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季临渊成亲多年,我俩点着过房子、打翻过院墙。
皇帝趁他北征,一杯毒酒要了我的性命。
皇帝以为没了我,就能让他的三公主嫁给季临渊。
我也以为自己死的无足轻重。
可我们都错了。
1
我再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和手下将领比武的季临渊。
他抬手蹭了下脸上的血,伸出舌头舔了舔。
北境的风吹的军旗猎猎作响,他站在一片勉强能称之为「演武场」的空地上。
人看着瘦了,也黑了,下颚骨上有道新添的疤。
我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一些,伏在他的耳边悄悄道:「季临渊,我死了,知不知道啊你?」
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有点气闷,却又为自己幼稚的行为觉得好笑。
也罢了,别说他现在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估计也就是应一声的事。
三天前我还是留守京城的质子王妃。
季临渊走了两个月了,我五天前突然觉得身子不适,招来府医一看,竟是有孕三个月了。
一时觉得心中困顿,想着去寺里拜佛,回程时西郊的林子呼啦啦地冲出了一路禁军。
我坐在马车里,就知道天命已至。
左右活不下去,总要多有几个人给我送葬。
我夺了一柄长刀,一人杀出重围,勒马飞奔。
「快追!」
「早说了这娘儿们会武!怎么就派这几个人!」
「皇帝今日摆宴,旁的人都去充肉林了,别废话!快追,不然咱们都要掉脑袋!」
骏马飞奔去往城中,却忽地从旁边冲过来一个小女孩。
眼看着马蹄子就要落下,我用力一勒马,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后退一步,险些把自己甩了下来。
再一低头,一根、两根……羽箭就穿过了我的胸口。
死前我脑中的最后一个念想是:狗皇帝向来杀人灭口,可这孩子还这么小。
鬼差说我尘缘未尽,叫我回来尽了孽缘。
我本以为是要替我那三个月的孩儿赎罪,却不想一睁眼直Ṱüₚ接到了季临渊这里。
不过倒也没错。
我们两人,确实说得上是孽缘。
2
我是萧家嫡女,七岁上战场的小将军。
季临渊是先帝的九皇子,打小带兵就是奇才,颇受先帝疼宠。
我的父母是西漠战场的雌雄双煞,被老皇帝亲指教季临渊带兵,我俩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他少时母妃慈爱,父皇偏宠,养的性子温和中带着肆意的野性。
我俩的年少时节,也曾真心待过彼此。
可先帝杀了我的母亲。
我爹日夜的哭求,交还虎符解甲归田,都抵不过一句莫须有的罪名。
母亲被车裂的那日爹爹带着我去观刑,母亲流血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刻进她的眼中。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旁的百姓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身边响彻了大大小小的哭声。
他们说:「将军死的冤枉!你要替她报仇!你不能倒下不能跪下!」
人头落地,血溅了好远,我挣脱人群冲上去护住母亲滚了三圈的头颅。
官兵来拉我,我就龇着牙咬人,眼泪鲜血流了一身:「滚!滚开!」
「放开我娘!我娘没罪!是你唔唔唔!」
爹爹冲过来咬着牙捂住了我的嘴,那个官兵悄悄地推了我们一下,我爹抱着我和娘的头没入人群。
我看得清清楚楚,母亲是怎么被冤死的,我要给母亲报仇!
我和爹爹回了西漠,季临渊也曾去找过我。
他在我的营帐门口站了一整夜,我都没有见他。
第二日我出来时,看见了季临渊离去的背影。
从那以后我就疯魔了,战场上每一颗人头都像极了先帝!
