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名罪奴,秋后就要问斩。
为了多活一些时日,我决定让自己怀个孩子。
我将主意打在了那个清冷淡漠的狱卒身上。
仗着蜂腰蜜臀,使劲浑身解数引诱。
他一开始不屑一顾,后来食髓知味,夜夜纠缠着我不放。
我被诊出喜脉那天,一顶软轿抬进了地牢。
被送到轿上时,我还不明所以:「这是要做什么?」
狱长笑眯眯地望向了我:「柳姑娘,您怀了国公爷的骨肉,这是接您去享福呢。」
1
地牢阴冷潮湿,进来没两天我就浑身难受。
和我一起关的都是死囚,秋后就要问斩。
每日醒来,都有人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计算自己还有几日活头。
然后大家一起追忆往昔、忏悔罪孽,表达对离开人世的强烈不舍。
只有我默默不言,懒洋洋地坐在茅草堆上。
等狱卒送饭、巡逻时,我才会坐直身子,认真打量。
我和所有囚犯一样,都不想死。
但我不是嘴上说说,我真的在付诸行动。
根据我朝律例,女囚犯若是怀有身孕,可以出狱待产,等生下孩子后再行问斩。
能拖十月是十月,多活一天都是赚。
我近来一直在物色孩子他爹。
地牢条件有限,能接触的只有狱卒,所以我在狱卒里面挑挑拣拣。
很快,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2
每日子时,都会有个狱卒来地牢巡逻。
他生得剑眉星目,宽肩窄腰,双腿修长。
有时走得太快,衣袂轻轻飞起,隐约能窥见一身姣好的腱子肉。
看着就体力很好,非常能干,很大程度上符合了我的要求。
于是,我倚着牢门等他,在他路过时软软地喊了一声:「大人。」
「什么事?」他淡淡扫了我一眼。
我刻意拉低衣领,露出一对挺拔如峰的胸,从他的角度刚好能一览无余。
他立刻移开目光,又重复了一遍:「什么事?」
「我渴得厉害,能给我拿口水吗?」
他没有回答,转身就走,没多久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碗清水。
我温声向他道谢,但一口水也没喝。
我全用来擦拭身子,让本就白腻腻的肌肤更加光滑。
第二日,在他路过的时候,我眼底泪光盈盈:「大人,我扭伤了脚,帮我看看好不好?」
我知道他会医术。
之前有个囚犯头风发作,就是他给治好的。
他不疑有诈,果然点头答应。
钥匙转动锁眼,才刚打开牢门,我就一个趔趄,软若无骨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顺势扯落衣襟,露出一截纤细脖颈和莹白香肩。
可狱卒目不斜视,低头检查我的脚踝。
片刻后,他淡淡道:「无妨,只是有些肿,将养两日就能好。」
眼看他要起身离开,我连忙将他按住,起伏的胸膛直逼他的脸庞。
我将嗓子放得又软又媚:「大人,良夜苦短,和我共度可好?」
「我一定把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我自小就是美人胚子,身段也好,胸挺腰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不信他还能把持得住。
可他只是呼吸一滞,很快恢复如常,伸手将我推开,长腿迈出牢门。
隔着一扇栅栏,他君子端方,清冷自持,还劝谏我:
「柳文雁,你虽是囚犯,却也该懂得自重自爱的道理。」
3
我简直要气笑了。
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还有功夫管什么自重自爱。
我只是想怀个孩子,多活一些时日而已。
被拒绝之后,我依然不要脸面,每夜在牢门口翘首以盼。
然后在他经过的时候,要么展示柔软如绵的细腰,要么挺胸露出深深沟壑,再不济也是含情脉脉、欲说还休。
可他没有丝毫停留,甚至加快步子,气得我咬碎一口银牙。
眼看离问斩只剩一个多月,我开始急了。
这天醒后,死囚们百无聊赖,隔着铁栅栏聊起了自己被抓的原因。
「我是土匪,烧杀抢掠,干了很多坏事。」
啧,这个该杀。
「我想当皇帝,给自己做了一件龙袍,还没穿上就被抓了。」
哦,这是傻子。
「我就是那个给他做龙袍的裁缝,也一起被抓了。」
呃,这是蠢蛋。
「我是天才,研制出了合欢散,男人一闻就把持不住,用过的人从未失手。」
「因为百发百中,祸害了太多男人,所以我被抓了。」
我本来听得都快打瞌睡了,闻言立刻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
说话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就关在我的对面。
「他们没收了我的合欢散,不过我偷偷在身上藏了一瓶,这样黄泉路上也有ẗṻⁿ个伴。」
我突然看见了怀孕的希望。
我好声好气地和对面男人攀谈起来。
「大哥,你好厉害啊,居然能研制出这么管用的东西。」
他经不起夸,颇有些飘飘然,喋喋不休地和我聊了合欢散。
聊到后面,他一脸觅得知音的满足,夸我是个识货的好姑娘,坚持要将合欢散送给我。
「我看你想睡那个狱卒很久了。反正这宝贝跟着我也没有用,还不如送给你。」
他龇着个嘴笑了起来:「能放倒一个男人是一个,这都是我的功绩。」
说完,一个小木盒飞了过来,越过小小的栅栏口,飞到我的面前。
「狱卒来后,你打开盒子,保准你当晚就能睡到他。」
4
合欢散只有一份,我特别珍惜。
为了一发即中,我算好日子,一早就等着狱卒。
在他如往常般在铁栅栏前经过时,我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大人,我的脚又扭伤了,你帮我看看吧。」
这次他没那么好骗,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忍着。」
「可我真疼,忍不了了。」我挽起裙摆,露出一双小腿,腿上有几道红痕,有的甚至还在滴血。
这是为了骗他进来,方才自己抓的。
他蹙起眉,到底是医者仁心,再一次上钩了。
「我看看。」
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我飞快合上铁门,关上铁窗,将木盒里面的药粉尽数洒在他的脸上。
他错愕地看着我:「柳文雁,你做什么?」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不过片刻,胸膛便起伏得厉害。
他转身想走,可我抵在门上,拦住他的去路。
「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必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我一边说,一边解开他的腰带。
大片胸膛在我面前裸露,他身体紧绷,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难受地低哼了一声,还是想逃。
我背抵着门,面朝着他,褪掉身上的白色狱服,露出里面的藕粉色小衣。
他的呼吸愈发沉了,双颊泛红,紧闭上眼。
仅有的出口被我堵住,他出不去,狭窄密闭的空间让合欢散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致。
他还极力克制,维持一丝冷静:「柳文雁,让我出去。」
见我不肯退让,他想伸手将我推开,可滚烫的指腹才触碰上我的肌肤,整个人就僵住了。
他一动不动,我趁势靠在他的怀里,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呵气。
