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没能跃过龙门的鲤鱼精,两百年前,我曾嫁过人。
我那相公一家待我很好,
可后来他们发现了我不是人,将我乱刀砍死了。
千刀万剐,尸骨无存。
我死后怨气不散,化作妖鬼,
多年以后,我为了复仇将那一族的人都杀了。
可我没想到漏了个小鬼。
小鬼不过五六岁,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让我心生恻隐。
我放他离去,自此以后便潜入古井中。
这一睡便是十多年,直到我又听到了人声——
是当年那个侥幸逃脱的小鬼。
1.
我们鲤鱼一族,最大的成就便是跃过龙门,飞升成龙。
我是我们这一代小鲤鱼中最有机会跃过龙门的,上一个飞升成龙的鲤鱼还是在一千年以前。
所以我身上背负着全族人的希望,从小到大我都将那位飞升成龙的姑婆当作人生目标。
在我八百岁那年,我带着全族人的希冀,从龙门一跃而上,然后狠狠地摔进了黄河的波涛汹涌中。
大长老告诉我,我在人间还有恩怨未了,需要了却所有与俗世的恩怨,才能真的飞升成功。
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可是他是族中少数几个见过那位姑婆的人,所以我不得不信他的话。
原来我这桩恩怨是多年以前,曾经有个小童将我从渔夫手中救出,放生回水中。
只是他也因为此事,回去被父母责骂,不小心摔死了。
说到底,他是因我而死。
大长老说,了却这桩旧怨我便可以成龙了。
于是我便寻了那小童的转世,嫁与他为妻,算是报恩了。
我原想着他们寿命短暂,无非是再多个几十年,我就可以飞升成龙了。
没想到在我正享受着人间烟火带来的快乐时,他们发现了我妖怪的身份。
言家是河东郡首屈一指的渔商,我的相公是言家三房长子。
那时候我看不懂人间心计,只以为我那温文尔雅,与我恩爱有加的相公会站在我这边,只是没想到落下第一刀的人竟然是他。
一刀之后,便是密密麻麻的许多刀。
千刀万剐,尸骨无存,这便是我报恩的后果。
那时候我怨气冲天,本想拼着最后的神魂将他们那些人杀了。
可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妖道,将我的骨肉筑成了言家祠堂,让我永世不得超生,还得护佑他们言氏一族。
整整两百年,我终于修成妖鬼,从言氏祠堂脱身。
虽然当年的人早已作古,可我怨气未散,在他们聚齐全族在祠堂祭祖的时候,将他们一族全都杀了,无论男女老少。
只除了那一个小鬼,他被他们藏在神龛之下,等我将所有人都杀了才发现他。
他一双眼睛圆睁,看着我的时候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如何,最后竟然对我笑了。
许是言氏全族皆被我屠戮干净,我胸中怨气散去,对那小鬼竟也没了杀心,放他走了。
自那以后,十五年过去了,我一直沉睡着。
因为有人告诉我,只要等着重塑肉身,我还是可以再次飞升成龙的。
可我的肉身早已变成了言家祠堂,所以我只能守在这里。
那小鬼回来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要重修祠堂,这我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2.
小鬼名唤言秦,现在算是衣锦还乡了。
他是现在的安邑县令。
年纪轻轻的县令回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当年被屠戮的满门修葺祠堂,周围的人都称他至诚至孝。
别人怎么称呼他我不管,可是我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与我一同生活在井底的蛙小跳告诉我,他肯定修好了祠堂就要来找我寻仇了,我应该现在趁他还没发现我,将他杀了。
蛙小跳是一只井底之蛙,他早在我之前就在这口井里了。
他从前也就是一只普通的青蛙,因为得了些机缘——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的一身骨血——修炼成了青蛙精。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跳出井底,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当他真的出去转悠了两年之后,他又回来了。
他痛哭流涕地跟我说着外面的艰辛,一点都不美好。
我也没办法安慰他,因为我若是当初能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是如今这副妖不妖,鬼不鬼的样子了。
于是他安心陪我在这井底一待就是十年,他会偶尔出去看看,然后依旧回到井底。
只是他到底还是单纯,我与他解释:「我是要成龙的,了却凡世恩怨才是正途,我不能再造杀孽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当年杀光言家人后,我身上怨气散得干净,这么多年,我无非就是等着肉身重聚了。
可我有点不明白的是,这么多年了,我的肉身还是没有丝毫要聚拢的样子。
无论如何,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小鬼要重修祠堂的事。
果然没过几天,就有人来准备动工了。
言氏祠堂本就是高人布局才建成的,所以第一天也有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勘查了半天。
在他们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我对身旁的蛙小跳说:「去,吓唬吓唬他们。」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模糊地听见那道士对言秦说要先驱鬼做法,时间定在今日子时。
言秦不疑有他,安排了子时的法事。
我隐去身形坐在井口,旁边趴着化作原型的蛙小跳,他咕咕呱呱地叫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他们看起来有模有样,不过我知道也都是些虚架子。
人间这些道士,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蛙小跳在得到我的保证之后,对那小道士的法事做了不少破坏。
到最后那道士弄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他向长身玉立站在一旁的县令大人请罪,新上任的县令大人背着手,竟也没有露出丝毫恐慌。
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我稍微动手,妖风起,院子里鬼气森森。
小道士吓得魂不附体,言秦的目光却越发幽深。
在并不光亮的黑暗中扫视,有那么一瞬间,我竟错觉他看见了我。
心下觉得有些疲惫,也懒得与他们周旋了,一挥手,将那案桌掀翻在地,兀自钻回了井底。
3.
我原以为那一吓能让他们安生几天,没想到第二天就引来了更大的麻烦。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道士把手中一把桃木剑舞得虎虎生威。
我虽然不怕他,却也发现眼前这个老道士比昨天那个要厉害许多。
而且,从这个人身上,我总感觉能看到些许熟悉的影子,说不上来。
不过对我来说,无论是昨天的小道士还是今天的老道士,都不是什么难事,三两下就将他们赶跑了。
可总这样也不好,三天两头来打扰我清净,我有点烦。
正在蛙小跳都看出了我的烦躁的时候,那个老道士深夜又来到了言氏祠堂。
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竟是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将我请了出来。
他能看见我,毫无疑问。
他说他为故人而来,了却一桩旧事。
我听得云里雾里,他才继续说:「你知道你在此处这么多年,骨血还一点没有重聚的原因吗?」
我心中一动,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那我可不能留他了。
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杀意,他也没卖关子,接着说了下去:「因为你虽解了你心中之怨,却还没解了别人对你的牵绊。」
「你说清楚点。」我没心情跟他墨迹。
「你当年杀了言氏一族,可还留下了一人。」
话已至此,我恍然大悟。
到底不该心软的,因为留下一个小鬼,所以惹来这许多麻烦。
老道士似是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姑娘莫要执着,若是当年没有留下那幼童一命,或许今日比如今这光景还要更坏。」
这老道士不说人话,我实在懒得跟他打机锋。
他见我不悦,才将自己的身世抖露出来。
「我师父说当年一念之差铸成了大错,余生都在悔恨中度过,若有机会,希望能赎罪。」
他交给我一样东西——一片鱼鳞——我的。
4.
对于我要搬出古井这件事,蛙小跳很不开心。
可他也没办法,只能央求着我:「我能跟你一起出去吗?」
「不行,我是去办正事的。」我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
然后施施然化作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穿上一件灰扑扑的麻布衣服。
蛙小跳一路跟着我出了言氏祠堂。
我看着他那样子,想到了什么:「倒是有个忙,你可以帮一帮我。」
在言秦每日必要经过的路上,蛙小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来了来了。」
然后一溜烟钻进了我面前的草席之中,瞬间化作一具男尸。
我瞅准时机,跪了下来。
卖身葬父,蛙小跳说这是最近人间最时兴的故事。
接下来就该是善良的公子见不得我这样的,尤其是言秦这种刚上任的县令,必定是要做做样子的。
然后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借机留在他身边了。
老道士说要解了言秦的怨,我就可以重塑肉身了。
一个小鬼而已,我倒要看看他准备如何找我报仇,毕竟我连肉身都没有,他又能从何处找得到我。
然而,失算了。
他应该是看见我了,只是他也就是瞥了一眼,然后就走了,走了……
真是个草菅人命的狗官,眼皮子底下的民生疾苦都看不见,言家果然没什么好人。
可我又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声讨着蛙小跳不靠谱的故事,他又给我出了一个主意。
言秦下值了,还是走着每日要走的那条路。
我依旧跪在原处,只是经过一天的日晒,我此刻要显得格外虚弱才行。
面前躺着的早就不是蛙小跳了,因为他现在有了新的角色——恶霸。
多少少年人都有着英雄救美的向往,至少蛙小跳是这么想的。
他化作不伦不类的恶霸,学着戏文里那些样子,想要强抢民女,我也适时哀嚎几声,引得不少路人注目。
言秦看过来了,我心想总算有戏了。
可是还有人快他一步,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伸手阻止了正要施暴的蛙小跳。
我和蛙小跳对视一眼,这故事走向不该是这样的啊。
眼见着那公子就要掏钱买下我,然后替我葬父,我脑子嗡的一下,不管不顾朝着一旁站着的言秦扑了过去。
言秦被我扑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大人,您就行行好,买下我吧,我什么活儿都会干,您只需要给我爹一副棺材就行,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苦。
一旁要伸出援手的公子哥愣住了,「姑娘——我家其实还缺个粗使丫头。」
我朝蛙小跳使了个眼色,继续抱着言秦嚎啕大哭。
那边的公子哥被蛙小跳拦着,这边言秦被我拦着,原本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围观,一下子围上来好多人。
言情的脸黑了下来,想将我的手从他裤腿上扒下来,可我是谁,怎么能让他如愿。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他Ṱůⁱ实在无法,叹了口气:「行吧,我买下你便是了。」
5.
