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大婚的那天,我卷了金银细软逃出府。
离开时以为从此海阔天空。
可半年后,我就因为手头窘迫,再一次求上了他。
「说吧。」陆淮川眼带愉悦,不急不慢地抿了口茶。
「是你弟弟赌博输光了钱;还是你爹又要把你卖进青楼了?」
「都不是。」
我摇摇头。
「是我夫君,他生了重病。」
「啪——」
陆淮川手中茶盏,碎落一地。
1
碎瓷片划破掌心,鲜血蜿蜒而下。
陆淮川拿了帕子,细细擦拭干净了。
「何时成的亲?」
声音淡淡,却自有几分威压。
明明已经不再是陆府的丫鬟。
见到陆淮川这副样子,我却总还是心惊。
我绞着手指,低声讷讷道:
「刚满三个月。」
「三个月啊!」
陆淮川脸上看不出情绪。
有下人捧了新沏的茶上来。
陆淮川不疾不徐地吹了吹浮沫。
好一会,才忽然想起来我还站着似的。
漫不经心地问道:
「离府时不是带了不少银钱?
「才半年就都用完了?」
我窘迫得脸通红。
当初陆淮川大婚,我逃出府时卷了不少金银细软。
以为下半辈子能从此衣食无忧了。
谁能料想世事无常,才半年不到便手头空空。
一个卷款私逃的奴婢,被扭送官府打死也是有的。
哪有人敢厚着脸皮,又求到主家面前?
我支吾半天,只得搪塞一句:
「外头花钱的地方多。」
陆淮川「嗯」了一声。
又问,「生的什么病?」
我摇摇头:
「也不算病。
「上山砍柴时遇上野兽了,好险才逃回来。
「如今一身的伤,在家里躺着呢。」
「哦。」
陆淮川挑眉,「是个砍柴的。」
「……是。
「没什么本事,但胜在人老实本分。
「过日子是很好的。」
「老实本分?」
陆淮川忽地冷脸,将手中茶盏狠狠摔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跪了上去。
「一个受了伤连大夫都请不起,要妻子出来抛头露面的孬种!
「老实本分?」
陆淮川扣住我的下巴,冷笑道:
「你那个老实本分的丈夫,知道我们从前是什么关系么?」
什么关系?
自然是主子和奴婢的关系。
我难堪地说:
「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说出门买些吃食,没让他知道是来见您。」
陆淮川嗤笑一声。
「你倒是体贴。
「没叫那个孬种知道,自己要做绿头王八了。」
陆淮川的气息沉沉吐在我耳旁。
灼热得发烫。
「小梨儿,既然有胆量求到少爷这边。
「就知道自己该付出什么代价了吧?」
我浑身僵硬。
双腿抖得厉害。
还在陆府的时候,每当我做错了事情。
陆淮川就会身体力行地惩罚我。
哪怕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哀哀求饶,他也从不停下。
「少、少爷……」
我哆嗦着搬出挡箭牌。
「您这样做,月公主会不高兴的。」
盛云月,当朝长公主。
陆淮川的青梅竹马。
也是半年前,他以十里红妆相聘的妻子。
陆淮川的动作停下了。
黑眸沉沉地望着我。
许久,陆淮川放开了手,又恢复了淡漠矜贵的世家公子模样。
「也罢,念在你忠心伺候过一场。
「需要多少银钱,自去找管家领了。
「三日后,随我启程,回陆府。」
「……是。」
我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将将跨过门槛,便听得身后传来陆淮川清冷的声音。
「沈梨,你该知道,我最恨人背叛。
「当初既然有胆量逃走,就该远远地躲到天涯海角,祈祷这辈子都不要被我抓到。
「而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又巴巴地求到我面前。」
陆淮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三年前,我养过一只小雀儿,锦衣玉食地捧着它。
「结果那畜生不识好歹,反啄了我的手。
「小梨儿,你还记得那只雀儿最后的下场吗?」
……记得。
陆淮川让人拔光了雀儿身上的羽毛,剪了鸟喙,将它活活饿死了。
而现在,我就是那只惹了陆淮川生气的小雀儿。
我深吸了口气,没有回头看他神色。
「公子,请最后宽限三日时间,容我安置好夫君。
「到时候,您想怎么处置我,绝无怨言。」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又传来物件碎了一地的声音。
我心想。
时隔半年,公子似乎变得更加喜怒无常了。
2
我找管家支了五百两银子。
请来城里最好的大夫。
一百两,买他治好江寻白;
两百两,买他不得对任何人透露江寻白的真实伤情。
大夫望着江寻白一身的刀剑伤痕,目光闪烁。
最终还是收下了银钱,对天赌咒绝不向外人提起。
送走大夫,我松了口气。
拧了湿毛巾,给江寻白擦拭身体。
「大夫说,你至少还得七日方能苏醒。
「那时候,我人早已在京城了。」
我小声地念叨着: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和隔壁的陈大婶说好了。
