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战死后,我捡了个男人。
男人痴傻,但有一身蛮力,能帮我干不少活,挡不少灾。
明明生得高大健壮,却总喜欢跟在我身后,「春娘」「春娘」地叫我。
后来乐宁侯府的人寻上门,我才知道,他是失踪许久的侯府世子。
续上了珍贵的特制药,他的脑子逐渐清明。
半分没有犹疑,当夜就离开了这里。
我寻到侯府,却被小厮嫌弃轰出。
「我家世子说了,不认识什么春娘。」
他不认我……
我松了一口气。
前些天我收到疆北来信,我夫君没死,反而得了军功成了个千夫长。
我要去寻他了。
疆北山高路远,我需要盘缠:「你家世子胃口大,吃了我不少粮食,劳烦给我二两银。」
「给了这二两银,我与你家世子,再无关系。」
1
疆北太远了,从乐宁侯府要来的二两银早在路上就花完了。
我换了几张大饼,省吃俭用,总算在一个月后到了疆北。
远远地,我瞧见有人在官驿前等我。
身量极高,身材魁梧。
他左右张望着,几乎在我出现的瞬间就看了过来。
随后欣喜爬上黝黑的脸:「春娘!」
……
安晟掐着我的腰将我送上马背,稳稳坐好。
自己则握着缰绳走在前头为我牵马。
他如今是千夫长,分到了一个自己的住所。
住所不大,但足够两个人生活,分离数年,我们终于得以团聚。
他激动,我亦开心。
回到家已经天黑了,安晟打了盆热水,蹲下来为我洗脚。
那么大的个子,蹲在我身前竟与我坐着差不多高。
他动作很轻,指腹的硬茧划过我的脚,有点痒。
我听见他说:「春娘,一路辛苦你了,若非我无令不得离开驻地,我定会回去接你。」
「一年前,我带领小队追击金蛮残余兵马,却意外中了埋伏滚落山崖,幸运的是,我被附近村民救了,一直在村子里休养。」
「可同僚找不到我,以为我死了,还往家里送去了信……春娘,这一年来,你过得很苦吧?」
2
苦吗?
刚开始确实有点。
我与安晟青梅竹马年幼相识,早早便互通心意,他应征来疆北前一晚,我们匆匆拜堂成了亲。
而后他在疆北,我在淮安,只靠书信互诉相思。
安晟战死的消息传回村子。
我当场晕了过去。
众人唏嘘。
有人可怜我年纪轻轻守了寡。
有人说我是个扫把星。
还有人觊觎安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有随着书信送回来的抚恤金。
于是在匆匆为安晟办完葬礼后,就有媒人上前想要劝我另嫁。
在我接连拒绝多次后,还有人起了歪心思。
想生米煮成熟饭,半夜来翻了我的院子。
被我用菜刀吓唬了出去。
我整夜没敢合眼。
意识到这样ťú⁹下去不是办法。
我怕我守不住安家……
就在束手无策之际,我捡到了陆临渊。
那时,他脑子昏沉,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是一直重复着陆,陆。
于是,我便干脆唤他阿六。
他有些痴傻,性子温顺,不轻易伤人。
却生得高大健壮,一般人很难打得过他。
只犹豫了片刻,我就把他捡回了家。
给他饭吃,给他换了安晟留下的干净衣裳。
我叮嘱他:「在外面,你要喊我娘子。」
阿六点点头,又呆呆地看着我:「那在家里呢?」
我想了想:「叫阿姐。」
……
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发现阿六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心性。
做错了事会害怕,挨Ṭū́ₚ训了会伤心,吃了我做的甜糖饼,会高兴地搂着我的腰,说想吃阿姐的糖饼吃一辈子。
我对他好,他记在心里。
所以在媒婆再次上门时,我还没动作,他就拿了棍子冲了出来。
「滚!都滚!你们一来我娘子就不开心,你们不要再来了!」
媒婆吓得跑出去。
语无伦次:「春娘,你别犯傻了,你真要选这傻子当相公?!」
「是啊。」
我笑:「傻子好啊,傻子听话。」
媒婆骂骂咧咧地走了。
看我在笑,阿六就会跑过来晃着我的胳膊:「阿姐心情好,做糖饼吃。」
他太傻了,我总是迁就他。
「好,给你做糖饼。」
我也暗中去寻过阿六的家人。
可找了许久,一无所获。
我同媒婆说阿六听话,可没过多久,自己便先被这话打了脸。
阿六不听话了。
他不叫我阿姐了,竟喊我「春娘」。
