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顾清让时,他心里已有了人。

我嫁给顾清让时,他心里已有了人。

不过那人与他阴阳两隔,再不能见。

他遵从父母之命娶了我,与我琴瑟和鸣,却始终心有遗憾。

重生回及笄那年。

他为他那将死的白月光求医,一步一跪。

而我接了赐婚的圣旨,甘愿为病重的太子冲喜。

顾清让双目通红,声声质问。

他不知道。

上一世,他也只是我的将就。

1

我及笄那日,顾清让登了门,说要退婚。

他站在阶下,脊背挺得笔直,隔着仲春的飞絮,与我对望。

眼眸中有不属于十八岁的平静与深沉。

「顾某于三小姐无意,不想耽误三小姐一生,惟愿三小姐另觅佳婿。」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高朋满座,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皆惊愕不已。

谁不知许顾两家是世交。

我与顾清让门当户对,又有父母之命。

这桩婚事,是两姓之好。

而他如今,仅以「无意」为由,在我的及笄礼上退婚,丝毫不顾及我的颜面。

春风鼓起他的袍袖,露出一截修长手腕。

手上拈着一张朱红的帖子。

是我的庚帖。

左右的侍女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去接。

我慢慢走至阶下,接过庚帖,抬眸盯着他。

只说了一个字。

「好。」

2

顾清让有心上人,我知道。

那人是他父亲门生的妹妹,沈昔梧。

不过她自幼体弱,家世不高,是以顾家主母从未考虑她,反而将此事瞒下,转头定下了我与顾清让的婚事。

前世,我与顾清让成婚后不久,沈昔梧病逝。

顾清让收到一封信。

是沈昔梧病中亲手所书,字字泣血。

她说:「顾郎负我。」

「惟愿来生亦不复相见。」

顾清让看罢书信,面色苍白,久久不言。

他衣袂之下的手攥得很紧,连鲜血滴落都未曾察觉。

我见他面色有异,走到近旁,温声询问。

「夫君,怎么了?」

他挥袖将我推开。

双目通红,痛彻心扉。

「你不必知道。」

我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仓皇间,掌心按在桌案锋利的一角上,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只顾着看手中的信,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失态至极。

3

后来,从他醉后说的话里……

我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

知道了他与沈昔梧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知道了,我不过是他的将就。

只因为沈昔梧体弱多病。

只因为我们门当户对。

他只能遵从长辈安排,娶了我。

但他不知道。

我也有心悦之人。

太子裴渡。

他曾推拒天子的赐婚,对着我强颜欢笑。

「云舟,我命不久矣,不能耽误你。」

他为我添妆,看着我与京中最年少有为的公子成亲。

他到死都以为我会幸福的。

但我没有。

顾清让与我貌合神离。

他不纳妾,也没有通房,后院仅我一人。

不是为我。

而是他的心再容纳不下别人。

不理政务时,他就忙着站在梧桐树下伤春悲秋、忙着揣着她的遗书酩酊大醉,忙着悔恨。

为着此事,我回过一趟许府。

我想要和离。

他心上有人,不必强求。

可是娘只是冷静道:「她人都死了,又怎能动摇你的位置?」

「云舟,你听娘的,不要闹。你与清让的婚姻不是你们țúₘ二人的事,是两家的事。」

我抿唇不语。

两位嫂嫂又轮番来劝我。

毕竟,二哥刚入兵部。

还得仰仗顾清让那个做兵部尚书的爹。

娘让嬷嬷去顾府给婆母递了话。

次日,顾清让携了重礼,亲自登门接我。

他仍是君子端方的模样,眉眼间满是歉意,拱手道:

