上风的时候,我愧疚难安。
为自己此刻对父母的疏远,为自己失衡难破的心态。
我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我高烧住院,我妈也曾一晚上一晚上的整夜不睡,给我量体温,温水擦身物理降温。
暴雨来临的时候,我爸也曾背着我跨过洪水。
这些都不是爱吗?
只要不要和我弟弟相较,我依旧是他们深爱的孩子。
得到过他们发自内心地保护和疼爱。
可是另一个声音也在不满的叫嚣,一样都是孩子,为什么不可以相较?
为什么不该得到势均力敌的爱?
我头痛欲裂。
林羽曾安抚我,「不要想这么多。」
「一一,别像我一样,和父母闹得天崩地裂,和对象吵架了,连个娘家都没得回。」
「父母再不好,也养了我们一场。」
「睁只眼闭只眼吧,还有归途。看得太清楚了,只有痛苦。」
我和她坐在饮吧喝茶。
「你后悔了吗?和父母闹僵。」
我去握她的手指,她的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曾经告诉我,没有人疼的孩子手脚都是冷的,从体内发出的寒气,抵都抵不住。
从前我不信。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手脚也变得冰凉无温了。
「也不是后悔。」她长长叹了口气,眼睛泛红,「就是觉得你尽量不要走我的老路比较好。」
「如果无知比较幸福,何必非要清醒呢?短短一生很快就过去了。」
结婚半年后我怀孕了。
我妈手巧,做了很多小孩衣物邮过来。
经常关怀备至地打来电话。
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说到手机发烫才放下。
我时常挂了电话,一个人坐着出神。
所有的事在我妈那里仿佛已经过去。
走不出来,非要较劲的好像就只剩下我自己。
7
偶尔电话里我妈会语有所指地抱怨我现在不愿意回家了。
她感慨,父母永远不会记孩子的仇,孩子却会真的舍得和父母生分。
我几乎是仓皇失措地找理由挂了电话。
我深深了解我妈的性格,正如她非常了解我一样,她善于抓到我的七寸,然后打下去。
理智告诉我,她又用了同样的方法,掌控我。
亲密如我们,她知道什么样的话杀伤力最大。
出口的时候,只会怕剂量不够深,不能一击即中。
而从不担心,我会不会被她打击得一蹶不振。
但是理智如此清晰却依旧避免不了我深受影响。
我的怨恨因为我还在意她们,因为在意,因为爱,因为骨肉相连,所以哪怕明知道她说的话不该去听去信,还是会疼会软弱会自我怀疑。
我一夜夜地睡不着,动不动爬起来哭。
宋行舟怀疑我是怀孕太辛苦,有了抑郁的倾向,辞了几次公差,更加细心照顾我。
我几次扛不住压力,想要对他说出郁闷结心的苦痛,都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不是我不相信他,我只是不相信人性。
如果他知道我父母不够爱我,是会心疼我,给我更多的爱,还是会觉得我不配被爱,而更加看轻我,甚至在某个关键点,拿来打击我?
也许就会像催化剂一样,在爱浓时加深爱意,增进感情,在爱淡时则化为匕首,反向一击。
我不愿意冒险。
十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小姑娘,我给她取名叫唯唯。
我妈抱着亲了亲,面带喜色地说,「第一胎生个姑娘好,二胎生个男孩,这样姐姐可以照顾弟弟。」
我面带不虞,转过脸不应声。
宋行舟不疑有他的笑道,「妈,我们不准备生二胎,生个小公主就挺好。」
我妈想说什么,又避讳我婆婆和宋行舟都在眼前,咽了回去,敷衍地笑笑。
事后。
我妈私下和我说,「你可别傻,不生个儿子怎么行?二胎必须得要。」
我心里厌倦,语气也不太好,「儿子比女儿差在哪里了?你自己不也曾经说过吗?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你不是说我比我弟弟省心多了吗?」
她忽然语塞,讪讪没话说了。
自己在我床头坐了一阵,忽然又开口嘟囔,「不识好人心。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是怕你婆婆介意,人家肯定想抱孙子。」
唯唯睡得不太安稳,蹬着腿想要醒过来。
我赶紧抱起来,温柔地拍着她。
「妈,生儿子将来要给他买房。你看我们现在哪有实力,要不你把彩礼还给我,我就生。」
郁结之气排不出去,在心口横冲直撞地顶得我难受。
我妈脸上也见了恼意,「你这孩子现在怎么不识好歹?开口就带刺,你公婆家条件这么好……」
「公婆条件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她们的家产又不会给我。」我没好气地顶撞回去。
「不给你给谁,就一个儿子。你可别犯傻,就知道回娘家来和你弟弟争,真到该争该抢的时候反而窝囊无用。」
我气得手指颤抖。
按压下胸口的愤怒,竭力心平气和地问她,「你当初不是告诉我,彩礼是暂时帮我保管吗?是不打算给我了吗?」
8
我妈也恼了,「不给你又怎么样?我说替你保管也是说得好听些,为了你面上有光。你出去问问,有哪个做女儿的,会步步紧逼回家要彩礼的?彩礼本来就是男方求娶的时候给女方家里的,不是给你的。」
她说得振振有词,胸口气得一起一伏的。
「好,彩礼不提。那么三金呢?三金该是给谁的?」
门口传来开门声。
