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饕餮,我爹为了不让我吃掉整个世界,封印了我的能力,把它变成了筷子和碗。

我是一只饕餮,我爹为了不让我吃掉整个世界,封印了我的能力,把它变成了筷子和碗。

碗的大小代表我的饭量。

筷子的材质决定了我能否吃下这一餐。

临终前,他把碗筷交给我的几个哥哥保管。

他交代道:「若皇室负我一族,就由你吃掉整片江山。」

1

我爹是大乾的国师。

被皇帝称之为「朕之肱骨」、「国之柱石」。

二十年前,他算到龙生饕餮,此世将亡。

遂请命诛杀四海龙族。

皇帝初时犹豫,在听闻服龙元可得长生后,才同意请出人皇剑。

我爹披甲执锐,带兵远征,杀得龙族绝种。

得龙元八十颗。

九为极数。

要九九八十一颗,才可为皇帝破寿命之限。

大太监因此向皇帝进谗言:「听闻国师行军途中,私吞龙元数颗,欲使陛下无法得长生。」

皇帝大怒,先以征战结束为由,使我爹交还人皇剑。

后又逐步拆解、分化他手中的权利。

要不是理智尚存,恐怕第一时间就开始抄家灭族。

我爹见局势如此,不做反抗,选择上奏疏告老。

皇帝感念旧情,遂允之。

那一年,我出生了。

我出生前,雷鸣电闪,我娘处于难产状态。

稳婆急道:「言老爷,再这样下去,恐怕大小都保不住。」

我爹抬头一望,望见龙族冤魂无数。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言贺青,你为吴家江山披肝沥胆,如今就是报应。」

他左右踱步,最终还是掏出一颗残缺龙元。

这颗龙元在运输过程中被毁,是为天意。

天不让皇帝万万岁。

他怕带回去造成舆论影响,动摇皇帝统治,于是冒着灭族之祸私藏。

然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为草芥。

我爹闭目道:「将此交于夫人服下。」

稳婆知道我爹有大能耐,不敢耽搁,快步掀帘入内。

我娘服下后,终于有惊无险地产下我。

雷云渐散,稳婆说道:「恭喜老爷,是个小姐。」

我爹在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儿子。

我娘一直想要一个女儿,才生了又生。

如今终于瞧见女儿,喜不自胜。

只有我爹神色凝重,看了我两眼,对管家说道:「取我剑来。」

我娘笑容僵住,「夫君,你要做什么?」

我爹说道:「为大乾除一祸害!」

他看见了,我嘴里正在咀嚼龙魂。

龙魂加上龙元,使预言以另一种方式应验。

他拔剑颤抖,说道:「真是天意。」

我娘从床上摔下来,扑倒在他面前,「十月怀胎,骨肉心血,安能忍心杀害?虎毒尚不食子,况人乎?」

其声哀哀,其情切切。

我几个哥哥齐齐跪倒。

「爹,人之近善为善,近恶为恶。岂有先天生来而为恶者。」

我爹环顾,手中剑直坠而下,恍惚间苍老十岁。

他在君臣、小家大家之间挣扎,最终败给了自己Ţũⁱ。终于体悟到人性之复杂。

但即便是为了这个小家,也不能再多生祸端。

他吩咐道:「老大,去采山间之晨露,必须要在日出前后采够一盆,以供昭月洗身。」

言昭月是此前就为我取好的名字。

大哥拱手道:「我即刻出发。」

我爹又道:「老二,马上去纸扎铺请扎纸李师傅过来,为你妹妹扎纸人代死,欺瞒天机。」

二哥站起来,应道:「是!」

我爹看向三哥,「老三,你速去城隍庙取一根点燃的蜡烛,回来不能见火灭,我要为昭月滴蜡封口,止她食欲。」

三哥颔首,夺门而去。

在我爹的安排下,府内的下人们也齐齐动起来,把红灯笼换成白灯笼。

我爹对我娘说道:「今天这喜事要做成丧事办,待会儿我叫你哭,你就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我娘点点头,被丫鬟搀扶着站起。

