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爸妈撵出家门断绝关系的那天,我被一只伥鬼缠上了。
这只女鬼想引诱我作恶,行凶,杀人。
我应着嗯嗯嗯好好好,给她扣到怀里亲了亲。
【都和谐社会了,你一天天的真能蹦跶啊。】
01
深夜。
我顶着一副丧脸加完班,挤末班地铁回了家。
进家门前搓了把脸,算是给自己壮了壮胆。
可开灯的瞬间,恐惧还是从我的脊背飞速攀爬至脚尖。
我整个人麻了十秒钟,才僵硬地往屋里走。
天花板上倒垂着两条青白的腿,那女鬼拿客厅的灯练倒吊,一米长的黑发垂落在地板上。
她脑袋转了 180°找准方向,扯唇一笑,两边嘴角裂到耳根去,发出一阵桀桀诡笑。
「我今天的扮相吓不吓人?」
我恹恹点头,累得不想说话。
她收回鬼相,轻飘飘趴在我背上,埋在我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
「呀,你身上有晦气的味道,今天又是糟糕透顶的一天,我猜得准不准?」
她能窥视我白天的经历,8 倍速看过一遍后,又拿自己冰凉的脸贴在我脸旁,涂着红甲油的指尖一下一下地点我的心脏。
「同事把做不完的工作甩给你,自己翘班去跟女朋友约会了,嘻嘻。」
「他好该死啊,嘻嘻嘻。」
「甲方好难缠,这是他让你改的第十八版方案了吧?」
「让他下十八层地狱好不好?嘻嘻嘻。」
「你以为把微信名改成【一个大冤种】,他们瞧见就会收敛了么?嘻嘻嘻。」
我深吸口气,咬紧牙关,从刀具架上挑了一把细长的剔骨刀。
女鬼小姐两颗没有眼白的瞳仁骤然亮起惊人的光,紧紧贴着我耳朵,撺掇我作恶。
「选得妙!这样的刀入体阻力小,刀把长,不用费很大力就能从人类的肋骨间插进心脏。」
刀在磨刀器上走着来回。
这是一把进口好厨刀,亮得能照出我冷漠的面庞。
女鬼小姐激动得浑身颤抖,长发缠裹住我的双臂,催促我赶紧下刀。
厨房的灯明明暗暗闪个不停。
「对!对,就是这样!杀掉他们,杀掉瞧不起你的每一个人,让那个废物经理的脑花像爆浆一样砰溅,缝上他的臭嘴,他朝你喷吐唾沫的样子多丑啊。」
「把刀举过头顶,高高举起来——程盛,对!把刀扎下去!」
我拿着刀。
麻利地给苹果削了个皮。
顺便抖抖肩膀,把这女鬼抖下我的背。
往卧室门上贴了把驱鬼符,被子一掀蒙头就睡。
02
这女鬼是上个月出现的。
那一天,我那双胞胎哥哥在推特上炫富。
视频里他请了一帮富家少爷在别墅开生日趴,左手搂着没成年的洋妞,右手提了箱单瓶十七万的干红,往 SPA 池里哗哗倒酒。
镜头从一群刚成年的富家少爷脸上移过去,淫乱又色情,活脱脱一群疯比。
那条视频爆火,被网民扒了。
一个个公子哥的面容都被识别出来,引爆了全网热搜。
我那天加了个班,瓜都没顾上吃。深夜才出公司门,就被几个黑衣人抓上一辆车,抓回了老宅。
我爷爷和外公坐在首位,几个家里说话份量重的叔伯都在,我妈哭得梨花带雨。
我爸阴沉着脸,拿手杖狠狠抡在我背上。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你长本事了你!」
他们收走我的手机,把我捆在椅子上,又高薪请来一个妆造团队。
一夜过后,我眼角多了颗黑痣,多年的黑发变成荧光绿色的长毛,被药物刺激地短暂失了声。
而我哥染好一头黑发,穿上修身的西装三件套,活脱脱一位豪门矜贵少爷。
第二天,当新闻头条爆出「程氏企业疑似漏税百万」,「程小公子泡妞嗑药畅嗨无边」时,我正好被扔出去顶缸。
我爸和我妈两个成功人士,在镜头面前大谈我的忤逆不孝,当着媒体的面把子公司漏税三百万的事甩我头上,说是我做的。
两人为我这畜生儿子补齐税款的同时,还给贫困山区捐了五十万。
记者一句句尖锐的提问,无数长枪短炮戳在我脸上。
而我张嘴,只能发出嘶哑的哭腔。
03
我抖着手打开社交平台,铺天盖地都是恶毒的言论。
「长得人模狗样,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多看一眼都恶心。」
「程氏集团每年拿几百万做慈善,那么好的家风,养出这么个败坏家门的玩意。」
「他在发布会上还有脸哭?」
「鳄鱼的眼泪罢了。」
「那女孩我查过了,才十五岁!这是嫖宿幼女!怎么不让泥头车创死他?」
「要进去踩缝纫机咯!要进去踩缝纫机咯!」
与我哥一同出现在生日趴上的那些富二代们,已经对媒体统一了口径,称是被我引诱着参与溜冰的,以前从没碰过这些东西。
他们都是不知世事的学生,网暴的炮火便只对着我。
警方发了一张蓝底白字的事况通报,姓名程 X,将事件一笔带过,说是为了保护当事人。
我拿着这张截图发到微博上,幻想着能证明清白。
半小时后被封了号,无数营销号截图讥讽我,几十万网民叫我闭嘴踩缝纫机吧。
我唯一心动过的女孩甩了我一巴掌,说「程盛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真让我恶心。」
04
那一天,我恨得发疯。
我剃光了新植的头发,搓洗了两个小时,才把脸上画上去的小痣搓干净。
我好恨啊,恨得一拳击碎了镜子。
我的倒影被破碎的镜片折射成畸形。却有什么东西,冰冷的,湿黏的,慢慢攀上了我的背。
女鬼的长发环住我脖颈,那张白惨惨的脸慢慢趴在我肩头,贴在我耳边幽幽地笑。
「程盛,他们该死,对不对?」
「我帮你杀了他们,好不好呀?」
那天的夜风吹醒了我,等意识归位的时候,我死活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出现在五公里以外的地方,出现在程氏最吸金的中心商场前。
头顶是集团投放的巨屏广告,在夜幕下流光溢彩。
无数年轻人挤满广场。
Ṭůₛ
只因听说程家人会在集团晚宴上露个面,便有这么多煞笔等着闻豪车屁股的尾气。
橱窗上映出我的身影。
黑口罩黑帽衫,松垮的帽衫下是剃成癞子样的寸头,眼神凶恶,脸上还有挣扎出的伤痕。
像极了刑事案件里的杀人犯。
右手提着的手提包沉甸甸的,我打开一看。
那是一把开过刃的刀。
还有几个纯黑色的巨大裹尸袋。
05
我掐着她的脖子一把摁到燃气灶上。
「鬼怕火吗?」
女鬼吓了一跳。
又很快放柔了表情,偏过头,粉红的舌尖勾缠上我的手指。
「程盛,我是属于你的。」
「嘻嘻,我叫伥鬼,是你的心魔。」
