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赵青竹是换亲订的婚约。
当时说好,他姐嫁我哥,我嫁给他。
他是个吃钱的读书人,需要我家勒紧裤腰带供,村里都笑我家傻。
可五年后,他高中成了香饽饽。
人人又都说我配不上他。
01
我哥从小就爱跟在香兰姐屁股后面转,可香兰姐说了,她要养弟弟,二十五岁之前不嫁人。
二十五,那真是很老很老的姑娘了。
其实就算她不说,十里八乡也没人敢娶她。
在乡亲们嘴里,她的弟弟会吃钱,每月光纸笔花销就要好几百文,顶半个我哥的工钱了,如果将来再去县里读书,那得好几个我哥ţű⁶才养得起。
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娃娃,谁知道他能读成什么样?更何况,我们乡下人,跟村头的老童生学几个字已经了不得了,几辈子都没见过一个秀才。就那个老童生,还是几十年才考中一个,考中了也穷得叮当响。
可我哥就这么跟香兰姐耗着,家里的活他干,赚的钱也大部分孝敬爹娘,就是给他介绍媳妇儿,谁来都不点头。
耗到二十岁,娘发了大脾气:「你个不孝子,你就是想等那丫头到二十五,你眼里只有女人,还有没有你爹娘?你这是想让家里绝后啊!」
我哥任打任骂,但问到最后,还是笑嘻嘻一句:「我赚钱养家了,您可不能说我不孝,再说二十五咋了,到时候我们照样能生娃娃。」
我在旁边默默地骂他不要脸,他去找香兰姐都是我把风的,人家可连一文钱都不肯收他的,从没应过他呢。
香兰姐不应,爹娘却被逼得松了口,娘去找香兰姐,我喜欢香兰姐,怕她被为难,就偷偷跟着。
只见娘扭扭捏捏地说了想结亲的心思,香兰姐却一口拒绝道:「婶子,这门婚我不能应,你也知道,我是要供小弟一直读下去的,嫁了人,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我娘咬咬牙说:「这事村里谁都知道,我既然来了,我们家就做好了跟你一起供的准备,谁让我那个儿子是个不争气的死心眼。」
香兰姐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会儿,可还是摇摇头道:「我供我小弟是应该的,可我不能把好好的旁人家也拖下水。我打听过了,去县里读书,一年七七八八的费用就要十五两,谁家也禁不起我这么耗。」
我掰了掰手指头,十五两,可真贵啊,哥去年累死累活只赚了七八两银子,娘藏钱的匣子我也看过,我家全部家当才三十几两,都不够他读两年的。
娘一听这个数字,泄了气,不死心地问她:「这么多钱,你就是再想供,可怎么供得起?」
香兰姐垂下头:「卖了房子和地,我再去县里找份工,总有办法撑几年。」
娘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身往家走,我却看见香兰姐从脖子里掏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石头片红了眼。
那是我哥唯一送出去的礼物,因为它不值钱,是哥用河边的石头自己磨的,所以香兰姐才没有退回来。
我哥那个傻子,竟然不是单相思。
02
回了家,哥不在,娘不甘心地对爹说:「是个好姑娘,要是嫁过来再告诉我们花费,咱不供也得供,难得臭小子眼光好一回,可咱家揽不起这个活儿啊。」
即便这样,也没有人起心思叫香兰姐别供了,村里上到八十岁的老太太,下到七八岁的毛娃娃都知道,香兰姐父母死那年,她叔叔婶婶就想把她卖给人做妾,是才九岁大的赵青竹趁夜逃跑,去隔壁村拽来里长,拿出一张纸吼道:
「大昭律父母双亡的男子,最小九岁可做户主,我才是我家的一家之主,你们今天要是不拦住他们卖我姐,我就告到县里去,连你这个里长一起告!」
村里人不懂律法,里长本来也没打算管这说不清的事,可这么一闹,里长怕了他要找人拼命的样子,也怕那张纸上的条律是真的,县里真的撸了他的官,只能瞪着眼警告他叔叔婶婶,赵青竹家的东西都是赵青竹的,如果他们敢贪,就报官把他们抓起来。
吓住那对黑心夫妇,赵青竹第二天就走了老远老远的路,真的去县里换回了他做户主的户籍。
他们是情分这么深的姐弟,没人有那个脸叫香兰姐不管弟弟。
听懂娘的不甘心,爹看了看我说:「其实加上芽儿的嫁妆,也不是供不起。」