我欢天喜地随言秦回了家,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买我了。
虽然是个县令,可这新上任的县令家,也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
当年的言家是何等的富丽堂皇,如今他竟沦落到此。
说起来,还都要怪我,也不怪老道士说他怨我的。
一座一眼到底的院子,三间屋子,他的房间,书房,还有一间厨房。
他给我指了指,「你睡那书房吧。」
然后又跟我约法三章:「我这条件你也看见了,养不起下人,刚才买你已经花了我最后的积蓄,你若真跟着我,我也给你发不起工钱的。」
他倒是没什么狗官的架子,对我也是随意,跟我说了说家里的情况就钻回房间了。
我叉着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不是个官吗,怎么就这条件。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问了。
他闻言一愣,「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要是待不下去自行离去便可。」
我自讨了个没趣,只能恨恨地多刨了几口饭。
当年我为了报恩,伺候丈夫和公婆,也是学过一段时间家务和厨艺的。
只是那时候言家条件好,我其实基本上没动过手。
眼下看着这清贫的家境,我只觉得头大。
我这到底是来解怨还是报恩来了。
老道士说要让言秦对当年的事再无牵挂,我便可以了却凡尘离去了。
可他究竟牵挂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蛙小跳说他肯定是想报仇,想要杀了我。
我也不知道他一只井底之蛙,天天脑子里怎么就是打打杀杀了。
言秦家除了他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所以第一个晚上,我睡得很是不舒服,浑身都疼。
睡到半夜,实在是睡不着了,我索性起身,去了他的房间。
年轻人端正自持,睡觉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地睡在那里。
我看着他的眉眼,还能找到一些小时候的影子。
只是棱角更加分明了,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小丸子,现在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的思绪正在飘荡间,竟不知道他何时睁开了眼,下一刻我就被他掐着脖子按倒在床侧。
我一时不察,掉以轻心着了道,手中正要动作,他的眼睛又从那杀气中恢复了清明。
「对不起。」
他说他以为有人要杀他,可他这熟练的动作,让我不由得怀疑,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他问我为何在他的房间,我思索片刻,总不能说是来看他的吧,只得说:「书房的床太硬了,我睡不着。」
他赧然,「是我疏忽了,我明日收拾收拾,我去睡那边,你睡这吧。」
他的眼底分明还隐藏着恐惧害怕。
说起来,言秦这人真是奇怪。
明明好歹是个官儿,却过得清贫。
明明回来的第一天就念叨着要修祖祠,却从未听他提起过关于言家的旧事。
我在他面前装了几天丫鬟之后,实在忍不住了,回到了古井去找蛙小跳。
他一见我回来就跟我诉说这些日子的艰辛不易,我懒得理他,只让他去帮我查点事。
蛙小跳听了我的话,睁大了一双本就大的青蛙眼睛:「这事儿你不是最清楚了吗,你真的需要我去查?」
我踢了他一脚:「让你去你就去,怎么那么多问题。」
6.
我从前是个妖怪,后来成了言府少奶奶,再后来成为了妖鬼。
现在让我在这给他当丫鬟,消他怨气,实在是有点憋屈。
好在我做了两天倒也发现点人间趣味。
我在他院子里养了鸡,又在另一侧种了点菜,每日光是伺候这些东西都能耗掉我不少时间。
他第一次看见这些的时候,有些愣住,但是也没说什么,只说了句:「你高兴就好。」
他对我的态度很奇怪,我是他买回来的丫鬟,可是他从不吩咐我做什么事,只是任我在他这小院中行动。
甚至很多次他明明知道我离府了,他也对我不闻不问。
我跟蹲坐在菜地里的蛙小跳说:「你说他脑子是不是那年被吓傻了啊。」
蛙小跳十分不屑,「他才不傻呢,他十三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去年就高中状元。皇帝要给他大官儿做,他偏偏只要回来,说家中旧事未了,要回到河东来,这才当了个县令的。」
我这几天让他去给我查言秦那小子的事,没想到这小子竟如此出类拔萃,人间的状元我知道很难中的。
「不过我也觉得奇怪。」蛙小跳说,「你说他要是真的想找你报仇,怎么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啊。」
蛙小跳的担忧没错,自那老道士来过以后,言家祠堂的事就再也没有后续了。
我也很是忧心,偏偏这人跟个闷葫芦似的,哪怕我跟他相处了这么久,其实我们的交流也十分有限。
蛙小跳又在跟我出馊主意了。
「既然你想报怨,不就是让他放弃杀了你吗,你只要让他爱上你,他不就会饶过你吗,祠堂的事不就是你动动嘴皮子的事吗?」
正在给菜地浇水的我把水直接泼到了他身上。
「小青蛙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当年就是栽在男人手上的,还要让我再来一次吗?」
蛙小跳一连蹦了好远,「我不是让你爱上他,我是让你去勾引他,那些书生和女鬼的故事你没听说过吗?勾引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最后还不是任你所为。」
「闭上你的臭嘴吧,成天尽出些馊主意。」
我话音刚落,言秦推门而入,我慌忙站起身来。
「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他环顾院子,开口问道。
我脑子里不自觉就想起刚才蛙小跳的话,眼前的少年早就不是当年的稚童了,已然是玉树临风的一方父母官了。
可这念头很快就被我自己打断了,「刚才有只青蛙在啃我的菜地,我在骂他呢。」
他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青蛙怎么会吃你的菜呢?」
我打着哈哈,招呼要给他做晚饭。
他也只是环顾了院子一眼,最后目光落到我身上,点了点头。
然后就如同从前一样,钻进了书房。
只是他离开的最后那一眼,总让我觉得颇有深意。
7.
