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看病,抱着小叔哭,被妈妈撞个正着。
我想跑路,他却拽着我:「又没有血缘关系,你怕什么。」
1
那年我十七岁,高二。
感情破裂好几年的爸妈终于决定离婚。
谁都不想要我,却又都指着对方鼻子大骂不配做父母。
几番争吵甚至打架后,他们终于商定,妈妈抚养我到十八岁,十八岁一过,我就跟着爸爸生活。
没过几个月,我就跟着妈妈住进了继父家。
继父是她的高中同学,很有钱,很客气,对我也很疏离。
唐河来到家里的那天,期末考试刚出完分数。
物理仍然没有及格……
正在发愁怎么跟妈妈解释物理成绩时,家门从里面打开了。
继父那边的一个堂姐要出门买烟花,看见我,笑了拉我进去。
「小叔,我先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大伯母的女儿,凝忆。」
又看向我:「这位就是我们家年纪最小的堂叔了,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念物理方向的博士,凝忆,我跟你说过的吧?」
好像说过,依稀记得说他人很聪明,脾气很坏。
但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
我愣愣地望着那个被许多堂姐堂弟们围在中间的陌生男人。
他高且瘦,穿一件丝质衬衣,眼睛鼻梁都好看极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懒散冷淡。
许是因为房间内温度太高了,他解开了两粒扣子,露出形状好看的锁骨。
跟学校里那些运动鞋搭西装的物理老师一点也不一样……
简直像影视剧里的那种斯文败类。
我迟迟没有说话,他挑了挑眉,先开口:「你好,凝忆。我是唐河。」
我察觉到自己的走神,连忙说:「小叔好。」
堂姐眼尖,从我手里把卷子抽出去:「这是什么?」
想抢已经来不及了。
鲜红的 47,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了大家庭的聚会上。
而且,是继父的家里。
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给她丢脸的,继父的家里。
堂姐也有些尴尬,咳嗽一声,把试卷还给我:「哈哈,怎么是物理试卷啊。」
妈妈的脸色很不好看,狠盯了我一眼。
我窘迫得抬不起头。
却听见唐河说:「我以前也考过这个分数。」
我惊讶地抬起头,周围人更是大呼不可思议。
唐河十分坦然,回忆着说:「我刚上高一的时候,政治就考过 47。」
不知道哪个堂弟惊呼:「小叔你还有这种历史!」
他耸了耸肩:「所以说,老天都是公平的,是不是?」
话题很快被带到了「文理科哪个好学」上。
没人再关注我糟糕的成绩,妈妈也缓和了脸色,我悄悄松了口气。
唐河自始至终没再朝这边看来,我却莫名想到堂姐从前对他的评价。
好像,他脾气也不是很坏嘛。
2
吃完了饭,我钻进厨房,去帮妈妈洗碗。
堂姐开车买回了许多烟花,招呼我一起出去玩,我摆摆手:「不用啦,你们去吧。」
厨房的洗涤台对出去,能听见堂姐堂哥们的笑声,还能看到一点烟花的光亮。
把最后一个碗上的水分擦干净,我转身,准备放到置物架上。
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唐河一只手捞住我,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碗。
我喃喃:「幸好没碎。」
妈妈提醒过我,继父家里的餐具很贵,每一只碗都不一样,坏了一只,一整套都没意义了。
唐河却说:「如果碎了,扎到手会很疼。」
他的声音很有质感,就响在我发顶。
我才注意到,我还在他怀里。
他身上有很淡的硝烟味道,带着寒风的凛冽。
我有点脸红。
唐河很快放开我,问:「怎么没有去放烟花?」
留意到我手上的碗,他思索片刻,说:「我记得你们家每天会请钟点工做清洁。」
我答:「钟点工一般白天来,但妈妈不喜欢碗筷堆在厨房。」
唐河问:「那么现在整理完了吗?」
我点点头。
他说:「去放烟花吧,思思给你留了仙女棒。」
思思就是那个爱说话的堂姐。
莫名觉得雀跃,我穿上外套,跟他一起下楼。
思思姐姐他们果然还在庭院里,围着各色鞭炮,又笑又跳的。
唐河喊一声:「唐思思。」
思思姐姐看见是他,立马从大袋子里拿出一捆仙女棒,跑过来。
「小叔,给你留的。」
唐河没接,睨她一眼,要笑不笑的样子:「不是你说要给凝忆的?」
思思姐姐愣了一下,一拍脑袋:「对对对,我说的。」
她把仙女棒递给我,很友善地说:「走吧凝忆,我们去放烟花。」
我被她拉着往前走,不知怎么,前面明明有热闹的笑声与灿烂的光亮,而我却忍不住回头。
寂静无声处,唐河站在树影里,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却没有吸。
3
几天后,妈妈告诉我,继父准备给我请一个物理家教。
「你的物理也太差了。我可告诉你,你唐叔叔家里,全是 211、985 的毕业生,你要是连一本都考不上,就早点滚回你爸那里。」
她恼火地把试卷往我桌上重重一拍:「要是给你请了家教你还考不上,以后就别进这个门了!」
我默默低下了头。
忽然想到新班主任曾纠结地问我,明明我文科比理科好那么多,为什么当初不选文科要来理科。
当时我小声回答:「因为妈妈说读理科能找到高薪工作。」
他愕然:「你这个年龄就开始用薪水来衡量选择了吗?」
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很需要钱。
非常。
可是,眼前这张 47 分的卷子和妈妈的怒吼,似乎在不断提醒我,我没资格找高薪工作。
门被重重摔上了。
试卷渐渐扭曲了形状,一滴泪滴在猩红的叉上。
我仰起头,小声跟自己说:「不哭,没事的,没事的,只要好好学,一定能考好的。」
眼泪更加汹涌,我慢慢蹲下去,双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轻轻拍一拍。
只要闭上眼睛,我就可以假装,是爸爸或是妈妈在拥抱我。
而我并没有在自言自语,其实是他们在轻声鼓励我。
……
约定好的家教日到了。
门一打开,我就傻眼了。
来人倒是镇定自若,瞥一眼我的脸:「热?」
然后伸手调低了暖风温度。
是唐河。
穿着黑色卫衣和运动裤,额上戴着运动发带,看上去刚从运动场下来的样子,清爽又英俊。
一点也看不出他比我大了八岁。
我忍不住问:「小叔,你怎么有时间来?」
唐河耸了耸肩:「全家上下就我一个人有假期,就被抓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
他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我的物理卷子看,似笑非笑:「蓝凝忆同学,你的物理基础相当不扎实啊。」
我羞愧得要命:「我认真学了,但是老师讲得太快了。」
我是以文科第一的身份转到最好的理科班的,物理老师习惯了快节奏,我压根跟不上。
「我重新给你讲一遍吧,听不懂的及时问。」他淡淡地说。
那语气像极了我的物理老师,我顿时有点结巴:「好……好的。」
唐河瞥我一眼,硬生生缓和了语气,仿佛哄孩子:「你要是能考到 100 以上,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满分 120,考 100 吗?
我愁眉苦脸:「我努力。」
唐河的确是个好老师。
他非常非常聪明,有时ṱû₂候我甚至都描述不清自己做错题的思路,他却能一语中的。
为了报答他,我每天晚上学到深夜,刷题、刷题、再刷题。
直接后果就是,某天他来讲课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书房只剩我一个人,我的身上披着他的大衣。
鬼使神差地,我将他的衣服抱在怀里,低头闻了一下。
唐河的味道。
很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丁点松木香气。
是每次他伸手过来讲题,或者屈指弹我脑门的时候,能闻见的味道。
门忽然被打开,唐河边讲电话边进来:「行,我还在给侄女讲题呢,挂了。」
我慌忙把他的衣服放到桌上。
他像是没看见我的小动作,只问我:「醒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嗯……不好意思。」
唐河笑了:「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竟然违反教育规律,一口气带着你上了十天的课。今天给你放个假吧,你想去游乐园吗?」
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接起。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唐河沉吟片刻,望向我:「或者,想去泡温泉吗?」
4
唐河开车带我到了商场。
导购的眼神在我和他之间飘来飘去,而我已经完全后悔了。
虽然小时候的泳衣的确穿不下了没错,但我没想到唐河会直接带我来买新的。
面对各色性感的泳衣,唐河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咳了声,丢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然后就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
导购兴奋地说:「那是你男朋友吗?他好帅啊!」
我看向门口。
唐河在跟人打电话,微微皱着眉,在明亮的灯光下,越发显得脸孔白皙、眼睛漆黑。
我低声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瞬间就没了心情,我随便抓了一件她推荐的泳衣,匆匆付了钱出去。
听见唐河对着手机说:「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语气不甚愉快的样子。
看见我,他挂断了电话,尽量温和了语气:「买好了?走吧。」
车子又往前开去,我后知后觉:「我好像没有告诉妈妈和叔叔我要出去。」
唐河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车流,随口说:「不用,他们现在在医院,没心思管这些。」
我紧张地看他:「医院?为什么会在医院?妈妈生什么病了吗?」
联想到这段时间他们总是早出晚归,心顿时凉了。
唐河仿佛觉得自己说错话,懊恼地捶了一记方向盘,顿了顿才说:「没有生病,只是你妈妈怀孕了。」
她怀孕了。
连唐河都知道,我这个亲女儿竟然不知道。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噢」了一声,慢慢把头转了回去。
好奇怪,红绿灯的光晕忽然无限放大,晕成了一团朦胧的光影。
不应该哭的,明明是好事啊。
只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你以后滚回去跟你爸待着」会成为现实。
因为妈妈会有第二个孩子。
她会把从前给我的爱,全部毫无保留地给 TA。
TA 应该不会挨骂吧?
应该得到的都是笑脸而非怒容吧?
许许多多的猜想泡沫般掠过脑海,又从我的眼眶流出来。
红灯转绿,不知为何,唐河迟迟没有踩下油门,只偏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笛催促,唐河揿下车窗,余怒未消的样子:「别催了!」
油门狂飙。
我吓住了,眼泪含在眼眶里,一动也不敢动。
注意到我的表情,唐河慢慢松弛下来,降了车速,很慢地说:「对不起。」
昏暗的车子里,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5
因为这句话,眼泪完全不停地掉下来。
唐河一言不发,从抽屉里拿出纸巾递给我。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对不起。」
不该在你面前哭的,不该因为这件事情哭的,更不应该让你道歉的。
对不起,对不起。
唐河熄了火,车子停了下来。
然后他打断了我:「你不用说对不起。」
外面有寒风在吹,他的眼神很暗:「害怕失去、恐惧未来,这些都是正常的情感,你不必为此道歉。」
眼泪原本快要止住了,又慢慢流了下来。
我手忙脚乱地擦掉,跟他说,也是跟自己说:「我不可以那么脆弱。」
唐河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很认真地告诉我:「你当然可以。你今年 17 岁,还是个孩子,孩子有撒娇哭泣的权利。」
我茫然地看他。
以前听到的更多是「你要懂事」。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可以撒娇哭泣。
车窗被人敲了敲,唐河揿下车窗。
窗外探出一个笑着的圆脸:「干嘛呢?早就看见你车开进来了,怎么半天不下来?该不会是跟哪个小姐姐在车里找刺激……」
唐河低声说:「闭嘴。」
那人对他的冷漠显然习以为常,继续调侃:「诶,这个小妹妹看着眼生啊,唐河你该不会又换了个新的女朋友……」
我懵懂地抬起头,一双红肿的眼睛对上他的。
他的话止在了半空。
唐河揉揉太阳穴,很无可奈何道:「你能不能正常一点?这是我侄女。」
我整理好情绪,跟着唐河下了车,一路上,他那个叫作陈淞的朋友都在赔不是。
我轻声说:「没关系的。」
又听见陈淞小声跟唐河嘀咕:「你怎么把侄女带来了?梁倩也在,她这不得吃飞醋啊?」
唐河反问:「我带谁跟她有关系吗?」
陈淞说:「嘿,人家可是你初恋,你说有没有关系?」
初恋吗?
不自觉地,手又攥紧了袋子。
唐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回头看我一眼:「前面是石子路,注意脚下。」
很快我就看到了那个叫作梁倩的姐姐。
还没进入温泉,她已经不怕冷地换上了泳衣,远远地跟我们打招呼:「唐河,你来了啊。」
她的身材非常好,前凸后翘的,让我忍不住自惭形秽。
陈淞戳一戳唐河:「你看,我就说她对你余情未了吧。」
唐河没搭理他,只平淡应答:「嗯。」
我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没留神被唐河拽着手腕,拉到前面。
「梁倩,这是我侄女,很多年没下过水了,麻烦你看着她点儿。」
梁倩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随即笑道:「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被你说得像个小孩。」
她走过来,揽过我的肩膀,于是位置就变成了她站在唐河身边。
「走吧,侄女。」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音,笑了一下,又说,「忘了告诉你们,我定的温泉,两个池子就挨着。」
6
我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唐河和陈淞已经在池子里了。
借着缭绕的雾气,我偷偷看他们。
「侄女,这边有台阶。」梁倩喊我。
于是另一个池子里的两个人也抬起了头。
目光被唐河捉住,我的脸顿时就红了。
幸好他仿佛没注意到,只是冲我扬了扬下巴。
我往梁倩那里走去,听见陈淞小声嘀咕:「你侄女的泳衣也太……」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不知道唐河做了什么,陈淞不停地咳嗽,跳脚:「你泼我水做什么?」
唐河淡淡地说:「手滑。」
梁倩看清楚我的装扮,也有些惊奇:「怎么会挑这个款式?」
我揪着手指,有些欲哭无泪。
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随手抓了一件白色的,你信吗?
