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朋友圈里出了名的作精。
只因看到有人生前举办葬礼的视频,我就给每个发小寄了张自己的葬礼邀请函。
发小 1:「乖,别作了。」
发小 2:「最近加班,没空陪你玩。」
发小 3:「哈哈哈,不愧是你!/大拇指」
「......」
没人相信,我是真的快死了。
01。
我的信誉就这么差?
我坐在病床上,反思了两秒。
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邀请函做得太简陋的问题。
毕竟是前两天刚冒出来的想法,邀请函卡片上就印了一句话:
「3 月 17 日,欢迎来参加夏安的葬礼。」
发小 1 号许朦收到快递的时候,还向我吐槽:
「这是什么新型诈骗?还用你的名义!气死我了!我要报警!」
我立马给她转发了某博主举办生前葬礼的视频,并解释:
「这是我寄的!是真的!我想给自己办一场葬礼。」
许朦沉默良久:「你图啥?」
我纠结了片刻,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实话实说:
「死之前和你们告个别。」
许朦:「……」
「乖,别作了。」
她丢下这么一句,就不理我了。
「??我都快死了,你竟然不理我?」
「天啦,你个没良心的许朦,亏我小时候还把纸尿裤让给你穿。」
任我撒泼打滚,许朦回应我的只有冷冰冰的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发小 2 号应佳妮的消息也来了。
这个工作狂女强人比许朦更冷酷,只有一句:
「最近加班,没空陪你玩。」
发小 3 号陈星宇,更是缺脑筋。
「哈哈哈,不愧是你!/大拇指。jpg」
这个沙雕,以为我在逗他玩儿呢!
好吧。
我决定在死之前作一把大的。
02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行动派。
用发小们的话说就是:作精。
十七岁那年高考毕业的晚上,许朦望着夜空随口感慨:
「现在污染严重,都看不见星星了。」
就为这一句话,我便能突发奇想:
「要不,我们现在去看星星吧?」
于是,在我的作精攻势下。
四个发小跟着我夜骑了三个多小时,最后爬到了郊区的山顶上。
看着远处即将泛鱼肚白的天色时,几个人还是懵的。
陈星宇傻憨憨地问:
「夏安,这天都快亮了,哪儿有星星啊?」
我开心地答非所问:
「太好了,一会儿我们可以看日出啦!」
四个人集体沉默:(?_?)
后来,许朦对着壮阔的日出景色骂我:
「夏安,你真是个疯子!」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疯的。
总是一念兴起,声色张扬。
所以,在决定要给自己举办一场葬礼之后,我立马就投入了行动。
我准备先给自己拍一张遗像。
为此,我特地洗了个头,清清爽爽地去了照相馆。
「姑娘……你确定就这么拍吗?」
摄影师傅犹豫不定地问了一句。
「对,就这么拍。」
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呲出八颗牙:
「第一次剃光头,正好留个纪念。」
师傅忍俊不禁地按下快门,问我照片要做成什么尺寸。
「放在葬礼上的,您看什么尺寸合适?我不要黑白的,就要彩色的。」
师傅握着相机的手抖了抖。
他看了看我的光头,忽然反应过来。
他的嘴唇嗡动,好一会儿才勉强扯出一个笑脸:
「这一定是我这辈子拍过最美的照片。」
我竖着大拇指赞同了他的话。
毕竟我特意选择这个造型出镜,就是为了惊艳全场。
只要葬礼那天是个好天气,到时候阳光打在照片上……
那我就会发光啦!(^-^)V
03.
拍完照片后,我马不停蹄找了家策划公司。
葬礼的日期定在半个月后,还有时间可以准备场地和布置。
我尽情地提出要求:
「我想在户外草坪举行,最好边上还能有山有水,这样拍照好出片。」
「主题虽然是葬礼,但整体风格可以往高级派对上靠拢,签到墙点心区都搞起来。」
「最重要的是,整体氛围要开心!最好能让人一踏进去就感觉到快乐……」
策划公司的人战战兢兢地做完笔记,抬头看向我:
「不好意思,可以确认一下,这个……仪式,是为谁举办的吗?」
我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夏安。」
策划人员瞬间一脸惊悚。
「我知道这件事有点超自然,但别怕,我现在确实还是个活人。」
看她们的表情有点不对劲,我玩笑着安抚道:
「别担心预算,我快死了,钱留着也没什么用。」
对面的小姐姐声音颤抖地问:
「你,你才几岁呀?」
我骄傲地伸出五根手指:
「已经活了二十五年了,厉害吧?欸,你别哭啊……」
这个世界实在充满善意。
策划公司提出要免费为我布置仪式场地。
我哭笑不得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只是在临走前,我不好意思地问:
「可以帮我做一张比较正式的,电子版邀请函吗?」
04.