芽儿是我的名字,听见我爹叫,我挠头道:「哥哥娶媳妇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爹笑了笑:「好芽儿,你觉得青竹哥哥怎么样?」
那年我十二,家里惯着,许多事都半懂不懂,便老实道:「很好啊,又白又干净,就是天天窝在家里看书,也不跟我们玩儿。」
听我说完,爹娘就数了十个鸡蛋出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去找了赵青竹的师父,那个胡童生,问他赵青竹读书到底怎么样,老童生拍着胸口自信道:
「我这个弟子,以后最次也得是个秀才公,我也不瞒你,我一文钱束脩都没收过他的,就图个师父的名,你看着,往后肯定有我的好。」
那副笃定的口气,让我爹一跺脚下了个决定,他要跟赵家换亲,香兰姐嫁给我哥,我们一家一起供她弟,可不管赵青竹以后有多大的出息,他都得娶我。
03Ṫū́₊
我不知道爹娘是怎么跟香兰姐谈的,等小伙伴们全都挤眉弄眼地来笑话我要给赵青竹做媳妇儿时,家里已经什么都买好了,就等着抬香兰姐进门了。
给人做媳妇儿,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就跟爹娘一样,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屋子睡觉,娘生气了爹得哄,哄好了就能生出哥哥和我,可我才十二岁,自己还是个孩子,才不要Ţŭₓ当人家娘。
我吓得脸都白了去找赵青竹,他看我要哭不哭的样子,轻声问我:「你很讨厌我吗?我对你好一辈子也不行?」
他的脸有点红,眼睛有点认真,让我也犹豫起来,小声确认道:「一辈子?像我爹对我娘那样吗?」
他重重点头:「嗯,像叔跟婶那样,只要你哥对我姐好,我就千百倍地对你更好。」
原来是为了香兰姐,那我信他的话,既然要过一辈子,我忍不住问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赵青竹,你为什么一定要读书?明明大家都不读,其实只要你不读了,香兰姐的日子就不用这么苦。」
「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要从这里走出去,也带阿姐走出去。柳芽,我同意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家供我,是你哥这个人过了我这关,我以后可以给阿姐找到很富贵的人家,可未必能找到这么真心的了,就为这个,我会带你们家一起走出去。」
那天他的脸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让我记了好久,我兴奋地围着他道:「走出去,是走去县里吗?我们能住县里,那我也能跟城里小姑娘一样穿得漂漂亮亮吗?」
县城好远,我长这么大,爹娘只带我去过一次。娘还说我的福气已经很好了,她做姑娘的时候,要嫁人前外公外婆才带着她去了一趟,买了根铜簪作嫁妆。那根簪子,娘悄悄说,要留给我作念想,她给香兰姐买新的。
去时我十岁,过去两年我都还记得,城里的街道很干净,铺子门口都是香香的味道,我多站一会儿娘都要拉我走,说扰了人家做生意要被骂,但那些跟我一般大,穿得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就敢牵着家里人的手走进去。
我说得很高兴,可赵青竹脸上的表情却傻掉了,他愣在原地好久,然后也笑起来,是那种像我们一样小孩子的笑,在他脸上很少见,他从前总是跟刚刚说那话时一样,小大人似的老气横秋。
笑完了,他跑回房间,拿出一本书,递给我道:「我们芽儿真聪明,饭要一口一口吃,好,那我们就先去县城,但是去之前,先把这本书学会好不好?城里的姑娘可都识字。」
04
那是很旧的ẗṻⁿ一本书,字也很稚嫩,是他手抄的第一本书,叫《千字文》,我一天学堂也没上过,他就从「天地玄黄」的「天」字开始耐心地教。
赵青竹读书很刻苦,他每个时辰要干什么都是早定好的,于是他就用吃饭后原本午睡的时间来教我。
那半年,香兰姐已经嫁过来了,他自然也在我家吃,我们总是飞快地吃完,挪到旁边的小桌子埋头苦学,学半个时辰,他能给我布置一下午的作业。
我野惯了,没几天就觉得受拘束,可在我想放弃前,我听见爹和娘晚上偷偷地说话。
