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齐王强取豪夺的第二年,我生下一个孩子。

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心,不再像以前那样不识好歹,一心想着逃跑。

可在看不见的暗处,我教那个孩子众生平等,教她自由和尊重。

在我带她逃离齐王府的第四天,她的暗卫循着她留下的线索,带人找到了我们。

我生下的孩子略带着些困惑,歪头问道:「姨娘,父亲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走?」

01

夜凉风急,我抱着枝玉赶到渡口时,船只还停在岸边。

枝玉窝在我怀里,一双明澈眼眸安静地看着我。

她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即便跟着我从上京一路隐匿行迹,连日奔波,也没有抱怨过一句话。

我向她露出一个带着暖意的笑容:「枝玉,上船后,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们了,我会带你到安定的地方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枝玉没有说话,只是玩着手指。

微不可闻的嗤笑声随着夜风传来。

我僵在原地,船只阴影刹那间化作一只参天巨兽,倾身而来将人吞没。

燕渡从船上走了出来,随从紧跟着把四周所有退路堵得密不透风。

火光照耀下,燕渡玄衣玉冠,眸色幽暗,浑似地府恶鬼。

我把枝玉护在怀里,藏在袖间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为了这次出逃,我筹划了整整九个月,怎么会只用了四天便被找到。

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在逐渐抽空,我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燕渡,你是不是一直派人暗中监视我?看我百般挣扎,自以为快要逃出去的样子,你是不是愉悦至极?」

「鸳奴,你总是把我想得这般可憎。」燕渡轻叹了口气,狭长眼眸泛过残忍光泽。

还未察觉他话语中的意味,我感受到怀里的孩子挣扎着下地。

枝玉站稳后,对我稚声稚气道:「不要和爹爹闹脾气了,是我传消息给护卫,让他带人来寻我们。」

我茫然地看着这个我付诸心血养大的孩子。

她仰起头,表情略带着些困惑。

「姨娘,父亲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走?」

大概是前几年的折磨已经让我流干了眼泪,现在的我木着一张脸,做不出任何反应。

枝玉跑向燕渡,邀功似地甜甜一笑。

江水拍岸声阵阵,我站在原处,连呼吸都只能感受到冷意。

隔着夜幕,燕渡看向我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嘲讽。

他一直这样,如猫戏老鼠般,俯视着我的挣扎。

回齐王府的马车上,只有我和燕渡两个人。

燕渡手搭在我肩头施力,迫我跪在他脚边。

我的脸贴着他衣衫下摆,视线模糊,只能听到他淬着恶意的沙哑嗓音。

「现在认个错,本王就当这几日的事未发生过。」

燕渡手指插进我发间,轻轻捋动两下。

脑袋嗡嗡作响,我抑制住反胃呕吐的冲动,从袖口摸到匕首后,猛地刺向燕渡大腿。

匕首堪堪没入皮肤。

下一瞬,燕渡钳制住我的手腕,刺骨痛楚中,染血刀刃没入车里铺的毯子,毫无声响。

燕渡俯视着我,眼眸中有愠怒闪过。

他叹:「鸳奴,你怎么就学不会听话呢?」

02

我一开始穿来这个古代世界,是为了找人。

我的竹马褚明光消失在一起时空实验事故中,根据法条,任何人不得私自进行时空穿越。

所以他被时空局抛弃了。

但我无法抛弃他。

凭着一腔无畏勇气来到这个落后的古代世界时,我以为我很快就能找到褚明光,带他回家。

可我没想到我也会被困在这里。

初来异世,我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奄奄一息的燕渡从河水里捞出来。

那时我进城替人写信抄书赚钱,一半给燕渡治伤,一半用于生计。

许从江天天嚷着要把这个身上到处是箭伤、吃的又多的麻烦男人丢出去。

许从江是我在异世遇到的第一个人,我从时空穿越机器「洄游」投射的光门里走出来时,他正在荒郊野地挖野菜吃。

面黄肌瘦的少年先是被吓得瘫倒在地,缓过神来又眼眸晶亮地凑上来喊「神仙」。

后来他唤我「阿姐」,许从江父母双亡,我在此地无亲无故,我们俩就在青梨村相依为命。

燕渡醒后,称自己被争家产的兄长暗害,才落入水中,让我们不要急着报官或是替他寻家人。

他养伤时,话很少,睡眠多,苍白如纸的一张脸上很少有表情。

我托村里的木匠爷爷做了个小推车,天气好的时候就把燕渡推到院里晒太阳。

篱笆下,我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算这个月赚的银钱够不够下月开支,最好还能攒下来些钱当作寻褚明光的路费。

晴好日光里,燕渡的视线落在我脸上。

我浑然不识个中意味,顺手摘了个院里的梨子,递给燕渡。

「这是青梨村的梨子,又香又甜,吃了心情好,伤会好得快些哦。」

我冲他灿烂一笑。

燕渡便也跟着笑了一下。

世间恩仇总是颠倒,譬如农夫与蛇。

黑甲侍卫护着一辆马车驶入青梨村,直奔我们的小院时,我才知道,燕渡是当今四皇子,以战功封齐王。

所谓争家产的兄长,是朝野素有贤名的大皇子。

燕渡大败蛮族,得胜归来那一年,他求取了太傅嫡女。

坊间传闻,那是大皇子的心上人。

马车里的女人衣裙繁复、端庄娴雅,她踩着仆从的脊背下了车,以袖拭泪,哽咽道:「神佛庇佑,殿下能平安无事,真是再好不过。」

燕渡却看都不看,反而指着拄着扫帚的我,说:「本王得这位姑娘相救,决意纳她入府。」

齐王妃的表情僵了一瞬,而后她抹干净眼泪,脸上浮现出完美而温柔的笑容:「殿下仁善,这也算是乡野村姑的造化。」

我连忙摆手拒绝。

跪在地上的许从江却已经在磕头谢恩。

一切都是那么突兀又不可控制,我呆愣着站在原地。

刹那间,我心尖一颤。

我是有多么天真,就敢只带着「洄游」穿来这个世界?