我是真的没意识到……这是比基尼款的。
幸好梁倩没有再说什么,闭上了眼睛,没再看我。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将整个人沉进水中。
水温有点烫,我却觉得很舒服。
渐渐地,周围的声音淡去,脑海里浮现出光怪陆离的片段,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些却像是梦境。
我梦见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
我想要她抱我,却发现她怀里已经抱着一个小宝宝了。
又梦见大风刮来,楼下阖家团圆。
我独自坐在书房,安静地听长辈给小辈派压岁包的声音。
没有人喊我的名字,没有人关心我在哪里。
惊醒的时候池子里只剩我一个,唐河维持着拍我肩膀的姿势,垂眸看我。
我茫然地和他对视:「小叔……」
他只穿着泳裤,或许是为了避嫌,又捞了一件浴袍披着。
但带子并没系紧,领口松松垮垮,他俯身看我的时候,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锁骨上还带着水珠,再下面是紧实的腹肌,再往下……
脸突然就红了,幸好有温泉做借口。
唐河似乎没发现,只是伸手过来,拇指擦过我眼睛。
后知后觉,我才发现自己在梦里哭了。
唐河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很危险,容易窒息。」
他递过来一杯温水:「把它喝完,补充水分。」
我咕噜噜抱着杯子喝完了,才想起来问:「他们两个呢?」
唐河说:「去喝酒了。」
我下意识问:「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挑眉,要笑不笑的样子:「我走了,谁来照顾未成年人?」
7
从温泉回去的时候,梁倩和陈淞表示需要唐河载一程。
唐河有些意外:「你们没开车?」
陈淞说:「我要开车来的啊,梁倩非要打车过来……」
梁倩掐了他一把,后者的话猝然断掉。
然后她巧笑倩兮道:「反正顺路,你就把我们捎回去嘛。」
说着,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我默默绕到后排坐下。
一路上,梁倩几次提起话题,都在往高中时代的故事引。
唐河仿佛兴致不高的样子,一直没什么说话。
陈淞倒是乐呵呵的,接着话,不至于让气氛太尴尬。
眼看着就开到城区了,唐河问:「你们住哪儿?」
陈淞报了个地名。
梁倩则说:「还是原来的家,没变过。」
唐河说:「不记得了。」
车里的气氛陡然沉凝下来,梁倩眼睛红红的,盯着唐河看。
而唐河始终看着路况,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还是陈淞打了圆场,报出了梁倩的小区。
车停下来了,梁倩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扭头看向唐河,问:「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唐河平淡地说:「没有。」
梁倩拉开车门就走,重重地关上了门。
唐河仍旧没什么反应,踩下油门,车子很快往前开去。
陈淞絮絮叨叨:「你咋这么绝情呢?她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啊?拉着你喝酒那会儿,就是想跟你复合了。」
唐河简短地说:「不可能。」
陈淞又纠结:「你说你,冷酷的时候也是真冷酷。」
唐河冷酷吗?
陈淞说着转回了头,看见我,又笑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啊?你小叔上学的时候,对女生那叫一个冷漠,篮球赛多少女生给他送水啊,他一瓶都没接,直接走了。」
我疑惑:「这样也能早恋上吗?」
陈淞笑起来:「你小叔长太帅了呗,脾气再差也有人前仆后继。呶,刚刚下车的你梁倩姐姐,就是最不屈不挠的那个。」
小叔,姐姐,听起来辈分乱得不行。
其实看起来,唐河也只是像一个大哥哥而已。
陈淞倒是浑然不觉,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你当然不觉得你小叔冷酷了,他哄你跟哄孩子似的。刚你睡着了,我们喊他喝酒去,他都不愿意,说要看着你。这要是让我们高中那帮人知道了,一准能吓死他们。」
心跳慢慢在加速,我不由得看向唐河。
我睡着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我吗?
实在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情景。
唐河置若罔闻,只警告地瞥陈淞一眼,说:「差不多得了。」
陈淞举手告饶:「行行行,我不说了。」
恰好到达目的地了,陈淞抓起包跳下车,临走前还笑眯眯跟我道别:「再见啦侄女。」
陈淞已经走了,唐河还没有要启动车子的意思。
通过后视镜,他看我:「坐前面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啊?」
唐河说:「你不是会晕车吗?」
我恍然,想到应该是去买衣服的时候,提了一句我容易晕车。
没想到他就记住了。
我默默拎着袋子,挪到了副驾驶。
车辆缓缓启动,唐河没再说话,怕我无聊似的,随手调了一个电台频道。
里面正在播爱情话题,女主播在念听众的来信。
「年轻时候的爱总是奋不顾身,炽Ṭû⁵热又难忘……」
唐河皱了皱眉,伸手关了电台。
瞥见我在看他,他说:「怎么,想听?这不是你这个年龄该听的东西。」
我小声反驳:「你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初恋了。」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笑起来:「那你说说,什么是爱。」
我不假思索地说:「爱就是会时刻想跟这个人在一起,会好奇他的全部,在他面前总会脸红心跳,会很容易把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会……」
声音猝然断掉。
夜风顺着车窗流淌进来,偶尔有路灯的光忽明忽暗。
我就在这个时刻,惊恐地发现我所有的描述似乎有一个具体的指向。
而现在,这个指向对此无知无觉,甚至调侃我:「哦?看来你心里住着一个人。」
我只是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8
妈妈一直没有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也就一直假装并不知道。
只是她旁敲侧击的次数越来越多,告诉我住在继父家里已经足够幸运,要学会知足,不可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家里,未来会有小主人。
很多次,我想问她,不属于我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唯一肖想的是父母的爱。
但我从不奢望得到。
她和继父经常往医院跑,于是唐河不仅管我的学习,还接手了我的生活起居。
唐河带着我逛遍了南京,那些我曾以为我很熟悉的大街小巷,跟他在一起,总能发现一些新意。
一束花、一处涂鸦、一些故事。
他偶尔讲到兴起,笑起来,如日出云散,漂亮得不得了。
我很确定,我喜欢上了唐河。
但我也知道,我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否则我会失去他,哪怕以这种叔侄形式的陪伴,也都不会再有。
这天他告诉我他有事情要忙,让我自己做卷子。
我认真做完,发现同桌给我打了好多个电话。
我匆忙回拨过去,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凝忆,你能不能来赎我?」
赶过去的路上太慌张了,以至于到达现场,我才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情。
雪晴被一个女人揪着头发按在桌子上,他们俩身后是一个中年男人,一支一支抽着烟,没说话。
一见我,雪晴就哭了,她抬起头看我,我才发现她整张脸都是挨打的痕迹。
各种巴掌印、指甲划痕堆叠在一起,让她原本姣好的容貌看上去分外凄惨。
「凝忆。」她哽咽,小声喊我的名字。
我硬着头皮走上去,鼓起勇气说:「你们怎么能打人?」
那女人冷冷地笑起来:「你问问你同学干了什么好事。」
她又是一巴掌,打在雪晴脸上:「现在没胆子喊父母过来了?睡别人男人的时候不是大胆得很吗?」
我被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惊到了,攥紧手指,说:「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打人。」
那女人示威似的,连续几个耳光打下去,盯着我笑了。
「你这么护着她,跟她也是同类人吧?行啊,就用你从老男人身上骗来的钱,把你的小姐妹赎回去啊。」
雪晴呜咽着,只是不停流泪,恳求地望着我。
我问:「你要多少钱?」
那女人鄙夷地看我,说:「五万。」
别说五万了,我连五千都没有。
我说:「我没那么多钱。」
那女人放开雪晴,从包里抽出一沓相片,啪地丢到了我的面前。
我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扭回头去。
那是雪晴的裸照。
雪晴哭着扑上来抢,把那些不堪的照片抱在怀里,泪如雨下:「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他也没有给我那么多钱。」
那男的始终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烟,却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仿佛挨打的、被打的,都跟他没关系。
他老婆走过来,尖利的长指甲掐着雪晴的下巴,恶狠狠道:「没有是吧?不给是吧?明天我就把这些照片贴到你学校里,让大家都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掰开了她的手,把雪晴搂在怀里。
「我们做不到一次付清,分期凑给你,行吗?」
她笑了一声,说:「行啊,你们写欠条吧,来。」
说着,她真从包里拿出纸笔,拟起了欠条来。
竟然像是有预谋……
雪晴在我怀里不停发抖,哭得像会死掉。
我把手机攥在手里,犹豫要不要打 110,却见雪晴哀求地冲我摇头。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我接起:「小叔。」
唐河说:「怎么不在家?给你买了糖炒栗子。」
不知为什么,明明一直都挺镇定的,突然听见他的声音,我竟然有点想哭。
我忍了忍眼泪,正要说等会儿就回去了。
那正在写字的女人一把抢过了我的手机:「小叔是吧?家长是吧?你们家小孩在学校卖淫,你管不管?」
她尖厉的声音久久回响,像一记耳光。
9
我感觉耳朵嗡地一下,浑身的血都往上涌。
不知哪来的力量,我推开那女人,抢回了手机。
而她已经报出了我们所在的位置,叫嚣着让唐河来领人。
嘟嘟嘟——
唐河挂断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他却没接。
我的手指快把衣角绞烂,手脚慢慢冰凉下去。
外面下起了雨,行人匆匆跑过,我拿头抵着玻璃,感觉心比玻璃还要冷一些。
雪晴还在跟那对夫妻哭着说些什么,我却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唐河会怎么看我?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女孩?
他会不会推开我、冷落我、用恶毒的话诅咒我,就像妈妈那样?
光是想象,心脏就难受得要命。
哐一声,大门被推开,凛冽的寒风灌进来,我抬起了头。
唐河大踏步走进来,不知他今天去做了什么,穿的是纯黑的西装。
本该是非常矜贵的面料,只是肩膀都淋湿了,头发也有些雨水的痕迹。
他神情很冷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味道。
我胆怯地喊一声:「小叔。」
唐河朝我看过来,并没有说话。
很突然的,我的眼圈红了,却仍然记得要解释:「不是她说的那样,我没有……」
他看清我脸上并没有伤痕,仿佛松懈下来,弯腰,拇指划过我的眼睛,有意放缓声音:「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眼泪掉了下来,我慌乱抹掉。
那女人已经开口:「既然你是家长,那就把她们欠我们的钱都还了,五万,一分不能少。」
唐河没搭理她,只是环顾房间一圈。
脸颊肿胀的雪晴、闷头抽烟的男人、嚣张的女人……
不知他脑海里在想什么,总之他开口时,神色很平静。
「你说欠钱,欠条在哪里?」
我和雪晴悄悄对视,都在庆幸自己尚没有在那张空白借条上签字。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说:「她花了我老公那么多钱,那是夫妻共同财产!」
唐河说:「那你应该问你老公讨债。」
她又要故技重施,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反正丢人的不是我老公,是那个贱货。你不给也行啊,等着我贴满学校!」
唐河一眼也没看照片,只是冷冷地说:「你可以试试看。你侵犯公民隐私权,你老公涉嫌强奸未成年人,你们夫妻双双进局子,也是一桩美事。」
那女人立刻发了疯:「你说谁进局子?说谁强奸?你有什么资格?」
说着,她扑上来,揪起唐河胸口别着的参会证。
「流体力学大会……唐河……你叫唐河是吧,我去你单位让你们单位的人都知道。小叔,呵呵,什么狗屁小叔!我看你就是那小娼妇的金主吧!」
感觉血液在撞击我的耳膜,我心跳都快停了,不由得望向唐河。
他对这段形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皱着眉,一把摘下参会证,摔在了她面前。
啪嗒一声,参会证滑出一段距离。
唐河松了松领带,眼神嘲弄:「送给你了。」
女人没想到他这样棘手,愣了一愣,开始吼叫:「你自己管不好小孩还有理了?!给我还钱!欠我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唐河冷冷地说:「别扯没用的。你们夫妻俩,一个诱导未成年,一个借机勒索,算盘打得够响的。会不会打 110?不会的话,我帮你。」
他拿出手机,迅速地拨号:「喂,接警台吗,我要报警,我在……」
那始终低头抽烟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拽着几乎愣在原地的女人,说:「误会,都是误会。」
那女人撒泼,非要男人把钱要回来。
夫妻俩撕扯起来,最终以男人甩了她一耳光而结束。
女人哭喊着嘶吼:「我要跟你离婚!」
他拖着妻子朝着门口走去。
唐河挂断了电话,说:「身为男人,一不能约束自己的欲望,二不能体谅妻子,三是遇事不敢出头。我挺看不起你的。」
那中年男人的背影顿了一下,仍然没有回头。
反倒是女人痛哭起来,明明她是恶人,这一刻却哭得很委屈。
房间终于归于安静。
唐河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拿在手指里,却没有点燃。
「蓝凝忆,」他喊我,「你出来。」
我弯腰捡起他的参会证,心虚地跟了出去。
瞥见参会证上他的一寸照,理着寸头,神情冷淡,一丝笑意也没有。
跟他现在的表情真的很像……
唐河站在窗口,不停地把玩着那支烟,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问我:「你怎么会参与到这种事里?」
我结结巴巴:「她是我同桌,是我关系非常好的好朋友。」
唐河淡淡地说:「关系再好,你也不能替代她的家长出面。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小姑娘贸然出头,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我停顿了很久,才说:「小叔,她爸爸妈妈离婚了,都不要她了。所以,她其实是没有家长的。」
这件事情上,雪晴绝对是做错了,但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我只知道她最苦的时候,只吃食堂送的免费米饭。
某种程度上说,我和她的命运是相似的。
倘若爸爸妈妈再不顾及所谓体面的话,我就有可能成为雪晴。
外面有冷风在吹,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玻璃上。
我慢慢说:「我很害怕,如果我不帮她,以后也没有人来帮我。」
唐河似乎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愣了片刻,把烟丢进垃圾桶,然后迟疑着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窗户反光里,我看见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泪流满面。
我伸手遮住脸,哽咽着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又哭了。」
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然Ṱů⁾后,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唐河抱住了我。
10
雪晴坐公交车回家了,临走前,她一再道歉和道谢。
道歉是因为把我拉了进来,道谢是感谢唐河令她免于被羞辱与敲诈的境地。
唐河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一个妇联的联系方式。
那是他在妇联的同学,目前负责的是青少年保护工作。
我和唐河很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那个拥抱。
尽管在后来的许多天里,那个场景经常我的脑海里反复重播。
他的手是如何安抚地轻轻拍我背脊,我的眼泪是如何不停地掉在他的衬衣上,那个拥抱是如何令人眷恋,直至被突然开启的电梯门打断。
我猛然跳离唐河的怀抱,而他只是低声说:「走吧。」
镜子里的人又慢慢脸红了,我拿冷水泼脸,无声地告诫自己:蓝凝忆,不许再想了。
手机收到思思姐姐发来的消息。
她说她过几天就要返校跟男朋友约会去了,要我陪她去逛商场买新衣服。
思思姐姐像花蝴蝶一样在各个试衣间里穿梭,我走得有点累,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试着裙子,随口问我:「小叔是不是还在教你物理啊?」
我愣了一下,答:「对的。」
她边照镜子边说:「说起来你们俩还蛮像的哈,他念高中的时候也是父母离异,后来他爸爸娶了后妈,后妈又生了儿子……反正他高中那会儿脾气可坏了,现在已经好了不少了。」
一瞬间,镜子里映出我震惊的脸。
跟我一样吗?
