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已两年,我却要靠着引情香才能与顾晟同房。

成婚已两年,我却要靠着引情香才能与顾晟同房。

温存时,他拿起小衣掩住我的眼睛,低低笑道:「你不是跟你姐姐一样念的圣贤书吗?」

「她会像你这般为了诰命不择手段么?」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属意的是我姐姐,所以从来瞧不起我。

再睁眼,我回到及笄那年。

顾晟送来的纳采礼在院中还没放热乎。

而面前这个昂藏七尺,未来会成为镇国公的男人问我有什么心愿。

这一次,我没再让他踏平匈奴替我哥报仇,而是说——

「你娶我。」

1

我娘嫁给我爹是下嫁。

当年她一眼看中这位骑马游街的倜傥探花郎,料定他日后会有所作为,所以不惜与家中断亲也要嫁给他。

我娘想要诰命,而我爹确实如她所料般出类拔萃。

娘怀上我哥那年,爹连连晋升,有了请诰命的资格。

于是她满心欢喜地等,结果等来爹从外面带回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他把那个女人扶为平妻,还在圣上面前为她请了诰命。

爹说那是他的青梅竹马,陪着他一路从布衣到官相,虽无夫妻之名却早就有了夫妻之实。

他不能辜负了她。

娘未出阁前是心气很高的贵女,知晓一切后愤怒地质问他当时为何要娶自己。

爹只说,是娘一厢情愿的。

但娘最后没有和离。

裴府上,她与那位平妻各自住一头,日日相斗。

我哥被生下来时,隔壁的平妻也生下一个女儿。

娘从此便有了新的期望,她渴盼着我哥学有所成,平步青云。届时作为生母,她便能有诰命。

2

爹并不因为生母差别而对府中儿女偏心,他只单纯青睐聪慧的孩子。

所以我姐姐和我哥哥的日子如鱼得水,而我的日子则很难过。

跪祠堂、抄书、禁食都是常有的事,只要在课业比他们差,便要受罚。

可是我总是比他们差的。

这并不是因为我懒惰,为了赶上他们,头悬梁锥刺股我都已做过了。

可哥哥姐姐太厉害了,京城人无不钦羡裴侍郎家的那对儿女,俊逸风流又颖悟绝伦,乃天纵之才。

我没有那么高的天分,也做不到像他们一样让洞观书院的院长破格收我入门。

最后,还是哥哥姐姐去求了院长,院长看在自己得Ṭũ¹意门生的份上,大手一挥就允了。

虽然在洞观书院的三年,我焚膏继晷,日夜苦读,最终得来的成绩也很不错,旁人谈论裴家儿女时偶尔也会带上我了。

但我爹还是放弃我了。

在府里,我给他请安行礼,他从来视若无睹。汗巾等女儿孝敬父亲的物什,他也只用姐姐绣的——尽管绣娘说我的绣艺已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了。

而娘则无暇顾及我,她每日忙着给哥哥煲汤补身子,以期望他能早早为她请得诰命。

府中对我好的只有哥哥姐姐。

每次等娘离开他的院子,哥哥便悄悄唤我一道过去用那些滋补的膳食。

姐姐平日喜欢给我买东西,她看上的首饰玩意儿,都有我一份。只是她必须藏着掖着地给我,因为我娘不待见她,她娘也不准。

有他们接济,我觉得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直至我及笄。

那一年,爹越来越厌烦我,用膳时酒醉,说要赶紧将我嫁出去了事,我吓得吃不下饭。

那一年,我哥为了挣功名,随军出征,死在了边疆。

3

军中送回来的遗物不多,只有半个我给哥哥绣的锦囊,破旧的铠甲和几封未寄出的家书。

铠甲是用来立衣冠冢的,爹说哥哥不堪大用,家书他一封都没看,全丢给了娘。

哥哥的死让娘大受刺激,她一下便害了癔症。

癔症发作时,她平日里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了,只会整日喃喃低语着我哥的名字。而她清醒时,就只是拿着我哥的家书流眼泪。

我怯懦地说我也想看看家书,她就让我滚。

「那个贱人有诰命我没有,她还有好女儿,而我的儿子死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怎么就多生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都是我造的孽,我不该给她下绝嗣汤,该自己一口喝了。那当初也就不至于在寒冬腊月怀着你,还要看他们浓情蜜意!」

泪水流下时悄无声息,只有我的侍女鸢儿哽咽地拿手帕给我擦。

她轻声说,姑娘,我们回去吧。

爹没给哥哥办丧事,草草立了衣冠冢便了事,但外人问起时,他便演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

他一贯铁石心肠,并不为哥哥的死悲伤,只是盘算起该将我嫁给谁做填房才能最有利于他的青云路。

而就在这个时候,顾晟来了裴府提亲。

他要娶我。

4

这场婚事是及时雨,打消了我爹把我嫁给七十岁老尚书的念头,也让我娘振奋起来。

她很用力地握着我的手,意气勃发,大笑道:「好啊,你原来勾上了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低下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与顾晟并不相熟,唯一的交际是在洞观书院。

他与哥哥姐姐同级,是他们的至交,所以见到我时也会唤一声妹妹。

娘并不在意我的异常,只是继续开口:

「远安侯世子,多好的夫婿。Ṱṻ¹你就要做世子夫人了!

「你记着,到了侯府要恭谨守礼,孝顺公婆,最要紧的是早早哄得顾晟为你请诰命。

「那人有诰命,我的女儿也马上有诰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诰命,又是诰命。

娘的笑声回荡在昏暗又凄冷的屋里,她的青丝白了大半,面容憔悴,好似风中残烛。

所以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是点头。

5

嫁到侯府后,日子比在家里好过得多。

只是明明是顾晟自己想娶我,婚后却待我很冷淡。新婚夜,他掀了我的盖头,垂下眼瞧了我一下,便默不作声地走了。

公婆待我比顾晟好,不过也只称得上客气,隐隐有些疏离意味。

在侯府的两年,我小心翼翼地侍候顾晟,对公婆体贴入微,付出了千辛万苦后,终于赢得了府中上下的一致称赞。

却始终没打动我的夫君。

尽管早就有了资格,但他一直未为我请过诰命。

我不敢回裴府,不敢见清醒时的娘,她总是掐着我的手问到底还要多久,问我为什么这么不中用。

公婆看不过眼,为我指点。

「成婚已两年,你和晟儿是时候想想子嗣的事了。到时候有了儿女,你也该有诰命傍身了。」

我将他们的话记住,又用上了嬷嬷给我的引情香,才让素来冷淡的顾晟与我的肌肤之亲多了些。

6

这夜月朗星稀,顾晟与我对酌。他饮了些清酒,神色有些迷离。

忽地,他握住我的手腕,倾身压过来,笑意吟吟地问:「你今夜又点引情香了?」

我看了眼香炉,刚要说没有,却被他堵住了唇。

一个时辰后,我有些疲倦地躺在榻上,心里算了算这些时日的亲近次数,猜想应该够了。

顾晟却余兴未消,拿起小衣掩住我的眼睛,低低笑道:

「在书院里,你不是跟你姐姐一样念的圣贤书吗?

