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是神医,但她只给穷人看病。
中箭的父亲命悬一线,长姐却忙着给流浪汉治冻疮,她义正词严:
「将军和流浪汉都是人命,没有贵贱之分。」
最后父亲死于救治不及的箭伤。
嫁入王府的妹妹难产,长姐却忙着给路边的野狗接生,她正气凛然:
「医者手下,苍生平等。」
最后妹妹一尸两命。
后来宋家家破人亡,而长姐却靠着这等「苍生平等」的医者仁心,被太子欣赏,破格点为太子妃。
她出嫁之日,我被迎亲的马车撞破后脑,倒在血泊中求救,长姐却怜悯受惊的乞丐:
「我这三妹享了半辈子富贵,她欠乞丐这等穷苦人一条命。」
我含恨而死,再睁眼,回到了父亲中箭那一日。
长姐正无视我的催促,不慌不忙地为流浪汉治疗冻疮:
「流浪汉是可怜人,父亲的箭伤不急。」
1
「冻伤的皲裂是很疼的,我亲手为你上药。」
我睁开眼时,长姐正抓着街边流浪汉那双长满冻疮的手,温声关心。
二姐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在一旁急着催:
「大姐姐,爹爹心口中箭,太医束手无策,只有你有办法了,你快回去救救爹啊!」
「没看到我正在救人吗?他快被冻疮疼死了!」
长姐一边给流浪汉吹伤口止疼,一边义正词严地说:
「将军和流浪汉都是人命,没有贵贱之分!」
这一番言论引得在场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好。
「不愧是宋神医!只为穷苦人救死扶伤,值ṭů⁴得称赞!」
「宋神医说得没错,老将军只是受个箭伤而已,这流浪汉可是快被冻疮疼死了!」
「京城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有什么小病小痛,宋神医都会管,这样的医者才配称为神医!」
二姐急得抓过长姐的手:
「他的冻疮只是皮外伤,明日来治也可以!
「爹爹心口中箭,命在旦夕!你到底知不知道心口中箭是什么意思,那是致命伤!!
「你再不回去,只怕爹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长姐却反问:「二妹妹,你如今成了王妃,便可以如此轻贱可怜人的性命吗?」
二姐一愣。
三年前二姐高嫁王府,成了宁王妃。
今日父亲中箭,危在旦夕。
怀孕的二姐带着太医赶回家中。
太医说箭伤刁钻,只有禹山医圣的传人能治。
整个越国,只有长姐是医圣的徒弟。
于是二姐带着我又急匆匆地来街上寻长姐。
宋老将军遇袭中箭的事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他那素有神医之称的大女儿却正忙着给一个非亲非故的流浪汉治那不痛不痒的冻疮。
「流浪汉是穷苦人,我说了,医者眼里,苍生平等!
「今日就算是王孙贵族来求我治病,我也得先把流浪汉的冻疮看好了!」
长姐的话又引来旁人的叫好。
「宋神医不愧是医圣徒弟!!此等侠义气节,绝不是那些见钱眼开的庸医能比的!」
「这宋二姑娘成了王妃,便敢当街草菅人命,在她眼里,穷人的命是比不过将军的命的!」
「这种人怎配当王妃!宁王当年该娶的是宋神医才对!」
二姐被气得无可奈何,脸色微白地抚着肚子,趔趄了一步。
我及时扶住了她:
「二姐姐,你别求她了,爹爹的箭伤,我也能治!」
「三妹?可你……」
二姐欲言又止。
宋家有三个女儿,长姐宋照月,二姐宋照玉,我排行第三,取名照心。
父亲是四品武将,我们见多了战场上的伤亡,立志学医。
当年医圣下山,带走了我与长姐,二姐因体弱留在闺阁。
十年苦学后,世人却以为禹山医圣只有宋照月这一个徒弟。
只因当年那场渔村瘟疫。
那是我与长姐下山后第一次行医。
瘟疫凶险,一日死数十人。
患者大多高热抽搐,皮肤出现黑色淤青,神志癫狂,死后尸体溃烂发臭。
姐姐认为是热证,我认为是寒证。
我们各自施药,最后姐姐救的人全活了,而经我手的一百三十六个病人却都血沸痛苦而死。
此事险些闹大。
是爹爹出面压下此事,才没有惊动官府。
他拼命保下我,却让我立下毒誓,此生不准再行医,否则万劫不复。
我背负人命,始终心怀有愧。
所以前世,父亲重伤,二姐难产,我都不敢贸然行医。
那百余条死于瘟疫、更死于我手的人命如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口,让我畏惧,让我惶恐,生怕自己一身医术,会成为害人的刀,会间接害死无辜,害死至亲。
我一直以为我罪孽深重。
直到前世死前,我才知当年渔村瘟疫的真相并非如此。
2
前世的长姐也如今日一样。
父亲中箭,她忙着给流浪汉处理不足为道的冻疮。
二姐照玉难产,她赶往王府的路上忽然同情起一只待产的母狗。
她忙着给狗接生,嘴上说着:
「苍生平等,这只狗也即将成为母亲,狗的命不比王妃的命轻贱!」
最后二姐难产而亡,腹中孩子都没能脱离母体就被一起下葬。
宁王与二姐恩爱,为此要追责长姐故意拖延害死王妃之罪。
百姓也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这位宋神医救猫救狗唯独对自己的至亲见死不救。
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残酷无情?
眼看名声岌岌可危,长姐竟在二姐头七之日敲登闻鼓,状告父亲生前贪污军饷,二姐成王妃后为富不仁、打死丫鬟等罪名。
这些诬告没有任何罪证。
只因为是至亲告发,世人便认定宋老将军和宋家出嫁的宁王妃是自身德行有亏,死后才被大义灭亲。
「父亲中箭,二妹难产,并非我见死不救!而是我知道他们罪孽深重,阎王要收他们下去赎罪!
「他们生来便是富贵官宦,街上那些乞丐才是苦了一辈子的可怜人!
