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四载,季修在庄子养了个外室。
我平静提出和离。
他震惊之下,暴怒。
「我顾及夫妻情谊,从未将她带入府中,皆为女子,你何故如此不容人!温家早已落败,人贵自知,你以为你还是那人人仰慕的高门贵女么?」
他冷笑离去。
自此搬至庄子,与那外室公然进出,大肆操办平娶之礼,更在谈笑时放出妄言:
「届时那碗平妻茶,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众人皆在看我笑话。
我全然不理,忙于处理各项收尾事宜。
只因前不久黔州来信。
父兄昭雪,不日来京,受皇帝封赏。
1
我端坐窗前抄写《心经》时,毡帘掀开,季修挟着一团寒气走进来。
他缩脖搓手走到火盆前,边伸手在火上烤,边龇牙咧嘴:
「这鬼天冻死个人!」
我放下笔,起身上前,帮他解半湿的貂鼠大氅。
「又在抄那些个没用的经?」季修瞥了一眼书桌,目含蔑意。
我将大氅递给婢女莲花,轻言解释:「侍郎陈夫人下月设宴,她最喜女眷们亲手抄——」
「行了。」
季修扯了下嘴角,「后宅这些虚文浮礼鸡皮琐碎,我听了脑瓜子疼。」
他呷了两口热茶,从怀中掏出一个鎏金长木匣。
「你操持府内事务辛苦,这是我今日去珍宝斋挑的一支白玉钗,听说京城女眷现在都爱戴这个。」
我接过,并不打开,转手放置桌上。
「你不戴上试试?」
他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婚后前三年,季修时不时送我些钗环首饰、玩意摆件,我也从不拂他意,总是好一番惊喜夸赞。
这一年来,他没这兴致了。
我也没了。
此刻,他略一沉吟,笑道:
「夫人莫不是,还在恼我错过生辰一事?」
上月初七我生辰,他亥时才回府,管家提醒后才记起什么日子,赶到内院时,我已然歇下。翌日他因公差出了趟远门,昨日才回京。
我摇头,和言出声。
「夫君,我有事跟你说。」
季修凝眉,仿似猜到什么,将茶杯放下,嗓音不耐中含着几分隐忍。
「若是为着黔州的事,你委实不必开口。当年我忤逆父亲娶你进府,将你留在京城免受那贬黜之苦,已是尽了我最大的能力。」
「青蘅,你终日后宅安稳,品茶赏雪,哪知外头朝局复杂,为夫行事之艰难。」
我静静等他说完。
不轻易打断他人说话,是我温家女自小秉持的教导。
「此事与温家无关,只与你我有关。」
我将手中的纸递过去,
季修闻言,面色稍缓,低头看时有些失笑:
「你能有何事,说得如此正式——」
话忽然顿住。
他眯眼盯着手中的纸,抬头看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合离书?」
我点头,柔声确认。
「是的,和离书。」
2
满京城皆知。
季少卿待夫人,那是极好极好的。
四年前,三朝簪缨温氏一族被贬黔州,人人避如蛇蚁,唯有季修,不顾仕途牵连,重礼求娶温氏长女温青蘅。
据说季御史在家中用鞭子抽了半个时辰,也没能让自己儿子改变主意。
作为多年钟鸣鼎食养出来的女儿,我是全京城最贞静守礼,端庄娴雅的闺阁淑女。
若不是家中遭此横祸,即便不若嫡姐进宫为妃,去皇亲宗亲或是一品大员家当个少主母,也是妥当的。
季修探花出身,任太常寺少卿,从五品。
但那般境况下,他肯娶我,便是拯救我于危难,在所有人眼中,对我已是莫大的恩惠。
一时间,季修有担当,有情义的名声传遍京城。
婚后,季修与我夫妻恩爱,传为佳话。
第一年,他因高尚书千金在宴席中对我出言不敬,当场起身护短斥责,致她丢尽颜面,狼狈离席。
第二年,他为送我一件满意的生辰礼,拜玉匠为师,花费数个日夜,亲自给我雕刻了一个花开并蒂白玉镯。
第三年,花灯节前夕我不慎崴了脚,他背着我走了长长一条街,带我赏花灯,吃小食,惹来一双双羡慕的眼睛。
第四年,他在城西庄子养了个外室。
……
外室姓沈,名知瑾。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吴大学士家的宴上。
我朝民风开放,官员往来喜设宴,宴上或吟诗作对,或载以乐舞。
那日一女子场中独奏,风姿卓绝,惊艳满席。后又与一众公子对诗辩论,做派大方,颇具才识。
吴家嫡女与我交好,用团扇遮面,小声问我:
「你可知她是谁?」
我抿了口茶,看着对面的顾盼生辉沈知瑾,笑答:「不知。」
「她原是六品官家女,父亲犯事贬为庶民,后进太常寺当了女乐师。不仅棋琴书画样样精通,早前更是因写了一篇颂边关的骈文,在世家公子中名噪一时。宣王喜她才情,欲纳她为妾,谁料她竟拒了,说宁当平民妻,不做高门妾。宣王不仅不怪,反而赞她洒脱清醒不似一般后宅女子……咦,她好像走过来了。」
沈知瑾穿着一身不菲的翠绿蜀锦裙,袅袅婷婷走到我面前。
她盈盈欠身行了个礼,倩声说:
「民女听闻季夫人出阁前是京城最端庄守礼的淑女,知瑾自小受不了闺阁拘束,长的一副女儿身却爱和男儿论长短,内心一直佩服您这样的女子,今日能有幸一睹名门风采,实乃知瑾之荣幸。」
她说完,歪头看着我,唇角挂着一抹笑意,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玩意。
对面几位年轻公子传来窸窣低笑。
我垂眼,虚抬手臂。
莲花即刻端来一碟红果。
「赏你的,去吧。」
我挥了挥手,淡笑说。
沈知瑾一怔,笑容瞬间有些僵硬。
红果每条案桌上都有一碟,但味道酸涩,公子贵女们咬了一口难以下咽,便都赏给身边下人了。
我是官妇,她为婢。
赏赐自然得受,不然即是不敬。
她僵着脸接过。
低声说了句「谢季夫人」,而后端着碟人人不要的红果,在众目睽睽下快步离开。
吴家嫡女疑惑,「这个沈知瑾,为何单单过来拜见你?」
我接过小婢刮好的蟹膏碟,用铜勺浅抿了一口,笑道:
「或许她自觉与我经历相似,故而生了几分亲近之心,也未可知。」
3
此刻。
屋外风卷着雪发出呼啸。
屋内安静之极,只有火盆里间或响起「噼啪」爆裂声。
季修已然恢复了神色。
他将手中和离书随意抖了抖,脸上透着一丝可笑之意。
「青蘅,你倒是说说,为何要和离?」
我缓声开口:
「夫君当年来温府求亲时,当着我父亲和三位哥哥立下誓言。你说我若嫁你,此生不纳妾藏娇,一夫一妻,绝无二心。现在,你既已违背当初说的话,你我夫妻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季修盯着我,半晌没作声。
许久,吐出几个字。
「你已知晓?」
「沈姑娘么?」
我点头,「全已知晓。」
他抿了抿唇,长吁一口气,沉声开口。
「既如此,说开也好。」
「知瑾家中不幸,与你境遇相似。我初时怜她身世,后见她才情见识不同于一般女子,故生爱慕。青蘅,此乃人之常情。」
说到此处,他抬眸看了我一眼。
见我神色无澜,他微微蹙眉,顿了顿又道:
「她知晓我对你许下的承诺,从不逾矩。你放心,你依旧是府中主母,此事断不会变。知瑾住在庄子,我初一十五去看她,其他日子回府陪你。」
「夫君。」
我轻叹了声,「这样未免太过麻烦。你签了这合离书,让沈姑娘进府,岂不简单?」
季修面色霎时难看。
「我顾及夫妻情谊,从未将她带入府中,皆为女子,你何故如此不容人!」
「没带入府中么?」
我自始至终,语气平和。
「你两月前新收的小厮,每日与你书房伴读,厢房伺候,同进同出,是女扮男装的沈姑娘吧?」
「我生辰那日,你去庄子见她故而晚归;这次公差一个月,与她双宿双飞,共游江南。」
「还有这支白玉钗,珍宝斋原品是子母钗,这是小钗,想必那大钗是送她了……」
季修脸色越来越难看,骤然低吼:
「京城官员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四年无出,我为季家子嗣着想,这有何过分?青蘅,这几年我待你不好么?你因此事便轻言合离,将你我夫妻之情置于何地!」
他默了一霎,忽而冷笑连连。
「青蘅,你当真是想和离么?」
「抑或是,明知我当众许下承诺,借和离来胁迫我,好坐稳你主母的位置……我最看不得后宅这些勾心伎俩,眼皮子浅薄,令人厌烦!」
季修铁青着脸,被火光勾出的轮廓,凌厉又生硬。
掀帘离去时,他冷冷丢下一句话。
「我若真如了你意,你慌不慌呢?温家早已落败,人贵自知,你还当你是那人人倾慕的高门贵女么?」
毡帘晃动,屋内安静下来。
莲花悄然上前,递过来一盏燕窝百合。
「屋内干燥,小姐喝些润润嗓子。」
我吃了两口,将窗子开了一条缝,寒气霎时迎面扑来。
清冷,但新鲜。
我轻叹,「雪花洁白无瑕,为何落在地上却如此脏污不堪呢?」
莲花恭声答,「是因为地脏。」
风吹动一摞宣纸「哗哗」作响,露出一封珍藏信笺。
那是两月前来自黔州的暗信。
父亲亲笔题书:温家昭雪,受皇帝密诏回京,接受封赏。
我闭眼,轻吸一口,沁凉入肺。
「天气复杂多变,只愿雪中赶路人,莫被泥泞绊了行程ṱṻ³。」
4
季修搬去了庄子住。
婆母命我回话。
她端坐高堂,脸色难看。
「青蘅,我原以为你世家出身,是个分寸之人,故而将府内中馈交予你。可你竟因修儿养了个女子,逼得他不得不出去住,这便是你身为主母的风范气度么?」
小姑子季玥手捧暖炉,神情讽刺。
「说起来,我真替我哥叫屈,当年他若娶个有娘家帮衬的女子,且不说官路便宜,也不至成婚四年膝下无子。」
「别说我哥养个外室,就是在府中纳贵妾、娶Ṫù³平妻,这说出去人人也道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嫂子,此一时彼一时啊,人若无自知之明,哪天被请下堂,怕是得不偿失了。」
婆母清了下嗓子,又道:
「玥儿的话固然难听了些,但也是为你好。修儿是个良善性子,你四年无出,他本可休妻,届时你非但无处可去,连一分嫁妆都带不走。现如今他不过纳个妾,对你而言也是仁至义尽了。」
「此事不是我护短,确然是你不对。外室说出去总归难听,下月我寿宴,你亲自去庄子把那个女人接回来,以主母身份让她正了名,如此对大家都好。」
我抿了口茶,抬眼看眼前你一言我一语,金钗绫罗满身的母女。
当初嫁进来时,二人可远没有这般光景。
我温氏一族因与太子结党营私罪名被剥夺官职爵位,皇帝念及往日功勋,并未抄家。
三朝贵胄,家底深厚。
我带进来的嫁妆里,光一套翡翠百宝髻,便抵得上城西那座庄子的价格。
当初婆母明面让我执掌中馈,实则府内财务空虚,全由我嫁妆补贴。
因着这份利益,这几年,二人对我倒也客客气气,如今,眼见季修心思变了,她们的心思也跟着活跃起来了。
人的贪欲永无止境,自古如此。
放下茶杯,我柔声应道:
「婆母放心,此事断不让夫君为难。」
季玥睨着我,「嫂子,我劝你接那女子回府可要趁早,我哥什么性子你想必清楚,激不得管不得,越不让他干的事他越要干,别到时丢尽了脸面还没落着好。」
正说着,小厮进来。
「老爷领着客人往正堂来了。」
婆母忙起身,命人收拾茶具,小碎步走到门口,垂首候着。
我和季玥亦跟在后面,屏气敛声。
公公季御史在都察院任职,从二品,为人严肃凛正,不怒自威。
季府内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出大气,腿肚子打颤。
此时,公公与一高大男子往这边走。
走到近前,公公对男子道:
「这是府内家眷,冲撞祈王了。」
「无妨,唔,我记得温家二女嫁入了府中?」祈王语调随意,尾音透着一丝上位者的慵懒。
公公命道:「青蘅,还不拜见祈王!」
我低首上前,欠身行礼。
锐利的眼神一掠而过,片刻,头上响起玩味的声音。
「不过几年,昔日以纵横捭阖之术立身的百年温家,在这偌大京城,也就剩下区区一名深闺弱女子了,叹哉,叹哉!」
泛着金光的袍裾摆动,祈王缓缓步入正堂。
公公进屋前想起什么,回头斥责:
「修儿近日在外行事放浪,我当爹没空管教,你这个做妻子的不劝谏归束,岂非无用?」
我垂首应「是」。
抬起头时。
婆母和季玥皆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5
季玥有句话说得没错。
季修是个越不让干越要干的性子。
他搬去庄子后,干脆把事情做到了明面。
沈知瑾不再当太常寺乐师,也不再是女扮男装的小厮,更不用囿于城西庄子当个入不了台面的外室。
她穿着价值不菲的狐裘斗篷,头戴全京城最时兴的金镶玉钗,与季修成双入对,出入各种吟诗论文的聚会场合。
因她既懂诗词歌赋,又能说上几句时文论政,一时风头无两。