「她会像你这般为了诰命不择手段么?」

黑暗里,我僵了身子,听见自己有些颤地问:「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不紧不慢地开口:「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真的远不如她。

「你知道么?她考上女官了,在朝堂上与男子辩论朝政,何等地英姿勃发。

「而你——」

顾晟止了话头,而我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嘴里泛起苦涩。

「那你当初为何要娶我?」

我后悔问了这句话,因为我听到顾晟的轻笑,他的嗓音懒懒散散的,好像在说笑话。

「我乃定远侯世子,屈尊求娶一个小小侍郎的女儿,难道是因为看中了你的才情与风貌?」

当然不是。

能让顾晟不顾门第求娶的女子,拥有绝伦才情与风貌的女子,是我姐姐。

「我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的语气夹了些失落与惋惜。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待我冷淡,不为我请诰命,只因为他一开始属意的是我姐姐,而且从来瞧不起我。

7

顾晟说完这些话便走了,而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手脚冰凉,再也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在榻上沉沉睡下。

这一觉很深,很久,我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的。

但我还是醒了,入眼就是鸢儿喜极而泣的脸。

她哽咽地抱住我,「姑娘,太好了!你不用嫁给老尚书了,定远侯世子的纳采礼送来了,他要娶你!」

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再看看四周熟悉的陈设,我愣在原地,浑身发起抖来。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鸢儿,我的好鸢儿,我才刚及笄,对吗?」

「是啊,您才及笄一月呢。」

我突然笑出了声。

原来,我回到了十五岁。

回到了哥哥死去,顾晟求娶我那一年。

8

顾晟的纳采礼才送来几日,六礼的流程并未走完。

我从马厩里牵来一匹白马,将纳采礼全都放上去。鸢儿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在我身后一路追,急急地问:

「姑娘,你把这雁带上要做什么呀?」

「我去退婚,你在府中等我回来就好。」

鸢儿的身影被疾驰的马匹抛在后头,我迎着烈阳与风,一路行到定远侯府门前。

门房问有何贵干,而我只是将纳采礼交给他,请他转交给世子爷。

「这婚我退了。」

转身上马要走的时候,有人喊住我,「裴朝宁!」

回头一瞧,原来是门房已经通禀了主人。顾晟站在府前,又急又怒地问我:

「你要退婚?」

我与他对视一眼,一瞬便发觉他有异常。

顾晟周身气度,眼神,比起十九岁的侯府世子,更肖似上一世已二十一岁的他。

他也重生了么?

但这不重要了。

我只是开口:「是了,我来退婚。」

「多谢您之前的照拂了,这回便不劳烦您了。」

9

回府的路,我骑着马慢悠悠地走。

一进门,便看见我爹暴怒的脸。他顾不上装出平日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举起手来扇了我一耳光。

「竖子!你竟敢去侯府退婚!」

我躲不过,硬生生受了,左脸迅速泛红肿起,齿间也尝到血腥味。

「还好世子派人传了话,说不计较。你现在去祠堂里跪着,跪到纳采礼再送来为止。

「若没了这门婚事,我拿你是问!」

我抬起眼,看见姐姐远远地站在爹身后,她用手帕捂着嘴,眼里泪光闪闪,朝我摇头。

她劝我听话,不然会受更重的罚。

我笑了笑,摸了摸红肿的脸,恭敬地答应:「好,我去看看娘,看完我就去跪。」

10

我去娘的院子时运气很好,她清醒着,命人将屋里的窗都关上了,独自一人固执地借着烛火看信。

我推门而进,急切地唤她。

「娘!」

她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我很耐心地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眼里蓄起泪水。

「娘。

「哥哥已经没了,爹连丧事都不肯大办。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与他和离,好不好?

「我带你走,我的绣工很好,这些年也攒了些银子,我们离了裴府,买个宅子自己住,好吗?」

回应我的是娘怨恨的眼,和一个耳光。

「你为什么要退婚?你不嫁顾晟,难道真想嫁那老尚书,让我颜面无存吗!

「我到底为何要生你?」

她又凄凄艾艾地哭起来。

而我只是在黑暗里擦干了泪,轻声说:「最后一次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着想了。」

11

我一出娘的屋子,就在门口看见了姐姐。

往常她并不会来我娘院子,但是今天瞧我不对劲,便破例追过来了。

她站在门口,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我一过去,她就将我搂入怀里。

姐姐的泪掉下来,落到我额头上,有点烫。

她的声音发颤,「怎么就想要退婚呢?嫁到侯府,总比待在吃人的裴家好啊。

「行之哥哥走了,我在家里护不住你。朝宁啊,听话,先去侯府过日子,好不好?」

我靠在她肩头,紧紧依偎着她,「你将他让给了我,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她叹了一声,「你别担心,我去考女官罢。只要有了建树,爹不会为难人的。」

前世,姐姐确实考上了女官。

但在眼下,圣上才刚开始恢复女子科举之路,女官制度百废待兴,前途渺茫,姐姐却毅然为自己选了这条难行的路。

我吸了吸鼻子,「你会考上的。

「你会戴玉冠,见天子,在朝中施展抱负,在史书上名垂青古。」

我又笑起来,望向她眼睛。Ŧű̂ₚ

「不过侯府我就不去了,我去别的地方。

「姐姐,你再帮我一次吧。」

12

我请姐姐瞒过所有人,帮我偷偷出了府。

京城繁华,要入夜时灯火辉煌,摊贩们忙着大声吆喝,想在回家前再做点生意。

而我拿着哥哥寄回家的半个香囊,敲响了因久无人居而长了蛛网的将军府大门。

门很快就开了,出来一个唇红齿白,昂藏七尺的男人。

看见我红肿的脸,他愣了愣。

我问他,「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慕容青点头,「作数的。」

我颔了颔首,「好。」

「那我要你娶我。」

「我跟你一起去戍边,我去寻我哥哥的尸首,让他入土为安。」

13

从前在洞观书院,哥哥与顾晟最为交好,后来他进入官场,又结识了慕容青。

慕容青是圣上的外甥,身份显赫。他少年时父母在疆场捐躯,从此便无人管教他,圣上又因此溺爱非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京中有名的乌衣子弟。