「在我眼里,这些穷苦人才是值得拯救的苍生!」
她在府衙,当着太子的面,正气凛然,清高倔强:
「所以,我没有错!」
太子被她的「医者仁心」打动,训斥了为亡妻发疯的宁王,直接给宋家定了罪,保全了长姐的神医名声。
而后,力排众议要娶长姐为太子妃。
宋家被抄家之日,我沦为了奴籍。
长姐风光嫁入东宫之日,我抱着父亲和二姐的牌位,冲撞迎亲队伍,誓要讨个公道。
却被马车撞倒在地,后脑头破血流。
父亲和二姐的牌位也摔成两段。
我在血泊里抽搐,看到一身凤冠霞帔的长姐走下花轿。
那时我还心存希望,朝她微弱呼救:
「姐姐,好疼,救我……」
长姐却瞥了我一眼,转身去关心刚刚被马车吓到失禁的街边乞丐。
旁人提醒:「太子妃,你三妹好像快不行了!」
长姐却说:「我这三妹跟着我那糊涂的父亲与二妹,享了半辈子安逸富贵,今日是她欠这可怜乞丐一条命。」
我在临死前,颤抖着伸出右手,想摸上我左手的脉搏。
这是自那次瘟疫后我第一次摸脉,我想自救。
脉搏却先被长姐的手切住了:
「三妹,看来你忘了当年的誓言,你若再敢行医,将万劫不复。」
当年父亲逼我立下誓言——若再对他人行医,至亲不得好死,我将万劫不复。
父亲用整个家族的性命给我上了枷锁,逼我不准再用医术「害人」。
我脸色煞白。
「姐姐帮你看看啊!」
长姐用力掐住我的脉搏,眼底露出笑意:
「脉来极慢,止而复跳,元气将绝。
「父亲流血而亡,二妹一尸两命时,都是这样的死脉。」
她察觉到我眼里的恨意,忽然俯身对我说:
「你没资格怨我,其实,当年你也可以救他们的命。」
3
我瞳孔陡然一震:「你、你说什么?!」
「三妹妹,你是对的,当年渔村那场瘟疫究其根源确实是寒证。」
见我快死了,长姐终于说了实话:
「我用热证的药试了个几人,那几人全部死于血沸,而你救的那几人,却在一夜之后迅速好转。
「那时我便知道,三妹,你的医术远在我之上。
「等你回京城,就会成为众星捧月的女神医。
「而我将永远被你压一头,就连今日的太子妃之位,也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我不甘心,所以我偷走你的药方,更在你熬煮的药里,下了大剂量辛热有毒的附子。」
「以你的聪明,未必不能发现药有问题。
「可病人发作得太快,你那时年龄尚小,第一次行医便有数百人死于你手,你慌了神,那留底的药渣也就被我调了包。」
她得意地笑起来:
「到最后,你的病人全死光了,而我的病人,却在你的药方下彻底痊愈。
「他们四处传扬是宋照月宋神医救了他们的性命,也是他们将你告上宋家,说你是庸医,开错药害死百余条人命,惊动家中族老。
「父亲虽然出面压下此事,但也绝了你的行医之心,断了你的行医之路。」
「从此以后,世人认定,禹山医圣只有一个徒弟,便是我宋照月。」
滔天的惊怒中,我的眼前忽然浮现了许多走马灯。
那一年禹山,医圣师父摸着我的头,赠我医书,叮嘱我医者要心志坚定,拯救苍生于苦海。
那一年渔村,捧着我的药笑着说「谢谢照心医女」的小女孩,转头就吐血发热而亡。
喝了我的药的病人痛苦地惨叫,狰狞地抽搐,最后浑身溃烂暴毙。
这些年,我始终溺在渔村的尸山血海里不得轮回。
我以为是我医术不精。
我以为我会害死人,所以,所以……
「所以爹爹当年的箭伤,你本可以救治。
「二妹的难产,你也可以解决。
「其实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可你不敢,宋照心,你被吓怕了!
「你才是神医根苗,你才是医道天才,可你却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父亲死于痛苦,你的二姐一尸两命!
「所以啊,三妹,你根本没资格恨我。」
长姐拽着我的头发,笑得阴冷:
「因为见死不救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啊!!」
4
那一日,我被长姐杀人诛心,在婚礼的热闹鼓乐中含恨而死。
我从未想过自己能睁眼,回到了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的时候。
二姐知道这些前尘旧事,她不怪我,只是不相信我。
我提醒她:
「二姐,你忘了吗?我也是禹山医圣的传人!」
二姐欲言又止,长姐先嗤笑出声:
「三妹,你竟有脸说出这句话,难道你忘了渔村那场瘟疫,你的医术害死多少人?」
我压下胸腔中的怒火,没有反驳,只看了一眼那流浪汉。
「姐姐,这流浪汉的冻疮发硬发紫,破口处糜烂流脓,我看着不像是简单的冻伤,倒更像是——花柳病啊!」
长姐抓着流浪汉的手猛地一抖,立刻避如蛇蝎地甩开了。
她一向喜欢趁着街上人多时随意挑几个乞丐流浪汉这等「可怜人」来展示她悲悯世人的医术,好让好名声传进皇室。
我从前并不知她前世为何会冒着得罪王府的风险对二姐见死不救,现在明白了。
当年她急着出师下山,正是因为收到了二姐的婚帖。
她下山时嘀咕:「二妹那个愚钝之人,竟能高嫁王府?」
她嫉妒二姐高嫁,所以她迫不及待地要下山展示她的魅力。
她怕我的医术抢了她的风头,所以用渔村百余条人命断我医者心志。
她专挑可怜人医,却对至亲见死不救,便是早做好了踩着亲人尸骨大义灭亲往上攀高枝的谋算。
一个不择手段向往荣华富贵之人,怎么可能从心眼里看得起街边乞丐?
她怜悯流浪汉的冻疮只是装装样子,她沉浸在旁人的夸奖中,戏瘾大发。
她演得兴起,根本没察觉,那冻疮不只是冻疮,更是花柳病发作导致的四肢发烂。
周遭刚刚还在夸宋神医侠义的人,立刻退了三米远,生怕染上这脏病。
长姐也立刻起身要走,却被那流浪汉缠住手腕:
「美人,你不是可怜我吗?再给我吹吹伤口啊!你吹出来的气香香的!
「哥哥这一身病,就是在那青楼里被你这样的美人染上的,你可得救我啊!」
「滚开!滚开!!」
长姐想一脚踹开他,碍于周遭人的视线,不敢做得太狠绝。
我高声道:
「姐姐不是说苍生平等吗?现在怎么又嫌弃起病人了?!
「花柳病可严重了,姐姐一定好好给他治!这才对得起你神医的名号!」
宋照月被神医的名头架在高处,那流浪汉对她死缠烂打,用那双流脓发烂的手死抓着她不放。
周遭围观的人渐渐有了看热闹的心思。
长姐忽然冲我喊:
「宋照心,你不是想让我回去救爹吗?他不放手,我怎么回去!」
我高声道:
「爹爹的命,你不救我救!没人会再求你!