宋行舟和我婆婆买菜回来打断了我们的争吵,我妈抱起唯唯回屋。
我侧过身,抹去眼泪。
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床头玩手机。
宋行舟进屋关了门,悄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和妈吵架了?我看她脸带怒色地进屋了。」
「拌了几句口角,没事。」
他揶揄我,「你都当妈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有什么可吵的。」
我气得翻身躺下,「不要你管。」
他转身挂了大衣,啧啧两声,「就对我一身本事。好,为夫的错,为夫哄哄。」
他大手圈住我,凑近脸,笑意和星星一样闪烁。
啵的一口亲在我面颊上,用戏腔唱到,「还请夫人,多多担待呀。」
我破涕为笑,「油腻。」
他拨开我额间的头发,看见我的眼眶里还蓄着泪,愣了一下,「越来越像小孩子了,和你妈凑一起就拌嘴。」
「叫岳母回去吧,反正过几天月嫂就来了,我妈也在这,我们几个人能照顾你了。」
我犹豫了一下,「算了,怕她多心,觉得我们赶她走。」
宋行舟把玩着我的手指,「我忘告诉你了。刚才回来路上,岳丈大人给我打电话,这是他的意思,他说你弟弟马上也要领媳妇回家了,岳母最好回家收拾收拾,准备欢迎准儿媳上门。」
「我听他的意思,你弟媳可能是怀孕了,估计要闪婚。接下来你家有的忙,让妈回去吧,在这你们俩见着就吵,还都上火。」
宋行舟趁着周末把我妈送了回去。
我妈回去后就修房子收拾家,忙得脚不沾地。
给我的电话不如之前那么多。
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怎么,自从心生隔阂以来,感觉接我妈的电话都成了一种负担。
她的每一句话,都要在我心里过度咂摸,品出恶意。
我深深清楚,也许我的心态也出了问题。
我感受不到爱,反而不断滋生怨恨。
我受困于爱恨挣扎,苦恼无措。
但我不断安抚自己耐下性子,等一个结果。
一个天意。
是的,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赢了,就从怨恨的岸涯走回来。
从此家和万事兴。
这个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我带着唯唯去拍百岁照片的时候,手机一直在响。
引得宋行舟不断侧头看过来,「你怎么不接?」
我按了静音模式,看着唯唯温柔地笑道,「等拍完百岁照。」
宋行舟吃醋地嘟囔,「你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唯唯,就她在你心里最重要。」
我看向他,温柔坚定地说,「你也很重要。」
宋行舟眼睛亮了一下,拧着我的脸颊,「我一点都不信,你就是个骗子。你就天天骗我给你卖苦力吧。」
摄像师找来道具,铺好一地,开始指导我们摆造型。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17 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我妈。
9
悲凉漫上心头。
我的预感一向都很准。
比如现在,我预感到如果我停下来接这个电话,今天的百岁照应该就拍不成了。
拍到中后期的时候,宋行舟的电话响了。
我几乎是跳起来把电话抢过来,按了关机。
「你怎么了,一一。」
「不过是一个电话,你慌什么?」
他的手安抚地落在我头顶,笑意弥漫,「这么不经事,看来真是我把你惯的。」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今天拍照片最大好,其他的都往后放一放。」
宋行舟奇怪地看我一眼,不解却没多问。
摄影师拍完唯唯单人照最后一组。
叫我们换衣服,开始拍全家福。
直到所有的照片都拍完,我在电脑上选了后期要修的成片,又把所有底片导入了带来的 U 盘中。
把唯唯交给宋行舟,我借口公司有事,看着他们离开。
我才把电话拨回去。
听着我妈在那头歇斯底里的怒骂,我竟然淡淡地笑了。
我终于不用再痛苦、犹豫、纠结、苦闷了。
因为我输了。
最后我妈在电话里吼道,「你过来自己把东西拿走,如果你不来拿,我就让快递给你邮回去。」
「我一会儿就去拿。」我的语调甚至没有什么波澜。
当我妈看见我,她把首饰盒砸在我脸上。
在眼角处划出一道血痕。
「拿着你的三金,滚!」
我蹲下身,把散落的金饰一一收进首饰盒里。
摸了摸自己眼角,干巴巴的,一滴泪也没有。
心脏也很安静。
再也不像之前突突地乱跳。
看来,身体也接受了赌约的结果。
我勾了勾唇角,抬脚就要走出去。
我妈许是看不爽我的态度,猛然又扑上来,抬手甩了我一巴掌,「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心眼多的怪胎。」
「你对自己的家人都这么冷漠势利,你以为宋行舟能是真的ŧũ̂ₙ爱你吗?」
「你以为真的有人爱你吗?」
我握紧首饰盒,「妈,我做错什么了?」
「你弟的婚事可是让你搅黄了,你满意了?」
我轻轻勾起唇角,「我弟的婚事为什么让我搅黄了?你告诉我啊,妈。」
我又转头看向低头吸烟的我爸,「或者爸,你告诉我?」
看向坐在地上抱着头郁闷的我弟,轻轻笑道,「弟弟,你告诉我?」