但人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看似纨绔的男人在两年后会大败匈奴,凯旋而归,给天下百姓以河清海晏。

当初我哥和慕容青一道随军出征,回来后便只剩慕容青一人活着。

他到裴府找我,说受挚友临终之托,一定要照顾好我。

慕容青问我有没有什么心愿。

我含着泪水,只说请他踏平匈奴,为我哥报仇。

男人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这件事你不说,我也必定会做。」

「我来是想问你还有没有其他心愿,」他喉结微动,语调放得柔和了些,「行之说,你在府中的日子很不好。

「如若你愿意,我就带你离开裴府。」

而我摇了摇头。

我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他只是一个声名狼藉的高门子弟,并不可信。

但后来我才知道,慕容青从未有过一句假话。

14

听到我让他娶我,面前的男人蓦地红了耳根,一下子哽住。

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我怕他拒绝,连忙补充,「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我们只要做一对假夫妻就好了。」

「等找到我哥的尸首,我们就和离。当然,你要是想休了我——」

话还没说完,慕容青便轻轻捂住我的嘴。他移开眼神,不敢直视我,咳了一声,「你别担心,我不是为难。」

「好,我娶你。」

听到这话,我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多谢你了。」

慕容青失笑,「嗯,我也多谢你。」

「别站在门口,进来说话,」他命府中侍候的长侍取来金疮药,不由分说地给我上药,「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摸了摸脸,发现它肿得高高的,爹娘各扇了一耳光,两边都照顾到了,还算匀称。

「没事,只是小伤,我习惯了。」

但这确实勾起我的一丝担心。

「你能不能,尽快娶我?」我不好意思地抬头望向慕容青的眼睛,有些羞愧,「若是太晚了,我就没命再见你了。」

等出逃一事被爹发觉,他可能会将我双腿打断吧。

男人抹药的手顿了顿,不知为何,他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好,给你上完药,我就进宫请旨。」

15

回裴府的时候,慕容青与我一道。

门房郑叔见我回来,又惊又喜,忙不迭把门打开,又小心地提醒我:「老爷在正厅与人商事,瞧着心情不错。小姐,您快趁机悄悄进去吧。」

他在裴府做了十余年的工,看着我们三兄妹长大,待我们很好,总帮忙掩饰偷偷出府的事。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途径院子里的时候,顾晟的纳采礼又已送来,正安然摆在地上。

见Ţŭ̀ₛ状,慕容青眼里浮现几分恼,有些着急地开口:

「我明日就把纳采礼备好。」

我让他放心,「没关系的,无论有没有这些,我都要嫁你的。」

还没到正厅,里面的人便走了出来,迎面和我们碰上。

见我带着个陌生男子回家,爹原本的一脸喜色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他的手又要习惯性地扬起,慕容青挡在我身前,手按在腰间长剑上,眉间显现凶气。

「你敢。」

而一旁的顾晟不悦地咳了咳,丹凤眼微挑,「伯父,别忘了您答应我的事。」

「我要人完完好好地来我府上成婚。」

他直勾勾盯着我,让慕容青有几分不快,「她不会同你成婚。」

「慕容青?」顾晟如今才正眼瞧了瞧他,嗤笑一声,有几分倨傲,「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来提亲。」

慕容青平静的一句,引得满堂哗然。

随着他话语一道出现在裴府门口的,是宫里侍候了圣上十多年而最得信重的公公,他鬓发半白,笑眯眯领着一列宫女鱼贯而入。

「杂家应该没来晚。」

「裴朝宁,慕容青,接旨吧。」

16

裴府的人全都整整齐齐地跪在院中,俯首恭敬地听公公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礼部侍郎裴晏之女裴朝宁,姿容秀丽,德性贞淑;御甥昭武校尉慕容青,器宇轩昂,功著边疆。二人年岁相宜,才德相匹,实为天作之合。

「朕念及两家世代忠良,今特赐婚,令其结为夫妻,共结连理,以期绵延后嗣,光耀门楣。钦此!」

他念完后,将圣旨合起来,而慕容青立即上前接过。

「臣接旨。」

公公笑着将他扶起,「圣上托杂家劝您一句,既然决意要成婚,那往后便留在京中好好过日子,莫要再上战场让他担忧了。」

听到这话,我有些紧张。

倘若他真的不再戍边,那就无人能大败匈奴,护百姓安宁了。我只想借着成婚逃离裴府,绝不想改变一朝命数。

「公公,有劳您替我谢过舅舅的好意,但边疆我是非去不可的。」

下一刻,慕容青的话如同定海针,让我安下心来。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他深邃的眉眼里透着沉静与坚毅,正气凛凛。

蓦地,我竟有些替他难过。为何之前人们总误解他是纨绔呢?为何我前世也不曾相信他的话?

17

公公走后,跪了一地的人纷纷起身。

众人神色各异,爹站着,眼底晦暗不明;姐姐似是有许多话想问我,但碍于我身旁的慕容青,又踌躇着不好上前。

只有一人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我仰头同慕容青小声说话,「你回去吧,我就在裴府等你上门迎亲。」

但他看着我未消肿的脸颊,却很犹豫,「你还是跟我一道走吧,如若留在裴府,我放心不下。」

「没事的,有了圣旨,我爹就不敢拿我怎么样了。」

慕容青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将腰间佩剑赠给我,「若有人敢欺负你,拔剑就好,后果我来负。」

我不禁露出笑,「好。」

他离开后,我转身去找姐姐。

但刚走出几步,顾晟就拽住了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走,「裴朝宁,我有事问你。」

姐姐不明所以,赶紧小跑过来拦住,「世子这是何意?」

顾晟没看她,只是对我低语,他说上辈子的旧债未消,要和我私下谈谈。

于是我朝姐姐点了点头,「我去去就回。」

直到到了无人的檐下,顾晟才止了步。

他嘴唇颤抖着,眼尾拖着一抹红,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难过,全然没有平日里小侯爷的体面了。

「因为我未为你请诰命,所以你就要换一个人了么?」

他眼睛充血,狠狠地握住我肩膀,低吼道:

「裴朝宁,你不能这样!」

「那日在朝中我已禀了圣上,赐诰命的口谕第二天就会到。你姐姐都有了官身,我怎么会让你什么都没有——」

我垂着眸,很轻地拂开了他的手。

「世子误会了,我没这么想。只是从今往后,我便不要诰命了。」

他愕然,热泪流下来,「为什么?」

「不值得。」

爹娘不值得,裴家不值得,诰命不值得,世子夫人也不值得。

「往后我会照着自己心意活。没了我,你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娶妻了。

「你我从此好聚好散,各走各的阳关道,不必再相见了。」

18

几日后,聘礼送来时,慕容青找我商议成婚事宜。

我说想要一切从简。

「不要十里红妆,不宴宾客,只要一顶软轿把我送进将军府就好。等拜完堂,我们休整几天,刚好能赶上大军出发的日子。」

他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问:「可,可婚嫁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真要如此草草了结么?」

我瞧着桌上的茶盏,声音轻轻的,「嗯,真的。」

爹娘不值得我在出嫁时专程奉茶拜别,哥哥死了,姐姐还陷在裴家这个泥潭,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其他知心的朋友。

「况且我们只是假夫妻,你往后还要正经娶妻的。」

慕容青动了动唇,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心里空荡荡的,一直想抓住什么却不停在落空ƭů⁸。

是啊。

她往后还要正经嫁人的,成亲太过张扬,对她不好。

19

婚事一切都从简了,但慕容青双亲已不在世,又是皇帝亲外甥,所以我们是去宫里奉茶敬高堂的。

回将军府时,打开门,我却发现里面还是设了宴。

佳肴还冒着热气,赴宴的人不多,刚好坐了一桌。

「对不住,我还是擅作主张了一回。」

「我们不日就要离京,我想,趁着成婚能最后与亲友见一面,也是极好的。」

慕容青在我身后,小声开口。

从宫里回来的这一路,他都沉默着没说话,我还以为他是有心事,但现在才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不自觉地,心里涌动起一阵暖意。

「没事的,是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请来了姐姐,院长,还有鸢儿和郑叔他们。」

能在走之前见见他们,我很高兴。

20

姐姐过来引我入席,慕容青就在我身边落座。

在洞观书院念了三年书,我在院长门下将六艺学得很好。及笄后,爹便不再为我交束脩,我也就不再去书院。

算起来,我有段时日不曾见院长了。

她老人家眉眼依旧慈祥,蕴着静水流深的书卷气,抚着我的手感叹:「真是世事弄人,你们俩当年还在一个屋里习字,如今竟做了夫妻。」

Ṱû₊我们在一个屋里习字?院长的话叫人听不明白,我下意识看向慕容青,而他笑着摇了摇头。

应是院长记错了罢。

「当年你哥哥姐姐一道来求我收下你这个学生,」她慢慢饮着茶,徐徐道来,「一开始,我并不情愿的。」

我并未展露不悦,只是惭愧地低下头。毕竟像我这样天资不够的人,本就达不到院长收徒的要求。裴家三子,也只有我最愚钝。

「我并未马上应下,只是允你先来我这儿学一个月。」

一个月能改变什么呢?当然是什么都不会改变。或许哥哥姐姐又去求了院长,所以我得以做了她三年的门生,也少挨了爹三年的打。

「但不到一月我便后悔了。」

纵然早知自己是块朽木,可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落寞。大喜的日子不该流泪,我撑出一个豁达的笑,却听她说——

「我分明该一开始就收下你的。」

如投石落湖,惊起层层涟漪,我愣愣地抬起头。

「当了这么年夫子,我教过太多天骄,却少见你这样刻苦的孩子。为了留在我门下,你焚膏继晷,废寝忘食,一个月下来衣带渐宽,人也瘦削不少。

「想来我当年入京求学,也是这般夙夜匪懈,日日伏案苦读。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不知落了多少辛酸泪。

「流水不争先,争滔滔不绝;崇山不争高,争万里绵延。朝宁,从前你做得很好,往后也莫要再菲薄了自己。」

院长素来严苛,在书院时,就连哥哥姐姐也从未得过几句夸赞,我更是不必多说。

但今日,我却如此轻易地得到了从前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何不满腹酸涩?

「学生愚钝,幸得夫子不弃,您今日的话,我记住了。」

泪珠不受控制地滚出眼眶,我脸上脂粉都要花了。

慕容青识趣地把衣袖递过来,我也毫不客气地抓着就擦。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大喜的日子,可不该流泪啊。」

21

新婚夜,桌上的合卺酒没人去动,我和慕容青尴尬地一道坐在床边,相顾无言。

「你先睡吧。」

他将床留给了我,脱下厚重的婚服,只着单衣,勤勤恳恳地打起地铺。

微敞的襟口露出他漂亮的锁骨,慕容青生得很好,宽肩窄腰,腰腹精瘦,单衣下摆有些荡,但胸前却被撑得鼓鼓的。

我默念一句非礼勿视,赶紧闭了眼倒在床上。

从裴府的硬榻换到将军府的软床,明明是由俭入奢,我一时半会儿竟还难以入睡,慕容青那边也窸窸窣窣的。

看来他也不习惯呢。

我抱着被褥,轻轻地开口:「你也没睡着吧,能给我讲讲我哥的事吗?」

如墨的夜里,他应了一声。

他讲起边疆凛冽的朔气,讲起赤日为甲胄渡上的耀耀金光,讲起哥哥当军师时料事如神的风姿,听得人不禁嘴角上扬。

但很快,他又讲起匈奴的狡诈,讲起他们假借议和之名,将我朝使团骗去赶尽杀绝,最后割掉头颅,将尸体挂在城墙上挑衅。

我哥就在使团里。

混战中,慕容青没找到他的尸首,只拾回了我给他绣的半个香囊。

「匈奴与军中内奸里应外合,背信弃义,夺城弑亲,」慕容青在黑夜里深深吸了口气,手攥紧又松开,「不破匈奴,我绝不回京。」

我无声地流泪,用力点头。

「我信你。」

不找到哥哥的尸首,我也绝不回京,哪怕在乱葬岗,我也要带亲人回家。

22

大军开拔那日,金乌高悬,天朗气清。

可军队里却突兀地多出一个不该在此的人。

顾晟身着银铠红披,骑着匹黑色骏马,矜贵地立在军前,丹凤眼扫了我一眼,随即愤愤地收回目光。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猜测。

「他这是?」

身旁有人热心解答,「听说两日前,这安远侯世子主动向圣上请缨随军出征,我朝真是好儿郎辈出啊!」

顾晟要随军出征?他这又是闹哪出?