「我不在的日子里,她会帮忙照顾你的。
「家里的油盐酱醋走之前我会添置点。
「冬天快到了,柴火炉子自是不必说,也得购置几套冬衣和被褥。
「家里零零碎碎花钱的地方不少。
「我从陆少爷那儿要了五百两,大抵还能剩个一百多两。
「到时候我全都换成银票,缝进枕巾里,你可别忘了取。
「拿了这钱,随便找个赚钱的营生好好过日子……」
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我爬上床,躺到江寻白身侧。
即使昏迷不醒,江寻白的身上也依旧烫得跟火炉似的。
他双目紧紧闭着,脸惨白得跟纸一样,嘴唇却又不正常地殷红,像要渗出血来。
即便如此,这张脸依旧美若冠玉。
和素以俊美闻名的陆淮川相比,也不遑多让。
我缓缓地靠在他肩上。
「江寻白,等你醒来,就再也见不到我Ṱṻ³啦。」
江寻白剑眉紧锁,像是挣扎着想醒来。
可最终,还是被我一寸寸揉平了。
「等我走后,你再娶个好姑娘吧。
「村里好多女孩儿,干活时总喜欢偷偷瞥你呢。
「你愿意再娶,她们肯定个个乐意。
「到时候,你们再生两个小崽子,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一滴泪水落下,沿着江寻白脸颊滑过。
直至没入发丝,消失无踪。
3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我打点好一切身后事,再次回到了陆淮川在青州的临时居所。
他似乎有客人。
两人正商讨着什么正事。
我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还是没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等了约莫有一炷香时间,那人才离去。
「小梨儿,过来。」
陆淮川不知何时发现我已经到了,轻声唤道。
他合着眼睛,神色有ţũ̂₃些疲惫。
我迟疑片刻。
终究还是依着过去十几年的习惯走到他身后,轻轻按摩起了头部。
许久,陆淮川才缓缓开口。
「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了?」
我垂眸应道:「是。」
不知为何,陆淮川的神情更冷了。
「那便随我回去。
「今夜便动身。」
我有些诧异。
「今夜便走?这么急?」
陆淮川睁开双眼,冷冷地瞪着我。
「怎么?
「你还想晚上再溜出去,最后陪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睡一夜不成?
「三天的时间,还不够你和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人断干净吗?」
见他一副要发火的样子,我忙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子去哪,小梨便跟着去哪。」
陆淮川这才又缓缓合上眼睛,勾了唇角。
「这还差不多。」
马车启程后,一路上我都提心吊胆。
生怕陆淮川随时发难。
但他似乎很忙碌。
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公文。
还时常会有一些行迹诡异的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车厢。
恭敬地呈上一封信件后,又如鬼魅般消失。
而每次看过信件后,陆淮川的眉头都会深深皱起。
「找了那么久还是毫无音讯。
「一群酒囊饭袋。」
陆淮川素来喜怒不形于色。
我极少见他如此发怒的模样,不由好奇道:
「公子此次来青州,可是来寻人?」
「嗯。」
陆淮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是什么人?」
我又问。
「至尊、至贵之人。」
陆淮川淡淡道:
「和你没有关系。
「知道太多了,对你也没有好处。」
于是我便老实噤了声。
许是陆淮川一路上表现得太温和;
又或许是离开半年,让我有些遗忘了陆淮川的本性。
我竟起了侥幸心理。
以为他会轻轻揭过此事,饶我一条小命。
可马车刚一进京,便将我带往与陆府完全相反的方向。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偏僻的小院。
墙壁又高又厚,一点声响也传不出来。
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一应地又聋又哑。
穿行而过时,像悄无声息的幽灵。
卧房的最深处,悬空吊着一个巨大的黄金鸟笼。
陆淮川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黄金链子,笑着问我:
「小雀儿,你是自己进去,还是我牵你进去?」
4
是了。
我怎会忘了,陆淮川本就是如此睚眦必报的人。
他最恨背叛之人。
又怎会轻易饶恕过我?
