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急着回家,我打了辆出租车。

开车师傅问我:「妹子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我:「算命的,嘎嘎准。」

师傅轻笑两声,「那能给我算算吗?」

「行啊。」我扭过头定定地看了看开车师傅的脸。

是大恶之人的面相。

1

「妹子,能看出什么吗?」

他目视前方,似乎只是闲聊几句。

我愣了愣神,转回头咽了口唾沫。

「眉无形杂乱,师傅脾气似乎不太好。」

他拍了两下方向盘,乐了:「这你说得对,我打小儿脾气就暴,为这挨不少揍呢。」

「还有吗?」

「没了。」

我心虚地望向窗外。

其实还有。

颧骨凸而无肉,是面恶心恶的面相。

且脑后见腮,多半干过一些卸磨杀驴的事儿。

若是在上车前早早看一眼,我是断断不敢上这辆出租车的。

可如今已经在贼船上,我自然是不打算激怒他,能相安无事最好。

车窗外路灯闪烁,似乎是地上路不平,有个深坑。

「咚」地一声。

出租车猛地一个趔趄,后备箱发出沉重的闷响。

像是有重物在其中弹跳了一下,撞到箱壁的声音,伴随着微弱的呻吟。

「砰砰,砰砰。」

是心跳的声音。

我不自觉地身子倾向车门,瞄着窗外连成片的虚影,掩饰住轻颤的指尖。

余光里,司机师傅瞥了我一眼。

手上夹了支烟点燃,若有若无地解释一句:「后备箱里装了些老家带来的特产。」

我没回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中慢慢泛滥开一股酸臭味道,像是汗液与烟味,以及血腥气混在一起的臭味。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两公里的路格外漫长。

车内没开冷气,血腥气越来越浓,甚至有一些淅沥沥的水声。

司机师傅轻轻操了一声,一双三白眼透过玻璃反光,不断斜睨着我。

他没发现我背后全被汗水浸透,还面色如常地开玩笑:「我爷非给我带只鹿,送来还没死透。」

「这得流了多少鹿血啊,浪费咯。」

我怕不说些什么,会引起他的疑心,搭话道:「我看师傅身子骨不错,不需要那么多鹿血补。」

「是,身子骨一直挺好。」他咬着烟头应了一声。

车内又陷入沉默,隧道昏暗,顶部的照明灯一道一道飞速后退。

光道停留在他脸上,我透过玻璃,突兀与一双警惕阴冷的瞳孔对上,大片留白让我想起某种冷血动物。

他咻地将视线转开。

「妹子只会看面相吗?」

我憋住焦急,看着导航上的剩余公里数:三百米。

「我会的杂,跟我爷爷都学过一点,相术太糙,有八字能算得细些。」

两百米。

「八字啊。」他重复了一遍,似是在翻找记忆。

一百米。

我悄悄搭上门把,身子微微偏斜遮住手的动作。

隔很远已经可以望见小区门口,以及保安室里亲切的大爷。

十米!

一阵衣裤摩擦声,粗粝的大手覆盖住我的手掌。

生生将我拽了回来。

与此同时,车子发出「呜」地一声,轮胎与地面激烈摩擦,嗖地窜出好远。

2.

「妹子你急啥。」司机师傅目不斜视,手指搭着方向盘打着节拍,「我八字还没告诉你呢。」

他看着我笑,咧开厚唇,露出一口烟渍黄牙。

「说吧。」

我死了心,身躯一软,瘫在椅背上。

「什么?」

「你的八字啊。」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给他算八字,随口报给我一串数字。

我在心里排盘,掐指一算。

「你幼年坎坷,三岁无父,五岁无母,命中本该有一子,但意外早夭。」

「前面半句还算对,后面就是瞎扯了。」

他满脸不以为然。

我不理他,继续道:「二十五岁进去关了两年,刚出来就……」

「杀了两个人。」

司机师傅倏然瞥我,锐利的目光带着审视。

「你调查我?」

我低着头,面色凝重地仔仔细细地掐指,足足算了三遍。

「不对啊,不对啊。」

他好奇地凑上来,「哪里不对?」

「财也是灾,你虽与人合伙,却没打算与他分财。」

「最重要的是,卦象上说,七日前,你已经死了。」

我诚实道。

3.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驾驶位上爆发出大笑,司机师傅笑得抹眼泪,「实话跟你说吧,刚刚给你的是我兄弟的八字。」