办完事情回到医院。
夜里我刚准备入睡,五人群里忽然弹出了新消息——
「许朦」拍了拍「我」稀碎的小脑袋。
「你最近又去哪儿疯了?」
我还没说话,陈星宇也蹦了出来:
「对啊,安安你好久没晒照片了。」
「自从作品获奖后,咱们的夏安大摄影师就越来越神秘咯。」
「......」
两人开始在群里嘀嘀咕咕说起我的「坏话」,控诉我连过年都没回家。
我看得好笑。
他们认定我的邀请函是恶作剧,但又莫名放不下心,就想在这里得到我的安慰。
我偏坏心眼地保持沉默。
谁让这群人,当初还嫌我在群里吵呢。
那会儿大学毕业,大家忙着成为社会的牛马,联系变得很少。
只有我因着风光摄影师这个自由职业,时不时在群里晒各地的美景。
许朦和陈星宇总会受不了地嚷嚷:
「夏安你够了,别再拉仇恨了!」
一年前我的摄影作品获得国际大奖,我在群里提出聚餐。
大家各有各的忙,到底没能聚成。
小时候,我们总嫌弃校园太小,一转身就是熟面孔。
长大后,我们成了散落天南地北的星星。
不知不觉间,可望而不可即。
但我是庆幸的。
因为就在聚会泡汤的那一天,我查出了癌症。
还好当时他们都不在。
思绪飘飘散散,我的手指已经点开了群成员的界面。
我下意识第一眼就望向了最后,那个黑漆漆一片的头像。
我的第 4 个发小,那颗飘得最远的星星。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正这么想着,好似冥冥中有所感应。
一通跨国电话响起。
来电人:楚珩。
05
我有四个发小。
其中三个,我们从同穿尿不湿的年纪就开始认识。
唯独楚珩,算是后来者。
他六岁那年跟着父亲搬到我们的小区,和我家成了邻居。
他的父亲白日工作,经常不在家。
我妈是个热心肠,知道他是单亲孩子,总会喊他到我家里吃饭。
自然而然地,我就把他拉进了我们的小团体。
但楚珩和我们这群泼猴,是有点格格不入的。
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做事板板正正,不爱玩也不爱说话。
最开始的时候,小陈星宇还找我抱怨:
「你把他带过来干嘛呀?跟个木头似的,我不想跟他玩儿。」
我耐心地教育他:
「他这种乖小孩可以迷惑大人,有他在我妈才肯让我们出门玩呀。」
「而且他脾气很好的,不信你看。」
为了证明楚珩的优点,我猫着腰从后面靠近,试图吓他一跳。
不想我的脑袋刚凑过去,楚珩听到动静,突然回过头。
我亲到了楚珩的脸。
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
换来的,却是小团体对楚珩的死心塌地。
他们说:「天呐!楚珩的脾气也太好了吧,被夏安这样羞辱都没生气。」
「......」
其实我一直怀疑楚珩是故意的。
他可能早就听到动静,却故意等我凑那么近了才转过头。
毕竟,他从小就是个很敏锐的人。
「夏安。」
听筒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唤,楚珩不确定地问:
「我刚刚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是你寄过来的吗?」
纽约时间刚到早上,楚珩才收到我加急寄过去的邀请函。
我困倦地应了一声。
听筒里楚珩的呼吸滞了一滞:
「夏安,别开这样的玩笑。」
其实我很想多说几句逗一逗楚珩,看看几年不见,这根木头会进化成什么模样。
可身体差到了一定程度,很难对抗想要沉睡的意志。
「没开玩笑。」
我抵着困意,言简意赅地说:
「楚珩,我快死了。」
听筒里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没有动静,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你再不说话我睡了啊……」
我嘟囔了一句,就彻底睡了过去。
遥遥的,我好似听见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颤抖的,小心翼翼地。
06.
