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大公子的第七年,我意外有了身孕。
床榻之上,我向他求一个名分。
公子把玩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道:
「少夫人高门贵女,成婚第二年便纳你,岂非打她的脸?」
我未再言语,默默灌下红花。
直到府中三小姐的瘫子未婚夫前来提亲。
太太放出话:「哪个替三姑娘出嫁,赏银百两。」
那裴九溪只剩半口气吊着,冲喜不成便要陪葬。
丫鬟们瑟缩着退后,谁都知道有钱也需有命花。
唯有我站了出来。
1
满屋子的丫鬟静悄悄立着,所有的视线交汇在我一人身上。
少夫人抿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道:
「倒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府里谁不知道夫君看重连翘姑娘,一日也离不得你。」
一个奴婢,哪里配得上主子一声姑娘。
少夫人言语上敲打几句,做奴才的万不能失了分寸。
我恭顺地俯身下跪,向她磕了一个头。
「奴婢受相府庇佑,自然要为主子分忧。」
「大公子宅心仁厚,见奴婢替三小姐嫁去裴家享福,定也替奴婢高兴。」
少夫人手中瓷盖轻碰杯盏,一下又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侧耳听着自己的命运,在他人手ƭū⁺中起起伏伏。
「算你懂事。只是……」
珠脆一样的声音为难起来:
「你侍奉大公子多年,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若裴家知晓……」
最隐秘的私事被当众揭露开来。
这话是说,我一个残花败柳,给人冲喜也是不够格的。
我面色煞白,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裴家不顾脸面,竟要我乖女嫁给一个残废,相府即便羞辱了他们又如何!」
少夫人话音未落,太太拖着病体从内室出来,面上难掩怒容。
她在主座坐定,顺了顺气。
「连翘,你自幼服侍大公子,我儿辞衍心善,迟早纳了你做姨娘。」
话说到这里,太太瞥了眼面色不改的少夫人,才又缓缓道:
「旁人都不愿意,而你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何苦来哉?」
前程。
她们管孟辞衍的姨娘叫前程。
我咽下喉间的苦涩,咬牙回道:
「奴婢想着嫁去裴家,终归是正头娘子。」
上座冷笑出声。
我替三小姐出嫁一事,由太太拍板,再无转圜的余地。
少夫人在婆母跟前出了力,解决了我这个碍眼的丫鬟,又不必担忧大公子怪罪,一箭三雕。
她心情颇好地从我身边飘然而过。
「回去收拾收拾,准备三日后出府吧。」
我攥紧了手中一百两的银票,低眉敛目。
「多谢少夫人。」
2
一百两,不多不少,正够我的赎身钱。
我并非生来就是奴婢,而是逃难来京城将自己卖进孟府的。
那时我嘴笨木讷,又拿不出孝敬,被管事嬷嬷分去了最苦最累的后厨。
身体尚且年幼,做不来重活,我整日躲在灶膛下哭。
直到有一次,上菜的人错将我吃剩下的菜叶糊糊,端上了大公子的餐桌。
素来羸弱的孟辞衍胃口大开,就着糊糊多用了一碗饭。
第二日,便有人将我调去了梧桐苑。
背着破旧的小包袱去请安时,大公子问我:
「连翘,你叫什么名字?」
入府伊始,从未有人问过我的名字。
那几个字,随着破败的家乡,一道掩埋在记忆里。
我呆愣半晌,讷讷道:
「谨玉,宋谨玉。」
「内敛的美玉,是个好名字。」
孟辞衍笑起来,一室春光都失了色。
大公子中意我,我是知道的。
我打碎了他的徽州砚,他只是神色紧张地来看我的手指可曾破皮。
我娘在外头病死的时候,他也愿意陪我在梧桐苑的角落里烧些纸钱祭奠。
外头寒风萧瑟,他把自己与我一道裹在厚重的绒被里。
「谨娘,我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主子的真心做不得数。
孟辞衍是相府的嫡长子,自然以考取功名为先,我等上两年不算什么。
辅国公府的小姐金枝玉叶,这样好的姻缘,我自知绝不能在议亲时惹出事端。
少夫人进门还未诞下嫡子,若是此时纳妾,我又该置公子的名声于何地。
我等啊等,只等到太太心善,命人送来避子的赤色药丸。
那日腹痛,我将头抵在青砖上磕得砰砰作响,想要自赎出府。
孟辞衍面色寒凉,一块一块数着荷包中抖落出来的碎银。
然后勾起唇角:「不够。」
不够?