穿越前,所谓天塌下来的事也不过是模考成绩够不上心仪学校的门槛,褚明光悄悄在游戏里卖掉我的所有装备。

而现在,我置身的世界……是一个阶级分明、上位者生杀予夺的封建社会。

寒意席卷全身,我下意识伸手去启动带在身上的「洄游」,却摸了个空。

人群簇拥中的年轻皇子,眼底满是漠然,看向我的刹那唇角勾起。

像是毒蛇正在吐信子。

后来我执着地问燕渡为什么恩将仇报。

燕渡想了又想,手指绕着我颈侧发丝。

良久,他漫不经心道:「大抵因为……你递给我梨子那天,日光正好,刺痛了本王的眼睛。」

03

从渡口回齐王府的路程很长,似是走了一辈子。

我被缚住手脚,塞在马车里。

临近城门,有人上前向燕渡见礼。

随后那人掀开车帘,天光洒落,刺得眼睛生疼,甚至沁出泪水。

许从江扫了眼马车里的布置,无奈地叹口气:「阿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伸手欲拭去我眼角的泪,却被我避开。

眼前的少年眉浓眼狭,褪去了曾经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一股狠戾。

如今的上京城中,谁不知道齐王门下的许从江,虽出身寒微,却是一条逮着人就往死里咬的好狗。

看到我的反应,他面色不改,继续道:「阿姐,做殿下的宠妾……就那么让你无法忍受?」

我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滚!」

许从江盯着我,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

「如今这世道,不是你能独自活下来的,更何况还要带着枝玉。阿姐,你知道城外每日有多少人饿死,多少人落难吗?」

「我早就与你说过,殿下就算用笼子关着你,那也是金子做的笼子,锦衣玉食,诸事无忧,不好吗?」

我看着手上的绳子,脑袋里嗡鸣作响,仅存的神智绷紧成一条弦。

我语气微弱而坚定:「我是人,不是畜生。」

我有权利选择我自己的活法。

刚开始落到燕渡手上,我曾用尽各种手段去逃跑。

混在奴仆堆里出府、钻狗洞、跳湖找地下水道……可燕渡的势力太大,总能将我抓回他身边。

最远的一次我跑出了京城大门,却被城墙边钉着的许从江画像逼了回去。

然后我看着毫发无损的许从江跪在燕渡脚下,向他递上「洄游」。

「殿下,阿姐当初就是凭借此物突然出现在青梨村的。有了它,阿姐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燕渡摩挲着那枚不起眼的灰色珠子,似笑非笑地收进袖中。

「为什么?」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到许从江神色平静的一张脸。

没有「洄游」,我就回不了家了。

许从江起身离开,擦肩而过时轻声道了句:「对不住,阿姐,我不想再挨饿了。」

从那时起,我终于意识到,我的愚蠢和对他人的信任,共同钩织了一张囚网,将我困在这个世界。

04

齐王府依旧朱门赫赫。

燕渡将我关在漪绿阁,除了两个看管我的侍女,不许任何人再见我,包括枝玉。

他决意给我个教训。

他曾经也关过我一次,那时的处境更不堪些。

我被关在金笼子里,像一只鸟,不得自由,不见天日。

甚至燕渡还给我取了新名字,叫「鸳奴」。

直到我怀了枝玉,才搬进来漪绿阁,成了燕渡后宅一个被驯化的、再普通不过的小妾。

晨起到王妃那请安,每三天可以见一次被送到齐王妃那教养的枝玉,床笫间乖顺地伺候燕渡,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六年。

只有教枝玉识字,跟她讲述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产物时,我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现在,这点薄弱的感知都被剥夺了。

侍女在廊下闲聊偷笑。

「换了别府的妾室私逃,怎么都是个乱棍打死的下场……咱们这位主子还真是好命。」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任人摆弄的私有物品。

日光笼罩着屋子里缀着珍珠的纱幔、精美的妆匣,又在铜镜的折射下扭曲模糊。

我茫然地蜷缩在床榻上,明明正当暖春,却觉得越来越冷。

夜间,灯火寂灭。

有人撕扯起我的衣物,紧接着落下凌乱的吻。

我惊醒,而后疯狂挣扎起来。

「这些日子还没清醒过来?」燕渡掐着我的下巴,气息潮热,嗓音沙哑,「鸳奴,我对你已是宽容至极,你还要这样不识好歹?」

不等我回应,他又轻声道:「今日是她的生辰,莫要再惹我生气了。」

我想起来,去岁齐王妃生辰,也将燕渡拒之门外。

他们在外人眼里青梅竹马,相敬如宾。

但其实齐王妃心念旧日情人大皇子,对燕渡一直不冷不热,燕渡每次在她那里受了气,便要来找我在床上发泄情绪。

一出弟夺兄妻的狗血闹剧,偏偏把我扯进来当炮灰。

燕渡已然情动,舔舐着我锁骨处的肌肤。

我却越来越平静。

「燕渡,你这种人真是太可笑了。」我拽住他的头发,声音很轻,「你用尽手段去强求,根本求不来任何东西。你的心上人厌恶你,我恨你。你该死在那条河里的。」

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不过,现在死也不迟。

我从枕头下摸出来一支长簪,带着彻骨恨意,毫不犹豫地刺入燕渡的脖颈。

血液喷涌的下一瞬,燕渡挥开我的手,紧紧扼住我的脖子。

「想杀我?」他语气陡然变得森冷,随之加重了手下的力气,我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鸳奴,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自由?」

我张着嘴,努力汲取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

「嗬嗬……」

视野却逐渐模糊。

我要死了吗?