「宋神医,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会不会被染上花柳病吧!」
二姐怀孕跑不快,我将她交给心腹丫鬟,叮嘱她小心扶着。
身后是长姐恼羞成怒的骂声,我逆风拔腿飞奔回将军府!
一身医术像枯死的树木重新蓬勃复苏。
医道在手,我不再求人。
爹爹,这一世,我来救你!
5
我飞奔回宋府时,手上已经抓好了一整服药。
上一世,我在爹爹病榻前侍疾,清楚他的箭伤之所以严重是因为箭头淬毒并射中了心脏偏二寸的凶险位置。
我那时就在脑海中想过解毒药方,可我不敢真正用在父亲身上。
每当我想行医救人,渔村那百余张死相狰狞的面孔便会浮现在我眼前。
我惊恐愧疚,我胆怯自责。
现在我知道,那一切的罪孽本不该由我来背负。
所以我势不可挡地冲到父亲病榻前,毫不犹豫地要把我配的解药喂进去。
房间里围满了宋家族老,他们见我竟要医治父亲,纷纷面色大变:
「三姑娘,你做什么!你想害死你爹吗!」
这时长姐也赶回了家门,所有人立刻如见救星:
「快让大姑娘进来!把三姑娘赶出去!她只会添乱!」
太医也朝长姐那边迎过去:「宋神医,你来了老将军就有救了!」
长姐一进屋就要抢走我手中的药碗:
「三妹,你忘了你手上医死过多少条人命吗?
「你现在竟想拿父亲的性命开玩笑?!
「你开的是什么药!是不是又像当年那样,拿错药方害死人?」
她说得义正词严,这些年她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药只来得及熬出这么一碗,我决不能让她抢走。
我合理怀疑这个前世对父亲见死不救、在父亲死后还污蔑他的长姐,在此时此刻也想害死父亲。
于是我大声说:
「姐姐,你今天被那个花柳病抓破了手腕!浑身都脏了!还是去洗干净了再来!」
「什么!大姑娘,你怎么会跟这种脏病扯上关系?!」
本来还围着长姐转的那些太医族老都四散开来。
长姐咬牙切齿:「我没有被抓伤,是三妹胡说的!」
我大声道:「姐姐抓着花柳病发烂的手腕又是吹又是上药的,父亲如今虚弱,你是想让他也染病吗!」
家中族老听了这话,脸色俱是一变。
整个宋家,只有我父亲这一支最有出息。
父亲若出事,宋家也会跟着落寞。
正如前世,父亲被长姐拖延死后,宋家就元气大伤,到最后太子随便一句话就能被抄家。
父亲的性命与所有人的荣辱休戚相关,他们绝不允许一个疑似花柳病的人搅局。
「把大姑娘请出去!」
这下,连那群太医都不说话了。
长姐就这样被护卫拖出了房间。
我趁机撬开父亲的嘴,趁众人不备,将解药全灌了进去!
药一入腹,原本脸色灰败的父亲忽然瞪大了眼睛,痉挛着呕出一大摊黑血。
场面骇人,吓得娘亲一把将我推开:
「你给你爹喂了什么药!」
长姐这时候甩开众人桎梏,看父亲吐血吐得那般痛苦,立刻冲上前握住父亲的脉搏,她脸色微妙地瞪向我:
「三妹,你又在害人!在禹山学医时你就好吃懒做,爱偷懒!开错药害死别人不够,你还想祸害父亲!」
她一边Ŧű̂ₒ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药丸,迅速塞进父亲嘴里。
我惊恐地要阻止,却被娘亲和几个丫鬟死死按着。
没有人相信我的医术,他们都怕我害死人。
药丸入口,父亲的血忽然就止住了,继而眼神恢复清明。
他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长姐,欣慰地说:
「照月……你救了为父……」
6
宋照月跪在病榻边,握着父亲的手贴在脸颊上,一副孝女模样:
「爹,你终于醒了。」
「不愧是宋神医!危急关头力挽狂澜!」
「这宋三姑娘给喂的是什么药!竟让老将军吐血不止!还好有宋神医在!」
我不甘地辩解:
「我开的是对症的解药!父亲是中了寒毒ṭüₔ才会流血不止,他呕血是因为我的药起效,他在排毒,我——」
「闭嘴!!」
宋照月忽然冲上来,照着我的右脸就是一巴掌:
「我方才摸爹爹的脉搏,分明已有了死脉之相!
「是我的救生丸起了作用,若没有我,爹爹早就被你害死了!」
她高声训斥我:「你还敢颠倒黑白,无耻至极!」
我的右脸火辣辣地疼,娘亲却不阻止,房里众人都以一种看小偷的目光看我。
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当年渔村瘟疫的旧事。
这些年我在宋家,始终是个背负人命抬不起头的罪人。
病榻上的父亲知晓了来龙去脉,他闭目叹息:
「照心,当日的誓言看来你是全忘了!你去祠堂跪着,反省你今日的错处!!」
渔村瘟疫那百余条人命,若真惊动官府追究起来,我早就人头落地。
当年是父亲费尽人脉压下了这件事,保住了我的命。
爹爹爱护我,我不能在他重伤虚弱的时候,让他伤心动怒。
我忍下所有情绪,转身去宋家祠堂跪着。
我虽受罚,心中却欢喜——至少这一次,我改变了爹爹死于箭伤的命运。
宋照月出现时,我也并不意外。
「在山上学医时,姐姐就喜欢抄我写好的药方,今日,你又用一颗不知道什么做的药丸,把救治父亲的功劳偷走了。」
面对我的揭穿,宋照月不仅不慌,甚至还笑得出来:
「我喂给父亲的,的确只是颗糖丸而已。
「糖丸没有毒,当然也救不了命,却能在这种关键时候——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救了父亲。」
前世她之所以故意拖延,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她解不了父亲的箭毒,更救不了先天体弱的产妇。
她怕自己手上出人命砸了神医的招牌,所以一开始就扯来苍生大旗,为自己遮羞还博得好名声。
她洋洋自得:
「父亲吐的的确是毒血,我把过他的脉就知道他身上的寒毒已清,这时我再送一颗药丸进去,所有人都认定是我的药丸起了作用,他们都愿意相信我,因为我是神医。
「而三妹妹你,只是个满手血腥的庸医而已。」
她抓着我的发髻逼我抬头,指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
「我要是你啊,早在害死那百余条人命时,就跪在这宋家祖宗前自断双手,再不行医!」
我狠狠瞪着她,几乎掐破掌心才遏制住质问她的冲动。
我如今没有任何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她的长指甲用力掐进我的头皮,带着阴冷的恨意:
「今日你坏我好事,我会让你知道下场!」
她说的「好事」,自然是我阻碍了她利用流浪汉来博好名声的谋算。
现在街上人人都传宋家长女被一个花柳病人缠上。
没人再夸宋照月的「慈悲心肠」「医者仁心」,都在传那流浪汉是否是宋照月的情郎,否则宋照月怎么会如此关怀备至。
7
我跪到傍晚时,二姐挺着肚子来看我。
她给我带来了点心,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大姐姐在爹娘和族老面前哭着说你嫉妒她的医术和名声,知道她喜欢救治穷苦人,所以今日特意找了个有花柳病的流浪汉来算计她的好心。
「爹娘对你有失望之色,族老们更要求将你禁足严惩。」
二姐姐为难地说:「三妹妹,你恐怕要在祠堂里多跪几日了。」
这就是宋照月给我的「下场」。
我这个长姐向来睚眦必报。
在山上学医时,药童不过是夸了我一句心细,她就敢在药童的饭菜里下泻药,那八岁的药童差点虚脱而死。