可我卖进来时,分明只值五两银子呀。
我还要去数,大公子钳住我的手腕,Ṫŭ̀⁼语气森冷:
「我孟辞衍的房里人,怎么也值个一百两。」
我恍然落下泪来。
是我逾矩了。
主子不开口,我死也只能死在孟府。
所幸孟府很大。
除了奴才,个个都是主子。
3
我将一百两银票送还到了太太院中。
「出府嫁人已是莫大的恩赐,奴婢怎敢再舔着脸收下赏银。」
「只期求太太赏下身契,奴婢也好回去安心待嫁。」
周嬷嬷进屋片刻,出来应道:
「太太仁善,待连翘姑娘上了裴家的花轿,相府自当放籍。」
我长舒一口气。
事涉三小姐,太太即便厌我不识抬举,也不会太过为难。
孟辞衍下值的时候,我正在小厨房煨木薯。
从前吃过糊糊,孟辞衍亲自来后厨寻人的时候,正遇上我偷偷摸摸在灶膛下煨木薯。
甜腻腻的果香混着炭火的焦香,在火上滋滋作响。
他一时嘴馋,又多吃了两个。
将我的那份一并抢了去。
后来我入了梧桐苑,也不曾再吃这样乡野的食物。
宽大的手掌从身后蒙上眼睛,我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捉住腰间作乱的另一只手,我声音微颤。
「别,别在这里。」
清淡的墨香袭来,眼前一亮。
孟辞衍一声轻笑,亲昵地将我捞入怀中。
「这么久了,怎么还放不开?」
我大约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在那之后,孟辞衍食髓知味。
他是新晋状元郎,又得了吏部的好差事,身靠相府,正值春风得意。
京都人人夸赞孟大公子是清风朗月的温润君子。
却不知背地里,他是如何缠着我胡闹。
最过分的那次,我从太太院中回来途径花园,被蒙住眼睛拖入假山之中。
他任由我恐惧,求饶,哭泣,崩溃。
一点点品尝偷情的滋味。
我连夜起了高热,孟辞衍跪坐在我的榻前懊悔不已。
「谨娘,谨娘。」
他唤我时的嗓音低沉缱绻。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反复咀嚼,叫人听出了深情不悔的错觉。
「知道你脸皮薄。不在这里,换个地方。」
大掌握着瘦弱的腰肢,孟辞衍将我拦腰抱起。
「我的木薯!」
脚下一空,我下意识地攥紧他的前襟,牢牢贴在他的胸口。
「怎么越来越瘦了?我说你啊,吃些好的。跟我这么久,别总惦记那些个粗鄙的吃食。」
前朝事多,北边仍在打仗。
这阵子孟辞衍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抽空归家也是眉头紧锁的样子。
言语中虽有嫌弃,可我看得出,他今日心情极好。
「公子可是有什么喜事?」
孟辞衍在我唇上碰了碰,抬眸笑道:
「少夫人有孕了。」
4
床榻之上,孟辞衍像兽一般咬住我的后颈。
唇舌旖旎,我咽下痛呼,堪堪维持住身形。
「往日总要喊疼,今日为何如此乖顺,是高兴傻了吗?」
他来了兴致,愈发孟浪。
见我死死咬着嘴唇,就变着法子地折腾,迫我开口。
我疲于应付,只得敷衍着应他。
「奴婢自然是高兴的。」
孟辞衍满意了,他将我按在身前,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还不足三个月,除了各位主子,谨娘是第一个知道的。」
「宫中的御医诊过脉,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少夫人有了嫡子,我同你也可以有个孩子了。」
暗色中,我怔怔地睁开眼睛,勾起一抹讥讽。
孟辞衍不知道,我大约不会再有孩子。
我伺候他第七年的时候,意外有了身孕,向他求一个名分。
他只是把玩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道:
「少夫人高门贵女,成婚第二年便纳你,岂非打她的脸?」
主子的话不必说得太满,奴才自会揣摩。
我便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独自灌下红花,躲在下人房里落了胎。
若非同屋的小姐妹下值撞见,偷偷向他讨来一根老参。
我恐怕熬不过去。
逃难之前,我家原是做药材生意的,祖父曾官至太医令。
我懂药理,也能简单看诊。
药膳不分家,才能将大公子羸弱的身体养得这样好。
这两年我虽借着他的名头也吃进些好药材,到底亏空太大,虚不受补。
我的身子不大好了。
「待你生下一儿半女,我便向少夫人开口纳了你。」
「你说,今晚会不会有……」
不会。
不等我答,孟辞衍蓦地捂住我的口唇,一声闷哼。
帷幔微晃,带翻了床头几案上的锦盒。
里头原是太太所赐的药丸。
熟悉的气味钻进鼻腔,我忍着恶心把脸埋进了锦被里。
朱砂价贵,以后我不必Ťŭₙ再吃。
再过一日,我就能出府了。
5
第二日清晨,我服侍孟辞衍穿衣。
少夫人已等在外头,吴妈妈入内奉上一碗浓稠的药汁。
跪着接过,我心下了然。
注定要出府的丫鬟,只配喝最粗制的水银汤。
药碗刚凑到唇边,孟辞衍淡淡道:țųₔ
「今日起,连翘不必再喝药了。」
少夫人脸上闪过一丝难堪,随即恢复如初。
孟辞衍揶揄着揽过她的腰,轻声细语地哄着。
三小姐就是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她一把夺过我手中药碗,尚有热气的药汁劈头盖脸浇了上来。
「贱婢!」
「即便我不嫁,哪里就轮得到你?」
药碗应声坠地,白瓷碎裂。
孟辞衍眼疾手快,把少夫人护在身后,待抱着她小心翼翼地避过满地瓷片。
才愠怒道:
「孟新月,你这是想做什么?」
「大哥哥还不知道吧?你房里的雀儿攀了高枝,就要嫁去将军府做正头娘子了。」
孟新月死死盯着我,冷笑不已。
「婊子配瘫子,可真是绝配!」
屋内骤然寂静,只余汤药顺着我的发丝滑落,滴滴答答。
孟辞衍面色一片冰冷,周遭气压低得吓人。
「我房里的人要出阁,我为何不知?」
三姑娘却不敢再开口,只往少夫人身边躲。
少夫人的手抚在小腹上,温温柔柔地开了口:
「连翘替嫁,是在母亲那签过字画过押的。我正要同夫君说呢。」
话音还未落下,孟辞衍大步往外走去。
「我去和母亲说,谁给底下人的胆子,敢动我的人。」
「是她自己求来的。」
少夫人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咸不淡:
「满屋子的丫鬟婢女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口口声声要嫁出去享福。」
「连翘姑娘志存高远,强留倒成咱们的不是了。」
孟辞衍不可置信地回过身。
一室静谧里,他嗤笑出声:
「一个半口气的残废?享福?」
「连翘,你自己来说。」
他蹲下身,钳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平视。
我抬头的刹那,孟辞衍倏地松了手,一时错愕。
「谨娘……」