更何况,是我亲口答应过陆淮川——
「小梨会永远永远陪在公子身边。
「生死不离。」
那时候,我初入府,不过是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
每月拿着二百文的银钱,日子虽辛苦,却也踏实。
可有一天,我爹忽然坐着驴车,从乡下赶来。
一见面,就哭喊着要我救弟弟的命。
说是他学人赌钱,欠了十两银子。
让我这个当姐姐的帮忙还债。
十两银子!
当初我把自己卖了,也不过才换得二两银子。
哪里能凭空变出这样一笔钱?
我断然拒绝。
我爹却一个劲地撒泼打滚。
说什么我如今在城里当了小姐便忘本了,连自己亲弟弟的命都不顾了。
见我依旧无动于衷,他竟从袖子里掏出一截断指。
「讨债的人威胁要砍你弟一根手指。
「他一个大男人,要是落了残疾以后可怎么讨媳妇?
「我就让他们把你娘的手指砍了。
「我跟那些人约好,月底一定还钱。
「否则就让他们把你娘带走。」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你娘虽然现在老了,年轻时也还有几分风骚。
「卖到窑子里,说不准还能榨出点油水。
「谁让她没本事,生了个这么不孝的女儿。
「就只能自己来还债喽!」
「你这个畜生!」
我抓着他又哭又骂,又撕又打。
可哭闹过后。
我跪到了大夫人面前。
「奴婢愿为公子侍疾。
「若公子不能痊愈,奴自愿殉葬。」
国公府的嫡长公子,陆淮川。
俊美矜贵,光风霁月。
那样举世无双的人物,原本我这样的丫鬟,连多看一眼都是奢望。
可或许是天妒英才。
他受人算计,染了时疫,奄奄一息。
没有人愿意去伺候。
那些丫鬟一个个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只求夫人饶她们一命。
只有我主动站出来,揽下职责。
夫人大度地赏了我十两银子,让我解了家中之急。
收下银子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这辈子,我的命注定是陆淮川的。
我日夜不休地照顾陆淮川。
每天给他擦拭身体、喂药。
他病得极重,药喝不下去,我就嘴对嘴灌。
天可怜见。
半个月后,陆淮川竟一点点好起来了。
醒来后,他第一句话,便是问我的名字。
「奴婢名沈梨,您唤我小梨便好。」
「小梨。」
陆淮川淡淡道:
「你以后便到我房中伺候吧。」
没多久,陆淮川便彻底痊愈。
某天,他忽然扔了个木盒子给我,说里面装着给我的礼物。
我满怀期待地打开。
里面竟装着一双惨白枯朽的断手。
我惊叫一声,将盒子打翻在地。
陆淮川平静地说:
「这是你弟弟沈承建的手。
「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赌钱了。
「你可以放心了。」
当天夜里。
我伺候他更衣时。
陆淮川垂着眸子看我,轻轻道:
「小梨,过来。
「到我这边。」
不容抗拒地,把我拉进他深不可测的欲望之中。
任凭我哭喊求饶,他只是一味恶劣地戏弄着我。
最后,他喟叹道:
「沈梨,你生来就该是属于我的。
「只要你答应,永远不许离开我。
「我便许你一世荣华。
「如何?」
说这话时,公子的手虚虚拢住我的脖颈。
仿佛只要听到一丁点儿自己不喜欢的答复,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它拧断。
我累得半死,只得应承道:
「好,小梨会永远永远陪在公子身边。
「生死不离。」
陆淮川终于满意了。
他笑着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温柔地说:
「睡吧。」
便把我揽在怀中。
像得到了无上的珍宝。
——抑或者,只是一个新奇而爱不释手的玩具。
5
后来。
被陆淮川娇宠得过头了。
我便有些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我求他帮忙,将我娘接到京中。
她年岁已高。
我爹每次醉酒后,都会对她拳打脚踢。