她下山对父亲见死不救,是因为她心里认定父亲偏心,给愚钝体弱的二姐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却不肯将她引荐给王公贵族。
后来她又怨上二姐,觉得她配不上宁王,便故意拖延让她一尸两命。
前世二姐死后,宋照月大出一口恶气地说:「二妹德不配位,一尸两命是她应得的。」
她不知道也不会承认,二姐能高嫁王府是因为宁王对她一见钟情,而宁王之所以非二姐不娶,正是看中了二姐的温良纯善。
就像现在,满府的人都觉得我心眼坏害了长姐活该受罚,只有二姐会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来关心我饿不饿。
我拿糕点时,顺势把住了二姐姐的脉搏。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腕,却不忍心打击我,摸着肚子温声道:
「我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医圣准你下山回家探亲,你见我第一件事也是给我把脉,说我体虚血弱ṱü⁸。
「这是娘胎里带出的病,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有你。」
二姐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
「人小鬼大,有模有样地给我开了一味养血丸,那药丸我当糖丸日日吃着,太医说,幸而早年温养得好,才能怀上这一胎。」
「二姐姐,所以你相信我吗?」
二姐看着我期盼的目光,淡淡笑着。
当年渔村那场瘟疫,我爹自觉是我这个小女儿的错,自请去为渔村病死的人收尸善后。
二姐那时也去看过现场。
那样的场景,见过一次,便会永远横亘在心间。
「我明白。」
我掩下失落,从怀里拿出一张写好的安胎药方递给她。
「二姐姐,你若肯信我,今日开始,此药每日煎服一碗喝下,生产之时,可保你与胎儿平安。」
这一世,我不仅要保爹爹的命,更要救二姐和她腹中的小世子。
8
一个月后,二姐果然和前世一样,天亮时突然见红,到正午时,已有了难产之象。
王妃难产的消息传进了宋家。
父亲立刻让宋照月去王府救治她的二妹。
宋照月看似风风火火地要去救人,出门前,却不忘叮嘱一句:
「看好三妹那个害人精,别让她又出来搅局!」
等爹爹想起来要在我的卧房严加看守时,房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早已提着药箱,翻墙出去,直奔宁王府。
路上,原本脚程比我快的宋照月果然因为街上一只趴在地上喘息的「野狗」止住了脚步。
这只狗体形中等,通体雪白,隆起的肚子贴在地上,正痛苦地呜咽着。
「这是只母狗,要生了啊!」
旁观的人说道。
宋照月拨开人群,蹲下去,悲悯地看着小狗,立刻放下药箱,要为小狗接生。
王府派来的丫鬟急着催她:「宋神医!现在最需要你的是王妃!」
「苍生的命都是平等的!」宋照月果然说,「王妃生产,这只可怜的狗也即将生产,既然让我遇上了,我自然要先给可怜的小狗接生!」
丫鬟反问:「难道人命不及狗命吗?!」
宋照月立时瞪了一眼那丫鬟:
「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生命!你是王妃身边的贴身奴婢,怎能说出这种残酷不仁的话?难道我那二妹当了王妃后,便觉得自己的性命高苍生一等?」
这话一出,立刻勾起围观群众的怒意:
「ƭŭ̀₋是啊!凭什么王妃的命就高人一等?」
「依我看,就该先救狗再救人!」
丫鬟身上还带着王妃生产时的血迹,她最知道王妃情况危急,半刻都拖不得。
她急得眼泪打转,无奈搬出王府权势威胁:
「宋神医,王妃和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宁王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宋照月就等着她这句话呢。
她抬起脸,清高倔强地说:
「就算王爷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没办法对这条可怜的生命见死不救!」
「好!!」有人高声叫好,「能不畏王府强权,这才是悲悯苍生的神医!」
「王府仗势欺人,这丫鬟更是狗仗人势!想来宁王妃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然怎么会难产!」
他们一边起哄一边将那丫鬟推搡出去。
那丫鬟急得满脸是泪,正不知怎么办时,忽然一道身影像风一样掠过她身边。
「带我进王府,我去救王妃!」
丫鬟乍然抬头,见我提着药箱,将她抽陀螺一样,飞速拽走。
等丫鬟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宁王府的花园里。
那提着药箱的身影早就闪进血腥的产房。
9
宁王府内院围满了太医,还有许多在民间有盛名的大夫。
他们个个愁眉苦脸,下手无门。
产房血腥,按惯例丈夫不能入内,王室宗亲更注重这些忌讳。
但我冲进产房时,却见宁王萧安握着二姐的手,守在她身边不肯离开。
二姐痛得脸色惨白,已有脱力之相,身下的被褥已经洇出斑斑血迹。
萧安满脸是泪,却毫无所觉,见我杀进来,他并毫不意外。
「玉儿,你三妹来了。」
二姐睁开汗津津的双眼,望向我,又望向我身后——她的大姐没有来,只有三妹来了。
二姐姐的眼神依旧如前世那样——温柔又脆弱。
前世二姐死前,也是这样的眼神,她知道她的长姐为了救一只狗放弃了她,却没有怨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接受自己的薄命。
长姐在我死前的诛心之言萦绕在我耳边。
她说是我见死不救。
我见死不救,才害死了二姐。
是我把所有希望寄托他人,心存妄想,最后看着两条生命在我眼前痛苦死去。
我一时被噩梦魇住一般四肢僵硬。
二姐忽然朝我伸出手:
「三妹妹,那日……那日在祠堂,你问我……相不相信你……」
她握住我微微颤抖的手,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答案:「姐姐……相信你。」
她用微弱的力气尽力握紧了我:
「姐姐,一直相信你!」
掌心仿佛被注入了无尽的力量,我猛地从前世的噩梦中清醒。
我反握住二姐的手,继而切脉,我眼睛一亮。
「姐姐,你吃了我给的安胎药?」
二姐虚弱地点了点头。
宁王也说:「那日王妃回来后,就让人把那服安胎药日日煎煮服用,说是她三妹的心意,不可辜负。」
是了,二姐天生体弱,哪怕温养得再好,生产对她来说也都是去鬼门关走一趟的劫数。
前世这个时候,床榻上早已浸满了血,二姐也早已痛得失去意识。
但现在,血没有流得那样凶险,姐姐神志还很清醒。
是我的药在发挥作用。
我静下心神,迅速拿出银针,为她稳住气息。
又扔出药包让药童立刻去煎煮——为了这一日,我在禁足时配了十几服药,把过脉后,我选了其中最猛的一味药。
老太医接过药方匆匆看了一眼便质疑:
「你开的药老夫闻所未闻,桑寄生怎能与狼草搭配!一着不慎便是剧毒!」
「让宋神医来!这等关头,你抢什么风头!」
我据理力争:「王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之症,逢生产身体五脏六腑俱有受损,要救她和孩子,决不能用寻常药方!