额上脸颊隐隐作痛,定是已经红肿,想必难看得紧。
他又蹙眉去捉我拢进袖中的手,想替我拨去肉里的碎瓷。
我笑了笑,挣开他的手。
「奴婢入府前虽年幼,与那裴九溪却是旧识。」
「冲喜也好,陪葬也罢,只求大公子成全。」
孟辞衍的脸色白了一瞬。
良久,他泰然自若地站起身,弯起唇角温声道:
「养不熟的奴才,打发了也好。」
6
太太身边的周嬷嬷亲自领我到官府过了明路,脱了奴籍。
困了我小半辈子的薄薄一页纸,在火盆中付之一炬。
回府的时候,裴家的喜轿已经到了正门口。
嬷嬷淡淡吩咐道:
「怎么说也是正经嫁娶,按礼是要穿红的。」
「嫁衣已放在你房里,没的叫人说咱们相府没有规矩。」
屋子里的喜服并不是时兴的款式,像刚从库房中搜罗出来的。
可我已经很满意。
刚捧起榻上的绸衣,身后传来孟辞衍淡漠的声音:
「我已查过。」
「你十岁入府,在此之前都养在青州老家。牙人将你买来前,你从未到过京城。」
「谨娘,你是在梦里识得的裴九溪吗?」
僵了僵身子,我叹下口气。
「公子,奴婢要换衣了。」
「换就是。你浑身上下,哪处我没有看过,哪处我没有——」
我倏地扯下了自己的衣襟。
他收了口,面无表情地倚在门背上凝着我。
外衣,襦裙,然后是小衣。
「够了!」
孟辞衍低喝一声,拾起地上的衣物胡乱将我裹了起来。
「你要名分,我给你就是。今日我便可以纳你为妾。」
我愣了一刹。
然后拂开他的手,兀自转身穿衣。
嫁衣真繁复啊,腰间的衣带怎么也系不好。
惹得我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
「裴家大奶奶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宁愿嫁给一个残废,也不愿留在我身边。难不成真以为去了裴府能有好日子过?」
裴家那点事,我在内宅也略知耳闻。
裴九溪少年将军,可惜阵前不听圣旨调令,被押解回京杖责八十,彻底在圣上跟前失了势。
他军中的职务被庶长兄所替,如今将军府管家的是庶长嫂。
裴大奶奶素有贤名,也正是她上门请相府履行婚约,极尽长嫂之责。
外头上茶的小姊妹说,大奶奶哭湿了好几块帕子。
「娶妻冲喜,可怜我二郎能活最好。即便不能,好歹也留下个子嗣……」
出府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核桃那般大,外头人都瞧见了。
逼得老爷太太不得不应下婚事,才有了我替嫁。
「谨娘,回答我。」
孟辞衍的声线几乎没有起伏。
我却知道他已恼怒到了极点。
往日里我就该可怜巴巴地凑上去,亲也好蹭也好,哄得他软下心肠才罢。
可如今,我不再是他的奴婢了。
我转过头,将视线落到别处。
「公子,吉时到了。」
7
孟辞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阴冷冷的字。
「我等你哭着回来求我。」
盖头下,我骤然想起他所言,脸色微微发白。
本以为我去到裴家,一顶小轿已是抬举。
裴大奶奶却将婚事办得极为隆重。
两成宽的喜轿,光迎亲队伍就来了几十人,一路锣鼓喧天。
裴九溪的侄儿抓着公鸡与我对拜时,堂下宾客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进了我的耳朵。
「裴二郎痴心孟三姑娘,若非大奶奶舔着脸去求,相府怕是连只鸡鸭都不舍得送来。」
「可笑孟大将军平日里眼高于顶,到头来沦落到与一个婢子成婚。」
「怕还不是普通婢女,听说……」
大奶奶,这是要让全京城都知晓裴九溪娶了一个不清白的丫鬟吗?
待入了洞房,一位年长的妈妈便笑眯眯地进了门。
「大奶奶怜惜新妇没有娘亲教导,特命我来教授避火图。」
整个酣雪居没有一个仆从婢女。
只有一位叫荆无名的,听说是裴九溪的贴身护卫,独自看护。
闻言,急得跳了出来:
「二爷都要没气了,哪还顾得上这个!走走走。」
「荆护卫,这是规矩。」
妈妈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兀自打开了图册。
「听说二奶奶原是孟家的通房,想来是有些经验的。既是大嫂的心意,也就勉强听上一听。」
她虽对着我说话,眼睛却瞟向里间了无生气的人。
荆无名红了脸,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内宅当差多年,我心里约摸有了计较。
裴大奶奶看似处处羞辱我,她真正想探的,是里头躺着这位。
良久,老妈妈皮笑肉不笑地出了门去。
我理了理心绪,壮起胆子掀开榻上的薄被。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趴着的裴九溪毫无动静,从脊背到膝盖,血肉模糊,早已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外头所传的半口气,不似作假。
手指颤巍巍地探过去,正要收回,手腕忽地被擒住。
掌心烫得吓人。
我疼得侧过脸去,正对上裴九溪高挺的鼻梁。
上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眼神像冷箭一样射来。
「你……」
他苍白泛皮的嘴唇嗫嚅着什么,又没了声息。
我心底一片惊惶。
将死之人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裴九溪,大概是回光返照了。
8
「你一个女子,怎么能看二爷的腚!」
身形壮硕的荆无名像一座小山一般,拦在我身前。
我又急又无措,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那为何不请大夫?」
裴九溪的伤口一看便知从未处理过。
感染起了高热,这样烫的温度,他不一定熬得过今晚。
嫁到裴府,我存了死志,却并非真的想陪他一起死。
五大三粗的护卫一见女人的眼泪便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
「二,二……唉,姑娘,你知道什么。」
「先前大夫来了好几拨,看一眼就道伤势过重准是瘫了,被他赶了出去。」
「二爷这般响当当的人物,日后若不能骑马带兵,活着有什么意思?」
京都曾有戏言: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指的是裴九溪。
他八岁起随父守关,十几年抗击蛮夷,为大邺打下为数不多的几场胜仗。
受刑之前,他是当之无愧的镇北将军,掷果盈车的玉面郎君。
可我只是个丫鬟,不懂武将风骨。
我默下声来,怔怔指着床前配剑:
「二爷若真不想活了,何不一剑结果了自己?」
荆无名睁大了眼睛:
「你一个姑娘家家,说话怎的这样难听。」
瞧着眼前憨直的护卫,我微微叹下一口气。
「他如今高热不退,死也就死了,就怕烧成个傻子。」
傻子?