留她独自在家,我实在不放心。
陆淮川没应允。
夜里,我便拒绝了他几次。
于是Ṫũ̂₋,陆淮川第一次对我冷了脸。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不过纵了你几次,就忘记自己的奴才身份了。
「你既不愿伺候,明日便将你撵出府,让你父亲来接吧。」
陆淮川没给我求饶认错的机会。
第二天,我就被撵出府。
我爹来陆府接我。
他恨我害得弟弟双手被打断,当街将我拳打脚踢了一通后,将我卖到了青楼里。
我又被鸨母磋磨了一通,生不如死的时候。
陆淮川才又飘然出现。
「现在想明白了吗?」
他依旧那副淡泊不染凡尘的模样。
与之相比。
穿着庸俗暴露衣裙、跪在他脚下的我,简直羞惭欲死。
我随着他回了陆府。
经此一遭,我彻底学乖了。
再也不敢忤逆分毫,由着他予求予取。
可是。
后来。
等我逃出陆府,想回乡下偷偷将母亲接走时。
才得知,母亲早已死去。
就在他令人割了弟弟双手的次日。
我爹为了泄愤,将母亲活活打死了。
怪不得——
不管我如何恳求,他都不愿将母亲接到京城。
怪不得——
我逃出府时,没有受到半点阻拦。
他早就知道,天大地大,已经没有我的家。
我迟早还是要低头,回到他身边。
可他没想到——
我竟敢偷偷背着他,与人成亲了。
6
陆淮川把我关进了黄金的鸟笼里。
我的眼睛被蒙住,四肢被链子缠住。
哑奴们每日会来送些吃食。
东西放下就走,绝不停留。
我听不见,看ţũ̂₆不见,无法与任何人交流。
连日夜交替都无法感知,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陆淮川一次都没有来过。
我知道,这便是他惩罚的手段。
富贵人家在驯化最桀骜不驯的烈犬时。
便会把它关进不见光的牢笼里。
起初,它会焦躁不安,不停吠叫;
等意识到吠叫无用时,它便拼命挠门,抓得爪子上全是血;
再后来,孤寂和恐惧彻底将其压垮。
它开始渴求任何一缕气味,一点声响。
只要有人靠近,就嘤嘤求饶,讨好献媚。
到了最后,它便主动戴上项圈,成为最温驯、最忠诚的好狗。
我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也许千年万年。
也许一日两日。
直到某一天,院子里忽然传来嘈杂声。
有人闯了进来。
门被一脚踹开。
我竖起了耳朵。
「哼,我就说陆淮川怎么忽然学人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戏码。
「果然是你这贱婢!」
熟悉的声音响起。
深藏心底的恐惧被唤醒。
我不由得全身颤抖。
我确信,自己即便死。
也绝不可能忘记这声音的主人——
当朝长公主,盛云月。
7
如果说,陆淮川天生淡漠无情,心狠手辣。
那盛云月,便是他唯一的例外。
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会为她描眉折花,绘卷赋诗。
盛云月来府上做客,第一次见到我时,便很不喜欢。
「长得妖妖娇娇,一看就是个下作轻狂的。」
陆淮川闻言,轻轻一笑。
「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也值得你如此动怒。」
他望向我,淡淡道:「过来。」
我依言顺从地走过去。
陆淮川随手拿起案桌上的墨笔,在我脸上画了只大王八。
盛云月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瞥她一眼,也跟着笑:
「难得公主开心。
「今日你便顶着这张脸,好好伺候吧。」
后来,只要公主一来。
陆淮川就会把我的脸当画纸,肆意涂抹。
有时是夜叉王八;
有时是「囚」或「娼」这类充满恶意的字眼。
我成了阖府上下的笑话。
眼窝里忍了一包泪水,还要强颜欢笑地谢主子赏。
到了夜里,陆淮川叹着气,把我抱到怀里安慰。
「云月性子如此,你多忍耐些。
「再则你身为奴仆,让主子高兴,也算是你的本分。」
彼时我已经被他赶出去一回学乖了,哪里还敢造次?