我佯装生气,他却振振有词。
「夫妻俩哪有叫阿姐的?隔壁刘大哥就喊他媳妇秋兰,我就要喊你春娘。」
我揉了揉额角:「我们不是夫妻,只是假装夫妻。」
阿六抱着被子,被我拦在门外。
委屈巴巴:「所以你不跟我睡,也不抱我不亲我。」
「是。」
我把他推开,关上了门。
「别闹了,再闹,我就不要你了。」
阿六不说话了。
也许是不敢说话了。
之前带他去山上拾柴,他跟着个兔子跑远了。
等我反应过来想去找他时,已经找不到了。
我从天亮找到天黑。
总算在一颗老树根下找到了他。
他攥着我给他绣的布老虎,抬头看见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冲上来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感觉到一片温热流入我的颈窝。
「别不要我,我会听话,会好好干活,会保护好你,阿六很有用,你别不要我。」
他以为,是我丢下他的。
我拍了拍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没不要你,瞧,我去给你做灯笼了。」
「灯笼?」
「是啊,我把灯笼装进了小飞虫的肚子里,我带你去看。」
我拉着他的手,带他去芦苇丛看了半宿的萤火虫。
……
阿六看着我,表情落寞。
可还是乖乖抱着被子回了自己的屋子。
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过这些,只是偶尔高兴了,还是会「春娘」、「春娘」地喊我。
3
屋内烛火摇曳,安晟静静地听我说着。
我观察着他的神情,问他:「阿晟,你会怪我吗?」
安晟摇了摇头。
「那时你不容易,能找到这么一个人保护你照顾你,我反而觉得庆幸。」
他笑了笑:「那后来呢?」
我怔愣了一瞬,而后扯了扯嘴角。
「后来啊,他被家人找回去了。」
「我也被家人找回去了。」
我俯身伸手搂住安晟的脖子,与他紧紧相拥。
「太好了,我们又团聚了。」
……
这天夜里,我莫名梦到了阿六。
梦到他走的那一天。
家里突然来了气势不凡的府兵,还有个管家模样的人。
他一看到阿六,就老泪纵横地冲过去,跪在地上抱着阿六的腿哭喊:「世子!老奴终于找到你了!」
他们要带走他。
而阿六以为他们与媒婆是一路人,又来欺负我。
于是奋不顾身护在我面前。
众人不敢伤他,便仗着人多抓住了我。
「少爷,把这个吃了,吃了你就好了。」
管家递给他一瓶药。
阿六怕他们伤了我,没有犹豫半分就把药吃了下去。
然后,世上再无阿六。
只有乐宁侯府世子陆临渊。
管家说世子从出生时便带着病,脑子时常不清醒。
幸运的是,有位老神医给他开了个方子。
这方子珍贵,药材难寻,但对他有奇效,且这药不能断。
可一年前,世子回乡祭祖途中突遇山匪袭击。
奔逃途中与府兵走散。
……所以我才会捡到他。
吃了药的阿六眼神清明。
看向我时的神情淡漠,微皱着眉。
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陈伯,给这女子留些银子,我们回京。」
他对我的称呼,从「阿姐」变成「春娘」,如今又成了「这女子」。
我不是听不出来他的疏离。
想来也是,堂堂侯府世子沦落到与我这个乡野村妇同吃同住,想来对他来说确实难以接受。
我婉拒了这些银子,想了半天,也只说了一句「一路顺风」。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他坐进了富贵精致的马车。
再没往外看一眼。
其实,我本不想去找他的。
可安晟还活着的消息传来,我喜不自胜。
听闻他在疆北分到了房子,我便赶紧收拾了包袱,安排好了家中事宜。
算来算去,路费都还不够。
没办法,我想去侯府借点银子,我想着,以我与陆临渊的这段交情,怎么着,也能借到……
毕竟当初我若没捡到他,他可能就在山中冻死了。
可到底,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那样身份尊贵的人,是不愿与我们这种人扯上关系的。
被赶出侯府的情形历历在目,小厮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乞丐,他说:「我家世子说了,不认识什么春娘。」