然后一挑背后细绳,将小衣也给挑落。
他按住我的肩头,呼吸又急又沉,良久才哑声开口:「柳文雁,你和梦里很像。」
「都梦见我了,还死装呢?」我笑吟吟地仰头,亲了亲他的耳朵。
「大人,承认吧,自打给我送水那次,你就对我上了心。」
「要不然,你怎么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呢?」
他没有说话,眸光逐渐变得幽深,像是猎人嗅到了猎物。
「大人?」我又唤了一句。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将我按在铁门上,反剪住我的双手。
「不要喊大人,我叫江青颂。」
「还有,这是你自找的。柳文雁,等下别哭。」
江青颂和我想象中一样,果真相当能干。
我被他蒙住眼睛,不知情状如何,只能哭着喊他「青颂」。
外头的更声响几次,应该到了卯时。
药效终于褪了,他神清气爽地起身,慢条斯理地一层层穿上衣裳。
我坐在茅草堆里,背靠着墙,盯着他身上的红痕出神。
江青颂穿好衣服,俯身睥睨着我:「柳文雁,你这手段实在下作。」
「是挺下作,玷污了大人。」我仰头微笑地看着他:「还请大人莫怪。」
他蹙起眉来,不知是不满意我的话,还是不喜欢听这声「大人」。
他也不急着走,冷声问我:「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被判斩刑?」
「大人不是看过卷宗了吗?想必已经知道其中缘由了,何必非要问我?」
我没有抬眼,懒洋洋地回答。
他却不依,伸手捏起我的下颌,迫使我仰头和他对视。
「卷宗写的是一回事,从你嘴里说出来是另一回事。我想听你亲口说说。」
我从善如流,满足了他的要求:「江青颂,我杀人了。」
「我心狠手辣,杀了十八口人,满手血污,被判斩首。」
江青颂沉默片刻,松开钳住我下颌的手,抚平衣袍转身离开。
不出半晌,他又回来了。
给了我一套崭新囚服、一床干净被褥,还有帕子和清水。
他站在光唯一能照到的地方,负手而立。
「我记得卷宗上明明说,你杀了十九口人。」
「无论如何,柳文雁,你好自为之吧。」
「谢过大人。」我接过东西,往后退了一步,和他保持泾渭分明的界限。
我只盼着今晚这几个时辰的折腾,能让我如愿怀上一个孩子。
我还有未了的心愿,我不想死。
自那夜过后,连着几日,晚间巡逻的狱卒都换了个人。
对面大哥闲得没事,开始和我唠嗑。
「妹子,你看上的那个狱卒是不是故意躲你?」
「之前夜间不都是他负责吗?」
我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躲就躲吧,反正合欢散用完了,我也拿他没辙。」
大哥幽幽叹息:「真是个榆木疙瘩,这么个大美人投怀送抱也不知珍惜。」
可是这晚,久违的江青颂又出现了。
他换了身绛紫色的袍子,在我的牢门前驻足,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当时睡得正酣,听见有人敲牢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待看见江青颂后,我微微一怔,翻了个身继续缩在被窝里:「大人?」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柳文雁,你往日这时不都会在牢门口等着我吗?」他沉着张脸,语气辨不出喜怒。
一听这话,我来了兴致,睡意全无。
我走到他的身边,只隔着一扇栅栏,笑盈盈地问他:「大人往日路过我这处时,恨不得加快脚步,原来都在偷偷看啊。」
「这叫什么,口嫌体直吗?」
我只是想打趣打趣他,却不想他的反应会那么大。
江青颂直接打开牢门,将我逼到墙角,手掌抚过我的腰肢。
「我说过了,别喊我的大人。」
「嗯?那我喊什么?」我微微挺胸,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他的喉结轻轻一滚,引导我:「就和那晚哭的时候喊的一样。」
「那,」我浅浅笑了起来,踮脚凑到他的耳边,柔柔地道:「青颂?」
腰上蓦然一紧,江青颂呼吸一滞,咬着牙狠声道:「柳文雁,我算是栽到你的手里了。」
5
我没有阻拦江青颂。
多来几次,我怀上孩子的概率也会大些。
这次江青颂依旧待到天色将明,好像有没有合欢散对他的影响不大。
我又麻又累,懒懒地窝在了被子里。
江青颂半眯着眸,也不急着走,从背后抱住了我。
「柳文雁,为什么要引诱我?」
我这个人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闻言想到没想,说了一个男人最受用的回答。
「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大人呀。」
「我对大人一见钟情,所以千方百计引诱大人。」
江青颂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我的肩窝处,低低哼了一声:「算你眼光好。」
这次结束后,他依然给我端来清水,只是与上次不同,他会亲手拧干帕子,仔细为我擦拭身体。
也是从那日起,子时巡逻的狱卒又变成了江青颂。
他食髓知味,每每路过我的牢门,总要溜进来纠缠着我不放。
在我喊他「青颂」的时候,他会将我嵌在怀里,抚着我的脸颊哑声说着爱我。
我嘴上应和着他,心里面却门清,男人这时说的话是绝不可信的。
如今离刑期不到十天,我愈发紧张起来。
算算日子,我的月事已经推迟七八日了。
很大概率是怀上了。
让死囚怀孕说出去到底并不光彩,估计江青颂只是贪图鱼水之欢,若我将此事告知他,他未必会向上呈报。
于是,等江青颂天亮离开后,我喊来另一个狱卒:「大哥,我这月事迟了许久……可能是怀上了。」
「按照我朝律法,若是怀孕,可以暂缓死刑。麻烦大哥帮忙请个郎中,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身孕。」
本以为要废一番口舌功夫,但出乎意料,那个狱卒对我的态度很好。
他将此事报给典狱长,典狱长很快就将郎中请来。
郎中为我把脉的时候,我的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半晌,郎中问典狱长:「这姑娘被关进来有多久了?」
「两三个月吧。」
郎中皱起眉来,疑惑地道:「这倒奇怪,我观姑娘脉象,她有身孕才刚满一月。」
我欣喜地捂着小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看来这孩子是第一次和江青颂在一起的那夜怀上的。
典狱长闻言,一瞬间表情有些慌乱。
他心不在焉地将郎中送走,又慌慌张张地离开地牢,临走之前ţŭₘ说会给我安排好去处。
我知道,怀孕的女子都会被统一送去京郊待产,待产下孩子后再回地牢。
相比地牢,京郊的把守会松很多,到时候想逃走也方便一些。
我左等右等,等到快黄昏时,一顶软轿抬进了地牢。
轿帘是绸缎制的,轿子里放了两个松松软软的抱枕,单看那光泽,也知道是上好的料子。
典狱长催我:「柳姑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去?」
「哎呀,我都给忘记了,怎么能让您穿着囚服上这轿子呢。」
底下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秋香色襦裙和湖蓝色系带披风。
小丫鬟帮我换好衣服,狱长亲自为我掀开轿帘:「柳姑娘,您进去吧。」
我一边被丫鬟搀着上了轿子,一边不明所以:「这是要做什么?」
现在孕妇的待遇居然这么好了吗?
是不是好得有点过头了?