他挠着头,到底慌了神。
他听我的话,去小厨房底下刮了锅灰,又去下人的小院子里铲了鸡白。
我也不曾想到,会在金尊玉贵的将军府用上这些东西。
荆无名捂着鼻子边抹,边用狐疑的眼神看我。
「谨玉姑娘,你没骗我吧。这玩意真能好使?」
我没有骗他。
蛮夷来青州抢粮那会,阿弟受了惊吓,不过一晚就烧成个淌涎水的痴傻。
逃难路上饿得耐不住,多吃了些石子黄土,噗嗤嗤地往外吐血。
我拼了命地往他嘴里塞百草霜。
血止住了,可我忘记他脑子不好。
锅灰吃多了烧心,阿弟趴在江边凑水,一头栽了下去。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湿漉漉的。
裴九溪半撑着上半身,两只冷津津的眸子盯住了我。
「我身上的,是什么?」
他尚未退烧,惨白的脸颊浮着不自然的酡红,嗓音嘶哑无力。
我脑中一片空白,像被两道碧乌目光摄住了神。
「是,是锅灰和鸡白。」
「何为鸡白?」
「就是,鸡屎。」
案上配剑猛地被抽出。
裴九溪双目瞠大,气喘不已。
「你,你竟辱我?」
9
我并不担心那柄剑会横到我的脖颈上。
「我,我辱你了,又如何?」
「你想杀我吗?二爷病得连剑也提不起来,如何杀人?」
放肆的话起初涩口,说出后却越发熟练起来。
果真,剑身抖了几下倏然落地。
裴九溪眼神虽冷,睫毛微颤下,突然呕出一口血。
「二爷,冷静!」
「那锅灰和鸡屎可是好东西,这几夜若非她,你大概就成傻子了。」
荆无名火急火燎地放下茶壶,上前替他顺气。
百草霜消淤止血,鸡白去腐。
就地取材,也只有这样的条件了。
榻上人眸色几经变换,无奈地呼出一口气。
「多管闲事。」
「孟家把你送来冲喜,许了你什么好处?我予你双倍,拿了走人吧。」
心里一松,又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
我不是孟三姑娘,他不会留我。
若能拿着两百两银子做点小生意,这是我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
可我走了,凭着荆无名这个傻大个,裴九溪大抵活不了。
踌躇半晌,我抬眸看向他。
「不曾有什么好处。」
他不屑地蹙起眉,刚要说话,我抢在他前头轻声开口: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原是青州人氏。」
裴九溪愣了愣。
我同大公子说与他相识,算不得撒谎。
去年年末的时候,和亲蛮夷的永安公主,连同陪嫁的邺人一道造了反。
大批北地流离失所的难民加入了公主的营地,称永安军,成了京城的心腹大患。
镇北军没有听从调令伏击永安,反倒与之联合增援青州,击退了围困的蛮子。
裴九溪因此获罪。
大公子曾无意间说过,天子没有当即杀他,不过是顾念他在军中的威望。
蛮夷残暴,所到之处必定烧杀抢夺。
我生活过的琼水巷,戏耍过的平安街,我和阿弟最喜欢的馄饨摊上的阿梅姐姐,或许都因裴九溪幸免于难。
他是个好人。
「说起青州,那平安街上的豆饼真是不错。」
荆无名舔舔唇,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我眼睛亮了亮。
「阿兴豆饼与街尾那家梅花饼是两口子呢,就是不知还开不开了。」
「有机会我定要尝尝。」荆护卫嘿嘿一笑,随即拍了拍头:
「啊,又忘记说。谨玉姑娘,正堂那位要见你。」
裴大奶奶吗?
我揪着手指有些忐忑,下意识地看向裴九溪。
他有气无力地阖上了眼皮,连眼神也没有给我一个。
直到跨出门槛的一霎,身后声色闷闷。
「不必怕她,快点回来。」
这是留下我了?
10
大奶奶捂着帕子,不住地拭泪。
「我的天爷!总算是老天保佑。」
「我第一眼瞧见二弟妹,就知你是个有福的。果真你一来,听说二郎就有了好转。」
我原正想着临行前同裴九溪说,向大奶奶请过安,就寻个大夫回来。
他难得深深看了我一眼,未曾出言反对。
如今我算明白了他眼中的深意。
我同大奶奶说起大夫,她便转而打听裴九溪的伤势。
我开口讨要些药材,她又开始捂着帕子哭二郎命苦。
来回地兜圈子。
等我两手空空回到酣雪居,裴九溪已坚持将一身鸡白洗去。
「受欺负了?」
我挤出一抹笑。
「怎么会,大奶奶最是和善。」
裴九溪一声嗤笑,勉力支起身子。
「佛口蛇心。」
「我这里不曾有过女使,你若缺什么——」
他顿了顿,许是高热又起,面上红温。
「缺什么女子要用的东西,就叫无名去外头买。我酣雪居的人,不必去求她。」
话音刚落,他闷哼一声,半张脸坠入枕中。
雪白的中衣上,大片大片血色晕染开来。
那血肉与原本衣物早已交缠在一起,这样一洗,生生剐下一层肉来。
「荆无名人呢?还不快去买药!」
来到裴九溪身边,我已不知道第几次气急。
他扯住了我的手。
「哭什么?案几底下第二个暗格里。」
荆护卫凑过来大吃一惊。
「我怎的忘了,这可是咱们军营里去腐生肌的好药啊。」
「因为你,是个大傻子。」
裴九溪面白如雪,咬牙切齿。
我心里稍稍安定,到底是少爷身金贵骨。
许是怕再被糊一身鸡屎,裴二爷肯治了就好。
用上金创药,这几日尤其关键,若能熬过去,裴九溪的命大约就保住了。
荆无名与我,一个守白日一个守夜里,寸步不离。
我离了孟府,一身死气消失殆尽,愈发像个活人。
尤其到了夜里,不再梦见阿弟,不再梦见黑洞洞的假山和身下的血,睡得格外踏实。
「咚。」
「咚。」
数不清第几次,脑袋磕上榻沿。
「宋谨玉,你比我这个伤患睡得还熟,合适吗?」
裴九溪虚弱的声音在暗色里幽幽响起。
我一时无地自容,榻上人无声叹息。
「上来睡吧。」
我绞紧袖口,摇摇头。
「呵,你睡得这样死,夜半我人凉了也不知。」