4
疆北民风淳朴。
我们家附近住的邻居,都是安晟同僚好友的亲眷。
她们热情极了,帮我添置家具,带我去看疆北风光。
这里生活简单,安晟每日去军营练兵,日落才归。
我做好饭等他,白日还能去找邻居姊妹闲聊,或约着去买东西,挑话本。
金蛮这几年兵力大不如前,因而鲜少发动战事,疆北的日子过得还算宁静。
在这里待了一年,我竟胖了好几斤。
当初带来的衣裳穿不进去了,我愁了好久。
「要不我少吃些吧,瘦下来还能穿呢。」
安晟看着我笑:「为什么要瘦,你现在很好看啊。」
他凑过来搂着我的腰:「每次抱着你,都觉得日子有盼头了。」
我拍了他一下:「油嘴滑舌。」
而后又看向那衣裳:「可惜了,疆北的衣裳大多都是粗麻衣,没有南方的衣裳穿着舒服。」
安晟把下巴搭在我的肩膀。
「那就回南方重新做几身。」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三个月后。」对上我错愕的目光,安晟说:「前段时间,金蛮向我们南卫递了降书,朝廷传来旨意,以后疆北的守军用不了这么多了,要撤一半回去呢。」
「我的名字在名单之上。」
安晟如释重负地揽住我:「春娘,我们要回家了。」
……
「啊呀,这个好看,我买点带回去。」
「这是疆北特产,是一定要买的!」
「春娘,你来看这个,你们南方肯定没有。」
我们在街上采买些东西,好在路上用和带回家里。
这段时间街上的人格外多。
人潮涌动。
我听见隔壁摊位传来说话声。
「林姐是京城人吧?京城繁华呢。」
「是啊,京城贵人多,热闹也多。」
「什么热闹?」
「前段时间,乐宁侯府的世子爷逃婚了,闹得满城风雨,对方可是相府千金……」
「为什么?」
「谁知道呢?只是听说,他一直在找什么人,好像是个女人,叫春……春什么。」
听得愣神间,同伴推了推我。
「春娘,挑好了吗?该回家了。」
我赶紧点头,将东西递给摊贩,结了账,与她们一起往回走。
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想起她们方才说的话,觉得愕然。
陆临渊……是在找我吗?
这念头在我脑海里停留了没多久就被我否决。
一定是她们弄错了。
他当初说不认识我。
便是想彻底埋藏那段对他来说不堪的过去,他恨不得与我再不相见,又怎么可能会找我?
转过身,我快步追上同伴。
5
安晟被调任去Ťû₂了京城做了城门史,隶属双阳营。
所以我们不回淮安,直接去京城。
早一个月前,他便托人在京城买了个小院子。
院子不大,但却花了我们全部积蓄。
且年久失修,我们回去后还要好好修缮一番。
回京路上,我一直在跟安晟商量。
我说要养鸡,他说好。
我说要种花,他说好。
我说还在在院子里搭一个秋千,他也说好。
后来我就不问了,总归我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回京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一些。
出发二十天后,我们距离京城只有五十里路程。
队伍人数不少,进城安顿需要时间,有人快马加鞭回去禀报。
时辰还早,我们赶了不少路,便在京郊停下歇脚。
我与安晟去附近河边打水时,忽闻有女子呼救声。
抬头一看,只见一女子抱着根浮木,顺流而下,脸色苍白,快要脱力。
我来不及多想,赶紧招呼安晟:「阿晟,你快去救救她。」
安晟水性好,脱了外衣便跳了下去。
所幸现在水流并不湍急,安晟游到那女子身边,抓住了她抱着的那根浮木,带着她往岸边来。
我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我才听见从上游处传来的谈笑声。
往上走了几步,便看清了岸边架着的精致营帐。
穿着富贵的公子小姐们在河边嬉闹。
「哎,刚刚掉下去的那丫鬟怎么没动静了?」
「不会是死了吧?那这样可就是我赢了!」
「她不是抱了根浮木吗?哪那么容易死,这些银子你现在还不能拿。」
联想到方才碰见的那女子。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竟拿人命做赌!