我爹凝望天象,说道:「但愿还来得及。」

2

听完交代,我几个哥哥便兵分三路。

大哥带家丁数人,直奔城外,上碧霄山。

二哥与他不同道,出门转向城西。

三哥自小就想当个上阵杀敌的武将,是故马术娴熟,越过大哥,首先到了城隍庙。

城内的打更人刚敲了四更锣,眯眼认出了他,说道:「言三少爷,城隍庙酉时已经关了,你要有事,等卯时再来也不迟。」

三哥无暇他顾,滚鞍下马,扑通跪下冲庙门连磕三个响头,说道:「城隍老爷,事急从权,得罪了!」

他一脚破门,惊呆了更夫。

不多时便护着一根蜡烛快步走出。

忽而一阵冷风,弄得烛火飘摇,惊出他一头细汗。

却见二哥纵马路过,留下话来:「三弟你回府之后向爹说,就说扎纸师傅回乡省亲去了,我去李家坡寻他,一时半会儿不能赶回。」「

三哥喊道:「城外湿滑,二哥你记得带上火把!」

二哥应了一声,却顾不上取火把。

现在他这一环出了问题,不由得急躁万分。

大哥出城已经好一会儿,二哥才骑马出了东门。借着星光点点,循着李家坡的方向去了。

马蹄踏过泥泞,溅脏他心爱的大氅。

他难得失了风度,急道:「马儿啊马儿,为了舍妹,你一定要再快一点!」

骏马感主人之意,奋力急行,变得飞快如箭。迎着月辉,到了李家坡。

二哥疾呼:「扎纸李师傅何在?」

一连数遍,引得犬吠交错。

有一户人家秉烛而出,向东一指,「由此去第五户人家,便是。」

二哥不暇细数,抛下钱袋,说了一声多谢,便纵马而去。

找对地方,他又喊了几声,才把李师傅叫出来。

月色之下,李师傅一双招子隐隐发光,他问道:「后生,何事如此急躁?」

二哥彬彬有礼,下马相请。当提及我爹时,李师傅才变了颜色,「国师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与你同乘!」

两人上马,急匆匆来,急匆匆去。

当二哥带人进城门时,大哥还在爬山。

紫霄山,山势险峻、起伏连绵。

大哥与家仆已经散开,约定采够五袋水壶,便于山下汇合。

不同于立志做文臣的二哥,大哥更加追求天地自然。

他一身粗布麻衣,沿小道攀岩而上。

一点一滴地收集朝露,有条不紊。

他装满一壶,心中牵挂府内,喃喃道:「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烛火摇摇,三哥翘首以盼,我娘不忍直视。