看上去那么独立、笃定、游刃有余的唐河,曾经跟我经历类似的家庭变故吗?
见我沉默,思思姐姐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别跟他说是我说的啊,我可不想触他霉头。」
我点点头:「……好。」
思思姐姐选好了衣服,心满意足地去收银台结账,等待柜员操作的间隙,她又说起来。
「我小叔这么高冷的一个人,居然真答应帮你补习了,真古怪。不过幸好他在帮你补课,我才能多见到他几次。你不知道吧?他跟爸爸这边的亲戚不亲,跟舅舅亲。」
我小心翼翼地套话:「是为什么?」
思思姐姐说:「我也是偷听长辈八卦的,说他后妈有点像小三上位。反正小叔和他爸爸闹得很僵,这两年他爸爸身体不好,父子关系才稍微缓和一点。」
我攥紧了手指,说不出话来。
思思姐姐吐了吐舌头,又重复一遍:「你可不能跟他说啊,说了我要倒大霉的。」
我们走出商场的时候,唐河的车已经停在外面了。
思思姐姐笑嘻嘻地拉Ṭû₀开副驾驶的门坐上,说:「小叔,你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竟然来接我们,我要让我男朋友向你学习!」
唐河说:「顺路而已。」
他看了看思思姐姐手里的大包小包,又瞥我一眼:「你怎么什么也没买?」
我正要说话,思思姐姐已经先开口了:「就是啊!有件裙子她穿贼好看,她就是不买。我说我们凝忆勤俭持家,以后谁娶到谁就有福气了,是不是?」
这种问题,唐河当然不会回答。
思思姐姐终于下车了,临走前还不忘拍唐河马屁:「小叔你真好,我要号召全家人一起给你找个大美女做我婶婶。」
唐河不带感情地瞥她一眼,她就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车仍然停着没动,后视镜里,他冲我抬了抬下巴,我就很自觉地默默移到副驾驶坐好。
前方路口处,车子拐了个弯,掉头往后行驶。
我有些迷惑:「我们去哪?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
唐河淡淡地说:「去给你买裙子。」
心跳都好像顿了一下,我扭头去看唐河。
而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专注看着前方的车流。
裙子其实并不是这个季节的衣服。
是吊带的款式,肩带细细的,裙子是丝绸的面料,软软地贴下来,行走间好像带着雾气。
很漂亮,也带着一点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性感。
我在试衣间重新试裙子的时候,听见店员在跟唐河闲聊:「你女朋友刚才穿的时候,我们就说很合适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纯欲。」
没听见唐河的回答。
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被说破,我心里很慌张,匆匆套上裙子。
掀开门帘,面红耳赤:「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的小叔。」
唐河沉默片刻,说:「对,我是她的小叔。」
店员一愣,随即很机灵地换了话题,把我推到镜子面前站好:「我就说这裙子你穿好看的吧?」
我顺从地左转圈、右转圈,配合着店员戴上帽子、换好皮鞋……
然后被店员推到了唐河面前:「你看,她穿很合适吧!」
唐河正在接电话,闻言便抬起了头。
他竟像是有些失神,电话那边说什么,他也迟迟没有回答。
我被他的注视搞得有些忐忑,迟疑着喊他:「小叔?」唐河终于微笑起来:「很好看,是个大姑娘了。」
说完,他没再看我,简短地回答电话那边的问题,径直起身去收银台结了账。
回去的路上,他分外沉默。
他一向不是个话多的人,可是从我试完衣服后,就格外寡言少语。
明明在买衣服之前还很正常的……
我当然不觉得他会心疼衣服那点钱,可我又不知原因,也不敢问他。
车终于在我家楼下停稳,我下车,规规矩矩地道别:「小叔,明天见。」
他顿了片刻,只说:「快上去吧。」
我坐电梯上了楼,不知怎么的,却没打开家门,只是从走廊窗户里往下瞧。
却见唐河的车仍然停在下面,他倚着车,指间一点香烟的红光明灭。
五分钟、十分钟,他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变。
外面寒风很大,我忍不住给他发消息:小叔,你还没走吗?
大约是有提示音,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又很快熄了屏。
他没有回复我,却上了车,银白色的车绝尘而去,消失在不可见的夜色中。
我呆呆地握着窗户栏杆,很久,才觉出手心冰凉一片。
11
第二天,我终于接到了唐河的回复。
点开的一瞬间,感觉心都凉了。
他说:我最近有事,让我朋友来给你补习,补到你开学。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我才打出:好的,这段时间麻烦小叔了。裙子很好看,妈妈让我谢谢你。
其实妈妈根本没发现也不知道,可是总要说点什么,才能让话题继续。
过了好几个小时,唐河才回复:不客气。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那条裙子被我挂在了衣柜深处,银灰色的雾气,袅娜得像早春西湖柳。
明明试穿的时候很惊喜的。
可是再看见它,我只会想起唐河毫不犹豫离开的身影,让我觉得茫然又委屈。
……
唐河的朋友姓许,跟他一样,都很聪明,三言两语就把知识点讲得清楚明白。
许老师的脾气比唐河好很多,我做错了题他只会再讲一遍。
不像唐河,要么要笑不笑地看着我,要么就是不客气地弹我脑门。
这天,我又做错一道重复讲过的题时,下意识往后一缩。
许老师倒是先笑了:「你躲什么?我又不会打你。」
我忽然晃过神来,面前的人不是唐河。
而我很想念唐河。
有一次,趁许老师心情好,我拐弯抹角地问起唐河的近况。
他想了想,笑:「这小子赋闲在家,他导师有个合作项目在中国,他只要点卯过去看一眼就好,比我们可悠闲多了。」
竟然是这样吗?可他明明说,他这段时间有事。
如果他有空,为什么不肯继续教我呢?
我咬着唇,只觉得心里千头万绪,一不留神,又写错了一个公式。
寒假即将结束,许老师带了一套卷子过来,让我掐表小测。
试卷满分 120 分,最后打了 107 分。
许老师也挺高兴的,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我有点儿惊讶。
他却仿佛说漏嘴了似的,笑得有点儿窘,说:「我来之前就想好了,你要是能考超过 100 分,我就送你一个小礼物。」
撒谎。
那分明是我和唐河的约定。
刚来给我补习物理的时候,他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跟我一个高中生打交道。
为了让我下苦功学习,他承诺如果我能考上 100 分,就送我一个礼物。
后来他走了,我差不多也要忘记这个约定了,却被许老师重新提起。
是唐河跟他说的吗?不然他为什么会知道?
许老师催促我:「凝忆?」
慢慢地,心里滋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我抿了抿唇,真就说出来了:「我想要的礼物是,我能不能跟你和小叔一起吃个饭?」
他失笑:「就这个?你不宰他……不宰我一刀?」
我点点头:「这个就足够了。」
许老师当着我的面给唐河打了个视频过去。
「唐河,在哪呢?」
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像是没睡醒:「在家。」
「那你猜猜我在哪?」许老师说。
手机屏幕陡然一转,摄像头对着我,我得以看见唐河。
他正在穿衬衫,并没看手机。
阳光隐隐约约,照在他小腹上,我有点看呆了。
许老师瞥见我的神情,说:「你怎么不跟你小叔打招呼?」
唐河也听见了,猛然转头,隔着屏幕瞥见我,飞速挂断了。
我愣愣地把手机还给许老师:「他挂了。」
许老师吐槽一句:「这家伙,估计又是迁就导师时间,昼夜颠倒。你等我,我再给他打过去。」
这回隔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
视频里,唐河已经穿戴整齐了,神色也恢复正常。
反而显得我不敢看他的样子很心虚。
看见我,他只是问:「有什么事吗?」
仍旧是客气的、疏离的、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语气。
刚才那点旖旎顿时烟消云散,心又变得沉甸甸的。
许老师替我回答:「你出的卷子她考了 107 分,你……哦不是,我不是打算送她一个礼物吗?她说想跟咱俩一起吃个饭。」
我怕暴露我的心思,连忙补充:「这不算礼物。物理成绩提上来了,妈妈很高兴,我想感谢两位老师。」
唐河「嗯」了一声,没带什么感情地说:「我这段时间没空,你请许老师吃饭就好。」
许老师显然跟唐河特别熟,闻言取笑:「大忙人,拨冗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
唐河对他就更冷淡,直接说:「没有。还有事没?没事我挂了。」
然后就真挂了。
许老师耸了耸肩,说:「你小叔真教了你那么久的物理?他这性格不像能做家教的。」
我勉强地笑了笑。
唐河的真实性格究竟如何,我不清楚。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是真的不想见到我。
许老师闲扯了几句后就告辞了,我反锁了门,拿出我锁在抽屉里的笔记本,默默写字。
在遇见唐河之前,这本笔记本是空的。
现在这本笔记本里,字字句句,写的全是他。
慢慢翻,翻过几十页,我旋开笔,写下今天的日期。
「H,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你生气了,你不愿意理我。但我很想你,可我不能说,我没资格说。」
又陷入很长的失神,笔尖洇出一块墨迹,眼泪也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
妈妈敲门,我连忙擦掉眼泪,匆忙收了笔记本,打开门。
她的视线在我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却不动声色,只说:「凝忆,来吃晚饭。」
我点点头。
今天的餐桌上摆了很多我爱吃的菜,我有点意外。
随即又是喜悦。
妈妈竟然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继父用公筷夹了一只红烧鸡翅到我碗里,我连忙说:「谢谢叔叔。」
鸡翅吃到一半,继父和妈妈对视一眼,妈妈清清嗓子,说:「凝忆,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我咬着鸡翅,抬起头看她。
她笑了笑,说:「妈妈怀孕了,你要做姐姐了。」
我迟钝地点头:「恭喜。」
其实她的身形已经越发臃肿,肚子很明显了。
妈妈顿了片刻,说:「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和你爸爸讲,他脑子拎不清的,不要让他打扰我的正常生活。」
我点头,想了想又问:「你是因为觉得我会告诉爸爸,所以到现在才告诉我的吗?」
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只是之前胎象不稳定,不好对外说。」
连唐河都知道了的消息,我却是那个「外」。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埋头吃饭。
一个月前,我曾经为这件事情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已经能闭嘴接受了。
餐桌上再也没人说话,只偶尔听见碗筷磕碰的声音。
在这种时刻,我突然想起,那天我泡着温泉,在梦中哭了,唐河没有安慰我,只是擦掉了我眼下泪痕。
他的指尖很干燥,也很暖和。
唐河,为什么我又想起了你。
而一想到你,我竟然就想哭。
12
很快开学了,许老师和唐河都淡出了我的生活。
开学摸底考里,我的物理考到了 112 分,班主任大为震撼,拿我做典型表扬了一番。
换作从前,我会很激动地发微信告诉唐河。
但现在,手机在被窝里发出微光,我点开跟唐河的聊天界面,却迟迟发不出一句话。
「小叔!!我的物理摸底考考了 112 分!」
删掉,重新编辑。
「谢谢小叔,物理摸底考我考了 112 分,老师表扬我了。」
又删掉。
我望着空荡荡的对话框,最终熄了屏。
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我何必自讨没趣。
相差八岁,相差一辈。
唐河聪明、骄傲、前途无量,是天之骄子。
而我还穿着宽大的校服,为一道难题算了好几页草稿纸,会因为洗完头后没有把头发及时扎起来而被班主任批评。
他真正疏远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曾经以为和他之间只隔了一张书桌的距离,但那距离比我想象的要遥远得多。
他不主动走入我的世界,我就没办法去到他的世界。
这认知令我绝望。
我不再点开唐河的微信,想和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写进了日记本。
H,今天天气很好,天空有点像你那件湖蓝的外套。
H,这次月考考了年级前五十,肯定没你好,但是离你又近了一点点。
H,路上遇到了一个人,侧脸很像你,但是没有你好看。嗯,谁都没有你好看。
H,……
雪晴休学了,原本的后桌变成了我的同桌。
同桌瞥见我在写东西,凑过来看了一眼,我连忙合上笔记本。
她撞了撞我肩膀,笑嘻嘻:「我都看见啦,H,好文艺哦,不就是韩舟吗?我还以为他单相思呢,没想到你也对他有意思。」
韩舟?