「你这几下子也就能糊弄糊弄同年龄的小姑娘了,算得根本就不准!」

「要是我兄弟死了,昨晚和我睡在一起的又是哪个?」

「再说死了七天,那他不得臭得招苍蝇啊。」

我无奈摊手,「爱信不信吧,我出师以来还没算错过,但也说不准这就是第一次。」

司机师傅眼珠子一转,开始有些犹疑。

僵持之际,放在座位中间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显示联系人为:阿陈。

司机师傅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小神棍差点唬住老子,死人怎么可能打电话嘛!」

他得意接起电话,嘴里念叨着马上就到,随口又问了一句,「阿陈啊,你有过孩子吗?」

「哒……,一岁多溺死了。」

「哦。」司机师傅怔愣一瞬,挂了电话,扭头望我,「小神棍算得有点东西啊。」

「但是你也听见了。」他指指手机,「我兄弟活蹦乱跳的,嗓门也亮,哪家死人这么神气?」

我摇摇头,蹙眉:

「会说话的就一定是活人吗?」

「你没发现吗,他说话时牙齿碰撞声比常人都多,控制得不是很灵活的样子。」

「我倒是觉得他是死人的概率大了些。」

4

司机师傅回想了一下,僵硬道:「那又怎么样,指不定是我兄弟在野外冻的!」

「冷的时候牙齿打颤不是很正常吗!」

我无奈。

「大哥你要是不信我,那我说什么也没用,为什么不给他打个视频看看呢?」

「死人到底是死人,终究能看出与活人不同的。」

司机师傅没说话,烟在手里半晌没动,忽地方向盘一转,靠边停车。

他从后面掏出根绳子,把我左右手绑到一起。

又给阿陈打了个视频过去。

「嘟―嘟―」

对面接通,屏幕亮起。

阿陈黝黑带着血色的面庞塞满屏幕,神情自然,动作不僵。

「老张,搞什么鬼,这么半天还没到,上头那人见不到货不交钱啊。」

他故意把屏幕往我这边侧侧,让我看得更清楚。

「就是刚刚遇见个小神棍,非说你已经死了,笑死人了哈哈哈哈。」

「放屁,老子活得好好的,敢诅咒老子,看我整不死她。」

老张挂了电话,呼出一口气。

得意洋洋地踩上油门:「浪费老子时间扯皮,真是中了邪了,竟然被神棍唬住了。」

他把烟熄在我裤子上,「来,你再说说,死人能脸色红润,表情灵活不?」

我没回答他的话。

盯着裤子被烫出的洞,冷冷地道:

「他已经死了。」

「你也快了。」

5

车子猛地急刹。

我双手被束缚,无法保持平衡,身体失控撞上挡板。

「靠!破神棍,你他妈有完没完,又诅咒到老子头上了!」

老张怒吼一声,捏碎烟头,挥着拳头往我面部砸来。

劲风破空声刺耳――

我微微后仰,不避不闪,平静道:「你兄弟一周前碰过死尸。」

老张的拳头在我面前三寸停下。

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已经不像看活物。

「妹子,不管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我不慌不忙笑了笑。

「你停下车,不还是因为有点信我?」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们干了不正当的买卖,却没遵守规矩,礼数没做足。」

「取财不伤墓主,且要上三炷香,跪拜八方,你们照做了吗?」

老张似乎想到什么,面色越来越黑。

我挪正身体,用下巴示意老张打开手机:「你刚刚不是不小心截了张屏吗?」

「你再仔细看看,他还是活人吗?」

6

老张胸膛起伏几下,缓了会儿还是拿起手机。

摁亮屏幕。

相册内,阿陈平平无奇的脸被各个角落逐一放大。

他无事发生似的跟我搭话:「妹子啊,哥哥我是相信你的,但你可不能把哥们儿当猴耍。」

「这照片看着不是很正常嘛,我兄弟丑是丑了点,也不能说他不是活人吧。」

我有些厌烦。

「他瞳孔周围有一圈蠕动的毛边,你看不到吗?」

「你说他面色红润,你仔细瞧瞧那是自然的血色吗?」

「再看他的脖子下方,是不是有成片的白斑?」

老张随着我的话,粗壮的手指划拉屏幕,反复缩放。

指尖越划拉越抖,脸色越划拉越煞白,差点将手机扔了出去!