一滴蜡油滴在我嘴边。

我娘暗自垂泪,轻声道:「得多疼呀。」

却见三哥惊道:「小妹把蜡油吃了!」

3

我爹早有预料,咬破指尖朝蜡烛掷了血。

几个手诀之后,火焰一时大涨。

噼里啪啦,蜡油滚滚落下。

几下就把我的嘴巴糊住。

我爹用指尖在我嘴上一抹,松了一口气,「这样就算是封口了。」

我娘问道:「夫君,难道昭月一辈子都要如此吗?」

我爹说道:「这只是权宜之策,等我找到办法就好了。」

我娘抱着我,眼中盈满泪花,「昭月呀昭月,娘生你来人间受苦了。」

三哥戳着我的脸蛋,说道:「娘,你看昭月是笑着的,她可没哭呢。」

我爹坐在一旁,闭目不语。

然而扎纸ṭü₀师傅迟迟不到,我爹也无法保持镇定,起身来回踱步。

终于,下人高呼道:「二少爷回来了!」

二哥带着李师傅,慌不择路,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喘气道:「爹,李师傅来了!」

我爹迎上前去,扶住施礼的李师傅,「李师傅,小女性命,要托付给你了。」

李师傅闻言不敢耽搁,入内开始扎纸人。

其手法娴熟,三五两下便初见模样。

他起身道:「请夫人代写小姐生辰八字。」

我娘也算是名门之后,提笔便在纸人背后写出一手好字。

他又道:「请国师大人取一滴小姐的血。」

我爹拿起银针,轻轻一扎,我手腕便冒出血来。

抹上后,李师傅说道:「如此代死之后,小姐原来的命格便不可再用。」

我爹点点头,「我自有安排。」

和我一般大小的纸人被丢入火盆,烈火燃尽。

我爹大把大把地洒下纸钱,对府内人说道:「哭!」

一时之间,呜呜啼哭声不绝于耳。

大哥回来时十分顺利,带回的朝露绰绰有余。

我爹将我放入澡盆,晨辉照在我身上。

我迎来新生。

……

数年后,言府。

三哥拿着我的糖葫芦跑来跑去。

「昭月,来追我呀!」

二哥放下手中的书卷,「三弟,快还给她,不然小妹又要哭了。」

三哥停住,看向我,「昭月,快给二哥证明你不是爱哭鬼。」

我嘿嘿嘿露出一个大笑脸,「昭月很坚强,昭月不爱哭。」

三哥把糖葫芦还给我,「好样的,昭月。这样才能做顶天立地的人物!」

我笑了笑,咔哧咔哧,连糖葫芦带棍一起嚼了。

二哥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嘱咐道:「小妹,以后当着外人千万不能如此,会把人吓坏的。」

我乖巧地点点头,「昭月明白。」

大哥走进来,「你们几个还在这儿躲清闲,屋外递拜帖、送礼的人都快排到几条街之外了。」

三哥不屑道:「爹被迫告老的时候,朝中可没多少人替他说过话。如今大太监冯程被斗倒,皇上又欲起复爹国师之位,这帮子人见风使舵,着实可笑。」

二哥说道:「官场就是如此。此辈营营苟且,才使得我大乾积重难返。我若登堂拜相,必定要澄清吏治、上报国家、下安黎民!」

三哥说道:「我对这些都没兴趣,我的志向是扫清外敌,率铁骑追亡逐北。」

大哥摇头一笑,「我就没有你们这样远大的志向,我准备走遍天下,写一本游记。」

三哥看向我,「昭月,你将来想干什么?」

我认真的考虑后,说道:「昭月以后有吃的就够了。」

几人哈哈大笑。我不明就里,也跟着哈哈笑。

大哥摸摸我的头,「昭月真是太可爱了。」

4

爹接到皇城的来信后,反复地犹豫。

吃饭时也是ƭű₀心事重重。

我想了想,把碗里的大鸡腿夹给爹,「爹爹吃。」

爹笑着,严肃的面相显出一丝柔和,「爹不饿,还是昭月吃吧。」

我娘冲我笑了笑,对他说道:「昭月一份孝心,你就吃了吧。」

他夹起鸡腿,往嘴边送了一口,随后又放下,征求我们的意见,「你们说,我到底该不该应召入京?」

三哥抢先说道:「我觉得不该,这皇帝根本不值得辅佐。」

二哥说道:「三弟,当今皇上虽然不值得辅佐,但苍生黎民盼良臣如盼父母。如今朝野上下,多是贪官污吏,若爹能重回国师之位,在朝中斡旋,则百姓又能松上一口气。」

爹叹了一口气,「舟儿实知我心,我正是为此犹疑,故而盘桓。」

大哥看向爹,「为苍生黎民计,爹应该早日入京!」

有了大哥这句话,爹终于下定决心:「好!明日就启程!」

饭后。

我坐在秋千上,大哥在后面推。

三哥说道:「大哥,刚才可一点不像你说的话。我还以为你会劝爹好好在家待着呢。」

大哥眼角微垂,「爹其实早就想清楚了,还不如早日坚定他的信念,免得他多生痛苦。」

三哥说道:「这次去京城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我要去从军。」

二哥问道:「怎么这么急?为什么不等爹坐稳国师的位置,给你安插进去?」

三哥摆摆手,「我怕的就是这个,我可不想走后门进去。如今匈奴蠢蠢欲动,海上倭寇丛生,正是我辈好儿郎建功立业的时机。你们等着吧,我一定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大哥将秋千停稳,说道:「你素来有此志向,做大哥的也不阻拦你。去找你大嫂支些钱,路费一定要带够。」