我娘走后的日日夜夜,爹爹都像是被人毒哑了一般沉寂。
我恨极了先帝,可还没等我给母亲报仇,先帝就死了。
是我爹杀的。
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先帝外出秋猎,爹爹一人一马连夜千里奇袭,一柄百斤长弓,破空取了他的命。
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可我和爹爹没有九族了。
我萧家世代金戈铁马,皆为良将,死的死伤的伤。
只剩下我和爹爹两个人了。
可到最后只死了爹爹一人。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我不知道季临渊和皇帝做了什么样的交易,把我娶回了摄政王府。
大婚之夜,我俩刀剑相向,砍断了龙凤喜烛,燎到喜帐。
大火滔天,我拖着季临渊出了婚房。
他被烧的脖子落了疤,我被砸的小腿破了好长的口子。
这就是我的。
荒诞又滚烫的姻缘。
3
季临渊的营帐里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这本是Ṫü⁾他送我的及笄礼物。
当时……诸事纷乱,我恨着和先帝有关的所有人。
一听说虎皮是他送的,我就叫人扔出去了,没想到是被他自己捡回来了。
「其实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浮在他的身边,絮絮Ṭű¹叨叨地自说自话:「当时母亲刚走,没人记得我的及笄……这是我收到的唯一一份及笄礼物。」
季临渊当然听不到。
他坐在木几前什么都没干,撑着头好像一直在等什么。
这时刚好军中信使来报,季临渊站起来快步出去迎,如获至宝似的捧着封信回来。
……是我给他写的家书。
他望着信,喃喃道:「如歌……」
虽然我已经死了,但听见这声音我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俩的家书不过是给皇上做戏,我写的都是照着话本子里给参军丈夫的话照抄。
他回我的也都是些问安的废话。
但其实……其实他是很在意这一封封信的吗?
季临渊看信看的痴迷,与以往每每归家见我总是冷着张脸,床笫之上也毫无怜惜,总要打架似的用力的季临渊截然相反。
我靠近了一些,坐在他身边,假装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倘若早让我知道你对我有情,咱们也不至于走到这步。」
季临渊把信郑重收好后,便拿起长枪练了起来。
这时恰好有人掀开帘子,长枪直冲那人的脑门而去,在她额前半寸停了下来。
来人被季临渊吓得够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过去细看,心里冷笑了一声。
三公主。
这就等不及了。
从京都到北境,马车要走一个月,原来从那会儿起她就知道我会死了。
季临渊收了长枪,眉头冷硬的蹙起,问道:「三公主,谁放你进来的。」
不是谁让她来的,也不是为什么要来,她对三公主的事一点不在意。
他只在意为什么镇北军会放她进来。
三公主生的真真儿花容月貌,只可惜是个喜欢自己亲叔叔的变态。
她小嘴儿一嘟,就要拉着季临渊的手,被甩开了还气地跺了下脚:「我有父皇的手誉,谁敢不放我,阿渊你这镇北军不也是父皇的吗?」
「公主该叫我皇叔。」
季临渊冷冷地暼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转头对着三公主扮了个鬼脸。
她没看见。
4
自打三公主来了之后日日都缠着季临渊。
在他面前装的温柔娴静、活泼娇憨。
背地里把侍女打的身上都没一块好肉。
「皇叔和我是血亲!我们才是一家人!他凭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萧如歌那个贱人就这么得他喜欢?!」
「阿渊是我的!贱人!死都死了,赶紧把我的阿渊还给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上拿了个写我生辰的草人用刀剌的破烂。
说来真是怪了。
这三公主今年才刚及笄,季临渊比她大了八岁,我俩成亲的时候这季雪才……七八岁。
这姑娘难不成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抓周抓到摄政王。
她恨我恨得莫名其妙,季临渊起初不爱她是因为我活着,现在不爱她是因为我死了。
她一气起来就在营帐里摔打,明显皇帝知道自己的女儿什么德行,给她拨了二十四个侍女。