我面无表情旋开了燃气:「我最恨脏东西来招惹我,你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炉火猛地窜起。
手上的东西却化作一缕灰烟,飞快地游回我肩上,依旧娇滴滴笑着。
「盛哥哥,我随着你的恶念一起生长,我今年十八岁了,嘻嘻。」
十八年前……
我竟想不起那年发生了什么,还要靠她提醒。
「那年,盛哥哥你才五岁,常去公司玩。你爷爷把你藏进董事长的办公室,要你拍下董事长和高管偷情的录音与照片。」
「蹲在办公桌底下看老头偷情,是不是好恶心?那时我懵懵懂懂就出现在了你的心里。」
「可那时你没有多少恶念,我吃不饱,饿得皮包骨头。」
「我呀头一回吃饱饭,是在哥哥七岁那年的冬天。」
「唔,我想想,那年发生了什么呢?」
她贴着我的面颊,瞳孔里没有一丝光,是真正意义上的邪灵。
我几乎维持不住表情,从床头抓了一把治神经衰弱和谵妄反应的药塞嘴里,咬牙切齿。
「你,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她笑嘻嘻地投了我个满怀,冰冷的温度,却是撒娇的语气。
「哥哥,我不在你的脑子里,我生在你的心里。」
「不是我缠上了你。」
「是哥哥你心里生了鬼哦。」
我用尽了一切百度来的办法,拿开光观音照她、大声喝骂她、用柳枝打鬼,各种法子在她身上试过一遍。
毫无用处。
我筋疲力尽倒在地上。
她蜷进我怀里,仰头亲我胡子拉碴的下巴。
「程盛,接纳我,爱我吧。」
「我是来帮你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带你重活一次。」
重活一次……?
把那些肮脏龌龊的事通通踩在脚下?让那些欺辱过我的人,都得到报应?
扑通,扑通。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06
呵,早该知道鬼话不能信。
七点闹钟响起。
我面无表情推开卧室门,迎头撞上一张流着血泪的脸,一脸怨念道。
「又是没能跟哥哥同床共枕的一天。」
我深吸口气,回了声早。
这鬼贴着墙缝鬼鬼祟祟地往我卧室里钻,我砰得关上房门。
门上贴的符咒爆起一簇火苗,燎没了她一撮头发。
她惊呼一声,咬牙切齿地骂着门上一排「恶鬼退散」符。
这符是拼多多买的便宜玩意,三十块钱一大包,不知道是什么实习道士画的,有的灵,有的不灵。
商家倒是热情,打包发给我好几万字的驱鬼符使用说明。
我也懒得分哪张灵验,一抓一把,全糊门上。
成年男性的精气对鬼怪来说是十全大补汤,哪怕她不害我,也爱贴着我闻闻嗅嗅。有天半夜一睁眼,差点没给我吓出病来。
我背着几十万的房贷,实在没心情享用早餐,每天都是糊弄着吃一口。
那只鬼凑过来,吸走了我手里包子的食魂。
包子瞬间失去了一切味道,像在嚼一团纸。我面不改色地咽了。
她咬着包子,表情不太满意,哼哼唧唧。
「好心疼哥哥哦。」
「那个大坏蛋每天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吃着顶级的松露油沙拉,品一万美刀一勺的鱼子酱。」
「哥哥却只能吃八毛线一个的速冻包子,喝三块钱一袋的速溶咖啡,植脂末的味道好糟糕呀。」
爱咋咋,毁灭吧。
我端起速溶咖啡一口闷了,当着她的面把空调遥控器电池抠下来。
「上个月电费 2100,再把空调开到 15℃,我死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鬼小姐吐吐舌头,乖巧地凑上来帮我整了整领带。
「哥哥好好上班,好好挣钱,早日升职加薪,把那个缺德经理踩在脚下。」
我没理她。
右颊上突然凉丝丝的,她凑过来吧唧一下又退开,美滋滋地看着我。
「好不好嘛?主人。」
……
一个鬼,天天不看点正经的。
脸上有点烧。
我低头换鞋,粗声粗声嗯了声。
07
我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出一月,我便把这家伙看透了。
分明是个没什么法力、只会蛊惑人的小鬼。
她好似一个负面能量增幅器,哪怕我嘴巴再紧,还是能被她轻易窥破所有的心事。
「哥哥,地铁上剪断你耳机线的那个熊孩子,真可恶啊,想一脚踢飞他。」
「那条不栓绳的脏狗,在你鞋面上撒尿,它的主人还冲着你狂吠,真该死啊。」
「还有哥哥的前女友,那个蠢女人,她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呆在公司?」
「分明是她蹭热度开直播,指证说开淫趴的就是你。要不是警察叔叔为你讨回公道,哥哥的一辈子就毁了。」
「她这么蠢,怎么还有脸给哥哥发深夜小ŧṻ⁴作文?让我看看她写了什么。」
「呀,她问你究竟是不是财阀家的小儿子?嘻嘻,这个坏女人。」
她把脸贴在我胸口,长发柔顺。
「盛哥哥,这世上的人好虚假,只有我才是真正爱你。」
「他们好脏好臭,我帮你杀掉他们,好不好呀嘻嘻?」
……
好个鬼。
这家伙活脱脱鬼界张三,没知识没文化,不懂半点法律常识。不是撺掇我磨刀,就是撺掇我私闯民宅。
深夜还要操纵我的身体梦游,弄得我好像一个变态,三更半夜不是在前女友楼下望月,就是在公司停车场拧上司轮胎。
ṱũ̂ₔ我睡觉都得拿绳子捆住脚,没一觉敢睡瓷实。
我上网求助过所谓的大师,五百块钱预约费,约了一礼拜才约上。
进直播间一看,播主 ID【清风观小弟子】。
点进商品橱窗一看,呵,果然是卖我黄符的那道士。
这家伙白天开网店,晚上还兼职做悬疑惊悚版块的主播。
生活不易,打赏一个小云朵就能看道士演戏。
这人自称小弟子,叫我先入为主了,以为是个年轻人。
其实他已经有些年纪了,三十尾巴四十出头的样子,又拿假发和胡髯把自己往老了打扮,意图装扮出仙风道骨的模样来。
裹了身灰道袍,身后的墙上还贴着几封像模像样的道士毕业证。
人不靠谱,倒是说了几句有些参考价值的。
譬如。
「伥鬼不是什么好鬼,精通人心,善于蛊惑,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引诱主人多害人,多作恶。」
「伥鬼从来不是忠心的奴仆,主人强势,伥鬼还算是能规矩;主人要是个怂包蛋,伥鬼的气焰就会高涨。」
道长摸摸胡子,一脸的讳莫如深。
「这世上鬼不可信,伥鬼尤甚。等你彻底沦为伥鬼的傀儡,她就能穿上你的皮,体验做人的滋味了。」
好好好,在这儿等着我呢!