我往后排望去,却见韩舟正在望着我的背影。
我骤然回头,他冷不丁与我对视,竟然脸红了。
我顿时有点头大:「不是你想的那样。」
同桌笑得促狭:「你别装。你上学期物理题老问我,我嫌麻烦,塞给韩舟了。你俩要是那时候暗度陈仓的,我可算半个媒人。」
我略微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儿。
那时候我跟不上物理老师的节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问题。
可我绝没有一直问韩舟……我属于广撒网来着。
正在思考之际,同桌附耳过来,笑得很贼。
「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嗯?脸红什么,高三的 XXX 之前在琴房和男朋友那个啥,没被抓到,不也是安然无恙?」
本来没脸红,听到她后半句话,不知怎么,脑海里出现唐河穿衬衣的场景。
……这回是真的脸红了。
幸好上课铃打响,同桌没再继续打趣我了。
高二下学期,已经被老师耳提面命说即将高考了。
气氛不似从前轻快,大家看起来都是奋笔疾书的样子。
但在这种环境里,我的桌上总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东西。
一盒酸奶、一个苹果、一盒感冒药,甚至还有一罐红糖。
但问起是谁送的,大家都偷笑,没有人认领。
终于,在一次提早起来到班里的时候,我蹲到了正把时令水果放进我课桌的高大身影。
我叫住了他:「韩舟。」
他回过头来,看见我,脸又红了:「凝忆。」
见我拿起那袋水果,他挠了挠头:「我妈昨天送来的,反正我也吃不完,就……」
我打断了他:「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太需要。」
韩舟有点窘迫:「没事儿,你吃呗,你看你这么瘦,得多吃才行。」
篮球场上意气风发的男生,站在我面前却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敢正眼看我的眼神我多熟悉,那曾经是我看向唐河的眼神。
明明炙热得像星火,却总躲闪着,生怕泄漏分毫。
可是,既然不可能的话,就不要给希望了。
对待感情,就应该这样清清楚楚,不是吗?
望着少年诚挚的眼神,我抿了抿唇,轻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韩舟愣了愣,说:「啊?噢……好的。」
我把水果递还给他:「我心领了。」
他一股脑地把水果往我怀里塞:「你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我就是想送给你吃。」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13
周六放学。
下了公交,快走到家的时候,我看见路灯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也看到了我,讪笑着喊我:「凝忆,放学啦?」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书包肩带,我说:「爸爸,你怎么会来?」
他走过来,脚步有点一瘸一拐的。
我犹豫着问:「你的脚怎么了?」
他尴尬地笑笑:「前段时间干活太辛苦了,车轧到脚背了。」
我说:「你去医院看过了吗?」
他眉头紧皱:「看病都没钱,又被老板欠工资了。」
我沉默不语。
爸爸试探着问:「你身上有钱吗?能不能借三千给我应应急?老板把工资发下来我就还你。」
我低声说:「我没有那么多……而且上一次拿给你帮奶奶买药的钱,你也没还我。」
爸爸突然就暴躁了起来:「你说那个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还了!你跟你妈住这么高档的小区,还能没钱?你蒙谁呢?」
他的声音很大,小区保安瞥来一眼,却也没动作。
爸爸见状,直接伸手过来扯我的书包:「你这书包是新的吧?你那个便宜爹送你的吧?他这么有钱,你怎么可能没钱?」
书包里还ṭũ₋藏着我的日记本,我死死拽着书包,不让他抢走。
几番拉扯,他急了,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撞到行道树,肩膀很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没有三千块,最多有八百。」
爸爸语气很凶:「你早说不就完了?我这是问你借,不是问你要,你别装可怜。」
我从书包最底下摸出手机,点开他的微信头像,输入数字。
爸爸凑过来看,指着微信余额:「不是还有两千二?怎么就给我八百?」
我几乎是哀求:「我还要交书本费和伙食费。」
不知道触到他哪根神经,他很愤怒:「他们家就给你这么点钱吃饭?你妈就这么苛待你?!」
如果不是被你以老人看病的名义骗走了钱,怎么会只剩这些呢?到底是谁苛待我呢?
但这些话,我都不想说了。
我只是低头输密码。
他还在骂骂咧咧,骂我继父没担当,骂我妈不要脸。
终于,在他再一次翻出莫须有的陈年旧事骂妈妈是个荡妇的时候,我停下了输数字的手。
「你再骂她,我不会给你钱了。」我说。
他蓦然扭头,盯着我,皱纹横生的脸上只剩下怨毒。
他抬起手,重重打了我一耳光。
「你可真行,你妈给你找了个有钱爹,你就嫌弃我了是吧?当初要不是我,你妈会带你改嫁?她早就自己跑了!」
他兜头又是几下,我躲闪不及,抱着书包摔在树边。
忽然有雪亮的车灯照过来,然后有刺耳的刹车声。
我循声望去,而他逆光走来,看不清楚脸。
他步伐很急很快,挡在我面前,一把推开爸爸,拳头就要招呼上去。
我连忙拉住他:「不要打,是我爸爸。」
他隐忍着怒气,转过脸来,我才看见,是唐河。
幻想过几百次再见面的场景,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刻。
这样令人窘迫、难堪、自惭形秽的时刻。
不知道他计划去做什么,他穿着纯黑的正装,原本整齐的领带随着动作歪到了一边。
他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一点点,被风吹得凌乱,略微遮住眼睛,显得更加冷漠。
唯独看向我的神情,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仍然是耐心的。
唐河问:「有没有受伤?」
刚才挨了几下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痛,但我说:「我没事。」
爸爸警惕地盯着唐河,问我:「这是谁?」
我忍了又忍,眼看着保安注意到这里的骚乱,提着警棍要出来,说:「是我的老师,你赶紧走吧,钱我会打给你。」
爸爸得到保证,没再纠缠,打量了唐河和他的车子几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却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
唐河松开我,垂着眼帘,看我脸上肿起来的地方,眼神晦暗。
有一瞬间我感觉他想杀人。
但他很快克制了眼神,简洁地说:「上车。」
14
唐河只是碰巧路过,他开着车,原本是要去参加学术会议。
他看上去想跟我说话,但是不断有电话打进来,问他这问他那的。
最后他的答复越来越简短,「嗯」「好」两个字贯穿全程。
会议中心出现在眼前,车停了下来。
他总算讲完了最后一个电话,就要去会议上发言了。
大厅就在眼前,他没急着进去,握着我的手腕,让工作人员给我找一个安静的空房间。
临走前,他又凝视我片刻,说:「在这里等我。」
我抱着书包,懵懵地点头。
他走后,我整个人松弛下来,慢慢吐出一口气。
我才发现,面对唐河的时候,我的肩膀都是僵的。
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跟她说我去同桌家写作业了。
她不疑有他,只是叮嘱我晚上回来注意安全。
手机忽然又震动,陌生来电。
他说:「美团外卖,药给你放会议中心门口桌子上了,麻烦给个好评。」
我有点茫然:「我没有买药。」
他说:「那就是别人给你买的,麻烦给个好评啊。」
挂断了。
我去门口一看,桌子上果然放着一袋药。
收件人写的是我的名字。
里面是消肿的速冷冰袋、消瘀药、止痛药。
甚至还有一袋糖。
知道我在会议中心的,又知道我挨了打的,就只有唐河。
在几乎没有断过的电话中,他竟然抽空下单了药。
手指缓慢地触碰脸颊,仍然有些疼。
心里涌起很多思绪,想念、窘迫、难堪、迷茫……百感交集。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唐河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放下书包,轻手轻脚地挪到会议大厅。
能容纳数百人的阶梯式大厅里,此刻座无虚席。
唐河站在舞台的发言席上,纯黑西装、银色领带,整个人显得风度翩翩。
冷光照在他脸上,他不带什么表情,语速很快地用英文讲解着自己的成果,侧脸又显得有些冷峻。
PPT 的风格也是一如既往的简洁,是我看不懂的名词和图形。
我站在门口最不起眼的角落,能听到后排一些大学生打扮的人在议论。
「那就是唐河?」
「对吧!我跟你说,他真的很帅很帅,站到你面前的时候还要帅。」
「花痴。他最出色的不是脸,是他的学术水平好吗?毕业回国妥妥能拿副教授的人,如果再有成果、再谈判,能拿教授也说不定。」
「我记得他背景也很强啊,他妈妈在国外有公司,爸爸在国内很有权力,是不是啊妍妍?」
「这你都知道?不过也不算秘密了,当年我们班主任跟我们讲的,唐河本人倒是很低调,从来不讲这些。」
「哎呀哎呀,知道你仰慕他……」
我不由得看过去。
坐在中央的那个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唐河,眼神狂热。
唐河很快讲完,主持人提示可以现场提问。
我身边的姑娘们纷纷举起了手。
唐河抬眼,看向这边,视线落到了我身上,微微皱眉。
姑娘们已经开始小声尖叫:「妍妍,他看你了!」
那个叫作妍妍的姑娘得意地说:「他每场会议我都追,我们俩还是高中校友呢,他应该对我有印象。」
工作人员递上了话筒,妍妍清了清嗓子:「请问唐先生,你博士毕业之后的去向会是哪里呢?」
这是一个严肃的学术论坛,提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合适,前排许多人纷纷回头看她。
她却熟视无睹,大胆得很。
唐河没什么表情,只看向主持人。
主持人会意,连忙说:「请提问与议题有关的问题。」
我没再继续听,悄悄带上门走了。
唐河很受欢迎,我一直就知道。
但刚才站在角落里,远远看着站在台上的他,听他讲我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听周围人如数家珍地讲他的家境、他一路的辉煌成绩。
我才更为直观地意识到,我和唐河的距离,有如天堑。
脸颊又开始隐隐作痛,像在提醒我,我刚才被上门来耍无赖要钱的爸爸打了好几个巴掌。
而我的妈妈已经确定肚子里是个男孩,几次委婉地暗示我,到了十八岁就该离开这个家,这是弟弟的家,不是我的。
不要再喜欢唐河了。
蓝凝忆。
你配不上他。
身后传来雷动的掌声,我没有停步,走向小包间,拿起包就走。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跟我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进去,只知道伸手打车。
一路上,我都在想:也许唐河就是故意疏远我,甚至也许他看出了我喜欢他。
所以,他对待我就像对待梁倩、妍妍那样,敬而远之,委婉地、礼貌地疏远。
不要不自量力了,蓝凝忆。
身后有车不断地鸣喇叭,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一眼,嘀咕:「行行行,你是豪车,你先开。」
车子慢慢降了速,那辆车从后面超了上来,却只是与我们保持平行。
我疑惑地转头去看。
车窗降下来,露出了唐河的脸。
平静的,冷淡的,眉心却又不易察觉地蹙起。
「下车。」他说。
15
幽静的咖啡厅里,我和唐河相对而坐。
很久,他推过来一盒纸巾,很无奈地问:「怎么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从他降下车窗、我看见他的脸的那一刻,本来死死憋住的眼泪,为什么突然就流下来了。
又或者我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唐河,这是跟你道别的眼泪。
他误解了我的沉默,只说:「你爸爸今天为什么……」
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问。
我擦干净眼泪,努力微笑:「我爸爸是个赌鬼,四处借钱。能借给他的亲朋好友都已经借遍了,他说他干活脚受伤了,没钱看病,所以问我要。」
唐河深深皱眉:「可你还是个学生。」
我答:「按照我爸爸的逻辑,我有个有钱的后爸,所以我也会是有钱人。如果我不给呢?那么我妈妈一定也很有钱,他可以问我妈妈索要。可是妈妈怀孕了,不能再受欺负。所以由我挨那一下,其实更划算。」
冰袋里的冰已经完全融化了,我把它丢到一边,小口地喝热拿铁。
唐河始终沉默不语,只是望着我。
我故作轻松,笑起来:「小叔,谢谢你的咖啡,我得回家了,妈妈会担心。」
我越过他要走,手腕却突然被握住。
我惊讶地望着唐河,而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咖啡厅里流淌着缓慢沙哑的歌声,唱的是「baby you know that I'm so into you more than I know I should do」。
亲爱的,你应知我是多么沉醉于你,以至于逾越了我本该恪守的界限。
音乐响在耳边,手腕上的触感真实温热,眼前是唐河英俊的脸庞,这三者的组合太过奇幻,我一时失神。
唐河终于开口:「我反复确认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我认为我需要对自己诚实。凝忆,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
手里的书包「啪嗒」落了地。
心里有千百句话要说,又像是一片空白。
我能做出的唯一反应,是让自己不要避开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而他还在等待我的回答,罕见地,一贯从容的脸上出现了一些不确定的神情。
我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你竟然会喜欢我。
为什么,竟然是在我决定放弃你的时候。
唐河微微蹙眉:「你看上去非常不好。」
我确实很不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掉,根本刹不住车。
唐河索性站了起来,伸手揩掉我的眼泪。
放缓语气:「你可以拒绝我,不需要有任何的为难。不要因为觉得我年长,你就要被迫接受我的爱。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完全平等的……」
他顿住了。
因为我紧紧抱住了他。