「你口中的宋神医,此刻正忙着给路边野狗接生,她不救王妃这条命,我来救!」
「不好了,王妃晕过去了!!」
宁王猛地攥住我的手:「宋照心,玉儿相信你本王才让你来,要是我爱妻出了什么事……」
「她不仅是王爷的爱妻,更是我的亲姐姐!
「我比王爷更在乎姐姐的生死,我今日豁出这条命,都会保我二姐和孩子平安!
「你要做的就是别添乱,也别让别人来添乱!」
宁王被我吼得愣住,继而松开我的手,脸色铁青,冲那群太医道:「按宋照心的话去做!」
「王爷,可是她……」
「难道要让本王看着王妃死在你们的束手无策下吗?!」
宁王对着那群唯唯诺诺的太医劈头盖脸地呵斥:
「既然你们无能,就让位给会救的人来!全都给我闭嘴去办事!!」
10
一个时辰后,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宁王府上空。
与此同时,街上,宋照月也顺利替小狗接生出三只狗崽子。
她拿了一只篮子将虚弱的母狗和狗崽装在一起,在旁人的夸赞声中,骄傲地直奔太子府而去。
「去禀报太子殿下,我来还他爱犬!」
太子府的侍卫一头雾水。
太子这时恰好回府。
宋照月便抱着那三只狗崽凑上去行了一礼:
「殿下,你的爱犬今日在街上分娩,我替它接生了三只小狗出来,你看看?」
宋照月将那三只刚出生的、暖乎乎的小狗献宝一样捧到太子面前。
太子眉宇一拧,有些嫌弃地避开:「你是宋家那个神医?」
宋照月娇羞:「殿下认得我?」
「听说宁王妃今日生产,你却忙着给狗接生,只因在你眼里众生平等?」
宋照月面带傲色:「这是臣女一贯奉行的医道。」
「臣女也是接生之后才发现,这只狗是太子殿下的爱犬,所以不敢耽搁,特地送来。」
宋照月期盼地看着太子,等着他的夸奖与赏赐。
毕竟上一世,她用的也是一样的手段。
前世直到二姐生产前,宋照月都会去宁王府为她把脉。
以她的医术早就摸出王妃这两日即将生产。
宋照月那时已经是京城有名的神医,时常进宫为皇后调理头风。
皇后是太子的生母,一来二去,宋照月找到门道,买通了东宫后厨的人。
她算好了王妃生产的时辰,让内应将太子那只怀孕的爱犬放到了街上,伪装出东宫丢狗的假象。
太子跟宁王府在朝堂上不对付。
她在这种关头选择救狗,可谓一箭三雕。
既让太子看到她视苍生为平等的医者仁心。
又扮演了太子爱犬的「救命恩人」。
最重要的是,她把难产的宁王妃抛在一边,忙着救太子爷的狗,明摆着是在表明立场。
前世,她抱着几只狗崽走去东宫,也让找狗找得要发疯的太子对她一见倾心。
我还记得宁王府一尸两命时,我跑去找宋照月。
她正跟太子一起逗弄刚出生的小狗,她看似随意地解释:
「我替它接生后才发现这是太子殿下的小狗,我知道皇后娘娘也喜欢这只小玩意儿,所以接生之后,立刻带着小狗崽寻了来,好让太子殿下安心。」
我带去二姐的死讯,宋照月依偎在太子怀里掉了几滴泪:
「真没想到二妹妹会如此脆弱,女人生孩子都有几分惊险的,怎么就她没扛住呢?
「但是三妹,你也没资格指责我,如果今日我去救了王妃,那一尸两命的就是这只可怜的小狗了,不,它腹中是三条小生命。
「宁王妃和小世子的两条命换来小狗四条命,这倒也算是我给王妃死后积德了!」
她这一番言论传到宁王耳里,丧妻丧子的宁王提了剑便要来杀宋照月。
宋照月躲进太子府寻得庇护。
后来民间流言蜚语,纷纷指责宋照月是对至亲见死不救的假神医,她便去公堂诬告父亲和二姐。
种种行径无耻得令人发指。
这一世,我赶到太子府时,宋照月正复刻前世一样的计谋。
只是这次,太子却始终无动于衷。
太子身边的侍卫道:
「太子殿下的爱犬早在三日前就送进宫里陪皇后娘娘,你救的是什么狗?竟敢跑到太子面前冒认?」
「什么?」
宋照月慌张地再次确认那只母狗,脸色忽然就变了。
太子的爱犬是西域进贡,通体皮毛雪白,两只眼珠子如蓝宝石一样美丽,因此深得太子与皇后喜爱。
而宋照月今日救的这只母狗,虽然皮毛一样雪白,但眼珠子却并非蓝色,而是寻常浅褐色。
宋照月猛地醒过神来——她救错了狗!
或者说,是有人干预了她的计划,故意让她救错了狗!