女鬼小姐缩手缩脚地往沙发下钻。
我抓着她的手,冷哼一声:「原来你也有利所图,你想附我的身?」
女鬼小姐缩缩肩膀,瘪着脸:「才不像他说的,做尸皮鬼有什么好的?那是我们鬼界最劣等的鬼了。」
她讨好地缠上我手臂,声音绵甜得似长了钩。
「人家只是想哥哥变坏一点,再坏一点,哥哥不变坏就没有恶念,没有恶念我就吃不到东西,我好饿,哥哥,我要饿死了。」
……
草。
我这没骨气的。
08
可除了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缺陷,女鬼小姐,她是一只很好的鬼。
我以前的生活每天两点一线,按部就班,装作对这个世界冷漠又冷酷。
其实没人知道,我孤独得像条狗,路边看到流浪狗玩闹都羡慕它们有朋友。
而现在有一个人……
不,有一只鬼,每天围着我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
哪怕她每天除了什么也不做,除了吹着空调看电视,就是拿我的亲密付下单小零食。
她会捏走食物的魂魄,她尝过的薯片肉脯巧克力都是没滋味的——我甚至学会了薯片蘸芥末的奇葩吃法。
可世界上只有她,会在清早送我上班,深夜等我回家。
我这人喜怒哀乐都淡,她把我仅有的那么一点情绪调度活了。
去楼梯间休息的那五分钟,我都想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做什么。
还想告诉她,给她点的烤鸭饭挂在门把手上了,等外卖员走了再去接,别吓着人家。
可连着三个电话拨出去,直到超时都没被接起来。
她一个鬼,会有什么事耽搁……
看电视看睡着了?
偷尝了冰箱里的啤酒?醉倒了?
总不能是被外卖员瞧见了吧?
我的心腾得吊起来了,起身便走。
部门经理瞧见了,追出来吼:「程盛,你做什么去?这才六点半还没到我规定的下班点,你这算无故旷工啊我告你!」
我没理他。
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
09
一开门,冷风冻得我打了个喷嚏。
平时一进门就要凑过来叽叽喳喳的鬼,今天居然蜷在沙发一角没动。我冲过去一看,惊得心头大震。
她咬着牙瑟瑟发抖,几乎化不成形,身体边缘的轮廓线都将要变成虚渺的雾。
「你怎么了?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说完我就想甩自己一巴掌。
鬼能去什么医院!
我猛地想起来卖我黄符的那个道士,忙去他直播间看了眼,万幸他正在开播,声音死样活气地在念清静经。
可他阖着眼睛,压根不看弹幕。
我顾不上那么多,几百块礼物砸下去,撒钱的生效惊醒了道长,那双眯缝的眼睛终于睁大了。
「谢谢这位 5468124437 的粉丝,是不是手滑点错了啊?送错礼的找客服投诉。」
我打字:下播,加我微信,有事问你。
他那直播间里拢共二百来人,下播下得毫不犹豫,可一听我要他给鬼治病,聊天框里【正在输入】的字样滞了半天。
AAA 道士张:我们修道之人,不方便介入别人的因果。
AAA 道士张:这事实在为难。
我:三千块,秒结。
AAA 道士张:支付宝还是微信?
10
我和张道士就这样开了个远程视频问诊。
「手机举高些。」
「你那光线不行,你左边打个光,让我看清她的全貌。」
我迅速照做。
道士又让我:「你测测她多少度……什么怎么测?拿体温计测啊,噢噢,体温计测不了。」
「你掀起她眼皮,看看她瞳孔散了没有?」
「是不是吃什么卡喉咙了?你掰开她的嘴,我看看她牙口。」
女鬼小姐本来还能睁开眼,经我这么一通折腾变得气若游丝,她眼睛都不再睁了。
她的身体好像沸腾锅子上的水蒸气一般,眼看着就要化成一团雾消失了!
我出奇得暴躁了。
「你到底能不能治啊!」
张道士委屈争辩:「我也是头回见鬼啊!别说我了,我师父都不定见过鬼,建国以后的鬼都去了深山老林,哪有鬼敢住市区啊?」
深山老林?
我心念一闪:「为什么去了深山老林?」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气,市里边生人多阳气重,鬼属阴,阴阳二气是相克的,人多的地方鬼力就会受压制。」
「小程啊你等会,我跟我师门通个视频,我问问他们有没有懂这个事的啊。」
我等个屁我等。
她都快要散了!
死马当活马医,我弯腰抱起女鬼小姐,生怕一不小心把她弄碎。
她好费劲地撑起眼皮,泪眼婆娑,伸手抱住我的脖颈,那力道轻得都不如挥扇子产生的风。
可她总算能开口说话了。
她说:「哥哥我饿,我好饿,我要饿死了……」
饿?
「哦哦,问着了!」张道士通完电话,惊喜道:「我知道了,她是饿了!她是时间长吃不上东西营养不良了!」
她怎么会营养不良?