爹摸着我放在桌上的书跟娘编排我:「都是你宠的,这么珍贵的东西也不知道拿到房间放好,简直白辜负青竹这份心。我还怕他们以后说不上话,想着要不要让芽儿也跟胡童生学两年,可青竹自己就把这事办了,自己有本事,还拉着咱闺女上进,是个负责任的样子。」
娘笑着接口:「可不是嘛,香兰说那本书她也会,她来教,青竹还不要,这是想跟咱芽儿多待待。待久了好啊,久了才能在他心里存下影子。你看老大,稀罕他媳妇儿那么多年,娶回来多知道疼人。
「不过香兰也是个好样的,就那本书,我看她也抄过一本,正在教老大读呢,这门亲结的,除了费钱,可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提到钱,爹苦了下脸:「是啊,就是费钱,不费钱也轮不着咱了。不废话了,赶紧回房睡觉,明天还得接着赚这愁死人的钱。」
等他们走了,我把那本书抱回房里,原来教我识字,是他想把好东西给我啊,还必须亲自给,那既然是好东西,我可不能吃亏不学。
05
赵青竹说我很聪明,那本书比他阿姐学得快,等我全学会时,我却希望自己别那么聪明,因为他要走了。
嫂子哄我说,他去县里读书虽然不能常回来,但现在我会写字了,可以给他写信,他也悄悄告诉我,胡童生是他师父,答应了要接替他教我。
临走那天,赵青竹严肃地对我说:「芽儿,往后每个月一封信,你得仔细告诉我学了什么,这是我们的约定,做人要言而有信。」
我点头点得很郑重,可「之乎者也」真的很无聊,那些书跟识字不一样,胡童生只让我背,又不像赵青竹一样能讲出很多有趣的故事,他还理直气壮地说考科举,背会了是基础,他只是个童生,如果能讲典故,那早就考上秀才了,才不回村。
他诚实,我也诚实地撇撇嘴:「可我以后又不考科举,背会了能有什么用?」
可怜他一把年纪被我气得胡子直翘,气了两天,又从家里翻了本三从四德的书出来,扔到我面前说:「是我忘了,你是个女娃娃,不考学。这是我第一次当爹那年买的,想着要生个女孩儿,就教她念这个,可惜这辈子都没生出姑娘,就便宜你了。」
那本书可真是好家伙,我看了三天,气得冒了三天火,难怪没有闺女敢投胎到他家。按那里面讲的,我娘和嫂子这种会拧丈夫耳朵,家里大事能做主的娘子,得拉去浸猪笼,后来实在气不过,我真把它扔河里浸了猪笼。
娘追着我打了好几天,边打边骂道:「你个败家玩意儿,那是纸,扔灶膛里生个火也比扔河里听个响好啊。」
嫂子捂着嘴偷笑,私下里却告诉我:「娘那是打给胡童生看的,毕竟人家是好心,其实她才不想你学这些,做女子学这些,只有吃亏的份。」
我藏不住话,就把这些烦恼都写给赵青竹听,问他如果我不读书了,他会不会很生气。
这次他隔了好久才给我回信。
我们的信,都是托隔壁村再隔壁村的货郎转交的。那个货郎每月初一十五要去城隍庙附近摆摊,学堂离庙不远,给一文钱,他顺脚的事。
我问货郎:「他瘦了吗?」
货郎挠挠头:「我一个大男人,哪能注意到他瘦没瘦?不过眼睛下面倒是有两个大乌青,一看就是有烦心事睡不着。」
听完我更忐忑了,咬牙打开信,他工整地写着:【芽儿安,家中诸人安。你的烦恼我已知悉,初时的确不解,写了数张纸想告知你读书之益处。可今早突然想通,龙生九子,亦各有不同,何况你我,读书是我之志,未必也要是你的。书本的交流可以暂停,但每月一封信不可停,哪怕只是告知我,你țũ⁹今日对着一朵花发呆也好。】
他写给我的信会尽量浅显,可这一封最让我高兴,他不怪我,还愿意听我每日都在干什么。
我便细细地写,从小到大,我最爱种东西。小时候力气小,就在院子里挖坑种花种草;现在力气大了些,就扛着锄头每天跟我爹跑田埂,跟我娘打理菜园子。
这些都是很琐碎的事情,我怕自己忘记,就跟货郎买了最便宜最便宜的那种纸,然后用小树枝烧成木炭,每日都记下来,把其中最有趣的几天寄给赵青竹当信。
06
书塾的课业很重,他一年只能回来一两趟,其中有一趟还是秋收,他得下地帮着干活,干累了,就翻那些我没寄出去的随笔,一张一张珍惜地看,那些日子,我看嗡嗡嗡的苍蝇都顺眼了。
尤其是嫂嫂生远程和远馨的时候,他都在家待了半个月。
可十五岁往后,他连过年都不回来了,他的先生很看重他,亲自来家里跟嫂子说,他该寸阴必争地学习,早日读出来,才是对家里最大的贡献。
他长久不回来,村里渐渐多了闲话,赵青竹那个缺德的婶婶,在我家院子里吐着瓜子壳说风凉话道:
「你们家这么勒紧裤腰带地供他,现在一年都Ṱũ₌不回来一趟,怕是早读不下去拿着你们的钱在外面快活呢。就算万一运气好考中个啥,到时候还能看得上你家柳芽?