我怕安晟被他们看见,招惹上他们,正要回去寻他,便听见那些公子话音一转。
「陆世子怎么还在睡啊?出来玩一点乐趣也没有?」
「昨夜他好像与侯爷又吵架了,心情不好,别去招惹他。」
他们声音压低了一些。
「当众逃婚,侯爷居然没打折他的腿。」
「嘿,又不是没打过,一年前,他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了,没吃药,犯了病,一个人跑去芦苇丛睡了一整夜,被百姓瞧见了,失了侯府颜面,侯爷气坏了,把他打得没下来床……」
「听说,他当年失踪,是与一乡野村妇成了亲?」
「快些住嘴!让他听见了,怕是得跟你翻脸,世子爷不承认这件事,我们就当作不知道吧。」
「也是,多丢人啊。」
「来人!去看看那丫鬟死了没,怎么没动静了!」
就在这时,小厮的声音插了进来:「公子,那丫鬟被人救了。那人行为鬼祟,护卫已经把他抓了。」
闻言,我愕然抬头,便见安晟被两个护卫压着走过来。
得知赌局遭人破坏,那两公子当即便怒了。
「哪来的杂碎!」
其中一人冲上前,一脚便踹在安晟腿上,将其踹跪在地。
安晟性子直,我怕他忍不下来,于是赶紧走了出去,与安晟跪在一起。
从这群人言行举止便知是我们招惹不起的。
如今只能忍。
我示意安晟不要说话,转头便向他们求饶。
「贵人们恕罪,我家夫君是京城新上任的城门史,初到京城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们。」
「城门史?」
穿着绛紫锦袍的那人打量着我们,问:「你们是从疆北回来的?」
「是。」我垂首回话:「我们这一批共八百人,同伴都在不远处等我们呢。」
他们对视一眼,没作声。
好一会儿后,才有人懒洋洋道:「既然是疆北回来的,都是对国有功之人,本公子今日不跟你计较了,滚吧!」
我松了一口气,赶紧拽着安晟道谢。
地上石头太硬太尖锐,我起身时,腿上传来一阵痛麻,安晟伸手一把扶住了我。
他小声询问:「春娘,没事吧?」
我摇摇头,缓了过来,正要离开,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你方才,叫她什么?」
6
我知道陆临渊在这里,本以为快些走就碰不到的。
到底是我心存侥幸了。
我们被护卫拦下,陆临渊声音发沉:「转过来。」
……
陆临渊身着一袭玄色长袍,头发半散,衣衫不整,脸上带着浓浓疲色。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眼底便蒙上了一层复杂情绪。
「春娘啊,消失了一年多,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语气里的恶意毫不遮掩。
安晟立马挡在了我面前。
一旁看戏的贵公子们问道:「春娘?世子,她莫非就你当初失踪时遇到的那村妇?」
陆临渊不说话,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我有些想不明白。
他这模样,倒像是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可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头绪。
当初我把他捡回家并为苛待打骂他。
为了给他买肉吃,我家开销比平时都要大了许多。
安晟也终于弄清了缘由。
他拱手行礼:「原来是陆世子,当年我家娘子一人守家艰难,多亏世子相帮……」
话还没说完,陆临渊就单手抽出一旁护卫腰间的鞭子,对着安晟狠狠甩下。
啪——
一声清脆声响。
安晟闷哼一声,胳膊上立马就见了血。
「阿晟!」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查看他的伤口。
「本世子跟你说话了吗?」陆临渊斜睨着他,眼里满是傲慢。
直到这时我才彻底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憨厚老实的阿六,而是上位者陆临渊。
陆临渊将视线再次转向我。
「当年,你拿了二两银子,说要与我断绝联系。」
「春娘啊春娘,你可知本世子因这二两银被人嘲笑了多久,我堂堂侯府世子,就只值这二两银?!」
他竟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心怀怨怼。
我有些茫然:「如果你因此事生气,那我向你道歉,我并非有意羞辱你。」
「道歉?」
陆临渊嗤笑一笑:「你以为你是谁?你的道歉算得了什么?」
眼看着他又要抬起鞭子。
那些公子不再看戏了:「世子,这人是新上任的城门史,虽是个芝麻大的小官,毕竟是个官身。」
「附近还有不少从疆北回来的将士,若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陆临渊不作声,可鞭子还是抬手甩了过来。
而且,是朝我落下的。
安晟要替我挡了,我转身抱住了他。
他本就受了伤,若再挨一鞭子,明日上任怕都会被耽误。
事关他的前途,我不能赌。
这一鞭子落得轻了慢了些,可抽在我身上,我还是忍不住疼得痛呼出声。
「这么慢的鞭子也躲不开,废物。」
陆临渊冷冷地看着我们。