「天下不止慕容青一人有将才。」

我心乱如麻的关头,顾晟懒洋洋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他不知何时骑马走了过来,勾唇道:「况且朝宁,你知道的,我们不是一般人。」

他是在说重生的事。

「你终究会知道自己选错了人,有我在,这一回,他可封不了镇国公了。」

前世的顾晟在朝中任官,才能颇高,很受圣上青睐,虽然从未赴过边疆,却一直很关心战事。

所以他说这话是有理有据的,他对边疆局势一清二楚,这次随军出征,打的就是抢慕容青功劳的主意。

我怒目而视,「浅薄!」

顾晟沉下脸,「哪又如何?夺了我的妻子,他就别想好过!」

言罢,他扬鞭策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又急又气,恨不得追上去将他从马上掀下来。焦灼之际,一转身,瞧见为我牵来白马的慕容青。

他还对未来一无所察,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眸对我笑得很温柔。

鼻子发起酸来,我又想哭了。

我嫁给他,不是为了害他的。

「你知道吗?顾晟也要去戍边。」

慕容青点了点头,「知道的。」

他神色如常,可我有苦难言,支支吾吾地问:「万一,我是说万一,顾晟很厉害,先你一步大破匈奴怎么办?」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慕容青失笑,将我拥入怀,下颌抵在我额上。

「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愕然,「什么?」

「早一日击退匈奴,家国便早一日无忧,百姓便早一日安康。」

「只要能让天下河清海晏,功成不在我也无妨。」

趴在慕容青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在想,这个人为何这般好。

只他这一句,我就知道顾晟永远都比不上他。

23

到了边陲,已经有大军在城外驻扎安营,慕容青他们正是要去那里同大军汇合。

而我作为家眷,则是和其他的军士娘子一起留在城内。

慕容青走时告诉我,「军营离城不远,通信也便捷,我也并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呆在营中,每过几日便能回来一趟,你若有急事,就让长侍给我传信。」

我点头说好。

他走后,我看着无人的屋室,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洗了把脸,我走到街上。

边关气候不比京城好,常年干燥少雨,因受匈奴侵扰,百姓也总提心吊胆。但烈阳灼灼的此刻,城中居民为生计忙碌着,各司其职,脸上带着笑。

纵然战事不绝,家计也不会断。

边城苦,但人们心中仍怀希望,望有朝一日能匈奴尽退,复收旧土,望有朝一日能安居乐业,长养子孙。

我捏了捏自己的掌心,想起慕容青说过,很多来前线的军士娘子都会在城中住下,她们有的去耕织,有的开铺子,将京中的技艺传授到这里,努力让边陲变得更加繁华。

还好,我有一门不错的绣工,在寻找亲人尸骨的同时,也能为百姓出一份力。

24

慕容青说是几日就能回来一趟,但他真正回城是一月后的事情了。

他回来时,我的衣铺都已开张,正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售卖着衣物与香囊等小玩意儿,还收学徒,无偿教授绣技。

见慕容青推门进来,我轻哼一声,「原来你还知道回来呀。」

铠甲都来不及脱的男人顿时红了脸,额间冒了些冷汗,他连忙到我跟前来,想牵我的手却又不敢,半天才吐出一句,瞧着又焦急又可怜。

「是……我的错。」

跟在他身后的长侍连忙探出头来,笑呵呵道:「夫人莫怪!实在是事出有因啊。」

「为了回来见您,我家主子身上银铠都未脱,急匆匆地就往城里赶。您看其余回来的军汉,可有谁着甲的?」

我原意只是打趣,听长侍这么一说,再看慕容青风尘仆仆的一身,瞬间便不好意思了。

心里,奇怪地泛起点甜。

从前无人会特意为了我而早点归家,都是我耐心地等别人。在裴府门前等爹娘,在侯府门前等顾晟。

但如今好像不一样。

我侧过脸,「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了。」

慕容青笑起来,眉眼朗朗,「多谢夫人开恩。」

25

他此次回来,为我带回许多消息。

顾晟果然利用了重生的优势,拿出许多原本是前世慕容青所制定的战术谋略,引得众人对他刮目相看。

男人说这些时面色无异,「安远侯世子果然非同凡响,军中如今对他佩服不已。」

我听得直咬牙,什么非同凡响,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多亏有他制定良策,我们决定不日攻城,提前夺回被侵占的燕州城。」

上次大战,匈奴假借议和之名突袭,与内奸里应外合,连夺我朝五座城池。也就是在燕州城,他们将已死的使者悬挂于城墙上,割首羞辱。

如果要寻哥哥的尸首,燕州城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等他们收复燕州城,我也就要离开如今住的地方,随着其余的军士娘子一起到那里去帮着百姓恢复民生,修缮被匈奴肆意损坏的城邦。

「这样漂泊不定,会不会觉得苦?」

慕容青低低地问,而我摇了摇头。

「不苦的。」

「此心安处是吾乡。」

想到至亲就在这个地方,无论有多艰难,我都不畏惧了。

26

慕容青没待两日就又走了。

他将身上那件银铠留了下来,说是皮甲破了。我找长侍将它要来,决定亲自带去城中的军器监匠人处修补。

匠人那里已有不少甲胄,看着甲片上泛起的冷光,我突发奇想。

「你说,能不能在胸前多加块护心镜?」

前世在京城迎将士凯旋时,我记得他们那时铠甲的制式与现在略有不同,胸甲外侧是多镶嵌了圆形铜片的。

匠人抬起头,「夫人真有远见,你说的那种带护心镜的甲胄我们已经在研制,只是做出完整的来还需要一些时日。」

他指了指不远处,「若您担忧自家夫君,倒可以效仿那边的军士娘子在皮甲里缝上小片的护心镜,虽然作用不会很大,但多少令人心安些。」

我谢过他,应了下来。

27

燕州城收复得比预料的还快。

两月后,我带着缝好护心镜的银铠和其余军士娘子一道移居去了燕州城。

再见到慕容青,他的身姿显得更矫健了,手臂愈加精瘦有力,人看起来也威严许多,虽然被晒成了小麦肤色,但是反而更加俊朗了。

长侍告诉过我,虽然顾晟凭借将才在军中树立了不小的威望,但他家主子也丝毫不逊色,论骁勇善战,军中无人能出其右。

慕容青刚结束操练,正擦着额角的汗,我拿过巾帕,替他细细致致地擦拭。

擦到耳尖,便发现那里红得要滴血了。

他怎么忽然害羞了?