被公子们称为「闺阁外的奇女子」。
季修倒也时常回府。
但只在前厅拜见父母,或是回书房歇息。
没再踏入我院内一步。
……
再次见到季修时,我正从绣云坊二楼踱步下来。
他陪着沈知瑾在一楼挑女服。
想是得了婆母寿宴允入府的消息,沈知瑾正兴致勃勃一件件挑着见面的正式礼服,向伙计问得仔细。
与她满脸喜气不同,季修一旁负手而立,微微锁眉似在想着什么。
钗环轻响,两人同时抬头看来。
季修见了我,怔了一下,脱口问:
「你怎么在楼上?」
绣云坊是京城内最昂贵最上档次的成服店,老板只接待城内巨贾或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
而绣云坊的二楼,据说只有极尊贵的客人才能上去。
「季夫人,真巧啊。」
沈知瑾虽也些许疑惑,但并未过多表露,自信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看了她一眼,没回答,转头对身后的老板说:
「把那件包起来吧。」
老板恭声,「是。」
随即两位伙计捧着一条锦缎绣竹袄裙过来。
沈知瑾见我没理她,轻咬唇,忽伸手指着那件袄裙说:
「我选好了,要这件。」
我抬眸,朝她看去。
她噙着一抹笑,直直与我对视,悠悠开țū₁口:
「姐姐那日既能将那碟红果让与我,想必区区一件衣服,不至于这般小气吧?」
「让不让的不打紧。」我看着她,认真问:「只是,你买得起么?」
季修从方才就一直盯着我。
以往我只要见着他,无论府内府外,即刻迎上去柔声唤「夫君」。
此刻,我非但没与他招呼,就连他刚问的话我也置若未闻。
他脸色阴沉,冷声开口:
「她买不起没关系,我替她买。」
沈知瑾唇角上扬,嗓音愉悦之极,「那便多谢季郎了。」
老板适时出声,「此套袄裙含金丝绣线,售价三百两。」
「什么?」
沈知瑾错愕出声。
季修也露出意外的神色。
要知季修每月俸禄五十两。
而平日一件贵些的成服,也不过二三十两。
「要么?」老板客气问,「同样的款式还有一ẗû⁸件。」
沈知瑾抿着唇没吭声。
季修看了看我,咬牙道:「要。」
「银子先挂着,我明日让人送来。」
老板沉吟未答,目光看向我。
我点头,「可。」
沈知瑾面色不虞,「老板,不是有两件么,你还问她做什么?」
老板瞥了她一眼,淡声道:
「我不过是个管事的,店里有人赊账,我自然要问问自家老板的。」
沈知瑾一愣,不可思议地道:「你说什么?她……是绣云坊老板?」
季修也怔住,目光讶然地注视着我:
「此事我如何不知?」
我叹了声:
「温家产业千千万,我如何能一一数给你听呢?」
静默一霎,沈知瑾冷笑,「姐姐靠着家中福佑,倒是好福气。」
我转头看向她。
「你为何一直唤我姐姐?我与你可有半点干系?就算他要纳你为妾,现在不还没进门么?」
她面色微僵,随后扬起头,不卑不亢道:「我与季郎早已心意相通,至于你们高门后宅女子那些规矩琐碎,我不在意。」
「知瑾的确不是妾,也不该叫你姐姐。」
季修忽然幽幽出声。
盯着我,一字一顿。
「她是我季修的平妻。」
「青蘅,她长你一岁,以后入了府,该你叫她姐姐才是。」
店内骤然安静下来。
在沈知瑾难以抑制的惊喜声中。
我与季修,静静对视。
6
婆母寿宴当日。
府邸盛装,重宾云集。
当今朝局呈二王相争之势、
太子势弱,祈王后起劲头强劲。
皇帝缠绵病榻许久,人人皆知,新皇必在二人之中选立。
公公季御史近来和祈王往来频繁,故而来了很多大官要员及家眷。
谁都得给祈王几分薄面。
婆母头戴䯼髻头面,高坐上席,在季玥的陪同下和各位夫人说话。
我领着管家、侍从婢女人等穿梭其间,解决各类大小问题。
季修和沈知瑾在一起。
花亭中,一众世家公子谈论诗文,谈笑晏晏。沈知瑾身着那件金绣袄裙立于其间,朗声吟诵一首小诗,引得一片赞叹。
「沈姑娘和季兄,才情相通,果然是天造地设一对!」
「以沈姑娘这见识、才能,别说当平妻,就是当个主母也是绰绰有余的。」
沈知瑾笑了笑,悠然道:
「你们这话反倒是瞧不起我了。唉,后宅女子委实可怜,整日活在家长里短,争风吃醋的琐碎之中,哪知天地之宽,世界之大。季郎早已应我,日后并不限制我自由。我虽为女子,却有一颗不输于男儿的心。」
「好!这才是女子志气!」
「果然不愧为闺阁外奇女子也!」
众人抚掌称赞,季修亦目露欣赏,
有人问,「季兄夫人是温家女,记得温家尚得势时,温太傅曾放话,幼女只嫁不二娶郎君。现如今虽说温家已落魄,这平娶之事,她竟然肯?」
季修冷哼一声。
「我难道还亏待她了么?这几年我念她家中变故,待她如珍似宝,可她因此拿乔作势,我堂堂男儿丈夫,岂能被一女子心机限住。届时那碗平妻茶,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说完这话时,目光移动,朝游廊这边斜睨。
我正领着下人在廊上经过。
他们的声音毫无遮挡地传了过来,我充耳不闻,兀自前行。
游廊一转,我顿住脚步。
眼前一华衣矜贵男子,正背负双手,独自立于廊前赏园中雪景。
我旋即躬身拜见,「祈王殿下,扰您雅兴了。」
祈王转头瞥来,神色淡淡。
「季夫人。」
「是。」
我正欲告退,忽听他凉凉开口:
「宫中传闻,说皇上密诏温家回京,你可听闻此事?」
我应道:
「臣妇不曾听闻。此般传闻每年皆要传上一阵,皆为不实。」
他眸光锐利地注视我片刻,哂笑一声。
「想来不实,你温家但凡有丁点动静,你那夫君如何敢这般待你。」
他如此说完,却不动。
我也只好垂头候着。
好一会,慵懒的声音徐徐响起。
却说起了别的。
「我幼时在宫中,曾听父皇谈起你温家,颇是有趣。」
「你温氏一族掌三朝太傅令,实为皇家智库,下设玄策堂、纵横院、绣衣署,百年来为我朝提供军事、经济、人才各项战略决策。」
「据闻你温家乃集团决策体系,每代秘密选出一名家主,选拔过程极为严苛。温家嫡旁系全部子弟,自十二岁开始,便要经历数次模拟朝局考验,如漕运河道规划、边境粮草危机、九卿官员反间计划……只有在这些考验Ţų₁中胜出的人,才能成为新一任家主。新家主一旦产生,永不公开,却在内部享有最高决策权。」
「你大哥温聿,文韬武略。」
「你二哥温荀,善军事外交。」
「你三哥温澈,擅治国事政。」
祈王说到此处,俯身靠近,一字一顿:
「所以季夫人,你温家新一辈家主,是你三位哥哥中的哪一位?」
7
寒风骤起,园中雪雾随风扬洒。
我垂首,怯声开口。
「臣妇不知,此乃父兄与叔伯之事,我从不参与。」
祈王又靠近一步,威压之意似猛兽待动。
「你当真不知?」
他勾住我下颌,让我直面他,同时手慢慢下移向脖颈,竟似要掐住我。
「抑或是,竟敢欺瞒本王!」
声音陡然阴鸷,仿佛要将我吞噬。
蓦地,我伸手。
使出全身力气将他猛地推开。
祈王没料到我竟敢如此,一时不察往后踉跄几步,与此同时,几名带刀护卫闪现,将来拿我。
「你竟敢——」
祈王震怒之声未落。
一道厚雪如天幕般沿着屋檐齐刷刷坠下,将方才祈王站立之处霎时埋成了雪堆。
祈王怔然看着眼前此景。
我忙跪匐在地,颤声说:
「臣妇情急之下冲撞了祈王,求祈王恕罪。」
远处花亭,季修留意到这边情况,骤然起身,疾步走来。
游廊尽头,公公、婆母领着一众人等也正急急往这边走。
「大胆!你竟敢对祈王不敬!」
公公走到近前朝我怒喝,扬手就要来扇我。
「爹!」季修赶忙喊了声。
「罢了。」祈王扬手,「事出有因,不必怪罪。」
季玥上前一步,柔声道:
「殿下,您衣服湿了,我领您擦拭一下。」
祈王并不理她,盯着我片刻,口中道:「季御史,本王今日不便,先行离开了。」
说罢转身,在护卫簇拥下离去。
婆母瞪我一眼,啐道,「青蘅,你差点给我们家遭来灾祸!难不成也想让季府落得你温家一样的下场吗?」
季玥被祈王无视,面色窘迫,此时也咬着牙道,「爹!祈王连宴席都不参加,定然是怪罪了,您是不是得给他一个交代才是!」
季修沉声:「爹,此事乃意外,祈王方才说不追究了。」
「闭嘴!Ṱű̂ₚ」
公公冲自己儿子怒喝一声。
季修还欲开口,被身后的沈知瑾拉了拉衣袖,于是闭了嘴。
公公冰冷地注视着我,阴沉开口:
「温氏,跟我到正堂。」
在讥讽、嘲弄、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我垂首,诺诺应是。
……
片刻后,正堂。
众人透过敞开的门窗,远远看到屋内的情景。
我跪于正堂「天地君亲师」牌匾下。
公公面色威肃,立于一侧。
须臾,他缓缓转身背对门口,恭声:
「家主。」
8
我用帕子掩面,慢慢开口。
「季御史,今日何报?」
季御史在身后嗓音平稳道:
「皇上今晨吐了两次血,太医研判,时日不超过三个月。」
「宣王加入太子党阵营,并与关将军营取得密线联系。」
「太傅和几位公子日夜兼程,已抵达缭城,十日后进京。」
他说完不动不语,等我说话。
我默了默,「祈王已知晓密诏一事。」
季御史:「看来宫里还有他的眼线没清理干净,属下即刻安排人办。」
「嗯,另有件事有点麻烦。」我徐徐道。
「祈王方才提及,皇上曾跟他讲过温家家主选拔内幕,他撒了谎。此事皇上并不知晓全部,他却能详实讲来。」
「家主的意思是……」
我凝望上方匾额,目光深幽。
「温家内部,有人有了外心。」
季御史声音骤然紧绷,「家主可要我通知绣衣署行事?」
我淡声:
「无妨,他尚不知我身份,可见告知他内幕之人并非家族核心……此事我亲自处理。」
季御史顿了一下,又问:
「修儿娶平妻一事属下当如何处理?请家主示下。」
我缓缓起身,用帕子擦了擦脸,柔声说:
「让他娶,他闹得越大,做得越荒唐,我父兄路上就越安全。」
「明白了。」
我转身,泫然欲泣往屋外走。
季府这所宅子,规模气派或许不如朝中大员,但园子里的亭台楼阁,曲廊水榭设计,在京城中算是一绝。
这些皆在我嫁进来前一年修缮完成。
毕竟,我身边不仅时刻有四名影卫跟随,每日还需接收各类信息、发出号令。
曲径通幽,路转回环,方便宜行事。
当年皇上贬黜时,温家可选择去陪都应天府,或是偏远西南黔州。
温家为表忠心,选了黔州。
众人只道是为带三位兄长逃离朝廷纷争,保下家族核心。
然则,兄长只是烟雾。
温家全族远走黔州。
都是为了护一个我。
温家每一代家主,都会接收上一代家主的暗桩,并同时培养新一批私属暗桩。
季御史,便是祖父留给我的其中一个。
他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家中成员简单。
婆母和小姑子贪婪市侩但胆小。
儿子季修有探花八斗之才,又有丰神俊朗之姿,我看着赏心悦目。
季府,看似是我不那么显赫的夫家。
实则是我在京城的安全屋。
留京四年,我明面是贤淑少主母,实则在构建情报、经济、司法、人才交织的四维操控网。
这宴席上每位官员的前朝后宅之事;千里之外的边关换防、粮草结余;宫内上至皇上病情、下至太监调动……
我皆了如指掌。
如今皇上时日无多,皇权大战拉开帷幕。
父兄回归各项部署收尾完成。
我温氏一族。
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9
夜间,厢房。
我刚吩咐完莲花奖励今日值守影卫。
院内响起打更声。
毡帘一抖,季修大步走进来。
自搬去庄子,他未曾踏入这里一步。
此刻,他站在门口,冷声问:
「跪堂的滋味,可好受?」
我沉默不语。
他又道:「有件事,你听了或许不高兴,但我想着还是提前告知你一声。知瑾已见过爹娘,他们皆已同意她以平妻纳入季府。」
我点头,「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桩喜事。」
他盯着我,冷笑。
「你如今这般阴阳怪气有何意义?我早与你说过,当今朝局复杂,为夫在外行事艰难,不过想找个能懂些内宅外世界的女子,陪我说说话,作作伴。你却因一己之私,以合离相要挟!青蘅,你太贪心了,当初你若能容下知瑾当个外室,又何来今日之辱?」
我轻叹,「你也知是辱啊……」
「是又如何?」
他嗓音骤高,含着愤懑,「当你拿出合离书那一刻起,你便将你我夫妻情谊踩在了脚下!你既如此轻待,我有何不可?」
我望着他,好声道:「季郎,不能好生合离么?你当日许了承诺,我嫁你。如今你收回承诺,我们合离,这不是两全——」
「休想!」
他愈加愤怒,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我季修,只有休妻,没有合离!」
「下月初六,知瑾入府,届时那碗茶你若不喝,就等着领休书!」