11
「来给太子殿下报喜!」
这时,我轻快地小跑到太子面前,笑着行了一礼:
「宁王妃顺利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宋照月一愣:「你不是在禁足吗?谁把你放出来了!王妃生子?她顺利产子了?!」
「王妃一切安好。」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笑着道,「长姐,是我亲手接生的,你应该知道我的医术。」
宋照月的眼神一变,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我先向太子告状:
「姐姐之所以急着救狗,是因为她以为那只狗是太子的爱犬,如果是寻常野狗土狗,就算死在她眼前,她大概也不会看一眼。
「她说医者眼里众生平等,其实是东宫的狗比王府的王妃都要高一等。
「这等轻视人命的谄媚之人,太子殿下可不要被蒙蔽了。」
我来的时候大张旗鼓,吸引来不少百姓来太子府门口围观。
他们也纷纷反应过来:
「原来救狗是为了讨好太子啊!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呸!」
「是啊!无论何时,人命关天,她若真重视苍生,救狗这种小事完全可以交给其他大夫,自己去解决疑难杂症,今日这样,倒显得过于刻意了!」
那点阴暗的心思被人当众剖开晒在太阳底下。
宋照月慌乱地想解释,太子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
「世人都说你救治弱小无辜,因此奉你为神医,可母后的头风时常发作,你的药虽立竿见影,却治标不治本。」
「今日倒是有了答案,你的医术未必上乘,但做戏的手段倒是无人能及,你今日算计东宫的狗,明日是不是就敢算计东宫了?」
「不!殿下!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
宋照月扒着他的衣袖哭着想辩解,却被东宫侍卫一脚踹开。
围观的百姓也对这位昔日的「宋神医」嗤之以鼻。
「宋照心,是你!」长姐终于回过神来。
「是我。」
我捡起被宋照月扔在地上的几只小狗,抱在怀里摸了摸。
「我只是托人提醒太子殿下。」
我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小、心、有、人、偷、狗。」
12
那一日,我当着半个太医院的面,用诡谲独特的药方将宁王妃和小世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自此我成了宁王府的座上贵客。
小世子满月宴时,宁王逢人就夸:「我家王妃不仅人美心善,她那三妹妹也是医术卓绝,胆大心细!」
「我家王妃为我开枝散叶付出良多,本王这辈子都还不清,她那三妹救了王妃和小世子,本王也欠了她一份还不清的恩情!」
宁王性格豪爽,敢爱敢恨,他对我二姐一见钟情,便披荆斩棘只为娶她一人。
前世他丧妻丧子后察觉事情不对,就敢提剑登门要直接杀了宋照月。
后来差一点就把宋照月的真面目揭露在人前,却被太子压了一头。
就算是遇上太子,他也敢当面发疯。
有宁王爷这样的妙人在,沉寂多年的我很快就成了皇室宗亲里尽人皆知的新神医。
于是我光明正大地提着药箱,为丞相夫人医好了多年眼疾,替战场负伤的侯爷治好了腿伤,给国公府的千金治好了哮病。
后来,宫里皇后头风复发。
这一次,太子没有再派人去找宋照月,而是召我进宫。
我看过皇后的脉案和药方,这两年皇后的头风一直是长姐在照看。
最开始的药方,宋照月还试图用药根治头风。
失败过数次后,后面开的药便都是止痛的烈药,效果立竿见影,却让病根扎得更深。
十年苦学,长姐确有几分医术在手。
可一旦碰到棘手的疑难杂症,她就连寒证热证都难以分清,一味只会下烈药糊弄过去。
她能骗过师父的眼睛,但医者在病人身上是撒不了谎的,治不好就是治不好,再如何掩饰总有败露的一天。
我推翻她之前的一切论断,重新把脉,施针,开药。
一切结束时,已经三个时辰过去,皇后在我的针灸下陷入熟睡,神情安详。
我抹去额上的细汗,出皇后殿时,太子却横了一把匕首在我脖颈间:
「从前你长姐只会止痛,不会断病根,你要是不能根治母后的头风,你便也是跟你长姐一样坑蒙拐骗的假神医。」
我镇定道:「今日便是皇后娘娘最后一次受这头风折磨。」
太子将信将疑,但其后两个月,皇后果然一次头风都没有再发作。
从前皇后隔三岔五便会因为头疼惊动太医院。
这两个月,皇后不仅毫无病痛,连气色都养得极好。
皇后大喜,特地下懿旨嘉赏我。
于是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武将宋家出了个女神医。
从前这个宋神医指的是宋家长女宋照月。
现在,人们喊宋神医,喊的却是我宋照心。
有皇室宗亲为我背书,爹娘终于松口,准我重新行医。
于是我在民间开了自己的医馆,老弱病残进馆求医,分文不收。
我治好了街边乞丐的瘸腿。
为常年患风疹的孤儿孤女免费施药。
就连那个得了花柳病的流浪汉,都从我这里领了药丸,治好了溃烂的四肢,防止他祸害他人。
长姐治不好的人我治了,长姐不屑治的人我也治了。
走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
很快,人们提起宋照月,想到的便是偷狗救狗的假神医。
而提到宋照心,个个交口称赞。
那日我被皇帝召进宫请平安脉,出宫时,却被太子拦住。
皇后的头风已经小半年没有发作,我自然也不用去皇后宫里。
太子想见我,却发现我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他今日才寻到机会与我「偶遇」在宫门口。
「你的确有些本事。」他对我说。
他以为我会对他的夸奖受宠若惊,我的确也做出这副神态来。
太子很满意,执意要送我回宋家。
到了宋府,下马车时,他忽然说:
「下个月初东宫要选太子妃,孤希望你能来。」
他亲手扶我下马车。
这一幕,被宋照月躲在门框里看得一清二楚。
太子走后,我撞见了长姐的身影。
救狗的事情后,她名声全毁,父亲让她禁足。
后来我凭借医术在京城声名大噪,她便不肯再出门。
「三妹,你现在出尽风头了。
「皇帝亲自召见,太子扶你下马,你也成了神医了,真是风光无限啊!」
从前她对我阴阳怪气,我总是隐忍退让。
这次,我反唇相讥:「我的确很风光,姐姐心里应该最清楚,今日这一切的风光,都是我应得的。」
长姐果然被我激怒,她怒极反笑:「好好享受现在吧,毕竟你也得意不了太久。」
我猜到她想做什么。
我——随时奉陪。
13
太子想要一个有世家背景又有好名声的太子妃。
前世这个最佳人选是长姐,现在成了我。
东宫选妃当天,有不少家世比我显赫的贵女在列。
太子却径直走向我,将那对凤钗戴在我头上时,宋照月忽然冒死闯入:
「太子殿下!我要告发宋照心毒害和城渔村一百三十六条无辜人命!」
宋照月带来了十几个面容怪异的渔民。
这些人都是渔村那场瘟Ŧûₑ疫的幸存者,也是宋照月医治过的病人。
他们纷纷跪地,搬出渔村那场瘟疫的细枝末节,到太子面前状告我当年开错药间接草菅人命的罪行,而宋照月则成了他们口中称赞的救世神医。
这件事第一次闹到人前。
那渔村虽偏远,毕竟是在皇城四周,因瘟疫死了一百多条人命,太子惊骇:
「你说这是三年前的事?为何没有官府上报?!」
宋照月抹去脸上泪花,端出前世在公堂上诬告至亲的大义凛然之态:
「因为我爹偏袒三妹,他想保住三妹性命,所以出面压下了这件事!