我一抬头,发现不少将士就在站在一旁,揶揄地瞧着我们,还大笑着喊:「慕容将军平日里英姿勃发,想不到见了夫人,竟也化百炼钢作绕指柔了。」

「这新婚燕尔,就是浓情蜜意啊!」

顾晟也在其中,脸绷得紧紧的,神情难看极了。

我不理会他,只是对着慕容青说话。

「你上次留下的甲胄已经补好了,我还在皮甲里缝了护心镜。你要记得穿,还要把其他的甲胄也给我,我好一道缝上。」

慕容青轻轻揽住我的腰,红着耳垂应下。

28

一到燕州城,我便马不停蹄地搜寻起我哥尸首的下落。

当年匈奴掠夺城池,还侮辱使团,城中百姓愤慨不已,曾自发为这些捐躯的儿郎敛尸。

这些从京城远道而来,抱负远大的鲜衣少年,最后尸首异处,永远长眠在离家万里的苦寒边地。

慕容青带我去了安葬他们的地方。

「百人使团,这里却只有五十六座坟,剩下的人连尸身都找不到。」

他声音里蕴着痛苦,「百姓们将他们的遗物都收起来了,还给头颅画了像,只等有一天他们的亲人能带他们回家。」

我哽咽起来,「但没找到我哥哥的,对吗?」

之前送回来的铠甲是哥哥在军里留下的衣物,家书是早就写好的,半个香囊是慕容青拾回来的。

前世他们夺回燕州城后,也曾将这些百姓收好的遗物送回京城供人认领。

我不死心地去看过许多次,却从没找到过亲人的东西,哪怕只是另外半个香囊。

后来曾听说使团里有几人奇迹般活着归来,但也并没有哥哥。

直到我重生,远方也再未传来故人的消息。

「我还会找的。」

只要没亲眼见到尸体,我就还抱着一丝希望。

29

收了燕州城,还要夺回另外四座城池,还要将匈奴驱逐于千里之外。

我不擅长战事,只是跟着军队的步伐,慢慢地将衣铺开到每一座城,慢慢地寻亲人的踪迹。

而每回慕容青归家,只要看见护心镜未碎,我的心便安定一分。

不知何时起,我已经将他当做另一位家人。

这日他又回来了。

但却是被人扶着回来的,近侍和顾晟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搀着慕容青,后面还跟着军医。

「这是怎么了!」

我把针线一股脑全抛下,失声惊叫,急匆匆地跑过去。下意识地,我的目光剜过顾晟,疑心是他做了什么。

见我这样,他明显伤了心,却只是垂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青却立马道:「没事,只是小伤,回来养几天就好。」

他说得很轻松,我却眼尖地发现不对。

「什么叫小伤?皮甲都破了,护心镜也碎了,你……」

难道也要像哥哥一样在边疆丢了性命么?我如今只寻一人,已经很辛苦了。

我背过身,掩住珠串一样的泪,不想被他瞧见。

慕容青从后面拥住我,埋在我颈边安慰,「真的只是小伤,我进去让你仔细检查,好不好?」

军医和长侍也凑过来,「夫人别着急,这回多亏了夫人的护心镜呢!」

「将军虽然中了一箭,但是没有贯穿皮肉,只是脏腑受了些内伤,修养几天就好。」

「真的?」

他们头点得像泼浪鼓。

我终于松下一口气,「好,那我马上就扶他进去休息。」

我扶着慕容青进屋前,一直沉默着的顾晟终于开口了。

「是我对不住你。」

他没对我说话,眼睛望着慕容青,「今日的一箭之恩,我记下了。」

「你好好养伤,等你回来,我一定会将那个泄露军情的贼抓出来!」

慕容青露出爽快的笑,「那就有劳你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要太自责。往后并肩作战的日子还长,我还等着顾晟的制敌良策。」

顾晟重重地点了头,也笑起来,「好!一言为定!」

从今日起,他对慕容青心服口服。

30

先前在院中听他们说话,我知道了来龙去脉,所以进屋后也没逼着慕容青脱下衣袍让我检查。

倒是他积极得很,自告奋勇地卸掉了甲胄,又要解开内袍。

我呵一声,面对他精瘦漂亮的上身,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还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裤子。

「脱呀,让我瞧瞧你腿上有没有伤。」

慕容青倒吸一口凉气,脖子顿时红了,人也不动了。

他若无其事地捡起衣物披上,在我对面坐下,转移起话题,「我,我此次回来不仅是要养伤,还是为了将一个消息带给你。」

「什么消息?」

慕容青垂下眸,「此次攻打盘城,我们抓到一个快要病死的人。」

「他是匈奴单于的弟弟,也就是当年主动提出议和的人。」

31

抓到这个假借议和之名却杀戮使者的罪人时,军中将士想起同胞兄弟所受的侮辱,群情激奋,高喊着要杀他祭旗。

单于弟弟自知罪孽深重,且他早已病入膏肓,所以并不反抗,只是请求让他在死前能再说一句话。

顾晟的银剑都架在他脖子上了,慕容青却咬了牙,忍下满腔怒火,问他想说什么。

慕容青立在窗前,将单于弟弟的话一一讲于我听。

「当年的议和使者并未被全部杀死。」

「有个名为裴行之的年轻人,精通药理,聪慧至极。单于在使者的膳食里下毒,他只尝了一口便知晓不对,明白匈奴根本无意议和,于是连夜与其余人策划起突围的事。」

「但使团中本就有内奸,计划被泄露。有一部分人逃了出去,不知流浪在何处;一部分人没能逃出去,被暴怒的单于抓住杀掉。」

这就是为何燕州城尸体数目与使团人数对不上。

他神色有些动容,「既Ṫṻ₇然燕州城没有行之的尸体,他可能还活着。」

但也可能死了。

毕竟裴行之如若当真安然无恙,那他应该会想尽一切办法回来的。

但他迟迟未归。

况且前世,我也从未得到过哥哥的消息。

「无论如何,在真正见到他前,我不会放弃。」

慕容青握紧了我的手,「我也是。」

32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转眼间,我已在边关呆了快一年。

匈奴夺去的五座城池,如今收复了四座,只剩最易守难攻的夏邑,速度比起上一世要快得多。

因为一直开着衣铺,我的绣艺练得比以前还好。

当年我给哥哥绣香囊,为了让上面的牡丹能做到栩栩如生,硬生生花了半月,而如今一天便能绣好一个。

我的衣铺也打出了不小的名声,不仅在这挨着的几座城里都有学徒,而且每日都客来如云。

甚至还能引来小贼。

伙计悄声告诉我,近日总有个鬼鬼祟祟的孩童来铺子里转悠。

凭借多年经验,他怀疑那是个贼。

我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还不及我腰高的小女孩在华美的衣裳驻足不前,眼里全是渴望。