可我还没找到褚明光呢。

就算他比我更倒霉,被这个世界撕咬得就剩下把骨头,那我也要带他回家的。

这样不理智的选择,我不该做的。

我应该假意服从,博取燕渡的信任,好筹划下一次逃离。

只是今夜,我突然不想再像前几年那样,抱着微弱的希冀,努力扮演一个木偶,讨好着提线的人。

太恶心了。

意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扼住我脖颈的手终于松开。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底雾气氤氲。

燕渡看着我,鲜血在他颈侧晕开,衬得眼珠愈发漆黑幽暗,仿佛在端详打量着,一只敢对主人亮出尖牙的宠物。

05

灯烛一盏盏点亮。

燕渡颈侧的伤口已被处理过,缠着圈白布。

他摸了摸伤口处的位置,嗓音有些遗憾。

「连杀人的力气都没有,鸳奴,你到了外面该怎么活下去呢?」

我沾着干涸血迹的手指颤了颤:「没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活得很好。」

燕渡勾了勾唇,像是在听一个好笑的笑话。

「真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来你这样的性子。天真,愚蠢,孱弱,轻信于人,就算你一直待在青梨村,也迟早会被你的好弟弟给卖了。」

说到这里,燕渡垂眸,长睫压着眼底的嘲意。

「我忘了,他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你的来历、目的,但凡他知道的,都告诉了我。」

燕渡伸手,一颗灰色珠子赫然出现在他掌心上。

我几乎是瞬间扑上去,想要抢到它。

燕渡侧身,任我摔倒在地上。

「呵。」燕渡轻笑,「这东西果然对你很重要。」

「听许从江说你不是此世中人时,本王还以为他疯了。但这些年,本王无论如何都查探不到你的身份,看来他说的没错,你从天而降,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你那些古怪的想法,另类的行径,也都有了解释。」

我怔怔抬头,无措地看着燕渡。

「不过,本王不会在意这些。无论你是何出身,从哪里来,你现在唯一的归处只有本王这里。」燕渡倾身,将我拉入怀中,手指抚着我的脊背,尾音缱绻,「就算本王死了,你也要来给本王殉葬的。」

我嗅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随后,燕渡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出屋子,一路拖曳至漪绿阁外的那片湖。

然后当着我的面,将「洄游」抛入湖中。

喉咙里那声「不要」还来不及喊出。

我发疯般就要往湖里跳。

燕渡将我牢牢禁锢在怀中,对我道:「明日,本王就令人填平它,这样……你死心了吗?」

灯火幽微,湖面冷风吹彻长夜。

我看着「洄游」消失的地方,彻底没了力气,双腿虚软。

燕渡松手,任我半伏在地上。

「还没清醒过来吗?你回不去了。天下之大,你能依靠的只有本王。现在,本王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燕渡垂眼,「只要你跪在本王脚边,向本王认错,从今往后安分守己,你就还是枝玉的母亲,本王的宠妾。」

接着,他沉下嗓音,近乎警告道:「如果你不愿……那按你私逃、弑主的罪过来看,你只能做府里,最下等的贱奴。」

一念得生,一念地狱。

我看着燕渡华美的、一粒灰尘都未粘上的乌履,眼睛被鞋面金线绣制的雀鸟图样刺得发涩。

他让我认错。

可我做错了什么呢?

我救了一个人,被强迫生下一个孩子,一步步摧毁掉回家的希冀。

痛苦过,服从过,挣扎过,周而复始……好像做什么都没有用。

我低低笑出了声。

「燕渡,我唯一做错的事,是救你一命。」

06

应该是一场噩梦吧……

眼睛被蒙住,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天光。

身下铺着不知什么动物皮毛做成的毯子,陷入其中,只能嗅到散不去的恼人香气。

「咔哒。」

笼子被打开的声音。

我回过神,向后缩了再缩,直到脊背碰到冰冷的金属。

燕渡毫不费力地拽着我的脚腕把我拖了回来。

随后,他捏着我的下巴灌药。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格外清晰。

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楚,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噬咬。

逐渐听不到,闻不到,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只余发作的药效将神智和尊严一齐吞没。

我在空中摸索,直到抓住一只略带凉意的手,便迫不及待将脸颊贴了上去,呜咽着示好。

手的主人奖赏似的落下一个吻,撬开唇齿,将一粒新的药丸递入。

痛楚被情欲覆盖,肌肤相贴,蔓延的炙热温度让我止不住地颤抖。

「已经不难受了。」身上的男人气息紊乱,嗓音满是欲望餍足的愉悦,「为什么还在哭呢?鸳奴。」

这个奇怪的名字似乎劈开了一丝混沌的神智。

「我不叫鸳奴——」

我摇了摇头,尾音因过于仓皇而近乎嘶哑。

「我不叫鸳奴,我的名字不是鸳奴。「我茫然地蜷缩着身子,」我叫……我叫什么名字啊?」

这是我穿来这个世界的第几年?

前路迷惘,后路漆黑。

来去皆无自由。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燕渡不疾不徐地把我揽入怀中,手指摩挲着我的后颈。

他解开我覆眼的黑布,在幽暗烛火下,逼我看着他的双眼,眸光里徐徐绽开笑意:「你是鸳奴,本王的鸳夫人。」

接着他起身离去。

任我留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沦。

不知朝暮,不知岁月。

不见天光的日子过得久了,我愈发觉得困倦,大多数光阴都是沉沉睡过去的。

到最后就连燕渡喂药,我也提不起精神,似乎连知觉都一并麻痹。

燕渡在我耳边冷笑:「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话音落入耳中,我只是浑噩地侧了侧头,下半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燕渡却好像更生气了,低头啃咬我的锁骨,直至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

再醒来时,我发觉我换了地方。

眼前覆着一层白纱,模糊了过于刺眼的日光。

我却没有闭眼,贪恋地捕捉这份光明。

有人在说话,是个很熟悉的声音。

「殿下,恕属下直言,那药不能再喂下去了。」那人停顿了下,继续说,「阿姐体弱,会受不了的,长此以往,怕是会变得痴傻。」

燕渡讽笑一声:「傻了好啊,傻了就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只能一辈子留在本王身边。」