「这些年,三妹为了躲避风头不敢行医!
「我原以为她是知错了,她却为了荣华富贵,投机取巧,靠着低劣的医术继续招摇撞骗!视人命如玩物,谁知道她开的下一服药会不会又害死人呢?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千金贵体,殿下真的敢把自己的母亲交给这样一个曾害死百余条人命的所谓神医吗?」
宋照月又看向我:「三妹,你别怪姐姐,这件事压在姐姐心头太久了!我实在不能看着你若无其事地继续害人!
「你要知道,你的罪孽只有你自己能赎!」
我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太子转头问我:「你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我解释道:「殿下,当年那场瘟疫的确是我与姐姐一起治疗,她在我的配药里加了毒附子,导致那一百多个经我手医治的病人暴毙于热证。
「宋照月偷了我原本的药方却不知如何调理全程,导致这群瘟疫幸存者个个面容有毁。
「我的确有错,错在那时愚蠢天真,错在我太相信这个亲姐姐,才让那一百多个人死于她手!」
宋照月目露惊骇,她没想到我已经知道当年的所有真相。
很快她又反咬一口:「信口雌黄!我有整个渔村的幸存者为我做证,你有什么?!
「你说你能治好瘟疫,那让你治好的病人出来做证啊!可惜他们都死了,你空口无凭,还敢在太子面前招摇撞骗污蔑我!」
那群渔民也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当年我们都是喝了照月医女的药才好的!跟这个宋照心有什么关系!」
「我亲眼看见我邻居一家三口喝了宋照心递过去的药,当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全死在家门口,太惨了,我至今忘不了!」
「比起死亡,我们在照月神医手下只是毁容却能保命,已经很知足了!」
他们七嘴八舌给我定了罪。
太子看我眼神已经冰冷,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恳切地说:
「殿下,你相信我,那场瘟疫只有我能根治!」
太子失望地叹气,扯下了已在我发髻上戴好的凤钗,他的动作粗暴,直接扯散了我的头发。
那一日,我头发凌乱被逐出东宫,形同脱衣受辱。
紧接着问罪的圣旨就传到了宋家。
我被追责,爹爹有包庇之罪,宋家全家流放。
只有宋照月,因大义灭亲揭发有功,不仅无罪,还被东宫庇护收留。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前世那糟糕的处境中。
流放那天,只有宁王和二姐来相送。
二姐急得掉泪,却无计可施。
我抱住二姐,在她耳边说:
「二姐姐,你别担心,太子虽然流放了我,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求着我回来的。」
14
二姐一定以为我在说梦话。
但只过了十天,东宫竟然真的急着召回被流放的宋照心。
因为太子得病了。
高热抽搐,皮肤出现黑色淤青,神志时而清醒时而发狂——这一切症状,都跟渔村那场瘟疫如出一辙。
太医院束手无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宋照月身上。
宋照月起先也自信满满,她用当年那张窃来的药方治太子,太子的病不仅没有好转,还更加严重。
老太医要求宋照月调整药方,宋照月却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对着那张救疾药方无从下手。
最后太子高热,她便开退热的药。
太子浑身发痛,她便用止痛的猛药。
就像应对一个决堤的堤坝,哪边漏水就堵哪边。
可太子是血肉之躯,被宋照月这样折腾了七八日,半条命都快没了。
这时他终于想起了宋照心。
想起宋照心当日握着他的手,坚定恳切地说——这场瘟疫只有她能根治。
于是在流放离京不足百里时,我被一道圣旨急召回京。
我进东宫时,太子已经瘦骨嶙峋,被「瘟疫」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看到我如见救星:「照心,只要你治好我……你宋家全族……无罪有功!」
等他给出这句承诺后,我才为他施药。
三日后,太子高热退去,浑身肌肤恢复血色,神志清醒。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紧我:
「是孤错怪你了,孤应该相信你说的话。
「宋照月该死,竟敢欺瞒天下人!」
太子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看穿了宋照月的所有谎言。
宋照月被送去官府受审,府衙的人审了三天三夜,她终于在断食断水极度虚弱的状态下松口承认了自己当年的罪行。
那场瘟疫,如果我与她都不去管,那些人也可能会死。
但医者的无心之失和有心之过是有本质差别的。
我当年开药,是为救人。
她当年往我的药里下大剂量毒附子时,便与谋杀人命无异。
所以这一次,父亲没有出面求情。
官府断了案,那一百三十六条人命的罪孽终于从我身上卸下。
在我的建议下,宋照月被太子轻判为流放三千里。
流放的前一天,我去天牢里看望这个长姐。
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场瘟疫明明已经消失了,为什么会在太子身上出现!