我咬了咬唇,翻身躺了上去。
落胎之后,我时常手脚冰冷,愈发畏寒。
裴九溪身上烫得吓人。
顾忌他身后的伤口,我不敢凑得太近。
偏偏他像火山寻到了发泄口,一点点将我逼到角落里。
手指被他牢牢扣在掌心里。
半梦半醒时,耳畔响起若有若无的呢喃。
「好凉……」
「还要……」
我牢牢闭紧眼睛,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荆无名来换班,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端着热水,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我:
「你、你、你们……」
待我慌忙抽出手,蓦然反应过来。
裴九溪退热了。
11
裴九溪身上大片青紫结痂的时候,裴大奶奶领来了相熟的太医。
荆无名不情不愿地将人放了进来。
「陈太医,二郎前些日子可就剩口气,眼下当真无碍了吗?」
老太医捋着胡子微微叹气:
「命是保住了,只是这双腿筋脉已断,再站不起来了。」
得到确定的答复,裴大奶奶仍不放心。
荆护卫替二爷做了轮椅。
我推他去园子里散心,不过折回去取一件披风的功夫,裴九溪就落了水。
荆无名大约是世上最不靠谱的护卫。
我跳水的时候,在心里狠狠骂了他千百遍。
可到了水里,我闭着气寻到呛水的二爷,才发现自己根本拉不动一个断了腿无法凫水的男人。
手脚开始胡乱扑腾,视线也渐渐朦胧。
娘说过,人之将死,会有走马灯跑过。
最后定格下来的,是于你心心念念最重要的人或物。
爹娘,祖父,阿弟,孟辞衍,荆无名,裴九溪……
一个接一个的人影在我眼前晃过。
最后,迷迷糊糊间,有一对软软的唇贴了上来。
「又是个傻的。」
耳旁一声轻嗤。
我陡然转醒。
温热的烛火下,裴九溪坐在轮椅上沉沉地注视我。
「宋谨玉,你真是个傻子。」
「就你这水性,也敢下水救人?」
见我面露茫色,他耐着性子解释:
「荆无名救的人。」
「放心,大嫂想试探我的腿。我如今这般废人,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犹豫几息,还是开口问道:
「给我渡气的人,也是他?」
裴九溪呼吸一滞,顿时红了耳廓,气急道:
「我哪知道。」
烛光影绰,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轮椅背对着我。
「你方才一直唤着娘亲阿弟,想回青州老家看看吗?」
我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薄被。
永安军如今正盘踞青州。
裴九溪当时所为几乎是把青州拱手送人,北地一带俨然成了永安公主治下。
如今北地的生意好做,即便常有战事,依旧引得商人趋之若鹜。
裴九溪再不能上战场了,若我们拿着银钱回青州做点生意,未尝不是个好去处。
「我打算去北地,劝降薛妱。」
薛妱是永安公主的名讳。
可是,她不好吗?
角门口扎竹蜻蜓的大爷说,永安军行军,从不抢百姓的东西。
反倒重立人口户贴,把地划给百姓,拿府衙里的粮出来春耕。
连律法也立下新的,许多皆与大邺背道而驰,连女娃娃都能读书。
裴九溪的侧脸在光影下忽明忽暗,瞳色深深。
「我如今这副样子,若不抓住这次时机,这辈子再无起复的机会。」
「宋谨玉,你会陪我吗?」
到嘴的话在唇齿间滚了几遍,我到底没说出口。
12
去青州的两个使臣都没能回来,无人再敢往。
永安公主的恶名在京都街头巷尾传了个遍。
连去过肃青一带的货郎都说:
「永安公主残暴不仁,顿顿都要吃带血的牛肉,是个女罗刹咧。」
可要问他们挑着货担去何处卖。
保管嘿嘿一笑:「肃州、檀州、青州,北边一带都好。」
看热闹的人摇头:「有钱赚没命花。蛮子一来,银货两空,命都要交代在那咯。」
那卖胭脂水粉的小贩拢起他的宝贝货,冷笑不已。
「你懂什么,你去过北边吗?永安军打起仗来不要命,蛮子在他们手里吃过大亏。要不然,朝廷怎么一次次派人去劝降,也不敢和北地打嘞?」
当即有人捂住他的嘴巴:「夭寿,这话也敢乱说。」
裴九溪就是在这节骨眼入了宫。
此刻已过早朝,我不曾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孟辞衍。
「裴将军身体大好了,恭喜。」
「小孟大人安好。裴某已无官职在身,当不起一声将军。」
从头到尾,视线不曾停留在我身上。
我松下口气。
他是相府金尊玉贵养出来的骄子,孟府想要爬床的丫鬟能从梧桐苑排到长安街。
从前他习惯了我,等咂摸过味来,早该腻了。
荆无名等在宫门口,我取了钱袋子去买补身的药材。
不过一个转角。
有人从身后捂住我的口鼻,蒙上我的眼睛,将我拖上了马车。
眼前再亮起来时,雅座的金丝软垫上,孟辞衍慢条斯理地一件件挑开我的药包。
「谨娘待裴二郎,当真上心。」
他笑得春风和煦,我却只觉遍体生寒。
「你就是这样一日日替他补身的?榻上呢,也像伺候我一样服侍他吗?」
恶劣的薄唇压下来,我猛地别过脸。
「公子自重,我已嫁人。」
「嫁人?」
孟辞衍异常愉悦地笑出声,捏着我的下巴将我抵在雕花的门案上。
「北地寒凉,你买药材,是要同裴九溪一道去青州吧。」
「你不想想他一个庶人如何得见圣驾?若非我那三妹妹以死相逼,孟家怎么会助他起复。」
「若他能活着回来,便要娶孟新月为妻了。」
我透过狭隘的缝隙望出去,裴九溪临窗而坐。
孟新月枕在他的膝盖上含羞带泪,宛若一对璧人。
「谨娘心软,换了旁人也会掏心掏肺对他。」
「可到头来你不过是人用过便随手可弃的敝履。」