蛙ťŭ̀ₔ小跳的话到底是在我心底激起了涟漪。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当年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其实我也分不清那些究竟是梦还是我的回忆了。
大长老说我应该去人间报恩,去寻找那个曾经救过我却因我而死的孩子。
于是我便褪去一身鱼鳞,化作人间少女模样,来到了这河东郡。
那时候我第一次为人,在世间行走,尚不知人心险恶。
大长老说报恩,我在人间茶馆听了许久的故事才想明白报恩应该做些什么。
我费尽心思找到那幼童的转世,现在已经是渔商言氏三房的少爷言照了。
凭着我从戏文里学来的那些东西,我当天晚上就将一堆黄金放到了他房间的桌上。
第二天早上我听到府中声响,心想那言少爷应该是会很高兴吧。
只是等我趴在墙头去瞧的时候,才发现他被他爹打了个半死。
因为他们以为那是他偷的。
言家虽是商人之家,对子弟的教育却也严格。
我心中满是懊悔,好心办坏事了。
于是在他养伤的那段时间,天天偷摸着往他房中送各种灵药。
他的伤渐渐好了,有一天我去送完药刚准备走的时候,差点被他抓住。
他看着新出现的药草,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这位神仙,我虽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为何要害我,却也知道您并非有意。若是我何时冲Ţũ̂⁰撞了您,还望您能现身与我说说,我也好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我趴在房梁上,隐去身形,看着他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爬回了床上,手里拿着我刚送过来的灵芝发愣。
都怪大长老只告诉我要报恩,我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报恩。
言照养伤的日子我也在调查他,看看他究竟缺什么,只要投其所好,我就不信我还报不了这恩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我好像知道了些关于他的情况了。
他是三房长子,言家虽然富庶,可分到三房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尤其是他那个爹其实是个没用的酒囊饭袋。
对生意一窍不通,读书也不在行,老爷子对他不是很满意。
言照也因为这样得不到他们的重视。
他自己经营着几家铺子,生意不好不坏,老爷子是想让他考科举入仕的。
我想了许久,既然这样,那我就从这两样入手吧。
帮他做生意,或者帮他考状元。
作为鲤鱼一族这一代最有潜力的小鲤鱼,我将自己改头换面,成为了言照名下酒楼春风楼的一个烧火丫头。
我本是想去当掌柜的,毕竟这样才能帮他好好管理酒楼的生意。
可春风楼掌柜看我年纪轻轻,当场就想将我轰走,还是厨娘说缺个烧火丫头,才将我留了下来。
烧火丫头也行吧,总有机会的。
只是我太高估自己了,烧火丫头能做什么呢,成天就围着厨房的一亩三分地。
别说帮他做生意,连见都见不到他。
我们鱼类的脑子其实都不算聪明,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着报恩,却不知道这人间的许多弯弯绕绕。
好在过了几天,他竟然主动来见我了。
他听说有个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的丫头要来当掌柜的,所以很好奇来看看我。
见到我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是我分明从他的笑容中见到了嘲讽。
算了,不与他计较,谁让他是我恩人呢。
后来几个月,我在酒楼惹出不少笑话和乱子,有时候也能见到他带着朋友来此处,要么谈生意,要么喝酒。
我心中好奇,总想多知道些关于他的事才好对症下药。
没想到去的次数多了,他每次一来就会被人打趣。
好事的人都以为我心悦于他,连厨娘都会给我机会接近他。
我这样天天在他眼前晃着,他好像也对我有了些兴趣。
在不忙的时候会带我去逛集市庙会,也会给我带些小玩意儿,厨娘跟我说那样的大户人家公子,我还是不要太耽于其中的好。
我不知道什么叫耽于其中,我只知道我离他又近了一步,那我报恩的路也近了些。
8.
我觉得我跟他的关系突飞猛进,所以问得也更直白了些。
我问他究竟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他实现。
他听到我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满是笑意,不是第一次见我时的那种嘲讽,而是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温柔。
「我没什么想要的,就现在这样就好。」
我知道他在撒谎,因为我知道他并不开心,他的不开心我要负责。
我想尽一切办法逗他笑,那时候我还没想着要以身相许,只是想着他既然天天来酒楼,便做点菜给他吃吧。
我跟着厨娘学他喜欢吃的菜,他吃了虽然会夸我,却还是没有解开他的眉头。
我陪他游湖,让湖里的鱼儿在他面前表演。
总之我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
而且我发现,只要他更开心些,我自己也会开心。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春心萌动,只当是为了报恩。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你可愿嫁我为妻?」
天知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那天晚上我抱着被子乐了一整晚。
第二天他来找我要答案,我问他:「你真的很想娶我吗?」
他点头,毫不犹豫。
以身相许的报恩手段我近来也是知道的,我那时候还在想,我这天天帮他做工,怎么就没想到他需要一个娘子呢。
我开开心心地进了门。
公婆待我也很好,只不过这种好,总让我觉得有些疏离和防备。
不过没关系,言照同以前一样就好了。
婚后的日子其实同之前差别并不大,我们依旧是游山玩水,听曲看戏。
我算算日子,就算他还有五十年寿命,我也无非是再在人间多待五十年而已,我等得起。
那时候的我多开心啊,他教我读书识字,也教会了我何为两情相悦,何为生死相许。
我以为我化龙前还能体会一番人间至情至爱也是一桩幸事。
只是这样的故事,总会有个然而。
我的然而发生在我们婚后不到一年。
我不知道这一家人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总之他们带着一个老道士来捉妖。
那道士其实不是我的对手,可他们用言照的命威胁我。
可等我放弃抵抗之后,他们竟然谢谢言照的配合。
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原来言照一直骗的人是我啊。
言家请来的道士将我杀了,落下第一刀的就是我那生死相许的相公。
然后是千刀万剐,我的肉被一片接一片地片了下来,除了言照,言家所有人都吃过我的肉。
我临死前问言照:「你现在可还开心?」
我看不懂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只看见他轻轻的点头。
一念怨起,可我的尸骨被铸成了言家祠堂,还要生生世世保卫他们。
我浑浑噩噩地在祠堂横冲直撞了不知道多久,一个道士带着一片鱼鳞找到我。
他教我修成了妖鬼,告诉了我脱身之法。
我问他为何帮我,他说那个封印我的人是他师兄,他是来替他赎罪的。
9.
一梦醒来,我才发觉眼泪沾湿了枕头。
很多细节我以为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还记得如此清晰。
早上一出房门就看见了言秦,他正要去上值。
我本以为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可这天到了很晚,言秦还没有回来。
这不正常,他若是晚归,会告诉我的。
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了下来,我有些坐不住了,第一次起了要找他的心思。
我跟他相处这么久,对他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了。
很快便在一个破庙找到了他,他受了伤,伤口上沾了毒,不是人干的。
他看见我来的时候,还能咧着苍白的脸对我笑了笑。
我问他:「谁干的?」
「无妨。」他还在嘴硬。
「你不说,我就自己去找了。」
我起身就要走,他一把拉住我。
「附近的一只猫妖。」
我将他扛了回去,扔到床上以后,转身要走,他拉着我,不让我走。
「放心吧,我只是去给你找药。」
「你答应我别去找那只猫妖啊。」
看着他苍白的脸,我好不容易点了点头。
我回了一趟古井,找到蛙小跳问那只猫妖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知道啊,我都见着她好几回了,一直在县衙附近转悠,怎么了,惹你了?」
县衙附近我的确是很少去的,「没有。」
我到井底把蛙小跳藏了许久的好东西拿出来,他呱呱叫,想拦我又不敢拦。
「过几天赔你。」
实在不是我要拿他的东西,确实是这些年没怎么出来过,也没什么存货。
本来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谁知道我有朝一日还会救人呢。
我带着从蛙小跳那搜刮来的草药回来的时候,言秦似乎是昏睡了过去。
在听到我回来后倏地睁开了眼,在我身上上下打量。
「放心吧,我真没去找那只猫妖。」
敷过药后的言秦稍微精神了些,我坐在他床边,问他:「说说吧,怎么回事?」
这小子什么时候看出来我不是人的我不知道,可他先前见到我的那个样子,分明是早有预料。
然后我就听见他说:「我的眼睛跟常人不同,从小就能看见一些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人。」
我说他第一天见到我之后,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呢。
「那你为何又收留我?」我问他。
我如今这副模样与当年他还是个稚童时大不一样,一身鬼气全消,更何况我还换了一张脸,是不用担心他会看出我是谁的。
「这世间妖怪这么多,只要你不害人,我为何要将你视为异类,更何况你都扑上来了,我总要看看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吧。」
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那你说说那猫妖怎么回事?」
这事儿说起来,确实也是因我而起了。
他能看出妖身来,这些年自然遇见的妖怪也不会少了。
那猫妖是冲祠堂来的,他同那只猫妖交涉过几次,然后猫妖就盯上了他。
总之他受伤是因为我,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等到他因为药力睡着了,我直接去寻那猫妖了。
我不明白,我已经多年不在人间行走了,为何还会惹上其他妖怪。
10.