那就是个小白眼狼,当初我们要把香兰送去富贵人家享福,他就是怕没人供他,才搬出那些条律吓唬人。」
我哥一把大扫帚打上去:「享福?你说你送我媳妇儿给个老头做妾叫享福?我今儿非把你打趴下送过去享享这福。」
赶走了这个一贯的恶人,其他风言风语的碎嘴子却不会上门说,让你打都打不着,我便除了地里,不太爱出门去其他地方了。
在家里窝着窝着,整日看那些自己写过的东西解闷,我突然发现,里面好像藏了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我不像我爹是个种田的老把式,就爱瞎试一些新东西。
今天把我自己捣鼓的肥倒在他的肥里搅拌搅拌,明天把他定好的苗跟苗之间的距离再挪一挪,爹气得跳脚要打我,最后还是舍不得,只能把家里最差最小的那块地交给我折腾,说种不出来,明年就老实听他的。
那块田不大,所以每一行我都换不同的花样折腾,那些随笔里,我详细记录了这些折腾。最近秋收,我每行麦子都分开称收了多少粮食,大部分还是跟普通下等田收成一样,可有几行,算下来跟我爹种的那几亩上等田差不多。
靠脑子记,我是记不住当时随性对那几行麦苗做了什么的,但现在翻看这些随笔,我好像隐隐约约捉住了一些增收的窍门,我拿木炭在纸上画了又画,惊喜地发现对它们做的事真的有共同点。
07
拿着那张纸,我激动地去找我爹,如果真把家里的下等田种得跟上等良田收成一样,每年能多赚好几两银子。
一家子坐在桌前听我讲完,每个人都喜上眉梢,可爹仍顾虑道:「万一那几行苗,就是运气好,跟你咋种的没关系呢?」
娘也皱起了眉头,但仍然习惯性地维护我说:「运气运气,你种这么多年咋没有这种运气?」
嫂嫂一捅哥哥的腰,哥哥立刻表态道:「爹,要不这样,咱把家里的田分两半,一半你跟娘还按老方法种,一半我们两口子跟着小妹,试试她的法子,万一能行呢?」
少数服从多数,银子在前面吊着,爹到底还是同意了冒这个险。
可我小小的脑袋已经不满足于这些,它在想更多更新的点子,就算我晚上命令它睡觉,它也不听我的,就这么想啊想,我又写了好多纸。
我跟爹娘说,那块田今年还得留给我,这次我要从种子就开始改良。
嫂子心疼我老是熬夜,便问我:「好芽儿,你是不是怕闲下来想青竹,所以才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我摇摇头,眼睛晶亮道:「不,嫂子,是我也有自己的志向了。」
从前看赵青竹读书,我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毅力和坚持,可若换成种田,盼望自己给家里种出更多的粮食,我突然就懂了。
如果读书是他的志向,那种田就是我的志向。
这种欢喜把我的心胀得满满的,我不想写信告诉他,我想等他回来,亲自领着他看,当着他的面说。
他上封信写了,明年就要下场去考试了,一定会带着功名回来见我们。
可翻过年又一次秋收,家里的粮食大丰收,连我试着改良的种子都有了大进展,他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等来的,是一辆好漂亮的马车。
08
马车堪堪停在我家门口,有人拍响我家的门说:「请问是柳善柱柳老爷家吗?」
柳善柱是我爹,但这辈子也没人叫过他柳老爷,这声喊不仅吸引了我们全家,还吸引了附近的乡亲。
我爹打开门,外面站的是个很气派的妇人,笑着对我爹矮了一下身说:「恭喜柳老爷,贺喜柳老爷,赵青竹赵公子高中秀才,还是今年的第一名,我来给您道喜了。」
嫂子手里端着要喂两个孩子的饭,闻言,碗哐的一声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她快步上前,激动地确认道:「赵青竹?是我弟弟赵青竹?他真中了?」
「中了中了,十七岁的案首,那可真是了不得!您都不知道,现在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排着队请他吃饭。我们ṭù₎老爷面子大,排第一个,知道他惦记家里,这不,派我来请你们各位一起去呢。」
爹娘被这消息说蒙了,倒是邻里们先七嘴八舌起来。
「真让赵家的考上啦,哎哟,其实我儿子那时候也喜欢香兰,早知道我就狠狠心,都是死老头子怕花钱。」
「大山他娘,你就歇歇吧,就你那家底,你舍得?没看这几年,柳家连过年的猪都只敢留几斤肉,其他全卖掉,过得那个苦。」
「现在可算熬出来了,柳芽以后就是秀才娘子了,恭喜恭喜啊,成亲的酒席可得办顿好的。」
大家的表情很复杂,有羡慕,有佩服,也有嫉妒,但出口的,都是好话,全然不是之前编排我们的样子。
我却顾不上这些,张罗着说:「爹娘,嫂子,我们赶紧收拾收拾跟她走吧,进城的路远,别耽误了。」
我很高兴赵青竹考上了,可两年了,我更想见他。
09
最终是爹带着我跟嫂子进的城,家里有两个小娃娃,娘和哥要留下照顾。