狱长笑眯眯地回答我:「柳姑娘,您怀了国公爷的骨肉,这是接您去享福呢。」
我的脑子轰得一下炸开了。
「国公爷……江青颂?」
「是啊。」他看我的眼里全是羡慕:「柳姑娘您真是命好,国公府三代单传,传到宁国公这一代,因着他不肯成婚,老夫人都快急疯了。」
「您一进门就有了身孕,府里还不得把您供着。」
我呆呆地捂着小腹钻进轿子,还狠狠掐了一把手臂,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轿子被人抬起,我掀开布帘,久违的天光落在我的身上,刺得我微微眯起眼睛。
一路兜转,视线逐渐开阔,茅草房变成了高门大户的宅邸。
轿子停在朱红正门前,牌匾上写着「宁国公府」四个大字。
6
我莫名其妙住上了国公府。
和典狱长说的一样,府里人确实对我这一胎特别上心。
老夫人单独见了我,点了点头:「倒是个标致的美人,难怪会让阿颂上心。」
「可惜是个满手血污的死囚。你本该在京郊待产,我们舍不得江家的子嗣外流,这才把你接进公府。你就在这安心住下,等生下孩子,无论男女,我都会交给阿颂未来的妻子抚养长大,你也不至于死时还有牵挂。」
「我也是为了孩子着想。有个身为死囚犯的娘亲,传出去多丢人啊,孩子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有和她做过多争辩。
本来就是借江青颂的种怀个孩子,我除了喜欢他的身体,对他也没什么感情。
我是平州人士,活下来就是想回趟平州。
江家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存在,本想开间僻静的院子让我小住,可江青颂非要让我和他住在一处。
当晚,他不敢再对我造次,只小心翼翼地揽着我:「祖母单独见你时说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闭着眼睛假寐。
江青颂轻轻拍着我的背:「她要是说什么难听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没有呢。」我转头笑着看他:「老夫人对我很好,特意安排了我的膳食,还吩咐郎中每日检查我的身体。」
江青颂眯着眼睛看我,凑过来啄了啄我的嘴,眸光逐渐变得幽深,按住我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满脑子都在想怎么逃离国公府。
本以为从国公府逃走会很简单,可我低估了江家人对这一胎的重视程度。
我说出门买碗糖水,老夫人直接把糖水铺子的厨子喊进府里。
我说出去看看首饰,老夫人将库房里的首饰全摆到我的面前让我挑选,还说我将来一定是黄泉路上最美的那个。
后来我实在没辙,说想出门散散心。
这下是出门了,可江青颂陪在我的身边。
后面还跟着四个丫鬟、六个小厮、八个护卫,我是想逃也没得逃。
好不容易假借上茅房躲了起来,刚瞄到一条适合逃跑的小路,江青颂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还微笑地看着我,变戏法般变出一条黄金项链,在我面前晃悠。
「喏,送你的。」
「怎么这个表情?高兴傻了?」
我在心中暗骂了他一顿,面上笑着接过项链。
我终于意识到,逃离国公府的难度和越狱也没什么两样。
早知道当初就不敢贪图江青颂这副皮囊,换个平庸一点的狱卒引诱。
半个月后,同僚来府上和江青颂小饮,我听他们谈起了平州的事。
「平州又起战乱,越国昨夜起兵,和我们打了起来。」
「听说打得挺厉害,死伤了不少士兵。」
我蹙起眉来。
无论如何,我近期一定得回平州。
自打入府之后,我一向对江青颂不冷不热。
今夜我早早备好了一桶洗澡水,他回房时我正在沐浴。
见江青颂进来,我撑在浴桶边缘,朝他招了招手:「大人,一起洗吗?」
「哦不,瞧我这记性,该叫青颂的。」
江青颂抿了抿唇,合上房门,没有上前,也没有走,只沉声提醒我:「悠着点,别着凉了。」
说完他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慢条斯理地一寸寸洗着,洗完后站起身来,长腿刚迈出浴桶,就一个脚滑不慎跌倒。
江青颂立刻起身,将我接了个满怀。
我软软地钻进他的怀里,趁势抱住他的脖子。
「你有孕在身,能不能节制一点?」
他低低哼了一声,抓起丝帕帮我擦干水渍。
我抿着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有个事情想求求你。」
「我想回趟平州。」
江青颂皱起眉来:「平州如今战乱,你过去要做什么?」
「我在平州有个好姐妹,她死的时候还是我亲手葬的。我答应每年她的生辰,都会去坟上看看她。」
「前些时日是她的生辰,我没能如约去看。她气得一连三天给我托梦,让我一定要去。」
江青颂没有笑意地笑了起来:「那不是正好,你们姐妹还能梦里相见,一起说一说私房话。」
「求求你了嘛。」我好言好语地央求着他。
他帮我穿上衣服,语气生硬:「我帮你在京中给她立个牌位,你去给她烧烧纸钱。」
「至于平州,等那边战乱结束ṱű̂ₖ再说吧。」
那天晚上,我仰头看着床顶出神,寻思着怎样才能让江青颂松口。
翌日醒来,老夫人早让人熬好了参汤等我。
我推说没胃口,一口也没喝。
养身的午膳没用,丰盛的晚饭没吃。
一整天都紧蹙着眉长吁短叹。
江青颂回来,我也没有如往常般和他搭话。他说什么我都不理,只顾着唉声叹气。
连着过了三日,老夫人慌张极了,生怕她的宝贝孙子出事。
可郎中说我身子康健,大抵是有了心结才吃不下饭。
江青颂闻言,直接合上房门:「柳文雁,你这是威胁我呢?」
「你知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吃软不吃硬。」
可我明明先软后硬,软的对他也没有用啊。
「吃不吃饭是你的事,反正饿肚子的是你又不是我。」他冷笑着,拎起我的手腕:「你看看自己的手,都瘦成这样了,还给我闹绝食呢?」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在气头上,说话难听得很:「我不吃威胁这套,你别再白费功夫了。」
我抿了抿唇,拉了拉他的衣袖:「青颂,你看我饿肚子都不心疼吗?」
他偏过头,不肯看我,眼神却明显柔软了起来。
我用脑袋蹭着他的胸膛:「青颂~」
又用手抓着他的衣襟,在他锁骨上画圈圈:「青颂~~」
正准备再接再厉时,他捂住了我的嘴。
「别捏着嗓子喊了,娇得要死。」
我说不出话,只好朝他眨了眨眼,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掌心。
他的呼吸沉了两分:「明天去收拾包袱。」
「嗯?」
「嗯什么嗯,带你回平州啊。」
他没好气地看着我:「柳文雁,我是真的栽在你身上了。」
7
平州离京城不近,因着我有身孕,江青颂刻意放慢速度,路上花了足足十日。
到了平州,我来不及休整,直奔姜南溪的坟前。
我没带菊花,她不喜欢菊花。
姜南溪爱吃零嘴,我把各式各样的零嘴都买了一点,在她的坟前整整齐齐摆开。
我给姜南溪磕了三个响头,江青颂想来扶我,我摇了摇头。
「我们姐妹要说私房话,你走远点,别打扰我们聊天。」
等江青颂走远后,我一边说话,一边悄悄调整站位,用身体挡住姜南溪那长满野草的墓碑,徒手在黄土里翻搅。
还好还好,我拼死护住的东西还在。
我取出东西藏在怀里,等一切恢复原状,才拍拍身上的尘土缓缓起身,走向江青颂。
江青颂忽然问我:「柳文雁,你杀那十多个人,和姜南溪有关吧。」
「没有啊,我就是心思恶毒,看男人不顺眼,一把火全烧了。」我漫不经心地道。
「留点口德吧。」江青颂瞥了我一眼:「卷宗上说你凶恶歹毒,但我特意让人去调查了一番。」
「哦?」我来了兴致:「那大人查到了什么?」
「姜南溪是平州青楼里红极一时的花魁。四个月前,她的房里来了很多客人,那些客人都是我们的魏国士兵。」
「我朝一向重武,从武者地位超然。即便老鸨不再愿意,也拒绝不了士兵的要求,何况他们还是奉将军之命而来。」
「他们在姜南溪的房里荒唐了三日三夜,期间姜南溪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到最后甚至声音都发不出。」
「后来有人捅破窗纸,点了迷烟将人迷晕,然后放了一把大火。大火烧死了所有人,除了姜南溪,不多不少刚好是十八个人。」
江青颂逆着光,低声问我:「柳文雁,这是你被斩首的真正原因吗?」
我点了点头:「是,可你说的不全对。我受过南溪姐恩惠,断不可能害死她。」
「我放那把火的时候,南溪姐已经死了,他们玩弄的是一具尸体ŧū⁴。我点完迷烟,等人晕倒之后,抱着南溪的尸体离开,然后才把所有人都烧成灰烬。」
「江青颂,我害死了十八个男人,你害怕了吗?」
我含笑看着他:「后不后悔一时被美色蛊惑,沾染了我?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把我送去京郊或者留在平州都行,我不会纠缠着你。」
我是在安葬完姜南溪的第二日被捕的。
我说那些男人毫无人性,可判官说我妇道人家见识短浅。
他说男儿军营打仗太累,人家只是消遣放松一下,我怎么能一把火给人烧了?