我从秋千上跳下来,「三哥一定要带些好吃的回来。」

三哥笑了笑,说道:「好!」

第二天,我坐在马车里,看着家乡远去。

我看向娘,问道:「娘,我们还会回来吗?」

娘笑着,「会的,等到葡萄垂下,桃子树长大,秧苗熟透,我们就回家。」

我点点头,又问道:「娘,京城好吃的多吗?」

她说道:「天下的珍馐美馔都汇聚在京城,但不一定比得上家乡的味道。」

我发下宏愿:「昭月要把京城的东西都吃遍。」

……

爹上朝结束,满脸的疲惫。

大哥问道:「爹又和宰辅吵起来了?」

他摇摇头,说道:「和宰辅无关。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皇帝还在寻找龙元。他打算造一支船队,远赴海外。」

大哥警觉道:「圣上打算让爹去?」

爹点点头,「我推掉了,他面色很是不悦。」

大哥说道:「那怕是要给我们小鞋穿了。二弟正在科考,恐怕……」

爹深吸一口气,「以舟儿的才学,考中是绰绰有余。但如今这个情况,恐怕要受我牵连。」

我在旁说道:「二哥可是准备了很久,不中,又只能等下一个三年了。」

张榜那一天,倾盆大雨,二哥打着伞走回来,眼中难掩失落之色。

他放下伞,说道:「没中。」

我把我的贮藏罐拿出来,「二哥吃糖。」

爹叹了一口气,对他说道:「是爹对不起你。」

二哥勉强笑了笑,「皇上气量狭小,怎么能怪到爹身上?爹若真答应了出海,儿心中痛楚更甚。如今皇上只拿我撒气,反倒是好结果了。」

说罢,他从贮藏罐掏出一颗糖,剥开糖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道:「甜!」

5

风声依旧,十几艘巨船、两百多艘宝船,合计三万余人,带着皇帝的期许踏上寻龙之旅。

新一轮的科考,皇帝总算放过了二哥。

状元之位迟到三年,二哥的笑容变得更加内敛。

照常例,入了翰林院,任翰林院编撰。

这一年我十岁,还在盼着三哥回来。

他自从军以来,一直都没回过家。

娘亲时常眺望北方,今天她又说:「五年了,骁儿怎么也不回家看看?也不知道长高了没有,给他做的衣裳还合不合身?」

言辞之中没有责怪之意,只有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大哥从外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是三弟的来信。」

他打开念了念,大意是二哥又立了一些功劳,受了一些赏赐,这些赏赐都寄回家了。同时希望爹娘保重身体,希望大哥早日生个孩子,希望二哥如愿考上功名,希望我健健康康……

我眼巴巴地望着,问道:「三哥过年会回家吗?」

大哥摇摇头,「他说还要戍守边关,不回了。」

娘亲微叹,「把舟儿高中的消息告诉他吧。」

大哥点点头,「我这就去拟信。」

我跟着大哥走,说到:「我也要给三哥写信。」

他笑了笑,说道:「好!」

我铺开信纸,拿笔写下:「三哥,京城好吃的东西很多,一定要早点回来,不然就被我吃光了!」

再接到三哥的回信,已是几个月后。

信上说:

「今北方大旱,受调令镇压灾民。民之苦,不忍直视。真真是饿殍浮于野,千里无鸡鸣。使人望之落泪。二哥既已入朝为官,当不忘初心,为民争利。」

「前夜,不得已下令放箭,对灾民下屠刀。如今只觉得珍馐万千,也难有滋味。朝中既有余力造巨船,却无余粮与饥民。」

「吾之迷茫,望爹解惑。」

爹下朝回来后,思考良久,给了回信。

他叹了一口气,「人生之阵痛、无奈便在于此。爹亦有惑,不明道在何方。亦或者每个人都有道,道之多,便相互制肘,是以每个人都无法去往想去的地方。」

6

我十六岁这年,二哥下放地方,按爹所说,在地方上磨练个几年,就差不多要调回来重用了。

他被调回来的时候,就是爹交出国师之位的时候。

爹说这是一种政治上的平衡。

六年过去,出发的船队又回来了。

是否为皇帝带回龙元不得而知,只知道带回不少异国的稀罕玩意儿。

把夜市都搞热了。

我也忍不住去凑了热闹。

我挑挑拣拣,「这个不错,这个也可以。」

侍女小冉在一旁,提醒道:「小姐,咱们带的钱花得差不多了。」

一个声音插进来,「我这儿有钱。」

我看过去,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问道:「我们认识?」

他笑了笑,「咱们在大胃王比赛见过。」

我恍然大悟,「第四名!」

他嘴角抽ţṻₕ了抽,「我有名字,叫吴海峰。」

我说道:「我叫言昭月。这样,银子算我借你的,回头还你。」

他掏出钱袋,说道:「我家里有的是钱,不用你还。」

我笑意盈盈,「那下次我请你吃饭吧,到八珍阁去。」

吴海峰点点头:「那是再好不过。你喝酒吗?」

我眨眨眼睛,「能喝一点。」

他说道:「那我把我家窖藏的好酒带上。」

我俩对视一笑。

吃货惜吃货。

回去途中小冉说道:「小姐,他姓吴诶。」

我说道:「皇室的人我都清楚,这人多半是个勋贵子弟。吃顿饭而已,不碍事的。」

7

中秋诗会,到处都是游船。

京中世家大族的小姐们也聚在一起,办起了晚宴。

我爹和那些显贵大臣不甚相熟。

我自然也没人相邀。

在府内用过团圆饭。

如今二哥、三哥都不在。

大哥、大嫂还得照看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爹和娘老夫老妻,把我抛在一边,自己赏月去了Ŧűⁱ。

我只好带着小冉胡乱溜达。

走到河边的一家书馆,听到里面正在吟诗作对。

兴致来了,我也去题了一句。

不一会儿,就见有人追来,他远远问道:「是言小姐吗Ŧű₋?」

我回头一看,真巧。

我说道:「没想到这里都能遇见。」

来者正是吴海峰。

他笑道:「「金刀脍落霜三尺,玉碗羹分月一瓢。」,我看了之后便猜到是你。我有一句,感觉和这句正配。」

我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他说道:「「香风扶醉步云去,快意人间百味消。」,言小姐,我有好酒一壶,不如同饮?」

我问道:「还是上次的酒?」

他摇摇头:「比上次的酒更好。」

我说道:「有酒无菜可不行。」

吴海峰看着我,「好酒自然配好菜。」

我笑了笑,「那就走吧。」

他带我登上楼船,直接上了二楼。

喝了几杯之后,他说道:「美酒佳肴,美哉美哉。」

这还真是个没烦恼的。

我问道:「吴公子今夜无约?」

他说道:「皆是些庸脂俗粉、凡夫俗子,无趣得很。不如言姑娘这般妙人。」

我说道:「我也只是率性而为罢了。要是我二哥在,少不得要批评我两句。」

他举杯与我一碰,「言姑娘切莫喝多了,这酒劲道大,喝醉了不好。」

小冉喃喃道:「多少酒才够小姐喝呀。」

我瞥她一眼,她把嘴闭上。

我一饮而尽,眺望窗外,不知道在问谁:「为什么月亮越圆,人反而越孤独呢?」

吴海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们在长大吧。」

8

十九岁,我爹突然病倒。

皇上把太医喊来看了,太医说道:「急病攻心,药石无医。」

爹又一次上书告老,皇帝难得情真意切,在我爹的房间待了许久。

出来后对随行太监说道:「着司礼监批红,赐国师一家良田千顷、绸缎千匹。准他告老。」

六十三岁,田里的秧苗熟透了十几个春秋,我们昼夜赶路,才又把他老人家送回故土。

他咳嗽两声,说道:「扶我起来,我再看看。」

我和大哥把他搀起来,爹看了看我,看了看大哥,看了看娘,看了看大嫂和他的小孙子。

「老二和老三呢?」

大哥擦擦眼泪,「还在路上。」

爹笑了笑,「行了,多大的人,还哭。」

他又对娘说道:「我呀,运气好,先行一步。你一定要笑着,别哭,丧事要做成喜事办。老二和老三回来,就把我写的信给他们。」

娘点点头,略带哭腔,「好。」

爹看着大哥的儿子,「小哲,以后要乖乖的,要听你爹娘的话,知道吗?」

小哲点点头。

最后的最后,爹看向我,「你们都出去吧,我单独和昭月聊几句。」

大哥看了我一眼,和他们一起退出去。

我把爹扶到床边坐下,「爹,您说吧。」

爹深吸一口气,说道:「昭月,几个孩子里面,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么多年以来,我想你也明白了你的特殊之处。」