季修气冲冲出屋。
行至窗外时,忽传来「哎哟」一声,似摔趴在地。
「哪来的烂石头!」
他啐骂离去。
我垂眼,问莲花:
「今夜院外谁当值?」
「阿九。」
「……」
翌日,我入宫看嫡姐温妃。
皇上待她有情,温家遭贬,她地位并未受太大影响。为避嫌,这几年我和她见面次数并不多。
她落胎两次,身子孱弱,倚在榻上与我说话。
「青蘅,宫里有人传言,父兄他们要回来了?你可听说?」
我弓着腰,小心帮她捻好被子。
「阿姐,外面闲言碎语不必在意,你把身子养好,以后好日子还长。」
「我身子我很清楚,不强求了。」
她轻叹,「近来我老想起从前,那时男孩子们在书院读书,我带着你在池边做胭脂玩,你什么事都听我的,萧彧也听我的……」
我看了眼身后。
宫女即刻上前轻掩宫门。
「阿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必再说了。」我柔声。
「我偏要说。」
她抿着唇,眼眶泛红。
「我是心悦萧彧,可我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为温家入宫。为何还要将萧彧赶去边关?他明明是状元之才,满襟抱负!青蘅,没有谁比你我知道他有多刻苦对吗?就因为我对他有意,就要让他一生湮没于黄沙中吗?」
我望着嫡姐,慢慢开口。
「阿姐,谁跟你说萧彧去边关了?」
嫡姐一眨不眨盯着榻旁一块玉佩,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有那么重要么,有么……」
10
初六,季府纳娶。
因皇上病重,一切从简。
我在房中写信时,婆母和季玥领着一群下人气冲冲来了。
「青蘅,为何管家胆敢拦我们进库房?你想反了天不成!」
我落下最后一个字,不慌不忙叠好,才抬头看着眼前母女俩。
「我安排人在清点,且等两日。」
季玥讽笑,「你莫不是看新人要进门了,想把嫁妆单分出来不成?」
我点头,「是啊。」
母女俩一愣,显然没想到我竟答得如此干脆。
「你生是季家人,死是季家鬼,嫁妆岂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娘,稍安勿躁。我看她就是想借机扰了今日这门亲事,我们无需跟她废话,待喜事过后,爹爹和大哥自有处置她的法子。」
婆母面露不耐,喝道:
「也罢,今日且不跟你计较!我拿我娘家带过来的玉镯给新人见面礼,你速速唤人取来!」
我轻抿了一口茶,淡声说:
「我方才说在清点,听不懂么?」
婆母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我自己的嫁妆我还动不了了?」
昨夜歇息得晚,我有些倦意,轻唤,「莲花。」
莲花悄然出现,面无表情站在婆母和季玥面前。
「我家小姐累了,请回吧。」
季玥怒喊:
「这是季府!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赶我们走!来人!快来人!」
身后的下人们一动不动。
两人满脸不可思议。
眼见无人搭理,母女俩气急败坏往外走。
「反了反了!今日之事,定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
我睡了过去。
梦里,我和阿姐在池边笑闹着挤胭脂花。
白衣少年身姿朗朗,单手拎着花篮,笑吟吟将花递给我们。
波光映照在他脸上。
阿姐羞红了脸。
「小姐。」
莲花唤醒我。
我睁眼,望了望窗外。
外面锣鼓喧天,热闹之极。
11
我走进张灯结彩的喜堂时。
季修一身喜服,刚和新娘子拜完天地,正绷着脸昂首张望门口。
眼神与我对上,他面色稍霁,轻吐一口气。
几位公子笑喊:
「季夫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该新人敬茶了!」
季修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低声道:「来了就好。」
我浅笑,款款走向侧首坐下。
婆母乜斜,朝我轻哼了一声。
今日来宾多是往日和季修沈知瑾走得近的朋友,一个个目光嘲讽地看着我。
平妻虽有例可循,但官宦人家却极少如此,毕竟此举让正妻难堪,而一般大户的正妻娘家多有依仗。
不似我眼下处境。
沈知瑾捧茶,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朗声开口:
「妹妹,我知你对我心存防范,大可不必!后宅女子一生磋磨,囿于小小天地。争来争去的,无非是眉描得细不细,云锦穿得美不美,可笑可叹!妹妹接了这杯茶,姐姐答应你,日后绝不在这般事上与你论高低,争输赢!」
一番话说得有人叫好。
季修看着我,声音难得柔和。
「青蘅,为夫亦答应你,你我夫妻情谊依旧,绝不会少半分。」
沈知瑾闻言,微微拧眉,眸中闪过一丝燥意。
我注视着眼前二人,笑了笑。
「这茶,我若是不接呢?」
二人面色一变。
周遭响起窸窣议论声。
季修脸色难看之极,压抑着嗓音道:
「青蘅,莫要胡闹。」
婆母愤懑开口:
「你四年无出,若不愿我儿纳新人进门,那就自请下堂,领休书一封!」
我问季修:
「你也是这个意思么?」
季修咬牙盯着我,半晌,一字一顿:
「我娘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沈知瑾眸光一亮,面露喜色。
我抬起手臂,摆了摆。
莲花双手捧着一道卷轴文书走进来。
走至堂前,大声道:
「皇太后赐合离懿旨,准温氏离归本宗,嫁妆田产悉数发还,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内外宗亲不得妄议。」
季御史接过文书查看,点头道:
「确为太后懿旨。」
周遭哗声骤起。
季修身子一晃,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婆母和季玥亦满目震惊。
「不可能啊,你一孤身女子不能自立门户,合离了能去哪?」
我忽然起身,面朝门口露出笑意:
「爹!大哥,二哥,三哥!」
众人顺着我的目光讶异望去。