我不知道怎么养好一个鬼,吃食都是一样样小心尝试过的,慢慢发现她像个人类一样,肉蛋奶蔬果都没少过,每天的正餐营养均衡低油低盐。
除了爱吃小零食是个毛病,也没什么了。
张道士听完反倒纳闷:「鬼哪能吃哪些?让我看看,枉死鬼要吃香火,风流鬼爱吃胭脂,山鬼吃兔子吃鹿,厕鬼要吃……」
他照着书一行行地念。
逼得我吼出一声:「说重点!」
张道士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伥鬼那一页,正色道。
「伥鬼吃的是人之恶念。主人的恶念越强,伥鬼的能量场越强,吃不上恶念,自然是饿得发慌啊。」
11
我怔住。
女鬼小姐曾经讲过许多次这样的话。
想要我干掉经理。
想要我诋毁前女友。
操纵我的身体,想要我杀了我哥……
她每天在我回家时凑上来,贪婪地吮吸着我这个社畜一天攒下的郁气、怒火、烦闷等等负面情绪。
她靠我的恶念而活。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我要出去杀人,才能留得住她?」
张道士一惊,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啊程小弟!这是法制社会了,你别糊涂啊!」
「那我该做什么,才能攒够恶念叫她吃饱?」
张道士嘿嘿一笑:「那法子可就多了去了,比如外边有人插你队,你就大声骂他;有人平白无故骂你,你就上去泼他一脑门水。」
「总而言之,谁叫你不爽,你就冲谁发疯。做个没素质的人,恶念自然就找上门了。」
……
我艰难吐出俩字。
「行吧。」
挂了电话。
我看着女鬼小姐,女鬼小姐气息奄奄、满眼期许地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打给外卖商家。
「我两个小时前点的你家烤鸭饭外卖,里边为什么是鸭爪和鸭屁股?我一年点你家二三十次,看我是忠诚客户了?专门欺负老顾客?」
「退款?我想吃烤鸭饭,为什么要退款?」
「半小时内再给我送一份,原地址送过来!」
挂掉电话。
女鬼小姐贴在我脖颈窝窝上,深吸了一口,快要虚渺成烟的四肢凝实了一点点。
这法子有用!
12
一小时后。
我端着新鲜出炉的烤鸭饭一口一口喂她吃,耳朵听着头顶的震楼器砰砰响。
这东西,搬进来的第一个月我就买了,放了一年终于拆了包装。
楼上住着的是家开包子铺的,每天清早五点起来剁馅,晚上九点剁到一点半。
我上门去讲过,那家老丈人坐地上哭嚎撒泼,说小本生意不容易,说我瞧不起外乡人。
隔天女主人给我送了四个卖剩的包子,喜眉笑眼地说了几句俏皮话,拿四个包子堵上了我的嘴。
那时我忍着,忍着。
后来忍习惯了,只当是寻常。
而女鬼小姐,拿着我的平板在一个吃瓜群里跟人对线。
她嘴笨,打字又慢,被骂得狗血喷头,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哥哥,他们拿你的丑照做表情包,真该死。」
我深吸口气接过平板,多年打游戏练出来的手速敲着键盘火力全开。
用来骂人……
我自诩人间大清醒,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做这么丢人的事,竟跟吃瓜群里几百个社会闲散人员争执一个毫无意义的事情。
上面转发了无数次、盖了几百层楼的那个瓜,说的是我溜冰进里边采缝纫机了,当时生日趴上的洋妞已经挺了孕肚,挂了几个不知所云的视频,便说是知情人士透露。
底下无数人评价我是个人渣、是社会败类,我该叫泥头车创死云云。
跟以前网暴我的话术,没什么两样。
群主和管理员看我骂得太凶,出来做和事佬了。
他们说:兄弟别这么较真,吃瓜嘛吃个开心,哈哈你说是不是?
无数群友不停地拿拍一拍刷屏,说兄弟别吵啦,不喜欢这个瓜咱们吃别的。
他们拿着从那个洋妞号里扒出来的视频,复制粘贴了上百层【友情收留洋妞妹妹,打胎钱我出】。
我敲着敲着键盘。
慢慢笑起来。
笑得胸腔震动。
笑到直不起腰。
这群藏在现实和网络夹缝中的小人,是多么可笑的东西啊。
像一只只食腐的臭鸟,哪里有瓜就咧着大嘴扑上去,吃饱喝足,满意离场。
你跟他急,他说你较真;你向他示弱,他啃食完你的血肉还要嫌你骨髓吮着不够香。
我那时为什么要因为这样一群人痛苦得通宵难眠?幻想那些网暴者能知道真相,幻想有谁能站在我这一边?
我闭上眼,疲惫地靠在沙发上。
女鬼小姐通我心意,关了震楼器,慢慢贴上我胸口。
很小声地问:「盛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说:「对不起,我饿坏了……」
心口处有微微的凉气,是她轻轻浅浅一下又一下的呼吸。
我摸摸她那一头顺滑的长发。
「我不会ŧů₀起名字,我叫你『阿伥』好不好?」
阿伥睁大眼,愣了好久。
笑眯了眼睛。
「好呀。」
13
那之后好几天,我不敢再把阿伥留在家里,怕她又生病,连着几天带她上班。
盛夏天,我打着一把长柄伞,沿着写字楼的边角行走,避开一切采光明亮的地方,走到电梯前才合伞。
自从变成名人,我再不用等电梯,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圈真空带。
我一个人乘电梯,一个人,一个人一张大办公桌。
「程盛,昨天我让你下班了吗?你策划案改完了吗!」
经理把文件袋甩我面前,又唾沫横飞地羞辱了我半小时。
这个秃顶的社畜,总以为自己是罪恶都市里的一道光,以前做经理还挺像回事,自打我的谣言传遍网络,他便用尽一切手段想撵我离职。
可大老板不让。
大老板幻想着能靠我牵线,从程氏集团融到资。
同事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次我究竟是不是程家的儿子,见我不吭声,又像以前以前,一到 DDL 就把工作推我身上,一有锅就甩给我背。
我今年二十四岁,毕业的第二年,一米八三的大小伙子,一身血性的年纪。
我没敢请过一天假,没敢对着不合理的加班表说一句「我不」,有情绪往死里憋。
他们喊我忍者神龟,私下讨论我怎么还不辞职,是受虐狂吧。
呵。
没人知道我房子贷了六十万,月供五千,没了这份工资,下个月就得喝西北风。
可今天,不知是阿伥看着还是怎么。
胸腔里的底气扎扎实实,心里是坦然的。
我站起身,拿起策划案放在对面同事桌上。
我对经理说。
「这个策划案不是我做的,是杨林做一半做不下去甩给我的,原稿是一份狗屎,你嫌改得不好,你另请高明。」
几十人的大平层办公室,所有人齐刷刷抬起了头。
可我谁也没看。
阿伥在笑,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也看着她笑。
那一天,打印机跟抽风似的吐墨,平时对我不好的同事没人能打印出一张文件来,拆墨盒鼓捣的时候,又被喷了一头一脸的墨汁。