第二天醒来。
我看见和楚珩的通话持续了两个小时才被挂断。
摸不着头脑,也没多想。
护士给我打针吃药,又骂了我一顿,怪我偷跑出院。
我熟练地撒娇卖萌,刚哄好人。
策划公司就发来了场地选址,其中有一片依山傍水的民宿草坪。
我迅速敲定了它,并和对方沟通好了当天的仪式流程。
中午的时候,策划公司就发来了三份电子版邀请函。
「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版本?如果都不喜欢,我们就再继续做哦~」
自从知道我是葬礼的主人,他们对我说话的语气就一直很温柔。
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好意,我索性把三版邀请函都发到了五人群里。
附言:「希望大家给个面子,都来参加我的葬礼吧!/可怜。jpg」
几乎是秒回,瞬间刷屏。
应佳妮:「???」
陈星宇:「???」
许朦:「???」
「夏安,你在搞什么?」
「夏安,你够了,别闹了啊,这样怪吓人的……」
哎,看来真的还是我以前太作了。
半年前我去巴塞罗那跳伞之前,就在群里发过一通「自杀宣言」。
那时候把他们吓狠了,导致我的信誉也变差了。
不过一条条看下来,倒是没看到楚珩的消息。
「对不起啊,这次是真的。」
我认了错,苦涩地将病情诊断书连着医院定位一起发了出去。
好像被按下暂停键,群里的所有消息戛然而止。
再也没有人说过话。
我靠着床头,望着窗外的日光,一时想到博尔赫斯的那句: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
不知道过去多久。
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
「夏安!」
07.
出乎预料。
楚珩第一个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纽约距离这里最远,要十几个小时的航班。
这个时间,他必定是在和我打着电话的时候,就在往机场赶了。
我发愣地看着病房门口的人。
他也在愣愣地看着我。
「夏安?」
楚珩不确定地迈出了一步,接着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的表情实在太难看了。
我试图缓和气氛:「好久不见啊……」
楚珩红着眼眶,打断了我的寒暄:
「夏安,和我去美国吧。」
我又愣了一下。
「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魂……」
他俯身,又重复了一遍:
「夏安,和我去美国吧。」
已是哀求。
我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用轻快的声音说:
「医生说过啦,我这个时候就好好享福,别的都……」
「喂,你可不许哭啊,你是他们几个里面最坚强的……」
我伸出手想戳一戳他近在眼前的脸颊。
刚抬手,就被他握进了掌心。
一滴泪倏忽落在我的手背上。
楚珩的额头抵上来,他慢慢闭上眼:
「夏安,我没你想的那么坚强。」
08
我知道的。
外表高冷的楚珩,实际上是个胆小鬼。
十七岁那年,高考之前。
楚珩的妈妈突然出现在小区,说要带他出国。
我们不知道楚珩的爸爸妈妈如何交涉,只知道最后的结果:
楚珩高考完就要跟着他妈妈走,去美国了。
夜里他敲响我的房门,红着眼眶说:
「夏安,我不想走。」
他抱着我,声音都在颤抖:「夏安,我害怕……」
当时我哄了他很久,才把他哄好。
可此时此刻,我怎么哄他都没用。
「啊,我头疼……」
我做作地撒娇,楚珩哽咽着抬起头。
「夏安,你骗我……」
他说的不是现在。
我心虚地目光移了移,就触上了病房门口另一个人的视线。
一身西装套裙的应佳妮,无声无息不知道站了多久。
视线对撞,她浑身震了一下。
我惊喜地刚唤了声:「佳妮……」
应佳妮捂住嘴,猛地转身跑走了。
「......」
「佳妮肯定又躲起来偷哭了,我去看看她。」
我示意楚珩松开手,可他不为所动。
我叹了口气,无奈至极。
一个个都是爱哭鬼啊。
我都还没来得及哄,许朦和陈星宇也前后脚到了。
许朦扑到床前,踉跄了一下。
什么话都没说呢,眼泪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陈星宇跟在旁边,往日里极其沙雕的一个开朗大男孩,这会儿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几度哽咽,最后也只说出了一句:
「夏安,你瘦了……」
不知为何,我的眼睛突然就酸了。
这样可不行啊。我是最坚强的那个人,不能被他们感染了。
我捂住脑袋,夸张地哎呀了一声:
「你们再哭下去,我头就……」
毫无预兆,疼痛席卷。
一眨眼,我坠落进了无边黑暗。
09.