怕都打死了没人伺候。
她问身边的侍女:「你确定阿渊在北境没有通房?」
侍女跪在地上回她:「确实没有。」
季雪起身揽镜自照:「那就好办了……阿渊这样的男子,一看就龙精虎猛,总忍不了太久。」
说罢她又拿了身布料少的宛如没有的衣裙往自己身上比,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这北境就是太冷了……希望晚上别让我白受冻。」
我冷眼看着,嗤笑了一声。
不是笑她自不量力,而是笑她得偿所愿。
季临渊每每出征回来,总有几晚折磨的我翻个身腿都打颤。
我有一回和他吵架动了手,把他的脸扇的通红一片,大喊:「你他娘的有本事别来睡我!该干的都干了还装什么!」
季临渊冷着脸看我,末了突然笑了。
「萧如歌,若不是军中没有女子,我又不好龙阳,早就用不着你了,还真以为自己多重要,值得我守身如玉吗?」
季雪别的不讲,就这一张脸确实是够好看的。
他们皇家的人一般的下贱,配到一处正好。
5
季雪说干就干了,入了夜偷摸地进了季临渊的帐。
我没跟进去。
季雪有的我都有,季临渊有的我都看过。
这俩人欢好,也没什么好好奇的。
我躺在帐上ţű⁵看着北境的月亮,只觉得这和西漠的月色真像。
「月亮大,大月亮……黄黄亮亮真漂亮……」
「滚!」
我正来了兴致作诗一首,就听见季临渊一声大喊。
外头巡逻的士兵掀帘子,我跟着一块进去。
只看见季雪被掀倒在地上,双眼通红,泪珠一连串的滑落。
身上那件衣服本就轻薄,这会儿更是什么都遮不住。
那俩巡逻的士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季临渊张了嘴:「把她带下去,今日巡逻的都去领十军棍。」
霍!
季雪还在地上坐着,一把推开来拉她的侍卫,跪在地上蹭蹭蹭的爬到季临渊脚边。
「阿渊!阿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这么众目睽睽的叫我回去,还罚了人,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你试一次就知道了!阿渊!我找了嬷嬷教了我,准能把你伺候好!」
「阿渊……阿渊你看看我,我比萧如歌那个贱人好看多了!那个贱人她爸杀了皇爷爷!她是个罪人的贱种!她……呃呃!」
季临渊本来只是冷眼听着,从她开始骂我那刻忽然动了怒。
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掐住了季雪的脖子,她挣扎的眼泪鼻涕横流,喉咙咯咯作响。
「临渊!别杀她!」
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忘了季临渊听不见。
但他总归还有理智,把季雪往地上一扔:「你不配提她。」
季雪被人架着送回了她的营帐,季临渊劈了件大氅,独自走到了营地外。
我站在旁边用余光看他:「怎么了这是,午夜伤怀?」
「不是说但凡有个女的都不和我睡吗?」
「噗,笑死我啦,季临渊,你还真为我守身如玉啊?」
不好笑。
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
6
后头几日季雪都老老实实的,好像在盘算什么新的法子。
比她的法子先到的,是京中信件。
这会儿我才注意到,我的家书走的都是快马的官道。
只不过这篇不是我写的罢了。
我站在季临渊身后看信,这信的字迹真真儿的像,我自己都看不出来不同。
内容也别无二致,是些无聊的话,只是多了句:倍感思君。
季临渊看的眉头紧锁:「倍感思君……想我?」
「想我做什么……这……这是寂寞了?难道说这不是给我的……也是我的名字啊。」
说罢他还闻了闻信纸,抬头后不确定地又嗅了两下。
「换熏香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其实不爱用香,只是看季临渊有一回被花香呛得咳嗽,为了气他才用上了。
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
季临渊看着不似上次那么兴奋,两手捏着信纸摩擦了下。
他紧盯着这张纸不知在看些什么,半晌忽然愠怒了,手一握就把纸拧做了一团。
「这不是如歌写的!」
他的眼神好似淬了毒,横过去一眼看着信使,周身的将士呼啦地围了上来,信使被一踹膝窝就跪了下去。
「这信是谁给你的!」
信使一个劲地磕头,大喊冤枉。
「这就是王妃的信啊!小的再怎么也不敢……!」
他话没说完,已经人头落地。
季临渊抬眼看去,季雪就站在不远处,一脸的惶恐,堪堪后退了两步。
「回京。」
季临渊道。
我:?