那一天,经理带薪拉屎时撞了鬼,光着半边屁股,鬼哭狼嚎地跑出了厕所。
……
我看着整层楼的狗屁倒灶事,那一天,嘴角都没下来过。
旁边工位上的女同事看着了,带着点惊讶吐槽:「程盛你还挺开朗挺爱笑的嘛,跟传闻中不一样。」
我一秒拉平了嘴角,分不清这是善意,还是藏着话的嘲笑。
却又有几个同事搭了腔:「可说呢,都是上班狗,怎么就成了开趴溜冰的少爷?我看经理就是没事找事。」
「程盛你也是倒霉,长得跟热搜那人一模一样的。」
「挺帅的大小伙子,脾气得硬点,不能受无理的欺负。」
「以后刘狗头再骂你,我们帮你说话。」
我愣愣听完,脑子慢半拍,很久才轻轻应了声好。
低头看,阿伥玩累了,挂在我怀里睡着了。
她教会我,这世上没人会在意你的忍让。
人要有锋芒,要有棱角。
不爽的时候要狠狠地对这世界比个中指,说一声:草。
14
之后一个月,阿伥再没生过病。
我们甚至摸索出了个积攒恶念的小捷径,在她蛊惑我干坏事的时候,我也会吭哧两声。
「哥哥,那个卖我假货的商家,我们诅咒他生意破产好不好?」
我懒洋洋应了声:「咒。」
「那个总给咱们打骚扰电话的软件,我下单一个呼死他套餐,好不好?,」
「下。」
别的不说,情绪价值给得足足的。
其实阿伥懒,又有点笨,许多事都是嘴上说说,行动力极差,过十几分钟就忘了。
可这样的小事,生活中这样的不愉快,只要吐出来,别憋在心里,她吸收到的恶念就会以毫厘的速度缓慢增长。
奈何这家伙顺杆就爬,见我态度软了声音柔了,黏我黏得越来越狠,像只猫。
喜好像猫,从网上下单了许多花里胡哨的小玩意,把我的键盘换成了发光键帽,把我的沐浴液换成了她喜欢闻的味道。
习性也像猫,晚上会蹲在外边挠我的门,委屈巴巴说睡不着。
「哥哥,我要跟你一起睡。」
我深吸口气。
「阿伥,我是个男人。」
「我知道呀。」她笑盈盈钻进我的房间,反客为主,躺在我的枕头上,睡裙下是一双细白的小腿。
我站在门边,半天没进去。
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我的前襟,略显粗鲁地将我扯到床边。
那速度快得没给我反应时间,我膝盖被床沿阻挡,整个身子都没稳住,栽倒在床上。
鼻尖撞上了柔软的东西。
她装模作样嘻嘻笑:「哎呀抱歉,不太熟练。盛哥哥为什么没有流鼻血?电视剧里说,碰到女孩子的胸部都会流鼻血的。」
我先是懵,半天恍然。
是了,张大师说伥鬼吸收到的恶念越强,能量就越大,比如这招隔空抓人。
可哪个鬼有了法力是先盘算这种事!
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看她没有要走的样子,我拿一条薄被卷巴卷巴做枕头,在床边沿躺下。
阿伥翻身滚进我怀里,圈住我的脖颈,极认真地抚平我眉头。
「哥哥为什么要皱眉?」
她的眼睛里瞳仁很大,眼白很细,这是鬼怪的眼神。
以前我觉得可怖。
如今只觉得动人。
我想叹气:「你才十八岁,还是个鬼,你不懂。」
她不满:「谁说我十八岁?我本来就是地下的伥鬼,只是听到了你的召唤才跟你匹配上的,我们伥鬼没认主之前都是浑噩的,匹配宛如新生。」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
她又睁大眼睛:「那是你嫌弃鬼?!」
「不是。」
「那怕什么?我又不会生小宝宝,我们一起体验快乐的事,不好么?」
她越贴越近,以唇描摹我的。
我左右扭头,却哪边都扭不动,好像脑袋左右两边都堵了铁壁,强迫我抬头迎上她的吻。
我羞愤得几乎想钻床底!
阿伥抵着我额头轻轻地笑。
「程盛,我是为你而出现、为你而存在的。」
「接纳我的一切,好不好?」
我垂死挣扎:「我们认识还不到三个月,你不了解我。」
「怎么不了解?我知道你一周一次,看小电影喜欢看日韩,用湿巾前会先……」
草。
我堵上她的唇。
别说了,毁灭吧。
15
那一夜,我几乎通宵到了五点。
别想多。
早说了鬼话不能信!这家伙,她说完就睡着了,睡得可香!间或还冒出一声甜甜的憨。
我吃了褪黑素,给人事发了封请假邮件,关机倒头就睡。
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一点,窗帘被夜风吹开了,一线金光暖暖地照进来,有一乍那么宽。
我心里一咯噔。
忙坐起身找她。
阿伥缩在桌子底下的阴暗处,拿着我的笔记本玩游戏,You died、You lose、Game over 的声音不停。
她瘪着脸,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察觉我目光,又抱着笔记本嗖一下飘过来:「快快快,守建筑!」
我的心就那么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们在床上打了一下午的游戏,饿到饥肠辘辘时才想起来还没吃饭。
「出去吃?吃春饼还是火锅?」
我征求她意见。
阿伥忽然侧耳聆听,抓紧了我的手。
「呐,哥哥,那个跟你流着同样血液的坏蛋,他找上门了!」
16
我右手一抖。
操纵的游戏角色接连几个操作失误,很快被丧尸吞没。屏幕变灰,流下血痕来。
那些年恶心透顶的记忆瞬间塞满我的脑子。
玄关的可视门铃中,响起我哥不耐烦的声音。
「程盛,你下楼接我!我有事问你。」
我咬紧齿关,咬得牙齿格格作响。
却不是怕。
我恨他。
楼下的单元门是防盗锁,除了业主上不来。
程繁一扬下巴。
身后的黑衣保镖拎着物业的后领,提溜到单元门前催他开门。
「这、这不符合规章啊……」物业一脑门子汗。
我本以为这人会有些职业操守,可现实又给我一巴掌。
一沓钞票甩脸上,物业就点头哈腰地掏出备用锁,满脸讪笑着请他们进。
程繁双手插兜晃进我的家,装模作样参观了一圈。
「哈,你这窗台上的灰有三天没擦了吧?」
「楼上干什么呢?砰当砰当的。」
「弟啊,不是我说你。这买房子要挑好地段,再次怎么也得在二环挑个新楼盘吧。」
「怎么,噢,买不起啊?哈哈跟哥说啊,做哥哥的不得搭把手啊。你住得这么偏,让人觉得咱家虐待二少爷似的。」
我一句没吭。
犯恶心。
我不知道我那对父母,是怎么把他教成这个德行的。
换做平时,我会尖锐地嘲讽,冷漠地回怼。
可今天我的心思不在那儿。
阿伥好奇地飘在他身前身后打量,对着他做鬼脸——是真鬼脸,嘴角裂口,眼睛里淌血泪的鬼脸。
后又把自己倒吊在灯上,对着他头顶呼呼吹气。
活人的头顶和双肩会有三把火,自打我被鬼缠上,就能影影绰绰地看见这些东西了。
程繁不知为什么,头顶的火尤其旺。
阿伥好似遇上了对手,又是呼扇又是吹风,那火却越烧越旺,腾得窜起一尺高,烧着了阿伥的头发。
我一咯噔,急忙站起来,把阿伥拽回我怀里。
她乌亮的发尾被燎成了枯卷的细沫,阿伥吓得发抖,却没哭没闹,反而眼流血泪,双手指甲暴长,一瞬间露出鬼相来,尖叫着往上扑!
