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上京最不好惹的小霸王滚到一张床上。
盛祈安不得不娶我,他认定是我给他设下圈套。
大婚夜,他站在婚房门口,让人送来一个最下等的奴仆与我共度良夜。
他笃定我爱慕他多年,会因为他的羞辱崩溃。
而我只是命人把奴仆清洗干净,看清他的眉眼,将他留下。
床摇了小半夜。
崩溃的人变成了盛祈安,他失控地质问我:「你就这么离不了男人?」
我做错什么了?我只是太爱他了,想让他心想事成而已。
1
这是我第二次在婚房里看见谢简。
他还是那样沉默地跪着,没有颤抖,没有求饶,静静地等待他的死期。
在谢简进入这间房的一刹,没人认为他能活着出去。
一个低等奴仆,可以让主子泄愤打骂。
上一世,盛祈安看着我崩溃的模样,笑着开口:「不喜欢这个?那我明日再按照你的喜好选一个送来,找一个模样更像我的,如何?」
他的脸上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也知道如何利用我的爱慕羞辱我。
我看着他,仅有的力气支撑着我站立,成为没有灵魂的空壳,麻木地又一次向他解释:「不是我做的。」
盛祈安的笑意变冷:「你又要说是许小姐做的了?林书意,我原先只觉得你愚蠢势利,却没想到你不仅卑鄙而且下作,敢做不敢当,还要伪造证据将脏水泼到许小姐头上,这辈子你也就只配和最下贱的奴隶作伴。」
他恨我恨得不加掩饰,恨不得我立刻死去,免得脏了他的眼。
我果真没有活多久,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刺客是不是盛祈安派来的。
最后陪着我的是谢简。
新婚夜,香炉在谢简的头上砸出血痕,但他没有死在那一晚。
刺客向我挥剑的时候,他挡在我的身前挨下一剑。
也没能救下我,这一剑将我和他捅了个洞穿。
那一刻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上盛祈安?
他分明连这个奴仆也不如。
现在,盛祈安站在门外,说出了和上一世一样的话:「知道你不甘寂寞,特意给你选了一个与你共度春宵,不必谢我。」
我听着他的讥讽,目光落在谢简的脸上,他垂着眼,一脸漠然,仿佛对一切无动于衷。
我拨开眼前晃动的珠帘,从床沿站起,一步一步走到谢简跟前:「把头抬起来。」
谢简依言抬头。
盛祈安果真会挑人,谢简的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
不过盛祈安是金尊玉贵养着的小公子,而谢简的脸上有风霜的痕迹。
我摩挲他的眼尾:「祈安的眼光总是不错的,只是身上的衣裳破旧了些,脸也有些脏污,洗干净了送来吧。」
满室寂静。
下人们恨不得把头钻到地底。
有些话他们听不得。
盛祈安的脸黑如墨,咬牙开口:「你说什么?」
我收回手,对着盛祈安笑:「我很满意祈安送来的这个人,而且觉得,他有好颜色,胜祈安三分。」
我转头看向谢简,他惊诧地直视我,脸上有神情波动,总算不再像个死物。
我对他莞尔:「我留下他了。」
2
盛府大婚如盛祈安的愿出了一个笑话。
盛家人将这事瞒得像铁桶一样,但总归漏风。
知情的公子小姐都在玩断句。
是他有好颜色,盛祈安的三分。
还是,他有好颜色,胜祈安三分。
不知道这其中事有隐情,还是人有隐疾。
他们私下里聊,看向盛祈安的眼神难免带上异样的神色让他不爽。
我却过得舒服多了。
不再愤怒伤心,追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让盛祈安那么厌恶,时刻紧绷,随时爆发。
在盛祈安盛怒,拂袖离去后,我期期艾艾地站在门口,看着盛祈安离去的方向哀婉:「你真要如此待我?」
对月伤怀,在看见谢简洗干净越发像盛祈安的眉眼后,才下定决心。
「如果这是祈安想要的……」
将所有窥视的目光关在门外,决绝地独独将谢简带入了房。
我让谢简给我卸去发冠,给我脱去华服。
我习惯了人的服侍,但他明显不会这些精细活儿,扯痛我的头发,拽掉衣裳上的流苏。
我本想生气,但一想到他因为救我而死,那点气就散了。
上一世,盛祈安执着羞辱我,勒令谢简不可远我三步。
但即使是这样,我依旧没有了解过他。
此刻,被布置得喜庆精致的婚房里龙凤烛灼灼晃眼,我靠在床头看着他。
也没有真的昏了头,打算就此跟他共赴巫山。
救命之恩,虽然没有救下我,但我记下了,会保他一命。
不过,做我的人,是要为我做事的。
我用手指挑开他的衣襟,内里的伤痕隐绰。
「在盛家做什么的?」
谢简垂着眼睛答:「洒扫庭院,劈柴担水。」
「何时起,何时归?」
「卯时起,亥时归。」
只让休息三个时辰,身上有那么多的伤痕,还被带来我这送死,不像是普通仆人,倒像是个可怜虫、撒气包。
我思索后,问他:「尽是力气活儿,想来劲儿不小。」
谢简微微抬眼看向我,有些疑惑。
「是,柴劈八垛,担水十数。」
我扫了眼身下这架床,红木漆雕,很是华贵。
我指了指床柜:「现在,你开始摇床,动静越大越好。」
3
谢简睁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好在很乖,没有疑问,没有反驳,起身开始摇床。
床笨重结实,摇出这种动静也实属不易,谢简不免喘息。
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不时夸赞他「不错」「很好」「就这样」。
房门被踢开时,盛祈安身后的下人都缩着头。
他气势汹汹地进来,看见谢简的汗浸透衣衫,勃然大怒:「林书意,你就这么离不了男人?」
他向我伸手,要将我从床上拽起来。
谢简挡在他身前,盛祈安没有推动:「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
我从床上下来,拉好滑到肩头的薄衫,从谢简身后走出来,一头闷进盛祈安的怀里。
「祈安,我就知道你才不舍得这么对我。」
盛祈安的身体僵硬了,有一会儿忘记推开我。
他的脸色青黑,双手箍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开:「你故意的?」
我抿着唇,轻声说:「没有,只是你想让我这么做,但我不想和别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的神情稍缓,扫了一眼谢简:「还不滚出去。」
谢简的脚步微动,我怀着希冀开口:「祈安,你是吃醋了吗?」
盛祈安犹如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怎么可能?我只是怕你丢了我盛家的面子。」
我伤心地低头:「那你还要把他留给我?」
「当然,你的品性也只配他。」
盛祈安冷嘲热讽,但是谢简被他继续留下了。
我多爱他呀,因他的羞辱背过身去,不愿见他。
盛祈安冷哼,像是战胜的将军,威风地走了。
他走了,我也不再装,将冷漠的神情暴露在谢简的眼底。
我问他:「盛祈安是不是很蠢?」
他再蠢也没有我蠢,在他身上空耗那么长时间,让自己不得好死。
总算知道,执着并不一定会得到回报,但可以得到报应。
4
盛祈安生下来就是弱胎,好不容易救活,被人说命短。
盛父死在战场,盛母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盛老将军宝刀未老,至今镇守边境。
盛祈安需要京城里的名药吊着命,盛老夫人留京把他当金疙瘩养,哪舍得让他习武,惯得他成了小霸王。
谁在他耳边吹吹耳边风,他就如被点燃的炮仗,事事冲在最前面。
偏他不信我的话,只觉得我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嫁给他的手段,心思不纯,目的不纯。
我落得被人陷害,刺杀而亡。
而他仰慕的许小姐嫁入王府,还让他念念不忘。
死前一刹,眼前走马观花,我在疑问,盛祈安究竟为什么这么厌恶我?