「摄政王!楼云忽然来犯!」
「我说,回京!」
「摄政王!」
周遭将士跪了一片,只剩下他和季雪相对而立。
季雪被吓得抖得站不住,扶着侍女的手堪堪露出个难看的笑来。
季临渊收回视线,看了一圈身边跪了一片的人,脸上露出来些难以言喻的茫然。
他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半晌还是接过了兜鍪,上马应战。
我跟着临渊上了战场。
这不是我俩头一次并肩作战。
只不过原先是在西漠,如今是在北境。
7
夜色浓重,楼云逃出几十里,营地里点起了篝火。
一群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吃肉喝酒。
季雪不知道从哪学的歪门邪道,穿的单薄素静,跪在季临渊的营帐门口等他。
见到他回来了,季雪娇娇弱弱地开口:「见过皇叔,雪儿给皇叔认错了。」
她认起错来眼泪说点就掉,期期艾艾地抓着季临渊的衣角。
「雪儿之前不该那么……不知礼数,可雪儿对皇叔是一片真心。」
「都说江山配美人,雪儿不敢托大,但也称京都第一倾城,皇叔胜仗归来,可要……雪儿在侧陪侍?」
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看得我都一愣一愣的。
季临渊也缓和了脸色,面上带着点儿笑。
我暗中偷拧他的后腰。
可他感受不到。
季雪看他脸色不错,顺杆子往上爬,站起来就要服侍他卸甲进帐。
旁的将领面子上却都不好看,甚至还有人背过了身。
我正困惑,哪成想季临渊直接撕了季雪的衣裳。
季雪尖叫了一声,捂着胸口殷红的肚兜,眼泪潋滟地看向季临渊:「皇叔这是何意!」
「我记性向来不大好。」
「只是想问问你,所谓错事,是不是你穿成了这样,半夜进我的营帐发浪。」
季雪没想到他竟这么羞辱自己,一张脸红了个透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哭道:「雪儿没有,皇叔何故如此羞辱雪儿!」
这会儿再看过去,我才注意到。
季临渊脸上早没了笑意,冷的像是一月的北境。
「三公主不就是喜欢这种调性吗?本王还以为这是合了公主的意。」
说罢季临渊就自己进了帐,把她自己留在了门口。
我觉得好笑,围着他转了两圈:「你这张嘴真是够劲,这么看来平常和我吵架竟都不是说放水,该说是泄了洪的。」
他又拿起了上次那柄长枪,我这才注意到,这竟是我原先用的枪。
我还以为是抄家的时候被收走了,没想到竟在他这儿。
季临渊轻轻抚摸那柄长枪,末了还落下一个吻。
「如歌……我有点怕。」
我想说别怕。
别怕啊,季临渊。
我娘都说你带兵很好,不过一个楼云而已,没什么打不过的,不值得你怕上一下。
却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好似听见了我说话一般,自顾自道:「你还在家吗?」
「我好怕我一回家……你已经不在等我了。」
我本是ẗú₊很想让他早些回京的。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尸体被埋哪了,总觉得心中有点缺憾。
可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希望他别回京。
「临渊。」
你这么这么爱我。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8
果真如我所说,楼云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季临渊只用了半个多月就让北境重归平静了。
可他受了新伤。
不知是不是为了快些回京,季临渊颇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腰侧伤的最深,那口子深的将近一寸。
当天晚上着人包扎了下,季临渊就上马走了。
大部队回京领赏要等明日一早,他就连这么几个时辰都等不了。
官道快马换一次人一般也要十日,可季临渊只跑了六日。
他站在摄政王府后院门口时是深夜。
京城宵禁,他把马拴在了城门口,自己翻墙进来。
我站在他面前拦着。
「季临渊。」
「别进去了。」
季临渊推门的手都在抖,晃得我落了一滴泪。
「你……你别……」
他定了定心神,穿过我的身体,一把推开门。
后院里灯都黑了。
季临渊僵在原地,不甘心地推开我的房门。
没有人。
他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不知是谁发现季临渊回来了,大呼小叫地点了灯,喊着:「王爷!您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季临渊没听见似的抚开了所有围上来的人,执着的一扇又一扇门的开,一处又一处的找。
周遭的人逐渐寂静无声,等他第三遍进我的屋子时,梨梨突然跪地恸哭。
「王爷!王爷您给王妃做主啊!」
「王妃有了身孕去寺庙祈福,竟是一去不回啊!奴婢去报官,去宫门求!去沿路找!那地上分明有那么多血,官府说他们不管!他们不管!」
季临渊不知是累了还是伤口太疼,扶着我的房门,慢慢跪了下来。
他的头抵在门槛上,咬着牙一个劲地流泪。
「我没走……」
我蹲下来抱他,冲着他笑,给他擦眼泪。
可你怎么不理我,怎么不理我啊季临渊!