那些不断劝诫自己离开他、说自己配不上唐河的话,在他告诉我他的心意的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很快地,唐河一瞬间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
他反抱住了我。
手臂揽住我的肩膀和腰肢,却又克制地只是虚虚垂落。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说:「本来没想那么早说的,起码要等到你高考完。但是今天,你一言不发地就走了的时候,我忽然很慌张。」
我努力不让自己流更多的眼泪,紧紧揪着他西装下摆,哽咽着说:「你怎么可能喜欢我……」
只听见他低沉的、缓慢的声音,就贴在耳边。
「一月份我察觉到不对劲,但我不清楚那是不是爱,因此刻意疏远了你。可是今天看见你被打的时候,我很难受。我想我可以确定,我喜欢你。」
一字一句,仿佛重锤,敲在我耳膜上。
那些被疏远的疑虑、恐惧、委屈,全都融化在眼泪里。
唐河有些不安似的,低头看我的表情。
我胡乱地把眼泪擦在他的衬衣上,仰起头看他:「我也喜欢你,很早之前就喜欢你了。」
16
我们说好了的,在我毕业之前,不对外公开。
对外,我们依然是小叔和侄女的关系。
当然了,对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
毕竟对于相差一辈这件事情,我曾经以为他很有心理障碍。
彼时,唐河淡淡地说:「你和大哥没有血缘,我和我爸也不亲。两方都只是名义上而已,约束不了我们。」
他这样说,我就镇定下来。
周末,唐河接我去他家。
很纯洁地,补物理、数学、化学。
同桌表示我最近问老师的题目都变少了,我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窃喜。
我家里藏着一个全能型学霸,才不用再去看老师脸色呢。
曾经出现在许老师手机屏幕里的唐河的卧室,直接摆在了我的眼前。
我踩在他卧室地毯上,很认真地指给他:「几个月前,你坐在这里穿衣服,许老师给你打视频,你一看见是我,立刻把视频挂了。」
他似有所觉,扬眉:「所以?」
我佯装生气,站到飘窗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我很记仇的。」
唐河大笑,一把拽我下来,我们双双倒在床上。
气氛忽然变了。
他贴一贴我的脸颊,也不说话,眼神幽幽的,只是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慌张,试图推开他起来:「我先去把周记写了……」
他按住了我的肩膀,拇指贴着我的脖颈,很慢很轻地摩挲。
我以为他要做些什么,大义凛然地闭上了眼。
却听见唐河低低地笑了。
我睁开眼睛,见他竟然笑得很温柔,如春来冰融,暖洋洋的。
他问我:「以前有亲过男生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没有。」
话音刚落,唐河低头,亲在我唇角,慢条斯理地碾磨。
柔软又炙热,带着一点点的松木香。
我睁大眼睛。
他的手指覆盖上来,于是我的世界陷入黑暗,全部感官,似乎只剩下了触觉。
他又吻了会儿,才放开我,说:「嗯,那现在有了。」
明明是正常不过的语气,我却觉得脸红耳热。
初吻诶……
我羞窘地遮住脸,闷闷地说:「可是这不公平,你肯定亲过女生吧?」
唐河抽走我的抱枕,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是说没有,就是在骗你。」
我哀怨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又亲了一下,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将我望着。
声音低沉,像能蛊惑人心:「以后只亲你一个,好不好?」
这一刻,我有种在做梦的错觉。
我遥不可及的月亮,竟然主动地降临人间。
17
妈妈是高龄产妇,又确定了肚子里是个儿子,继父宝贝得不得了,就差住在医院了。
我索性主动提出双休日不需要他们接送。
妈妈松了一口气,随即说:「凝忆你乖,以后弟弟出生了,肯定会喜欢你的。」
我想了又想,终于说:「妈妈,我不需要弟弟喜欢,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爱你。」
尽管你没那么爱我。
妈妈愣了好长一会儿,才说:「你……傻孩子,说的什么话呀,妈妈爱你,弟弟当然也会爱你。」
我没再说话了。
我告诉妈妈我报了双休日的补习班,实际已经跟唐河商量好了,下了学就去他家接受「补习」。
至于接送我的工作,自然也由他接手了。
周五,我背着书包汇入人流时,发现在前面走的女生们都在咬耳朵,各种脸红。
我再往前看,发现她们视线的终点是倚在车边的一个男人。
唐河。
校门口都是人到中年的爸爸妈妈,唯独他身影修长而挺拔,又穿着一身黑,越发显得脸颊冷白,眉目英挺。
此刻,他正在低头玩手机,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焦点。
不想让别的女生看到他……
我加快了脚步,小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见是我,唐河笑了起来,顺手接过我的书包,替我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我正要关上车门,却听见我们班的女生的声音。
「哎呀,那不是蓝凝忆吗?韩舟,你看那边。」
韩舟看了过来,与此同时,唐河也看向他。
韩舟拎着书包的手指渐渐收紧,有些失落的样子。
唐河倒是没什么表情,与他对视的目光一触即离,镇定自若地替我关上车门。
车辆行驶,后视镜里,我看见韩舟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收回了目光,有点忐忑地看唐河。
唐河调了电台,在缓缓流淌的音乐声里,他轻笑一声:「小姑娘,挺多人喜欢啊?」
我有点窘迫:「小叔……」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前方的车流,唇角微微勾起:「害羞什么。说明他们眼光好,是不是?」
啊?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言情小说里说好的那种,男主因为男二吃醋的情节呢?
我小声说:「你怎么不吃醋?」
唐河反问:「你希望我吃醋?」
我答不出来。
他笑了,趁着红灯的空当,伸手捏我脸颊:「凝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并且,我对自己也很有信心。」
路灯的光星星点点落进他眼眸,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能蛊惑人心,而他就用最寻常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番话。
明明不是告白,明明不算甜蜜,可为什么,为什么。
脸颊迅速升温,心也在怦怦而动。
红灯转绿,唐河踩下油门。
车子往前开去,而他也没再看我。
我很小声地说:「我果然是很喜欢你。」
他愣了愣,笑:「为什么这么突然?」
我拿围巾裹住脸,不去看他,嘀咕:「你随便说一句话,我就能很心动,我是不是完蛋了?」
半天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我已经开始忐忑,脸红到彻底,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唐河耐心地喊我的名字:「凝忆,你抬头。」
我不抬。
说出那句话已经很后悔莫及,再看他我会害羞到想死。
突然的刹车。
我吓了一跳,正要问发生了什么。
唐河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一手扶着座椅,一手抚摸着我的脖颈。
我甚至还没看清他眼里涌动的是什么情绪,就被他占据了所有的感官。
柔软的,引导的,急切的……
失去耐心长驱直入的……
「放松……」他低声说。
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松木香萦绕在鼻端,偶尔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我的皮肤。
亲吻到有些缺氧,吐息都困难,一片混沌中,我攀紧了他的腰。
他终于放开了我,嘴唇红润得像涂抹了胭脂,一贯冷淡的眼眸也似暗海,是我看不懂的汹涌波涛。
我手脚发软,讷讷与他对视。
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眉毛、眼睛、嘴唇,最后很遗憾地说:「为什么你还没到十八岁。」
我愣了愣,答:「我虚岁已经十八了。」
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怎么变得这样沙哑。
唐河只是揉了揉我的发顶,说:「快快长大吧,我的小姑娘。」
18
三月底的时候,有一场倒春寒。
冷空气席卷了整座城市,我衣服穿得少了,也跟着咳嗽了起来。
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刷题,我不想小题大做,去医务室开了点感冒药,很快又回到教室学习。
高考百日倒计时的挂历已经贴在了黑板边上,那红彤彤的数字,已经在无声地催促我们——
一寸光阴一寸金。
或者,更朴素也更凶狠一些的是。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我掰开药板,把胶囊取出来吃了,又继续写卷子。
在唐河的指点下,我的物理成绩有了质的提高。
他教我题目时,总是四两拨千斤,很容易就能拨开我思维的误区。
思绪不自觉地飘回上个周末,他拿着我几次模拟考的卷子帮我分析。
我考得并不算好,想要考上他本科母校更是痴人说梦。
所以我当时很沮丧。
唐河在讲题,我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放下笔:「你要专心一点。」
然后看清了我的脸,声音顿时哑了,很无奈地拉着我在他腿上坐下,低声问:「是我太严格了吗?」
我拿纸巾覆住眼睛:「你不严格,是我太不争气了。我很想去你读过书的地方读书,但是好像做不到了。」
唐河愣了愣,伸手抱住我:「你……」
我以为他要说我太死心眼,或者劝我「人各有所长」「任何风景都是好风景」之类的陈词滥调。
没想到他圈住我后,只是轻声说:「你真的很好。」
而我也因为这一句话彻底忘了流泪,只是在思考我到底哪儿好了。
以及,为什么我现在会坐在他腿上……
「想什么呢凝忆?」同桌推推我,又努努嘴,「老师来了,你脸好红啊。」
我碰了碰自己的脸,果然很烫。
同桌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声音有点大,老师也看了过来,我吓一跳,连忙说:「没有发烧。」
但确实很累。
这节课复习生物,老师在分析卷子。
脑袋晕晕乎乎的,克制不住朝课桌坠。
我不断掐掌心,才迫使自己撑住一丝丝清醒,撑到了下课。
老师走出教室后,我把笔放下,随便一趴,一秒钟就睡过去了。
梦境乱七八糟,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我才醒过来。
背一挺直,就感觉有衣服从肩膀上滑了下去。
我下意识伸手去捞,发现这不是我的外套。
同桌点了点我笔袋里的药盒,嘀嘀咕咕:「韩舟给你开的退烧药……哎,别回头,老班看着呢,你手里的衣服也是他的。」
她拿书遮掩嘴形,又唏嘘:「蓝凝忆啊蓝凝忆,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了,韩舟跑着去给你开药的,你说说,他都知道你喜欢别人了,怎么还能对你这么好。」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我打断她:「你别说了成吗……」
她很会察言观色,立刻小声:「是不是很不舒服?别撑着了,等会儿让老班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名正言顺地请假。」
其实我自己带了手机。
准确地说,班里大部分人都带了手机。
只是学校是明令禁止的,所以我下课后,还是很可怜兮兮地问班主任借手机打电话。
他给我量了体温,一看已经烧到了 38.7 摄氏度,立刻就把手机借给了我。
下意识还是拨出了妈妈的号码。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起,电话那边很嘈杂,妈妈才听我说了两句,就打断了我。
「我正在拍四维彩超,你不严重的话,自己去医院看一下,或者让老师带你去。」
可是妈妈,电话里的第一句就是,我在发高烧啊……
这会儿已经有点站不住了,我扶着座椅把手,很努力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
「好。」
电话那边没有过多留恋,很快就挂断了。
我拿额头抵着桌面,手机屏幕有点扭曲了,然后眼泪滴下来,砸在拨号键盘上。
唐河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班里了。
正在收拾没来得及写的卷子、没整理的错题、没背完的词汇手册。
因为头晕得厉害,又正是晚间吃饭的大课间,教室内外都很吵。
所以唐河站在门口喊了我几声,我都没听见。
我只是感觉教室突然好安静。
把最后一份书塞进书包的时候,身边站了一个人。
穿着一身黑,手里拿着一条不合时宜的 Hello Kitty 的粉色围巾。
我仰头看他,有点反应迟钝。
唐河弯腰,把围巾一圈圈地系上我的脖颈,轻声说:「凝忆,我们回家。」
节能灯雪白的光自上而下照下来,他的脸上光与影清楚分明。
于是显得那双漆黑眼眸里的一点点温柔也格外清晰。
清晰得让人想哭。
19
医生说,输液好得快,但对身体不好。
吃药见效慢,但……
我没等他说出「但」之后的话,表示我要输液。
唐河不置可否,只是在护士给我扎针的时候,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然后很轻地,把我整个人带进他的怀抱。
护士笑了起来,叮嘱:「三个小时后挂完,挂完喊我,还有一包要挂。」
我困得厉害,唐河从车里取回毯子,轻轻披在我身上。
输液室里人不多,他索性坐在我旁边,让我枕着他的肩膀睡。
我没有精力去害羞或者顾忌会不会被人看见,攥着他的手,很快陷入了梦境。
我梦见自己临要上考场,在着急翻书复习。
翻开的第一页写的却不是知识点,而是这样一句话。
「雪中的神明说,没有可以拥抱的人,才是绝境。」
这一句话让我立在考场外久久失神,熙攘的人群擦着我的肩膀走进Ṭű⁸教室,我焦急地回头寻找,却怎么也找不见我想见的那个人。
……
我猛然睁开眼睛,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我咳得仰起头,无意间带动手臂,手背传来猛烈的疼。
唐河轻轻拍我的后背,眉头深深皱起。
终于等到咳嗽止息,唐河拧开了保温杯的盖子,递给我:「润润喉咙。」
我没接,张开手,紧紧抱住了他。
咳嗽所致的生理性泪水还挂在眼角,梦里那种再三寻觅却始终不见人影的难过,却从脑海中消失了。
梦中的神明说,没有可以拥抱的人,就是绝境。
那么此时此刻我与他相拥,人生一定不至于孤立无援,对不对?