伙计问:「要赶出去吗?」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注意着就好。」

那女孩在我的铺子里转悠了一上午,将所有东西都看了个遍,没买东西但也没偷东西。

我以为伙计看走了眼,本要一笑了之,却没想到等到中午客流最盛时,她趁着人多眼杂之际,抓起一只香囊便要逃之夭夭。

可伙计早就注意到异样,一等她露出马脚,便毫不犹豫地捉拿了。

小女孩被拎起来斥责,「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做起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得心应手!」

她脸皮薄,哇一声便大哭起来。

倒像谁欺负了她。

33

七八岁的女孩,想要漂亮香囊好像也很正常。

我小时候也羡慕别家贵女能戴朝珠,佩璎珞,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爹从不给我买这些,但还好我有个好姐姐。

见她哭得这么惨,我摇了摇头。

「唉,算了,把人放下来吧。」

伙计松手时,她还紧紧抓着香囊不放,几颗泪挂在鸦睫上,要掉不掉的。

「倘若真的中意这只香囊,我可以给你,」我点了点她额头,温声道,「但不能让你觉得偷东西是有甜头的。」

「你在我做一日账房先生,香囊就算作你的工钱,好不好?」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忙不迭答应,「掌柜放心,夫子说我的算数学得很好。」

我弯了弯唇,心想但她的品行学得有点差。

可能夫子能力不行吧。

渐渐地,日薄西山,夜将余晖吞并,倦鸟归巢,青瓦屋檐上的炊烟成了一道细长的乌黑,劳作一天的人们也开始往烧好晚膳的家里赶。

小女孩拿着香囊,在铺子前毕恭毕敬地向我拜别。

「谢谢掌柜。」

她没骗我,她的筹算确实很不错。本来只想让她干点杂活,没料到竟然真的帮上了忙。

「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工钱,只是你要记得,往后可不能再像今日一样做这种事了。」

小女孩重重点了点头,小脸认真又可爱。

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肉,「对了,你想用香囊做什么呀?自己佩还是送人?」

她很珍惜地抚摸着香囊上精美的牡丹,大眼睛泛起水光,「我是想送给夫子。」

「夫子为我们授课已经有一年了,念及我们家贫,收的束脩也很少,可他明明很需要银两的。」

「夫子双眼一直盲着,本就生活不便,近来又不慎摔断了腿。赤脚医生说他伤口发炎引得高烧不退,再多等几日,可能就熬不住了。」

小女孩哽咽起来,「他什么都没有,除开一身长衫,就只剩每天佩在腰上的半个被补了又补的香囊。」

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呆呆地,猝不及防地听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为我带来故人的消息。

「夫子香囊上的绣样和掌柜铺子里的很像,我想把它送给夫子,希望他走前能高兴一回。」

她抬起头,看见我泪水满布的脸,傻了眼。

「掌柜,掌柜,你怎么哭了?」

我只是不住地流泪,泣不成声。

「你的夫子住在哪里?求求你,快带我去。」

「再晚点,我怕来不及了。」

34

城中最好的医生跟着我,我又跟着小女孩,一起在泥泞的小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

边关一片月,万户灯火歇,万籁俱寂里,我耳边却好像又响起哥哥当年吹给我听的笛子。

一曲折柳,散在月光里,散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散在离家万里的游子心中。

离京的这些日子里,他是不是想过很多次家?

破败的木屋到了,推开门,只见一个瘦削的青年躺在草席上,难受地皱着眉呻吟。

听到动静,他止住声,扬了扬唇,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口:

「又来看夫子?没事的,再养几日便彻底好了。」

可谁都看得出来是假话。

青年脸色很苍白,因疼痛而生的冷汗浸湿衣衫,他双眼无神,小腿高高肿起,白布包扎得潦草无比。

医师赶紧卸下背着的药草箧,取出一排细细长长的银针。

「哎呦,这可耽误不得了!」

听到这陌生声音,裴行之愣住,挣扎着要起身,「何人闯我家门——」

「哥哥,是我来了!」

我失声痛哭起来,「我是朝宁,你的妹妹裴朝宁。」

他好像被雷贯般,一瞬便僵在原地。

「朝宁?朝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哥哥坐起身,手在半空中无助地摸索着,他顾不得腿上的痛,忍着冷汗到处寻我。

「我当然是来找你啊。」

「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还没看见你的尸首,我不甘心。」

我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泪水滴到他手背上。

「你乖乖的,不要再动了,医师要施针的。等你好了,我们还要一起回京。」

「回京?」

哥哥无神的眼睛徒劳地眨了眨。

他明明笑了,却落下两行清泪。

「我还在梦中吧,竟然梦到了朝宁要接我回京。」

「我只是,太思念她了罢。」

他已做过千百场梦。

梦里太美好了,常常让他因为太过喜悦而惊醒。但醒来时,他又变得一无所有了,多次后,幸福也就成了镜月水花。

「不是梦,都是真的。」

我抽泣得浑身无力,颤声不止。

「哥哥,我真的来接你了。」

35

月光如银,我带着人将哥哥从破旧的木屋载回城中的宅子,又命近侍赶紧给慕容青传信。

「如果他回不来,那至少请军医来一趟!」

但是天色还未初晓,慕容青和顾晟,还有哥哥曾经的战友,便都骑着快马赶回来了。

「夺回夏邑兹事体大,还需筹谋。近来军中都在操练士兵,战事未起,风平浪静,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便全都赶回来了。」

被他们团团围住后,躺在榻上养伤的哥哥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感受到这群在战场上厮杀过的男人身上散不掉的煞气。

他笑了笑,朝他们拱手,风轻云淡,「让你们见笑了。想不到与诸位再见时,我竟这般狼狈。」

慕容青仰头,将泪水忍了回去,「胡说什么,你回来就好。」

顾晟凝视着我哥,久久说不出话。

与其他人不同,他与自己这位挚友真的已经阔别好几年,他真的以为裴行之已经死了,如今蓦然重逢,心中惊喜难以言喻。

「活着就好,其他都不算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我哥讶然,「顾兄,你也来了边疆?」

顾晟莞尔,「是啊,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还会上前线。」

他拉长语调,「我可是在这儿呆了一年,还立功硕硕呢。」

「那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几个男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又哭作一团。

我弯了唇角,将屋子留给他们,独自去了厨房煮粥。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定然会饿的。

36

众人一夜没睡,用过膳后又坐了一会儿,接着便纷纷拜别,说是先去补觉,稍后再来。

慕容青倒是没走,继续陪着我哥。

毕竟这宅子就是我和他的,他也走不到别处去。

两人慢慢聊完了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一切,听到已经收复了四座城池,我哥难掩喜悦。

「畅快!慕容兄——」

他露出笑,眉眼柔和,「不对,我现在该唤你慕容将军了。」

「不用。」

慕容青红了耳根,「行之叫我妹夫就好。」

「好,妹——」

我哥点头点到一半,突然发觉不对劲,怒而拍桌。

「慕容青,你让我叫你什么?妹夫!你何时做了我妹夫?