判刑那天,好多士兵前来围观。
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蛇蝎心肠,十恶不赦,还说姜南溪不过一介玩物,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从士兵到判官,从县令到知州,从平州到京城,那些男人都这样说我,我已经听到麻木。
可此刻江青颂正色按住我的肩膀,摇了摇头:「怕什么?」
「柳文雁,我只会觉得你知恩图报、善恶分明,我心疼你都来不及,为什么会怕你呢?」
「作践女人的男人从来都是最低劣的男人,他们该死。」
「你不是满手血污,你是结束罪孽。」
他这番话说得认真,听得我一阵恍惚。
这是四个月来,第一次有人站在我这一边,告诉我我没有错。
我仰头看着逆光而立的江青颂,眼眶有些发酸。
往日我总觉得他和那些男人没什țű⁶么两样,便不愿没有掏出真心,此刻忽觉,除了脸、身材和家世,原来他还有其他可取之处。
被他抱在怀里的那刻,我盯着不远处姜南溪的墓碑,低声道:「江青颂,你不了解我,其实我很坏很坏的。」
江青颂揉碎了我的发,语气里带着笑,完全不当回事:「那我拭目以待,看看你到底能有多坏。」
平州四处战乱,邻国越军当先挑起战争,如今正是和魏军打得最焦灼的时候。
我听见小女孩的哭喊,一声接着一声,分外凄厉。
江青颂叹了口气:「平州三天两头便起战事,苦的都是百姓。」
「希望战乱能早点结束吧。」
他决定只在平州住一夜便赶回京城。
在客房下榻之后,江青颂很快昏睡了过去。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将点燃的迷烟吹灭,揣着怀里的东西出了房门。
我来平州,除了祭拜姜南溪,更重要是送东西。
我一路小跑,熟门熟路地到了两军交界之处。
再往前一步,就是越国。
把守的士兵看见我后,立刻警惕地掏出了长矛。
待看清我的模样后,又微微一愣,收回兵器。
「柳姑娘?」
「是我。」时间太紧,我来不及解释,只将怀里的东西交给越国士兵。
「别问其他,即刻把它交给将军。」
生怕惹旁人注意,我匆匆转身离开。
我给越国士兵的,是一张布防图。
一张关于魏国平州边境的布防图。
我早说过,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我骗了江青颂,姜南溪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我来平州也不是为了给她上坟。
我就是来给敌国送布防图的。
8
离开边境之后,我放慢了步子。
好不容易从江青颂眼皮子底下溜走,我自然不会再回去找他。
只是要去哪里,我还没有想好。
虽然战乱四起,可平州百姓的日子还在继续。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早餐铺子开门了,街上飘起炊烟,肉香味远远钻进我的鼻端。
我摸了摸肚子,转身进了一间包子铺。
正坐在铺子里一顿胡吃海喝时,身后突然有人喊我:「柳文雁!」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我愣了愣,鸡腿啃到一半就讪讪回头,扯出一个笑。
「好巧啊,大人。」
江青颂沉着眉目,挤到我的身边坐下:「巧什么巧,找了你半天,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平州如今乱得很,你乱跑做什么?」
不等我回答,看见桌案上的一堆早点,他拧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这么多早点,你肯定吃不完,其他的都是给我点的吧。」
「原来你大清早跑出来,就是为了给我买早点?」
啊?
他是不是误会了?
平州的饭菜太过令我怀念,怀孕之后我的饭量又大了许多,这才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早餐。
我连忙将啃到一半的鸡腿塞进他的嘴里:「是的呢,就是来给大人买早点。」
「大人真厉害,这都能猜得到。」
他一边看着我,一边低头咬着我吃过的那半截鸡腿,眼里漾开浅浅的笑意。
他是高兴了,可我走不成了。
我被江青颂带上马车,马车一路东行,往京城的方向赶。
生怕我舟车劳顿,他在车里铺了层厚厚的褥子,让我累的时候能直接躺在车上。
我靠在江青颂的腿上,半眯着眼睛问他:「大人,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废话。要是不喜欢你,何必为你鞍前马后?」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说爱我对他而言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幽幽叹了口气:「大人别爱得太深。你知道的,我是个死囚犯,如今只是因为怀孕才赞缓刑期,等孩子生下后,还是要死的。」
江青颂没有说话,顺着我头发的手却停了下来。
我继续道:「大人,我活不过二十岁的。如今将满十九,算算日子大抵不到一年,大人别爱得太满太深,要不然到时候会很难过……」
「呸,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江青颂皱起眉来,用唇堵住了我的嘴:「柳文雁,你好好一个人,怎么偏偏长了一张嘴呢?」
临上京的前两日,他突然放慢速度,马车在一座小镇停了下来。
江青颂拉着我下车,非要说带我吃好吃的。
他去了当地最好的酒楼,把最贵的菜全点了一遍,摆到我的面前。
一会为我夹菜,一会为我盛汤,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掏出一个木盒给我。
我愣了愣:「这是做什么?」
他低头笑着看我:「柳文雁,今年是你十九岁的生辰,生辰快乐。」
「这是贺礼。」
我以为盒子里会是女儿家的首饰,可打开之后却见一堆商铺田庄和地契。
「宁国公府的全部家当都在这了。」他把盒子推到我的面前。
我不明所以:「大人给我这些做什么?」
「这些东西去平州之前我就准备好了。」他的瞳孔里映满了我的模样:「我想和你说,你不仅有十九岁生辰,还会有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一直到一百岁的生辰。」
「错不在你,在那些士兵。我会带你面圣,将此事呈报皇上,皇上会更改你的刑罚。」
「只要不是死刑,按照我朝惯例,都可以交赎金免刑罚。我会举全府之力护你周全,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到终老。」
他今日的话格外多,又将那个木盒子推到我的面前:「这些都是给你的。」
「我不在乎身份门第,从接你回宁国公府那日起,我就想着娶你为妻。」
「柳文雁,我想把宁国公府交到你的手上,再陪你过每一年的生辰。」
我一时语塞,缓缓放下碗筷,不知该说些什么。
之前即便江青颂多次说他爱我,我也觉得这种爱只是宠爱,类似对妾室、对玩物的爱,喜欢时逗弄一下,谈不上有多深切。
可他说要娶我为妻、又将全部家当交到我手里的这一刻,我彻底懵住了。
江青颂是一介清流、人人赞颂,而我是阴沟里的老鼠,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
如果他知道我给越国送了布防图,我不晓得他会是什么反应。
自从用了我送的布防图后,越国一路高歌猛进,近来的战役频频获胜,拿下平州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合上木盒,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臂,模棱两可地回答他:「成亲的事以后再说,先吃饭啦。」
「好,聘礼已经备下,不过嫁衣还没做好,成亲确实还需要一段时日。」
江青颂颔首,一个劲儿让我吃长寿面:「多吃点,吃得饱饱的。」
他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一口一口咬着面,快将脸埋在面碗里。
那天晚上江青颂从背后抱住了我,将我拥入怀中。
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了反应,呼吸都沉了几分。
我握住了他的手:「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随行的郎中说胎像已稳……」
「没事,不急。」他抚着我的碎发,轻轻按着我的心口:「只是忍十个月而已,我们来日方长。」
回京之后的第二日,江青颂就带我进了皇宫。
我跟在江青颂的身后,看着他给皇上行叩拜大礼,咬着牙有样学样,将头磕在地上。
江青颂将我的事告知皇上,皇上听罢没什么表示,只是嗤之以鼻地道:「十多条人命到底死在她的手里,为了一介风尘女子杀人着实不该。」
「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朕会改判流刑,不过国公府交好赎金,她也不必流放。」
说完,他的话锋一转,落在了江青颂的身上:「宁国公一向不近女色,没想到居然会在狱中被女死囚吸引。」
「你是叫柳文雁对吗?抬起头来给朕看看。朕还真是好奇,到底怎么样的姑娘,能把宁国公也吸引住了。」
我攥着拳头,没有动作。
皇上有点不耐烦了,催促我:「听不见话吗?」
江青颂连忙解释:「阿雁比较内向,皇上这番阵仗估计是吓着她了。」
他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在我耳边低声道:「皇上只是好奇想看看你。我在这呢,你不用害怕。」
我不是害怕,是在调整表情。
我怕眼底的情绪太过汹涌,当着皇上的面流露出来。
多番催促后,我轻抿着唇,在皇上的沉沉目光下缓缓抬起了头。
9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
他和我想象中差不多,浑身上下透露着养尊处优的矜贵和不知人间疾苦的高傲。
我死死压住内心沸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似平静。
皇上也注视着我。
甫一见我之际,他的瞳孔紧缩几分,没有出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半晌之后,似笑非笑地道:「朕大抵知道宁国公对你如此执迷的原因了。」
可我今日只是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裙,因为怀孕,还穿了件格外宽松的。
自我抬头后,皇上的视线始终黏在我的身上。
直到我离开,那股灼热的视线也没有消失,一直在我的身后盘旋。
连江青颂也感觉不妥,放慢步子,刻意走到我的身后,用颀长的身影将我挡得结结实实。
临出门前,他牵起我的手,转头看向了皇上:「我近日打算与阿雁成亲。劳烦皇上挂心我的亲事多年,如今总算是有着落了。」
皇上只是笑了笑:「那就恭喜宁国公了,祝宁国公早日心想事成。」
江青颂牵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就这么牵到了国公府里。
老夫人刚好撞见,皱起眉来:「阿颂你收着点吧,大家都知道你要娶媳妇了。」
我疑惑地看着老夫人。
此前她一向厌恶我,觉得我连给江青颂做妾都不配,如今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居然同意江青颂胡闹娶我?