世家公子们先行认出来人,瞳孔瞬间放大。
「怎,怎么会……」
父亲和我的三位丰神俊朗的哥哥,大跨步走进来。
个个人高马大,神情不怒自威。
「青蘅,我们刚见完皇上就马不停蹄来接你了,不晚吧?」
三哥面带笑意,大声对我说。
他向来是个开朗的性子。
我莞尔一笑,「不晚,刚刚好。」
父亲牵起我的手,嗓音浑厚:
「青蘅,跟爹爹回家。」
我走时回望了一眼。
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婆母和季玥面色惨白,错愕之余透着一丝惊恐。
沈知瑾眼睛瞪得大大的,嫉妒、恼恨、恐惧交织。
季修一动不动。
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我坐着温家的马车离开时,身后传来季修变了形的嘶喊:
「青蘅——」
大哥问我,「要不要停下?」
我笑了笑。
「不必,一路前行即可。」
12
温家沉冤昭雪的消息,立刻惊动了全京城。
皇上发布昭告:
【温太傅官复原职,并赐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人们对这场悄无声息却震荡朝局的变化瞠目结舌,并纷纷猜测温家在这场皇位战中的立场。
太子,或是祈王?
然而温府却低调之极。
除温太傅定期上朝外,温府整日大门紧闭,谢绝一切宾客宴请,就连太子的示好也婉言回绝。
我深居简出,却比以往更忙些。
这几年建立的操控网,除一部分继续潜伏地下,另一部分需由暗转明,否则不足以在关键时刻,维持局势。
好在如今不是我一人。
父亲和三位哥哥迅速展开对接。
更令我惊喜的是,哥哥们的孩子逐渐展露头角,温家第四代继承人在几年磨砺中获得了成长。
这场家族劫难没有白受。
所有人都在猜测温家的立场。
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皇上驾崩的关键时刻到来。
总体而言,宫内宫外的一切变化皆按我的推演步步呈现。
唯一发生变数的。
却是嫡姐。
她突然拒绝响应温家令,主动切断了一切联系途径。
那夜父亲和我秉烛长谈,叹道:
「你阿姐更像你母亲,聪明却脆弱,在情感上投射太多,不似你……但她是这个计划的关键。」
我望着皱纹爬满额头的父亲,轻言安抚:
「父亲放心,侍郎陈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我已通过她获得太后首肯,每日去后宫抄经为皇上祈ƭṻ₈福。阿姐不肯见我,我就去见她。」
翌日,我的马车刚出温府,就看见在雪地里站着的季修。
一月不见,他似清减许多。
那件貂鼠大氅穿在身上,有些晃荡。
莲花开口,「这半月他偶尔来,也不多说话,站了一会便走。」
我撩开车帘。
他脸上闪过一倏激动,又迅速冷静下来,第一句话便是:
「我从未想过和离,更没想过休妻。」
我蹙眉。
他抿了抿唇,又道:「我那时每日住书房,其实是等你来找我。」
我不解,「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嗓音忽而变得低落。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提出和离,我以为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可你竟然说要和离,我那时很愤怒,愤怒到失去了理智。」
我提醒他,「季修,你已经有新的妻子了。」
他忽然伸手,狠狠搓了下脸。
「我不知道,她现在住着你的院子,睡着你的床,用你的妆台。我看着觉得恍惚,她怎么能用你的东西呢?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可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脸上露出深深的困惑。
「季修,以后别出现在这里。」
「你这样,看上去很可笑。」
我淡声说完,放下车帘。
马车哒哒,踏雪离去。
13
我进宫两次,嫡姐皆对我避而不见。
后宫森严,又是局势敏感期,她决意不见我,我不便擅自行动。
第三次,我在抄经完成后,不经意在太后面前提起幼时姐妹趣事,她想起自己闺阁过往,道:「温妃有阵子没见了,你出宫顺道去看看她。」
嫡姐见到我,神色冰冷得让我陌生。
「温家已重新得势,我的使命到此为止,不欠任何人了,往后不必再给我发什么消息。」
我难过地道:「阿姐,我们是家人,你不想见见爹爹他们么?」
她红了眼,却发出冷笑。
「不想。你们都是没有感情的木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誉,人不似人,鬼不似鬼!青蘅,你尤其让我失望!」
我震惊地看着她。
嫡姐从小是个温柔善良的性子。
母亲早逝后,她待我如母如姐,有时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护着我。
这么重的话,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
我垂眸片刻,轻声说:
「阿姐,你动用了隼驿?」
「是!」她骤然激动起来,拿出几封信笺甩在我脸上,「我动用了隼驿,查清楚了很多事!萧彧死了!原来他两年前就死了!他那么开朗,那么刻苦,那么有抱负的人,因为你们所谓的欲望、荣耀,一个人孤孤单单死在荒漠里!」
信笺的一角在我脸上划出一丝血痕。
我凝然不动。
嫡姐忽然咯咯笑起来,嗓音凄凉。
「青蘅,他喜欢的其实是你,对么?那个玉佩,他原本送的是你,却阴差阳错到了我手中。」
「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当初,我告诉你我心悦萧彧时,你们已经心意相通了吧?可你城府真深啊,你什么也不跟我说,让我像个傻子一样!」
我落下泪来,「阿姐,我从未这样想过,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人。」
她双目通红,状似癫狂。