那人继续劝道:「殿下要真是这么想的,就不会请太医来看她了。」

燕渡再不作声。

他掀帘而入,冰冷手指抚上我的下颌。

「还想再被关回去吗?」燕渡问道。

我瑟缩了一下。

燕渡兀地轻笑,意味不明。

之后一连几日,他都未曾现身。

07

燕渡不在,我还是在惊惧中度日。

夜晚入睡,总担心再睁眼,又回到那片死寂的黑暗中。

阴冷、寂静、所有恐惧的想象都会在关上门的那一瞬,扑上来撕咬我的灵魂。

只剩下无尽的痛苦,逐渐磨灭的理智。

梦境里,又是那只手抚上我的脚踝,带着踏夜而来的凉意。

我猛地惊醒起身,却踢到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声痛呼,从地面上传来。

月华漫过窗棂,那个小小的身影逐渐清晰,她跌坐在地上,怔怔看向我,眼眸里闪烁着受伤的色彩。

「你果然和他们说的一样,不喜欢我吗?」

枝玉开口问我,嗓音有些无措。

我看着地上的女孩,这段日子,她好像长大了些。

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我记得生下她的那一夜,仿佛要将整个身体撕裂的痛苦汹涌袭来。

直到婴儿啼哭声伴着晨曦升起,宣告这场酷刑的结束。

燕渡把枝玉抱给我看。

她那么小,眼睛都睁不开。

脆弱、懵懂、一无所知,我血脉相连的女儿。

我生下这个孩子是没有选择的事,这个孩子被我生下来也是没有选择的事。

所以,我一直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百日后就被抱到齐王妃那里教养,于是我格外珍视和她相处的时光,用尽我所学的知识教导她,陪伴她。

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弥补。

短暂的沉默过后,枝玉红了眼眶:「你以为我就很喜欢你吗?」

她鼓了鼓嘴,眸子里盈满泪水。

「我讨厌你,以前我不过罚了一个下人,你就让我一起受罚,讨厌你教我识字时还要带上那群丫鬟,讨厌你给我讲的那些奇怪的故事。」

「什么人是从猿猴变来的,宇宙星系,人鱼公主……乱七八糟的,我根本听不懂,我也不愿意听你讲这些。」

原来是这样想的吗?

枝玉的泪水糊了满脸,她抽噎着冲我喊:「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疯子,为什么我的母亲是你这样的人?」

我抓着被角,仿佛凝固在原地。

是我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这个孩子身上,自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却不顾她的想法和这个世道的看法。

枝玉仍直直盯着我,嗓音带着哭腔:「你为什么不说话?」

喉头哽塞,更多的是席卷全身的无力感。

我的嘴唇嗫喏着,最终只吐露出来三个字。

「对不起。」

说完,我才发觉我根本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枝玉迟迟没听到回应,最后别过脸,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

08

我好像病了。

无论外面是暖阳盛景,还是狂风骤雨,我整个人都像是套在冰块里,无法做țůₖ出任何反应。

燕渡请来的太医说,是用药过多ťū́ₕ,伤了神智。

听到这话,燕渡眸光微沉,看向我的神色复杂。

良久,他嘱咐道:「照顾好她。」

然后又匆匆离去。

照顾我的侍女换了批新面孔,她们并不与我说话,除了日常必要的接触,其余时候都不上前。

下午时,侍女照例将我带到院子里晒太阳。

日光融融,落在身上应该是暖洋洋的吧。

我坐在椅子上,盯着虚空发呆。

许从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沉默地站在我身边。

站累了,就随意坐在地上,不顾泥土脏了一身白衣裳。

「阿姐,你以前的样子真的很讨人厌,天不怕地不怕的,每天都过得那么高兴,就好像万事万物,都只是你的一场游戏。」许从江抬头,仰视着我,嗓音有几分疲倦,「所以现在,多好啊,你再也不会用那种浮于尘世之上的眼光看我。」

我动了动眼珠,眼眸倒映着日光里跃动的尘埃。

隔日,齐王妃竟然上门寻我。

她还是那副妆容精致、仪态端方的样子。

「枝玉这几日吃不大下去饭,神思恹恹,还总是躲起来哭。」齐王妃径直问道,「我知道她去找过你,你与她说了什么吗?」

我垂眼不语。

齐王妃定定看着我,半晌,嘴唇略抿起:「还真的傻了不成?」

之后,她几次三番来请我,去她那里吃茶,叙事。

不过都是她在说,我在听。

有时候亭子拐角处、院墙后能看到一片衣角,察觉到自己被发现就迅速溜走。

齐王妃轻笑一声:「这孩子,比咱们那位殿下好命。」

我怔然。

齐王妃径自叙起往事:「他一出生,母亲就血崩离世。陛下嫌他克死了母亲,不喜欢他,所以宫里人人都欺侮他,只有……只有我和他的大皇兄护着他。」

「」他十二岁那年,我们送了他一只小狗,夜晚那条狗溺毙在池子里,他就抱着小狗的尸体,一个人坐在水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去安慰他,让他去从军,是血路,也是生路。他后来做得很好,成了国朝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齐王妃垂下眼睫,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始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恨我。」

风自廊下过,吹不散满室寂寥。

齐王妃将手覆在我的手上,言辞恳切:「你刚来府里的时候,一心想着逃离,甚至求到我这里。但我没有办法违逆殿下,他不是念旧情的人,对不住啊。」

我任由她抓着我的手,没有抗拒。

齐王妃咬咬唇,姣好的眉眼舒展开来。

09

又是一日。

齐王妃去山寺祈福,问我要不要随她去。

我自是呆呆傻傻,没有反应。

齐王妃一笑而过,将帷帽戴到我头上,嗓音柔和:「外面风大,这样好一些。」

一路在仆从簇拥下坐上马车,车轮滚动,外面响起马嘶声,还有铁甲相击的声音。

燕渡问:「这是要去哪?」

齐王妃在外面回道:「战事将起,妾去佛寺为殿下祈福。」

听罢,外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燕渡低声嘱咐:「早些回来。」

一路上山,并无波澜。

齐王妃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看起来心绪并不安宁。

寺庙里,佛菩萨慈目微睁,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齐王妃和我跪坐在蒲团上,她双手合十,很是虔诚。