我下了最后定论。

「你兄弟只剩一张皮了。」

「眼眶内蠕动的乳白色是尸蠹幼虫,皮下的肌肉是尸蠹成虫。脖子下方的三块白斑,那是最要命的地方,是尸蠹的卵。」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你看看自己的手臂上,是不是也有很多白色圆点?」

话音落,老张惊惶地扒开袖子。

常年干活的人手臂粗壮,肌肉虬结,稀疏的毛发此时根根竖立。

也因为如此,一粒一粒的白色圆点异常醒目。

「这是……尸蠹的卵?」

我点头。

「除非母虫死亡,否则尸蠹的卵一孵化,你也就是和你兄弟一样的下场。」

车内空气再次凝滞。

老张默不作声,吊起的三白眼充血浑浊,死死盯住我。

半晌,提溜着烟盒下了车。

「砰」地一声,车厢内恢复安静。

我有些无聊,小声喊道:「后备箱里那位,还活着吗?」

无人吱声。

隐约间有些微摩擦声。

约莫半个钟头。

老张钻进车里,身上裹挟着外头的寒气。

「妹子,我没文化,但我知道你们这些坑蒙拐骗的,都会点心理暗示,冲着一张像素低的照片都能说出花来。」

他把手机伸到我面前,展示搜索界面:「老子刚刚特意挂了个号,看见没?医生说这叫特发性滴状色素减退症!」

「别一天天神神叨叨的。」

我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没文化,都会线上问诊了。

7

车子重新点火,黑色的车身融入夜色,周边景色越发陌生,转眼已经出了市中心。

老张没再试图和我搭话。

大约是怕我三两句话,又动摇他的唯物主义思想。

车子七拐八拐进入山道后,速度慢慢降下来。

我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与此同时,留给我的机会也不多了。

「大哥。」

我主动开腔,他依旧没理我。

「尸蠹成虫有个特性,它生性恶水,你兄弟现在是尸蠹成精,肯定也惧水,你不妨试试他。」

虽然他没应话,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

山路颠簸,又行驶了半小时,车终于在林深处熄火。

隔着山雾,我远远望见一道魁梧的身影缓缓走来。

随着距离拉近,他胸口的白斑清晰可见。

老张喉结滚动,吞口水声格外响亮。

他没有立刻下车。

黑色的人影一步步逼近。

三步。

两步。

忽地――

一张脸骤然贴近车玻璃。

惨白车灯映照下,那张脸看不出血色,被光线一切为二,半边黑半边白。

「老张,咔哒――你怎么回事,折腾这么久?咔哒――商家都等急了!」

他张口说话,寂静环境中的嘎吱声听得�}人。

阿陈站在老张那边,肌肉因为紧压车窗而变形,「怎么还不出来?咔哒――老子在外面快冻死了!」

「这山里可真他妈冷,早知道偷两件棉袄过来……」

再不下车就显得有些异常了。

老张解开车锁,人没动。

他替我打开车门,命令道:「你先下去。」

随即声色如常,扬声道:「路上捡了个妮子,你帮我看好,这小东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打的主意是引阿陈到我这边。

阿陈却也没动,靠着车门嬉笑道:

「就是这家伙骗你我是死人啊,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怎么干坑蒙拐骗的行当?」

他「咔哒」两声:「来来来,让她下来蹦哒两圈,我看她能逃到哪儿去。」

我不愿意蹦哒。

场面一时僵持住。

老张认命地打开车门,慢吞吞立到门边。

阿陈试图搭老张的肩,却被老张哆嗦避开,他挑起眉:「嘿兄弟,你今天怎么有点儿不对劲。」

「你不会信了那丫头的鬼话吧?她就是见逃不掉了,想挑起我们内讧。」

老张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视线却不自觉落在阿陈胸口的白斑,「怎么会?哪有死人还能站这聊天的?」