怎么想都觉得我罪不至此,该死的另有其人。
新房这边发生的事都传到了盛老夫人耳朵里。
第二日盛祈安早早离府,我独自敬茶,老夫人喝下了我敬的茶,褪下她腕间的镯子给我:「祈安本性是好的,你们已成夫妻,关系不宜如此僵硬,无论之前有什么怨仇,都该解开,我老了,今后要靠你们互相依靠。」
「祈安心中怪我,不是一日能解的。」
老夫人只是轻轻叹息。
我沉下心伴在她身边,等到日暮,老夫人派了她的亲随给我带路。
许小姐在我和盛祈安成亲的第二日举办了茶会。
抵达茶会香园时,许多人都已经告辞回家。
但中心亭子里还相对坐着一对璧人。
许袅袅一身飘逸的白衣,清冷出尘像个仙子。
盛祈安一贯欣赏她,说她不似其他闺阁女子那样矫揉造作,有能力有才华,眼界之大,不困于后宅小小天地。
他原先最爱张扬亮眼的颜色,在认识许袅袅后便喜欢上了素净的颜色。
他也一身白,像是家里死了人。
他们在谈话,许袅袅声音轻缓:「昨日新婚,今天你不该来的。」
盛祈安的声音也十分平静:「不关你的事,只是不想留在家里看见她。」
「她或许有苦衷,总归是大家闺秀,不会无缘无故做出那种事。」
「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为她开脱,她都把脏水……」
盛祈安不耐烦的声音骤然停下。
「脏水?」
盛祈安深呼吸:「你不用知道,免得脏了你的耳朵。」
我的手指扣紧了假山,将盛祈安不屑的神情刻进心底。
那等烈性的催情药市面少有,一旦沾染就会失去理智。
我派人排查药坊,最终确认一家店,巧的是,那家店的东家就姓许。
我拉着盛祈安在暗处亲眼看着许袅袅进出这家店。
他不如我所想的那样还我清白。
看我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恶贯满盈不知悔改的罪犯,冷厉地警告我:「你已经如愿和我定亲,不要再得寸进尺招惹许小姐,否则,有你受的。」
我闭上眼睛,压下心底的怨怒,听到许袅袅一声惊讶:「林小姐,不,盛夫人。」
我看向他们,盛祈安冷冷的目光投来:「你来做什么?」
我收敛目光:「祖母让我来接你回家。」
「不回。」
他给许袅袅倒茶,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
许袅袅含着歉意看了我一眼,接着与盛祈安说话。
我便在这里等着,等着盛祈安如何夸赞许袅袅,他生怕我听不见一般提高音量。
「许小姐这样的闺秀才是贵女表率,不像某些人,哼。」
我的身体晃了晃,走到他的身侧:「回家。」
他看了眼我身后的亲随,了然讥讽:「拿祖母要挟我?」
许袅袅无措似的站起身:「盛夫人脸色好差。」
盛祈安头都未抬:「不用管她,心计之多,惯会演戏。」
那我就演给他看吧。
我回头扫了一眼,谢简微微上前,我便合上眼,放心地晕倒。
身体被人稳稳接住。
在府外,盛祈安终于意识到我与其他男人亲近是在下他的脸面。
盛祈安猛地起身,一把将谢简推开,把我揽入怀中。
谢简的声音平静:「夫人昨晚一夜未睡,今天陪了老夫人一天,想来身子受不住。」
耳边能听到盛祈安的心跳声,他将我横抱起,擦过谢简的肩:「多嘴,回去领罚。」
我靠在盛祈安的肩头,听到许袅袅在唤他:「祈安。」
盛祈安定住脚步,对她说:「我改日再来看你。」
5
他抱着我离开香园,坐上马车。
他将我抱在膝头,冷哼:「别装了。」
我未答。
他掐了一下我的脸,我眉头没有动一下。
他许是觉得没有意思,松开了手。
马车内只余我和他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脸上:「就非要这么缠着我?」
早知今日,我就不会缠着他,可是人总是容易痴心妄想,困在初见里,不撞南墙不回头。
母亲出殡那日,受宠的姨娘将我关在后院,她要扣一顶任性不孝的帽子给我。
爹应付同僚,只觉得丢脸,不断催人叫我过去,却不知道我的境地。
外面有人看守,让我不要费力,以后林家后宅的天变了。
我陷入绝望,肩膀几乎脱臼,我一遍又一遍撞着门,在门被打开时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扶着我,松了口气:「你就是林小姐吧?」
他解开勒着我嘴巴的布条,束缚我双手的捆绳,踢开所有挡路的人,把我送到母亲的棺椁旁。
我后来向他道谢,他只是笑笑:「不碍事,幸好赶得及。」
他的眼睛里充满悲伤,转瞬即逝。
我后来才知,宾客吊唁时,姨娘说我夜里贪杯,今日怎么叫都不醒,又假惺惺地替我开解,许是我没有勇气相送。
盛祈安没信,他出生就没有娘亲,他觉得不会有人不愿意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
他不是个坏人,为什么后来对我那么坏。
眼底有微热滑过,盛祈安用指腹擦过,未发一言。
到了盛府,府医给我诊脉,手腕上的手指反复搭脉,许久之后才战战兢兢开口:「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盛祈安怔住。
我枕在枕头上,眼泪没入发缝。
盛祈安生下来是弱胎,他的孩子也弱,弱到生不下来。
上一世诊出有孕时,我还做过借这个孩子和盛祈安修复感情的美梦。
可是梦是碎的,我已经十分小心翼翼,孩子还是在第三个月流走。
我元气大伤,身体败了,精神也败了。
那之后盛祈安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我也没有心力做梦,撑着自己的那股精神,随着孩子的离开而消散了。
这场婚事开头就是错的,所以孩子不愿意投生。
躺在床上,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后,盛祈安还在房内。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低头看着我,像根木头一样干巴巴地说:「你怀孕了。」
我眨了眨眼,神情恍惚地摸上自己的小腹。
那一次,我和盛祈安都失去理智,我已经记不得那时的感受了,只记得在众人闯进来时我有多冷。
冷到骨子里。
我声音低哑地开口:「这个孩子不该来。」
盛祈安皱起眉:「我的孩子,怎么不该来?」
我苦涩地笑:「你我现在这个样子,适合生儿育女吗?你……那么恨我,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幸福的。」
盛祈安垂着眼睛,沉默许久,他坐到我的床边,手悬在空中,最终轻轻地落在我的小腹上:「孩子是无辜的。」
6
上一世我兴高采烈地跟他说我怀孕的消息,他兴致缺缺,只叫人好好照看我。
如今我表露出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他反而上心了,日日留在家中,查看育子书籍。
他的朋友叫他出去过几次,他都没有去。
盛老夫人对他现在的安分很满意,流水一样的补品被送进我的房中。
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会有心跳了吗?