「所以你为了我就毁了他?让他远离京城去边关是你下的令吧?所以温家新一代的家主,其实是你!」
「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你,我的妹妹,自以为为我好,却舍弃自己的爱人,你们如此心狠,都是怪物!没有感情的怪物!我恨自己是温家人!」
嫡姐发出痛苦悲鸣。
我默然许久。
突然开始取发钗,解发髻。
垂下一缕头发,我送到嫡姐面前。
她眼眶含泪,不明所以。
「阿姐,你看,我有白头发了。」
我轻声说,「我今年不过二十二,白发却快遮不住了。」
她瞪眼看着,目露震惊。
我继续开口。
「大夫说我思虑过多,伤了气血。」
我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
「可阿姐,我不能停啊。」
「你说我为了家族荣誉也好,说我心狠也罢。我只知道,温家辅佐大业朝百年来,国盛民昌,四海安定,是百姓数百年来过得最好的年头。」
「一个国家,交给皇帝一人决策,他的喜怒哀乐,眼界憎恶,会影响大至国家制度,边关稳定,小至百姓衣食住行。」
「太祖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决策缺陷,于是他自省自评,殚精竭虑,培养家族人才,创立了温家集团决策体系。」
「温家百余年来,已积淀深厚,权力之大,影响之广,甚至大过皇权。温家每一代家主,必须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不惜自损。」
嫡姐怔怔看着我。
我转头凝视她。
「阿姐,你说我是没有感情的怪物。是的,别说感情,别说道德,别说一个萧彧,只要保住你我姐妹情,保住温家,保住这个温家辅佐下的最好朝代,我的年华、生命、骨血,我都会毫不犹豫献出。」
嫡姐瞪大眼睛,眼泪涌了出来。
我走过去,轻轻搂住她。
「阿姐,我需要你Ṫů₅,温家需要你。」
14
那天晚上,二哥来找我。
他和萧彧曾是最好的朋友。
「两年前,我路过玉阳关,和萧彧大醉了三天。他带我去看了一片榆树林,大笑着说是他一棵棵亲手种的,他说曾经和一个人约定,如果能将那片荒地种满绿林,就能和她再见面。」
「我离开两个月后,他的城池遭受突厥攻击,为保护城内百姓,他率部力战而死。」
「后来我又去看了他一次。百姓在榆树林里给他立了一个石头坟,说那是萧将军最爱待的地方。」
他在桌旁放下一块小小的黑色石头。
「我取了一块带回来,也算带他回了京城。」
我不知二哥什么时候走的。
窗外月光如水,光波荡漾。
仿似那年小池边。
少年脸上明亮的光影。
……
嫡姐恢复了密信联系。
她说,皇上已拟好传位遗诏,方置在一个秘密之处。
太子和祈王都在加紧拉拢人才,建立各自阵营部署。
皇宫局势一触即发。
腊月十五。
太后携一众皇嗣,前往天明山,为皇帝祈福。
我亦跟随。
下车整歇时,祈王突然出现。
「温青蘅,没曾想我还是小看你了,所以你早知道你父兄回京,却瞒住了所有人。」
他目光阴冷,如毒蛇吐信。
我惶恐跪拜。
「殿下错怪臣女了,父兄受皇上密诏,怎敢私下告知我。」
他负手冷笑,「看来你姐姐,还没你更接近你温家核心。你给你家主带个话,可否愿意跟我做个交易?」
我垂头不敢动。
「温家若能在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我不仅授予你三位哥哥同等爵位,并承诺永不褫夺,你温家后人,永不再经历罢黜之苦。」
「四弟。」
太子领着一众侍卫笑着走过来。
他逢人爱笑,看上去是个极好相与之人。
「啊,这是温家幼女吧,早听说你在太后跟前抄经,一直没机会见着。」
我应承着跪地拜见。
「快起快起,几年前我与你父亲交好时,你还是个容易脸红的小姑娘,没想到几年没见,这般惊艳了。」
祈王笑了一声。
「世人皆知太子喜好美女,莫不是有想法?」
太子呵呵一笑。
「温家女贤良淑德,我看做个太子侧妃,倒也妥当的。」
我微微蹙眉,正要说话。
「不可!」
后方忽然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
15
众人回头望去。
竟是季修。
他站在祈王的门客群中,脸色发白。
太子不悦,「四弟,这就是你属下的胆子?竟敢如此对本太子说话,若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可要直接拿人了。」
祈王笑了笑。
「太子,这你可冤枉我了。此人是季御史的儿子季少卿,也是这位温家女的先夫。」
季修上前一步,跪拜在地。
「太子恕罪,微臣方才一时出言不逊,实乃情急。」
太子冷睨着他,「有何情急?」
季修大声道:
「不怕太子和祈王见笑,温氏与我合离,是因为我前阵子行为放浪,让她心生失望,但眼下我已知错,发誓要追回妻子。太子一向有成人之美的美名,还望成全微臣!」
太子脸色变化几瞬,终是露出笑容:
「原来如此,那我自是不能夺人所爱,只是温家今时不同往日,你一小小少卿,情路怕是艰难。」
祈王朗声笑道:「这点太子不必担心,他既跟了我,我定会给他机会,让他加官进爵。」
太子看了我一眼,率人离去。
祈王淡淡扔下一句,「我方才说的话,别忘了。」
便也踱步走开。
季修走到我面前。
「青蘅。」
我慢慢起身,「今日之事感谢你替我解围,难得你想出此番说辞。」
他神情艰涩,低声说:「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呢?」
我回想太子和祈王方才的对话,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正欲再开口,脸色陡然一变。
忽然整个抱住我,身体转了半圈。
我震惊看着他的脸。
鲜血从他口中涌了出来。
他双臂慢慢松开,身体瘫软下去。
后背,三支利箭犹在发出嗡鸣声。
「有刺客!」
周遭响起叫喊声。
我极力搀扶住他。
他盯着我,嘴唇翕动,和着鲜血吐出几个字。
「青蘅,我后悔了。」
16
回京半月后,季御史来找我。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岁。