死亡是什么?
十六岁那年,我被老师仓促叫出教室,被告知父母遭遇了车祸。
我站在医院抢救室门前的时候,就面对了这个问题。
那时候我以为,死亡是迅疾的、猝不及防的,让我毫无招架之力。
直到一年前,我拿到医院诊断书的那天。
我接到楚珩的电话,他说:
「夏安,我回国了,回来庆祝你获奖。」
前几年他也回来过很多次,可各种缘由,我们总在错过。
那一次,我知道我们就在同一座城市。
但我骗了他,说自己去了南法。
他沉默了良久,忽然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留在这里等你,好吗?」
我玩笑着反问他:
「你能等多久啊?你在华尔街的工作不要了?」
楚珩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
他说:「夏安,你想让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我一直清楚,我跟楚珩之间,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的。
但我以为,随着距离和时间的拉扯,那层窗户纸终究会消失。
可那天,楚珩试探着,重新将它摊开了。
我仰头望着阴沉的天色,轻声回答他:
「不必了。」
那天我才明白,死亡原来也可以是一个过程。
身体和一个个冰冷的仪器打交道,精神在和死神上演拉锯战。
半年前我第一次化疗,做完后痛不欲生。
我跑去巴塞罗那,在群里发疯地说想要自杀。
其实我说的是真话。
但应佳妮像小时候一样哄我:
「安安乖,受委屈了就哭出来,好不好?」
我哭着跳完伞,又笑着和他们说:
「找死的感觉真不错。」
过年的除夕夜,许朦在电话那头埋怨我:
「你怎么这么笨,时间都安排不好,我们都在家,就你过年回不来。」
我骗他们说,自己在遥远的新西兰。
其实那会儿我正躺在医院病床上,望着月色。
医院到家的距离只有六公里。
我跟许朦开玩笑道:
「这么想我,你打个车来找我嘛。」
我一直瞒着他们,骗着他们,不敢告诉他们。
只因我知道,一旦我说出口。
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来到我身旁。
10.
这一年我已经很习惯病痛。
我以为我变得足够坚强,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了。
可当我睁开眼,看见他们都在的那瞬间。
忽然就,有点泪崩。
「夏安……」
他们唤着我的名字,一个个围上来。
看到那些紧张的脸上,一双双红肿的核桃眼。
我莫名又笑了,还有点小得意。
「这下都肯参加我的葬礼了吧?」
一开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不像话。
陈星宇又哭了,但他立马转头躲到了众人身后。
大家很有默契地尽量不在我面前流露悲伤。
许朦死死咬住牙,恨恨地骂了一句:
「夏安,你混蛋!」
从小到大我们吵过那么多次架,她骂人的水平却还是没长进。
我听而不闻,将床头柜里的几张纸递了出去。
「想参加我的葬礼可没那么容易,你们要先签一份协议。」
这是我事先打印的葬礼参加规则,就三条:
「第一条:无条件服从葬礼的每个环节安排。」
「第二条:遵守派对的 dresscode。」
「第三条:不许哭。」
看着他们一个个签了字,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坚持了一年的身体仿佛终于要油尽灯枯,发出了最强烈的讯号。
我没来得及和他们叙旧,就进入了新一轮的治疗。
可每次我睁开眼都能看到他们,就好像时间从未过去一样。
我纳闷:「你们都不用上班吗……」
许朦张嘴一副想骂我的样子,结果又胆怯得什么话都不敢说。
楚珩紧紧抿着嘴,眼神幽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应佳妮没忍住哽了一下,迅速撇过脸。