唐河愣了片刻,随即也抱住我,低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没说话,只知道抱他更紧一些。
「小叔……」只是喊他而已,就忽然很想哭。
而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镇定温暖,不问缘由,不探究竟,毫无条件地做我的避风港。
唐河摸了摸我的发顶,说:「我带你回家输液好不好?」
我哽咽着点头:「好。」
然后我听见有人恼火地喊我的名字:「蓝凝忆!」
我怔忪抬头,看见了妈妈,和她身边的继父。
我慌乱地结束了这个拥抱。
唐河显然也听见了有人喊我,他回头,看清了又急又气的我妈妈、一脸惊讶的继父。
下一秒,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将我带到他身后。
妈妈扶着肚子大步走过来,继父要扶她,被她气急败坏地挥开。
「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继父跟在后面试图打圆场:「凝忆不是说发烧了吗,肯定是来看病了。」
妈妈怒气冲冲:「看病怎么会抱在一起?!」
又尖又利的声音,和我记忆里,她和爸爸吵架乃至打架的片段重合。
一刹那,我仿佛听见了从前我自己的哭声。
手被握得很紧,有暖意传来。
稳稳地,将我拽回现实。
唐河迎上了我妈妈的目光,很认真地回答:「是我在追求凝忆。」
妈妈滞了一滞,狠狠瞪了唐河和继父一眼,然后盯着我:「你呢?蓝凝忆,你来说!」
我的太阳穴疼得厉害,心跳得很急促,几次张口,终于找回了声音。
「我喜欢唐河。」
这句话,无数次被我写在笔记本里、写在梦里。
这次,我终于说出了口。
妈妈脸色大变:「他是你小叔,你是他侄女!」
说着,她高高扬起了手——
我没有躲闪,但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唐河握住了她的手腕。
唐河说:「你可以打我,不要打她,她在生病。」
妈妈气极反笑:「好啊,你们俩情深意重。我问你,跟侄女乱伦的人是我吗?做错了事的人是我吗?」
继父咳嗽一声,使个眼色:「唐河,跟嫂子道歉。」
唐河沉默片刻,说:「我不会因为我爱凝忆这件事而道歉。」
妈妈面色阴沉,不再跟他说话,伸手过来拉我。
她怀着孕,我不敢挣扎,被她拽着往前走了几步。
手背传来尖锐的疼,输液管被带成直直的一线,针头沁出一道又一道的血。
我忍着疼说:「妈妈,等一下。」
她余怒未消,劈手打在我肩膀:「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还有脸说等?!」
余光看见唐河深深皱眉,大步走上来正要说什么。
却正有刚才帮我输液的护士迎面走来,浑然未觉地开口:「别走啊,我不跟你说了吗,还有一袋水要挂呢——嘶,你这手怎么回事啊?你是她妈?把手松开,看你家姑娘的手都流血了!」
妈妈愣了愣,仿佛才看见我挂着水似的,悻悻地松开了手。
护士年龄不小,一边帮我处理针头,一边絮絮叨叨:「你怎么当妈的?上来就动手啊?这里是医院,有什么不能等你姑娘病好了再回去说?你知道你家姑娘刚量体温是多少吗?三十八度七!」
我妈别开了脸,没有说话。
护士要给我挂第二袋药水,我努力笑了笑:「谢谢你,不挂了,我先回家。」
刚才的动静闹得太大,输液室里的病人和家属都张望着看了过来,我不想闹得太难堪。
妈妈冷冰冰地说:「你装可怜给谁看?」
心好像被锋利的冰凌捅了进来。
我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原来我是在装可怜啊。」
眼泪也跟着一起掉了下来,感觉呼吸也有些费力。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有新消息。
我点开一看。
来自「爸爸」的微信。
「借我三千块,他妈的又被欠工资了。」
20
如果你问我,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亲情的荒诞的。
那么我一定会告诉你,就是那一刻。
妈妈也看见了我的手机,不顾继父在场,劈手打了我一巴掌。
继父急忙过来拉开她,但她已经破口大骂。
「你还跟你爸有联系是不是?我早跟你说了,让你不要认他,他怎么对我的,你都忘了是不是?你丧不丧良心?!」
顿了顿,她仿佛想通了什么,怨恨地看我:「是你爸让你攀上唐河的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吗?你们要这样羞辱我、毁了我?!」
继父要拦她,可是根本拦不住。
妈妈大吼:「我养你到今天已经仁至义尽,你跟你那个爸就是一个德行,都是白眼狼!」
鼻腔有浓重的血腥味,脸颊也火辣辣地疼。
周围的病人和家属张望着看过来,窃窃私语。
我呆呆地看着白色瓷砖上的那滴血。
妈妈在说什么呢?她可以骂我和唐河,可她怎么会觉得我在跟爸爸合谋呢?
高烧烧得我脑海一片混沌,唯有一个念头挣扎着浮出水面,让我想清楚从过去乃至今天的一系列缘由。
妈妈为什么不爱我。
因为她觉得我像爸爸。
爸爸为什么要骂我。
因为他觉得我像妈妈。
有的人因为传承了父母的血脉,被全家视为心尖尖。
有的人因为传承了父母的血脉,被双方刻下了最深的诅咒,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里,成为双方互相攻讦的武器。
我轻声说:「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眼眶已经盈满了泪水,我不在乎会不会被妈妈怒斥装可怜了。
我只是问:「你们那么恨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泪水不断地滑落,一滴又一滴,哽住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无法站立。
我扶着座椅蹲下去,大口大口喘息,眼泪涌出来:「你们谁问过我,想不想成为你们的孩子啊?!」
我终于问出了这一句。
替小时候躲在房间听着争吵瑟瑟发抖的小女孩问。
替初中时学会了调停双方然后被双方怒骂的小姑娘问。
替高一左耳朵听爸爸骂妈妈、右耳朵听妈妈骂爸爸,最后听见他们得出统一结论「你真像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妈妈」的女孩子问。
我为什么是你们的孩子啊?
我为什么会有爸爸、有妈妈呢?
妈妈攥手成拳,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台面,就是不看我。
唐河再也忍不住,把我揽到怀里,压抑着怒气开口:「她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仇人。」
妈妈这才有所反应,指着我:「唐河,你不知道她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个流氓地痞!他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
唐河深深蹙眉:「我以前遇见过一次她爸爸问她要钱。」
妈妈更生气了,看向我:「你竟然给他钱?!你拿我的钱养你爸是不是?!你真是个狼心狗肺……」
唐河厌烦地闭上眼:「够了!」
他冷淡道:「凝忆之所以还保持着跟她爸爸的联系,是为了保护你。她知道她爸爸的秉性,要不到钱一定会找到你头上,你还怀着孕,她宁愿替你吃这个苦。」
妈妈愣了愣,语气刚缓下去,却又立刻提了起来:「有本事让他来找我,看我不报警!」
唐河冷笑,懒得掩饰了:「你别放大话了行吗?你以前没报过警吗?有用吗?这些清净日子还不是你看不上的女儿忍辱负重给你换来的?」
他脾气一向不好,之前克制收敛,已经是看在了我的份上。
此刻他的怒气积蓄到了顶点,说话也变得不留情面,妈妈被他堵得根本无法还口。
「你们俩成年人自己的破事都处理不好,连累到凝忆,有错的是你们自个儿,懂吗?既要女儿替你挡枪,又要骂女儿跟对方保持联络。你是不是看准了你女儿性格好不会还口,就把她往死里逼啊?」
我头疼得厉害,耳朵嗡嗡嗡的,全身都没力气。
很用力地拉他的衣角,他才又停了下来,低头看我:「行,我不说了,咱们回家。」
妈妈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似的:「你要带她去哪儿?」
唐河盯着她,说:「带她回我家。你们不爱她,我来爱她。」
21
我睡得很昏沉。
临睡前最后的记忆,是我抱着唐河崩溃地大哭。
而他紧紧抱住我,不停地安慰什么,像是永远也不会松手。
梦境支离破碎,醒来的时候,脸庞有点紧绷,那是干了的泪痕。
房间里挺暗,窗帘被拉上,有阳光从缝隙里淌进来。
这里是……唐河的卧室。
门没有关严,依稀能听见唐河在客厅打电话。
「送她回去,然后呢?继续让你们羞辱她吗?」他语气很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她会住在我这里,直到她自己想回去。」
电话那边又说了些什么,唐河嘲讽地笑了:「你是在威胁我吗?」
电话那边安静了片刻,音量变小。
唐河冷淡地说:「我劝你适可而止。」
没过几分钟,又有新的电话进来。
唐河瞥了一眼,接起,听了几秒后,他的语气堪称冰冻。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拿感情当工具。停止你的臆测,不要试图插手,否则你不会在任何一场家庭聚会里再看见我。」
对方似乎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唐河直接挂断了。
他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拧开冰水咕噜噜喝掉,似乎想要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
良久,他将喝空了的水瓶扔进垃圾桶,整个人仰躺在沙发上,沉沉闭上了眼睛。
窗外阳光强烈而清澈,透过落地窗扑了满地,却无法照亮他阴郁的眉目。
那些电话都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可我大约猜得出。
无非是讨论我,继而牵扯上他。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来自妈妈的微信:
「不接电话是吧?行,你就等着唐河坐牢吧。」
「今晚九点前,你要是没回家,我会报警。」
「你现在没满十八岁,我是你的监护人,警察会信我还是信你,你自己看着办。」
我感觉太阳穴又开始疼。
熄了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我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才看清打来电话的是思思姐姐,不是妈妈。
接,还是不接?
手指犹豫着,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思思姐姐咋咋呼呼的:「凝忆,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都没接!」
我沉默了片刻。
那些未接电话里,也许有几个来自思思姐姐,但我确实没有回拨的心情。
思思姐姐没在意我的沉默,连珠炮似的:「你和小叔谈恋爱了?」
我不想骗她,「嗯」了一声。
她惊叹:「天哪天哪,你们来真的……怪不得小爷爷大发雷霆。」
按照辈分来说,她的小爷爷,指的是唐河的爸爸。
我攥着手机,没说话。
思思姐姐继续说:「我爸爸今天在跟小爷爷谈事情,结果就听说小叔和你在一起了。小叔说是他先喜欢的你,争吵里寸步不让,小爷爷被气到住院了……他们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现在恐怕又是负数了。」
她东拉西扯的,又谈到了她奶奶对唐河的评价。
「小叔爸妈离婚的时候,两个人倒是都很潇洒,只是苦了小叔。那时候很年幼的一个孩子,得到的父母关爱近乎无,一路长到今天这样,也是很难得。」
我听得心里酸涩,眼泪漫上来,努力压抑着不要抽泣。
思思姐姐终于停下来,敏感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你哭了?」
我把眼泪都咽下去,尽管她并看不见,却仍然笑了笑:「没有,我只是觉得,挺对不起他。」
思思姐姐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叔看上去万事不挂心,对他爸也爱答不理的。但其实,我总觉得,他把家庭看得挺重的。当然了,我不是要劝你们分开的意思,只是……」
她纠结着,费力组织语言,吞吞吐吐:「你们俩毕竟差了一个辈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吧,但外人怎么听,都觉得是小叔引诱侄女……他以前是被当作榜样的一个人,现在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笑话。」
根本不是这样的。
是我先喜欢他。
我仰起头,仍有眼泪滑下来。
在更激烈的哽咽爆发之前,我只来得及告诉她:「我先挂了。」
22
隔着一道门,唐河在外面。
透过门缝,能看见他疲倦的脸颊,还有茶几上冒着冷气的冰水。
他简短挂掉的那几通电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以为我懂,现在才明白其实并不算很懂。
手机熄屏了,黑色屏幕里,映出我苍白无神的脸。
我忍不住苦笑。
蓝凝忆,这样的你,究竟何德何能?
我擦干净眼泪,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唐河循声望来,脸上立刻有了温和的笑意,仿佛那些阴霾不曾存在过。
「醒了?头还疼吗?饿了吗?给你煮了小米粥,现在喝?」
眼眶开始发酸,我沉默很久,才有力气说话:「谢谢你……我想,我应该回家。」
厨房里小锅仍在咕噜噜翻腾,浓稠的粥香弥漫。
只是很短暂的时间,我却走神,想到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厨房只是摆设。
后来那些厨具真正开始使用,是因为我熬夜学习,他渐渐开始学怎么做宵夜。
那锅里煮的应该是鸡丝青菜粥,我喝过好多次,以后却不能再喝了。
不能,是不可以,是自我禁止的不能。
在他的庇护下待得够久了,是时候回到生活的真实面目中去了。
他做他的榜样,我做我谨小慎微的拖油瓶。
唐河就在这细密的声响中安静地看着我,眼睛黑漆漆的。
最终他说:「你现在回去,会面临最严重的羞辱。」
我点头,努力笑一笑:「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命运。」
这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那些羞辱、痛苦、狂风暴雨般的诘问,一点也不想让他承受。
唐河没有说话,我闭了闭眼,轻声说:「谢谢你的照顾,我去收拾东西。」
转过身的瞬间,听见他问:「是要分手的意思吗?」
胸口好像被捅了一把刀,我的手指都在发抖,却说不出话。
最后只能徒劳地说:「我先去收拾东西。」
直到关上门,他也没有反应。
我坐在地上,感觉眼泪堵住了胸口,让我快要窒息。
手机仍在不停闪烁,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接续不断。
全是妈妈发来的,逼问我是不是要送唐河蹲局子。
我感觉胃在翻涌,耳朵在嗡鸣。
我掐紧了掌心,小声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至少现在她现在并不能伤害到你,你要坚强一点……
房门忽然被打开。
唐河逆光站在门口,让人看不清楚神色。
我立刻跳起来,低声说:「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其实只有一个书包和一件外套要带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手腕却被他捉住。
「我说过,我会照顾好你,你不相信吗?」他说。
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我强行忍住哽咽:「我相信的。」
命运的岔路口里,我曾经惴惴不安,祈求爸爸妈妈能回头看看我,不要丢弃我于风雨之中。
然而他们各自撑伞远去,狂风暴雨里,唯一为我倾来的那把伞,属于唐河。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这世上愿意为我撑伞的人不多,我能为他做的也不多。
就让他好好地、回归到天之骄子的位置上。
圈住手腕的那只手越发炙热,唐河垂着眼,睫毛遮挡了所有的情绪,只是告诉我:「既然相信,就不要离开。」
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接连不断的消息提示此起彼伏。
唐河瞟了一眼,接过我的手机。
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总之他深深皱眉,随即按下了关机键,把手机放到了一边。
「我们谈谈。」他说。
23
书包和外套都被没收。
唐河牵着我的手,拉我在餐桌坐下。
给我端上来的是鸡丝青菜粥,他面前的则是一杯冰水。
冰块浮浮沉沉,与我面前的热气形成对比。
他把勺子递给我,说:「边吃边谈。」
肚子是真的饿了……
昨天离开学校后一直没有食欲,除了点滴打进来的葡萄糖,身体没有得到任何营养补充。
粥的味道很好,砂锅煲的粥,软糯香醇。
一定是因为太好吃了,所以才会尝一口就想要流泪。
我不敢看唐河,低着头狼吞虎咽。
而他始终摩挲着玻璃杯,一言不发。
直到我匆匆喝完一碗粥,他才开口:「再给你盛一碗?」
我连忙说:「不用了。」
忍不住分心去瞟时钟……离妈妈给的最后期限,还剩多久?