只得乖顺应下。
可后来。
我的一方帕子不慎落在陆淮川床上,被公主发现了。
她发了好大一通火。
恰巧当时我不在府上。
陆淮川随手指了个人,说:
「这丫鬟素日里心思不正,多次暗中撩拨。
「定是她偷偷将手帕遗落在我床上。」
被点到的小桃慌忙跪地,直呼冤枉。
可娇纵跋扈的公主,又岂会听一个小小婢女的狡辩。
她阴沉着脸笑了。
「也好。
「也是时候杀鸡儆猴,好好管管陆府这股妖风了。」
那天傍晚,我回来时,在院子里闻到一股古怪的肉香味。
府里的下人跪了一地,个个满脸泪痕,浑身发抖,不停呕吐。
和我素来玩得好的杏儿偷偷将我拉到一旁。
她哭着说:
「小桃姐姐被公主蒸了!
「不知是哪个贱人故意陷害她……」
我脑袋嗡地一声。
下一秒,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
陆淮川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的发丝。
白日的一切,似乎全然没在他脑海中留下半点痕迹。
他说:
「我很快便要和公主成亲了。
「这些日子,你且忍耐些。
「等公主诞下长子后,我会和她商量,纳你为妾……」
我终于克制不住,爬到床沿吐了出来。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都要逃。
逃出陆府,逃出陆淮川和盛云月的掌心。
于是,我寻准了时机。
趁着大婚在即,府上所有人都在忙碌的时候。
偷偷地卷了钱财私逃。
我刚入府的时候,是小桃姐姐带着我,教我府中规矩,教我怎么伺候好主子,能少挨一点罚。
她说她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痴傻的弟弟。
她说她要多攒些钱,等过两年出府后买个铺子,把母亲弟弟都接到京城过好日子。
她说她在村里有个相好,也不知多年不联系,那人还记不记得自己……
我去了小桃的故乡。
将那些金银财物偷偷扔进了她家院子里。
只留了自己这些年攒的一点月钱,只身离开。
8
刚离开陆府那段时间,我时常做噩梦。
梦见公主发现那帕子的主人是我,发现这些年,我一直与陆淮川纠缠不清。
于是她阴冷一笑,让人把我抓起来,在我身上施尽酷刑。
而现在,噩梦终于成真了。
盛云月阴恻恻地看着我。
眼睛里充斥着怨毒与憎恨。
「在陆府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预感了。
「淮川哥哥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他故意在我面前羞辱你,还让别的丫鬟顶包。
「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我,护你周全。
「可他不知道,他每次看你的眼神,都像是恨不得把你吃进去一样!
「我早就知道你才是当初那块手帕真正的主人。
「只不过不想让淮川哥哥为难,才装作被骗。
「我想着ẗű̂ₔ等嫁进陆府后,一个小小的丫鬟而已,还不是任我揉圆搓扁。
「我定要让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可我没想到——」
她红着眼睛瞪向我,一副恨不得把我撕碎的样子。
「你这个贱婢,竟敢毁我终身大事!
「你可知,从本宫六岁那年,遇到淮川哥哥起。
「我生平的愿望便只有一个。
「那便是嫁与他为妻。
「我好不容易盼到了那一天。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那本该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天!」
盛云月目眦欲裂:
「可你偏偏选在那一天逃跑了!
「淮川知道后,竟当场悔婚,要去找你!
「任凭我苦苦哀求,甚至搬出赐婚的圣旨来压他。
「他都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陆淮川竟逃婚了?
青州地处偏远,我又深居简出。
外界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
盛云月捂着胸口缓了缓,又继续道:
「那之后,他便整日魂不守舍。
「我几次明里暗里提出重办婚礼之事,都被他寻故推脱了。
「再后来,太子哥哥巡游时出了意外。
「他主动请缨前去寻找。
「旁人说他忠君爱国,可唯有我知道。
「他分明是拿着公务当幌子,借机离京去寻找你的下落罢了!」
盛云月ŧũ̂⁻脸上露出一抹癫狂而扭曲的笑容,她说:
「你抢走本宫的心上人,毁了本宫一生的幸福。
「你说,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我端坐在悬空的笼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声音同样冰冷:
「公主想如何呢?」
盛云月冷笑一声。
「本想挖掉你的眼睛,剜掉你的鼻子,割掉你的舌头。
「再抽掉手脚筋后扔进最低等的窑子里任人凌虐。
「不过若是被淮川哥哥发现,只怕又生事端。」
后头有人抱了柴火,提着油走进来。
盛云月接过侍从递来的火把,笑得残酷:
「——所以,本宫决定大发慈悲,留你一具全尸。」
柴火被堆放在笼子底下,油泼了上去。
盛云月举着火把一步步靠近。
「我倒要看看,一具焦尸,还怎么跟本宫争!」
我四肢被缚,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更何况笼子的钥匙只有一把,陆淮川随身携带着。
火光燎起。
烟雾与热气升腾。
我死死攥紧双拳,望着门外。
下一秒,一道寒芒闪过。
笼子上方的链子断裂,整个笼子轰然掉落。
底下的柴火刚燃起,烧得还不够旺,一下被压熄了。
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盛云月比我更早叫出了他的名字。
「太子哥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惊讶上前,显然有许多话想问。
「你何时回京的?