晌午走,我们傍晚才到金府,也就是陶妈妈的主家,门口两只威风的石狮子,迎来送往全是客,府里显然是在摆宴。
我们停在最显眼的地方下车,刚站稳,陶妈妈就高声道:「赵青竹公子一家到。」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看到我们的衣着都有点嫌弃。爹被这目光一盯,局促地搓着衣角,陶妈妈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说道:
「瞧我这记性,小姐吩咐让我先带各位去梳洗一下换个衣服,是我习惯了,才喊了这么一嗓子。」
说着,把我们往里面引,临进去前,我听见有人小声说:「这就是赵秀才乡下定的那个未婚妻啊,可真寒酸,真娶了,以后怕是有笑话看了。」
大嫂担忧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冲她笑笑,这两年听的闲话多了,不差这几句。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些光鲜亮丽的城里人,跟我们村村口的大娘也没什么区别。
爹被金老爷接走了,金小姐负责招待我和嫂嫂,她是个很温柔的小姐,细细跟我们解释道:
「下人不懂事,让你们受惊了,实在是想请赵公子吃饭的人太多,他又挂念你们,除了我家,都推拒了,说要早点回乡。大家就想着,不如悄悄把你们请来,也好让赵公子安心在城里多待一段时间。」
我点头,心里却盘算着还要多久才能见到赵青竹,因为城里的宴席讲规矩,男女要分开摆,我只能坐在一堆金光闪闪的贵妇人中间,包圆那些鸡鸭鱼肉和叫不出名字的菜。
浪费粮食可耻,谁叫她们吃个两口就放筷子,只能我和嫂子辛苦一点。
吃完了,明明看不上我们,那些人还非得拉着我们去茶室喝茶,喝着喝着,话就开始奇怪。
一个跟我娘年纪差不多大的夫人,撸了腕上的金镯子,可重一个,放到我手上说:「柳小娘子,我瞧着你就是个有财运的,我这里有笔买卖想跟你做,你可要听一听?」
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道:
「听说你家里并不富裕,要供赵公子读书吃了不少苦,可眼下赵公子中了秀才,那还得往府城去读,花销更多。
这样,若你愿意退了这门婚事,由我家来供他,从前的花费,我十倍补偿你,就按一千两给,如何?」
一千两,赵青竹如今可真值钱,都能买一百亩良田了。
10
嫂子气得把桌子拍得邦邦响:「好啊,看着体体面面的人家,竟想用钱买别人的夫婿,我这个姐姐还在呢,除了芽儿,谁也别想进我赵家的门。」
那位夫人呵呵笑了两声:「可您如今已是柳家的人了,怕是做不得赵家的主。您也别恼,您也说了,你是他姐姐,娶不娶柳姑娘,你们都沾着亲,往后定会帮扶你们。
既如此,再给赵公子找个带家财的娘子,对您来说,不是更合算吗?」
劝完嫂嫂,她又对着我说:「小姑娘,这可是一千两,你要觉得不够,我家里还有很多子侄可以给你说亲。跟着赵公子你还要熬好多年,科举这事谁也说不准,若一直是个秀才,那便是穷秀才。但嫁进我家,你日日都能吃到酒席上那些菜,我刚刚看,你吃得可真香。」
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热切和笃定,好像下一刻我就会被这富贵迷花眼,可我只笑笑道:「赵青竹答应吗?他答应的话,我就答应。」
可惜如果赵青竹答应了的话,她们根本不会来找我,他一定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门外,有人闷笑一声,推开门道:「君子一诺千金,我自然是不会答应的。这位夫人也请放心,赵某不会永远只是个秀才。」
他变脸变得极快,对着我还是一副笑模样,转对那位夫人,却严肃得吓人,直接吓跑了一屋子的女眷。
金小姐是跟着赵青竹来的,在旁边道歉道:「我只是离开一会儿去请赵公子来接两位,没想到就出了这种乱子,还请柳小姐给个机会,今晚就住在我家,明天我再单独置一桌酒席向你们一家赔罪。」
嫂子知道赵青竹是住在私塾里的,并没有在县城租房子,从善如流地答应了。可怜我就看了赵青竹一眼,他就迫于礼法去照顾我喝醉的爹了,男女宾的院子隔了老远,想偷偷见都不行。
可见宅子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11
金小姐很热情,第二天一早就领着我跟嫂子参观她家。
金府比我想的还要大,里面的人也多,七七八八的院子里住了她爹十几个小妾,金小姐光是打招呼,恐怕每天都得费不少口水。
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柳妹妹没见过这种场景吧,当官做生意的内宅,都是这样,赵公子有出息,往后你也会习惯的。」
我愣了一瞬,反问道:「你是说赵青竹以后也会娶这么多女人?」