许久,她长舒一口气。

「我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是求姻缘。」

齐王妃抬眼,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我把嫁衣都绣好了,结果嫁的不是我心爱之人。」

我侧过脸看她。

现在的她,卸去了贤良淑德的面具,终于有了怨怼、不忿这些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第二次……」齐王妃停顿了一下,嗤笑道,「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吗?」

她上前,嘴唇贴到我耳边:「我求燕渡去死。」

我眼睫颤了颤。

「本来我们都要成功了,他就要死在青梨村了——」

齐王妃再也压不住恨意,嗓音淬着经年酿就的毒:「谁知道,你救下了那个贱种。」

我下意识后退,几乎就要撞上供奉的琉璃灯。

「呵,现在提这些,都无关紧要了。」齐王妃恢复平静,「今日带你来,就是为了再杀他一次。我会把你送到大皇子那里,他会以你作饵,伏杀燕渡。」

大皇子惧怕一个战功赫赫的弟弟,齐王妃憎恨一个非自己所求的夫君,所以他们联合起来,不择手段去除掉燕渡。

只是……我茫然地看着齐王妃,为什么选中我呢?

她只是平和地笑开:「燕渡很在意你,你一而再再而三触怒他,甚至杀他,他都舍不得处死你。他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动心。」

语尽于此,齐王妃再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等着。

烛火摇曳着消瘦下去,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齐王妃不安地攥着佛珠。

她的仆从匆匆进来,神色凝重:「大皇子……并未派人过来。」

良久,齐王妃闭了闭眼,道:「回府。」

「那她呢?」仆从蹙眉。

齐王妃看了眼我,轻声道:「一并带回去,左右不过是个傻子,燕渡寻不到她,怕是要发疯。」

回程的马车上,齐王妃阖眸小憩,似是疲惫至极。

直到兵刃相接的声音兀然在车外响起,刀锋贯穿皮肉,侍卫闷哼着倒下。

齐王妃掀帘去看,一队黑衣人正在与她的侍卫们厮杀。

「是冲着王妃来的!」

车夫训练有素,驾着马车掉头,两个骑马的侍卫随即护卫左右,一路奔逃。

山道逐渐崎岖不平,马车里的东西散乱摇晃。

齐王妃苍白着脸,艰难支撑着身子。

我伸手去解她身上的披风,动作迅速,然后往自己身上套。

齐王妃拧眉:「你做什么?」

「我替你引开追兵。」

我的嗓子因为长久不说话粗粝如砂纸。

齐王妃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然后,我靠近齐王妃,尽量让每个字清晰地传入她耳朵。

「上京城外三十里,沧城钱庄,在那里为我准备一份户籍路引。」

「如果我活着,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下落。」

「如果我死了……」我深深瞥了齐王妃一眼,「好好把枝玉养大。」

我戴上兜帽,掀帘出去。

侍卫见状,放缓速度接我上马。

我抓紧缰绳,沿着一条岔路策马而去。

马蹄踏碎满地残阳,风声猎猎。

后面的追兵穷追不舍。

我盯着前路的目光却十分坚定。

其实我一直不曾麻木,我一次次强迫自己将手放置在火烛上,告诉自己,不要忘记那些痛苦。

要逃离。

那些背弃和伤害,不会摧毁我。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林不秋。

我妈妈给我取名不秋,她希望我能像生长在林间的青竹一样,繁荣、生生不息,永不因秋冬霜雪之酷寒而凋零。

一路疾驰,我驾着马进了一处密林。

曾经在燕渡那里,我看过上京城外的地图,我依稀记得,现在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条断崖。

头脑越来越清醒,我死死盯着前方,算着和断崖的距离。

然后伸手卸下发间的长簪,狠狠刺入马的后腹部,自己护住头颈,顺势从一旁的缓坡滚落到茂密草丛中。

马儿嘶叫一声,加速往前冲去。

落入茫茫江水中。

10

拿到户籍路引,我就急忙离开沧城,坐船南下,好离上京越来越远。

我在脸上抹了草药汁,让肤色变得黑黄,看不清面貌。

世道太乱,一路行来,我看到有人卖儿鬻女,只为换一袋米粮,然后官府再以「税收」的名义夺走。

田野边支起的锅里,累累白骨格外刺目。

我只能小心再小心,躲避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

最后,我落脚在靠近南边的一座小城里,这里还算安定。

因为孤身一人的女子过于奇怪,我借着能识字写药方的本事,找了间医馆给郎中打下手。

郎中是个很和蔼的老者,姓白。

我沉默寡言,拒绝和别人有接触。

白大夫照样接纳我,从不打听我的来历,只是看向我的目光有微不可见的怜悯。

医馆门口,百姓来来往往,笑着闲谈。

听说南边的越国陈兵边境,战事将起。

他们并不慌张:「咱们这虞城地僻偏远,怎么也打不到这来。」

我单手撑着脸,静静描着褚明光的模样。

他穿来的时候才十九岁,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子。

那些一起逃课、打游戏、捉弄彼此的时光已经太远太远。

如果找到他,我又该怎么带他回家呢?