我点点头,没有插话。

他说道:「你是饕餮。」

我如遭雷击。

他气若游丝,把往事一一讲起。讲到预言,讲到龙族,讲到我,讲到他是如何想尽办法,将我的能力拆分成九副碗筷。

「这些碗筷你不可接触,我已让你的三个哥哥代为保管。它们既是能力,也是负担,是兽性,而非人性。若有不得已之时,再用。」

「昭月,爹和娘对你们几兄妹的爱,绝无分别。」

「爹这辈子,无愧于家国。只是灭龙族造孽过甚,合该早死。我死晚了,只怕害了你们几兄妹……」

说完这话,他气息一断,撒手人寰。

我眼睛红透,靠着他大哭。

三哥比二哥更早到,他到的时候,爹已经躺进了棺材。

多年未见,他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身形更加魁梧。

九尺大汉勃然大哭,「爹,孩儿来晚了!」

二哥是最晚到的,他到的时候爹已经出殡了。

他望着那高高的墓,身形踉跄。

若不是三哥把他扶住,他恐怕已经倒下了。

大哥的愁思是不外显的,他把腰杆挺得更直了,就像是暴雨过后挺立的桅杆。

爹一死,他便是大家长。

守孝这三年,是我们几兄妹难得齐全的时候。

三年一过,便又要各奔东西。

三哥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大哥、二哥、小妹,你们一定要保重。」

告别的话,他已经提前跟娘说过了。

大哥点点头:「千万照顾好自己。」

他说道:「我会的。」

二哥一身素服,「我也要启程了,调令已至,让我去吏部任侍郎。」

大哥说道:「这次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京城波云诡谲,你一定要小心。」

二哥看向我。

我也摇头道:「我也不去了,我就在家里陪ƭù⁻陪娘。」

二哥对大哥说道:「大哥,记得给昭月物色个好人家。」

大哥在他肩头轻轻一锤,「你都还没着落呢,回京城赶紧找一个吧。」

二哥、三哥走了,明明没少几个人,但就是感觉院子缺了一块。

我坐在秋千上,忽然感觉秋千动了起来。

大哥说道:「以țũ̂ₛ前你小时候我就是这样推你的。」

我笑了笑,「大哥怎么不陪着大嫂?」

「总要留些时间给咱们的大家庭。」他轻轻地推着,「你呀,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实则心思最是细腻。昭月,谁都会走的。将来有一天,大哥也会走。你就不想找一个陪伴一生的人吗?」

我怔住,旋即自嘲道:「谁受得了我呢?」

大哥说道:「爹生前是国师,你二哥现在是吏部侍郎,你三哥在外是边关将领,咱们家中也富足。论身段相貌,你比谁都不逊色。诗词书画,你的造诣也颇深。谁会看不上你呢?问题只在于你看得上谁。」

忽然间,我又想到了与我举杯同饮的那个人。

我笑了笑,「等我找到合适的再说吧。」

然而再见面,却已是剑拔弩张。

9

一年后。

我看着吴海峰,「是你抓的我二哥?」

他坐在我对面,再不复以前恣意潇洒的模样,身着飞鱼服,腰间仗剑。

曾经的浪荡子弟,如今已是锦衣卫千户。

他说道:「是我抓的言行舟,他与人皇剑失窃案有关,有重大嫌疑。」

我盯着他,「你们肆意捉拿朝廷大臣,就不怕朝野联合,反攻倒算吗?」

他看着我,「昭月,你不懂,我们勋贵只能依靠皇家。你与此事无关,不要再过多掺和。否则……」

我质问道:「否则怎样?」

他静静道:「我一样拿你下狱。」

我直视他的眼睛,凄然道:「吴海峰,难道你我之间,就无半点情面可讲?」

他起身离开,只说到:「于私,有;于公,没有。今晚就到这里,别和其他人提起我见过你。」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爹给二哥写的信:「这世上的道太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

我也有我的道。

我的九副碗筷。

二哥保存的三副碗筷,一定在京城。

我要找到它们。

然而我找到这三副碗筷前,人皇剑已经被找到。

盗窃者是司礼监的人。

二哥被放出来时,神色凄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我站在锦衣卫的昭狱前,看着吴海峰。