见到猫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为何他要盯着我不放了。
这家伙跟当年那个将我尸骨铸成言家祠堂的妖道脱不了干系,或者ƭű̂¹说他本就是那妖道托生而成。
他深知言家祠堂的秘密,可是我不懂他为何要对言秦下手。
猫妖摆着尾巴,对我这只妖不妖鬼不鬼的家伙不大瞧得上。
「你为什么要伤那凡人?」我捏着猫妖的脖子狠狠地问他。
他想要反抗,却无可奈何,只得乖乖答话。
「他每次都阻止我靠近祠堂,还让老道士在祠堂外布下阵法,我当然要找他麻烦。」
祠堂外有阵法,这事我竟然不知道,究竟是那老道士太厉害还是我自己疏忽了,一时有些后怕。
「你为何要去那言家祠堂?」我问他。
猫妖被我掐住命脉,乖乖答道:「祠堂里有千年大妖的修为,只要得到,就能修为大涨,飞升成仙。你现在天天跟在那个凡人身边,不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我嗤笑一声,「那我还真不知道,多谢你了。」
我还ẗű̂⁻在想着怎么处置猫妖的时候,他趁我不备,朝我虎口咬了一口,带着妖力。我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让他跑了。
我抱着受伤的手回了井底,蛙小跳看我闷闷不乐,问我原因。
「你在这井底这么多年,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的问题问得蛙小跳摸不着头脑,我看他那样子,也明白他什么都不知道,索性不再问他。
接下来我有两三天没有去找言秦,只让蛙小跳帮我盯着。
那只猫妖逃跑的时候被我重伤,暂时也惹不出什么风浪来,我倒也不怎么担心。
只是那只猫妖的话让我想起了另一些事来,我得验证一下。
三天后,我还在井底作法的时候,井口竟然传来了声音。
起先我以为是那个老道士,于是飘上井口现了身。
只是没想到跟着老道士一起来的,竟然还有言秦。
他看到我的时候,双眼都是惊喜,一如当年我放走他时的模样。
我才惊觉我此时并未伪装,是我原本的样子,他那样应该是认出我来了。
「神仙姐姐?」他呐呐开口。
我抖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叫谁呢?」
与他相处太久,我竟然一时忘了此时不是他花了二两银子买下的丫鬟「小花」。
如此熟稔的语气也是让他一愣,我迅速反应了过来,「你为何叫我神仙姐姐?」
「你当年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他说得诚恳。
我满眼疑惑地看向老道士,老道士耸肩。
言秦跟我道出了当年我不知道的另一面真相。
他说我救了他的命不错,因为当年他不是被言家的人藏了起来,而是他本来就是被言家人送去赴死的祭品。
「祭品?你在说什么?」我一时哑然,竟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言家每十年都会献祭一对童男童女给井底的鱼神,以用来安抚鱼神,来祈求鱼神护佑言家世代富贵。」
童男童女、祭祀鱼神,这些话都是我第一次听说。
我想起这几天在井底的发现,整个祠堂确实是我的血肉所铸成,可井底还有一个密室,是我靠近不了的。
之前那些年我没在意,便也没有发现那处的存在,现在听他提起,恐怕跟那一处脱不了干系。
若真如他所说,这言家的龌龊恐怕比我想象的还要肮脏。
11.
言秦走了,老道士留下来了。
「你不是说我飞升不了是因为言秦恨我,要让我解决了他的怨恨吗?」
老道士哑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也是老夫今日前来的原因。」
原来,老道士也遇见那猫妖了,若他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妖还无所谓,可老道士也认出了那猫妖的不一般。
「你的牵绊不在言秦身上。」老道士郑重地告诉我。
「不在他身上在哪?」我问,我恍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都做了些无用功。
老道士沉吟片刻,回答道:「当年的言家人,你并未杀干净。」
我以为他说的是言秦,这我是知道的。
没想到他却说:「当年言家人有一支去了京城,做了大官,那只猫妖身上的妖道——也就是我的师叔祖成了当朝国师。」
言家人没有死光,光是这件事,我就觉得身上的怨气又起来了。他们吃我的肉还要将我困在此处,竟然还没死干净。
老道士见我又要怨气起的趋势,慌忙安慰着我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你不可再入魔了。」
我强压着心口的怨气,咧嘴朝老道士笑了笑:「我知道,我会找他们报仇的。」
老道士或许是真的想帮我的忙,还是别有所图我也不知道,总之他给我带来了消息,言家那群人要回来祭祖了。
想起言秦回来就开始修缮祠堂的事,我只觉得我这脑子越发不够用了。
蛙小跳也是个不靠谱的,因为他说他被言秦抓住了。
可是言秦问了他些问题,又将他放了。
但是他朝我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有出卖我,也就是我身为丫鬟小花的身份还没败露。
想起言秦,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过现在这时节,我倒是想再利用他一下。
我依旧变成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小花回到言秦的院子,他看见我回来,眼睛先是一亮,然后恢复了平静。
在他开口前,我先发制人,给自己杜撰了一个身份。
「鱼神娘娘说让我来阻止你重修祠堂,她说不想让人打扰她清修。」
「鱼神娘娘?」他瞬间反应了过来,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那只缩在墙角的青蛙,缓缓点头,接受了这个设定。
「那鱼神娘娘还跟你说了什么,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他十分诚挚地问。
「暂时没有了,但是她让我告诉你,要是想报恩,就听我的话。」
说完我就觉得自己太心急了,这话说出来不太合适。
没想到这小子也不怀疑,乖巧地点头了。
本来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丫鬟,现在有了鱼神娘娘的借口,在他这更是肆无忌惮。
我让他做什么的时候,他都十分乖顺地去做了。
每次昨晚,还跟条跟主人讨好的狗的样子来我面前邀功。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小鬼有了点意思。
脑子里很多稀里糊涂的东西,我想不明白,直接开口问他了:「那天晚上,你跟老道士去祠堂做什么?」
说完他一愣,我还加了一句:「鱼神娘娘让我问的。」
他笑了笑,回答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鱼神娘娘的踪迹,可是都没有线索,早年遇见了清风道长,说可以帮帮我,我就想回来试试了。」
他口中的清风就是那个老道士了。
「前些日子我们在祠堂周围布下了阵法,只要发现一点鱼神娘娘的踪迹就会有所反馈,所以我就跟着清风道长去了。」
我发现在他面前,鱼神娘娘这个身份是真的好用。
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那清风道士明明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这样大费周折。
12.
在我的族人口中,我是族中最有机会飞升成龙的小鲤鱼。
可是自我出生起,快一千年了,我也没有见过有族人飞过龙门的。
我曾问过我的母亲,鲤鱼跃龙门是不是只是个传说,或者是忽悠我们这些小鱼精的幌子。
毕竟天下水产众多,有章鱼鲫鱼鳗鱼,也有螃蟹河虾癞蛤蟆。
说起来,我们鲤鱼一族其实真的算不得什么特殊的存在。
可有了跃龙门的传说,那我们便是跟高高在上的神龙一族扯上了关系。
我母亲只是用那尾不是很鲜艳的尾巴拍了拍我的脑袋:「笑笑,祖宗定下来的规则,是不可以质疑的,谁说没有鲤鱼跃过龙门了,你那姑婆不就成了龙了吗?」
她口中那位太了不知道隔着多远的姑婆,是他们唯一能证明鲤鱼跃龙门的证据了,可那又怎样,据传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我虽然一直都执念于飞升成龙,可我也会思考那位成了龙的姑婆,现在是何模样。
难道成了龙,就不可以回来看看吗?毕竟这一千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再见过她的样子。
这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引发的思考,占据了不少我本就不聪明的脑子。
从前我那位人间夫君言照曾跟我说:「你这纯真的样子我很喜欢,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这样无忧无虑才好。」
我觉得我是不够聪明的,哪怕修炼再久或许我都不够聪明,可到了他口中,却成了纯真无邪。
那时候我只觉得满心欢喜,因为我知道一句人间的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可后来他亲手刺向了我,我至今还记得刀刃刺入鱼腹的那种疼痛,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时常被惊醒。
我怨气不散,所以杀光了言家所有人。
那修炼成妖鬼的二百年,我的修为日益精进,我以为是自己天赋异禀,所以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我成龙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现在言秦告诉我,我曾以为的那些修为大涨或许源头并不是我自己,而是言家每十年一次献祭的童男童女,我整个人都陷入了迷茫中。
言秦见我喂鸡的时候心不在焉,原本坐在院子里看书也停了下来,从我手中接过鸡食问我:「怎么了,怎么最近看你不太开心?」
又补充了一句:「是鱼神娘娘又吩咐你什么了吗?」
我发现这小子对鱼神娘娘倒真是心心念念,三句话离不开她。
也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站在一旁碍眼:「滚滚滚,你要真想知道,自己去问你的鱼神娘娘不就好了,在这打扰我做什么?」
「谁惹你了,怎么火气这么大?」他嬉皮笑脸,这些日子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我才知道他哪里是什么端方君子,不过都是装给外人看的。
也不等我回答,他又问我:「是不是那只癞蛤蟆?我帮你教训他。」
「人家是青蛙,井底之蛙懂不懂?什么癞蛤蟆?」蛙小跳不知道何时跳上了院墙,气鼓鼓地说,却也不敢靠近,怕言秦真的打他。
我懒得跟这两人计较。
心里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我怎么都放心不下。
老道士说那言家人就要回来了,我总觉得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所以当天晚上我对言秦说:「想不想再见你的鱼神娘娘?」
13.