想到「洄游」,我猛地手抖了一下,废纸上墨渍晕染,模糊了少年人清润带笑的眉眼。

越军破城,来得突然。

守卫不足、毫无戒备的虞城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就陷落了。

百姓们闭门不出,惴惴不安。

越军残暴,所过之处烧杀劫掠,常常只余一座空城。

白大夫也关了医馆,抚着胡子长叹气,神色凝重。

我知道,他其实在后院藏匿了几个守城的伤兵。

越军一户户搜查的时候,白大夫知道藏不住了,他走出去,把医馆的药材和这些年攒的银两献给越国的人,脸上陪着笑。

越军笑着收下那些东西,转身离去。

隔日,他们又上门搜查。

见白大夫拿不出,就冲进医馆,把搜到的所有人,包括那几个伤兵,带到城中集合。

我低眉敛目,听话地跟着越军走。

心里却一沉。

有种被命运玩弄的荒谬感。

真倒霉啊,林不秋。

城中燃起了篝火,我与一众俘虏被绑在一起。

越军士兵手持兵刃,凛冽的寒光闪过众人双眸,已经有俘虏哭出了声。

我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尽可能地让自己在人堆里不起眼。

火焰随风摇曳。

一声马嘶划破浓墨般的长夜。

赤袍银甲的将军干脆利落地下马,目光漠然地扫了眼地上的俘虏。

「将军,这些俘虏如何处置?」随从上前恭声问道。

我悄悄抬眼去看那将军。

夜风寒凉,送来一道不含一丝感情的年轻声音:「杀。」

我眨了下干涩的双眼,火光照亮了将军的侧脸,鼻梁高挺,下颌消瘦,眼下有一道伤疤。

那里本该有一颗泪痣的。

泪痣的主人很喜欢挑眉笑,于是整个人看起来贱兮兮的。

原来长大后的褚明光,长这个样子啊。

士兵得了命令,拎着刀到俘虏前,琢磨着从哪个人开始下手。

俘虏们开始哭嚎挣扎,跪地乞求。

沾血的刀越来越近,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我缓缓站了起来,看向那将军的背影,他坐在那边,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中长剑。

「褚明光。」

我的声音淹没在惨叫声与哭嚎声中,落在他耳边却仿佛一道惊雷乍响。

让他立刻转过身来,目光隔着血色的夜幕投向我。

有士兵注意到这里,三两个围上来,打算处理掉我。

「放开她!」将军声调骤然拔高,厉声喝道。

他匆匆走向我,赤色袍角被夜风掀起。

士兵们闻声连忙停下动作,退开几步,屏气凝神地立在一旁。

所有的喧嚣声远去,此时夜空下仿佛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看着褚明光,正如他也静静看着我。

隔着渺茫岁月,我们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不知为何,一直寻觅的人出现在眼前,我眼睛干涩得流不下一滴眼泪。

褚明光僵滞良久,只勉强说出句:「不秋,好久不见。」

可我看得分明,他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动作仓皇,因为上面,满是黏腻的、还来不及洗净的血。

11

褚明光又下了一道命令,大军在城外扎营,不再伤百姓一毫。

他笑着跟我解释:「我以为他们抓的都是城里的叛军,才……」

褚明光没说出后半截话,眼睛里复杂情绪涌动。

我轻舒一口气,也没有再追问。

接下来的日子里,褚明光将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他从不问为什么我会在噩梦中惊醒。

我也不问他为什么改名换姓,身上众多伤痕从何而来。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来到这个世界后发生的事,小心翼翼地窥探现如今的彼此。

越国国富兵强,打这场仗做足了准备。

褚明光在军中很有威名,很多人叫他「符少将军」。

我坐在河岸边看褚明光给马喂草,不自觉地给怀里的长剑缠了很多圈花枝。

一堆人呼啸而过,大声起哄道:「符少将军娶媳妇喽。」

褚明光无奈地冲我笑。

他看出我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躲着,不言不语,就给我安排了件事做,教一群少年识字。

我本想拒绝,褚明光拉着我去了伙房。

「不秋,你看,这些人说起来是士兵,其实也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些孩子呢。」褚明光看着我,眸光柔和,「我尽量把他们安排在后勤的位置,为的就是仗打完了,他们能回家去,有新的人生。」

「不秋,去帮帮他们吧。」

回家吗……真的是很美好的祝愿。

我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我军队营地里占了片地方,那群孩子空闲时就过来找我。

这里实在缺纸笔,我就拿树枝在黄土上写字,给他们启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黄色的,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

天生万物,大地养之,人生在这世间,最渺小,也最伟大。

一双双赤诚眼睛散发着求知的光芒,他们跟着念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群孩子学东西很慢,但从来不懈怠。

就算刚从军队里劳累的活计中下来,也顾不得休息,而是一窝蜂过来找我。

他们齐齐向我作揖,动作不知道从哪学的,千奇百怪,一齐出声时却仿佛排练了很多遍。

「谢谢林老师!」

我不自禁地扬起唇角,黯淡世界乍然明亮了一瞬。

越国和燕国的仗,还是在继续打。

褚明光领兵攻城略地,一路北上,直到和燕渡的军队撞上。

两军对峙,谁也不敢冒进。

听到对面的主将是燕渡时,我手ţú₃指一颤,端着的茶盏猛地往外溢。

正在沙盘上推演战局的褚明光朝我看了过来,神色关切。

我迅速恢复平静,把茶盏放到一边,开始准备明天要讲的课。

褚明光的副将兴冲冲跑进来,禀报道:「将军,你猜我们抓到谁了?」

「那个狗屁齐王的女儿!听说他就这么一个孩子,真是走运,给咱们撞上了。」

我惊疑抬眸。

紧接着,几个士兵带着一个小女孩进来。

她被缚住手脚,像一只小兽一样警惕盯着四周。

自然而然地,她看到了我。

她辨认了好半天,眼睛圆睁,抽噎声从喉咙里发出来,最后变成崩溃大哭。

我慌张地蹲下身,用衣袖给她擦眼泪。

褚明光抬手让属下们出去。

我缓缓抬头,对他说:「不要伤害她。」

褚明光站在原地,看着我将那个女孩抱进怀里安慰。

他嘴唇动了动,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他第一次向我问:「为什么?」

久别重逢的温馨假相终究要被撕破。

那些残忍的、不堪的真实,是我和褚明光,迟早要面对的。

我说:「因为……这是我的女儿。」

12

夜晚的河流载着月光徐徐前行。

我和褚明光坐在河畔,像少年时一起彻夜爬山时那样,累了,就并排坐下休息。

他听我讲了很多。

从我穿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年,到现在的第九年。

「林不秋,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傻了……」褚明光嗓音沙哑,「你不去上学,不去过你的人生,干嘛想着来找我。」