「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我吗?」
「把我叫回来,把我一顿骂,我连一个理由都不配得到吗?」
我忽然不想就这么走了。
我站在原地,目光冷冷看向我妈。
她满脸通红,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羞愧。
「你心里不清楚吗?」我妈指着我,「你的三金上为什么刻着你和宋行舟的名字,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是你那个心思深重的婆婆,还是……」
「是我自己啊。」我笑得云淡风轻。
「我和宋行舟感情好,把名字刻在首饰上,有问题吗?」
「怎么就把我弟的婚事搅黄了呢?」
「该不是你拿着我的三金直接给我弟弟了?」
「你怨得着我吗?」
「你挪用我的首饰,提前知会我了吗?我结婚的时候,弟弟连对象都没有,我会知道,你要直接用我的首饰给弟媳当三金吗?」
「还是说,你又要告诉我,所谓的替我保管,也是为了面上好看说得好听?又是为了我?」
10
我妈扬手,让我一把拽住。
她气急哭出来,「你这个不孝女啊!我怎么生养了你这么个东西,作孽啊!」
我爸碾灭烟,一嗓子吼道,「行了,别丢人现眼了。那三金本来就是一一的首饰,说这些干什么。」
吓得我妈哭声反而止住了。
我放下手,向我爸走过去,看着他笑出声,「爸,你现在出来主持公道了。」
「我发现,咱家最聪明的人,其实就是你。」
「你最擅观察形势,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任我妈闹,什么时候应该出来控场。」
「这么多年,如果没有你在后面帮我妈收拾残局,可能我不会被蒙骗这么久。」
「一一。你现在情绪在这,爸不和你解释。我们以后再谈。」我爸叹口气,仿佛很无奈的样子。
「今天的事,是你妈做得不好。你会误会也正常。」
我认真地看进我爸的眼睛里,不禁笑了。
「爸,你看着真的很诚恳。」
「这些年,这些话老生常谈了,挺没意思的。说多了,把自己也骗到了,是吧?」
「姐。」我弟抬起头,声音哑住,「你别怪爸妈,都是我的错。」
我转过头,鼓鼓掌,「你们父慈子孝,配合默契,真感人。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我这个唯一的观众就退出了。」
「舞台让给你们,尽情发挥。」
「你们放心,你们养了我的小,养老的事我不会一点都不管的。」
「等到爸妈 60 岁,我会按照国家规定的养老金按月打给你们。」
「如果你们觉得不够的话,可以把这二十几年我花你们的钱,列个清单。我会酌情处理。」
「没什么事,就不用再联系了。」
我挺直腰,从屋里走出门。
直到走到她们完全看不见的大街,才感觉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
寒意一股脑地灌进心脏。
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那之后我爸妈和我弟陆陆续续打来电话,她们姿态软了许多,大致是解释这些事。
通通让我打断了,我告诉她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们剩下的唯一话题只有你们想要什么样的养老生活。不是这件事就不要打电话来了。」
「当然,提得也不能太过分。过分了,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妈一遍遍把她哭得泪流满面的视频发给我。
把网上所演的儿女不孝的小视频分享给我。
我心痛又愤怒。
心痛在于过去那个年幼的我,曾多么无助又天真去付出一切,以得到她们一点点表面的爱意,并为此欣喜若狂。
愤怒在于时至今日她都毫不反省,一再试图耍手段来挽回局面。
我拉黑了她。
从此世界清静。
我已经有了新的家人,我再也不会像个可怜虫一样趴在她们脚下,用乖巧懂事换得一点点爱。
同样,等他们一日日老去,我也不会回馈任何爱的正向情感。
我能给的,只有养老金,多一点或少一点,全看国家政策。
爱如此稀缺。
她们吝啬给我。
我也没有多余的回馈反哺她们。
唯唯一岁生日时。
我抱着她看满屋的气球飘,她忽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口齿不清地喊着,「爱、妈妈。」
宋行舟过来接过唯唯,「那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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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唯狗腿地给了一个笑容,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宋行舟把我拉进他怀里,在我脸上啄了一口。
故意学着唯唯断字奇怪地说,「爱、老婆!」
阳光从窗户上照射进来。
暖意弥漫在整个房间。
甜蜜又幸福的微笑爬上唇畔,我看着屋外的天空,觉得它好蓝好蓝。
(全文完)
作者:三月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