言家祠堂是用我的一身尸骨铸成的,可有一个地方我去不得。
我一直都在怀疑,那地方就是他们那些所谓的献祭童男童女的所在地。
既然我去不得,那言秦总去得吧。
当天晚上我食言了,因为我才想到一个我没考虑到的地方,那就是我不可能和他心心念念的鱼神娘娘同时出现。
于是我只能朝他撒谎说鱼神娘娘今晚有事,只有我陪他了。
他倒像是无所谓的样子,应承了我要下井的事。
我问他怕不怕,他说不怕,也跟我说了一个秘密。
「其实我说是修缮祠堂,不过是为了能祭奠一下我死去的妹妹,还有那几十个被当成祭品的童男童女们。言家一边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边又自诩为大户人家,我这些年早就看明白了。」
他说他小时候也不是很懂,因为他从小就是被选中的祭品,那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无论是族中长辈还是他的父母都告诉他,用他和妹妹的命,可以换来言家十年平安繁荣。
更何况言家挣钱了不仅可以造福乡里,还能做更多的好事。
他们只需要牺牲两个人,就能成全更多的人。
至少在他被当成祭品对待的那些年,他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哪怕妹妹被推下祭坛,他都觉得自己死得其所了。
直到他口中那个复仇的鱼神娘娘出现,让他对自己自小便深信不疑的事产生了动摇。
他其实很早慧,小小年纪就很有自己的主意。
鱼神娘娘说言家道貌岸然,所谓的牺牲小我成就大我都是借口。
生ṱŭ₄命应该是平等的,至少言家人没有资格决定人的生死,更何况他们所谓的牺牲了那么多人,诱骗了那么多人,最后却并未真的如他们所说惠及乡里。
这些事他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
当年言家人靠着我的血肉才有了今日的繁荣,所以他们也该承担代价。
我懒得听他的弯弯绕绕,读书人果然是脑子读书读糊涂了。
我一脚将他从当年那个地方踢了下去,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进不去那个地方,所以只能等在外面。
蛙小跳也蹲在我身边,「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他看我闷闷不乐,问我。
「你说这世间生灵,是本来就有高低贵贱的吗?」
我的族人为了让鲤鱼一族有不同于其他水族的身份,所以给了自己一个鲤鱼跃龙门的传说。
人间这些人也是,有皇帝老子,也有公卿大臣,再往下才是平民百姓,贩夫走卒。
在他们眼中,我们这ťų⁻些妖,都是比不上凡人高贵的。
鲤鱼拼了命去修炼才能变成龙,而龙生来就高高在上,统领天下水族了。
凡人拼了命去成为皇帝近臣,或是权势,或是金银,无非是为了高人一等。
蛙小跳也很迷茫,因为我们都是妖,他出去流浪那两年就知道人间不易了。
我们俩就这样蹲在井口等言秦上来。
虽然没能让他见到鱼神娘娘,我还是给了他一片鱼鳞——老道士带回来给我的那片——也是我最后一片鱼鳞了。
等他看完下面的情形,就可以用那片鱼鳞上来了。
只是我们没有等到他上来,倒是先等来了那只黑猫。
14.
黑猫上次被我重伤,销声匿迹了很久,可再见他,我总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变了。
他身上的妖气比之前更浓烈,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在他身上闻到了故人的气息。
我想也正是因为这故人的气息,才能让他进来言氏祠堂的吧。
他没有来对我们做什么,只是来带话的:「京城的人要来了。」
京城的人要来了,京城那一支言家的人要回来祭祖了。
我还来不及细想黑猫带来的这个消息,言秦就从井底上来了。
他脸色苍白,额头还有汗水。
一身污垢,甚至还带着血气。
我去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问他在下面看见了什么,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对我开口:「下面都是言家幼童的累累白骨。」
这是我早有预料的,可他这副样子实在让我担忧。
「那你为何这般狼狈?」
他勉强扯了个微笑:「我将他们都整理了一下,再祭拜了一番。」
然后朝我身后的那口井看了看,我以为他是在找他的鱼神娘娘,问:「你还是想见她吗?」
言秦轻轻摇头,「不用了,你带我回去吧。」
我扶着他回了小院,我睡在他隔壁,听见他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中喊着什么我听不清,只是他一时哭,一时笑,直到天蒙蒙亮才安静了下来。
我只当是他这下井一趟,被那些白骨吓到了。
正当我想问问老道士有没有破解之法的时候,京城的言家人到了,他们直接找到了言秦的小院。
京城来的人果然派头都不一样,熙熙攘攘一大群人,有护卫还有丫鬟小厮。
在看到轿子里下来的那个人的脸之后,我才知道老道士口中我的俗怨未了指的是京中那位是什么意思。
从他从轿子中下来,到他跟言秦寒暄周旋,我都没有听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因为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张让我痛彻心扉的脸上——他是言照。
不对,他不是言照,他现在叫言舒,是京城言家这一辈最炙手可热的接班人。
言秦似乎跟言舒很不对付,那样子分明是跟他早有龃龉。
言秦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如玉君子的模样,哪怕在我面前时常有些嬉皮笑脸,却从不会像现在这般ṱü₀剑拔弩张。
言舒一开口就是问言秦是不是后悔了,言秦反唇相讥他们镇岳侯一脉都手眼通天了还要来祭拜早就被毁了的祠堂。
他们吵了两句,言舒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我。
「这位是——」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礼部侍郎家的千金你不要,回了河东就娶了这么个村姑?言秦,你这品味实在堪忧啊。」
他笑嘻嘻,嘲笑了我也嘲笑了言秦,我看不过,手指微动,想要教训他,当然也带了些陈年旧怨。
可无论我怎么想要动作,这手就是不听使唤,一点法力都使不出来。
我心下一惊,再抬眼去看言舒的时候,发现他并无异样,除了那张让我咬牙切齿的脸。
他们走后,我才卸下防备,只觉得浑身脱力,一屁股坐了下来。
言秦发现了我的异样:「你没事吧?」
我抬手朝他一挥,他被我挥倒在地,也就是说我的法力并没有消失,只是因为那个言舒。
15.
我回到古井,问老道士:「那个言舒是怎么回事?」
老道士看出我的不耐,也没有卖关子:「如你所见,他或许就是你那夫君的转世。」
时隔两百年,言照转世又成了言家人,世事巧合不过如此。
「可是他都转世了,为何还跟我纠缠不清。」
就是因为他,我才不能重聚肉身的。
老道士沉吟片刻,「或许是因为你们之间姻缘未消,也或许是因为你对他的怨气未散。」
「那我还能如何?去杀了他?」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也跟蛙小跳一样,做什么都只知道喊打喊杀了。
「你自己也知道你现在杀不了他了不是吗?」老道士道出了一个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那我要怎么办,找个人帮我杀他吧,你不是要帮我吗,你去把他给杀了吧。」
老道士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姑娘,你明知道杀了他也不是办法的。」
「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让我报恩,让我报怨,怎么到最后我辛辛苦苦这么久,什么也没做成。」我感觉自己身上那些被刻意压下去的怨气又升了起来。
我从老道士眼中看到了恐惧,可我不想再忍了,我实在是被他们弄得烦了,朝他扔下一句:「你给我想到法子重聚肉身,不然我不介意再重演一次当年言家的事。」
说完我也不管老道士的反应,翻身下到井底了。
接连几天我都没有再爬上来,我心里烦躁得很。
可言秦那小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天天没事就趴在井口跟他的鱼神娘娘说话。
一开口就是「鱼神娘娘。」
作为小花的我消失了这么多天,也没见他提起过。
那小子刚开始还只是在井口跟我说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是这些日子跟我在院子里喂鸡种菜说的那些一样。
后来实在没什么说的了,竟然开始跟我说他小时候的事了。
他说他自从被我放走了之后,其实流浪了很久一段日子。
好在那时候言家遭了大难,也是有一些好心人的,听说他是言家人,有好心人顺路将他送去了京城的镇岳侯府。
他在那里跟侯府的那些子弟一起长大,其中跟他最不对付的就是言舒。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两人关系是最好的,两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又都是聪慧的孩子。
可后来不知道何时,两人渐行渐远。
言秦一路顺顺当当考上了状元,言舒也不差。
那时候言家已经准备将言秦和言舒当作一样的接班人培养,没想到两人的关系日益剑拔弩张。
这其中也有些桃色绯闻,礼部侍郎家的小姐喜欢言秦,言舒喜欢礼部侍郎家的小姐,可言秦想要回乡,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都准备放弃京城的荣华富贵跟他回河东了,还是被他拒绝了。
他用的理由是心中有人了。
言舒絮絮叨叨,说着他那些旧事,我听着听着都要睡着了。
很久之后,直到他叫了一声:「鱼神娘娘,你想不想知道那天我在井底究竟看见了什么?如果你想知道,今晚就入我的梦里来吧。」
他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这小子,原来那天还对我留了一手。
我这抓心挠肺地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没忍住,算了,去看看吧。
16.