我倚在小榻上,摸着肚子,谢简在一旁给我打扇。
盛祈安拿着书进来,看见谢简在我身侧,嘴唇微抿,走来踢了谢简一脚:「出去。」
谢简收了扇子离开。
盛祈安斜睨我:「你和他相处倒是融洽。」
我莞尔:「祈安挑的人好。」
「你……」盛祈安硬生生忍下来怒气,他用脚勾过坐凳,坐在我身前,「有孕之人不宜思虑过多,但我见你最近似乎心事重重?我都已经陪在你身侧,你还想什么?」
他眯了眯眼:「还是说,有人让你念念不忘,嫁给我了仍旧不收心?」
我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人?」
盛祈安冷着脸转开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想再承接他的情绪,敷衍地开口:「我想吃杨梅。」
盛祈安顿了顿,脸色更加难看:「我在和你说话,你在想杨梅?」
我低声说:「只是说说罢了,没有也没事。」
盛祈安的亲随进来,小声地跟盛祈安说话,但是屋子里太静,我都听见了。
许袅袅的药坊出了麻烦,让盛祈安过去帮忙。
盛祈安看了我一眼,起身就走。
我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阴云密布,要下雨了。
我等到夜色将近,令人备好马车。
我等待这么久的好事,终于到来了。
马车行到药坊前,这时候雨水冲散了路人,没有什么人看热闹。
麻烦也到了尾声,许袅袅和盛祈安都不在这里了。
谢简冒雨去问,回来和我说:「许小姐为表心意,请公子去流云小筑赏景了。」
我点了点头:「那就去流云小筑接公子回家。」
在哪里都无所谓,区别也就是在场的人多或者人少而已。
有心人总能把话传出去的。
但是流云小筑里却没有盛祈安。
这里雅致,三面临湖,许袅袅和一个男子相对而坐,听雨烹茶。
男子背对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可以确认他不是盛祈安。
这一次许袅袅很快看见我,惊讶地和那个男子说了什么。
男子转头,我看清了他的脸,他望着我,微微失神。
也是个熟人,好久不见。
谢简给我撑伞,我走过去,许袅袅走到廊下,低头看着我:「盛夫人,你来找祈安吗?他去满月阁买茶点了,怪我贪这个嘴,不然你们就碰见了。」
7
我心中没有波澜:
「许小姐贪的不只是那几块茶点。」
许袅袅脸色微变,她飞速地扫了眼身后的人,略不客气地对我说:「不知我哪里得罪了盛夫人,让你责备我贪心。」
我走上台阶,拽住她的手,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你给我下的药,你说,你哪里得罪了我?」
许袅袅的呼吸一滞:「盛夫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
她的眼眶立刻红了,眼泪积蓄。
屋内的人闻声走来。
我看着她的表演,揭穿她的目的:「就为了让盛祈安不能娶你,还要对你念念不忘。我与你素无冤仇,陷害一个无辜的人,你不怕遭报应吗?」
许袅袅的神情空白片刻,下意识抽出自己的手,我顺着她的力道向她踉跄。
雨水扫进廊下,地面湿滑,我感觉到失重感袭来。
许袅袅下意识躲开,在身后的人惊呼小心后,这才反应过来接住我。
可已经迟了。
我的膝盖磕到地上,小腹坠痛,豆大的汗珠汇集到下巴滴落。
我捂着肚子,大喘着气,痛到无法发出声音。
上一世的孩子流得突然,在我散步时就落了。
府医说这胎太弱,我也思虑过多,孩子保不住。
血浸湿我的裙摆,我的大脑发昏,孩子不想来,我也不想他来。
雨声变得朦胧,这一刹那十分漫长。
我好像听见了一声:「林书意!」
我的眼前在晃,看到深色的果子滚落到地上,再往上看……
是盛祈安惊慌地向我飞奔而来。
8
他将我抱起来,许袅袅匆匆追着他解释:「是盛夫人突然说我给她下药,我大为惊异,这才抽手的,没想到她会站不稳……」
「让开。」
盛祈安简短的两个字就让许袅袅停了下来。
我伏在许袅袅肩头,回头看她惊诧羞怒的脸。
想到上一世她对我说的话。
她嫁入王府,操办宴席。
我小产后出席的第一场宴会,脸色白得吓人。
她在无人注意时和我说,多亏了我的存在,才让盛祈安对她念念不忘,成为她最趁手的武器。
那天她和我说了许多。
说她对盛祈安的舍不得,却也可怜我。
药是她下的,药坊也是她故意让我查出来的。
她知道盛祈安不会信我,我会成为孤立无援的疯女人。
她说虽可怜我,但是谁让我就是最合适入局的人?现在和我坦白一切,也没有人会相信我。
小产之后,我的精神已经极度薄弱,她的刺激让我失了控,将她压倒,用尽力气掐住她的喉咙。
王爷大怒,是许袅袅求情,我才从谋害皇室的罪名中活了下来。
代价就是,盛家站到了瑞王的那条船上。
从中药开始,我和盛祈安都在许袅袅夫妻的设计里。
谋害皇室的罪责并不是推我出去就能摘干净的,我成了盛家的罪人。
我能感觉到有人在往我的嘴里灌汤汤水水,但是睁不开眼,眼皮好像有千斤重。
身边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还有清脆的耳光声。
老夫人愤怒的斥责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和男子交往,你真当她是什么单纯的闺秀?盛祈安,你什么时候可以懂些事?」
盛祈安没有辩驳,难得没有向着许袅袅说话,而是说:「我会查清楚的。」
我一点也不信他。
待我终于睁开眼,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后。
侍女在给我喂水,看见我睁眼,惊喜地向外通传。
我眨了眨眼,空洞地望着帐顶。
急促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盛祈安僵硬地开口:「人没事,孩子……以后还会有。」
我转动眼珠,看向他:「我和你的孩子吗?」
盛祈安紧抿着唇,不愿意低头。
我沙哑着声音:「是许袅袅。」
盛祈安别开眼睛:「她不是有意的。」
果然,亲生血肉也比不上许袅袅。
我笑了笑:「好吧,不是她,是我不小心。」
盛祈安错愕地看着我,他的喉结滚动:「你怎么……」
怎么不纠缠了?