他躲过我的眼神,说道:「快把你哥带回去休养吧。」

我扶住二哥。

二哥说道:「带我去面见宰辅!三弟他……有危险。」

从宰相府出来时,二哥失魂落魄,本就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

他说道:「三弟,危矣!」

随后便晕厥过去。

我连忙带他去看大夫,路上正好撞到吴海峰的轿子。

他掀帘问道:「要帮忙吗?」

10

我胸闷气结,看了看二哥的情况,咬牙说道:「轿子算我借你的。」

他走下来,帮着把二哥放进去,对我说到:「我想找你再喝一杯酒。」

我说道:「不必了,千户大人。你我不是一路人。」

他沉闷着点点头,对抬轿的锦衣卫说:「将言侍郎送去看太医,速度要快,但不要太过颠簸。」

几个锦衣卫应道:「是!」

看了太医,二哥慢慢睁开眼,说道:「小妹,带我去见宰辅大人。」

我按住他,「二哥,你已经见过宰辅了。就在今天下午。」

他嘴唇苍白,颇为痛苦地说道:「原来已经见过了。三弟、三弟!二哥护不住你。」

我忙问道:「三哥到底怎么了?」

他闭目凄然,「北方蛮夷大举入侵,镇北关守将洛盛盲目自大,擅自出兵,被匈奴大破,当了降将。三弟镇守苍狼隘,镇北关一破,必被前后夹击。」

「我欲说服兵部,调玉尘关守兵北进解围。好不容易说动兵部,结果户部又来制肘。」

他说着说着,忽然剧烈咳嗽,「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就可以拿出万全之策!」

就因为被牵连进了人皇剑失窃案,二哥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他起身干呕,「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我心神俱震,说道:「二哥,你把碗筷给我,我去救三哥!」

他好似心肝脾肺肾都要咳出来,涕泪俱下,「没用了,晚了。」

军情总是滞后的。

三哥的血衣是被匈奴差人送回。

直接送回了老家。

我娘因此害了病,卧床不起。

二哥的身体也不见好,日渐消瘦。

在此期间,吴海峰又来找我喝酒。

「昭月,真不能陪我喝次酒吗?」

我冷冷看他,「你我之仇,至死方休!」

若不是他,二哥不会这样,三哥也还有救。

他把酒壶放在门口,「我辈功勋子,从出生就没得选。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了,昭月。」

他看着我,我关上了门。

人皇剑虽然被找到,窃贼也已被处理。但事件的影响远远没有结束。

无数士大夫伏阙痛哭,控诉锦衣卫乱用职权。

吴海峰,这个负责抓人的千户,不得已,自杀谢罪。

他身边时常跟着的下人找到我,「言姑娘,公子希望你能去送他最后一程。这是他留给你的一封信,他说希望你烧之前,还是看上两眼。」

我接过信,把它打开。

信封鼓鼓的,当头第一张,是我之前题的诗。

「金刀脍落霜三尺,玉碗羹分月一瓢。」

他把我当时题诗的宣纸留了下来,把诗补全了。

「莫笑平生挚友少,鸡豚鱼蟹尽佳肴。」

「金刀脍落霜三尺,玉碗羹分月一瓢。」

「壮志吞山脊化骨,豪情纳海腹成礁。」

「香风扶醉步云去,坠落人间不逍遥。」

当年他说的那句我还历历在目。

「香风扶醉步云去,快意人间百味消。」

我颤抖着,又拿出第二篇。

「昭月,我这短暂的一生曾经对不起很多人,但最使我难受的只有你。」

「于私,我们可以做朋友。于公,我只能是皇权的刀。哪怕是折断,也只能在圣上手里。」

「我不能说这一切不公平。我家世受皇恩,离了圣上我们家指不定在哪里要饭呢。如今锦衣玉食,自然要以命相抵。」

「只可惜,你我一见如故,反而使我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我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你,却缺乏与你浪迹天涯的勇气。你尽可以恨我入骨,我无话辩解。」

「我无缘与你喝最后一杯酒,甚憾!」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那年中秋,我又哪里识得你是最重要的人?」