陈星宇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
我一一看过他们的脸,满心的舍不得。
我想风光大办、快乐道别的心愿,恐怕也要达不成了。
「如果我坚持不到葬礼……」
不。我一定要再坚持一下。
医生和护士都在为之努力。
策划公司的人自觉百分之二百地用心。
民宿答应为我无限延期保留场地。
而我还没来得及和我的朋友们告别……
怀着这样的念想,某一天,我的意志再一次战胜了身体。
我从混沌的时间里苏醒,对大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好了,让我们开始吧。」
在延期了五天之后,我的葬礼终于开始了。
我坐在轮椅上,被民宿的工作人员推到草坪入口。
一面用新鲜花卉布置而成的梦幻风签到墙,上面写着大大的标题——
「夏安的葬礼」。
底下是一行姓名。
「签到人:许朦。」
「签到人:应佳妮。」
「签到人:陈星宇。」
「签到人:楚珩。」
11
绕过签到墙,走进铺满鲜花和气球的梦幻草坪。
竟然空无一人。
我愣怔之际,草坪中央的电子屏却忽然开始自动播放。
一行字缓缓浮现在上面:夏安的走马灯。
这是葬礼的第一个环节。
我本想做一支短片,可因为疾病拖累,没来得及实现。
两天前清醒的时候,我就让策划公司取消了这个环节。
但现在,我的朋友们似乎替我完成了它。
一张婴儿的照片出现在了屏幕上。
「夏安出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早晨,她的父母希望她一生都平平安安,所以为她取名叫夏安。」
许朦的声音出现在画面里,她语调轻快地介绍着:
「夏安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她两岁的时候就被争着当婚礼花童,四岁就成了小区里的孩子王……」
画面开始晃动,弹出了一个古早视频。
视频里,四岁的小夏安扎着个丸子头,穿着身红棉袄。
她站在小区的一块石头上,对着底下的一群小萝卜们高呼:
「同志们,宝藏就在前方,快跟着我冲呀!」
小陈星宇第一个跟着往前跑,结果绊了一跤,趴在地上要哭不哭。
「陈星宇同志,你就埋伏在这里吧,充当我们的后路。」
小夏安忽悠了两句,小陈星宇就一脸郑重地接下了任务。
那天小陈星宇在树丛下趴了快一个小时,直到拍视频的许朦妈妈跑回来拎起他:
「哎呀,差点把你落这了哈哈哈……」
12.
第二个视频,是六岁那年。
小夏安鬼鬼祟祟猫着腰,靠近到小楚珩身后,不小心亲了他一口。
这一幕被携手路过的夏安妈妈以及许朦妈妈,偷拍进了手机。
画面里还有她们兴奋的惊叫:
「啊啊啊亲到了亲到了……」
还有十二岁那年,已经长成个小姑娘的夏安面对镜头,丧着脸:
「哎,佳妮考试没考好,又躲起来偷哭了。」
应佳妮的妈妈站在镜头外问:
「你都知道她躲起来了,怎么还来家里找她?」
「我在等她哭完回家了,就抱抱她。」
夏安表情有点小骄傲:「我最会哄人了,一定能把佳妮哄好!」
还有十五岁那年的学校运动会,夏安因为打赌输了,要参加女子 1500 米的比赛。
发小组四人被她「威胁」,纷纷答应陪跑。
比赛快开场的时候,夏安站在跑道上左右四顾,却始终没看见人。
夏安郁闷地低头检查鞋带,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夏安抬头,就看见了远处迎面跑来的四个人。
操场上的艳阳热烈,四个身穿白衬衫的少年背光跑来,微风拂起他们的衣摆。
「夏安。」
许朦朝她挥手,远远地喊着:
「夏安,我们来啦。」
画面里的这句话突兀地和屏幕外的声音重叠。
我猛地侧过头。
这片草坪毗邻山水,春天的暖阳坠在远处山间,照亮一世界的烂漫。
许朦和应佳妮穿着礼裙,楚珩和陈星宇一身西装革履。
他们出现在最耀眼的地方。
四个少年仿佛一夕间长大,从青春里翩然走了出来。
他们走到我面前,笑着对我说:
「夏安,我们来啦。」
13.