「不,太子得的根本不是瘟疫,除了他,没有人染这个病,这根本不对……是你?是你做的手脚!!」
她伸出缠满铁链的手攥住我的衣领:「宋照心,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笑着道:「姐姐很聪明,太子得的的确不是瘟疫,只是类似那场瘟疫的毒而已。」
「学医者多擅毒,以我的医术想调配出这种毒,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早知道长姐会用渔村的事让我身败名裂,我就是故意让你把这件事闹大的,不闹大,怎么让东宫派人彻查,怎么还我清白呢?」
「可那毕竟是三年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只好利用太子了Ţü⁽。」
我压低声音,大发慈悲地告诉她:
「当日我握着太子的手与他诀别时,就将毒下在了他的掌心处,那毒会随着肌肤渗透,两日内就会毒发。」
宋照月瞪大了眼睛:「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害储君!!」
「我敢这么做,自然是想好了退路。」
太子病愈后的确也起了疑心,但我给了他一个最可靠的答案。
「我告诉太子殿下,是你带回来的那群渔民身上余毒未清,才让太子染了瘟疫。」
「太子殿下知道后,认定是你让他有了这场无妄之灾,他恨死你了!」
宋照月瞳孔大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好歹毒!」
我谦虚地笑:
「论及歹毒,妹妹远不及姐姐的十分之一。」
15
宋照月被蒙着头处以流放之刑。
但很快,押解她的囚车就停了。
她的头套被官兵摘下,身上的枷锁铁链也被一一解开。
宋照月大为惊喜:「难道太子殿下不舍得杀我?想让我假死放我自由?」
那官兵道:「太子殿下让你在此处自生自灭。」
这时,她才发现这处海边的景色格外眼熟。
一群容貌有损的渔民慢慢围了上来。
这群人为首的是宋照月之前找去东宫指证我的那十几个人。
这十几人后来目睹了官府审案的全过程。
他们获知了一切真相,并把真相带回了渔村。
「就是她!在能救我们性命的药里下了毒附子,害死我们那么多乡亲!」
「是她盗走药方,却不知道随着病症减轻要调整药方!导致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全都眼歪鼻斜!如鬼一般活在人世间!」
「这个假神医,害得我们好苦啊!!」
渔村的渔民拿着镰刀与铲子一步一步逼近宋照月。
宋照月惊恐地连退数步,她害怕地求饶:
「对不起,对不起,我当年也是糊涂了!你们放过我吧!」
那群渔民阴恻恻地反问:
「宋神医,你当年放过我们了吗?!」
我站在海边的山坡上,看着长姐的身影被那群愤怒的群众淹没。
16
此事结束后,宋家被赦无罪,父亲官复原职。
太子被我亲手救过一条命后,更要将我娶为太子妃。
他并不知道他得的「瘟疫」是我下的毒。
险些被我毒废半条命,他还对我感恩戴德,一门心思想娶我。
可我不愿。
这些年,我已经错过太多太多可以治病救人的岁月,我不可能再将余生浪费在以男人为天的内宅。
太子见我去意已决,纠缠再三无果后只能作罢。
那年春天,我与二姐道别。
我随父亲去了北境,在那里做了两年军医。
又顺便去了西北莽荒之地,替那里的贫苦百姓解决疑难杂症。
第三年,我折返京城,用新研制的药方,治好了那群渔民的瘟疫后遗症。
那日,一个身形佝偻、左腿残疾的狼狈女人扑到了我面前,我认了许久才认出那是长姐。
这三年,她困在渔村,被渔民来回折磨,始终没有人要她性命,只让她如坠人间炼狱一般痛苦地活着。
长姐捂着心口,脸色惨白,朝我卑微地呼救。
我切上她的脉搏,看出她心口曾遭受重击,由此生了心疾,眼下正是心疾发作的生死关头。若不用药,就会死。
「三妹妹……救救我!」
现在的她就像前世我被马车撞倒向她求救时那样卑微、脆弱。
「姐姐,我当然会救你啊!我可是神医啊。」
我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然后拉过另一个眼睛发红的小女孩:「这个小姑娘眼睛进沙子了,我先给她治好眼睛,姐姐的心疾不急。」
长姐瞪大了眼睛:「再不治、我会死的!」
「急什么啊?这个小姑娘眼睛里进了沙子,再不吹开她会很难受的,而姐姐只是心疾发作而已。」
长姐捂着心口挣扎说:「我是你亲姐姐……我的命比旁人更重要!」
「苍生平等,姐姐的命在我眼里,并无差别,这不是姐姐你言传身教给我的吗?」
长姐震惊地瞪着我,同样的刀回旋刺中她眉心的瞬间,她终于切身尝到了自己昔日作在别人身上的恶。
她急怒之下,心疾爆裂般发作,她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大口喘息着,她爬到我脚边,抓着我的裙摆:「救……快救我……」
我笑着,踢开她的手:「不急,这里有比你更可怜的人。」
我细心地为小女孩吹去眼里的沙子,给了她一串糖葫芦。
长姐痛得在地上打滚时,我细心地为一个切菜切破手指的老人包扎伤口。
长姐出气不见进气时,我正忙着给一只小腿受伤的小兔子上药。
就这样拖了足足一个时辰,我终于起身,慢慢走到长姐身边, 递给她一粒药丸。
她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接过,如得救星一般将药狼吞虎咽,入口却觉出不对——这药,很甜。
她的心疾没有任何缓解, 反而开始剧烈绞痛。
「你给我……吃了什么?」
我笑着道:「一颗糖丸而已, 姐姐忘了, 你给爹爹也吃过的。」
「糖丸没有毒,当然也救不了命, 却能在这种关键时候——耗死姐姐一条命。」
宋照月含着那颗糖丸,绝望又愤恨地怒吼, 很快怒吼就变成了哀号。
最后如那群死于她手的渔民一样,死相扭曲狰狞。
在同一片土地上,也算为那一百三十六个无辜冤魂报仇了。
17
渔村的事情处理完,我又回了京城。
先帝一年前驾崩, 太子萧承已经顺利继承皇位。
但他这一年身体并不好, 我回去时,他已经虚弱得只能三日一早朝。
我去见了宁王,问他准备好了没有。
宁王用手上的两道三军兵符给了我答案。
三年前,我给太子治病的同时, 又在他的药里下了一味慢毒。
我救他一命, 但只允许他活三年,也给了宁王三年蛰伏准备的时间。
是夜,皇帝与我重逢, 倾诉思念时, 宁王起兵, 病弱的新帝毫无招架之力。
十日Ṭű⁼后, 宁王夺得皇位, 新帝被囚禁内宫。
我去见了萧承最后一面,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下毒。
他不解地质问:
「为什么?朕对你……那么好!」
我嗤笑:「因为殿下始终默认,东宫的狗比人命更贵重。」
前世, 萧承赞赏了长姐救狗不救人的「善举」,让我的父亲和二姐死后背负污名。
这一世,他依旧默认如果宋照月救的真是东宫那只狗, 那宁王妃的性命也可以往后排一排。
正统王妃的命尚且比他东宫的狗轻贱。
换成前线将士呢?换成寻常百姓呢?换成街边乞儿呢?
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怎么能当明君?
所以萧承该死。
下山前师父说过,医道不仅可救人, 也可替民除害, 替天行道。
18
宁王登基后,我的二姐姐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我亲手接生的小世子被封为小太子。
宋家有了皇后这个靠山, 可保百年安稳。
一切安定后,我打算游历山河。
离开前, 我提醒萧安不要辜负二姐。
萧安信誓旦旦, 我相信他这一刻的真心,但男人的真心总是瞬息万变。
所以我笑着警告他:
「只要陛下不辜负我二姐,你的身体自会康健长命。」
言外之意, 他若变心,便是萧承那样的下场。
毕竟谁也防不了一个顶级的医者有心下毒。
皇帝信我做得出来,或许此刻他的命就握在我手里。
他绝不敢辜负宋家。
如此,我安心辞别家人, 往山水远方而去。
天高海阔,我要去践行我的医道,救我的苍生。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