「我没走我没走啊,季临渊!季临渊你看看我!我在这儿呢你看看我!」
「你怎么看不见我,你怎么就……看不见我了……」
有人来搀季临渊,可他不走,直挺挺地往我的ṱũ⁺屋子里冲,充耳不闻地翻找。
季临渊,你是不是傻啊!
我怎么可能藏在首饰盒里!
可他不听,执着的惹人烦。
其实……母亲死后我回京看过他。
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那会儿我恨皇家的人,唯独对他恨不起来。
我偷着去看刚立了府的季临渊,他的王府萧条的还不如西漠沙场。
只有他和一个管家、一个老嬷嬷。
我四处去打听,人们说季临渊的母家出事了,被抄了家。
季临渊性子执拗,金銮殿上冷笑一声,戳先帝的肺管子:「左右不过是因为你疑心太盛,所有人都能通敌叛国,我母妃是,白将军也是。」
白将军是我娘。
那会儿他就是这样。
把先帝气了个半死的结果自然不好,但他毕竟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靠着昔日父子情分留了条命。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挨过了失宠后的明枪暗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东山再起成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
腥风血雨的年岁。
9
摄政王连夜归京的事瞒不住谁,第二日皇帝就把他请进了宫。
季临渊一夜未眠,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
只平常的看过去,都吓得皇帝一激灵。
可有人大抵是学不会老实,明明怕得要死,还要摆皇帝架子。
「朕的三公主去了北境,九皇弟怎么不陪着她,反而自己率先回京?」
季临渊道:「因为本王不是罔顾人伦的下贱东西。」
皇帝和一干宫人都听愣了,没人想到季临渊会这么说话。
皇帝用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句话回他,最后无能狂怒地摔了个杯子。
「大胆!」
旁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只有季临渊还站着。
他看了皇帝半晌:「是皇兄先言而无信的,对吧?」
说罢就走了。
我一时间忘了动,竟也没被那股奇怪的吸力拽到季临渊身边。
见他离开,底下跪的大太监赶忙来给他顺气。
皇帝那副经不住事的德行,竟也拿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摆了下手。
「他不会真反的。」
皇帝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我只觉得他冷下脸来的样子还真和季临渊有三分相像。
「季临渊几乎去了条命才坐上摄政王,饶是他用虎符当年求我把萧如歌嫁给他有几分真心,但人在高位坐久了,谁想过回刀尖舔血的日子。」
「为了一个女人,他不会的。」
他似乎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到时候把雪儿指给他,再还他虎符就是了。」
「左右……也没什么可用的了……」
我其实觉得他说的不错。