「哈哈。」

「是啊。」阿陈也跟着笑,脸颊的肌肉一荡一荡的,瞳孔不透光线,忽地,他俯身压低声线。

「老张啊,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的胸口看?」

8

我扭头转过视线。

老张慌张与我对视一眼,尬笑两声,连忙解释道:「我之前在网上查了个滴状色素什么症。」

「我瞧着你这也挺像的。」

说完,老张趁此机会,垂下眼皮,明目张胆地观察那几块白斑。

却不料阿陈「哈哈」笑了两声。

伸手拽过老张,胳膊强行搭上他肩膀。

另一手则是扯低衬衫,隔空指了指那三块白斑,「你说这个啊。」

他语气轻松。

似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下一秒,阿陈用手背轻描淡写地蹭了蹭那几块白色区域。

颜料被蹭到手背上。

胸口的皮肤恢复原有的色泽。

「跟上个任务目标打架时候蹭了点油漆,什么色素症,你别是被谁给忽悠了。」

「没花钱吧?」

他锤了下老张的胸口,表现出正常兄弟之间的担忧。

我心下一沉。

糟糕。

9

「真是操了!」

老张明显大松口气,肌肉都松弛下来,指桑骂槐道:「妈的,差点就被无良医生骗了!」

「现在这些人说话都一套一套的,没点文化还真不行。」

他转向我的眼神幽深凶狠,咬字慢而重。

我沉默低头。

手腕上的绳子粗糙,系得很紧,不像是能挣扎开的样子。

车门外,老张已经打开后备箱。

重物落地声沉闷地传入耳中。

随后是拍照声。

紧接着两人铛铛啷啷拎出几把金属器械。

「就埋这儿吧。」

「嘿,这儿怎么也算个风水宝地了。」

「妈的,等明天钱到账,我俩就润到国外去泡妞。」

「……」

我安静地坐在车内,毫无存在感。

也不想有存在感。

悉悉索索的一阵声音过后,两人忙完。

老张靠在车门外掏出他的烟盒,阿陈也凑上去拿了一支烟。

两人手搭着手借火,一副好兄弟做派。

忽地,老张开口:「车里还有一个。」

我呼吸加重。

老张吐出一口烟雾,悠悠地道:「我带去林子里解决掉,那人有点邪性,留着过夜我不放心。」

10

阿陈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紧接着,只见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

是老张。

手里拿着一把斧头,刀刃锋利染血。

一口黄牙冲我咧开,「妹子对不住,车里不能弄脏,换个地儿送你上路。」

一股巨力从头发袭来,拉扯头皮。

我踉跄地被提溜着下了车。

阿陈留在原地,看着我被越拖越远,轻轻地笑了。

老张力壮,拎着斧头拖着我也毫不费力。

边走嘴里边骂骂咧咧。

「他妈的,骗老子好玩吗?看老子等会儿怎么收拾你!」

「会点心理学就装神弄鬼,我和兄弟十多年的交情能被你离间?!」

大约走了一百多米,绕过好几个弯,周围全是茂密乔木遮盖。

老张将我扔在树干上,警惕地扫视四周。

我腿上没力气,背靠着树径直滑下,瘫软喘气。

还没缓过来,头顶银光乍闪。

斧头被高高举起,倏然落下!

「噔――」

我手腕上的绳子应声而断。

「砰」地一声紧随其后。

老张壮硕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膝盖一弯,竟是朝着我直接原地跪下!