「小鬼借运!邪灵随身!该死该死该死!」
我愣住:「什么?」
没等我想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颊侧忽的一痛。
程繁拿着钱包扇了下我的脸,不耐烦道:「哥,你有没礼貌啊?我跟你说话,你往哪儿看呢!」
他头顶的邪火还在腾腾烧着,我怕伤到阿伥,攥住他的手往门外扯。
说也奇怪,我俩分明是同胞兄弟,这些年却越长越不像。
他中学就又嫖又赌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身高刚过一米七,抓他像擒一只鸡。
「程盛!别忘了你姓什么!」他嗓门尖得也像只鸡。
「保镖!保镖揍他啊!我爸一年几百万养着你们吃干饭的!」
保镖说了句「二少爷得罪」,锁住我的肩把我压回沙发上。
程繁使劲弄整齐衣领,深呼吸了半天,恢复成斯文败类的模样。
「哥,有个麻烦,你得帮帮我。」
他表情不太自然。
「我那什么,这阵子身体不太好。爷爷又想抱个重孙,但那些贱货一个也怀不上。」
怀不上啊……
我笑着擦了擦眼镜。
「想要个儿子继承皇位,就想起了我?你弱精啊?没种是吗?」
他暴跳如雷:「保镖!把他裤子扒了!」
门外竟还有他带来的私人医护团队,几个白大褂一拥而上摁住了我。
阿伥冲过来护着我,可她一个鬼,虚无缥缈的一个魂灵,什么也护不住。
我怒骂着,嘶吼着,拼命挣扎,却也没挣过那么多只手。
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死死咬着牙,咬到下颔发疼。
我听到白大褂说话,听到程繁说话。
好吵,好吵!
「这位先生不配合啊。」
「给他放片!这不是有投影吗!今天把他弄死也得给老子采出来!」
阿伥趴在我身前,捂住我的双耳。
她说:「哥哥不要听,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只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你不要听,你怎么还在听啊。」
阿伥哭了。
她分明是一团空气,眼泪是假的。
可我心口痛得要死。
头顶的白炽灯炫花我的眼,那一瞬间,这么多年的屈辱如走马灯般划过我的脑子,沉沉负担几乎压垮我,叫我溢出痛苦的眼泪来。
我只来得及喃喃:「阿伥,别看……」
17
那近乎酷刑一般的采精结束。
程繁哼了声,酸溜溜道:「单身二十来年了,你倒是存得挺多。」
「一百万,够不够?」
他掏出支票写下数字,拿那轻飘飘一张纸呼扇我的脸。
「你狂什么狂?你是个什么东西啊程盛?从小你就没我听话,爷爷都说了,我是他的长寿果,我在一天,爷爷就开心一天。」
「你再看看你,活成了什么样?住五环,买破房,上班被个小经理碾着脸踩?」
「你活得像一条狗知道么?像、条、狗!」
阿伥罕见地没再说话。
只是死死盯着他。
盯着程繁出了门,盯着他们走进电梯。
她声音没了语调起伏,空灵又诡异。
「盛哥哥,咱们把这些坏人摔死好不好?」
我本在处理身上的脏污,听到这话,腾地站起了身。
阿伥从没用这样的语调说过话。
只有一次,只有那一次!
就是在她附身于我、提了把刀去往中心商场的那一夜!
她要杀了程繁!她要杀了电梯里的所有人!
一股外力推着我走出家门,一步一步往电梯走,四肢都不再受我控制!
「阿伥,你要做什么!」
她双脚离地飘在我身前,一脸鬼相森然。
「凭什么恶人有钱有势?凭什么你过得这么苦?」
「做人呐,心慈手软是没有好下场的,我帮哥哥杀了他们,好不好?」
我拼命稳着声音:「我说不,我不允许!」
电梯已经在下行,示数不停变化。
22,21,20……
她把我「摆」到电梯前看着,趴在我肩头嘻嘻笑。
「哥哥,要到 18 层地狱喽。」
电梯数字猛地在 18 层刹停。
三秒后,疯狂下坠!!!
我甚至能从电梯井间听到一厢人的惨叫。
我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
「住手。」
「住手!!!」
我攥紧拳,猛地砸向了电梯上行键。
楼层示数停在了 2 楼!