季临渊固然爱我,但不至于为了我连摄政王的名头都不要了。
可我却想错了。
我和皇帝终究是小看了季临渊疯魔的程度。
10
季临渊直接杀了季雪。
我看着季临渊上马时就觉得心里狂跳,看他的背影莫名地觉得熟悉。
那年爹爹去刺杀先帝,兴许就是这般模样。
身上是浓的化不开的杀气,拎着一柄长弓连夜出城。
京都第一场雪落下前,季临渊杀了季雪和她身边的所有人。
季雪倒在地上往后爬,秽物被吓得流了一地。
季临渊拔出一根羽箭,把她的手射穿了扎在地上。
「我只问你一遍。」他居高临下地站着看向季雪,眼神冷得像是在看死人。
「萧如歌在哪?」
却不想季雪忽然发了疯,她被季临渊踹了一脚,口鼻呼呼的冒血,笑得呛了几次。
「哈哈哈哈哈!萧如歌,萧如歌!那个贱人!」
「她爹杀了你父皇!季临渊!你是个没心肝的东西!居然爱上了杀父仇人之女!你也该死!」
她忽地止了喊声,诡异地笑着看向季临渊:「来啊,射箭,杀了我。」
「你不是想知道萧如歌怎么了吗?她死了。」
「整个人都被射成了刺猬!死了!哈哈哈哈,都这样了!她还要护着那个路过的小贱人!」
「她配吗……她不配!」
「季临渊……皇叔,你忘了她,你忘了她好不好?她是贱种啊!她是罪人的孩子,你这么风光霁月的人,你这么……你这么好的人,你是万民的英雄,你怎么能爱她?」
「父皇说你为了她求父皇,连虎符都不要了,从来没人这么对过我,皇叔,从来没人这么爱过我!她什么都不用做,你就爱她!她凭什么!」
「我在宫里争啊抢啊,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可我过得如履薄冰啊!皇叔!我听闻你们大婚她捅了你一剑!你为什么还要爱她!为什么啊!」
季临渊听的生生折断了羽箭。
他极为缓慢的,点了点头。
季雪的脸上出现了疯狂的期冀,甚至不顾被钉在地上的手,就要扑上来,惨叫声尖锐的划破天际。
「你答应了,你答应了是不是!皇叔!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会爱我的!我知道!」
可季临渊只是走过去踩住了她的脸,重重地碾了下去。
季雪的尖叫和呜咽都被堵回了嘴里,化作变调的哀鸣。
「你说的对。」季临渊道。
「我不该射杀你,你不配和如歌一样的死法。」
「我曾听过一种酷刑,将人的筋骨都敲碎了装进坛子里,再往皮肉上开一个小口,把饲养的白虫也放进坛子,它就会顺着你的伤口爬进你的体内,一口一口的吃空你的身体。」
「最后只剩下一张人皮。」
「你若聪明些,告诉我如歌在哪,我就只砍了你的头,你若不识时务,我就试试这虫子吃的你只剩下皮了,是不是还这么招人厌。」
季雪没撑住,松了口。
可季临渊还是把她敲碎了装进坛子,还叫人送去给了皇帝。
11
季临渊已经疯得不轻了。
他一人带着马走到了西郊。
皇帝就把我的尸身藏在了这里。
说来也巧了,这片林子,是我头一回和季临渊相见的地方。
那会儿的日子……可真好啊。
我俩都还年少,他跟着先帝去国寺祈福,偷着跑出来玩。
在这儿看见了正在掏鸟蛋的我。
我一低头就看见了底下的季临渊,面白如玉的少年郎,下意识地伸手怕我掉下来。
我觉得他好笑,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他旁边,把手里的战利品递过去:「吃鸟蛋吗!」
可他摇了摇头。
「雏鸟的父母回来会很难过的。」
那会儿的季临渊多良善啊,怎么会想出来把人塞进罐子这样的酷刑呢?