听到他叫我全名,我垂着眼笑了一下。

很久以前,我们喊着对方的全名打闹不休,我举着抱枕向褚明光砸过去,他轻松地避开,然后冲我扮鬼脸。

现在,我转头看到了褚明光。

泪水顺着他眼角伤疤滑落,然后没入泥土里。

命运真是无常。

嬉皮笑脸的人,原来也会为我掉眼泪。

「林不秋,我会杀了那个畜生的。」褚明光说。

我耸了耸肩,笑着回道:「你还是教我练武吧,我自己的仇人,自己解决。对了,洄游还在齐王府的地底下埋着呢,我们要想办法拿到它,然后一起回家。」

闻言,褚明光的眼泪越来越汹涌。

「那你呢?怎么变成符少将军了?」

褚明光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我啊……刚穿来的时候,因为脸和符今,也就是那位符少将军长得太像了,就被拉去给他挡灾。后来符今一心要去闯荡江湖,当个浪荡侠客,就剜了我眼下那颗痣,让我彻底代替他。」

他捂着脸痛哭。

「那时候我以为,没有人会来救我,我被彻底抛弃了,就接受了去成为符今。符家的人只要有一个少将军就够了,那个人是谁他们根本不在意。」

「对了,我……我还杀了很多人,一开始会呕吐,后来就习惯了,」

「林不秋,你付出这么多代价来拯救的人,是个麻木不仁的刽子手啊。」

我倾身给了褚明光一个拥抱,轻抚着他的脊背。

「没关系,万般罪孽,都不该由你一个人承受。」

不先一步提刀杀人就会被杀,这不是执刀者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

「我是为你而来的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要带你回家的。」

13

越燕之战,两方拉锯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仍旧在军营里教那群小孩念书。

下了课,他们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问谁的表现最好。

我笑着弯腰奖励给他们饴糖时,一道视线远远注视着我。

我有感应般看过去。

向那边的枝玉招招手ţũ̂₂,示意țŭ̀₉她过来。

枝玉却倔强地别开脸,一下子跑不见了。

这段日子,她常在我视线以内待着,却从来不肯和我说话。

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摇摇脑袋,不去多想。

一日,我在地上写好的字,突然被风吹皱。

负责伙房生火的那个小男孩下意识双手拢着挡风,再起身时却向后倒下。

我疾步上前查看。

却发现,那个男孩的手臂上,泛着密密麻麻的红疹。

一个不妙的猜想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是……瘟疫?

我连忙去找褚明光,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但没多久,军队里越来越多的人倒下。

甚至有人死去。

褚明光只能下令焚烧,营帐里灯火彻夜通明,却怎么都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这时候,燕国突然派来使者,说是要和谈。

使者的第一句话,是要见枝玉。

然而我带着枝玉出现时,那个使者的目光,牢牢停留在我身上。

「阿姐……」许从江神色怔然,眼眸里悲喜交加,「你没有死,太好了,你没有死啊。」

褚明光霎时起身,长剑出鞘,架在了许从江的脖子上。

「和谈要紧。」我走到褚明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许从江深深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阐明来意。

燕军那边有治疫良方,可助越军解燃眉之急。

作为交换,越军要把枝玉郡主毫发无损地还回去。

同时,两方各派主将,到屏山上和谈。

褚明光和一众属下商议,最后答应下来。

许从江离开时,他不顾兵刃加身,直直走到我面前,道:「阿姐,和谈那天,你一定要来,我有礼物要给你。」

我冷漠地瞥他一眼。

许从江兀自扬起一个笑容来,然后背身离去。

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陪褚明光一起去屏山。

我放心不下褚明光。

他也答应得顺利,毕竟,我们是这个世上最贴近彼此的人。

不能抛下,不能离弃。

和谈日是个阴天,苍白云层笼盖着屏山。

山顶有一处空地,已经支起高台,在两侧列好桌案。

我坐在褚明光身侧,陪他等燕军的人。

枝玉垂着脑袋,不时看我一眼。

「待会儿就要把你送回去了,以后不要乱跑,听话一点。」我对枝玉说。

枝玉闷声道:「你以前跟我说,小孩子只要表达出不想去做一件事的理由,可以不听话的。」

我欲说出口的话堵在嘴边,心里有些复杂。

「我……」枝玉伸手,小心翼翼地抓着我的衣角,「我可以不回去爹爹那里吗?我想留在你这里。」

我叹了口气:「留在我这里,我没有办法好好照顾你,我迟早……」

要回家的啊。

褚明光捏捏我的手,以示安慰。

枝玉听出了拒绝的意思,径自钻到桌案下面,缩成一团。

我摇了摇头。

14

看到燕军派来ţų³和谈的人是燕渡时,我并不意外。

大概是许从江知会过他,燕渡见到我,也不意外。

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裳,本该合身的衣服现如今看着有些宽大,眉眼沉郁,浑身上下鬼气森森的。

许从江紧随其后,路过我时他抛给我一个锦囊。

我蹙眉不解。

许从江侧眸,轻声道了句:「阿姐,我说谎了,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讨厌你曾经的样子,我只是贪心地想把你留下来而已。」

「这世上,谁不贪心呢?」

我听得直想冷笑。

两方议事,燕渡自斟自饮,一双眼自杯沿上空毫不避讳地看向我和褚明光。

我努力调整呼吸,让身上那股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惧意不要表现出来。

褚明光亦是冷脸相视,手下压着长剑,骨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燕渡轻嗤,目光移向旷远天际。