将鞭子随手扔开,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怎么?鞭子没挨够?还不滚。」
安晟握紧了拳头,死死瞪着他。
我忍着疼,抓住了他的手腕:「阿晟,我们走。」
……
我们走得慢,他们也不顾忌我们,说话声音并未刻意放低。
「之前还有人说陆兄是为了这乡野村妇才逃了相府千金的婚,如今看来,这完全是子虚乌有嘛!」
「就是,这村妇虽生得清秀,可远比不上宋小姐貌美。」
「这下侯爷也该安心了。」
7
安晟的伤比我重些。
养了三日才好全。
他打听来陆临渊的事,说与我听。
「乐宁侯位高权重,陆临渊是他独子,从小对他寄予厚望,可陆临渊纨绔乖张,且从娘胎带了病,久而久之,乐宁侯便也不管他了。」
「春娘,世子虽于我们有些渊源,但为人阴晴不定,以后我们还是莫要再与他有牵扯了。」
我给他换了药,点头。
「你说得是。」
「而且……」安晟皱了皱眉,面露愁容。
我问:「怎么了?」
「乐宁侯陆朝生,为人暴戾,睚眦必报,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他若是信了坊间传闻,世子逃婚是因为你,怕是会对你不利。」
「不过当日世子那般态度,大抵也能打消他心中疑虑,总之,这段时间春娘你务必小心。」
我听出他话语中的凝重与担忧。
「我知道了,你放心。」
……
安晟说我们不要再与陆临渊有所牵扯,可人算不如天算。
两个月后的一天雨夜,安晟当值久久未归。
我去了双阳营一问,得知是有个贵人被劫匪绑了,安晟被派去救人了。
我觉得不安。
于是多嘴问了一句:「是哪位贵人啊?」
那人唏嘘:「乐宁侯世子呗,乐宁侯杀业太重,仇家数不胜数,世子从小到大遭遇的明枪暗箭可不少,也就是他命大……」
雨势渐大,雨水淅淅沥沥扰得人格外心烦。
我回头看着空寂街巷,心脏跳得很快。
8
安晟自己也没想到,居然真被他找到陆临渊了。
那伙劫匪人虽然多,但一看就都是些假把式,没什么真本事,胆子也小。
随便吓唬几句便起了内讧,他们趁机进攻,劫匪们四处奔逃。
这是一座荒山,不好找人。
他找了半宿,才在一处狭小山洞里找到被丢下的陆临渊。
山洞在一处斜坡之Ŧų³下,此时已经积了水,坡壁湿滑,下面的人上不来。
陆临渊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应该是尝试过爬上来,可都失败了。
他抬头看见安晟。
明明狼狈,却仍没有放低他的世子姿态。
「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抬了抬下巴:「你现在拿石头往下砸,随随便便就能砸死我,要不要试试?不想报仇吗?」
安晟皱眉看着他,片刻后,蹲下身子,朝他伸出了手。
「我拉你上来!」
陆临渊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他。
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握住了安晟的手。
下山的路很难走。
陆临渊的腿受了伤,安晟就架着他的胳膊,带着他一点一点往下挪。
周围很吵,雨声簌簌。
又很静,静到只有雨声,还有他们踩在泥土上的黏腻声响。
「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陆临渊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安晟愣了一下。
而后反应过来,回道:「下官命大,在战场捡回了一条命。」
陆临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出声。
「你跟春娘……是怎么认识的?」
安晟并不介意与他谈论有关的春娘的事。
甚至谈到她,他的语气都带着笑意。
「我与她年少相识,她小我两岁,小时候总喜欢跟在我后面,她善良率真,也很漂亮。」
安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很喜欢她,她也想给我当媳妇,两家人顺理成章地定了亲。」
陆临渊嫌弃地撇了撇嘴。
「真是好没意思的故事。」
雨势渐小,隐约能听见侯府派来寻找陆临渊的府兵声音。
安晟眼睛亮了下:「世子,是侯府来找你的人,我们快过去!」
可陆临渊却停下不动了。
安晟回望过去。
陆临渊脸色不太好:「我昨日才与我爹大吵了一架,眼下不想回去。」
「那你去哪?」
陆临渊抬眸看着他,咧嘴笑得不怀好意。
「我想去安大人府中做客。」
9
我在院中快要等到下半夜,才听见「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我赶紧起身迎上去。
「阿晟!」
却在看到他旁边那人时,停下了脚步。
陆临渊浑身湿透,脸上手上都有着细小伤口,狼狈至极。
他靠在门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家。
眼里带着好奇。
「这么小,是人住的地方吗?」
安晟有些尴尬,赶紧朝我解释:「世子在我们家歇一晚,明日便走。」
我没说什么,让他们赶紧进了屋。
陆临渊和安晟换了身干燥衣裳,我生了火,给他们下了两碗面。