季临渊站在树下往上瞧,明显也想起了这件往事。
他喃喃一句:「原来这棵树并不高。」
只是他那时矮,才觉得头顶那个女孩儿好像坐在云端。
我跟着他走了几圈,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一块明显翻新过的土地。
季临渊慢慢地跪下来用手一点一点地挖。
这个月份不算很热,北境已经下了雪,我的尸身还没完全腐败。
……但这副模样真真儿看得我难受。
人已经开始腐烂,脸上身上的皮肉没一块好的,坏成一条一块的挂在身上。
小腹微微隆起,若是剖开了看,里面约莫还有烂着个未成形的孩子。
我就这么看着,都感觉自己闻到了腐臭的气味。
季临渊手颤得厉害,把我的尸体抱了出来。
「不过是具……空壳,不必如此。」
我干干巴巴地安慰他,京都却忽然下了雨。
雨水冲刷了我尸体上的腐肉和泥土,季临渊把我死死地抱进怀里。
他压抑的呜咽和悲鸣,在雨里绝望地嘶吼。
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亲吻我破败的嘴唇,贴近我缺了一大片的脸。
坐在他的旁边,倚着他的肩。
雨落在季临渊的身上,却穿过了我的身体。
12
季临渊这次回朝就没奔着好下场来。
北境兵马只跟来了一万不到,都等在东郊。
但这一万是饮血啖肉的北境军,对上养尊处优的京都卫队。
这么说吧,我懈怠武功这么多年,死前怀孕三月,还能一人杀出京都卫队的重围。
京都要变天了。
皇帝已经收到了装着三公主的坛子。
他被吓得从台阶上滑了下去,正好撞破了坛子,「软若无骨」的季雪从里面流了出来。
被疼爱她的父皇一巴掌扇到了一边,当场就咽气了。
皇帝当场就要集结兵马活捉季临渊,此刻他的侍卫总管才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跪下。
大喊道:「陛下!东郊有一万北境军!」
我看着勤政殿一片慌乱,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多像先帝啊。
刚愎、昏庸、多疑,且无能。
我不希望季临渊和我爹一样的下场。
他若逼宫篡位,是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虽然季临渊已经疯魔了,但我还是能窥见他心底的悲悯。
骑马来要皇帝命的路上,他还给乞儿扔了把铜板。
可他是真的疯了。
单枪匹马进了宫门,无数弓箭对准了他,却没能停下ţü₁他的脚步。
季临渊找到皇帝时,他躲在龙椅的后面。
被找到后激的嗷嗷乱吠,咚咚地磕头求饶,一股脑儿地把虎符都拿出来往前推。
「你放过我,放过我吧皇弟!」
「这是你的虎符……还给你,都还给你!还有西漠萧家军的,都给你!」
「我退位,我这就写诏书!你来做皇帝!给萧皇后建庙!朕……不……草民……草民日日去参拜!」
季临渊没说话。
他弯腰捡起了萧家虎符,抬头的瞬间皇帝骤然变脸,匕首闪着寒光刺来。
我心骤缩,季临渊抬手就挡,刀子穿透掌心,鲜红一片。
可季临渊仿佛无知无觉似的,转头掐住了皇帝的脖子。
就这么掐断了他的心跳,扔到一边。
闹剧结束,季临渊起身要走,旁边一圈人才围了上来,左相打头跪下喊道:「请陛下登基!」
原来这些年,他这个摄政王也不全然是把自己当将军用的。
我莫名怅然一瞬,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浅了许多,看上去似乎就要消散了。
也是,鬼差说我尘缘尽了就该去轮回,眼下诸事都解决了,也该到离别的时候。
「滚开。」
我被季临渊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才发现他绕过了一地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13
他回了摄政王府,给我的尸身穿衣描眉。
这眉描的真真儿难看,一边粗一边细,口脂的颜色是我爱用的,只可惜不称腐骨。
打开抽匣,里面放着一个荷包。
……这是我给季临渊绣的。
我俩之前出街,他看了好几眼别人身上妻子绣的荷包。
他这次开拔前生辰到了,我也试着绣了一个,只可惜把鸳鸯绣的像……
「……这是马吗?」
至少不是马!
季临渊你他娘的给我放回去!
你才是马,你全家都是马!你们姓季的没一个好人!