谁会对一个已知结果纠缠。
他似是不安,坐在床边:「你不用怨恨她,再郁结于心。因这意外,祖母去许家要说法,事情闹到圣上耳朵里,许小姐与瑞王的婚事被按下去了。」
这就好,盛祈安怎么想不重要,这才是我的目的。
9
盛家与瑞王生了嫌隙,许袅袅美梦落空。
我付出了那么多,总要给他们设置点阻碍,这只是开始。
屋外还在下雨,我听着雨声,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谢简呢?」
盛祈安面容古怪:「你醒来想到的第一个人是他?」
谢简不允许离我三步远,这是盛祈安自己下的规矩。
我望着他,勾勒出一抹讽笑:「不是你下令让他留在我身边的吗,夫君?」
盛祈安听出我的讥讽,似要发怒,看见我的脸后,又忍了下来:「他护主不当,在外跪着受罚。」
外面的雨一直没停,跪一天一夜,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不怪他,让他回去歇息吧。」
盛祈安没动,定定看着我。
我懒得再与他虚以委蛇,之前表现得放不下他,才能让许袅袅觉得我还是个威胁,继续拉扯盛祈安的心。
他们有来有往,我才有机会尽快达成我的目的。
我没有波澜地与他对视,见他不动,我作势撑着病体起身,掀开被角就被他按住。
他高声说:「来人。」
侍女应声进来。
「让谢简回去。」
在侍女离开后,盛祈安仍旧按着我的手:「你在怪我不为你讨回公道?」
我奇怪地看着他:「你在意过我的心情吗?」
盛祈安的眸色微动,我自嘲地笑笑:「说笑而已。」
他盯着我,忽然放缓了语气:「你不用如此介怀,府医说你虽小产,但并未伤到根本,还会有孩子,不用这么……对我竖满了刺。」
我躺回被褥里,小小的动作就让我出了一身的汗。
我疲惫地回他:「可你不是一直这么对我的吗?」
我闭上眼睛:「盛祈安……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会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可以感谢你,也只有感谢。」
身侧安静了好久,久到我以为盛祈安不会再说话,久到我快要睡过去。
我听到了盛祈安的声音响起,带着意味不明的语调:「是吗?那如果我说,你中药那天,我是清醒的呢?」
困意顷刻间消散,我睁开眼睛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盛祈安垂眸,淡淡地说:「我自小体弱,什么药都吃过,很多药在我这儿药性都不大,那天的催情药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非解不可的。」
我不可置信地皱起眉:「你清醒着,那你为什么……」
盛祈安的手落到我的脸上:「因为你来了,你慌里慌张过来,中了药,模样真可笑,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就为了嫁给我。」
我的神色冷下来:「那我还得多谢你的成全了?」
他掐住我的两颊,眸色幽深:「林书意,是你来招惹我,又不安分,还去招惹别的男人,你希望我给你什么好脸色?我配合你的戏码,没让你一人名声扫地,你还好意思生我的气?」
脸颊生疼,我没力气挣开:「男人?谢简是你自己送来的。」
他冷哼一声:「他算什么东西,我说的不是他。你一边说爱慕我,闹得满城皆知,另一边又和别人私定终身,林书意,你当我是什么?」
我陷入迷茫,哪有什么和我私定终身的男人?
另一个想法窜进我的脑海里,我费力地握住他的手腕:「盛祈安,你清醒着,你知道如果那样做我们会成亲,可你还是那么做了,你完全可以阻止,那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盛祈安的手微微松动。
我质问他:「是你顺水推舟,你乐意的事凭什么都怪在我头上?」
10
我盯着他,两世的怨气让我无法从他脸上挪开一点目光。
心头一阵酸涩,我捂着心口,只觉得气喘不上来。
这比他不知情还要伤人。
「盛祈安,我在你眼里是下贱到什么地步才会用清白陷害你?而你打定主意要用这件事羞辱我一辈子。」
他涨红脸,失声反驳:「谁说我是要羞辱你一辈子,我是想……」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在遮掩什么隐情。
「你是想?你想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知道现在这个局面,你功不可没。」
盛祈安被我的话刺到:「我功不可没,你不是罪魁祸首?你不要忘了,是你下的药。」
「证据呢?就因为我爱慕你,就因为我出现了,所以你认准了是我下药,你有没有想过被陷害的可能?」
他气笑,好像我冥顽不灵:「你又想说是许小姐做的?那我与你明说好了,在你带我去药坊之前,我就知道那家店是许家的。」
我怔怔看着他。
他如同给我下最后一道死刑令:「那等药物都记录在册,许小姐早就给我看过了名册,有你侍女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对他喃喃:「你过来。」
我已经无力再和他争辩这些。
他的右脸颊上有盛老夫人掌掴之后留下的掌痕。
盛祈安微微蹙眉,向我弯腰:「你还要说什……」
我用尽全身力气,打在他的左脸上。
清脆的声响之后,只有我重重的喘息声。
「我真是……愚不可及。」
竟然还想让他相信我的清白。
许袅袅的三言两语就足以让他相信。
我费尽心思证明清白更显得可笑。
盛祈安的头被打偏,他转头看向我,眼里几欲喷火:「林书意!」
我捂着小腹,额头渗出冷汗:「若是我娘知道我喜欢上你是这个下场,她肯定情愿我没有送她最后一程。」
盛祈安眸中怒火渐渐消散,他看着我,流露出几分不忍:「算了,不跟此时的你计较。」