她甚至还过来拉我的手:「往日是我误会了你,我也是才听阿颂说了你入狱的真正原因。」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那些作践女人的男人烧死也不无辜。」她慈爱地看着我:「是我对你有偏见,先前才说了伤你的话,我在这里向你道歉,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懵懂地看着她:「老夫人您客气了,我……」
话还没说完,江青颂便拉着我回了屋。
才合上房门,他的吻就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吻得我气喘连连。
「是我失策了,我不该带你去见皇上,这事本不该让你出面。」他一边说,一边咬着我的唇。
「你生得太过明艳,容易遭人惦记。今日皇上看你的目光,着实让我很不舒服。」
说到这里,他将我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柳文雁,我真该把你珍藏起来,让你成为我的私有物。」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可你不是小猫小狗,你是活生生的人,我的占有欲再如何作祟,也得先尊重你的意愿。」
他一遍遍地亲吻着看我,连指尖都不放过,最终依然止于亲吻,将头搁在我的小腹上。
「等小家伙出生再说。」
近来一直没有好日子,最近的吉日也得过两个月。
江青颂一面筹备婚事,一面政事缠身,着实是忙得很。
他对婚事太过上心,凡事亲力亲为。
这日,皇上突然给他安排了一桩差事,让他下趟江南。
江青颂收好包袱,将我吻了又吻:「我会快马加鞭,至多半个月就回来找你。」
「你在家乖乖等我。」
可他前脚刚走,后脚皇后就下了懿旨,邀我入宫一叙。
入宫之后,小太监带着我在狭长的宫道上兜兜转转,最后领我去了乾清宫。
那不是皇后的宫殿,是皇上宋时清的。
10
乾清宫里,宋时清穿着一件明黄袍子,放下手里的书卷,朝我招了招手。
「柳文雁,朕等你很久了。」
我扶着门框,没有进门。
宋时清朝小太监抬了抬下巴,那小太监突然推搡了我一把,将我推到地上。
而后飞快合上殿门。
我跌坐在地,一角明黄衣摆落在我的眼前。
宋时清没有说话,只是朝我伸出了手。
我抬头看着他,冷声道:「民女和宁国公要成亲了。」
「朕知道。」
「民女肚子里还有宁国公的孩子。」
「朕知道,可那又如何?」
宋时清微微眯起眸子,抬着下巴缓缓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朕想要的,有什么是要不到的?」
「比起青涩少女,朕还更偏爱你这种颇具风韵的姑娘。」
「至于孩子,」他用力捏着我的下颌:「一碗红花灌下就没了,算得上是什么事?」
说完这话,他不容拒绝地将我抱起,甩到了他的榻上,动作粗暴。
我哭得喊哑了嗓子,他才稍稍软了语气:「别哭得梨花带雨,朕会轻点,你别害怕。」
「也不用担心江青颂生气,你与他不会再有瓜葛。朕会给你名分,从此世间再无柳文雁,你就是朕的昭嫔。」
我气极,在他背上抓出道道血痕,满手鲜血。
他疼得闷哼一声,扼住我的手腕:「倒是个性子倔的小野猫。」
「不过没关系,朕有的是时间慢慢调教你。」
那天过后,我再也没能回宁国公府,我被安排在关雎宫住了下来。
宋时清随意给我捏造了一个身份,说我是江南小吏的女儿崔韶。
至于柳文雁,她被皇后请入宫中,皇后和她聊了一炷香的工夫后就让她回国公府。
谁知她命不好,眼看就要苦尽甘来,路上居然遇到匪盗。马车被逼到山上,马一惊之下跌落山崖,柳文雁尸骨无存。
我在关雎宫里听见了这个消息,盯着手里的金链怔怔出神。
宋时清来得很勤,我俨然成了宫里的宠妃。
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一直没有动我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如今四个月,倒是也没有太显怀。
江青颂应该在半个月后回来,可七日之后,突然有太监过来传话。
「娘娘,皇上请您去趟养心殿。」
「什么事?」我冷声问他。
「宁国公今日回京,突然跑到宫里,非说皇上夺了他的妻子,要皇上把妻子还给他。」
「您说这不是笑话嘛。他的未婚妻掉落悬崖,关皇上什么事?皇上这是让您过去解释误会呢。」
我收起手里的金链,点了点头:「好。」
我想江青颂了,我想去见见他。
11
江青颂一向爱干净,今日穿的衣物却有些污渍。
一看就是连日赶路后直奔皇宫,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洗。
此刻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平添了几分憔悴。
若是往常,我一定会上前抚平他的眉,再软声软语地问他为了什么事而心忧。
但此刻,我只能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冷眼旁观。
江青颂的眼眶红了,几步上前想揽住我。
我却退后一步,生分而礼貌地唤他:「宁国公。」
他微微一怔:「柳文雁,你刚才喊我什么?」
「宁国公唤错人了,我不是柳文雁,我是皇上的昭嫔崔韶。」我淡淡提醒他。
江青颂的情绪显然有些失控,挣扎着非要抱我。
「柳文雁,少在这里给我装,你化成灰我都认得,跟我回家……」
殿里不止是我们二人,还有小太监在,那是宋时清的耳目。
我皱起眉来,奋力甩开了他的手,紧紧攥着掌心,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
「宁国公,不管我以前是谁,此刻都是皇上的昭嫔。你是个聪明人,莫要在我身上再浪费时间了。」
「可是……」他凄凉地看着我:「你是我的妻子啊。」
「喜服都做好了,请帖也发出去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我也好想跟他走,可是我不能。
我只能摆出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拒绝他:「不好。」
「宁国公,我早和你说过,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好不容易攀上皇上,我何必再回到你的身边?」
「你在说什么?」他愕然看着我。
「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我笑了笑,一字一句告诉他真相:「在地牢里千方百计引诱你,是因为刑期将近,而我还不想死。我能接触的只有狱卒,而你是狱卒中最出挑的。」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听见江青颂的回答。
我抬头看向了他,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遗落在了阴冷潮湿的雨季。
良久之后,他哑声问我:「所以只有利用,从来没有爱,对吗?」
「其实……没有爱也没关系,我爱你就可以。」
「可是宁国公,你现在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了。」我提醒他。
偏生这个时候,太监端来一碗药汤,递到我的面前。
「这碗红花,皇上让太医熬了许久。皇上说了,喝与不喝由娘娘决定。」
难怪宋时清前阵子一直没有给我喂红花,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看似给我选择的机会,其实根本没有给我一点退路。
有些时候我已经能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动静,偶尔也会生出一种即将做母亲的恍惚感,可现在我护不住他。
我缓缓端起药碗。
「柳文雁!」江青颂喊我名字,冲上来就要打翻药碗。
可他被人死死拦住,动弹不得。
他只能一遍遍央求我。
「柳文雁,别喝好不好?」
「这是你和我之间唯一的羁绊了。」
说到最后,他的眼泪甚至泛了泪光。
可我还是闭着眼睛,当着他的面,将那碗红花一饮而尽。
药汁果真好苦,和我在平州吃过的苦一样,能让我记一辈子。
「宁国公,如今你我再无瓜葛,还请国公爷自重。」
在我喝完红花之后,太监传来一道圣旨。
皇上念及宁国公政绩显著,特意为其指婚,指了平昌郡主,令他二人即日成婚。
太监将圣旨交到江青颂的手里,还连声向他道喜:「皇上说了,平昌郡主品貌端庄,又出身高贵,和宁国公再相配不过。」
江青颂没有接圣旨,只垂头看着光洁如镜的地砖,一句话也没说。
我轻声道:「那祝宁国公和郡主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他终是轻哂一声:「臣谢过昭嫔娘娘。」