「季什么源……?临渊!季临渊!这是给我的!」
他捧着那个荷包看了许久,中间蹭了好几回眼泪,之前不管不顾拔下的匕首流了不少血,蹭的他脸脏了一片。
我无奈地叹了声气。
他小心翼翼地收了荷包,整个人看着有种悲痛的喜悦,带着我的尸身上马出了城。
走的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
是去西漠。
西漠的将领大多认识季临渊,他们不像我小时偏执,并没有把母亲的死怪罪给他,见了面还是笑呵呵的。
季临渊手握西漠虎符,将我的尸骨葬在了母亲的头颅边上。
他腰间挂着荷包,坐在我的坟前喝了一夜的酒,潦倒的被初雪落了一身。
西漠不比北境是季临渊的亲兵,穷的要揭不开锅。
没有余的银钱置办,季临渊直接住进了我的营帐。
他掀开帘子是我忽然想到什么,只觉得发尖儿都要炸开,飞扑上去拦他,却从他身前穿了过去。
「不许进!!!」
没人听见我的喊声,季临渊一掀开帘子就愣在了原地。
这屋子里堆放着二十多个大箱子,还有的箱子上蒙了兽皮,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主人拿来当椅子的。
每一个箱子打开,都是他送我的物件。
小到一朵干了的花, 大到金丝浮云的狐裘。
少年人心底的爱恋如同猛火,我俩飞驰在干燥西漠的草原上, 旷野的风吹来, 火势就蒙蔽云天。
我们就这样,炽热的爱了很久, 直到我母亲横瞪双眼, 流着血泪死不瞑目那日。
我把他送我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舍不得扔, 却不敢看见。
Ţūₖ
西漠好喝酒, 每每醉过,我就把他们翻出来再看一遍。
我嫁给季临渊这些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相看两厌。
就连彼此也这么觉得。
可我们却实实在在的相爱了。
在刀光剑影和冷言相向的日日夜夜,都在心里惊心动魄的爱着对方。
话本子写尽的悲痛是两人爱过但不曾相爱。
可我们是相爱了, 但又在心照不宣的恨意下蹉跎。
他看着满屋的箱子静默, 我就在他的对面站着。
若是我还活着,呼吸定都相融。
14
新帝登基, 对季临渊的忌惮只多不少。
大手一挥把季临渊留在了西漠。
可他不给军饷。
朝廷荒淫, 日夜亏空,季临渊领着将士们开地农耕,吃了上顿没下顿。
西漠紧挨着成兰。
成兰的突袭是在冰封三尺的夜里。
季临渊穿着银甲, 手握我曾用的那柄长枪。
此一战, 他会死。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可季临渊却大笑了出来。
他笑的狂放, 一勒缰绳,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将士, 抬手高喊:「为了大庆!」
「为了大庆!!!」
这般一呼百应, 烧得我血液沸反盈天, 灵魂都在亢奋。
季临渊一夹马肚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万千将士跟在后头穿过我的身体, 大地要被撕裂似的颤动。
我站在原地不动,身体却愈来愈轻。
脑海中回想着他最后那句话。
「为了如歌。」
15.
我眼前景色一转,又到了生死交界之处。
鬼差看了我一眼,恭敬道:「恭喜几位将军尘缘已了。」
几位?
这话听得我奇怪, 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爹并肩娘正站在那里。
「爹!娘!」
我跑过去被他俩稳稳的接住,一向坚强的娘眼泪珠子断了线。
她紧紧地抱着我, 抽抽噎噎道:「娘的孩子,娘的歌儿, 苦了你了,还这般年轻……」
我依偎在娘的怀里,爹站在一旁笑着看着我。
死前要有许多年,没见爹笑过了。
他指了指我身后,回头看去, 是季临渊站在那, 犹犹豫豫地没有上前。
我对他笑:「怎么,皇帝都敢杀,见我却怕了?」
他顿了一下,小声道:「对不起……没……」
我上前堵住了他的嘴。
若无流水闲云事, 便来烹血成姻缘。
临渊羡鱼不如歌,枯骨放马也成仙。
此去经年,万事成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