唐河捕捉到了我的视线,说:「那来谈谈。」
我躲避他的眼睛:「你想谈什么?」
他平静地说:「谈谈我。」
我错愕抬头,看见他黑漆漆的眼睛平静无波。
他说:「你告诉我,你对我了解多少。」
了解多少呢?其实,并不多。
我知道他身上有和我相似的伤口,也知道他是很多年轻人眼里的偶像。
又或者对我而言他是不同的,面对数学物理难题游刃有余的他,在厨房里最初也笨手笨脚。
但这还不够,不足以刻画一个立体的他。
他过往的人生、未来的计划,我只窥见一点,只是一点,就已令我沉迷。
唐河等待了一会儿,说:「有些话,转述者未必能看到全貌。事实上,我的父亲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相比较而言,身为传统的中式家长,且已经确定无法再生育新的儿子,我父亲对我的容忍度,可能会超乎你的想象。」
言语中似乎有什么是我即将感知到的……但暂时,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唐河笑了笑,继续说:「所谓父子缘分,从他娶了第三者开始,就已经彻底结束。我之所以回国,只是因为怜悯,而不是有所图、有所原谅。我对他没有任何期待,因而也不可能被亲情绑架,我会做我的事情,谁也不可能阻拦。」
我有些犹豫:「你……」难道是听见了思思姐姐的那通电话?
唐河坦率地说:「我看见了思思给你发的微信,就在刚才。」
说着,他审慎地考虑措辞:「思思人不坏,但是她身为唐家的孙女,天然地有自己的利益导向。」
我的手心一阵凉又一阵热,在仔细想他说的话。
肩膀忽然一暖。
唐河轻轻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安抚的意思。
「所以,可以不要离开吗?」他说。
原来解释那么多,是因为这个。
他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过?
我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那些本来想藏住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我是未成年人,妈妈说,她可以报警,让你去坐牢。」
唐河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他可能会坐牢,反而问我:「只是因为这样?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我有些茫然。
什么别的原因?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告诉我:「她只是在恐吓你,实际上并不会发生,没有人会允许她这样做。在你睡着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些安排,它们会在这两天里陆续生效。在你高考之前不会有人打扰你,周末你就住在我这里。」
眼眶渐渐浮上泪雾,我抓着他的衣角,问:「就这么简单?」
唐河笑了,指腹擦过我的眼角,很耐心:「就这么简单。」
眼泪落下来,滴在他手指。
他愣住。
我连忙拿纸擦掉:「对不起,对不起。」
被他紧紧抱住。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原本应该有更合适的处理方式。」
额头有温热一记,是他低下头,温柔亲吻。
24
如他所说,那些电话和微信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停息了。
我不知道唐河做了什么,是交易,或是强权,总之他的另外一面是强硬冷漠的,很少让我知道。
精神彻底放松下来的时候,高烧再一次袭来。
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脑袋涨了潮,一圈一圈,让人发晕。
又好似有火焰在灼烧,口干舌燥。
我仍旧睡在唐河的卧室,他搬去客房睡。
我不熟悉这里的布置,伸手去开灯,一晃,打翻了水杯。
哐啷一声,砸在木地板上,在幽深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只是片刻,房门就被推开,唐河急促地问:「怎么了?」
大脑反应慢半拍,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我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水杯掉了,我没事。」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二十七,唐河显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他穿着藏蓝色的睡衣,是新的。
跟其他男人一样,他独居时睡觉不爱受束缚,穿睡衣只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
我抽了纸去擦地板上的水渍,被他挡了回来。
「你躺好,我来。」
我抱着被子默默地看他处理完一切,又重新倒了温水返回。
「晚安。」唐河揿灭了灯。
在他关门的那一刻,我低声问:「你能不能……不要走?」
门边的身影停住,他应了声:「好。」
他没再开灯,慢慢走过来,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我的手。
天气还没有转暖,正是倒春寒的时候。
他却像热源,暖呼呼的,忍不住让人想靠近。
但也只是靠近。
在这样跌宕起伏的心情里,只是拥抱就可以,不需要多余的动作。
唐河揽过我的腰,方便我抱他。
我能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跟我的是同款。
还有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明明是为了培养睡意的,这会儿睡意全消,脑海里思绪翻飞,有关于我,有关于他。
唐河低声问:「睡不着?」
声音响在耳边,有种蛊惑人心的感觉。
我不自觉就把心里盘桓着的话,都说了出来:「真希望我以后能成为你这样的人。」
唐河的声音有些懒散,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说:「你会的,相信我。」
我有点想笑,又有些感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听见他悠悠地说:「有些事,我很希望你没有经历过。但既然已经发生,就干脆逼迫自己把它看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其实我妈妈……」
只是说出这五个字,鼻尖莫名就泛酸。
没有过这样扭曲的亲子关系的人当然不会懂,没准还觉得我矫情。
可是莫名地,我觉得唐河能懂。
「其实我妈妈以前对我是很好的,我取得一点点小进步她都会很开心。只是后来变了,而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变了好多了。」
唐河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指尖很温柔,就像此刻的语气。
「不是所有父母都天然地爱着自己的孩子。能始终被爱着,当然很幸运;没有被那样偏爱过,就要学会多爱自己一些。你不必成为我这样的人,你会成为更好的你自己……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从亲子谎言里走出来。」
那天我嘀嘀咕咕,跟他说了好多好多话。
都是平时藏在心里,始终不肯流露半分的东西。
而他也很耐心,克制地、审慎地安抚我的困惑与情绪。
也许是夜晚太有魔力,或者是唐河本身就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我说到眼皮发沉为止,在他的怀抱里,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25
第二天醒来,烧已经完全退了。
并且因为睡眠难得充足,我的精神状态非常好,简直可以怒刷理综三百题。
唐河叫了厨师来家里做饭,菜单似乎是我昨天说到半夜很想吃的东西。
没想到他还能记住。
厨师穿着一身制服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我有点错愕,问唐河为什么如此兴师动众。
其实……只要点个外卖就好了,我不挑的。
唐河挑了挑眉,答:「我临走前带你吃的最后一顿饭,不能随便。」
「你要走?去哪里?」
完全被这个消息打到猝不及防。
唐河收了笑,伸手拉过我,把我抱在他腿上坐着。
「我导师在中国的项目差不多要收尾了,我要去西班牙跟另一个项目。时间不会很长,大概三个月。」
他的额头贴过来,很轻地摸摸我的脖颈,小声哄:「你高考结束,我就回来了,带你毕业旅行,好不好?」
天大地大,工作为大。
这道理我当然是明白的,只是有点舍不得他。
厨师拉开玻璃门往餐厅送菜,我立刻从唐河腿上跳起来。
他有些好笑地看我,我则脸庞红红。
趁厨师回厨房的时候,我飞速抱了抱唐河。
「我会考出很好的成绩的。」
唐河凝视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里映着一个我。
我被他看得心慌,想松手跑路,却被他紧紧箍住了腰。
「小姑娘,」听见他的声音,慢悠悠的,「有点想亲你了。」
他这样说。
26
重新回到教室里,心境却完全不一样。
以前努力学习只是顺着既定的轨道滑行。
小学努力是为了考上好初中。
初中努力是为了考上好高中。
高中努力是为了考上好大学。
可是现在不同。
努力,是为了离开家,真正用自己的双手编织人生。
做卷子的间隙,同桌掏出牛肉干分给大家吃。
于是座位边围了一群人,在春末夏初的暖阳里,七嘴八舌地讨论以后要去什么地方读大学。
被问到的时候,我想了想,说:「去北京吧。」
大家满脸都是惊讶,大呼:「你是唯一一个想离开江浙沪念书的了。」
又开始转而讨论起北京的天气、风土人情和南京有多么不一样。
一片喧闹里,韩舟问:「为什么想要去北京?」
男生女生互相使眼色,莫名安静下Ťū́ₖ来,唯有眼神不静,在我和韩舟之间八卦地飞舞。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没躲避他的目光,简单告诉他:「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他会在北京。」
韩舟的眼神黯下去。
我有些后悔,却又觉得,这样直白,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一些迟钝的同学开始起哄,你一句「可以啊凝忆藏得够深的」「你喜欢的人是谁啊?该不会是那天来接你的大帅哥」……
韩舟拿着水杯,起身走了。
晚饭时间,我悄悄溜去寝室,给唐河打视频电话。
他那边是上午,依稀有其他人讲话的声音。
「复习得怎么样?」他的声音依旧是懒散的,带着点调笑,「有没有题目需要我讲的?」
夕阳照进来,阳台外的树叶哗哗作响。
我专注地看着他,他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一点,懒懒垂下来,没有抹发胶,看上去就像毫无攻击性的大哥哥。
「凝忆?」没等到我的回答,他低声喊我的名字,「信号不好?」
我才回神:「没有……现在除了那种难题怪题,我基本都能有思路,就是解题的时间有长短。」
还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他:「模考出成绩了,我考了班级第六,年级三十七。」
唐河笑起来,起身走出去。
他那边的画面跟着他在变,穿过办公场所,走到露台上。
最后清晰定格的,是他扬起的唇角。
「这么厉害,我请你吃饭好不好?这周末放假吗?我来订位置,你带你的小伙伴去吃饭。」
那边似乎有人在喊他,唐河应了声,语速快了些:「我得挂了,好好照顾自己。」
心顿时被填满,只知道点头。
「那我挂了。」
唐河这样说,却没有挂断,而是看了我一会儿。
我被他看得有些脸红,忍不住说话:「怎么了?」
「我很想你。」他说。
电话挂断,我抱着手机,终于感觉回了魂。
这样英俊从容的一个人,在异国的阳光下,慢悠悠说想你的样子,实在是很难让人抵抗……
真想快快见到他。
27
直到一餐快要结束,服务生推来小车,把蛋糕和鲜花摆上桌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的农历生日。
有些后知后觉的感动。
唐河分明是算好了时间,说什么是因为我取得了好成绩才订的餐厅,其实纯粹就是借口。
一见那漂亮梦幻的生日蛋糕,整个包厢的朋友们都沸腾起来。
「凝忆你是过农历生日的吧?」
「我看看手机……啊,刚好是今天!」
有人笑话他们:「你们太不贴心了,还不自罚三杯?」
从包里拿出礼物递给我:「凝忆,生日快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接着有更多的礼物送到了我手上。
做成「18」形状的蜡烛被点燃,包厢的灯也被关掉。
同桌高举手机,生日快乐歌流淌出来。
「快许愿啊寿星……今天过去,你就是成年人啦!」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安静许愿——
所有只要付出努力就能实现的心愿,我不依赖上天。
我只希望,十八岁,赐我智慧,赐我勇气,让我大步往前走。
我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
大家笑着闹着,有人递给我蛋糕刀。
我稳稳地,落下了第一刀。
场内闹着笑着互相奶油攻击的时候,我接到了唐河的视频邀请。
像是计算好了时间,分秒不差,卡点的祝福。
「生日快乐。」唐河坐在书房,撑着额角,懒散的样子。
我点点头,告诉他:「谢谢你,大家都很开心。」
「那你呢?」他问,「想我吗?」
脸庞慢慢红了……
「想你,」我克制着不要眼神乱飘,「非常想你。」
包厢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寿星呢?寿星怎么跑了?」
喧闹中,他忽然笑了,很认真地告诉我:「我会尽快回来。」
散场的时候快八点了,大家纷纷回家。
同桌跟我一样,都准备留校学习,于是我们慢慢往学校的方向走。
她随口说:「你生日也不回家啊?好歹吃碗长寿面吧,要不要这么拼?」
我看着街边热热闹闹给孩子买气球的母亲,默然失语。
我没有家。
妈妈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经常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偶尔会在思思姐姐的电话里听到她的消息。
比如,妈妈生了弟弟,很健康也很漂亮。
她成了唐叔叔家的功臣,于是因为我而蒙上的阴影,又因为新弟弟的降临,一扫而空。
这样也挺好的。
我们各自都会有新的人生。
这天晚上,我接到了雪晴的电话。
「凝忆,生日快乐。」
我微笑:「谢谢你……你最近还好吗?」
雪晴也笑了:「挺好的,我找了份兼职,下了班就自学,明年我会回来继续上学。」
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向着虚空点点头:「加油呀。」
雪晴顿了好一会儿,说:「我听说你的成绩进步得很快,恭喜。」
其实本不该这样生疏,在一年以前,我们是可以互相抱着流泪的人。
我有些难过:「谢谢你。」
雪晴努力轻快语气,说:「其实后来,我很后悔……我总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咬牙坚持一会儿,是不是会好很多?但我选择了最容易的一条路。」
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眨了眨眼睛,无法说话。
雪晴很轻地说:「凝忆,祝你高考顺利。」
她挂断了电话。
而我和她都很清楚,她恐怕再也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28
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铃打响时,感觉心情很奇妙。
有点难以相信这三年终于要告一段落。
窗外仍旧有淅淅沥沥的雨。
每年高考似乎都是雨天,积攒了三年的少年意气,仿佛都融进了雨里。
一滴一滴,化成了实体,落入地面,四散奔流。
监考老师清点完毕,宣布我们可以走了。
整个考场都沸腾了起来。
准确地说,是整个教学楼。
有人尖叫欢呼,有人在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还有人把教辅书撕成碎片,从四楼一把扬了下来,像下了雪。
回到班里,大家都是又笑又闹,教室后面几个男生已经开始咚咚咚打起了篮球。
看见我,同桌扑上来嗷嗷叫:「凝忆,晚上去唱 K 好不好?」
我被她压得快窒息,只好讨饶:「好,你等我把东西收拾回家。」
我收拾了东西,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校园里都是家长,挤挤挨挨,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班主任被学委的妈妈拦住,讨论以后的选校择业问题。
见我路过,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回去?」
他是知道我家庭情况的。
我讪笑着扬起手机:「其实我有偷偷带手机啦……我打车。」
班主任笑起来:「你啊!」
顿了顿,他想到什么,说:「你的同学录呢?我给你写一张。」
我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同学录,递给他。
嘀咕:「老师你不是不许我们写这个吗?说浪费复习时间。」
他已经刷刷刷写好了寄语,正在签名,闻言头也不抬:「现在不是考完了吗?一点也不浪费。」
明目张胆的双标。
他把同学录还给我,想说什么,却没说,只是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姑娘,明天会更好。」
很烂俗煽情的台词,我的眼眶却有点模糊不清。
我深深鞠了一躬,趁眼泪掉下来之前,说了声谢谢。
校园广播已经在播放,很早之前的粤语歌。
……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过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因你今晚共我唱。」
……
我在校门口停了一会儿。
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熟悉的一草一木,看脚下的沥青地面。
终于要告别了。
韩舟和家长经过,见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路口,犹豫了片刻,还是上来和我打招呼:「凝忆,你等家长啊?」
我愣了愣,微笑:「是啊。」
我等出租车。
爸爸妈妈是不可能来接我的,唐河远在欧洲,分身乏术。
幸好商业社会发达,总有人可以送我到目的地。
韩舟又停顿好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同学录,递给我:「可以写一张吗?以后你要是去北京,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他的爸爸妈妈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起来。
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我只好接过笔。
写到最后一面,临别赠言。
莫名卡了壳。
到底写什么,才能既礼貌,又不留余地呢?