「让云舟受委屈,是小婿的不是。」

娘笑着将我推上了回顾府的马车。

马车内。

顾清让坐在我身侧,低头翻着书卷,神情漠然。

「母亲说你知书达理,如今倒吃起已逝之人的醋。」

「往后不要再提她了。你不配提。」

我没有回他。

只是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娘与嫂子立在阶前,絮絮说些什么,言笑晏晏。

车辚辚远去,她们的身影逐渐消失。

我又想起裴渡。

临别时,他在病榻上赠我金梳。

说:「只愿云舟这一生,长安宁,岁无忧。」

我低头,揉了揉干涩又红肿的眼睛。

心底像空了一块,落寞至极。

才意识到,这辈子,大抵也只能这样了。

4

我没再提沈昔梧。

只是照常打理家事,照常伪装得温婉娴静。

婆母待我极好,我的贤名也人人称颂。

我时时安慰自己。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不能惩罚自己。

感情上不顺遂,又有什么关系?

顾清让与我,也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斯人已逝,他到底还是要向前看的。

他渐渐地会对我笑。

会为我描眉画鬓,陪我回许府。

会记着我擅长抚琴,为我去宫中求皇室珍藏的曲谱。

甚至头一次许诺,要告假来陪我过生辰。

我生辰那日,不巧。

沈昔梧刚获罪的哥哥求到了他跟前。

雨横风狂,门掩黄昏。

落魄的罪臣摘去官帽,狼狈地拜倒在他面前。

没有陈情,没有申冤。

只拿出了一方未绣完的帕子。

他说。

这是沈昔梧病中所绣,想赠予顾清让的。

不过还没绣完便撒手人寰了。

那遗言只是赌气。

她到死都是念着顾清让的。

顾清让听罢,动容不已,眼眶红了一圈。

那些被尘封的回忆重见天日。

他珍重地收下帕子,又回眸,看我一眼。

有些犹豫,但不会犹豫太久。

我只是平静地后退一步,将伞从他的头顶移开,任大雨劈头盖脸地朝他浇下。

我微微一笑,柔声说:「去吧。」

「他是爹的门生,你帮衬一下,也是该的。」

顾清让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笑了一下。

「云舟,有你为妻,是我之幸。」

他接过小厮递去的伞,头也不回地走了。去的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处奔走,去为他白月光的哥哥脱罪。

顾清让到死都以为,我不再介怀,我对他也用情至深。

可是,重来一世。

他做的第一件事,还是来向我退婚。

他悔了。

我何尝不是?

5

顾家退婚后,我不顾身后的混乱,拿着皇后赏赐的令牌进了宫。

直奔东宫。

一路上,宫人们层层通报,却无人拦我。

朱漆宫门在暮色中半开。

裴渡鹤立着,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大氅,霞光晕染了他的周身。

他面色苍白,却还有些血色。

不是前世那番形销骨立的模样。

恍若隔世。

他看过来,眸光温润,唇边弯起一道极浅的弧度。

「及笄礼办得如何?」

可是他很快沉默下来,意识到这话不该问了。

我一路跑来,发髻都凌乱了。

一支珠钗斜斜地簪在发髻上,将坠不坠。

我全然不顾礼法,扑进了他的怀中。

他浑身一僵。

我闷闷地说:「顾清让来向我退婚了。」

他扶正我的珠钗,宽慰道:「他有眼无珠。我明日定去参他一本,你莫要难过……」

我仰起头,却是对他笑了。

「我不嫁他。」

「也不嫁别人了。」

裴渡一怔。

却见我从袖中拿出细心叠好的绢帛。

「我们的婚书,还作数吗?」

6

我和裴渡,是合过八字、换过庚帖的。,是合过八字、换过庚帖的。

不过临到赐婚前,他却生了场急病。

病来如山倒。

他渐渐上不了马、拉不了弓。

若非他是嫡长子,若非他的生母大权在握。

他怕是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

裴渡垂下眼,捏紧大氅的衣带,手指轻轻颤抖。

他后退两步。

「云舟,你再考虑一番。」

「太子妃改嫁尤为艰难。若你嫁了我,往后只能孤苦伶仃了。」

「你向来怕寂寞、怕冷清……」

我想起前世。

鼻子一酸。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裴渡薨逝时,我不在他身边。

分明是心意相通的两人。

我不知他最后的痛楚。

他也不知,我被冷眼相待,日子难捱。捱。

那样的路我已走过一次。

今生。

我只念朝夕。

「你是不是不愿娶我了……」

我哭得很凶。

裴渡面色慌乱,抽出我手中的婚书,忙道:

「愿意的。」

「圣旨是早已写好的,今晚便可送去许府。」

「从前婚期也算了好几个。」

「你若愿意……」

我破涕为笑。

「就挑最近的那个日子。」

7

趁宫门未关,裴渡带着我去拜见了帝后。

三纲九礼都是早早备好的。

婚期虽近,却不仓促。

月将升起时,裴渡送我出宫。

东宫的属官又送来许多东西,装满一辆马车。

裴渡道:「这是东宫属官近日得到的小物件,我想你大抵会喜欢。」

我抿唇一笑。

又想起幼时,我做公主伴读的时候。

裴渡也爱给我送东西。

但他年少,内敛。

为了给我送盒点心,给所有的皇嗣与伴读都送了,最后才满面通红地将东西交给我。

他递给我一个卷轴。

「广陵散谱,你从前总惦记着。」

我接过,手指却一颤。

这是前世顾清让从宫中带回来赠予我的。

那时,他未曾说明,这是先太子遗物。

裴渡蹙眉,微微俯身,与我凑得极近:「又要哭了吗?」

「唉,真是应了伤春时节。」

我想笑。

但现下笑起来会更难看。

我抿着唇,强装淡定。

「没有要哭。」

裴渡失笑。

他伸手,抚平我的眉。

「只能送你到这了。」

「不知近日发生了什么。但我希望你高兴些,云舟。」

是啊。

重生几天,便做了上辈子心心念念的事情。

今生,要高兴些。

8

回府。

我穿过长廊,途经客堂。

烛火明亮,人影攒动。

顾清让与他的母亲顾夫人都在。

顾夫人蹙着眉,颇为担忧地看过来。

「云舟是刚从宫中回来?」

娘冷冷地哼了一声。

「是啊。Ŧú²」

「她今日受了奇耻大辱,可不得入宫跟姨母告状。」

我的姨母是德妃,掌管诸多内廷事务,说话颇有分量。

顾夫人面露尴尬,推了顾清让一把。

「还不去给云舟赔个不是!」

他朝我走了两步。

却垂下眼,并不看我,轻声说:「今日是我不该。」

「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提此事。」

「不过这婚我是必定会退的。我已有心悦之人,云舟想来也会理解。」

「既然两家都在,从前下的聘,我也一道带回去。」

我没想到,他竟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连两家的情面也不顾。

他此生,是彻底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也好。

前世的人与事,与我分割得越开越好。

我平静道:「那些聘礼我自不会留下。绿萼,你去让人将单子和东西都拿来,让顾公子在此一一清点完。」

顾清让舒了口气,终于抬眼。

「云舟,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藏在衣袂之下的手紧了紧。

「很重要的话。」

我尚未表态。

我娘面色铁青,摔了一个品茗杯。

「你还想怎么折辱云舟?」

「今日不便招待。」

「顾公子清点完东西,便尽快回去吧。」

是彻底下逐客令了。

我娘既已说话,我便不再停留,只身回了院中。

9

顾清让没能与我说别的话,却给我送了信。

信由绿萼转交。

她不喜欢顾清让。

但顾清让千叮咛万嘱咐,说信中的内容对我至关重要。

信不长:

【云舟,我并非有意中伤你。只不过昔梧病重,她要听见我们退婚的消息,才能安心养病。】云舟,我并非有意中伤你。只不过昔梧病重,她要听见我们退婚的消息,才能安心养病。】

【她身体不好,请过宫中的太医看,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她身体不好,请过宫中的太医看,说她活不过二十岁……】

【我们来日方长,但她却时日无多了。】我们来日方长,但她却时日无多了。】

我本不想写回信的。

看到这里,还是提了笔。

【顾清让,我们也没有什么来日了。】顾清让,我们也没有什么来日了。】

信继续展开。

【至于你名声的问题......无需担忧。】

【你到底是要嫁给我的,不过中间曲折了些。】

我皱眉。

他既为了沈昔梧与我退婚。

为何还想着日后要我嫁给他?