而后捧着圣旨转身离开,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再也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大抵他是看透了我,又恨极了我。
他离开后,红花药效发作,我疼得厉害。
一团血肉从我身上生生剥离,我疼得死死咬住巾帕,最后昏了过去。
宋时清对我很是满意,命医正好生给我调理身体。
医正给我把脉的时候,微微一愣:「娘娘的脉象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臣总觉得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他把着我的脉,百思不得其解。
「无妨,大抵是因为如今身子虚弱吧。」我连忙转移了这个话题。
医正没有过多执着,只是开了方子让我好生调理。
宋时清三天两头便来关雎宫。
不过他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每次来都要让人先检查一番,甚至我侍寝时一根发簪都不能戴。
大抵是他这个皇帝当得昏庸,被刺杀过太多次了。
我小产后不到十日,他就把我按在榻上:「柳文雁,朕很惦记你的滋味,快给朕尝一尝。」
我没有推拒,推拒在宋时清面前一点作用也没有。
他只会燃起好胜心,更有兴致地折腾我。
不过近来他总是紧锁眉头,似乎颇为心烦。
「皇上这是怎么了?」我歪着脑袋,轻声问他。
「平州战事节节败退,朕好不容易从越国手里夺过来的平州,估计是要还回去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了我:「夺平州一事发生在十四年前,那会你年纪尚小,不知道也属正常。」
「那时朕刚登基不久,有了第一个宠妃李氏。她的模样与你有三分相像,朕很喜欢她。她的性子娇蛮,三天两头便要和朕吵架,一吵架就溜出宫去。」
「有一次,她和朕赌气,同往常般溜出皇宫。可朕翻遍了全京城也没有找到她。」
我状似好奇,托着下巴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朕翻遍全国也没有找到。朕急得发疯,直到一年后终于打听到了李氏的消息。有人在越国的平州看见李氏,连忙呈报给朕。」
「朕命人一探究竟,发现那人真是李氏。她离开皇宫后,被人贩子盯上,拐到了边境。有个平州牧民在边境看见她,就将她买回家做了小妾。」
「他们把李氏给朕送了回来。朕朝思暮念的李氏是个水灵灵的姑娘,可送回来的女人十指生茧,一张脸被风沙磨得粗砺,让朕提不起一点兴趣。」
「朕当时年轻气盛,在心中怨毒了那个牧民。于是,朕命人打下平州。差不多过了半年,越国失守,平州终于被打了下来。」
宋时清一边说着,一边勾起唇角,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当时平州都是越国人。生怕他们作乱,也为了给李氏复仇,朕让人屠半城。只屠男人,连刚出生的婴孩都没放过。」
「那女人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飘忽。
他沉浸在自得之中,理所当然地道:「女人吗?为了打下平州,魏国士兵劳心劳力,女人自然是送给他们玩乐。至于那些年纪小的,就直接送进青楼窑子里面。」
「李氏回宫之后没多久就死在了宫里,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朕心疼李氏,让人给平州的所有越国女人都喂了药。」
说完,他揉了揉我的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朕知道是你平州人士。朕查了你的生平,你父母都是魏人,魏国打下平州后才从邻郡迁过去的。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是正常,你只要知道朕当时有多威风就好。」
说到这里,他又蠢蠢欲动,按住了我的肩膀:「柳文雁,你这娇俏的模样,还真不像平州人。」
「倒是个李氏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我勾住他的脖子,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久久没有言语。
我现在真的很想咬断这截脖子啊。
12
我在宋时清身边待了三个月。
他出席大小活动都带着我,所有人都知晓我是宫里最得宠的女人。
我偶尔会在人群中看见江青颂。
他清瘦了许多,听说和平昌郡主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夏至。
他没有看过我一眼,在宴会上觥筹交Ťŭ̀₍错,与同僚把酒共饮。
好像我的离开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这样真好,真好啊。
只是近来我的身体愈发不好,一开始还只是浑身酸痛,慢慢变成了咳嗽不止,到现在已经开始咳血了。
宋时清请太医来看,太医也不知道我这究竟是什么问题,只推说是小产后没有休养好,这才伤了身体。
他给我开了药,嘱咐宫女熬好汤药,让我每日按时服用。
其实我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吃药根本不管用。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这日,给宋时清侍完寝后,我柔声细语地拉着他的衣袖:「皇上,明日我们玩点有意思的吧。」
宋时清一脸兴味:「玩什么?」
「我们来角色扮演。您依然演皇上,我就演流浪民间的哑巴孤女,到时候您干什么,我都不能发出声音,好不好?」
他一向孟浪得很,听见后便兴奋起来,要不是今日已经累得厉害,没准现在就缠着我。
翌日,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宫女提前将关雎宫和我的身体搜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后,宋时清便如寻常般传我侍寝。
他进了屋里,我没有问安,只指着嘴巴眨了眨眼。
他笑了起来:「你入戏倒是极快。」
他闹着要来追我,我假装躲避,然后一不小心被他搂了个满怀。
他的眼神带了一丝迷乱,就势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放倒在床榻之上。
然后一层层剥开我的衣裳。
我全程没有说话,只偶尔发出「呜呜」的声音,用披帛捆住他的双手。
他愈发兴奋,俯下身亲吻我脸颊。
此刻,他的脖颈就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半撑起身,状似用力抱住了他。
然后,我终于做了幻想了千百次的事。
我咬住了他的脖子,像狼叼住猎物一般,死死地攀咬住。
我的嘴里含了一块刀片,那块刀片如愿割破他的皮肤,一点点切断他的静脉。
他想挣扎却动不了手,那双手还被披帛捆住。
他想喊人护驾,可我速度更快,用丝帕堵住他的嘴。
他只能发出沉闷的哼声。
我一边手上用力,一边娇笑着道:「皇上,您倒是轻一点啊。」
大片大片的血流了下来,流了我满手。
他吃痛之下,为了求生,用脚狠命踹着我。
踹我小腹,踹我下巴,踹我的脸,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去踹他能触及的每一处。
我不敢发出痛呼声,只等咬牙死死忍着。
整块刀片终于没入他的脖颈,他气息微弱,将死之时无力抵抗,只能死死地盯着我。
我低头看着宋时清,扇了他一巴掌:「其实第一次见你那天,我就想杀你了。」
「那时我不敢和你对视,是因为我拼死忍着杀意。」
「你以皇后名义让我入宫之时,我就猜到了你的用意,但我还是去了。迈出宁国公府门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取你性命,哪怕以命换命我也在所不惜。」
他的目光渐渐转为茫然,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恨他。
「因为,我是越国人。」
「我爹娘弟弟都是越国人,被你屠戮殆尽、由你肆意欺辱的越国人。」
「我们一家四口,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都死在了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一个很普通的一天。
爹放羊回家,说今日羊拱了邻居家的狗。
娘挽起袖子,开始做饭。