她脸色一红:「是我唐突了,纵然官场的大人都如此,赵公子也未必会的。」
我点点头:「他当然不会。」
他说了,我哥怎么对嫂子,他就怎么对我,借我哥一个胆,他也不敢再找第二个。
可金小姐听完,脸色却好像不太好。
不像我脑子直,嫂子拉着我远离她,才面色不愉地说道:「还当你是个好的,原来装亲切是想吓唬我妹子自己退婚,她心思简单,怕是听不懂你的弯弯绕绕,别白费工夫了。」
金玉倩看着我的确疑惑的目光,咬唇一鼓作气道:「柳妹妹,我并没有吓唬你,赵公子才学卓著,以后来往的人家,主母也都是大家小姐,你会拖累他的。到时相看两厌,他定会纳妾,你习惯了简单的夫妻关系,怕是会受不了。
「还不如现在见好就收,我给你银两,一千两不够就两千、三千,左右这些年你家最多也就花了百两,你不亏的。」
话里话外,不过一个意思,我配不上如今的赵青竹,凭着婚约赚一笔,已经很便宜我了。
太生气,我没忍住上前踩了她一脚,噼里啪啦地骂道:「你有钱是吧?有钱怎么不在他还是乡下穷小子的时候说要嫁他供他?我们全家起早贪黑地干活,好几年,饭都只敢吃半饱,轮得到你一个只想摘现成桃子的说我不配?做小偷还说得大义凛然,可见钱也买不来人品。」
大概是没见识过我们乡下人的直爽,她惊得连回嘴都忘了,捂着脸就跑了。
12
我骂舒服了,可金府也待不下去了,饿着肚子,我把爹跟赵青竹一起揪出了金府,买上几个馒头,浩浩荡荡地往家出发。
路上,嫂子把金小姐的筹谋一点一点掰开给我听。她说从我们在金府门前的那声喊,就是第一道下马威,她想让我自卑,而府里张灯结彩和阔气的宴席,是想激发我的贪念。
她掐准时机把赵青竹领到门口,只要那个夫人说的条件,我表现出一点心动,就会在赵青竹心里留下结,那她不用做坏人,等着赵青竹退婚后,嘘寒问暖就行。
嫂子一戳我的脑门:「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你是个傻的,根本不爱钱财,所以今天她才急了,又来小妾这一出。」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嫂子你可别乱说,财神听见了会当真的,我特别爱钱,只是只爱自己赚的钱而已。」
嫂子叹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傻点也好,那是爹娘护得好,没叫你吃过亏。放心,傻一辈子也没事,青竹要敢对不起你,嫂子收拾他。」
赵青竹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赔着不是道:「姐,她哥哥是我同窗,从前帮过我,我才答应赴宴。金家也没试探过我的婚约,所以我才大意了,以后我不会再犯的。」
嫂子瞥了他一眼:「他们当然不试探,用别人的手搅黄你的婚事,才能扮好人去接近你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都想不通。」
说完,把我往赵青竹那儿一推:「要说对不起你跟芽儿说,我去跟爹聊两句。」
看着她快步离开的背影,我忍不住感叹道:「你爹娘可真厉害,生出你俩都这么聪明。」
赵青竹一摸鼻子,有点委屈道:「你要不说,我还当她是你亲姐,我是个苛待你的外人呢。」
委屈着委屈着,他拉住我的手说:「所以芽儿,为了我少挨点骂,我们成亲好不好?」
13
我也拉住他的手,深深地看他,这乌七八糟的两天,我终于能好好地看看他了,两年不见,他高了,也更好看,更像读书人了。只要不说,根本看不出是从我们小村子里走出来的。
看够了,我认真地问他:「赵青竹,你为什么喜欢我?」
就像嫂子说的,我心思简单,所以那些信的字里行间,我感觉得到他喜欢我。
我心悦他,是他把觉得最好的东西教给了我,让我找到了自己的志向。可我从没问过他是为什么,若是为嫂子,那么只需敬我,不用爱我。
他的耳朵红了,话语里却是跟我一样地认真,他说:「芽儿,你知道吗?书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会让你憧憬外面有多大,可憧憬过了头,心就会膨胀,需要有人拽一拽,才能脚踏实地地生活。
「你大约不记得了,当年我自大地说要带你们走出去,你却以为要走去县城,就像当头给了我一棒,让我浮躁的心平静了。
「后来那些信,你写得那么有趣,不像我只会干巴巴的道理。为了掩盖我的无趣,我只好也去留意身边细枝末节的事讲给你听,讲着讲着,竟真活出了读书以外的期待。
「你就是那根拽住我的绳,是我扎在土里的根,让我不会随风跑了,能做个稳当的人。」
这些话可真好听,有风吹过,全吹进了我心里。
14
赵青竹很累,睡了三天,我才舍得拉他去看我试验的那些种子,头一次把一个秘密闷在心里这么久,都快闷发芽了。
他翻看着我整理的东西,听我喋喋不休地讲找到了想做的事有多开心,越听,表情越凝重,害我心里也打起了鼓。