我提笔,继续写道:【我不会嫁你的。】【我不会嫁你的。】

【我要和太子成婚了。我很喜欢他,一直都很喜欢。】我要和太子成婚了。我很喜欢他,一直都很喜欢。】

我吹干墨迹,将信叠好。

「拿去给顾清让吧。」

「他要是没空看,就念给他听。」

10

次日清早,绿萼回来。

她与我说。

昨夜,顾清让挨了家法,被打了十鞭。

但今早,他却已离了京。

有位年事已高的江湖游医要在江南停留几日。

传闻他医术高超,可活死人,肉白骨。

顾清让背后的伤还未好,便快马加鞭地赶去江南,为沈昔梧求医。

我的回信,他不曾看。

那就算了吧。

我近日也很忙。

太子定亲,隆重至极。

礼部尚书为正使,东宫属官为副使,持节而至。

我爹身着朝服,北面跪受,答《允婚书》。

聘礼分三纲九礼,由禁军仪仗护送,绵延数里。

天家赐婚一事,一时人尽皆知。

对于我的自作主张,我娘又惊又恼。

但事已至此。

她只能多嘱咐我几句。

就像前世那样。

至于婚礼。

因裴渡身子不好,一切从简。

除却祭天告庙外,我们倒如一对平常夫妻。

这天,最忙的反倒是候命的太医。

入夜。

我们终于在寝殿歇下。

裴渡与我喝合卺酒。

他累了一日,面色苍白,神色有些倦怠。

眼眸仍是很亮。

像今夜满城的烛火。

他端起白玉杯,绕过我的手臂,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他微微一愣,放下杯盏,犹豫道:「你……」

「把它换成了药?」

我颔首,十分老实:「太医说你不宜饮酒。」

「今日你都没来得及喝药。」

他叹了口气。

「其实……」

我盯着他。

这是我们的新婚夜。

他到底忍住了,没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

「没事……很好。」

我拂去被褥上的花生。

拉着他躺下,掖好喜被。

「都会好起来的。」

11

我与裴渡成婚的第二日。

顾清让从江南赶回来了。

带回了那位游医。

片刻不停地赶往沈府。

京中人人都在传,顾清让对沈昔梧一往情深。

半月前,顾清让快马加鞭赶到江南。

那游医却说:「老朽有个规矩,不为达官贵人看诊。」

顾清让不肯回去。

反倒一步一跪,每日去拜谒。

江南多雨。

他淋了几日雨,膝盖上、背上,都有伤。

最终身体不支,晕倒在游医门前。

游医动容不已,终于答应,随顾清让到京城。

我派人去盯着沈府。

那游医的名声,我也是听过的。

前世,南方时疫流行,顾清让奉命南下赈灾。

他见识到了那位游医的医术,回来却怅然若失,与我说:

「若早些知道这个人,昔梧的病兴许能有转机。」

大灾大难当头。

他却还念着她。

我懒得再与顾清让多说,带着侍女去医馆中帮忙。

医馆里,白发皤然的老人骤然抬头,盯着我腰间的玉佩。

问我:「这是……」

我摩挲了一下玉佩,心中思绪万千:「这是宫中的赏赐。」

太子的遗物。

我将思绪收回,开始仔细地翻看裴渡的医案。

太医说,兴许是因为不再郁结于心,他近日的状况好多了。

但我心知肚明。

太医们多要明哲保身,只敢保守地为裴渡开药。

我思忖片刻。

提笔写了信,让人送去沈府附近的宅子。

那是游医现在的居所。

他很快回了信。

开头只有一句话。

「必尽力而为。」

12

顾清让自江南赶回后,就时常往沈府跑,寸步不离地照顾沈昔梧,闭门不出。

二人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我再见沈昔梧,已是四月。

阳信长公主好牡丹,每年四月,皆令人将洛阳的牡丹花送至公主府,请众人观赏。

裴渡病中碰不得花粉。

我本不想去的。

他斜斜地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眉头紧锁。

「你安心去吧。」

「你从前年年都去,我知道你喜欢那样热闹的场合。」

「若是为了我委曲求全,倒让我不能安心养病了。」

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应下了长公主的邀约。

沈昔梧也得了帖子。

后花园,牡丹吐芳,千片赤英。

大抵是那游医医术高超,沈昔梧的面色好看了不少。

她亭亭地站在人群之外,还是弱柳扶风的姿态,眉如远山,双瞳剪水。

不过她卧病在床已久,无人与她熟识,身边连一位友人都没有。

她往这边望了望,竟一步步朝我走来,对我福了福身子。

「我此番是来向许三姐姐道歉的。」

周遭安静下来,都等着看戏。

我有些疑惑:「道歉?」

她的眼睫轻轻垂着,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清让为了我向许三姐姐退了婚,我终究心有不安。」

「这是给姐姐的赔礼。」

她伸出手,白皙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绢花。

花瓣层层叠叠,宛若千层浪。

她将绢花递来时,花瓣一翻,一只蜜蜂竟从中飞出。

我一惊。

下意识地挥袖拂开。

她的小指勾了勾我的衣袖,而后整个人向后倒去。

没落进花丛中。

倒落进了顾清让怀中。

他惊魂未定地将人扶稳。

「你怎的一人走远了。幸好有人为我引路,不然你还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顾清让安慰完她,才抬眼看我,眸光冷冽,再没了耐心。

「许云舟!」

「你不照顾昔梧便罢了,竟然还要动手推她!」

「你明明知道,她体弱,经不起折腾。」

他忘了。

今生,我不是他的妻子。

没有理由照顾他的旧人。

也没有必要,再委曲求全。

我只是平静地回望过去。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顾清让,你今日,以什么身份为她出头?」

13

顾清让一时哑然。

像是全然不认识我一般,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毕竟,前世,我只闹过那一回。

沉默半晌后,他再次扬声道:「为ťùₗ弱女子出头还需要什么身份?」

「在场的人可都看见了,是你咄咄逼人,甚至动手推了她!」

我身侧的谢二小姐往前走了一步,直直地看着他们。

「我方才都瞧见了。是沈昔梧自己倒下去的。」

她伸手,勾住我的衣袖,往后退了两步。

「就像这样。」

赵三小姐擅射箭,最是眼尖。

「是她递过去的绢花里藏了虫,云舟才拂开的。」

她们三言两语便还原了事情的经过。

沈昔梧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眼眶也红了一圈。

她以袖掩面,咳出了眼泪。

「够了!」

顾清让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他下颌线绷得极紧。

「外人面前,你何必如此。」

「你的小心思我都知晓。」

「你向来嫉妒昔梧,嫉妒她更得我心……」

他尚未说完,谢二用袖捂住了嘴,噗嗤一笑。

赵三瞥了他一眼,目露嫌弃。

顾清让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的面色由白转红,又变青,很是难堪。

「你们......」

谢二笑弯了眉眼,缓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我笑你久不出户,竟不知,站在你面前的,是太子妃。」

「太子乃天潢贵胄,龙章凤姿。」

「她哪还瞧得上Ŧű⁰你?遑论跟一个病秧子去争。」

14

话音落地。

顾清让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去。

似是不敢置信,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太子妃?」

「你……」

大庭广众之下,他到底没将重生的事情说出来。

「你明明,一开始选的是我。」

沈昔梧蓦地仰首看他。

一霎间,面色苍白如纸。

「清让......」

他恍若未见,执拗地盯着我。

我后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

「我与太子自始至终都是两情相悦。」

「曾经与你的婚约才是意外。」

「如今,只是回到正轨。」

他红了眼眶,急不可耐地问:

「那从前呢?」

「你对我就没有一丝……」

他失言了。

我打断他。

「没有。」

我看向沈昔梧,若有所思。

「你中意沈姑娘,这倒是人尽皆知的。」

「不如我顺水推舟,请示母后,为你二人赐婚?」

沈昔梧的眼眸亮了起来。

她与我对视,满是希冀。

顾清让却垂首,将双手拢进袖中,怅然道:

「多谢殿下。」

「但,赐婚就不必了。」

沈昔梧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赌气似的,向我告退,转身离去。

扬起的衣袂触碰到顾清让的手背。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去追。

我也不再理会他,看向谢二,弯唇。

「长公主还备了些糕点与花茶。」

「要不要试试?」

15

日暮时分,我回了东宫。

虽然与沈昔梧有些龃龉,但与闺中的好友相处,还是尽兴的。

暮色四合。

裴渡站在殿外等我。

他身量虽高,却因久病而清减。

站在那,像一尊易碎的瓷塑。

我微微提起裙摆,小步向他跑去。

他拥我入怀里。

我的额头蹭到了他领口的毛边。

很软,又有些热。

他还是很畏寒。

他紧紧地抱着我,半晌,才松开。

然后将一张纸塞进我手里。

是许家户籍。

在我娘的名字之下,有一行字。

【女许云安,年拾肆岁,中女】

我的手暗自用力,不经意揉皱了这张纸。

我仰首看着他,倏然就红了眼睛。

「我何时有过这样一个妹妹?」

裴渡半垂着眼帘,错开眼神。

「我死后,你还可以做回许家的女儿。」

「我会封你为郡主,保你后半生无虞。」

「你若有心仪之人,可求母后赐婚。」

我有点想撕了手里的纸。

又不敢,毕竟是户部的东西。

只能咬着牙,窝窝囊囊地将它在手中捏来捏去。

我还清晰地记着前世。

那年春寒料峭,裴渡没能熬过初春。

宫中鸣钟二十七响。

我身着素服,随顾清让入宫致哀,一时情难自抑,泪流满面。

回府后,他却对我皱眉,目光阴冷。

「你竟为了太子伤心至此?」

……

想起往事,我的语气渐弱,泪珠一颗颗落下来。

「你不会死的。」

他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捧着我的脸,拭去我涌出的泪水。

泪越擦越多。

他轻叹一口气。

「你从前不是爱哭的人。」

「是我的缘故吗?」

「命数如此,我早已认了。」

我握紧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可以改的。」

「我做过一个,很长的梦。」

16

裴渡牵住我的手,将我带回殿内。

他关上门窗,揣着袖炉,坐在我身边。

听完我的叙述,他面色有些苍白,手上的青筋隐隐凸显。

声音也冷下来。

「顾清让竟那样对你。」

我不想再让他多耗心神,只是轻声道:

「都过去了。」

「我没有按照原先的轨迹嫁给他。未发生的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

「那位游医已答应我,为你诊治。」

「等明日,他就能来。」

他会尽力为裴渡看病。

但来之前,要先照看好沈昔梧。

我也不会去沈府截人。

毕竟,她的命也是命。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

「死这个字,往后再不许提了。」

裴渡的眉头舒展开。

他对我微微一笑。

「好。」

「不提了。」

17

次日下午。

那位游医来了。

裴渡已免去他的礼数,但他一进殿,还是郑重地行了大礼。

原来,裴渡随陛下微服私访时,随手救过一个失足落水的孩童。

那孩童是游医的孙女。

她年纪小,又呛了水,视线模糊,并不记得他的脸。

只记得,恩人腰间有块金镶玉的玉佩,祥云样式,带着红穗子的。

游医不为达官贵人看诊,只是怕惹出祸事,牵连家人。

对他有恩的人,自是可以。

游医为裴渡把脉,倏然眉头紧锁。

「殿下不是得了怪病,是中了毒。」

「这毒只有江南有,所以宫中太医诊不出来。」

我忧心忡忡:

「可有解法?」

他面色凝重:「当下,只有以毒攻毒了。」

「但此举亦有风险。」

我蹙着眉,看向榻上的裴渡。

他回望过来,对我笑了笑,从容又平静。

「那便试试吧。」

游医去取药材,熬了药。

我扶着裴渡,看他喝药。

他只饮下半碗。

便推开药碗,垂下头,抓着我的手,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的心像是被揪了起来。

又担心又害怕。

他咳了半晌,眼睛都红了一圈。

最终咳出一块浓黑的血。

侍立在侧的游医长舒了口气。

「殿下身体虚弱,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今日到这个程度,往后好好调养即可。」

「半月后,草民再来。」

我起身,命人备好车马,送他回去。

「多谢。」

18

裴渡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好起来。

他面色红润了一些,也开始处理政务,甚至有余力去挑顾清让的错处,在朝堂上让他难堪。

他下朝归来。

我在殿门口等他,絮絮道:「少费些劲吧,大夫说你需要好好休养。」

他看着我,笑。

「如今已大好了。」

他倏然打横将我抱起来,转了一圈。

我搂着他的脖子,埋头在他的颈窝,满面通红,裙摆飞扬。

只觉得满心欢喜。

身后倏然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见过殿下。」

是顾清让。

裴渡将我放下来,淡淡地看过去。

「顾大人。」

顾清让低着头。

但脖颈的弧度有些僵硬。

「臣近日不知何处开罪了太子殿下……」

裴渡拧眉。

「你没有听吗?」

顾清让抬眸,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我身上,愣了一瞬,才不明所以地回他。

「什么?」

裴渡微微弯唇,带着一丝嘲讽:「孤在早朝时已将桩桩件件都细数清楚了。」

「你有什么冤屈,向父皇诉吧。」

他们都没将话说明白。Ŧúₛ

我却是知道一些的。

顾清让手上不干净。

他向来帮亲不帮理。

前世,为了给沈昔梧的哥哥脱罪,也是捏造了许多伪证,买通了许多证人。

那样熟练,他想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有片刻哑然。

失魂落魄地退开了。

「是。」

19

顾清让被贬了官。

圣旨下的那日,裴渡与陛下议事,被拖住了脚步。

顾清让只身一人,借着为他父亲办事的名义,进了东宫。

他没去拜见太子少傅。

倒是买通宫人,找到了我。

他大抵也猜出来了。

重生的,不只是他。

长廊尽头,人迹罕至。

紫藤花开得正盛,花蔓低垂。远远往来,只能瞧见人的衣摆。

顾清让压低声音,却满含不甘。

「云舟,你我到底做过夫妻。」

「何必将事情做得这么绝。」

「太子短命,你我都知道。」

「他近日是回光返照了,但……」

我冷冷地看着他,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竟敢诅咒他!」

他顶着一个发红的巴掌印,愣了片刻。

前世,我从未这么对待过他。

我垂下手,揉了揉微微发痛的手心,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你也知道,这不是前世了。」

「他不会有事。」

斑驳的日光透过花叶,落在他的眉眼上。

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有几分阴鸷。

「你就这么在意他?」

「前世也是。明明我才是你的夫君。」

我看着他,扯了扯唇角,只觉得好笑。

「分明是你忘不了沈昔梧在先。」

「你扪心自问,婚后,我可曾提过太子,可曾同你一般,对着遗物借酒消愁?」

我的确也放不下。

但我尊重顾清让,除却太子薨逝那日,一分也不曾表露。

更何况。

太子薨逝,为臣子的本该恸哭。

我未曾有一丝逾矩。

未等他回话,我继续道。

「如今,我嫁太子,你与沈昔梧双宿双飞,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

「有什么不满?」

又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大抵是,我后悔了。」

「只想着过前世那样的日子。」

他还是这样,惯会装深情。

若要他守着一个病怏怏的人过日子,他不愿意。

我未置一词,只觉得他有些疯了。

见我要唤人过来。

他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20

顾清让一连消沉了几日。

我很在意,派出更多人手,让人盯得紧一些。

裴渡有些意外。

却不多问。

只送给我一块令牌和一本名册。

「你若想,可自行调遣这些人。」

我拨出去一批人。

一日清晨,暗卫归来复命。

他的身后,跟着面色发白的游医。

我起身,搀扶阶下颤颤巍巍的老人,嘱咐宫人去煎一剂安神汤。

领头的暗卫半跪在地,禀告道:

「昨夜,顾家派出了刺客。」

「属下已将刺客活捉,关入牢中候审。」

我颔首,从妆匣里抓了一把金珠,赏赐给他。

游医惊魂未定。

他也是历尽千帆的人。

却想不到,顾清让求他时,可以放低身段。

要阻拦他救人时,亦能买凶杀人。

顾清让是个很极端的人。

我叹了口气。

「先生近日还是留在东宫吧。」

「待殿下体内余毒清完, 我再派人护送先生回乡。」

他俯首拜谢。

裴渡亲自去审了顾家的刺客。

此时的顾清让尚年轻,又被贬了官,令长辈们不满, 无权再调动顾家为数不多的死士。

刺客的嘴虽严, 但也是可以撬开的。

他很快指认。

他背后的人,正是顾清让。

他交出了顾清让的密信,不为自己求个好下场, 只求家人平安。

裴渡允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 顾清让被押上公堂,摘去官帽,判了流放。

这还是顾家从中斡旋的结果。

21

顾清让离京那日, 沈昔梧来求我。

她泪眼婆娑Ŧůₐ, 抓着我的裙摆, 哭得几近晕厥。

「殿下,求您饶过清让。」

「他不过是一时冲动!」

话很多。

我听得出神。

游医的医术果然高明。

从前一步一喘的人, 现在能到我这里, 又哭又闹。

我蹲下来,掰开她抓着我裙摆的手指, 盯着她的眼睛。

「他连你的恩人都可以杀。」

「这样的人, 你又为何要为他求情?」

她声声哀婉。

「殿下不会明白。」

「十多年了, 我因身体虚弱,足不出户, 唯有他会折一只带露的桃花放在我窗前。」

「他为了我的身体, 跪地求人, 甚至亲自去采药。我都看在眼中。」

「他不只是我的心上人, 也是我的恩人。」

我沉默了。

她没有与顾清让做过夫妻。

不知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 她为了顾清让的心, 甚至陷害于我。

我道:「他做错了事, 该受惩戒。」

「救你命的是大夫。他要杀的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起身,让宫人送她出去。

也言尽于此。

22

春去秋来。

裴渡的身子一天天地好起来。

他彻底好全后,我们一同给游医备了许多礼。

黄金是要的。

他日后开医馆、买药材, 都少Ṱű̂₌不得这些。

宫中医书的Ṫû⁽刊本也是要的。

他救死扶伤, 少不得这个。

到临行时, 从东宫送出的礼竟装满了一艘船。

我与裴渡站在岸边送他。

清风徐来, 水波粼粼。

我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船帆远去。

我默默地数着日子。

他没有像前世那样英年早逝。

大抵是心上绷着的弦松了。

前世的记忆愈来愈模糊。

我不得不将重要的事情写下, 又一一告诉裴渡。

「元始二十一年, 洛阳大水, 当加固河堤。」

「二十五年, 江南大水, 后来的时疫也是因为这次内涝……」

我思忖片刻,又将剩下的话咽下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知道, 前世,顾清让走了一条行不通的路。

我搁下笔。

「总之你要与那群大臣好好地商讨一下。」

「真到了那时候, 要找个靠谱的人。」

裴渡吹干墨迹,收起卷轴,温声道:

「好。」

「云舟既有预知梦, 我自然不能作迟行客。」

我有些累了,靠在他肩上。

他絮絮地与我说些近来发生的趣事。

窗外蝉鸣四起,榴花欲燃。

四海承平。

这大抵是我重来一次的意义。

—完—

晚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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