我笑得眼尾泛红。
他唤我谨娘,只当我是最恭敬柔顺的小娘子。
殊不知最是谨小慎微的人被伤过,再不会奢求。
「公子是特地来羞辱我的吗?」
「谨娘,只有我能护你。」
孟辞衍从身后贴上来,体贴地拢去我额间碎发。
雅间Ṫû⁺里,裴九溪淡淡抬眸,不经意间拂过我的视线。
可惜,他没看见我。
13
裴九溪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收拾行囊。
圣旨已下,朝廷急得很,要他明日就启程去青州。
他的东西不多,几身常服,备用药材,最大的也就是身下那件轮椅。
我就更少,从孟府背来的小包袱再原封不动地背走就是。
只一样。
我从袖中取出无色无味的药粉,犹豫几息,还是放进了贴身的荷包里。
孟辞衍要我监视裴九溪。
即便他双腿尽断,朝廷还是不放心他。
「圣上这般疑心,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孟辞衍轻笑,点点我的额头。
「你一个内宅女子自然不懂制衡之道。裴二郎若真死了,谁来牵制裴长风?」
裴长风正是裴九溪的庶长兄,如今正替朝廷守在肃州。
肃州是青州与京都之间最大最险的一处关隘,圣上一样不信任他。
裴九溪自小混迹军中,军功皆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
镇北军多以他马首是瞻。
只要他活着,就像立在镇北军中的一杆旗。
即便裴长风领统帅之职,一样不敢轻举妄动。
而圣上最忧心的,是裴九溪与永安军勾结。
偏偏他与永安公主曾打过照面,眼下朝中无人,启用他是最简单的办法。
「如果裴九溪当真与永安军沆瀣一气,那就是不忠不孝,叛国谋逆。」
他给了我见血封喉的毒药。
孟辞衍所言制衡之道,我自然不太明白。
我只是想咱们这个朝廷,这个也不信,那个也生疑。
偏生相信只要送去足够多的女人,数不清的金银,蛮夷就会与我们和平共处,就会放过北地的百姓,就会吐出大邺的疆土。
果然我一个丫鬟,眼界实在不够。
「谨娘,若你此番立下功劳,我定上奏陛下迎你为平妻,与少夫人平起平坐。」
「你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孟辞衍的吻落在我的发顶上。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府中过得艰难。
「公子发誓?」
「自然。你所出的孩子,日后就是我孟氏的嫡子。」
我颤了颤睫,应下声来。
14
我们出发的时候,荆无名已先行探路。
去北地的路并不太平,先后遇到好几波刺杀。
从水路换到陆路,又换回水路。
堪堪到青州地界,朝廷的护送军几乎死伤殆尽。
我惊骇不已,问裴九溪:
「到底是谁,恨你如斯?」
「还能是谁,自然是我那位贪恋权位的好大哥。」
话音未落,急促的箭矢划破水岸的长空,扑面而来。
我被裴九溪猛地一推,栽进水中。
水流湍急,身后有只手不断护着我。
昏昏沉沉,不记得到底飘了多久。
待破开水面,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才惊觉裴九溪无声无息地躺在泥地里。
他肩胛中了箭,是为我挡的。
「裴九溪?」
一侧是茫茫水色,一侧是无边黑寂。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咬着牙背起他,沿着河岸一步步往前走。
天蒙蒙亮的时候,背上的人吐出一口寒气。
「谨玉,放下我吧。我是个残废,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你。」
「骗子!你的腿分明是好的。」
我眼眶酸涩,一声轻嗤。
「你从头到尾都是装的!」
耳畔传来轻笑,又渐渐没了声息。
「裴九溪,别睡。我有好多事没有告诉你。」
「你说,我听着……」
我同他讲,我家中原是从医的,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丫鬟。
他背后的伤口瞧着着实吓人,我起初虽被唬住,后面趁机搭了脉才知道不曾伤到筋骨。
行刑的人动了手脚。
老太医为他说了谎。
溺水不过是他演的一场戏。
水中为我渡气的人也是他。
高热却是真的,裴九溪对自己十二分的狠厉,伤口若感染一着不慎是要人命的。
他所做良多,皆为京都安心放他离京。
「不伤到快死,那群人精怎会相信我真的废了。」
「可是谨玉,我大约真的残了,腿上好像没了知觉。」
那是因为,箭上有毒。
裴九溪气息微弱。
我心中一凛,低声唤他:
「你同相府的盟约呢?是不是——」
「宋谨玉,我不该带你去青州,是我连累了你……」
他只是讷讷自语。
我摇头,眼前模糊了一片。
是我自己要去青州的,我原本就要去青州。
背上的人慢慢滑落,我摇摇晃晃,脚下趔趄,再支撑不住。
不远处的河堤上,几个人影手持长剑,慢慢逼近。
万念俱灰。
我跪到他身边,绝望地拍他的脸。
「裴九溪?」
「别睡,你还要活着回去迎娶孟新月……」
手腕猛地被人握住。
我一怔,对上他微凉的眼眸。
15
天爷保佑。
Ṱŭ̀¹找到我们的,是荆无名与永安军的人。
我和裴九溪被安置在青州的府衙内。
他所中,是当地常见的毒。
路上时我按着记忆里的方子抓了药,所幸和后来青州大夫所开的药方,相差无几。
他体内剩下些余毒,因而未醒。
而我卸下力,连天的疲惫涌上来。
足足昏睡三日才从送饭的阿婶那里得知,因为我们在路上耽搁日久,朝廷新派的使臣今日就要到青州了。
这次来的,竟是丞相孟伯简。
孟辞衍和孟新月的爹?