心里酸得要命。
但我拼命扬起笑脸。
说好了不许哭的,我可不能当第一个违反规定的人。
我先下嘴为强:「你们迟到啦。」
楚珩上前接手我的轮椅,许朦不服气地鼓嘴:
「夏安,明明迟到的是你。」
我耸肩,大度地道:
「好吧,那第二个环节,我赔你们一句真心话。」
葬礼的第二个环节是:只倾听不评判。
每个人要说一个与对方有关的秘密,当事人只能听不能评判。
大家落座长条桌后,陈星宇第一个发言。
「许朦,你小学的时候很喜欢的那本不见了的漫画书,其实被我拿去垫桌角了,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许朦猛地瞪向陈星宇,下意识就要骂人。
但想到游戏规则,她又忍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应佳妮,纠结了片刻才发言:
「佳妮,高中的时候你暗恋的那个学长突然对你冷淡,其实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告白……」
「我知道。」
应佳妮突然笑了笑,回看向许朦:
「我不是因为他突然冷淡才揍了他一顿,我揍他,是因为听到他被你拒绝后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
许朦怔住。
我笑眯眯地听到这里,故意装作不满地开了口:
「喂,你们就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小秘密吗?我也想听呀。」
陈星宇立马搭腔:
「什么能瞒得住你啊?就你那火眼金睛……」
我刚要嘚瑟。
「有。」
楚珩低沉的声线插入,他定定看着我:「夏安,六岁那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靠近。」
14.
「我本来也想吓你一跳。」
他说这话时唇角带起稀薄笑意。
我的唇角也跟着弯了弯,正要开口回应。
楚珩的声音却继续响起:
「还有一年前,你让我不必等,我说我第二天回纽约,其实我留在这里又等了七天。」
「还有两年前的除夕夜,我在纽约给你打电话,那天我说的,其实不是醉话。」
两年前的除夕,楚珩因为母亲生病没能回国。
夜里他给我打来电话,祝我新年快乐。
我笑着同他说:「我们不在一个时区,按照你的时间,还没到新年呢。」
楚珩几乎脱口而出:「我想到你的时间里。」
这是一句可以当成表白的暧昧情话。
只是我还没回应,他便以喝醉为由挂了电话。
「还有……」
楚珩仍然在倒退着回忆。
他像是要把所有与我有关的小秘密,都全盘托出。
我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一派云淡风轻。
放在膝上的手却默默攥紧了。
「还有十七岁那年,我们在山上等日出……」
等日出的时候,陈星宇待不住在山顶闲晃。
应佳妮和许朦在找各个角度拍照。
只有我和楚珩坐在原地等待。
我靠着楚珩的肩膀眯了会儿,要他在日出前叫醒我。
楚珩在叫醒我之前,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当时你没听到的那句话是……」
「夏安,我喜欢你。」
15.
山间的风吹响心跳。
有一刹那,我在楚珩的眼睛里看见了春和景明。
我被晃得闭了闭眼。
「夏安,你听到了?」
楚珩的声音轻不可闻,带着哑意。
我睁开眼,淡然地笑了笑:
「听到了。」
十七岁那年就听到了。
只是当初站在未来的分岔路口,我没勇气留住你,所以选择装睡。
就像此时站在生死的分界线,我没勇气回应你,所以装作不在意。
别怪我啊。
快死的人终将死去,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啊。
我直视楚珩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垂下头。
一切话语都变得无力。
「嗯。」
他应了一声,又一声:「嗯。」
场间一时寂静。
应佳妮率先打破沉默,转移话题:
「夏安,轮到你了。」
我毫无负担地耍赖:
「我没什么小秘密。就用真心话抵吧,随你们问问题。」
说完,我连忙竖起一根手指补充:
「仅限一个问题哦。」
「夏安,你也太小气了吧!」
我得意地说:「没办法,谁让我是夏安呢。」
应佳妮和许朦面面相觑,良久,还是应佳妮先开口。
她面带紧张,声音低了几度,颤着声问:
「夏安,你遗憾吗?」
我对上她湿润的眼眶,又看了看其他三个人同样紧张的面色。
我笑了,语气笃定:
「我活得足够尽兴。」
几人仿佛齐齐松了一口气,许朦哽着嘟囔了一句:
「少骄傲了……」
我笑得更愉悦了。
直笑得眼角湿了,我才看着他们说:
「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拥有四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16
葬礼的第三个环节:悼念词 freestyle。
亡者听不见悼念,不如生前好好告别。
不是我告别他们,而是他们向我告别。
而之所以是 freestyle,是因为这个环节在开始之前,一直是对大家保密的。
他们毫无准备。
「夏安,别为难我们了……」
许朦苦着脸,眼泪要掉不掉:
「你会好起来的,你就在这里呢,我们悼念什么啊……」
这场葬礼,好像这一刻才终于显示出它的真面目。
残忍的、悲伤的。
「别忘了,你们可是签过协议的,不许毁约。」
我扬着语调,试图缓和气氛:
「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可以夸我,我最爱听彩虹屁啦。」
「我不……」
许朦还想挣扎,一直沉默的陈星宇忽然站起来:
「夏安想听,那我就说。」
许朦震惊:「陈星宇!」
陈星宇红着眼眶,一字一字说:
「别让夏安有遗憾。」
我愣愣地看向陈星宇,一瞬间被他帅到了。
他也看向我,嘴唇嗡动:「夏安……」
刚唤了个名字,他的喉咙就跟堵住了似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夏安,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小时候我就爱跟在你后面跑,因为跟在你后面就什么都不用怕,你又聪明又有趣……」
我听得心里暖融融,正等着夸奖。
陈星宇顿了顿,忽然泪崩:
「我说不下去啦呜呜呜……」
他猛地趴到桌上,埋头痛哭。
「......」
17.