本以为陆临渊会百般嫌弃,可他一声没吭,连面汤都喝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他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困死了,我的房间在哪?」
他似乎没有我们想象得难伺候。
连稻草床也不嫌弃,躺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安晟吹灭了灯,轻轻带上门走了出来。
「春娘,去睡吧。」
「你呢?」
安晟笑了笑:「我在外面守着。」
陆临渊住在我们家,他终究还是不放心的。
可他在外面淋雨淋雨半宿,若再不休息,身子怕是撑不住。
我宽慰他:「你去休息吧,无事,我与你一间房,不出来便是。」
他犹豫了片刻,点头同意了。
可天快亮时,我却察觉到睡在我身侧的安晟浑身发热。
应该是淋雨染了风寒。
我没多想,赶紧去厨房为他熬了一碗姜汤。
把昏沉的他喊起来,一碗姜汤灌下去,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从厨房回来,经过院子,余光瞥见院子里站着的人影。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
天空泛起鱼肚白,我也看清了他的脸,是陆临渊。
他坐在院子的秋千上,看见我出来,一下子就笑了。
「阿姐!」
原本还有些不安,眼下便全剩下愕然。
我快步走过去:「世子多久没吃药了?」
「阿姐,你说什么呢?」
陆临渊从秋千上跳下来,一下子就搂住了我的腰。
「阿六饿了,阿姐做糖饼吃。」
我心里一咯噔。
坏了,真犯病了。
正手足无措时,我听见他问我:「好久没见阿姐了,可阿姐,好像一点没想我。」
我随口应付他:「想的想的。」
「真的吗?」
陆临渊松开我的腰,站了起来,看着我笑:「阿姐真的想我了?」
看着他的眼睛,我目光一凝,后退了好几步。
「你装的?!」
「哈哈哈哈哈哈。」陆临渊拍着大腿笑出了眼泪:「你怎么这么好骗?!」
「怎么?我装成那傻子就能搂你的腰,是不是再装得像点,就能当着你夫君的面喊你娘子了?」
我皱眉看着他。
实在不想与他这般恶劣的人多说话。
于是转身要回屋。
陆临渊沉下声。
「阿姐还真是不公平呢,对阿六那Ţųₜ般耐心,对我就连多说一句话也不肯。」
我脚步微顿:「可你们不是一个人。」
这倒是我的真心话。
我确实不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阿六虽痴傻,可天性纯良。
而陆临渊纨绔一个,与那些用人命做赌的公子哥们都是一丘之貉。
我走得太快,没听见他喃喃自语的一句话。
「可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都记得啊……怎么就不是一个人呢?」
我进屋好一会儿,院子外才传来动静。
陆临渊推开院门出去,而后门外马车声响起。
他被侯府的人接走了。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去摸了摸安晟的额头。
已经退热了。
10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没看到过陆临渊。
倒是常听见他的消息。
陆世子在赌坊又赢钱了,包下了整个春风楼!
陆世子要给花魁娘子赎身,被侯爷关在祠堂三天没出门。
陆世子被侯爷丢进了军营历练,不到三天就被赶出来了。
就是我不想听,也总能在各种地方听到他的名字。
安晟这段时间也很忙。
早出晚归,脸上总带着疲色。
他说京城诡谲,风起云涌,那些大人物的举手投足就能让底层人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七月十二那日,安晟回来时官服领口沾着酒气。
他蹲在灶台边帮我添柴,火光映得他眉头那道疤格外深:「今日乐宁侯府送来请柬,说是赏荷宴。」
我搅动汤勺的手顿了顿。
乐宁侯那样的高门大户怎么会邀请小小的城门史?
这太不寻常,我有些担心。
「能不能不去?」
「推不得。」他往灶膛里塞了根柴,「来送帖的是侯府长史,带着八个佩刀侍卫。」
荷叶鸡的香气漫出来时,安晟突然从背后抱住我。
他下巴抵在我肩窝,声音闷得像暴雨前的云:「春娘,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不安。」
铜勺磕在锅沿发出脆响。
我转身望进他通红的眼底,那些在疆北断粮时都不曾出现过的惶惑,此刻正在他瞳孔里翻滚。
……
第二日傍晚,侯府马车碾着霞光停在家门口。
我送安晟上了马车。
而后倚在院门旁等他,一直到亥时三刻,打更声惊飞檐下麻雀。
我终于听见踉跄的脚步声。
抬头看去,安晟跌跌撞撞回来,我赶紧上前迎他。
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官服前襟裂了三寸长,脖颈处留着暗红指痕。
安晟带着我进了院子,而后一把关上了院门。
声音极低。
「他们要我在明日申时开永定门。」
「说事成后许我兵部侍郎之位,否则...」
我心中震颤。
即使我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乡野女子,也看明白今夜这场鸿门宴到底是为了什么……
乐宁侯野ţũ⁾心勃勃,要造反了!