惊骇之下,我掀开被子就跳了下去。
青州军营的校场内,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奇的永安公主薛妱。
京都到青州,一路走来,关于她的传闻层出不穷。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永远是女子的相貌。
有人说她柔媚无骨,才蛊惑了蛮夷的亲王,诱惑了一城接一城的守将。
有人说她貌若夜叉,力大无比,一刀便能砍死三个蛮子,才得以撑起十万人的永安军。
我观高座之上,薛妱鸦发高束,面容清秀。
只一双眼睛,盈如满月。
眼下,丞相孟伯简拿着圣上的旨意,讪讪笑着:
「公主和亲蛮夷,到底算嫁过人,因而拟了外命妇的封号。老臣此番来,正是接护国长公主回京团聚的。」
公主也跟着笑:
「面对蛮夷的铁蹄,你们倒是敢下跪求饶。怎到了我这里,只有区区一个名头?」
「莫不是皇兄同孟丞相,觉得我是女子,不配?」
同蛮子议和是要拿出真金白银去的。
劝降一位公主,赐号封地已是大大的恩赏。
孟伯简冷汗涔涔。
公主眼神凌厉如刀。
「我记得,孟丞相是蜀地人。丞相既来,为何不先问问蜀地随我陪嫁的五百多个庶女和匠人,他们受了什么罪,可还活着。」
孟伯简的眼皮抽搐了几下,义正言辞道:
「他们身为大邺百姓,自然为大邺尽一份力,生死何计!」
我握紧了拳头,早就听说读书人无耻,却不知道无耻至极。
话音刚落,一队骑在马上,穿着利落劲装的小娘子冲了出来。
孟伯简吓得双腿发软,扯着喉咙质问:
「我是使臣,你敢杀我?圣上已赐你封地食邑,你一个公主怎还不满足!」
永安只平静地看着他。
孟伯简下意识地拔腿,跌跌撞撞拼命往前跑。
身后,箭矢呼啸着在他身后追赶,急雨般在他脚边掉落。
从前,他大约见过许多折子上的死亡人数,从未放在心上。
如今他变成了他们。
孟伯简死了。
前两位使臣大概也是这样。
他们眼里既没有女人,心中也没有百姓。
永安公主挑眉看我:
「小娘子,怕吗?」
16
我心若鼓擂。
应当是怕的。
从前在孟府,于我们内宅丫鬟而言,孟伯简是高高在上的丞相,是府邸的天神。
可当他像蝼蚁一样死在这里,我却觉得心潮澎湃。
刚杀完人,殿里就摆下了饭。
公主同我跟前一样,一菜一饭一汤。
我捏着筷子,犹豫几息,闭眼问她:
「公主会杀裴九溪吗?」
她轻笑几声,正色道:
「孟伯简此人,精于钻研。他靠着边防十策,正中薛崇的心,才爬到如今这个位置。里面的内容不外乎割地,付岁,和亲这些苟且偷生的手段。大邺国从上到下积弊沉疴,此人该死。」
薛崇正是当今圣上。
这些话于我而言,已有些深了。
见我一知半解,公主笑笑:
「裴将军是我的贵客。他来北地,是助我一起造反。」
造反两个字,被她如此直白坦ŧųₕ诚地说出口。
我如茅塞顿开。
裴九溪所为,一切都说得通了。
她眸色一转:
「你是裴将军的何人?从京都到青州,一路艰险舍身相护,也是情深。」
我微微愣住,垂眸道:
「丫鬟。」
冲喜娘子,原也算不得正经夫妻。
「我并非为护他而来。我是青州人氏,原就打算回家乡做点小买卖。」
只是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银子,都丢在那艘破船上。
见我提起银两。
正在用第三碗饭的永安公主神色警惕。
「姑娘该不会是要借钱吧,我可穷得很。」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薛妱亦眉眼弯弯。
她实在平易近人,我心里打了几遍腹稿,郑重拜下:
「我想在公主这里,谋一份差事。」
听我提到会医,她的眼睛晶亮。
「你的祖父莫不是替我接生的宋良玉,宋太医?」
我愣愣点头。
不想还有这般渊源。
「如今北地最缺的,就是药材和大夫。」
她的声音肃穆起来。
「蛮夷刀强马壮。仅凭收缴来的兵器,永安军一旦与之对线,不得不以命相搏,死伤惨重。」
裴九溪同我提起过,打仗最重要的不外乎粮草和兵器。
我们来时的路上看到ṱũ⁴农民正在地里沤肥,城里一年三耕,产量已然恢复往昔。
想来剩下的兵刃最是短缺。
公主身边虽有上好的工匠,只是最近的铁矿在肃州,被镇北军把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此看来,裴九溪此来投效,北地定是另一番光景。
他被人忌惮,实在不冤。
「百姓和军中还有许多女子。她们许多——」
公主顿了顿,直视我的眼睛坦然道:
「与我一样,落过胎受过伤,常有妇人之症。」
我默然,心下惭愧。
家里遭难的时候,我尚且年幼,家学传承都只学了些皮毛。
要到用时,远远不够。
「不过我能学!请公主给我一些时间。」
永安公主笑道:
「谨玉,你有这样的心已是极好。」
「这世间妖鬼横行,有人锦衣夜奔,有人掩耳盗铃。但始终有人奔我而来,同我并肩作战。」
「谢谢。」
青州城星河璀璨,星光溅在她身上,伴着温暖的烛火,公主身上仿佛笼着一层莹光。
哪个说她夜叉罗刹,分明端的是转世菩萨。
17
裴九溪还未醒。
我已开始跟着军中的老大夫打下手。
采药,晾晒,研磨,止血,上药,把脉,开方。
连着三日累得直不起腰,却隐约摸到了前程两个字的边。
原来在青州,女子的前程可以是这样的。
不再困在一方小小的内宅,可以从军,可以从医,可以为官。
永安公主说她穷得很,青州却比我逃难那年富了许多。
经年打仗,百姓见多了凶神恶煞的蛮子和兵丁。
侥幸活下来的,俱是一脸麻木,等着再次被掠夺。
反正他们的米缸早见了底,破瓦难以遮风挡雨。
蛮夷再来抢,也只有一条比蝼蚁还不如的命,随便拿了去。
可如今,我家原来那处的残破宅子围了墙,修了瓦,院子里种上石榴树。
我立在外头看时,家里住着的阿婶和阿爷笑眯眯地问:
「姑娘,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我摆摆手。
家里没有爹娘和阿弟,算了。
还是去阿梅姐姐那里吃碗馄饨罢。
一样的转角。
突然有人从身后掐住我的脖子,像拎鸡崽一样将我甩进了暗巷。
在青州,我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乔装打扮的孟辞衍自上而下俯视,形如鬼魅。
我还未来得及爬起来,他一只脚便用力踩在我的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裴九溪通敌之事,已传到京都。」
「谨娘,你背叛我。」
死死抱住他的脚,我呜咽不止。
「没,没有……裴九溪中了毒,全靠永安公主的秘药吊着……」
「公子……可以去查……」
孟辞衍目眦欲裂:
「当真?」
「若再骗我,杀了你。」