「大师,求求你救救我!」

11

「我不能死啊!我赚了那么多钱还没花完!」

他哭得涕泗横流。

我揉揉手腕,长呼一口气。

「又耽搁一段时间,你手臂上的尸蠹虫卵可等不了那么久。」

「棺材里压了几千年,都急着见光呢。」

老张连连点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师你别说,我真感觉手臂上痒痒的。」

「该怎么办啊,大师!求求您救我一命,我在泰国给您立长生牌位!」

他加快磕头的速度。

「尸蠹虫卵靠近母虫是会躁动些。」我慢吞吞道,「你现在怎么又信我了?」

老张没立刻回答。

他向我伸出手,刚刚干完脏活,粗糙大手上满是汗液与灰尘的泥泞。

「我是易出汗的体质,干了活手心就跟洗了手一样。」

「刚刚我给阿陈点烟,手心按着他的手背。」

「他皮肤下面,分明是有东西在蠕动!一拱一拱的活物!根本不是肌肉的触感,就像我们老家那块儿的鼻涕虫一样。」

我轻笑。

「正常情况下,尸蠹成虫是不会蠕动的,但你手心有汗,汗液也是水。」

「不过水不能解决你身上虫卵的问题。」

「尸蠹虫卵会吸干你的血液,为成虫创造干燥环境。」

「要想杀灭虫卵,必须弄死你兄弟体内的母虫,母虫一死,虫卵就会陷入休眠,一周内就会从体内排出去。」

老张已经信我:「大师,母虫会在哪呢?」

「母虫会在最安全的地方,同时又需要有足够的营养供应。」

「很大的概率,是在你兄弟的头颅内。」

我道。

12

「你让我劈开阿陈的头?那他肯定活不成了!」

老张惊愕。

我纠正:「他已经死了。」

「你应该考虑的是死一个人,还是死两个人的问题。」

他捏紧斧子,深深呼出口浊气,心下似乎有了决断。

恰在此时。

嘎吱――

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老张警惕地回头。

阿陈弓着腰从交错的树木横枝中现身。

「你怎么磨磨唧唧的,出去一趟干活这么不利落了。」

「站住!」老张喊道。

阿陈脚步停下,「怎么了吗?」

「你背后拿的什么?」

「哦,这个啊,我给你拿的铲子,这不是怕你没工具挖洞吗?」

在阿陈出示铲子的一瞬间,老张眸光一紧,骤然发难。

挥着斧子朝着阿陈的方向纵劈下去!

断裂的树枝向四周飞射,斧子擦着阿陈的手臂,嵌入黑黝黝的树干,飞溅出细小的木屑。

老张手臂一用力,拔出卡住的斧头。

「老张你疯了!你是不是中邪了!」

阿陈一边躲避,一边嘶吼。

转而又目眦欲裂地扭头盯着我,挥起铲子,「他妈的是不是这个女的给你下蛊了?」

「她没给我下蛊,你倒是在我身上下卵了!」

老张沉沉喘口气,斧子破开空气,道道斩向阿陈的脖颈,头颅。

是致命的招数。

我默默退开三步的距离。

谁知阿陈一个猛子扑向我的脚下,拦在我的去路,又反身一脚将失去重心的老张撂倒,翻身压上去。

「她让你和我兄弟自相残杀你就信?」

「别忘了和客户联系的是我,我要是死了,你一分钱拿不到!」

阿陈抬头盯向我的眼神淬毒,恨不得将我扒皮吃肉。

老张动作一顿,像是被说动了几分。

阿陈乘胜追击:「我俩现在打得热火朝天,她等会儿跑出去报警,我们都得死。」

「老张你脑子清醒一点!」

「老子很清醒!」

老张怒吼,臂膀上肌肉绷起,反身把阿陈掀翻在地,膝盖压着他的腿部碾在地上,同时肘部摁住脆弱的脖颈。

胜负已分。

阿陈半张脸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伸出的右手却紧紧抓着我的脚腕。

「老张,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你别信那些挑拨离间。」他声音嘶哑。

老张胸膛起伏,面上阴晴不定。

我试图抽了抽被握住的脚腕,阿陈抓得很紧。

他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都很沉重。

我们三人僵持不动,倒是真像一条绳上的蚂蚱。

突然。

老张浑浊的三白眼锁定我,扯出一个阴沉的笑。

「妹子。」

「你愿意帮哥一个忙吗?」

13

「我知道,你们这行都信什么生死轮回。」

「我兄弟要是已经死了,你替我杀了他脑子里的母虫也是为我积德,拯救一条人命。」

「要是我兄弟活着,那你就是手染鲜血,身犯命案,你们这行就忌讳这个吧?」

那倒也不是。

救恶人可不会积德,搞不好还得亏损功德进去。

我暗暗心道。

老张自顾自往下说:「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说,我在听,世上最难分辨的就是半真半假。」

「你要是骗我,我承认你的心理暗示有点技术。」

「我兄弟搭在你手里,我会给他报仇。」

「你要是没骗我,这一趟之后,我不杀你,让你自己下山。」

那张脸上虚伪地露出做慈善的表情,「多么公平的交易。」

「另外,我不知道感染虫卵的条件是什么,成熟的触发机制又是什么,但你只要砍了阿陈,肯定也逃不开。」

「到时候我俩的命可就拴在一起了。」

老张咧开黄牙慢慢地冲我笑。

「你倒是真不蠢。」

我明褒暗贬地道。

老张嘿嘿两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行行出状元,干我们这行的可不能没有脑子。」

他用先前绑我的绳子将阿陈捆起来,又把斧子递给我,自己则是退到一个安全距离。

隔空冲我喊道:「动手吧,晚上风也挺大。」

我拿着斧子。

没动。

他催促我:「妹子你快点,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可就要怀疑你的动机了。」

阿陈放弃挣扎,似乎是有点缺氧,但抓着我的手还没松。

我双手拎着斧子,缓缓举起。

唇角勾起笑。

「蠢东西。」

14

凌晨三点。

我报了案。

警察将我带入审讯室。

「姓名。」

「姜梓秋。」

两个警察坐在我对面,头顶上方有一个监控,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屏幕后观看。

「根据你的证词,张石磊和陈睿阳是因为分赃不均打了起来,是吗?」

「是的。」我道。

「但是说不通啊,他们为什么不先解决你再分赃?他们打了多久,你当时又在干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干,寻到机会就跑了。」