我双手发抖全身都在抖,一把锁着她的脖颈抵在墙上,一字一顿道。
「你听清楚。」
「再敢操纵我一次,哪怕同归于尽,我也会把你从我脑袋里剜出去。」
她愣愣张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大抵又是那套「是我心里生了鬼」的言论。
但无所谓,无所谓她说什么。
我抖着手,死死闭着眼。
「你问我是什么时候心中真正生了鬼。」
「我想起来了。」
「是我七岁那年的冬天,我爸接了一个工程。要灌注混凝土的那日,有两个农民工掉进了灌注管,被钢筋扎了个对穿。」
「我站在上边,听着他们的惨叫。」
「在场的,没有一人打 120。」
「工头把我爸喊来,我爸那天梳着背头开着奔驰来的țū́ₜ,探头瞅了瞅,说哪有人掉下去了?都瞎了是不!没人掉下去,继续灌!」
那条管道好深啊。
黑得不见底。
几万斤的水泥灌下去,底下就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那时我是个傻逼,我问我爸,不拉他们上来吗?」
「我爸哈哈大笑说,儿子你听过乌鸦喝水的故事吧?拿泥浆填满瓶,他俩就顺着游出来了哈。」
「我那时没念过两本书,我真的是个傻逼,我竟当真了。又过了两年,我才去报警。」
「片儿警把我送回家,笑着跟我爸说管好你家娃娃,报假警是要给他们添麻烦的。」
「我爸一巴掌扇得我鼓膜穿孔,这只耳朵至今听不清声音。」
「你说,这个世界,有没有公正可言?」
阿伥不再说话了,乖乖蹲在我面前。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的两手在发抖,交握在一起死死攥紧,才没让它们继续抖下去。
「人,作恶,是好容易的一件事。」
「这一辈子我要干干净净地活,如果恶人能富贵,能长寿,那我就逃得远远的。」
「我宁死也不要堕落成他们那样的畜生。」
18
我以为那一管精能叫那一家畜生消停,滚出我的生活。
可程繁疯了。
他疯了一般尖叫着,说我身边养了鬼,要害死他性命,每天惶惶不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惨叫。
到最后,他疯到拿驱鬼的法器做了个小房子,比狗屋大不了多少,缩里边连门都不敢出。
我心头隐隐觉得不妙。
程繁是个疯子,可他总归是个废物。
家里真正掌权的人是我爷爷,那是个我至今不敢去深想的人。
这个人,他有三任妻子八个儿子。
只有儿子。
我的爷爷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孙子,每个孙子都有着相等的与他相处的时间,每月几号见哪个孙子都是固定的。
从我和程繁幼时起,他就会把我们放在车后座,在投标会当天去撞竞争对手的车。
司机撞的位置都很巧妙,不会让我们受伤,但爷爷会提前教我们大声哭闹,闹起来,路人包围肇事司机,要去投标的大老板就动都不敢动了。
我和程繁六岁七岁那两年,起码出过十场车祸。
后来,程繁讨到了爷爷的欢心,便只有我一人会被安排在这种祸事里了。
我怕他。
那是我最深层的恐惧。
我得带阿伥离开这座城市。
可还不等我把房子脱手,辞职合同还没签下来,一群保镖闯进我的家门。
他们迷晕我,抓走了阿伥。
我一帧一帧死死盯着监控画面。
监控中分明看不到阿伥的身影,可我能猜到他们对阿伥做了什么。
他们用符火烧她,用驱魔棍打她,那么多人,我的阿伥一定很疼。
可那些保镖奈何不了他。
到最后,程繁牵出一只青皮小鬼,那小鬼竟是有躯体的!扑到半空中张口就咬!
他伤到了我的阿伥!
我攥着胸前的衣服,恨到心头飙血。
我找到开直播的张大师。
他直播间的流量像之前一样烂,满屏都是美女帅哥的时代,谁爱听一个五十岁老头拿死样活气的语调讲古代志怪奇谈。
我给他砸了一万块钱的礼物。
开门见山问他:「你想不想火?」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
我心头着火,压根懒得看他回什么,我只是说。
「我给你一百万,你帮我运营一场直播,我送你千万流量。」
对面发来三个问号,又发来通篇的叹号。
大红色的,很刺眼。
19
张大师是扛着大包小包来的。
「这是无人机,这是运动相机,手持云台。」
「这是打光板,保准把你拍得帅绝人寰。」
我吸干净最后一口烟:「不用这么细致,充足电,能拍清楚人脸就行——上车。」
看见我那辆火红的杜卡迪摩跑,他眼睛一亮,上前摸摸车壳。
「好车啊!」
他又犹豫:「可这个点了,你是要飙车炸街?这不好吧?」
我说:「不用。我们走一条封闭路段。」
20
程家老宅在山上。
许多豪门的老宅都在山上,山上才能掩盖许多脏事臭事。
像模像样开发个楼盘,内部消化完购房名额,铺满绿化,挖几个池子摆上假山养上天鹅,就变成本地的豪宅区。
至于绿化率 90% 底下能埋多少尸,谁会去想这个呢?
前几年这地方规划了条城际公路,工程还没过半就有人喊停了,理由是影响了富豪们的住宅私密度。
我换去这条荒无人烟的路,踩下了油门。
久违的快感冲破屏障,我的心跳也随着车速飚起来。
这辆摩跑,是我这个潦草卑贱的富二代唯一买过的奢侈品。
十八岁那年,我就是这样骑着它冲出了老宅,冲破了禁锢我十八年的梦魇,撞上一条高速防护栏,撞没自己半条命。
那天我想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可今天我想活。
我想把程家人踹进地狱,握紧阿伥的手,带她干干净净走出来。
轮胎碾磨着公路,发出巨大轰鸣声,时速三秒内冲上了 200。两岸绚烂的霓虹灯都被速度切割成横条状的流苏。
平台推送机制捕捉到刺激画面,直播间观看人数飙涨。
600。
2000ṱůₕ。
33000。
158000。
【草,主播疯了吧?】
【不敢看了不敢看了,纯纯的肉包铁。】
【我认得这条路!那是专门的重载货运高速!这个点全他妈是货运司机。】
【又一个傻逼。】
【这张脸……这不是那个开趴溜冰的富二代吗?】
【这龟孙大半夜骑摩托炸高速想干啥?哪个司机摊上这玩意算倒了血霉。】
【直播死人现场啦,猜猜主播能不能活半小时?】
【哈哈哈大伙看这里,拉群下注啦!土豪坐庄,咱们开一票大的。】
屏幕金光一片,铺天盖地都是砸向我的打赏,吸引着越拉越多的流量涌入。
呵,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
这个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模糊真相的时代。
好恶心。
可这么多人会看着我,亲眼见证我把程家送上家破人亡的死路。
好痛快。
21
半小时后,程家老宅已在眼前。
我把油门踩到底,抬头飞跃过门前花坛,朝着明亮的落地窗撞上去。
十二米长的弧形落地窗瞬间迸溅,碎裂一地!