弟弟刚学会说话,一声声「阿姐」叫个没完。
我则眼巴巴地坐在桌子边,等着吃娘做的乌枣糕。
然后,平州城破,魏国接管。
我的噩梦开始了。
最先死的是爹。
他抱着弟弟上了断头台,和邻居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一起。
魏国士兵押着他们,我只听见他们的哭喊求饶声,一声接着一声,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屠刀落下,头颅骨碌骨碌滚了满地。
鲜血喷在我的脸上,从此我爹再也不会回家,也没人会喊我阿姐。
娘捂着我的眼睛,哭着让我别看。
而下一个死的,就是娘。
她是被丢进军营,慢慢折磨死的。
魏国士兵残忍,看见她后蜂拥而上,不知休止、毫无节制。
她进军营里不到三个月就成了一具死尸。
一具形销骨立的死尸。
那时我已经不想活了,我想到地下和我爹娘弟弟团聚。
可我身在窑子里,连生死都不由得自己。
老鸨说我是个美人胚子,将我看得很紧。
长在青楼,勾引男人的把戏我自小耳濡目染,熟得不能再熟。
我知道,我长大后会和楼里的姐姐们一样,不停地接客揽客,这就是我的宿命。
但很幸运,我遇上了姜南溪。
在我痛苦的时候,是她为我擦干眼泪:「阿雁,越国的女人即便身陷泥沼也要坚强。」
「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家的。」
我仰头看着她,畜了满眼泪水:「可是姐姐,我家人都死了,我哪来的家啊?」
「小家没了,但大家还在。」
「越国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共同的家,也是我们永远的家。」
我哽咽地问她:「可是魏国占领了平州,我们还回得去吗?」
「能回去的,总有一天能回去的。」
「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回家的。」
「阿雁,好好长大,等着回家的那一天。」
她悄悄为我寻了对养父母,是近期迁来平州的魏国人士。
他们的亲生女儿七岁夭折,两人成日郁郁寡欢。
而当时我刚好七岁,在姜南溪的帮助下,我被偷偷送出青楼,顶替了他们女儿的身份。
一开始我很排斥魏人,后来发现不是所有的魏人都生性残暴。
我的养父母是再老实本分不过的人,待我也极好。
原来真正的罪人,是那个我素未谋面的魏国皇帝,还有那一群惨无人道的魏国士兵。
但我可能天生命中带煞,克死了爹娘弟弟,也克死了我的养父母。
不过没关系,至少我杀了宋时清。
我这个小小的、卑微的越国人,还是有一点用的。
宋时清死在我的面前。
我踢开他的身体,安静地梳妆打扮。
梳起儿时阿娘给我扎的双螺髻。
我的手真巧,梳得和阿娘一模一样。
只是镜子里的我,再也不是孩童,而阿娘依然是当初那个模样。
天亮的时候,太监见宋时清迟迟没有起身上朝,催了好几次。
一直到午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
他们推开了门,看见宋时清的尸体后一声惊呼。
皇上驾崩,而我作为确凿无疑的凶手,再一次下了地牢。
我还真是跟地牢有缘啊。
只是这次,必死无疑。
我万分庆幸,庆幸自己和江青颂早早撇开关系,弑君之罪不会牵连到他。
但人死前总会有些遗憾。
遗憾没有等到平州正式回归越国的那一天。
遗憾没能穿着越国的衣裙,踏上故土。
也遗憾,没能再见江青颂最后一面。
13
我没想到能再见到江青颂。
五日后,他一身青衣出现在地牢里,一如初见。
不过初见那会我还存了勾引他的心思,此刻重逢,却再无半点旖思。
「宁国公,好久不见。」我笑着道。
倒也算成全了一个遗憾。
他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一顶软轿抬了上来。
里面铺了丝绸缎子,就连轿帘也是用上好料子制成的。
是半年多前将我从地牢接出的那一顶。
这次他亲自打开牢门,要将我送上软轿。
「江青颂,你疯了吗?我是弑君的死囚。」我愣愣地问他。
他垂眸看着我,良久轻声道:「没疯。」
「反正接死囚犯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我不肯上轿:「可这次会诛九族的,你知不知道?」
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睨着我。
许是因为我是重犯,这间地牢只关了我一个人。
我觉得是时候把事情和江青颂说清楚了。
「江青颂,我说过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我当初引诱你,不是因为喜欢你,是为了离开地牢。」
「我也一直骗了你,我不是你们魏国人,而是越国人。」
「我活下来是为了送布防图。姜南溪生前从魏国将军那里窥见了平州布防图,特意复拓一份交给我,嘱咐我一定要交给越国,送到将军手里。」
「可惜我翌日就被捕,布防图没能送出去,只好用油布包了埋在姜南溪的坟冢里。被判死刑后,我一直想利用怀孕搬到京郊别院,然后趁机逃回平州。」
「后来诓你回平州,也是为了将布防图送到越国。」
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他却分外平静。
「皇家不是吃素的,这五日时间,足够把你的身份翻出个底朝天了。」
他说完抬了抬下巴,示意我:「上轿子吧。」
「还上轿子?」
他嗤笑一声,掀开轿帘将我塞了进去:「昭嫔娘娘,你大抵是误会了,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你干的这些勾当,足够你死千千万万次了。」
「念在往日情份上,我来送你一程。」
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坐上轿子。
轿辇被人抬起,摇摇晃晃,奔赴既定的结局。
隔着一扇轿帘,我问江青颂:「我的死法是什么?」
「车裂还是凌迟?能不能痛快一点,来个斩首。」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很久才问我:「可有什么遗愿?」
「有。」我轻声道:「若是平州回归越国,记得烧信和我说。」
「我是留不下全尸了。如果可以的话,为我留下一点点骨灰,撒向故土。」
他像是答应了:「还有吗?」
我想了很久很久,摇了摇头,:「没有了。」
「柳文雁,遗愿里能不能有我?」他哑着嗓子问我。
「好啊。」
「那就祝宁国公青云直上、儿孙满堂。」
江青颂没再说话,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忽然说:「平州的事,不用烧纸和你说了。」
「今日子时三刻传来消息,越国正式收回平州。」
平州失陷的那天,哀嚎遍野,万人同哭。
无数人心心念念了一辈子回到越国,比如我爹娘,比如邻居叔婶,再比如姜南溪。
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在他们长眠之后得以实现。
地下相遇之后,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他们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谢谢你,宁国公。」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周遭特别安静。
我以为到了刑场,掀开帘子一看,却见面前有一个巨大的牌匾。
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宁国公府」四个大字。
我愣了愣,只见江青Ťṻ⁼颂将手递到我的面前:「昭嫔娘娘死了,可柳文雁还活着。」
「阿雁,欢迎回家。」
14
我没敢进宁国公府大门。
风也在宁国公府门口徘徊,吹动了一池烟柳。
我怔怔仰头,问他:「都已经知道我做过的事了,为什么还要带我回家?」
「平州一战本就是魏国的不义之举,我没有谴责你的立场。」
「可是青颂,我是魏国的罪人,带我回家会害死宁国公府的。」
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此刻正色看着我,摇了摇头:「阿雁,外头变天了。」
「宋时清的儿子没有登上皇位,继承他皇位的是安王宋时尹。」
「这几日的宫变,就是我和安王一起策划的。」
我蹙起眉来:「可你不是自诩清流,从不和人结党吗?」
「事急从权。安王品行端正,会是个好君王的。」他语气淡淡,「我用助他登基和放弃仕途作为筹码,换你回家。」
「到底布防图是经我之手送给越国,我已不适合继续入仕,如今也无心仕途,你不必自责。」
「阿雁,你骗了我许多,但有一件事瞒不住。其实,你多少有点喜欢我的,对么?」
喜欢吗?