我又好笑又心酸。
但陈星宇的开头显然起了作用, 许朦紧接着也开了口:
「夏安, 你知道的,我嘴笨不会说话……」
她的嘴角高高扬起, 努力作出轻松的表情:「
「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快乐, 所以我不会哭的……」
她这么说着,脸上却已然挂满了泪。
我忽然后悔定了这样一个环节。
可他们不再给我反悔的机会。
「夏安, 你休想轻易丢下我们。」
应佳妮咬唇, 用恶狠狠的语气:
「你要敢丢下我们, 以后每年生日我都给你做你最讨厌的芒果蛋糕, 每年春节放烟花都不给你留仙女棒,每年……」
她也没说两句, 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是吧, 这么狠。」
我虚虚地笑了一声, 终于后知后觉。
这么短短两三个环节,我的状态已经差得有点支撑不住。
「夏安, 回医院吧。」
楚珩说话的声音十足小心翼翼。
「别耍赖哦, 该轮到你了。」
我缓缓眨了眨眼,没什么力度地威胁:
「你不说的话,我可又要睡着了……」
「夏安……」
楚珩捧住我渐渐歪倒的脸,额头轻轻抵上来。
我困惑地掀起眼皮, 忽觉一滴泪落在我的睫毛上。
微微一颤,那泪落下,就好似心里下了一场雨。
「夏安……」
楚珩哑着声,以投降的姿态诉说: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他的声音轻飘飘钻进耳朵,像是一首安眠曲。
我缓慢地闭上眼, 一边在心里笑骂。
楚珩这个狡猾的家伙, 怎么能用念诗来打发我。
他念的什么诗来着?
我恍惚中想起,是博尔赫斯的——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18.
再睁眼,我又回到了病床上。
「夏安!夏安醒了……」
迎面还是熟悉的那几张脸。
我刚恢复神志, 便忍不住嘟囔:
「葬礼还没办完呢……」
后面还有骨灰盒 DIY、乐队表演的环节, 我可是很期待的呢!
那可是我最爱的乐队啊,因为知道我的病情专门赶来的。
结果一首歌都没听到!
我痛心疾首,耿耿于怀:
「连合照都还没拍……」
「拍了, 无人机全程拍着。」
应佳妮哑着声音安抚我:
「乐队也表演了, 他们特意录了视频留给你看……」
我又高兴了起来。
但嘴上还是作精一般:
「那也不完美,我不管, 我要再重新办一次葬礼。」
「好。再办一次,等你好了,我们再办一次……」
任性被满足的感觉真好。
我舒舒服服地边睡过去, 边叮嘱:
「下一次你们都要给我写祝福语, 就写……」
「友谊万岁。」
19.
转眼, 夏天到了。
夏安的第二次葬礼如期举行。
陈星宇还是哭得最凶的那一个。
许朦在强忍眼泪,一边警告陈星宇:「
「夏安说了不许哭。」
应佳妮在对场地布置进行挑刺:「
「这个花开得不够好,今天的天气也不好, 夏安的照片摆歪了……」
楚珩呆呆站着,像根木头在等人靠近。
夏安说:「再见啦,朋友。」
这是她的墓志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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