「淮川不是说……」
「滚开。」
江寻白冰冷的眼神,将她定在了原地。
「太子哥哥,你……」
盛云月困惑又委屈,但那人周身凛冽冰冷的气场,让她后退了几步。
江寻白走到笼前,放轻了声音。
「乖乖,我来接你回家。」
9
江寻白,我的夫君。
同时,也是当朝太子。
逃离陆府的第二个月,为了躲避陆淮川,我隐居深山幽谷中,意外遇见坠崖受伤的他。
我自身难保,哪有心情去搭救别人?
咬着牙将他拖到最近的医馆,留了一点银钱后,就打算离开,放他自生自灭。
可就在这时,从他身上掉落一枚龙纹玉佩。
这玉佩我见过,盛云月天天戴。
她不止一次炫耀过,这玉佩世间只有两枚。
一枚陛下赐给了太子,另一枚赏给了她。
这是无上尊贵与荣宠的象征。
是以,盛云月从不离身。
说不清那一瞬间,脑海闪过的万千思绪。
总之,我改变了主意。
我掏出所有钱财,让大夫尽全力救治他。
等人脱离了危险,我就将他带回家亲自照料。
我拿出当年伺候患疫的陆淮Ţũ⁶川时候的劲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等人终于苏醒后,我又使出了浑身解数,讨他喜欢。
我知道自己长得好。
否则盛云月不至于见到我第一眼,就恨不得将我打杀了。
也知道自己性子讨人喜欢。
当初在陆府时,府里上上下下都可喜欢我哩。
终于,在某个黄昏时分。
江寻白望了我许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
「阿梨姑娘,我心悦于你,想娶你为妻。」
他取下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
「这是我家祖传的宝物。
「母亲说,等我寻到合意的姑娘了,就把它送给人家。」
他手指有些颤抖,垂着眸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你,你若愿意收下这枚玉佩。
「等我找回家人后,便上门来正式向你提亲。
「你若不愿……那我们便结为异姓兄妹。
「此后余生,江某定会倾尽全力护你安稳喜乐。」
我笑吟吟地接过玉佩。
也接下了这世间最贵重的承诺。
江寻白说要等回到家里,再给我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我却缠着他闹了好几次。
最后在乡野间,以天地为证,拜堂成亲。
洞房那一天,江寻白耳朵红得厉害。
「阿梨,我、我会温柔点的。
「你别怕……」
事实证明,男人在某些时候都是畜生。
说的话,没有半句可靠的。
第二天,我龇牙咧嘴地,不肯给他一点好脸色。
江寻白慌得不得了。
又是摘了野花,又是学人家变戏法来讨我开心。
「阿梨,你笑笑,笑笑好么?
「只要你能开心些,孤……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金尊玉贵的太子,陷入爱情时也和普通的毛头小子没什么差别。
只可惜幸福恩爱的夫妻生活并没有过太久。
有人得知了他的行踪,前来追杀。
江寻白把人尽数引开后,一一杀死。
同时,他身上也落下了不少伤,又一次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也就在此时。
我进城买药,听到有人在讨论,京城来了钦差,到青州寻人了。
寻的什么人?
有人说,寻的是一位贵人;
也有人说,寻的是他的心上人。
我一下就猜到了来的人是陆淮川。
他那样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我呢?