笔忽然被人接过去,修长白皙的手指,遒劲锋利的行书。
写的是:山水一程,各自珍重。
我懵懵地抬头……
是唐河。
穿着衬衣西裤,面容冷白、眼珠漆黑,撑着一把黑伞,看上去简直像动漫里走出来的执事。
好像,比分别时又更帅了一点点。
他忽略了周遭女生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淡定写完,把同学录还给表情复杂的韩舟。
一句多的话也没说,牵过我的手,带着我向外走去。
我偷偷瞄他……
有种还在梦里的感觉。
微信忽然有新消息提示。
同桌发了一串感叹号:!!!那就是你喜欢的人吧?
:!!!!轻描淡写地就宣示了主权哎!
:太帅了!!!
我脸红了个彻底,唐河似笑非笑地看我。
感受到他眼神温度的时刻,我才感觉自己找回了声音。
「你怎么回来了……」
他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作为家属,来接你回家。」
拥挤的街道里,他旁若无人地牵着我的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束花来,弯起唇角:「小姑娘,毕业快乐。」
29
很多年之后,我总会想起那年夏天。
我把它视作小姑娘到独立女人的转折点。
我高中毕业那年,唐河也拿到了博士学位。
我们俩的毕业旅行叠加在了一起。
他的朋友们听说他回国,纷纷表示要凑热闹一起玩。
每个人的履历都特别光鲜耀眼,藤校、名企,或是自主创业,在各自的行业里都是崭露头角的人物,忙得终年无休。
却都在这个夏天,因为同一个人聚到了一起,走过雪山、碧海、深峡,说些有的没的,大醉三百场。
唐河一贯没什么表情,只是迅速高效地安排好了行程,在喧闹的时候淡定听他们东拉西扯。
于是那个夏天,我在高原上,抱着氧气瓶,跟一群平均年龄大我八九岁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聊天玩牌。
又或是在海滩边,躲在遮阳伞下,凭借无辜纯良的一张脸,疯狂玩狼人跳预言家的套路。
迅速混熟。
猎人站错队,笃信我是真预言家,开枪带走了真女巫,游戏结束后跳脚到不行。
我笑弯了腰,还要狡辩,被一边玩女巫牌的姐姐压倒在躺椅上挠痒痒。
唐河过来解救我,大家又齐刷刷开我们玩笑。
女巫姐姐搂着我不放手,扬眉逼问唐河:「说出三个喜欢凝忆的原因,不然我不放人。」
全场都静了下来,八卦兮兮地等唐河回答。
唐河思考了两秒,说:「喜欢是没有原因的。只是一种感觉,就是她了。」
大家「哟哟哟」地笑起来,一个穿白色短袖的男人点他:「谁听过唐河这么说话啊?」
唐河笑而不答,只是伸手揽我起来。
陈淞是很早就见过我的,拿着酒瓶就上来了,满脸坏笑。
「我记得当初某人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是他侄女,让我别乱说话。」
一杯酒倒满,递给唐河,意味深长:「侄女?嗯?」
唐河没说话,只是很痛快地喝完,一杯又一杯,喝了三杯。
大家起哄,笑声叠着海潮声,传出很远。
陈淞意犹未尽:「你说实话,是不是当时就喜欢人家了?」
唐河轻笑:「我还不至于那么禽兽吧?」
陈淞来劲了,还要再说,被唐河搂着脖子灌酒。
「喝你的酒去……」
女巫姐姐醉倒了,抱着我的胳膊笑嘻嘻:「凝忆,你好年轻啊,我真羡慕你,你有那么多的可能性。」
我给姐姐拿一杯清水,告诉她:「我也很羡慕你们。」
姐姐扶着我的手喝完了水,望着我笑啊笑:「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有多好?」
海潮涌上来,又退下去,星空闪烁,篝火幽幽。
不远处的人群在唱歌讲故事,姐姐枕着我的肩膀,跟我说悄悄话。
「只要给你时间,你能成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但让我们倒流回你的年纪,没有哪个女生能像你一样,吃了苦头,却还柔软善良。」
她的目光停在虚空一点,咯咯笑:「当年大家都好喜欢唐河,唐河谁也不喜欢,我们私下污名化他无性恋。直到现在认识了你,才知道,我们那拨人生活得都太顺利,自我意识过剩,怎么可能走进他心里。」
她伸手戳一戳我的心口,笑起来:「你这里装的东西,跟我们这群人不一样。」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已经长叹一声,用力搂了我一下。
「真羡慕你啊,小姑娘,但这是你应得的。以后对我们的集体暗恋对象好一点,嗯?」
望着她漂亮的大眼睛,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然而此刻我说什么都不够合适。
姐姐笑了,站起来,摇摇晃晃加入酒局。
「陈淞,咱俩喝一个!」
30
喧闹中,唐河终于得以脱身,坐到了我身边。
「喝酒了?」他问。
刚才他被拉去打德州扑克,我被热情的吃瓜群众拉着聊天,确实喝了一些……实在是,盛情难却。
以至于现在看着他,有点像隔了一层雾气,并不真切,只是本能地想要靠他近一些。
他没等到我回答,低头,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距离更近了。
形状好看的嘴唇离我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一开一合……
我仰起头,亲了上去。
余光看见他诧异地挑眉,而片刻后,眼睛里像是含着笑。
再后面就看不见了,他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于是我只能感受到他唇瓣的温度。
主动权很快被移交给他。
温度渐渐上来了,我有些窘迫地抓紧他的腰,仿佛不这样做,就会失去平衡,彻底沉溺。
听见他低低的笑声。
他终于松开了我。
我看清他脸上淡淡的取笑意味,有点底气不足地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他扬眉:「哦?」
我咬牙:「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不可以小看我。
唐河放声大笑,那双好看的黑眼睛满是笑意。
他终于笑够了,一把揽过我,低头瞧我:「凝忆,你究竟知不知道,在一个成年男人面前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我感觉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有如火烧。
……
大家都有点玩累了,更晚一些的活动是在酒店的影音房里看恐怖片。
姐姐们振振有词:「平时工作压力够大了,就得看温子仁的片子,尖叫出来,释放压力。」
直接后果是回房间的路上,我的心都是飘的。
哪怕是电梯开合的声音,都会让我战战兢兢。
唐河看着好笑,陪我刷卡进门,说:「那我走了?」
我拽着他衣袖,祈求到了极点:「小叔……」
他「嗯」一声:「这会儿叫我小叔了?」
我说:「你能不能守在门口,我洗完澡你就可以走了。洗头的时候得闭眼,真的很害怕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鬼魂。」
唐河似笑非笑的,捏了一把我的脸:「是不是我以前太收敛了,让你对一个正常男人产生了误解?」
我有点茫然:「什么叫正常男人?」
唐河看上去懒得说话了,挥挥手,示意我去洗。
刚才影音房里,女巫姐姐给我倒了杯果酒,让我尝尝。
当时没有感觉,现在酒劲又上来了。
水流哗啦啦,我勉强冲洗干净,浴巾一裹,原地发呆。
唐河听不见水声,敲了敲门:「凝忆?」
我慢悠悠开门出去,仰天倒在床上,很认真地喊他:
「小叔。」
他靠在墙边,垂眸瞧我:「嗯?」
我说:「你可以走了,我现在完全不害怕了,我甚至觉得我能一拳打十个僵尸。」
唐河一句话也没说,按灭了大灯。
黑暗涌来。
我猛地跳起来,凭本能抱住了他。
听见他故作冷淡地问:「不是要我走?」
我小声告诉他:「别说话,有鬼。」
他真就没说话了,抱起了我。
头也低下来,透过朦胧的月光,贴在我的嘴唇上。
并不着急,只是相触着问我:「鬼在哪里?」
我告诉他:「在……」在窗户后面。
嘴唇刚一张开,就被吃掉了所有的话。
恐惧渐渐都散去了……
窗帘仍在随风飘动,而我已经顾不得计较那后面是不是真的有鬼。
有些陌生的情绪和知觉,海浪般打湿我的思绪。
最后时刻,唐河放开了我。
我当然猜到那是因为什么,借酒壮胆,跟他讲:「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漫长的静谧。
唐河捉住我的手腕,语调危险:「这可是你说的。」
被酒精麻醉的神经,在关键时刻又恢复了,所有感受都被放大,像有千百条鱼游弋。
生物课本上的一些知识点在此情此景下溜进脑海……肾上腺素,或者别的什么。
他显然为我的不专心生气,伸手封住我的眼睛。
于是我的全世界里只有他。
窗外有潮生潮落,里面也有。
31
毕业旅行的最后一站是法国。
他的朋友们都在前几站与我们道别,这一站要见的人很特殊,是唐河的母亲。
我着实有些忐忑,悄悄问他妈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唐河说:「我喜欢的她都喜欢。」
实在令人没话讲。
但没想到真是这样。
河边漫步时,她和我闲聊。
「我对他一直有些愧疚,但你知道,有些事情可以弥补,有些则再没有弥补的机会。但是你帮我做到了这一Ṱù⁷点。」
话里的转折给我整懵了,我有点惊讶,尝试着去拆解她的意思。
「您是说,他帮助我,实际上相当于帮助从前的自己?」
阿姨赞许地点头:「自救,可以这么理解。」
她笑得很好看,丝质衬衣软软地贴着皮肤,而她像是一朵开不败的花。
「你改变了他很多,」她轻轻拂开我额头碎发,笑眼如弯月,「谢谢你。」
我讷讷:「我没做什么……」
阿姨笑起来,脚步轻盈:「非要我说一些『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礼物』之类的酸话吗?」
我窘迫,唐河原本跟在后面言语寥寥,此刻终于跟上来,难得说一句:「她不经逗。」
阿姨点点头,换了种说法:「你们相信平行时空吗?我总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引力在每个时空都不一样。譬如我离开了唐河,譬如你出现在他身边,种种因素叠加,会造就完全不同的人。」
波光粼粼,阳光正好,有鸽子掠过天空,阿姨讲得兴致勃勃。
「比如在另一个时空,也许我会用亲情要求唐河去相亲,而他勉强答应,因着并不美好的童年记忆,始终不会为谁动心。」
慢慢地,我也跟着她去思考,最终得出结论:「那很可怜。」
阿姨仿佛找到知音:「很可怜是不是?所以,这就是我要说的,你就是礼物。」
她扬了扬手,身后跟着的助理立刻恭谨跟上来,递上一个袋子。
她把袋子递给我,笑了笑:「我之前只见过你的照片,随意给你选了些小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我看清楚那袋子上的 LOGO,越发感觉袋子沉重了起来……
阿姨,你设计的珠宝要是能算「小」礼物,那全世界真没什么大礼物了……
我求助地看向唐河,他笑了:「只是见面礼,不是聘礼。」
阿姨拍拍我的肩膀,很不容拒绝地:「我得回去工作了。凝忆,我很喜欢你,希望这份来自家长的祝福你能收下。也希望下次见面时,我能得到别的称呼。」
直到她的车开走,我还有点慢半拍。
默默感叹:「阿姨真好。」
唐河笑了:「天下没有一样的父母,是不是?」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轻声说:「虽然现在还太早……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不只是她希望能得到别的称呼,我也是一样。」
清风轻送,鸟儿啁啾。
我感觉眼睛有点莫名其妙的酸涩,却强装镇定,告诉他:
「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录取结果已经出来了,虽然成绩并不算特别高,但是走提前批,我还是被你的母校录取了。」
扳着手,仰起头看他,笑眯眯:「小叔,我们要成为校友了。」
很慢地,有闪耀的星光在他眼底。
唐河笑起来,揽着我的肩膀往前走去。
「那我可能得考虑一下,要不要回母校任教了。」
「唐老师,你想搞师生恋吗?」
……
笑声渐渐落地,被河水倒映在天际。
异国他乡里,我不再思考过去,而只是想象未来。
我的名字曾经是父母美好的祝福,凝忆,凝结每一瞬闪亮的记忆。
后来它变成了诅咒,但你知道,它不会永远是个诅咒。
会有人视若珍宝地呼唤它,不被爱的女孩,也会有独属于自己的伞。
狂风暴雨里,也做你靠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