祖父当年在路边拾到奄奄一息的他,带回府中培养,后安排进宫,一路扶持晋升。
几十年来,劳苦而忠诚。
但毕竟父子多年感情,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季修现下如何?」
「康复艰难,他是个执拗的性子,一直念叨着对不起你,说是为你死了才好,死了才能弥补他犯下的过错。」
我望着窗外园景,默了片刻。
「我明日去看他。」
季御史哽咽,「多谢家主。」
翌日,我回到了季府。
婆母和季玥见到我,脸色惨白地垂首立在一旁。
惶然又惊恐。
我兀自进了内院,见到了季修。
他形容枯瘦,躺在床上,被子没一点起伏。
见到我,他面露难过,干涩开口:
「我好想念从前,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想那几年我们夫妻恩爱,我越想就越恨自己……」
我叹了口气。
「季修,你记忆中的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尚书府那次赏花宴?那是我和你父亲刻意安排的。」
他深凹的眼睛眨了眨,黯淡的眸子中透出茫然。
「那日,我穿着你最喜爱的颜色衣服,带着你最爱的玉兰花,我早已了解你得喜好,所以和你说话时,你引我为知己。只因那时,温家选中了你爹,选中了你。」
「我对你的性子作出研判,加以运用。所以你说要娶我,你爹抽了你一顿鞭子,你越发叛逆,如此我嫁给你留在京城,更显合理。」
「温家迟早要回京的,所以我必定会和你合离,没有沈知瑾,也会有别的女人或是别的法子,只是你们恰好在一起了,省了我不少事。」
「父兄回京路程艰险,我每年都提前散布一波消息,后再证实为假,实则都为今年做准备。同时为了混淆视听,我故意向你提出合离,你果然被激,继而作出后面一系列的事。」
我回头,望着床上听入神了的人。
「你探花出身,原本有很更好的前途,但我当时处境,夫君不能太招摇,所以你只能在太常寺当一个小小的少卿。我事务繁忙,没有精力怀孕生子,不能因情绪影响判断,故而四年无出。也因此,你壮志未酬更心生烦恼,结识沈知瑾并生倾慕之心,只能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我今日将这些内幕告知你,一是因你父亲对温家有功,二是因你一步步走到此,的确有我推波助澜的原因。三是……」
我顿了好一会,才开口。
「曾经有一个人,我并未说这么多,他聪明之极,不仅全盘猜到并主动入局。我不想再有人步他后尘。」
「季修,等你身体好时,当今朝局必然已定,届时大业朝需要人才,需要新生力量,需要更多的人为天下,为百姓殚精竭虑。」
「我时常感觉时间不够,力有不逮。黄河依旧泛滥,街头仍有食不果腹者,监狱尚有冤魂盘旋,边关有人正在死去……望你解开心结,抛却男女情爱,躬身前行,壮志得酬。」
离开季府的路上。
天空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手捻一块石头,倚靠车壁闭目沉思。
远处忽传来丧钟。
「当——」
「当——」
「当——」
我睁开眼,下令:
「进宫。」
番外
青蘅说得没错。
我身体完全好时,朝局已定。
新皇不是太子,也不是祈王。
而是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
新皇母妃早逝,年方十六,多年来一直接受暗中力量的培养。
我加入温家集团几年后,才慢慢想明白很多事,方觉温家决策层布局之深远,行事之诡谲。
温家最初辅佐太子,后评议发现太子不足以承担重任,遂自断臂膀,主动应灾,在家族最鼎盛之时毅然抛下一切,远走黔州。
太子势弱,祈王后起。
两方对峙,取得朝局平衡。
温家远走时,留下了最不起眼,也是最能干的家主。
一介弱女子,担负了全部战略核心。
四年蛰伏,终完成破局和布局。
皇帝驾崩那日。
太子和祈王两方兵力同时逼宫。
温妃作为留在先皇逝世时身边的最后一人,双膝跪地,高举遗诏。
得知传位于九皇子,太子和祈王难以置信, 决意武力强夺。
未料太子阵营, 宣王与关将军倒戈。
祈王那边,他最心爱的小妾将他七个儿子绑在了阵前。
太子和祈王被押解去宁古塔时,百姓拥在街头观看。
我也去了, 却意外遇见了沈知瑾。
她蜷缩在街头,弹木琴乞讨。
拜堂那日后, 我没办法再面对她。她很愤怒,时时对我喊叫, 和季玥争吵,我只好越发躲着。
后来季玥抓住她与吴公子在屋内苟且,嚷嚷着报官时, 我拦下了, 拿出了全部积蓄五百两银子,放她离开。
我听说她后来当了吴公子的外室, 却不知为何流落街头。
沈知瑾对我咬牙切齿地咒骂,说如果不是因为我认识了吴公子, 就不会被他染上病。
我将身上仅剩的五两银子都给了她后,落荒而逃。
……
新皇上位后, 励精图治, 连续几道政令大获民心。
我知道, 这些一定和青蘅有关。
青蘅那日一番话后, 我躺在床上,浑浑噩噩许久,再睁眼时,忽觉豁然开朗, 耳目清明。
我开始兢兢业业, 当一名好官。
父亲很是欣慰, 大胆利用人脉资源助我官路亨通。
我知道,青蘅时常会在新帝面前评点一些突出业绩的官员, 于是愈发夙夜匪懈,克己励行,不敢松懈一丝一毫。
心下盼望着, 或许某日, 青蘅谈起我时会说上那么一句, 「季修当官, 还是不错的。」
此后几年,我没再见过青蘅。
她似乎刻意隐姓埋名, 深居简出。
唯有一次, 温妃去世,我在宫门前撞见她正上马车。
明明不到三十, 却惊见她满头白发。
我跟着马车缓缓前行,到了一个优雅清静的宅邸。
后院想是栽满了榆树, 墙外落了一地的榆钱, 煞是好看。
后来,我时常去那儿坐坐。
人们路过那里,多艳羡后院的宁静、平和。
只有我知道。
那后院中的女子。
掌控天下乾坤。
她华发早生,却风姿卓绝;
她无情无义, 却胸怀天下;
后代史书上从未出现她的名字。
却对她曾经生活过的朝代评曰:
「大业朝延续二百年盛世,其间海晏河清,吏治清明。」
「边关无战事。」
「百姓长享太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