他拂袖离开,府医过来为我诊脉,给我止血喂药。
我的心火逐渐平复,躺在床上,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边境发生过动乱,被盛老爷子镇压,又得到皇上赏赐,盛家盛祈安又在京中风光了一把。
我死得太早了,很多事情都不清楚,譬如瑞王最后有没有继承大统。
夜间谢简就回到我的床边,他换了干净的衣裳,站在我的床头。
我虚弱地阖着眼,和他说话:「你想离开盛家吗?」
谢简不语。
我又问:「你恨盛祈安吗?」
谢简这才开口:「他是主子,我是奴才,主子怎么样,奴才都受着。」
我放空了大脑:「心里不怨吗?毕竟你也是盛将军的子嗣。」
谢简看向我,眼神不再沉静,充满了试探与审视。
谢简和盛祈安长得很像,他的娘亲是府里的家生侍女,盛将军出征前与侍女有过一夜,侍女有孕生下一子。
谢简很健康,而盛祈安体弱。
盛老爷子留下谢简,没有公告他的身份。
若是盛祈安活下来,被奴役好性子的谢简就是盛祈安的仆从。
若是盛祈安活不下来,盛府还有谢简存在。
11
谢简和盛祈安长得太像,盛祈安对他厌恶非常,却依旧将他留在府里,很是怪异。
上一世我没有考虑过谢简,可稍稍想了一下便感觉到有猫腻。
有意思的是,我在搜集消息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顺利地得到了这个结果。
老夫人在我嫁进来的第二天也提到了谢简。
她说那是个不错的孩子,既然盛祈安这么安排,就让他跟着我,随着我也见见世面。
谢简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我歪头看着他:「盛老爷子和你说什么了?」
他知道自己出身,还能按住性子受欺,心性非同一般。
谢简在我床边蹲下,直视着我:「夫人想做什么?」
我轻轻摇头:「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想不想做,你甘心在盛府做一辈子奴仆吗?」
他的眸光闪动。
我说:「我送你去边境,去参军,你愿意吗?」
谢简望着我,目光沉沉,许久才说:「夫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给他一条出路,是我的报恩,也是给我自己留条后路。
我对他笑笑:「你也是为数不多对我不错的人。」
我看着他望向我的眼神,心中微动,有些仓皇地收回视线。
报恩便罢了,千万不要再和心意混了。
我不就是前车之鉴。
在床上养了小一个月,盛祈安没再来找过我。
我做主为谢简放籍,送他去边境,老夫人没有阻拦。
想来对盛祈安也生了失望之心。
在我能下床前,收到了一封信,并不陌生的笔迹。
我想到在流云小筑看到的人,将信封拆开。
他问候我近日身体状况,愧疚那日没有来得及接住我。
他说他当初的承诺依旧有效。
我恍惚了一下,把信纸放到烛火上点燃,看火苗吞噬纸张。
侧方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信纸夺下,踩在地面熄灭了火。
信纸烧了一半,只剩下一个落款,和那句承诺依旧有效。
盛祈安垂眸盯着纸张,忽地冷笑:「你已经如愿嫁给了我,还和他纠缠不清?」
我看着他,看他的脸上不受控地爬满愤怒和嫉妒,脑海中隐隐有一丝明了。
「你说的,与我私定终身的男人……是她?」
12
我望着盛祈安笑起来。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却被我笑得羞恼:「你笑什么?」
我把他手中的信纸抢回来,念着上面的名字:「叶昭年。」
我扭头看向盛祈安:「你是说我与叶昭年私定终身,你得知后认为我朝三暮四?」
盛祈安瞥了眼信纸,脸色冷硬:「盛府独子的地位确实比皇商之子的地位要高些,所以你选择我来逃离你家。」
我深吸一口气,了然地点头:「原来,你认为我这些年对你的好只有利用?」
盛祈安不语,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知道他的想法,我的思绪反而平静了:「你觉得我在利用你,还要跳进我的圈套,你犯贱吗?」
盛祈安扯了扯唇角:「我是想看看,你还能轻贱到什么程度,离了你,谁给我热闹看?」
他兀地拽住我的手:「他可是很在意,我不过以你的名义给他知会一声,他就安排老地方约见,还单独给你写信。老地方?看来你们没少见面,也不缺这一次了。」
他拽着我向外走,我被他推上马车。
盛祈安催促着马夫,车行得很快。
我抽回手,稳住自己的身形,攥紧自己的袖口。
盛祈安不知道,叶昭年是女子。
叶家家大,关系复杂,叶昭年的母亲为了维持地位,将叶昭年扮作男孩,培养成叶家家主。
她在外有风流的名声,被家中人暗算,我与她偶然相遇,被她拐去扮作她的姬妾,令她化解危机。
我知晓了她是女子,她也没有暴露我的身份。
她向我诚心赔罪,对我帮助不少,我与她相识相交。
私下里与她出行,她说我若是无路可去,可以去找她,她永远为我留个位置。
这便是盛祈安口中的私定终身。
上一世,嫁入盛家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叶昭年。
她给我来过信,知道我在盛府过得不好,提出带我离开。
不过那时的我怀着孕,怀着和盛祈安夫妻和睦的梦,没有答应她。
后来她再次离京,我与她便没了交集。
我面无表情地思索着她说那句话时的场景,这种私下谈话,为什么盛祈安会知道?
耳边传来冷笑:「怎么,马上要见到情郎,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
我扫了他一眼:「你当时在我身边插了人?」
盛祈安不屑地嗤笑:「我又不在意你,给你安插什么人?」
不是我这边出的差错,那是叶昭年那边的?
若是叶昭年的对头,怎么就仅仅把话告诉盛祈安?