身后的张大师红了眼,也猛踩油门杀了进来。
我妈吓得尖叫:「程盛,你疯啦!」
我笑着,把头盔砸向她脚边,又换来一声尖叫。
「疯了?这不是你们一直期待的吗?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十恶不赦的爷爷,我抛妻弃子的外公,我偷税漏税的大伯,还有我吃喝嫖赌嗑五毒俱全的哥。」
我从张大师车上抓过一根棒球棍。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环视一圈,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一直,一直,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好人。」
「我刻苦学习,我认真工作,我努力攒钱。」
「这个家里富丽堂皇的一切,我都恶心得作呕。」
「我一毛钱都没拿,我离你们远远的。」
「可你们非要逼我发疯。」
我爷爷气得拍桌:「你为了一个女鬼,你要全家人都受灾厄笼罩不成!」
我看着他笑:「早该如此了。」
「另外,那不是寻常的女鬼,那是我媳妇。」
程繁嘶吼着,大叫着:「我是你哥!我是你一个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哥,我抓你一只鬼怎么了!难道要她害死我吗!」
「你知道我这些天担惊受怕瘦了多少斤吗!整整三斤!」
「我从小到大就没健健康康活过,凭什么你出生时六斤半,我只有四斤多!」
「凭什么你从小没病没灾,我却先天心脏病!八岁就要挨刀!你知道一跑步就胸疼气喘是什么滋味吗!」
「凭什么你气运加身,考个试随随便便就能拿年级第一!」
「凭什么你越长越好看,你知道班上的女孩说我什么吗?我跟你分明是一个妈生的,她们说我长得就像个心理阴暗的变态!」
「程盛!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举起棒球棍,一棒砸断这废物的腿。
程繁惨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爬,见我如见修罗。
见我又一次举高双手要砸下第二棒,他连忙跪起抱住了我的腰,眼泪鼻涕淌了一脸。
「弟弟,弟弟我错了!我不该夺你的气运,我是先天的废物,我是孬种,我是失败者。」
「我读书时候成绩烂,只会偷你的试卷;进了公司看不懂报表,只能高价雇人帮我看。」
「我是废物我ţũ⁾是废物!我只有掏空心思讨好爷爷讨好爸爸,他们才会多看我一眼,才会多给我钱花。」
「我从泰国请了小鬼,我养了小鬼,可那玩意不听我的话了,他想要个躯壳,他想投胎做我的儿子。」
……
哈,哈哈哈。
原来这才是气运的真相。
我恨不得一棍砸在他天灵感上,叫他也尝尝我这屈辱的十多年。
张大师举着手机,人都傻了。
22
「她在哪?你们把她关在了哪?」
张道士忙说:「我开天眼看着了,在那个黑瓷瓶里,怕是已经被炼化了一半啊。」
那瓶子被烤在火上,只有巴掌大,我一只手可以拢住。
我拿起它,掌心被烫没了一层皮,疼得我全身颤抖。
我怕打开瓶,冒出的是一团灰烟,怕阿伥的三魂六魄散在风中,我伸手都捞不住。
可瓶子躺在我手心,轻轻动了动。
我急忙拔掉盖子。
一阵灰雾从里边飞出来,喊着「热死我了热死我了」冲向了锦鲤池,惊得一池锦鲤噗噗直跳。
这傻妮无畏无惧,被烫了这么久,竟只是肤色微微发红。
我忙着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她一身湿水淋拉得冲进我怀里,星星眼看着我。
「哥哥拿棒球棍打人的样子好帅啊!迷死个鬼了!」
「刚刚我吃得好饱!我多了 20 年的法力,可以双修吸阳气了!」
「闭嘴吧……」我紧紧抱住她,断了一天的那口气终于续上:「让我缓缓,你可别说话了……」
张大师涨着一张红脸,抖着声音:「打赏破百万了,还在增,我火了,我真的火了」。
我扫了一眼,弹幕已经疯了,满屏彩色的弹幕摞成墙,打赏道具砰砰炸在屏幕上。
老宅外,警笛声连成了片,那是一片能穿破夜雾的蓝红光。
「经知情人举报,程氏集团涉嫌买凶杀人、偷税漏税、非法经营, 现依令逮捕。」
我亲爱的爷爷、外公, 还有我废物一般的父母,全都目眦欲裂。
我那一辈子翻云覆雨的爷爷, 从没这么无助过。
「程盛!你个畜生!」
我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我仿佛站在烂尾楼顶,当年张开双臂跳下去,以为能变成一只自由的鸟。
却是摔成了一滩泥。
而这次, 迟到了这么多年的公正法理,终于稳稳地接住了我。
23
中秋节那一天, 程家被判了。
数罪并罚。
我七十四岁零十个月的爷爷, 百般运作, 也没能运作出一个老年人从轻处罚的判决来。
他过去那些老朋友人人自危, 没人敢帮他一根手指头。
程氏集团一个个子公司被新锐的企业家瓜分收并。
程家破产清算, 老宅被依法拍卖。
连根草都不再姓程了。
我骑着共享电车路过, 瞥了一眼,懒得再看。
24
那一场直播的热度,张大师吃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他几乎什么也不做,想法设法地跟在我身边拍摄。
眼熟我这张脸的网民越来越多, 他们叫我:法治之光,坑爹英雄。
直播间里倘若有人问:女鬼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泰国小鬼在哪呢?
底下就会有弹幕笑他憨, 说老财阀坏事做多了, 心里生了鬼, 我只是编了套鬼话冲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也有弹幕说泰国小鬼会认主, 养了就会跟一生。
许多罪案学、法学、神秘学、心理学专业的网民, 都在全网各平台上有理有据地讨论着。
这些评论张大师通通不理。
他只是摸着胡须,露出一个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
25
我砸碎了那个牢笼,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
打那一天起,我渐渐看不清阿伥了。
起初,我以为是我的近视度数加深了, 换了度数更高的眼睛。
可阿伥还是渐渐变得越来越虚渺了, 到后来她站在我眼前, 我都看Ṱũ⁻不清她的五官。
她还是爱吃零食, 还是爱吃烤鸭烤串和番茄牛腩砂锅。
只是有一天吃着吃着的时候, 忽然跟我说。
「程盛, 我快要离开了。」
「我随着你的恶念而生。你满身正气的时候, 我就会消失了。」
我看着她, 我说。
「不准。」
阿伥穿着新买的白裙, 像一朵栀子花。
她抬手摸摸我的眼睛:「哥哥不可以掉眼泪,要开开心心的。」
「我会在你心里看着你, 我等着下一次重逢。」
「可我不想重逢, 重逢了, 代表哥哥又被坏人欺负了……」
我死死抓着她的手臂, 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条手臂慢慢变成虚影,从我掌缝间化作灰烟溜走。
「我说,不准!」
26
那一晚,我们真的通宵了。
我低头吻她,声音哑得不像话。
「贪嗔痴恨爱恶欲,欲念, 算不算恶念?」
阿伥轻轻张开唇,衔住我的吻。
「当然算。」
*
你是为我而出现,为我而存在的。
你是属于我的。
I wanna be your king.
And your sl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