裴九溪中毒的消息不难打听,我只能祈祷他跟随孟伯简,还不清楚我们遇刺的原委。
死命地点头,我泪眼婆娑。
终于,胸口的重压消失。
生怕引来兵丁,孟辞衍冷冷擒住我:
「跟我走。」
孟家在青州有暗卫和线人。
想来是为孟伯简出使做的准备。
谁知不过三句话,永安公主便动手杀了人,一日不曾耽搁。
我们一行人装成来北地做生意的货郎,混出了城。
待马车临近肃州,我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他。
「公子为何会来青州?」
我递上怀里的干馍。
「自然是担心谨娘出事,千里迢迢来寻你。」
孟辞衍正望着不远处的肃州城墙愣神。
接过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声音湿冷冷的黏腻。
满嘴鬼话。
18
戒严的肃州城门为孟辞衍开了一条口子。
一支冷箭滑过。
开门的兵丁应声倒地。
轰隆隆。
接应的荆无名一把扯开身上的伪装,中门大开。
霎时间,埋伏已久的永安军一冲而上,如天降神兵。
「是裴将军!」
「是裴九溪回来了!」
越来越多的兵士扔下手中的刀剑,不再抵抗。
整个肃州城安静如昔,唯有铁甲行过长街铮铮。
百姓不曾慌乱,孩童不曾哭喊。
统帅府燃起熊熊大火。
裴长风大势已去。
永安公主早在城中发现了孟辞衍的踪迹。
她暗中监视,用最少的人和血,破了肃州城。
永安军和镇北军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条蜿蜒的长龙。
刀剑围困。
孟辞衍双目赤红,盯着一骑快马由远及近,飞驰而来。
裴九溪一身银甲,赫然坐于马上。
「贱婢,贱婢,贱婢!」
雪光锋利,横在我的脖颈处,越贴越近。
「裴九溪!」
「你知不知道这贱婢曾夜夜在我身下——」
被逼入绝境,孟辞衍彻底陷入癫狂,满嘴喷粪。
可惜他话未说完,猛地吐出一口血。
钳制一松,我跪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捂着嘴发指眦裂,不可置信地指着我,仍捂不住喷涌而出的血水。
孟辞衍到死也难以相信,会吃下自己送出的毒药。
房里最温柔恭顺的小雀儿竟敢毒杀主子。
他太小看我。
自以为搬出圣上、谋逆之词,用一个平妻之位引诱。
恩威并施,就能唬得小丫鬟听之任之。
可我们小百姓最是现实,才不管上头哪个做皇帝。
我们只想吃饱穿暖,不流离,不失所,不担惊受怕日夜恐惧。
哪里的日子好过,就去哪里。
我从未想过要害裴九溪。
这药,一开始就是为他留的。
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放声痛骂:
「你这个只会欺负女人的软蛋!」
一位女将嗤笑出声,一刀戳进了他的髀股。
「世道艰难,活下去都成了奢望。谁还会在意那点可笑的贞洁。」
「京都来的小绵羊以为说这些,会让咱们女人无地自容吗?简直可笑。」
「锦绣窝里的公子哥眼里只有裤裆子这点事,待咱们打进京都,好好教教他们。」
一刀。
一刀。
又一刀。
孟辞衍哐当倒了下去。
眼珠突出,人抽搐几下,身下臭味散开,渐渐没了气。
裴九溪翻身下马,朝我伸手。
「宋谨玉,你骂得也忒文雅了。」
19
再见裴九溪,是在阿梅姐姐的馄饨摊上。
他重掌镇北军,忙得脚不沾地。
距离肃州一面,已过去多月。
「宋谨玉, 我没有要娶孟新月。」
「咳咳……」
我没有想到, 他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一口馄饨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生生憋红了脸。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裴长风贪恋权势,见永安公主一个女人也能成事,萌生了反心。
相府行事高调,在朝中树敌颇多, 早已令皇帝薛崇生厌。
他们一拍即合, 狼狈为奸。
孟伯简拿三姑娘作筏子, 在皇帝面前举荐裴九溪出使北地。
实则等他出了京, 裴长风便可行一路刺杀之便。
即使裴九溪命大,能活到青州。
他当真对朝廷忠心, 永安公主不会放过他。
若他与永安军勾结, 还有我这个丫鬟给他下毒。
横竖都是一个死。
待这个弟弟没了,裴长风独掌镇北军,便可起兵割据。
孟家在京都里应外合, 拥立新主。
这一手好算盘,偏巧顺了裴九溪的意。
他装了许久的瘫子,佯装起复心切, 顺势同三姑娘演了一场戏。
为的就是从京都脱身。
又偏巧他命硬, 一环接一环也没能让阎王爷收人。
他投效永安的消息一到京都, 皇帝迁怒保举的孟家父子。
这才把他们打包送来了青州劝降,幻想着用虚无缥缈的封赏就能从永安手中拿回北地。
孟辞衍还算聪明, 他乔装打扮不曾露面,孟伯简死后立刻逃去肃州也算明智之举。
然而青州铁桶一块,永安公主早已获知他们的形迹。
将计就计,打开了肃州的城门。
「怎么能同公主讲是我的丫鬟?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
裴九溪委屈不已,誓要我给个说法。
我轻声道:「又没正经拜堂,不算夫妻。」
他双手抱胸, 轻嗤出声。
「拜, 今晚就拜。你可别找什么——」
「好。」
20
永安公主道, 安内先攘外。
再过几日, 先头军预备直挑蛮夷。
我也会随军。
今晚就很好。
「借口——啊?」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
「裴九溪, 我很喜欢你。」
我抬眸,直视他的碧波一样的眼睛,里面有我的倒影。
裴九溪很好,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人生苦短,我不再执着于那些微妙的自卑, 隐秘的怨恨。
我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宋谨玉。
他脸红了一瞬,随即认真道:
「宋谨玉, 我也很喜欢你。」
下一瞬, 他飞快地凑上来亲了亲我的脸颊。
「我,我先回去准备!」
阿梅姐姐来为我添汤。
她过了从前扎两条长辫的年纪, 早已梳上妇人的发髻。
饱经风霜的脸上道道沟壑,却有种别样的美。
坚韧,勇敢,像生生不息的野草。
她像儿时一样来捏我的脸颊。
「小玉儿也要成亲了。这日子啊, 是越来越有盼头。」
是呀。
远方日出山坳,春光不问人间悲喜。
霸道地,温柔地照拂在每个人身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