「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们的奸情的?」
我皱紧眉:「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从未说过你跟许袅袅偷情。」
盛祈安沉下脸:「你少污蔑许小姐,她清雅忠贞,与你不一样。」
「那你怎么不娶她?」
我嗤笑:「哦,她虽忠贞,忠贞的对象却不是你,你只是她闲时的乐趣罢了。」
不只是乐趣,还是利用的工具,他还在这里夸人家忠贞。
我不掩饰鄙夷地看着他。
不怪盛家二位要给盛家留退路,这位被人耍得像狗一样,盛家交到他手上算是完蛋了。
「林书意。」
盛祈安咬牙,突然抬手蒙住了我的眼:「不准这么看着我。」
我抓住他的手向下拽,他另一只手穿过我的肩膀,扣住我的手腕。
我被他禁锢在了怀里,挣脱不开。
他的呼吸打在我的耳侧:「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叶昭年和你的……交往的,等会儿见了叶昭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没应下也没拒绝。
之前和叶昭年常在城外湖心亭相见。
那处人少,湖心亭鲜有人去。
盛祈安站在竹筏上,竹筏漂浮,离湖心亭越来越近,已经看见亭中站立的人影。
他兀地不阴不阳地开口:「真会找地方,景色宜人,正适合谈情说爱。」
竹筏靠岸,他先一步上去。
我提着裙摆,避免被荡漾的水波沾湿。
叶昭年已经站在岸边,如同几年前那般下意识地向我伸手,又在意识到什么之后,将手及时收回。
余光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手掌。
盛祈安眼中没有笑意,嘴角却强行勾住一点「温和」的弧度,他说:「我拉你上来……夫人。」
13
叶昭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了然,将手收回。
我搭上盛祈安的手掌,他合上手掌,用力将我拉上岸。
手却没有松开,只是变了一个握手的姿势,牵手到了亭中。
叶昭年从我们身后进来,他的随从为我们三人倒茶,布下茶点:「看来传言并不属实,二位感情看起来很好。」
我看着石桌上的糕点,还和我从前爱吃的一样。
掌心一痛,我蹙眉看过去,掐我掌心的人面无异色,人模人样地和叶昭年说:「婚前是有些误会,让众人误解了我们的关系。」
叶昭年挑眉:「哦?那是成亲后解开误会了?」
盛祈安微微抿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他偏头看我一眼,语句有微妙的停顿:「她是我的……夫人。」
叶昭年饮茶,眸光意味深长,忽地对我说:「那日光顾着重逢喜悦,没能抓住你,书……盛夫人,身子养得如何了?」
我点头:「已经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叶昭年松了口气,她身后的小厮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放到桌上。
「这是我让人去关外找的灵药,路上费了些时间,索性不晚,现在吃还能补身体。」
我的手还没来得及放在礼盒上,盛祈安的声音冷下来:「多谢叶公子好意,不过补品将军府都有,无功不受禄。」
他把礼盒推向叶昭年。
叶昭年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强求:「也罢,看到你们感情甚笃我也就放心了。」
「哦?不知道叶公子那么操心我与我夫人的感情是为何?」
叶昭年笑笑:「实不相瞒,盛夫人对我有恩,早些年,我欲结良缘,可惜……」
她微微摇头。
盛祈安的脸色微变,握紧茶盏,语气些微迫切:「可惜什么?」
叶昭年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盛夫人心中有人,无论我如何做,她都看不见我。」
我险些被叶昭年的表演逗笑,低头吃着茶点做掩饰。
盛祈安的视线掠过我:「有人?」
叶昭年:「盛夫人心里有谁,盛公子不是最清楚吗?我离京已久,回来便听说那些盛夫人的传言,简直一派胡言,我与夫人相交不深都不信她会做出那等事,原还忧虑盛公子会介怀,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我都不相信的事,盛公子怎么会信?」
盛祈安的脸色有些难看。
我问叶昭年:「那日你怎么和许小姐在一起?」
叶昭年:「叶家也有药材生意,许家想要和我谈笔买卖,不巧那日有人在药坊闹事,我帮了许小姐一把,她便请我喝茶。」
她微微抿唇,眼中有愧疚:「是我反应迟钝,不然你就不会遭这段日子的罪。」
本就是我故意的,她反应再快也不会快过我。
「不是你的错,不用放在心上。」
叶昭年愧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盛祈安出声:「说来,叶公子当时在场,可清楚当时内子与许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盛祈安此行来的目的在这,就是为了给许袅袅洗清冤屈吧。
那天雨声嘈杂,我不知道叶昭年有没有听见什么。
但也无所谓,盛祈安左右都是要怪到我头上的。
叶昭年眨眼思索了会儿,缓缓说:「似乎听到了许小姐说什么……下药,污蔑?」
她轻轻敲了敲额头:「雨声太大,听不清,不过许小姐脸色不太好,有些慌乱。」
盛祈安眯着眸子打量我,似在揣测我究竟和许袅袅说了什么。
我当着叶昭年的面直说:「我说是许袅袅给我下药,她……」
盛祈安低声喝止:「林书意!」
我的话落,叶昭年接话:「若是如此,许小姐是个歹毒心肠的人,我也要重新考虑和许家的那笔生意了。」
盛祈安攥着我的手发痛:「叶公子,内子小产之后精神恍惚,对许小姐有恶意,她的话不用当真。」
我另一只手去掰盛祈安的手。
叶昭年疑惑:「盛公子不信自己的夫人,信别人?」
盛祈安抿唇,神色不自然:「实在是她胡话连篇,不得不再三考证。」
叶昭年轻声问:「那盛公子去考证过盛夫人的话了?」
盛祈安语塞。
叶昭年看向我的目光变了,有怜悯和其他。
「书意,早就与你说过和我一起走,你偏不要,这下可吃够苦头了?」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是够了,后悔了。」
但凡重生的时间早一点,我绝对不会再和盛祈安有后来了。
14
盛祈安猛地起身,把我拽起来,我踉跄倒在他身上。
他居高临下望着叶昭年:「叶公子,你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诱惑我夫人?」
叶昭年端坐,神色不动:「是啊,心疼她一片痴心错付。」
盛祈安气得嘴角抽动:「那是你不了解她,她的选择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攀高枝,离开林家。」
叶昭年顿了顿,似笑非笑看着盛祈安:「林家后院早就被她收拾得妥妥贴贴,她被欺辱早就是过去的事了。盛公子,是你不了解她。」
盛祈安一怔,神情空白:「怎会……」
母亲病故,我颓然好长时间,叫那姨娘钻了空子。
在被关入柴房时我就清醒了过来,该报仇报仇,该打压打压。
嫡长女的位置坐得安稳,在后院有说话的分量。
京中人说我不好惹,被姨娘传出一些恶毒的名声。
不过三两句话,不知道传进盛祈安的耳朵里,又成了什么样子?