「罪人吴海峰留。」

11

吴海峰的葬礼我没去,但他下葬之后,我带了一壶酒到他坟前。

我此时的心境之复杂,可能只有第一次被迫请辞的爹爹才懂。

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他,哪怕他已经说不了话。

只得摆上两个杯子,他一个,我一个。

一口、一口,再一口。

喝完了,一句话不说,我又走了。

侍郎府,二哥坐在椅子上,太阳刺目,他却不闪不避。

曾经励志为生民请命的二哥,终于也哑了。

他说:「我要做奸臣,我要做大奸臣!谁也别想再做好一件事。」

他指着天说:「我要堵死你们所有人的路!我要天下给三弟陪葬!」

我走上前去,「把那三副碗筷给我吧,二哥。」

他看着我,癫狂的神色变得缓和,「昭月,碗筷不能给你。你再等等,我不能让他们死得太轻松。再给哥几年时间,哥要把京都变成人间炼狱!」

「你回家去,再陪陪娘。」

我闻之默然,终于还是点头。

回到家,大哥迎出来,「你怎么才回来,你二哥呢?」

我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二哥他走不开。」

大哥难得发了火,「三弟都战死了!他有什么走不开的!」

大嫂拉住他,「别对小妹发脾气。」

大哥深吸两口气,对我说到:「快去看看娘吧。」

我走进去,来到里屋。

娘满头白发,眼睛已经变得浑浊不清,一直念叨着:「我儿勇否。」

大哥扶住她,「勇!勇冠三军!」

她点点头,说到:「那就好。」

大嫂说道:「娘从收到死讯后,就一直是这样。」

我走到娘面前,「娘,昭月回来了。」

她眨眨眼睛,伸出手来探我,「昭月,你三哥神勇,死战不降,勇冠三军,死得其所。你千万不要伤心。」

我任由她抚摸我的脸,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

她竟然还来劝我。

我擦擦眼泪,「娘, 昭月哪里也不去了, 就在家陪你。」

和娘亲待了一会儿, 我看到了三哥那三副碗筷。

大哥说道:「血衣是匈奴差人送来, 这三副碗筷连同那封信,是你三哥叫人拼死突围所送。」

我拆开信。

「爹说人各有其道,我想不通别人的道是什么,但我想通了我的道是什么。」

「如果能为践行我的道而死, 那真是幸运的事。」

「爹说丧事要按喜事办,我十分同意。」

「但最好不要铺张浪费。」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还要好好过。」

「昭月, 碗筷本是你的, 如今我还给你。」

「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道。」

我潸然泪下。

看向那三副碗筷, 如同看着我的第三只手。

大哥说道:「你三哥决定还给你,你自己看着办。至于大哥保管的,你想要的那天,再来取。」

我想起二哥的话,忍住来自本能的诱惑,「先一并放大哥那里。」

大哥点点头,把碗筷端走。

多年后,二哥回了家乡,他坐在我身边, 说道:「我失败了。我把边防图, 连带着京城布防图全都弄到了,与各个部落都达成了共识。」

「但当我准备交出去的时候,我反悔了。」

我看着苦痛的二哥, 念出二哥的理想:「上报国家, 下安黎民。」

他看向我, 「我与他们斗了这么多年,发现苦的都是百姓。而且斗倒了一个,又来一个。我在想, 天下事在皇帝,把皇帝换了会不会好一点。」

大哥坐过来, 「你试过了,如今改朝换代, 你是最年轻的宰辅,你大可施展你的抱负。」

二哥说道:「没用, 阻力重重。大乾这辆车, 已经沉入泥沼。怜我百姓, 忧患实多。」

我们齐齐望向天。

我说道:「大哥、二哥, 把九副碗筷都给我吧。为今之计,只有重开混沌, 再造乾坤。」

大哥忽然说道:「我想试试另一种方式。让百姓掌握权力。」

二哥说道:「宫中有人皇剑,西域有血魔窟,北原有图腾神力, 有这些东西在, 权力便流淌在血液里, 千秋万代不会更改。」

我说道:「那便交给我吧!」

我看向他们,说道:「我是饕餮,就由我来终结神权。」

我将一件件神物吞进肚子。

然而饥饿仍旧难止。

是兽性, 而非人性。

我总算明白爹所说之含义。

龙生饕餮,此世将灭。

预言一直很宽泛。

我自绝于山岭间。

灭的是超凡之物,起的是星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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