言秦的梦中景象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像他那样经历过童年阴影,后来又在大家族艰难求生的生活,还有日常跟妖怪打交道的日子,他的心境就算不是阴暗潮湿,也不该如此阳光明媚。
青草绿树,日光和煦,微风轻拂,一派春日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一处景象,竟与当年我初为人时与言照走过的山山水水多有相似。
我想去寻找言秦的踪迹,却发现自己似乎被困在了这一派春光中了。
找了许久,终于发现了一抹晦暗,那里像是被刻意锁起来的秘密。
等我一转身,竟看见树下有一女子站着,一身红衣,似是在等着人来。
片刻之后,言秦不知从何处走到那女子身边,将他轻轻揽入怀中,两人在春日中说着什么话,被微风吹散了,我听不清。
我想起了他在井边说的那些话,他拒绝礼部侍郎家的小姐时说自己有了心上人。
原来不是假话啊,他的梦中真有一个天仙似的人在等他啊。
只是我越看这幅光景越熟悉,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似的。
下一刻,那女子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她的脸。
在我惊呼出声前,言秦率先发现了我。
像是被发现做错事的小孩儿,脸上都是尴尬和懊悔,还有欣喜。
在他跟我说话的时候,那个跟我长着一样脸的女子也消失在了柳树下。
他满心欢喜地跑到了我面前站定,很是无奈地扶了扶额,「我以为你不会来,没想到让你看到了这一幕。」
我指了指柳树下,又指了指面前的他:「你——」
最终也没有说下去,算了,谁让我这么貌美如花呢,就当没看见吧。
为了缓解尴尬,我开口道:「你不是要带我看什么东西吗?」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喔,好。」
然后画面陡转,刚才的花红柳绿消失不见,变成了那一方我无法进入的密室。
密室中入眼便是许多杂乱摆放的尸骨,都是些幼童的尸骨,他们当年就是被这样扔进这里的。
可我觉得奇怪,若单单是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们布下我都无法进入的法阵。
除非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护。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们要保护的更重要的东西,我也知道当时言秦爬上去的时候,为何脸色那般苍白。
因为这里困住的不只是幼童,还有许多具其他尸体——鲤鱼。
整整十二条,散布在密室四周,她们身上的鱼鳞还闪着五彩的光芒,明明死去许久,却像是还活着一般,栩栩如生。
更重要的是,她们上身还是裸露的人形。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形态各异的水族尸骨,狰狞恐怖,让人望而生畏。
言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当时看到这一幕也害怕极了,他们陈列的方式似乎跟阵法有关,我也不敢乱动。」
我怀着巨大的惊愕和恐惧从他的梦中出来,临走前我跟他说了声:「我这几天回一趟龙门,你自己小心。」
17.
我已经多久没有回过龙门了呢?好像从去人间寻找言照报恩就没有回来过了吧。
两百多年了,龙门还是那个样子。
我回来的时候,大长老还在跟手下的那些小鲤鱼们教授怎么才能跃过龙门,飞升成龙。
还是一个连人形都化不了的小鱼发现了我,大长老顺着她的声音朝我看过来,很是惊讶。
小鲤鱼们散了之后,只剩下我和大长老了。
我问他这些年龙门的近况,他也问我报恩的事怎么样了。
我们像多年以前那样叙旧,他还是对我寄予厚望,不要辜负族人对我的期待。
我问他这些年有没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小鲤鱼,我也可以教一教她们。
大长老说有那么几个,但是都不如我当年那般厉害。
说到最后,他终于觉察到我不是回来看看这么简单。
我问他:「当年我跃龙门之前,不也有一些姐姐们跃过龙门了吗,后来怎么没见过他们了?」
没能跃过龙门的鲤鱼会死,这是上天对于我们一族天赋的诅咒,也算是代价。
那时候我从龙门上一跃而下,没有死去,我只以为自己是天赋异禀,所以才更加努力地想要还清我在人间的情和债,因为他们总说我是不一样的。
可我在那十二具半人半鱼的尸体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她们都是那些传说没有跃过龙门死去的鱼。
大长老咳嗽了两声,「跃不过龙门的鱼都会死,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代价。」
我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那他们的尸骨呢?」
大长老朝我看了过来,皱了眉头,「笑笑啊,你是不是在外面听说了什么?可都不要相信啊,人类都是伪善的,他们欺骗我们鱼儿,只想从我们鱼儿身上得到宝物。」
我轻笑,「那大长老您跟我说说,什么才是真相?我报恩是真相?还是那些姐姐死了是真相?」
大长老一时哑然,我站起了身,只感觉身上的怨气有些压抑不住了。
「大长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姐姐根本没死,或者说跃过龙门的小鱼们根本不会死,但是你告诉她们,跃龙门不成功是因为人间恩怨未了,又或是什么其他理由,然后就让他们离开龙门,前往人间——」
我回想起从他开始让我报恩之后的种种,这颗不怎么聪明的脑子,总算是有了一丝灵光。
很多事串联在一起,我好像终于发现,不止是我,所有抱着跃龙门飞升成龙宏愿的小鲤鱼们都被骗了。
我能短短两百年修成妖鬼之身,我原本以为是因为那些言家幼童,没想到竟是因为我那么多同族的怨气。
他们怀着最诚挚的心情来到人间,或是报恩,或是体验人世,总归大长老有各种理由让我们沉沦在其中,毕竟飞升成龙的诱惑对我们太大了,我们就像是被胡萝卜勾引着的驴,只要一天吃不到胡萝卜,我们就会一直拉着那个磨盘往前走。
那些言家幼童,不过是用来牵绊我们,让我们永远为言家服务的囚笼罢了。
大长老原本沉静的脸渐渐裂开,有了慌乱,也有了狠戾。
「笑笑,你不该回来的。」他沉声对我说。
我还在想着他要如何对付我的时候,我看见他身后逐渐走出一个人——言舒——还有他手里的一只黑猫。
18.
我被言舒带回了他们在沈家祠堂附近的一处大宅子里。从龙门回来,他就将我困在这,没有人知道我的踪迹,连言舒也只知道我是回了龙门。
有大长老在,龙门的人也不会找我。
我的失踪,对所有人来说都变得不重要,或者是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存在。
言舒抱着黑猫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大快朵颐。
这些日子跟着言秦那个穷鬼,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多好东西了。
言舒也没想到我竟是坦然接受了这幅光景,抱着猫坐下来,看着我一边吃一边跟我说话。
「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我筷子不停。
「我们把你杀了——」他竟是一点都不准备隐瞒了。
「杀了就杀了呗,反正早在当年跃龙门而下的时候我就该死了,后面这些年还得算是白得的了。」
他摸着怀里的黑猫,继续说:「我以为你看见我这张脸,会想杀了我。」
他的脸在我面前骤然放大,差点吓掉了我的筷子。
「你有病啊。」我将筷子放好,才终于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是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张脸,但你不是他。」我十分笃定。
我言照不错,可我不是恨他这张脸。
只是有人似乎故意让我以为言舒就是言照,想刺激我升起好不容易消了的怨气呢。
见他的脸并不能刺激我,他竟开始跟我闲扯了起来。
「你知道我跟言秦为什么不对付吗?」他冷不丁提起。
「难道不是他比你优秀?我可是听说了,他十三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你不会是嫉妒他吧——」我朝他挑眉。
他咬牙切齿:「你胡说什么,他哪里比我优秀了,他那都是运气,我也是十三岁中秀才,我不仅要学书上的东西,还要学着怎么管理镇岳侯府,我是接班人,才不跟他一样,只用死读书。」
我只是笑着,「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他见我不屑的样子,还要解释,我朝他挥手,「别,我信你行了吧。」
沉不住气的脸,这才有点少年人的样子嘛。
「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跟他不对付的?」我感觉自己在哄小孩儿。
他清了清嗓子,手在黑猫身上又摸了几把才说:「因为他早就知道言家的秘密了。」
京城的言家可比河东的言家更加富丽堂皇。
言家起于河东不错,可京城那个,才是后来蓬勃发展壮大,多年不倒的地方。
他们言家不知何时跟水族有了交易,其实也不是水族,就是那位大长老,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我不知道。
言舒反正也只见过大长老。
其实在言家之前,还有其他家族。
言家的崛起是因为遭逢乱世,上一个跟水族合作的家族在战乱中倒下,他们又挑选了另一个颇有天赋却野心勃勃的言家。
这些我早就有所猜测了,大长老在乎的从来就不是人族哪一家哪一户。
只要是能为他所用,他都不在乎,无非是送几个族中小辈去罢了。
就像是言家,他们也觉得不过是牺牲几个幼童而已。
所有人都得到了好处,只除了那些跃龙门而死的鲤鱼,还有从小被教育要为大家族牺牲小我的言家稚童们。
言秦早就跟我说过,他觉得那是不对的。
可言舒是镇岳侯府接班人,他觉得那是对的。
所以从此他们分道扬镳。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我问言舒:「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言舒摸了摸莫怀里的猫,露出一个十分纯净的笑容,「因为啊,你就要被我带回京城了,你要死了啊——」
19.