好不容易看完,他像不认识一样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抱住我说:「我果然是个自大狂,原来你靠自己就能走出去。她们全是胡说,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夸得我都害羞了,我小声嘟囔道:「其实一开始尝试把种子泡过肥再下地我也担心把它们烧死了,还好我试的肥种类多,真试到有用的了。」
我给他看的,是我最得意的方法,大家都是先把种子下了地,等苗长大的过程里再施肥杀虫,我却试着给种子泡肥泡药,大部分种子都被沤死了,可有一行泡了草木灰跟桃叶水的却活了下来,我把它们种下去,长出来的苗收成高还不易生虫。
今年我要泡更多的种子,如果还有这种效果,明年就让全村的人都种,ťů₆让大家都吃饱一点。
赵青竹激动完,郑重地叮嘱我:「好,就按你想的做,你做得很好,之后也一直这么详细记录数据就行。只是我们缓一缓再告诉乡亲们,等我明年考完举人好不好?」
我呆住了,可他昨日才说过,考举人他把握还不足,明年并不下场。
跟胡童生读书那一阵,他教过我,举人试三年一考,考中了就有机会做官,难度比考秀才高得多。上一届是两年前,所以最近的这一届赵青竹不打算考,他要参加的是四年后那一届。
赵青竹看懂了我的疑问,他骄傲又苦恼地说:「芽儿,你很厉害,这份东西比你想的价值还要大,大到现在我们根本护不住它,但你相信我,我会尽全力的。」
我不知道那份价值是什么,但我相信赵青竹,所以我们没有成婚,我又一次送他离开,去更远的府城。
所幸那些夫人说府城读书更贵是骗人的,他秀才试考得好,是廪生,这一次去的是官学,不仅不收束脩,朝廷还给他发米粮,减了家里许多负担。
这一年,连通信都成了妄想,我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新种子上,赵青竹可是为了它们,才比拼命更拼命地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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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前,他托人带信让我赶去府城陪着他,我在考场外焦急地等,头一次知道考试这么熬人,九天九夜都要把他们关在里面。
可赵青竹出来,虚脱得都快倒下,脸上却全是光彩地对我说:「这次主考官是个直臣,我们的事有希望了。」
直到圣旨临门,我才知道那希望是什么,他把我的事写在了答卷里,主考官上报皇上,要宣我入京了。
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他考中了,就被加急的马车一起送到了京城,我连我们县的县令都没见过,一眨眼,竟要去见戏文里的皇帝了。
赵青竹笑着说还好没见过县令,不然我那份东西一定会被贪掉,变成别人的功绩,这就是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又着急苦读的原因。
皇宫很大,只我一个人进去,带路的人让我低着头,不要乱看,皇上不问也不要开口说话。我吊着一颗心,把那些最便宜的纸呈给陛下看,赵青竹说了,越淳朴就越可信。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一会儿,有道威严的声音问我:「你可知欺君是灭门大罪?朕再问你一遍,你果真有改良种子的办法?」
我很害怕,可是我依旧颤着声说道:「是,我有。」
赵青竹说,只要陛下信了,我就有机会让很多很多土地都种上更好的种子,养活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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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我满头都是汗水,领我进去的伯伯发笑道:「真是个小妮子,连自称草民都不知道,也就咱万岁爷仁厚信了你。行了,明天去司农所报到,找一个叫郑土的人,以后你归他管了。」
郑土是个老了以后才迷上种田的官儿,我很喜欢他,他会的是书上种田的道理,我会的是地里攒出来的经验,我们几乎两三天就要吵一架。
吵累了,我就问他,为什么司农所的官儿这么少。
他捻捻胡子说:「种田这个事,以前也有人靠它飞黄腾达,但太久远也太少了。现在是种田的不识字,识字的不屑于种田,可偏偏吃饭又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你说这矛不矛盾?