「哈?」

那警察微眯着眼睛,短促地发出质疑,「张石磊和陈睿阳都死了,你说你什么都没干?」

「是啊。」

我面不改色。

另一位不出声的警察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还在撒谎!你什么也没干,腿上为什么会有斧头所致的伤痕?!」

「这说明他俩打斗的时候,你不仅在场,还挨得很近!」

「姜梓秋,防卫过当不是重罪,但你一再隐瞒,我有理由怀疑你是他俩的同伙,借着他俩的死顺利脱罪。」

我身子后仰,平静回话:「斧子是张石磊递给我的,我没拿稳,伤到了自己。」

「你会这么蠢?!」

我哽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偶尔会。」

两个警察一刚一柔,见威逼不出结果,另一个警察又接过话。

「姜梓秋,我们不是故意逼你。」

「但犯案现场,两个起内讧的嫌疑人,一个头颅破裂只剩层皮,内脏全部消失,另一个看着完整,实则血液却全被放干。」

「不管怎么内讧,总该活下来一个,怎么可能两个都死相凄惨?」

「你这样的说辞,我们不好向上头交差啊。」

我无辜耸肩,「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我都跑到山坡下了,啊对,那个后备箱里的人可以作证,我和老张真的不认识。」

「他作证个屁!」

唱红脸的警察爆了粗口,「他还在医院里躺着呢,脑子都不清楚,作什么证?」

我无奈摇摇头,一副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的表情。

警察的耳麦冒出滋滋电流声,似乎有人在说话。

他敛起神情,再次质问:「他俩死亡时的场景,你就一点没看见?」

「有没有其他人在场?你放心大胆地说,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不用担心被报复。」

「叔叔,我只是一个小女孩。」

「是你你会在这个时候看热闹?当然赶紧跑才是正常的反应啊。」

他噎住。

一轮审讯结束。

严格意义上,24 小时已到,他们没理由再扣押我。

「叩叩――」

外头有人敲门。

「沈队,特殊事件处理局打来电话,这案子他们接手了,让我们赶紧转交人证物证。」

被叫做沈队的人低声骂了一句,不情不愿地喊道:「知道了!」

我直起腰,乖巧地问道:「可以走了吧。」

「最好别再落我手里!」

沈队敛下眼皮,不耐烦地冲我摆手。

15

走出审讯室,我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我没对警察撒谎。

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只除了一句。

腿上的伤痕是我故意划的。

新鲜的血液顺着小腿流淌而下,烫得阿陈松开了手。

成虫惧水。

与此同时,阿陈眼眶内的幼虫淅沥沥往下掉,乳白肥胖的身躯在聚成一滩的血液里蠕动。

黑色的瞳孔是它们尾巴尖的颜色。

我扔了斧头,捂着伤口往后退,没让阿陈的皮肤破损,幼虫不会冲着我来。

阿陈瘦如骷髅的手抓到了斧头。

皮内的身躯一圈圈蠕动,绳子像有意识一般从他身上滑落。

黑黢黢的眼眶倏然转动,对准的是老张所在的方向。

他四肢着地,已经放弃模仿人的走路形态,像蛇爬行似的窜得飞快。

老张捞起铲子紧紧攥住,眸光阴冷,转眼间攻守易势。

剩下的就像我所说。

我趁机逃跑,顺着山坡往下滚,在一个有信号的角落报了警。

警察的人先是按照我说的方向,找到了后备箱里的受害人。

老张没埋好,也是这人命大,竟然还有半口气。

再回到山顶。

老张已经死了。

16

我对老张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真的。

也只有一句假话。

「母虫在阿陈头颅里。」

尸蠹的母虫一向藏得最深,这种生物又极其罕见,我根本不知道母虫会在哪里。

就算知道在哪儿,告诉了老张。

他从面相上看就是卸磨杀驴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无非是先解决阿陈,随后解决我。

他嘴上说着兄弟情深,其实根本不在乎阿陈的命。