我到底没有被带回京城,因为蛙小跳带着言秦找到了我。
他们怎么找到我的我不知道,不过言秦作为一方父母官,找个人而已,哪怕是言舒这样的京城大官,也拦不住。
我被带回了言秦的小院儿,我还记得我们离开的时候言舒咬牙切齿骂言秦的样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这是在害她,也是在害言家。」
言秦也没有怯他,朝他喊了句:「言家早在十五年前就没了。」
言秦口中的言家是十五年前河东的言家,而言舒口中的言家是两百年前就搬去了京城的言家。
虽为同根,却走向了不同的路。
蛙小跳告诉我言秦这几天找我都快找疯了,他都差点直接找去京城了。
我问言秦:「我不是说回龙门了吗,你怎么知道我遇到麻烦了?」
我不抱希望他们来救我就是这个原因,我之前还打算着等到了京城再想办法的,毕竟关于事情的真相,我已经有了些了解。
言舒说了一些,我自己猜测了一些,从前那些不懂的地方都慢慢变得清楚了。
言秦看着我,现在我是他记忆中的鱼神娘娘的样子,可我从他眼中知道他早就识破了我的伪装。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他。
「上次问过那只小青蛙之后。」他回答。
蛙小跳大呼冤枉,「我没有啊,不是我说的。」
「他是没说,都是我自己猜的。」
蛙小跳看着我要杀人的眼神,咕咕呱呱跳远了,生怕我打他。
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在言秦面前还装神秘的样子,我就觉得有些丢人,他是只有二十岁,可我都活了上千年了,实在是丢人。
好在他替我解了围,跟我说了他最近的发现。
「我回河东,本来就是想要毁了那座祠堂的,可清风道长说你的神魂还在那处游荡,所以我才假托修缮祠堂的名义在四周布下阵法,以待时机。」
我说他天天喊着修祠堂,怎么后来没动静了呢。
「那现在呢?」
他既然跟我说了,就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转机。
「我跟言舒的决裂是因为我发现了京城言家的秘密,我其实早知道言家不仅用幼童祭祀,也用精怪的骨血铸阵,他们就是靠着这些邪魔外道朝圣上献媚,求得荣华富贵的。」
历来皇帝对这些奇门异术求长生,求江山永固,可越是这样,统治也只会越快走向衰亡。
算算日子,从言家杀我到现在,新朝已历两百余年了,看来时候是差不多了。
我原本也是想要去京城毁掉那个言家的,可言秦跟我说不用了。
「言舒之所以回来祭祖,是因为京城的那个阵法不稳了。」
「什么意思?」我有点不懂。
「据说是某个阵法的关键部位缺失了,当年他们为了能让阵法更加持久有力,所以没有像这里一样用的都是死尸,他们是直接将那些精怪活埋在阵中的,他们活着感受着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听他说着这些瘆人的话,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的怨气该多大啊。
20.
蛙小跳死的那天,我正在同言秦去城外寻一处新的阵眼。
在老道士的帮助下,我们总算想到一个既能让我活过来,又能彻底毁掉言家祠堂的法子。
等安排好城外的一切,准备回到祠堂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蛙小跳翻着肚皮躺在井口。
「谁干的?」言秦难以置信。
我走进去轻轻抚摸着蛙小跳的肚皮,心下一片冰冷。
是那只猫妖。
我将蛙小跳的尸体安顿好,还不等我们去寻仇,言舒就带人闯进来了。
他手中依旧抱着那只黑猫,黑猫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好似挑衅。
「为什么要杀他?」我感觉身上的怨气更盛了。
「他拦着我们找东西,我们没想要杀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杀人性命,还变得他们有理了。
祠堂里的阴风乍起,将周围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地上的碎石已经开始动了。
「你不会杀我。」他说得那么笃定。
「你看我敢不敢。」我也没跟他废话,蛙小跳最喜欢说的话就是「为什么不杀了他」。」
现在我就要这么做了。
碎石被狂风席卷着朝他身上砸去,那些我告诉自己的戒律统统都被抛诸脑后,什么报恩报怨,若只是这样任他们所为,我是龙还是鱼有什么区别。
他的身上已经千疮百孔,跟在他身后的人想要阻止,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我还是怕死,都不敢也不能靠近。
那只猫早就被狂风吹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只能听到他凄厉的叫声。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跟你那死去的丈夫长着同一张脸吗?」
他捂着越来越多的伤口,喘着气朝我喊道。
我身形一顿,可手中的动作未停。
「负心汉的事,有什么可听的。」
他虽然痛苦着,嘴角却挂上了嘲笑,「你要不要看看你身边的言秦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不说我都没注意,直到这时候,我才发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上也多了许多伤口。
「哈哈哈,你倒是继续杀我啊,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他先死还是我先死。」
我一咬牙,准备继续动作,一不做二不休,连言秦自己都叫我不要停。
可他那双眼睛,就像是当年从神龛中看我的那一眼,后来许多次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的。
这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当年为何杀了言家满门,独独留下了他来。
他的眼睛与两百年前那人看我的时候太像了,像到我明明感受到,却不愿承认。
此时此刻,我心中那强压下去的不忍又重回脑海。
我收了手:「你说说吧,他的脸为什么在你身上。」
等到风平浪静,整个院子只剩下我们几个了,那些言舒带来的人被我一把扫出了祠堂。
「因为当年你死后,他也跟着死了呀。」
言舒的嘴角带着讥讽,似乎在嘲笑我的无知和愚蠢。
21.
言照的故事,在我死后并没有延续太久。
其实我以为我和他情投意合、生死相依,其实也没错,只是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那时候的我初入人世,其实露馅儿太多了,他发现我鲤鱼精的身份早在我还是厨娘的时候。
那时候他觉得我单纯好玩,所以也存了逗弄之心。
人和妖之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可我们日日相处,哪能没有感情。
他原本想着趁早与我断了,可不成想言家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个妖道,正是附在猫妖体内那个,给言家出了主意,让他们将我收为己用,并与他们说了与水族联合的方法。
言照想要拒绝,甚至好几次暗示过要与我分开,赶走我。
只是那时候的我被花花世界和春心萌动迷了眼,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
言照最终屈服了,因为言家家主用他父母的性命威胁,言照从来都是个善良的人。
婚后我们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他想过无数办法想要将我带走,可生活并不是话本子,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
言照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生意做得不算好,连读书也算不上天赋异禀,在大家族和人命面前,他也无能为力。
妖道说一定要挚爱之人的背叛才能激起我的怨气,这样才能发挥阵法的最大效果。
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刺向我的第一刀。
言舒说起这些隐情的时候,我还是恨他的。
我死后,他又想尽办法想要复活我,他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清风的师祖,他愿意用自己的灵魂为祭,换回我的重生。
只是这中间出了些差错,当年那个妖道阻止,言照的三魂七魄被打散,多年以后,言舒得到了他的皮囊,用来牵制我。
看着倒地的言秦,我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想必他才是那个真正的言照转世吧。
言舒说完,哈哈大笑,「所以你现在还要杀了我吗?」
不知道妖道做了什么,所有因为我加诸于言照身上的伤害,都会被转嫁到言秦身上。
言秦看我的眼神还是那般虔诚,我还想要朝言照下手的欲望被生生制止了。
言舒还是抱着黑猫,缓缓站起身来,「你还是乖乖跟我回京吧,你好好听话,对他好,也对你自己好。」
我的目光落到重伤的言秦身上,叹了一口气。
朝着言舒咧嘴一笑,「言舒,你以为我真的会为了你或是他的性命而住手吗?他对我有情不错,可他也是切切实实杀了我,我凭什么要留他性命?当年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还不是认为我是个可怜的鲤鱼精。」
我话音刚落,朝着言舒而去的一击眼见着就要让他丧命了,不想被那黑猫挡下了。
可我现在已经不管不顾了,拼着所有力气,继续了第二击。
言舒倒下了,言秦也倒下了。
我的眼角有泪,可我心底一片冰凉。
说到底我还是只心软的鲤鱼。
我擦了擦泪水,走到言秦身前蹲下,他还有最后一口气,看着我喊了声:「笑笑。」
我用手描摹着他的眉眼,任泪水滚落,面上毫无表情。
「你我之间从此恩怨全消了。」
我想我终于能去龙门了。
22.