那边……我转眸去看,山南边,是越军驻扎的地方Ṭůₔ,此刻正浓烟滚滚。

燕渡冲我招手:「鸳奴,到这边来。」

「滚。」我眼眸怒火升腾,「我叫林不秋。」

燕渡那边的人从各种隐蔽处抽出兵刃,直奔越国和谈队伍杀来。

褚明光直身拔剑,解决了两个冲我来的人。

霎时间,这里成为了新的战场。

燕渡径自开口:「你们的朝廷已经放弃符家军了,现在投降,本王给你们一条生路。」

「讲什么屁话。」褚明光执剑在前,将我护在身后。

我弯起唇角,和褚明光并肩而立。

之前遇到事情,总有许许多多的怯懦。

原来是因为……身边少了一个同进退、同生死的伙伴。

燕渡眼眸微暗,脸上胜券在握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冲我来的人是要把我绑到燕渡那去,下手很克制。

但往褚明光身上来的,就是毫不留情的杀招了。

褚明光这些年武功练得再好,终究难敌这么多人,一连被砍了两刀。

他咽下痛呼声,继续搏斗。

我看着褚明光衣裳下蔓延的血色,从地上捡起把刀,毫无章法地乱挥起来。

兵刃相击,腕骨震得生疼。

我毫无畏惧,握刀的手更紧。

大不了……就堂堂正正地死在这里。

不远处,许从江揣着手,静静看着这片乱局。

他太安静了。

所以之前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直觉驱使下,我打开许从江给的锦囊,里面……是一颗灰色的珠子。

「阿姐,还给你。」许从江双唇开合,无声吐出这五个字。

我毫不犹豫地启动「洄游」,天地变幻,一道光门徐徐生成。

正在打斗的人们纷纷跪地,口呼神迹。

我和褚明光相视一笑。

「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们一起向光门那里奔跑。

然而,褚明光的身影消失了。

我却扑了个空,被「洄游」彻底驱逐在外。

「怎么……会这样?」我茫然地跌坐在地上。

半空中响起一道冰冷的机械音:「根据时空法第十三条,任何人不得与异时空原住民诞育后代。检测到违规行为,请及时排异。」

我看着手里重新恢复不起眼模样的珠子,含泪笑出了声。

15

那天的最后,是枝玉扯着我的袖子,把我从一片浑噩中唤醒。

燕渡看到我没有随着褚明光一起离开,很是欣喜。

他对着我说了很多话。

「以前是我为了留住你,用了很多不堪的手段。」

「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对待珍视的人,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我立你为王妃,你不是一直想把枝玉养在身边吗?这样我们一家人,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彼此。」

看着那双曾经带给我痛苦、现在却盈满期望和喜悦的眼睛,我一巴掌删了过去。

「你的下作手段那么多,先在你自己身上复刻一遍,再来找我说这些吧。」

「没人告诉你,没人教过你,你就可以随意摧毁我的尊严,让我匍匐在你脚下屈辱求生吗?燕渡,我要是真能答应你和你在一起,那就真是犯贱了。」我看着燕渡,一字一顿道,「我不会爱上一个强迫我的人,永远不会。」

听了这些话,燕渡似是大受打击,很久都没再来找我。

也是,他笃定我走不了了。

来日方长,也许寄希望于用时间流逝带走恨意,是个绝佳的办法。

但我永远不会忘却。

我又陷入了一轮绝望的境地。

只能攥着「洄游」,躲在房间里,想之后应该怎么做。

枝玉有时候会来找我,掀开被角钻进来,好眠一夜。

别的话,她也不多讲。

她很擅长藏心事。

枝玉生辰那天,她白日在外面疯玩,夜晚钻进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她的呼吸很轻,好像害怕打扰到我。

然后,她开始说话。

「那天我听到了,那个奇怪的珠子跟你说的话。」枝玉嗓音闷闷的,「我的存在, 是一个错误。」

我下意识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是错误, 你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无辜吗?」

枝玉的脸上出现一种很不符合年纪的悲伤。

「那为什么……我和爹爹一样, 都在做让你伤心的事呢?」

我的眼眶有些发涩。

枝玉偏过头,冲我叫了一声:「妈妈。」

「你说过,在你的家乡, 那里的孩子是这样唤母亲的。」

「咳咳。」枝玉突然剧烈咳嗽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我以前闹脾气, 不想这样叫你,咳咳,现在是不是太迟了?」

我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捧着枝玉的脸细看。

她还是在笑, 唇角溢出血沫。

「枝玉, 我带你去看大夫。」我慌了神, 就要抱着她下床。

枝玉却拽住我:「我偷来的毒药可厉害了,没有大夫可以治好。」

「妈妈, 就待在这里,最后听我说说话吧……我还是很勇敢的,对不对?」

我意识到枝玉做了什么,眼泪夺眶而出。

既然存在是错,抹掉错误就好了。

「对不起啊……妈妈。」

「你讲的那些故事, 我其实很喜欢。你很了不起的, 你知道所有人都不明白的东西,还把那些分享给我。」

「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枝玉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断断续续的。

「回家去吧, 你……还会有新的孩子的。她会比我听话, 比我懂事,不会……ẗûₖ不会让你伤心,她是你期待着生下的孩子。」

她扬起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妈妈,人鱼公主的故事, 我还没听完呢,你能讲给我听吗?」

我泣不成声。

「故事的最后, 人鱼公主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她跳入大海。」

「肉身化成泡沫。」

「灵魂归于天堂。」

尾音落下, 枝玉静静合上了眼眸。

她的睡颜恬静,像是回到了新生之时。

「洄游」成功启动, 投射下一道光门。

我胡乱抹去眼泪, 一步步向那里走去。

余光里, 燕渡赤足披发, 疯癫一样冲我跑过来。

他目眦欲裂:「不许走,不许离开,停下啊——」

我毫不理会已经跪地乞求的他, 头也不回地穿过光门。

16

「好的, 不秋,这是最后一次心理咨询了,很高兴见证了你的康复。」

我向医生道谢, 起身离开。

走出心理医院的大门时,已经有人骑着单车等在那里。

他正挑眉冲我笑。

「林不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