不然怎么会让我拿斧子去试探阿陈,只不过是担心我告诉他的救命方法有假罢了。

「头颅水分含量高,又有营养。」

因此,母虫不一定在颅骨内。

但幼虫和虫卵一定在。

老张劈开阿陈的头颅,涌流而出的必定是白茫茫的尸蠹幼虫以及细小的虫卵。

只要老张身上有伤,虫卵就会拼命吸食他的血液。

而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在加速自己的死亡。

宿主破损的尸蠹也需要一张新的皮。

当然。

谁输谁赢对我来说不重要,只要他俩打起来,我就能跑。

不过对于老张,不管输赢,都是必死的局。

谁让他敢拿烟头烫我。

17

安全局接收了老张的尸体。

接下来的工作会有特殊人士对他进行处理。

我雇了个司机,现在出行都有专人接送。

同时,我的算命小摊也越来越红火,甚至被邀请上一档恋综。

「女二命犯红艳煞,得多小心身边的人啊。」

「男一对女三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男一的面相一看就是 gay 啊!对男二有意思还差不多!」

「不好意思,男一是当红小生吗?啊,还没出柜是吗?不好意思啊。」

我在网上被黑出圈,男一的女友粉天天来骂我搞封建迷信。

直到女二被曝与知名男星恋爱,同时该男星被挖出在圈外早已结婚,有一子一女。

而男一和男二在酒店下被拍到亲密接吻照,八卦新闻满天飞。

所有人清一色改口,叫我:大师。

找我算命的人越来越多。

直至最近, 我发现一件怪事。

「你说, 连着三个姐妹来找你算命,都是七天内死亡的命数?」

我师父皱眉。

我臊眉耷眼,「是呀, 都是本地医院的护士。」

「师父, 我是不是出毛病了啊。」

「我都遵守规矩的,不该说的一句没说, 只稍作点拨而已。」

我师父叹口气。

「可能是一起遇到车祸, 这种事情也是正常的, 当时地震那会儿,我也怀疑过自己, 后来才知道是地震。」

听完我师父的话, 我点点头, 仍觉得有些心里发慌。

总觉得有哪里被忽略了。

直到那天在街上遇到沈队。

他看见我还是不高兴的嘴脸,气鼓鼓像河豚, 浓眉翘到天上去。

我突然灵光一闪:

「你给那个后备箱里的人做笔录了吗?」

「都交给特事局了啊。」

他道。

18

后备箱里的人叫崔鑫。

老张和他争斗期间, 后背被他挠了一道口子。

他也伤害过尸蠹的宿主,因此身上也存在尸蠹虫卵。

也许是在埋尸体时, 母虫趁机从阿陈体内钻了进去。

所以从始至终――

阿陈体内根本不可能找到母虫。

而崔鑫早就该死了, 体内的母虫替他吊着命,直到瞒过医院的检查, 才开始大范围繁殖。

他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前前后后有四个护士替他扎过针。

扎针也算破坏宿主的身体, 会被虫卵寄生。

而其中三人恰好都是好姐妹, 抢到我的号立马约着一起来算命。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特殊事件处理局的高层亲自来我家道谢。

「姜大师, 这次都是我们的疏忽,差点造成大事件。」

他挺着啤酒肚不停抹汗, 「底下的人都以为母虫肯定已经被烧死了,谁能想到那玩意儿这么机灵,选了个最隐蔽的人身上待着!」

「幸好发现得及时啊。」

他一阵后怕。

我也有些心有余悸,「是啊,也是我做事不够谨慎,幸好没有人员伤亡,那也是四条人命呢。」

「何止啊!」

「大师您不知道!医院会定期献血, 那几个护士前几天都刚刚献过血, 要是没及时发现……那我这职位可就不保了,搞不好还得进去呢!」

他越说脸越白, 连声夸我是他的福星。

「这次应该都处理干净了吧。」

「当然,当然!处理了崔鑫之后,其余人身上的白点都消失了,其他相关人员也全部排查了一遍,这次肯定不会出问题了!」

啤酒肚掏出面锦旗塞给我,上书:三好市民。

接过锦旗的同时,一缕金光没入我的眉心。

是功德金光!

我掩住喜悦, 将啤酒肚送到门口,道:「有人来接你我就不远送了。」

啤酒肚诧异地四处望:「门口没人啊,大师你这也能算出来?」

我望着门口佝偻的老妇。

我好像……

能看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