我去龙门准备重新一跃的时候,那里早就站了人。
一个是大长老,另一个是老道士清风。
大长老还是那副慈祥的长辈模样,他在对我诉苦,说着自己的无奈,他也是为了鲤鱼一族。
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有了长进,「可是你不该用谎言去欺骗一代又一代的小鲤鱼。」
大长老辩驳:「没有人族皇帝的庇佑,我们鲤鱼一族要什么没什么,还如何在世间立足?」
「你应该教他们自力更生,叫他们如何自保,而不是教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然后最后发现一切都不过是谎言,只能苟活在人族皇帝的淫威之下。」
他一时哑然,没有继续与我争辩,只是嘱咐我,若是能跃过龙门,一定不要忘记自己曾是鲤鱼。
我又想起了那位姑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姑婆。
「好。」我的声音涩然。
清风还是老样子,站在黄河岸边,祝福我终于了却凡尘。
我谢过他的帮助,这些日子,是他帮我重塑了肉身。
我朝着黄河之上的龙门一跃而上,回头再看了一眼大地。
那里清风和大长老走到了一处,交头接耳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却什么都不想管了,不管不顾地冲破云层,想要实现自己痴想了千年的梦。
我感觉身子在云层中越来越轻,四肢百骸都在变化,心想这一次终于要成龙了。
下一刻,我看见了一个人,或者说一条鱼。
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那位跃过龙门的姑婆。
她将我拦在半道,「不要跃过龙门,根本就没有什么鲤鱼跃龙门之说,都是假的。」
我心中愕然,她说:「当年我也如你一般,满怀壮志地跃过了龙门,以为从此便是神龙在世,可以翱翔九天。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姑婆的身形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她的眼中是历经千年的沧桑与痛苦。
「跃过龙门之后,我的确变成了龙,但那又如何?人间皇帝早已在那里等着我,一条金锁链套在我的脖颈上,从此我便成了他的囚徒,成了他炫耀权势的工具。」
「什么?」我不敢置信。
「所谓的鲤鱼跃龙门,不过是人间皇帝挑选神龙的把戏罢了。他需要真龙来彰显自己的天子之位,需要我们这些愚蠢的鲤鱼前赴后继地为他提供选择。每一条跃过龙门的鲤鱼,都会被锁在深宫之中,永远不见天日。」
姑婆的话如晴天霹雳,我浑身颤抖,「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们?」
「我被困在皇宫千年,直到前不久老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时政局动荡,我才趁乱逃脱。可是我已经错过了太多,眼睁睁看着一代又一代的鲤鱼重蹈我的覆辙。」
她的声音中满含悔恨,「孩子,快回去吧,告诉族人真相,不要再有鲤鱼为了这虚假的荣耀而丧命。」
我的心中翻江倒海,千年的信念在一瞬间崩塌。
我本以为只是言家两百年的恩怨,没想到人间这些皇帝,一代又一代,一朝又一朝,都将我们视作玩物。
我想起了清风和大长老刚才的窃窃私语,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姑婆,清风道长他——」
「那个老道士?」
姑婆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早就知道真相,孩子。你以为你这些年的经历都是巧合吗?为什么偏偏是你能够重塑肉身?为什么偏偏是你有再次跃龙门的机会?」
23.
我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想起这些日子的苦苦挣扎,还有那么多年的爱恨情仇,一时只觉得浑身冰冷。
姑婆叹了口气,「新帝急需一条真龙来稳固江山,而你,是这千年来最有可能成功跃过龙门的鲤鱼。清风那老狐狸,他们一系本就是朝廷的走狗,这二百年来的一切布局,都是为了培养出一条完美的龙供新帝驱使。」
我想起第一次跃龙门后的失落,长老的嘱咐,妖道的伤害,乃至后来那个教我修炼成妖鬼的道士。我以为在这其中,至少会有好人的,可到此时此刻,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婆告诉我,所有人都在等着我飞升成龙,我的痛苦,全是一场布局。
我的身体在云层中不断下坠,心中的愤怒如烈火燃烧。
原来我所经历的苦难、我的坚持、我的信念,全都不过是他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不!」
我怒吼一声,调头向下俯冲,直奔黄河岸边。
清风和大长老还在那里,看到我突然返回,脸色都变了。
见我竟然掉头回来,清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表情——
「你见到她了?我们以为她好不容易逃走了,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呢,没想到回到这来了。不过她也老了,本来就没什么用了,现在轮到你正好。」
清风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阴狠。
「你明知道跃龙门是个陷阱,还要骗我们。」我化鳞为剑,指着他的胸口。
清风冷笑:「陷阱?为皇帝效力,那是何等的荣耀?你们这些鲤鱼,本就是低贱的生灵,能够化龙为皇室服务,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大长老在一旁颤抖着:「清风道长,你说过只要他成功,就会庇佑我们鲤鱼一族的……」
清风的笑声更加刺耳:「庇佑?你们这些愚蠢的鱼类,有什么资格要求庇佑?能够为人族皇帝提供一条神龙,已经是你们唯一的价值了。」
原来这场骗局不只是针对我一个,而是针对整个鲤鱼一族的阴谋。大长老自以为洞悉了一切,此时脸色一片灰白。
他们用虚假的荣耀麻痹我们,用编造的传说诱骗我们,让一代又一代的鲤鱼心甘情愿地走向牢笼。
清风看着已经要发怒的我:「你想杀我?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新帝的圣旨已经下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今天都必须跃过龙门。」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黑压压的官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里团团围住。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千年的执念,千年的痛苦,终于有了一个了结的机会。
24.
一场血战在黄河边展开。
姑婆从云端俯冲而下,与我并肩作战。
她虽被囚禁千年,但龙威犹在,一声长吟震得河水倒卷。
我虽未化龙,但千年修行也非虚度,与她联手之下,那些官兵如秋风扫落叶般倒下。
清风见势不妙,想要逃跑,却被我一掌击中。
他临死前狞笑着说:「杀了我们又如何?还会有下一个清风,下一批官兵!你们永远斗不过人间的皇权!」
大长老跪在地上, 眼看着漫天的血雨, 颤声说道:「造孽啊,造孽啊……」
当一切平息时,黄河边尸横遍野。
我和姑婆站在血泊中, 却发现天空开始变红,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撕扯着我们的灵魂。
「这是什么?」我惊骇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竟开始变得透明。
姑婆苦笑道:「杀孽太重了,孩子。我们虽然是为了拯救族人, 但毕竟屠戮了这么多生命。天道有轮回,因果有报应,我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感到灵魂正在一点点消散, 但心中却无悔意。
「姑婆, 至少我们拯救了族人,让他们知道了真相。」
姑婆的身影也在淡化, 「是啊,这就够了。」
我们用尽最后的力量, 回到了鲤鱼族聚居的深潭。
所有的族人都围拢过来,眼中满含惊恐与不解。
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真的鲤鱼跃龙门。那不过是人类编织的谎言, 用来欺骗我们, 奴役我们。」
姑婆接过话来:「孩子们, 不要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你们要学会在这水中好好生活,学会自保,学会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真正的尊严不是化作他人的工具,而是做自己的主人。」
小鲤鱼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而我和姑婆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淡。
我最后的声音在水中飘散, 「记住, 不要为了虚假的荣耀而放弃真实的自由。」
我们消散在潭水中,化作点点星光, 沉入水底。
多少年过去了。
黄河边多了一个教书先生,每日在岸边教导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孩子们,这个世上有很多美丽的传说, 但你们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用自己的心去想。不要轻信那些听起来美好却让你放弃自由的故事。」
「先生, 那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是真的吗?」一个小孩子问道。
教书先生望向河面, 那里几条鲤鱼正在水中自由地游着,阳光洒在它们身上, 闪闪发光。
「真正的跃跃, 不是跃出水面化作别的什么,而是在自己的天地里活得自在。」
他温和地说道, 「记住,孩子们, 做自己的主人, 比做别人的神明更加珍贵。」
微风吹过河面,带来阵阵涟漪。
水底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轻声应和着他的话语。
那些年轻的鲤鱼们,再也不会为了虚假的传说而跃出水面了。
它们学会了在水中建造自己的家园, 学会了保护自己的族群,也学会了与人类和谐相处而不被奴役。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解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