「我当时将小妹托付给你,可不是说的这种托付!

「慕容青你——」

我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站到慕容青身前去,「哥,是我要他娶我的。」

「我和他一年前就成婚了,如今琴瑟和谐,过得很好。」

一听说是我自己要嫁的,我哥一句混账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他硬生生转了话头,「你——实乃良配。」

慕容青笑起来,紧紧牵住我的手,朗声喊了一句,「多谢行之兄成全!」

我哥撑着额头,胡乱应了应,心力交瘁地朝我们挥手。

「好好好,出去,都出去,让我缓一会儿。」

37

夜里,我和慕容青同眠于一床。

看着身边男人优越的眉眼,恍然间,我好像又回到将军府的新婚夜。

那时我也这样望着他,只是他睡在地铺上,我躺在软床。

慕容青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睡不着么?」

我感受着他紧实的胸膛,心猿意马,「有点。」

男人想了想,「那我给你讲讲军营里的事?」

他想效仿当年,我却笑着拒绝了。

「算了吧,我有别的事问你。」

与慕容青对视时,我一字一句地开口:「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38

这一年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让我怀疑这件事,他待我很好,叫我明白被人珍视的滋味。

这情意不像是受人之托能产生的。

听到我说起这个,慕容青愣了愣。良久,他将下颌抵在我发顶,直接承认了。

「是,我很早就对你倾心了。」

「我做过你的同窗,但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慕容青做过我的同窗?听到这句话时,我真的忍不住惊讶。

「我好像未在学堂里见过你。」

他笑了笑,「我也没去过学堂,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院长那里。」

那会儿慕容青右手臂受了点伤,好几个月不能拿剑握刀。正是无所事事的时候,被圣上叫去洞观书院学点学问。

「院长跟我母亲有交情,破例收了我为徒,但她并未苛求我的课业,只是让我好好养伤。」

他粲然一笑,「她弟子三千,我大抵是最差的那一个了。

「你每日中午去院长那里习字时,我正好在侧室睡觉。

「一开始见到你,我只是疑惑怎会有人这般爱读书。我睡前你在苦读,睡醒了你还在苦读。院长在时,你一丝不苟,她走后,你也还是认真无比,从未松懈。

「你用功的模样真的很好看。」

那时,慕容青父母才去世两年,他还未曾从苦痛中走出。

他多想上前线,灭匈奴,为家人报仇。

可苦于年岁太轻,功夫不到家,皇帝舅舅不允许,他心中的茫然与空荡无处可解,每日除了赏鱼逗鸟,就是准时准点地去院长那里睡觉。

和躲在侧室悄悄看那位苦读的少女。

「有一日,我看见你在习字时将一句话誊抄了百遍。」

「流水不争先,争滔滔不绝;崇山不争高,争万里绵延。」

「我就在那个时刻,对你不可自拔。」

39

我听得百味杂陈,「你就那么躲着,竟然从不出声。」

「我不敢惊扰你。」

慕容青叹了一声,忆起往事,笑意温柔。

「你当时让我娶你,我真是喜出望外,可瞧见你红肿的脸,又觉得很愤怒。

「你说只跟我做假夫妻,我心Ṫũₕ中失落无比,可又觉得能助你逃离裴家,已经是我之幸事。不然,我们合该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

他说的不错,我们上辈子就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我住侯府,他在边疆,我只从旁人嘴里得知他。

但今生不同了,我成了他的妻子,与他同榻而眠。

往后,我还希望能与他同穴而葬。

我捧住他的脸,含着热泪,「我们是不是欠对方一杯合卺酒?」

慕容青的眼湿润起来。

「是。」

他动情地吻上我的额角,衣衫半褪,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将军在床笫间也只不过情窦初开的少年。

红帐香暖,鸳鸯交颈,一夜少眠。

40

哥哥的腿伤好得比眼睛快。

他的眼疾是之前从匈奴领地突围时得的。匈奴追杀他们到河边,逼得人走投无路,他们一行人只好跳下去。

水流湍急,他被一块浮木打到后脑勺,于是眼前慢慢就昏暗下去。

哥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攀住浮木, 然后便任由它带着自己走。

醒来时已经是在岸边,他什么都看不见, 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天黑了,后来才发觉是自己盲了。

军医说眼盲是因为脑后有淤血,只要坚持每日施针,等淤血化去便能复明。

哥哥伤养好后并不急着回京。

他说:「要归家, 就要凯旋而归。」

他重新戴甲上战场,又做了军师, 和当年一样意气风发。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又一次目送他们离城去军营的时候,我确信一件事——

凯旋的日子, 一定近了。

番外

这一世, 大军凯旋比前世整整早了半年, 匈奴节节败退, 退到千里之外,至少七十年不敢再犯。

圣上大喜过望,亲自出京迎接。

赏赐如雪花般落下,慕容青和上一世一样, 还是被封为镇国公。

封号下来时我松了口气,顾晟也松了口气。经过了战场的磨砺, 他与慕容青结下生死之交,一开始的恶意早就烟消云散。

入宫赴赏功宴时, 在前来迎接的官员队伍里, 我看见姐姐。

她头戴玉冠,身着绛紫官袍, 朝我嫣然一笑。

大军回京后,所有人都夸裴侍郎好福气,一门三子, 个个出类拔萃。

但无人知晓,他的日子根本不好过。

他薄待我多年,我根本不会再认他为父,镇国公岳父之势,他借不到半点。

姐姐考中女官后,劝说自己亲娘与他和离,然后一道出府自立了门户, 还改了姓。

哥哥死而复生又封官进爵, 也和姐姐一样把娘接出了府。当年他死讯传来时爹所做的种种, 已让他不再对自己父亲抱有痴心妄想。

薄情寡义之人,终得众叛亲离之下场。

至于娘,她现在住在哥哥府上, 过得挺好的。

哥哥为她请来最好的医师治病,几年下来,她的癔症全好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偏执。

每每见到我,脸上总是有愧意, 几次想来寻我和解,而我只是一笑而过,并不答应。

我不恨她,但也不会原谅她。

来世间做母女一场, 我们不太有缘分,从此以后,隔府相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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