「我们陛下雄才大略,自然得解决这个难题。蒙他器重,派我来重振司农所,你且瞧着,跟着我,将来保证有肉吃。」
我撇撇嘴腹诽他的自卖自夸,但陛下的确对农事上心,这司里除了我,其实还来了很多种田的老农,只是在做出成绩前,我们不会有官职或名声。
我跟赵青竹终于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却各自忙得只有星星爬上夜空时,才能一起出门散散步。
他愁眉苦脸地对我说:「我不努力不行啊,你如今都是个准京官了,我不好好应考,可是要被外放的。两地相思的苦,我不想再吃了。」
留下只有两条路,要么考中状元、榜眼或者探花,如果考不中,那就得接着考庶吉士,名额都很少,他必须日夜苦读才行。
我很喜欢这种日子,只除了一点,金玉倩居然搬到了我们隔壁。
她还是如愿嫁了一个举人,不过是填房,那人年纪有点大,儿子都十二岁了,也是去年中的举人。
见的官儿多了,我才知道,赵青竹比我想的还厉害,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很少有人能在成婚生子前就中举,所以就有很多女子争抢他们。
尤其是富商,能借此改变门楣,曾经,赵青竹是金玉倩最好的选择。
我评价不了她现在选的路值不值得,但她似乎还没有释怀,总是当着我跟赵青竹这两个穷人的面炫耀她的富有。
状元楼的美食,锦绣坊的华服,这些我们买不起的好东西,白天不送, 只挑我们散步的时候送, 还要亲自出门捧着站好久,仿佛满眼都在问:「赵青竹,不选我你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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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好, 我没让她得意太久。
前三名太难考,赵青竹没有中, 他中的是二甲十七名,只能接着准备考庶吉士。
庶吉士出结果那日,我的赏赐也到了,第一批种子有了初步成果,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才种田, 陛下大张旗鼓地下旨奖励我。一时间,人人都知道了赵青竹把我写进考卷的故事。
我是个小心眼的,也学金玉倩,故意把那些珠宝拿到她院子前晃荡,她红了眼, 像错过了稀世珍宝一样不忿道:「这世上竟真有这种男子, 他宁愿冒着风险把你写进考卷,也不把这份功劳占为己有。柳芽, 你一个乡下丫头, 到底凭什么?」
我骄傲地把头一昂:「当然是凭我从小就定下了亲,羡慕吗?羡慕我也不给。」
金玉倩羡慕我,赵青竹的同年也在羡慕他。
他们都说, 一届两百多名进士,除了前三名,能被陛下记住的没几个,可赵青竹凭着我这个未婚妻,硬是在陛下那里留下了姓名,肯定能选上庶吉士。
嘿嘿,他果然被选上了。
有了赏钱,我买了最好的酒庆祝, 趁着酒意, 我问他:「赵青竹,你介意他们说你靠我吗?」
他亲了我一口, 狡猾道:「那他们说错了, 我岂止是这一回靠着你, 以后为夫就是个穷翰林, 要想在京城活下去,再把家里那一大家子接过来, 可就全靠夫人这双巧手了。」
似醉非醉的酒气里,那份吻越来越深,他在我耳边喃喃道:「芽儿, 我靠着你,你靠着我,我们就这么靠一辈子才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