浸湿的帕子擦过安晟颈间淤青,我这才发现他中衣后背全被冷汗浸透。
窗外月光忽然暗了暗,安晟猛地推开我,朝着墙角的恭桶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春娘,为了活命,我答应了。」他蜷在榻上像条脱水的鱼,「可永定门里侧新装了十二道铁闸,钥匙在守备太监...咳咳...在守备太监那...」
「仅凭我一人,开不了城门。」
「就算我能开,我也不会开。」安晟的眼中慌乱退了些,添了几分坚毅:「乐宁侯为人心狠手辣,他的兵若入了城,京城必将血流成河。」
我拍着他后背的手顿在半空。
安晟攥住我手腕:「春娘,京城要乱了。」
「明日……」
「我会保护好自己。」
我扑上去抱住他:「明日,我要你活着回来。」
次日一早。
鸡鸣声此起彼伏,我看见他往官靴里塞了把疆北带来的弯刀。
永定门当值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安晟踏着晨雾,朝城门方向走去。
11
京城乱了。
乐宁侯带兵围了皇宫,他手下兵马与禁卫军正对峙,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京城城门紧闭,乐宁侯调来的兵马与赶来救驾的几方人马都在路上。
就看谁能更快入城。
傍晚时分,街上传来极大的骚动声。
有百姓的叫嚷声,孩童的哭喊声。
还有兵刃相接的喊杀声。
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慌张躲进地窖,却看见安晟不久前才加固过的院门被人暴力砍开。
凶神恶煞的士兵冲进院子。
很快就找到了我。
「安夫人,跟我们走一趟吧,你夫君不听话,城门迟迟开不了,侯爷让我们请你过去。」
那人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拽出了地窖。
看清我的脸,那粗鲁士兵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想到,安夫人生得还挺好看。」
他伸手要来抓我,一只箭矢从院子外飞进,狠狠钉在了男人手掌。
男人倒地哀嚎,众人回头看去,而后齐齐跪地。
「世子!」
陆临渊骑着红鬃马,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手中长弓指向我:「安夫人,由本世子亲自送过去。」
我被绑住手脚扔上了马背。
回头瞪着陆临渊,我低喝:「这是谋逆!你疯了吗?」
「你不是知道吗?我神志一直不清醒的。」
他也不恼不怒,甚至还笑了。
瞧着,倒比以前平和一些。
「我爹要用你的命威胁安晟开城门,时间紧迫,若他的兵此刻入不了城,很快就会跟来救驾的虎威军撞上,兵力装备皆比不过,到时候就麻烦了Ťù₌。他现在带着人往这边赶,要想活命,你最好……」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擦过我耳畔钉入前方土地。
陆临渊紧急勒住缰绳,马儿受到惊吓扬蹄嘶鸣。
我摔了下去,陆临渊也跳下马背,将我手脚绳索割断,闪身护在我前面。
乐宁侯一身银甲浴血立在不远处,手中强弓还在震颤。
「逆子!」乐宁侯的箭尖转向陆临渊,「虎威军本该三日后才到,是你提前送了信?」
陆临渊玄色衣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父亲,当年您教我读史,说最下乘的谋反便是让百姓血染城门。」
「闭嘴!」乐宁侯抽箭搭弓:「自打遇上这村妇,你就Ṱũ⁻越发不像我陆家儿郎!」
下一瞬,三支箭矢直冲我面门而来。
陆临渊旋身将我扑倒的刹那,我听到血肉撕裂的声响。
他后背中了一箭,却还冲我笑:「放心,死不了。」
他起身看向乐宁侯:「陆家儿郎?父亲,你怕是从未将我当成陆家儿郎,当年我痴症初犯,为了保住侯府颜面,你要将我溺死在池塘里,是母亲以死相逼救了我一命。」
「父亲,你对我失望,我又何尝不对你失望?」
他晃了晃身体,我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收手吧父亲,此战,您已经败了。」
震天喊声自永定门传来,玄铁城门轰然洞开。