在我发现喜欢之前,已经悄悄心动过。
要不然当初送完布防图,不会在包子铺里磨磨蹭蹭,一边惶恐又一边期待着他来找我。
我抿唇看着他:「不管我喜不喜欢你,你都不应该这样做。」
「江青颂,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着急着杀宋时清吗?因为我活不久了。他钟爱的李氏死在了二十岁那年,所以宋时清给越国女子喂了药,我活不过二十岁的。」
「和你的那个孩子,我从未想过生下。我的肚子生不出健康ŧŭ₀的孩子,即便宋时清没有强行将我纳入宫中,我也不会和你成婚。只是我也有私心,贪恋着你的好,这才一直拖延。」
「所以,把我送去刑场吧,这个交换很不值得。」
江青颂此刻终于恍然大悟:「难怪我给你把脉时总觉得你脉象虚浮。」
春风绕过庭院,抚过他的碎发。
他垂下长长的羽睫:「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我会拼尽全力救你性命。你能多活一日是一日,多活一年是一年,哪怕只是多一刻,也算是我赚到了。」
说完,他直接拦腰将我抱起:「阿雁,平州事定,仇怨已报,剩下的日子别过得那么苦了,好吗?」
我终究还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我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好。」
15
新帝废了江青颂和平昌郡主的婚约。
夏至那日的新娘成了我。
自我回家后,江青颂遍寻名医,企图解我的毒。
只是这毒无解,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只能用珍稀药材吊着我的性命。
老夫人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去佛堂里跪了一天。
「求神佛保佑我孙媳妇,保佑她早日康健,成全了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也许是她的祈愿奏了效,我当真活到了二十岁生辰。
老夫人和江青颂一起给我庆祝,宴至中途,我看见一向清冷淡漠的江青颂偏过头,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泪花。
我能活到二十,其中有多艰难,他再清楚不过。
可在我面前,他只是笑着,笑得满心欢喜:「愿我的阿雁长命百岁,与我岁岁常相见。」
老夫人眼睛不好,却还亲手纳了个平安符送我。
「我原先只想着儿孙满堂,如今觉得活着欢喜就好。阿雁,你当快快活活,最好能活到我这个岁数。」
「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日活头。要是你也走了,阿颂不知道该有多么孤单。」
本来都开开心心,到最后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落下眼泪。
那日过后,我的身子有些好转。
第二天春来之时,我和江青颂说,我想回平州看看。
看一下越国治下的平州。
江青颂应了下来,带着我一路慢行。
一别经年,平州又变成了我儿时记忆中的模样。
没有战火纷飞,没有离乱疾苦。
儿童下学放纸鸢,再踮着脚尖等着吃阿娘做的乌枣糕。
他们肆意说着家乡的方言,再不会因为说方言而被殴打。
只是平州人口数量,到底少了许多。
魏国新帝登基后,与越国签订了睦邻友好协议。
过个二三十载,平州会人丁兴盛的。
我在平州住了一段时日,帮姜南溪修了一个新坟。
我时常会去她的坟前坐坐,不回忆痛苦往事,只盼望来年繁花似锦。
或者和江青颂一起漫步,和他说说我儿时的故事。
「这个小巷是我小时候常去的,以前里面有只大狸花猫。」
「我趁爹午睡的时候在他脸上画王八,他醒来后抄起扫帚,在这条街揍了我一顿。」
江青颂大多时候不说话,只是一边牵着我的手一边笑着。
后来我病重,又回到了宁国公府。
我在病榻上过完自己的二十一岁生辰,感慨自己真是命大,又苟活了一年。
人对自己的死其实是有预感的。
在杨柳依依的春日,我躺在江青颂的怀里,和他说了许多。
说到最后,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我只能嘱咐他日子还长,一定要好好过下去。
他敲了敲我的脑袋:「柳文雁,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
「我看过去会像是那种殉情的人吗?」
「不是,所以一定好好活着。」
春和景明之时,屋外繁花盛开,烟柳弄晴。
我躺在摇椅上,回想着我这一生。
现在想想,其实我也算是幸运。
至少看到故土回归,比那些淹没在黄土垄中的平州百姓好了不知多少。
春风像是阿娘的手,柔柔地抚过我的脸颊。
一片花瓣落在我的脸上,花香清幽,我忽然像是闻到了乌枣糕的味道。
江青颂轻轻晃着摇椅,我握着他的手,缓缓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再也没能醒来。
爹、娘、弟弟,还有南溪姐,文雁来找你们团聚了。
16
江青颂遵从柳文雁的遗愿,将她送回平州安葬。
柳文雁家人的遗骸早已丢失,他就把她葬到了姜南溪的身边。
棺椁很大,他给自己留了位置。
从平州回去之后,老夫人没有催他续弦,只是嘱咐他开心一些。
老夫人的身子骨也不大好,他没有远游, 就留在老夫人的跟前尽孝。
又过了两年, 他唯一的家人也离开了他。
两年前他操持完柳文雁的葬礼,两年后又操持着祖母的白事。
他在这个世上终究变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他独自去了越国。
平州这几年变化很大, 他想,若是柳文雁还在,一定会很欣然看见这些变化。
除了平州,他还去了越国的其他州县。
他想用脚步丈量越国土地, 好生看看柳文雁爱了一辈子的故国。
这一走,就是五年。
第五年的春日,他自觉一生如意顺遂, 没有什么遗憾。
清明时分,他又一次给柳文雁扫了墓。
然后赶回阔别已久的宁国公府, 认真拜了一遍祖宗牌位。
过了几日,是柳文雁的忌日。
京中和风如许,杨柳依依。
摇椅在日头底下晃啊晃, 他手里的刀片映出锃亮的光。
桃花又开了, 满枝繁花,鲜艳如血。
花瓣落在他的手腕, 腕上也是一片鲜血。
今日天气真好,上下天光, 一碧万顷。
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初见。
那时他是大理寺卿, 日子过得顺遂得意,也便觉得人生百无聊赖。
他突发奇想,想看看死囚犯是怎么度过夜晚的。
他在地牢里走了一圈, 有个姑娘一直盯着他看。
他回望一眼, 那姑娘弯起眼角,朝他甜甜笑了起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 私下里却偷偷翻了她的卷宗。
原来她叫柳文雁。
那天过后, 他主动替值夜班的狱卒巡逻。
他会路过柳文雁的身边, 柳文雁会悄悄打量着他。
两个人都不说话, 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度过好些时日。
直到有一天, 柳文雁伸手攥住了他的袍子, 软声软语地问他:
「大人,我渴得厉害,能给我拿口水喝吗?」
他回头看着她, 那一眼看似生冷而疏离, 其实心里早已卷起惊涛骇浪。
腕上大片鲜血涌出, 比起痛苦, 更多的是解脱。
看到柳文雁要说什么?
要告诉她,平州山河已定, 她的故土现在很好。
要告诉她, 他很想她,可她太过小气,连托梦都没有。
也要告诉她, 他这辈子,当真是栽到在她的手里,但他心甘情愿的。
桃花纷纷扬扬落下,搅乱一池清水。
春和景明里, 她仰头冲着他笑,一如初见时分。
江青颂喟叹一声。
真好,他的文雁来接他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