他看我是有偏见的。
可惜我当初看不明白,一心只有那个救我出柴房的少年,有一个美好的开头,他对我亦有怜惜,甚至有时他的回应让我觉得他对我并非无意。
可是人心易变,我彻底将他当成救命的稻草后,他真的把我当根草。
现在想明白了觉得有些可笑。
我将自己放得太低,叫他这么看不起,也是我活该。
我对叶昭年说:「不必解释,徒增祈安的烦恼。」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盛祈安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我吐出一口气,叶昭年冷笑:「我回京不过一个月,书意一直在府中养身,如何密谈合伙?盛公子既然这么厌弃书意,不如你们离了去,我带书意走,也好让你与别人喜结良缘,省得各自折磨。」
我实在抽不出手,他将我的手攥得发红。
「不可能,她算计来的婚事,她想走就走?」
叶昭年眯起眸子,盯着盛祈安,好像看出了什么。
「盛公子.....」
盛祈安冷硬着脸:「她既然嫁给了我,死也是进我盛家的坟,叶公子不要痴心妄想。」
叶昭年扯了扯嘴角,懒洋洋站起身,走到盛祈安对面:「盛祈安,你应该也听闻过我的风流名声,我这人看别的不准,看情特准。」
她抱臂看着他:「你对书意到底是不是恨,如果是恨,那又因何生恨?」
她看向我,目光怜悯:「若是恨她,不想着让她挫骨扬灰,而是让她进你家祖坟?」
15
见过叶昭年之后,盛祈安又没了人影,听到的消息都是他恰好和许袅袅在一起。
我的身体大好之后就跟在盛老夫人身侧学着做事。
府里收到了边境的来信,老夫人一封一封地看。
看完盛老爷子送来的信,又拆了一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孩子果真适合战场,盛家延续有望。」
应当是谢简寄回来的信件。
我佯装不知,老夫人将信给我:「他在信里也问了你的安。」
我接过来,随意扫了一眼就放到桌上,蓦地听到老夫人说:「你都知道了吧?」
我的身上冒出一股冷汗,控制着表情,疑惑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笑笑:「莫装,我知道你在打听些什么,祈安实在支撑不起大梁,有个人能激他上进也不错。」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为何一开始不认谢简?」
老夫人无奈地摇头:「谢简生得比祈安要早,他与他娘都被偷偷藏在了外面。原先我没有把那侍女的离开放在心上,直到我儿战死,你婆母生子难产,侍女带着孩子回来索要名分。你祖父大怒,侍女为了给她孩儿谋路,硬生生触柱而死,孩子留下了,可终归见不得人。祈安身弱还要照顾,受不得刺激,那个孩子就在府里随意生长,只叫他别死了,可没想到他倒是有了出息。」
我看着信件,谢简没有和盛老爷子相认,而是靠自己在士兵中露头。
「不过无论谢简成什么样子,」盛老夫人看着,神情已然有了威压之色,「祈安是盛府唯一嫡子,他的地位不会变。你与他夫妻一体,多谋多思,也并非好事,做什么都仔细后果。」
我垂下眼睛,安静点头。
她纵容我把谢简的身份查出来,借我的手从谢简离开给盛家留下后路,现在把实情坦白是为了敲打我,不该想的不要妄想。
老夫人拄拐站起来:「祈安已经在酒楼里待了半个月了,你也是时候把他接回来了,去吧。」
盛祈安是酒楼常客,他虽不能饮酒,但是喜爱热闹,经常与一堆公子哥在酒楼玩闹。
酒楼里有专门为他准备的房间,里面陈设一应俱全。
我打开门,被冲入鼻腔的酒味呛得皱眉。
盛祈安的小厮惊惶地站在我身后:「夫人,谁劝少爷都不听,他已经在这里喝了一天了,再这样下去,就……就不好了!」
我挥手让他退下,穿过一地的瓶瓶罐罐,走到盛祈安的床边。
「盛祈安。」
床上的人好像醉死了,一动不动。
我左右环顾,看到铜盆里净手的水,端起来直泼到他的脸上。
盛祈安的身体弹了一下,他用袖子挡住脸,怒气冲冲地想要起身,可起到一半,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我说:「盛祈安,你真是个废物。」
盛祈安眯着眼,下巴上有了一层胡茬,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我,晃晃悠悠地坐起来:「我是废物,那上赶着嫁给废物的你又是什么?」
我不被他的讥讽所扰:「我下贱,所以我遭到了报应。」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没有防备被他拉过去撞进他的怀里。
醉鬼的力气比平常要大好多,他紧紧箍着我:「你别想逃开我。」
他身上充满着酒味,难闻得让人想吐。
我用力推他:「你看清楚了,我是林书意,不是许袅袅,放开我。」
稍微推开一点,又被他紧紧抱回去,他低低地说:「我不与你斗了,你也别再和我置气,我们以后就和其他夫妻一样,好不好?」
我惊诧于我听到了什么。
盛祈安要和我做寻常夫妻?
他是喝酒喝得脑子坏了吗?
他喃喃自语,像在说梦话:「书意,林书意,书意,我们,还会有孩子。」
我愣了一下,他向我的脖颈中埋头,低声说:「我不在乎是谁下的药,是你也好,别人也罢,恨也要纠缠在一起。我只是……只是不想,不想你对我只有利用,就算你对我只有利用……」
16
脖颈间有一片湿润,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沉默着,不为所动。
上一世,这一世,我流的泪比他多多了。
「怎么,这段时间和许小姐在一起还不开心吗?」
盛祈安不语。
房内闷热得让我喘不上气。
我又开始挣扎,他忽然说:「我查到了。」
我的动作一滞。
「是我错信。」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和叶昭年私定终身是她说的?」
盛祈安的回应很慢:「她只说你与叶昭年交往甚密。我亲自去过湖心亭,看见你与他密会,他为你整理头发,而你笑意盈盈……不过那都过去了,我现在知道了你的态度。」
我抿了抿唇:「那下药的事呢?」
盛祈安默然片刻,再开口嗓子变得有些哑:「当初我会去那个房间,是有人说一小姐在那里出了事,我以为是你。这些时日再去查时,那个人已经死了,他的家人却曾收到一笔钱。」
「许袅袅?」
「......嗯。」
「你这些天与许袅袅在一起,都做什么了?」
「我只是跟着她,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点了点头:「他人口中的我,你不加思索地相信。许袅袅形象被毁,你就小心求证。盛祈安,别和我说你喝这么多酒是觉得对不起我,是后悔了?」
我拍了拍盛祈安的肩膀,在他耳边说:「向你没出世的孩子忏悔吧。」
盛祈安收拢胳膊,将我抱得更紧,他忍着声,可是到后来还是呜咽出声。
我等到他的哭声平息,颤抖的身体缓和,继续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对待许袅袅呢?该不会在这里喝了一天的酒,还是舍不得吧?」
盛祈安抬起头,湿润的眼眸里浮现狠意:「我肯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盛祈安,在你最恨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杀掉我?」
盛祈安微怔,喃喃出声:「你已经……这么想我了?」
我固执地看着他,在他对这一切都不知情的时候,我伤害了许袅袅,他会想杀了我吗?
盛祈安垂手,慢慢地握住我的手:「我从来只是恨你心里没我。」
「书意,我恨过你,不想让你好过,但是我赶不走你,也不想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从来不喜欢许袅袅,我只是想用她气你……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行吗?」
17
我怎么想盛祈安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打算报复许袅袅。
我的脸上无法抑制地露出笑容,只搅合了她和瑞王的婚事怎么够?