天地虽大。
可只要他还活着,只要盛云月还活着。
就永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我找到了陆淮川在青州的临时居所。
叩响了门。
10
「……我不是有意隐瞒你。
「只是当时的情况,我怕给你引来杀身之祸……」
江寻白——或者应该叫回本名——盛云声边解释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垂眸行了一礼。
「殿下不必向民女解释。
「反而是民女该请您饶恕我怠慢之失……」
盛云声快哭出来了。
「好阿梨,你莫要再用这么生疏的语气跟我说话了。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对你有所隐瞒了,好不好?」
见我神情有所松动。
他又道:
「我已经秉明了父皇母后,要娶你为妻。
「婚期就定在下个月中旬,好不好?」
我惊诧地抬眼望他,ṭūₓ一时说不出话。
「嗯?阿梨可是对婚期有什么不满?」
我摇了摇头,避开他的眼神。
「我以为,你应该查过我的过往。
「我和陆淮川……」
我有些难以启齿。
盛云声微笑着打断我的话。
「我自然查过。
「但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想更了解你的过往。」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难以忽视的威压。
「陆淮川和盛云月如此欺辱我的妻子。
「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可是、可是……
「陆家是百年世家,盛云月是你的妹妹……」
我不信,盛云声愿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原本我的打算,不过是希冀他能看在救命之恩和相处的情分上,护我周全。
让那两个人没法再对我随意动手。
毕竟,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想对抗那些天潢贵胄,难于登天。
像是为了让我安心,盛云声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百年世家又如何?
「有些树木表面枝繁叶茂, 实则根基早已腐烂。
「不连根拔起,只会贻害无穷。
「至于盛云月……
「她与我并非一母所生,关系并不亲近。
「父皇宠溺, 养得她娇纵跋扈, 无数次草菅人命。
「也是时候,该让她吃点苦头了。」
盛云声轻声道:
「这些恩怨是非,交予我来解决便好。
「你安心待在东宫, 准备婚礼事宜。
「准备嫁给我, 可好?」
望着他平和如水的眼眸,我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11
大婚那日。
万人朝贺,锣鼓喧天。
比之陆淮川娶公主那日, 有过之而无不及。
盛云月不甘地望着我。
却只能咬牙向我敬酒:
「见过皇嫂。
「祝皇嫂与太子哥哥百年好合, 永结同心。」
陆淮川和其他人一样, 跪在地上,抬头望我。
「微臣, 拜见太子妃。
「祝太子与太子妃, 琴瑟和鸣,福寿永绵。」
盛云声接了所有人的酒杯, 却独独漏了他。
于是陆淮川便在地上跪足了一个时辰。
直至礼成, 将要入洞房时。
盛云声才笑眯眯地望向他:
「春宵一刻值千金。
「孤与太子妃要入洞房了。
「爱卿且退下吧。」
陆淮川脚步趔趄地离开了。
听人说, 他回去后便大病一场。
痊愈后,性情大变。
终日闭门谢客, 酗酒度日。
12
我当了三年太子妃。
三年后, 皇帝驾崩。
盛云声登基, 我成了皇后。
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 便是剪除这些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世家势力。
而陆家, 首当其冲。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 陆家人罢官的罢官, 流放的流放。
墙倒众人推。
大臣们敏锐地揣度到新帝的心思后,纷纷开始落井下石。
弹劾陆家罪证的奏折,堆满了桌案。
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徇私枉法……
种种罪行, 罄竹难书。
新帝震怒。
下令陆家男丁尽数抄斩, 女子没入教坊司。
仆役奴婢, 念其不知情者无罪, 放还卖身契,令各自归家, 好自为之。
行刑前夜。
陆淮川忽地发了疯, 闹着要见我最后一面。
消息传到盛云声耳中, 他冷笑一声:
「皇后近日怀孕, 寝不成寐。
「孤好不容易把人哄睡了。
「他是什么东西, 还想把皇后叫醒?」
盛云声直接让人给他灌了一壶毒酒,让他提前下了地狱。
至于盛云月。
自从我当了皇后, 她便惶恐不安。
无数次给盛云声送美人,想挑拨我们的关系。
送来的美人, 他全都打发了。
等收拾完陆家腾出手,刀刃立马转向了盛云月。
凌虐奴仆、草菅人命、残忍弑杀……
光是从公主府中挖出的尸体,就有数百具之多。
最终, 盛云声判了她腰斩之刑。
笼罩我前半生的噩梦阴云终于消散。
从此,唯愿河清海晏,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