安晟浑身是血立在千斤闸绞盘旁,身后虎威军铁骑如潮水般涌入。
「侯爷!虎威军入城了!」
浑身是血的斥候滚落马下。
乐宁侯手劲一松,愕然抬头看着我们。
箭囊已空,他突然策马朝我冲来。
陆临渊染血的手倏地抓住马蹄,生生将惊马掀翻在地。
乐宁侯滚落尘埃,还要再战,陆临渊上前一个手刀将他劈晕。
远处,虎威军兵马越来越近,我看到了最前方的安晟。
正疾速朝我而来。
陆临渊将乐宁侯放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去找你夫君吧。」
「此刻,他能护住你了。」
我抬头望过去:「你要去哪?」
「不管怎样,他是我爹,我去给他搏一条生路。」说罢,陆临渊一甩马鞭:「驾!」
马蹄声阵阵,他带着永宁侯残余的军马往城西方向疾驰而去。
12
永定门一役后,京城飘了三天三夜的血腥气。
第七日朝阳初升时,皇帝颁下圣旨。
乐宁侯谋逆罪证确凿,其麾下四万私兵尽数收编,侯府女眷流放岭南,男丁秋后问斩。
至于至今仍潜逃在外的乐宁侯和陆临渊,朝廷已发布悬赏令。
而安晟因守城有功,升任双阳营总兵,俸禄总算是高些了。
日子仿佛就这样归于平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与安晟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出生,办了个热热闹闹的周岁宴。
安晟带我们回淮安祭祖。
我们离京那日, 城门口贴着两张泛黄的通缉令。
画师笔下的陆临渊眉眼凌厉, 很像他。
我多看了两眼,安晟握住了我的手。
「怎么突然就低落了。」
「以前,觉得侯府世子矜贵气派, 如今看向,陆临渊这侯府世子当得还真是可怜。」
「也不知道他如今, 怎么样了?」
流落在外,他断了那珍贵的特效药。
能过得好吗?
三日后, 我们到了淮安县。
途径一处田野,突然看到几个孩童在田埂上摘花。
孩童的嬉闹声惊飞田埂上的麻雀。
这里的路马车不好走。
安晟扶我下了马车。
孩童们好奇地看了看我们,而后又全神贯注投入到自己的事情里。
摘了些新鲜花草, 他们站起身, 面朝一旁的芦苇丛喊道:「阿六!你好了没有?该回去喂兔子了!」
我的脚步猛然顿住。
拉着安晟的手快步走过去。
只见河滩芦苇丛边,高大的身影正笨拙地编着草笼, 粗布衣裳沾满泥点,后颈有道狰狞旧疤。
「娘子小心!」安晟扶住踉跄的我。
那人闻声转头, 沾着草屑的脸上露出痴傻的笑,手中草笼里萤火明灭——正是当年我教阿六的编法。
男人蹦跳着上来, 他好奇地看着我, 然后把草笼递给我:「送你!」
我捧着那草笼, 思绪纷杂:「你认得我?」
他摇了摇头:「但你长得好看, 像我阿姐。」
「阿六!你快过来!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那群孩童站在田埂上喊他。
他便再不与我们多说一句话,快步就朝他们跑了过去。
随行的里正看见了,赶来解释。
他说,这是两年前流落至此的傻子, 刚来时, 还带着一个瘸腿的爹。
「他爹脾气不好, 对他非打即骂,我们看不过去, 去劝阻,他还说要把我们都砍头,他爹可能也有癔症, 觉得自己是王侯将相呢。」
「后来没过多久, 瘸腿爹在一天夜里又哭又笑, 上吊走了, 留下了这么一个痴儿,他帮村民砍柴, 放牛, 村民一块养着他,就这么吃百家饭过活, 也好好活了这两年。」
我回头与安晟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怅然。
暮色四合时,我邀请阿六和那群孩子来我家吃饭。
阿六蹲在灶台边看我烙糖饼。
神情专注, 眼睛一眨也不眨。
「尝尝甜吗?」我把第一块糖饼递过去。
他咬得满嘴糖渣, 忽然伸手将剩下的糖饼递到我嘴边:「阿姐也吃。」
眼神澄澈如初遇那日的山泉。
安晟轻轻握住我颤抖的手。
「我给里正留了一笔银子,我们走后,他们会照顾好他。」
吃完饭后,我和安晟带他们去看萤火虫。
芦苇荡里, 万千流萤正攀着月光起舞,恍若星河倾落人间。
阿六看得出神,突然拍掌笑道:「灯笼!」
其他孩童不解:「什么灯笼?」
「像灯笼塞进了小飞虫的肚子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