我可是命都没了,盛祈安的倒戈有利于我。
我抬起另一只手,为盛祈安梳理头发,柔声说:「好,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意了,从今以后,我们好好的,但是……」
「但是什么?」
他紧张地追问。
我压抑着翻涌的恨意,说话声都在颤抖:「许小姐一次又一次害我,我……很害怕。」
盛祈安偏头蹭了蹭我的掌心,像只小狗:「没事的,我会让许袅袅有她的报应。」
盛祈安有什么手段?其实我不信他能想出什么高明的手段。
我叹了口气:「可她背后有瑞王,皇亲贵胄,我们怎么敌得过?」
盛祈安轻笑,有几分胸有成竹:「许袅袅最近四处参宴,是因为边境战事僵持,对方欲割城和亲。陛下后宫充盈,有意将公主赐婚皇子,而几位王爷中,瑞王是最合适的。许袅袅正想方设法提升名望,让哪位大人夫人在陛下皇后面前提一提她与瑞王。」
我的眼睛微亮,上一世没有我的搅合,许袅袅已经嫁入王府,和亲来的公主对她威胁不大,现在就不一定了。
「你是想让瑞王迎娶公主?」
盛祈安摇头:「不是,多了公主只会让许袅袅更加不服气,她图谋至今,不会轻易放弃瑞王。」
我点头:「也是,你更了解她一些。」
盛祈安的身体一僵。
我总算可以逃脱他的怀抱,舒了口气,想法瞬间活络起来。
「他们两个不是两情相悦吗?怎么只能让许袅袅一人付出努力?」
战场可是提升名望最快的地方。
我与盛祈安回家,在下马车时,还是互不理睬的模样,完全与传言中一样,面不和心不和,一对怨侣。
进了房间,他去清洗干净,我也换掉了沾染酒气的衣裳。
他出来之后便向我走来,在床边踌躇。
我卸去钗环,看到他的模样,猜到他的意思,主动开口:「要做戏,你还是与我分开睡吧。」
成亲以来,谢简在这个房里的时间都比盛祈安长。
盛祈安面露失望,没有离开,而是走到我身边,捻起我的一缕头发:「府内的事,他们不会知道。」
我笑了笑:「究竟是胜祈安,还是盛祈安?这话也是在府里说的,不还是传出去了吗?」
盛祈安一滞,想起来他对我做过什么,神色闪过慌乱,捏紧了我的头发。
我吃痛,把头发救回,他干涩地开口:「我知道你不会和他发生什么。」
我看向他,原本还想着要做戏,能忍则忍,可我发觉我忍不了:「盛祈安,你说这话不觉得自己无耻吗?」
我与谢简不会发生什么,而盛祈安如愿羞辱了我。
这是他得的利,现在当作理由说出来企图以此安抚我,还想要我感谢他的信任吗?
我深吸几口气,平复内心的波澜,将话题转回去:「以防万一,你还是回去睡,不要让许袅袅生了疑心。」
我态度坚决,盛祈安眼中的希冀逐渐黯然。
第二天,他照旧与许袅袅一道出行,京中谁都知道他与许袅袅交好。
我留在家中伴着老夫人。
午间便听闻陛下下了圣旨,瑞王领兵前往边境,不破不还。
盛祈安很快回家,他来见了老夫人,几句话哄得老夫人心情好转,将我叫回房。
「前几天我不过提了几句瑞王和和亲公主,许袅袅就坐不住向瑞王提议出征,瑞王是个有野心的人,对他来说,自然是建功立业的诱惑更大,说不准他还能和我祖父谈到一起去,远远利大于弊。」
我坐在桌边思索,总觉得瑞王出征,许袅袅并不会安分地在上京等着。
她单是对我就草蛇灰线设计了那么久,从我与叶昭年交好时她就用了心计,后面层层圈套叠加,让盛祈安厌恶我。
习惯精心安排,把目光放到很远之后。
战场局势明朗,但是人心不是,许袅袅放心瑞王离开她那么远那么久吗?
许袅袅做了许多惊世骇俗的事,是个贵女,却抛头露面经商,不加掩饰地和世家子弟交好,不注重男女大防,得了许多世家公子的青睐,却少有非议,反倒都在赞她不与寻常女子一般。
她再做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
我看向盛祈安:「你还得跟着她。」
盛祈安蹙眉:「为什么?瑞王已经走了,许袅袅本人没有什么威胁。」
我的脑海中在思考许袅袅还会做什么。
盛祈安却动了气:「书意,你不想与我亲近便罢,也不要把我推出去。我们是夫妻,今后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与我隔阂不消吗?」
我回神看着他,他脸上挂着熟悉的怒气。
真是个炮仗,不点也炸。
我对他微微一笑,他的怒火散了,怔怔看着我。
我说:「我还需要叶昭年帮忙。」
他的眼里重新积蓄怒火。
18
盛祈安气性大,做事毛躁不计后果。
叶昭年胆大心细,人脉众多,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帮我。
但当我跟她说了之后,她一口应下,笑眯眯地跟我说:「你救过我,又是我难得的知心人,我很珍惜我们这段……情谊的。」
盛祈安就在旁边,叶昭年话说得似是而非,可他只能忍下,看向叶昭年的目光就像在甩刀子。
叶昭年的性别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打算告诉盛祈安。
他之前说他已经不介怀我与叶昭年的事,这次回家之后脸色虽不好看,我也没打算开解。
之前追着哄只让他厌恶,我已经受教了。
他难得在家中用饭,祖母休息之后,他屏退下人,放下筷子,一副有正事要讲的模样。
我看向他,盛祈安抿了抿唇,低声问我:「你对叶昭年……当真没有情意?」
我垂眸咽下汤。
「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叶昭年虽然说过你拒绝了他,但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紧紧盯着我,迫切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放下汤碗:「我与她是君子之交,就像你之前待许袅袅那样。」
他听见许袅袅的名字又要解释什么。
我打断他的话:「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信不信由你,你若是不信……那便不信吧。」
我擦拭唇瓣,起身离开。
听到身后人重重的呼吸声。
许袅袅果然没有在上京待着。
在大军离开的第五天,许袅袅衣衫狼狈地被人扔在集市最热闹的地方。
哗然引起一阵风波。
许袅袅痴心瑞王,乔装跟随,却不料被山匪劫掠,在土匪窝里整整两天。
她向人争辩她是清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能有几个人相信她?
略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想要迎娶她。
这等名声想要嫁入皇室,难如登天。
许家这段时日都闭门谢客,可还有许袅袅疯魔的风声漏出来。
她曾经给许家带来不少风光,不知道许家还会不会保她。
给她定亲,送去庵庙,或者……死?
她站得比我高,摔下来也比我惨。
心情舒畅,我遣人给叶昭年送了不少谢礼。
她给我寄来了一封信,我没有拆开,信被人夺去,放在烛火上,烧得一干二净。
烛火的影子在盛祈安脸上跳跃,他没看我:「这下你可解气了?」
我看着地上的灰烬,有些可惜。
「一般。」
许袅袅只是其中一个。
还有瑞王……我与他没有直接的交集。
如果我想得不错,派人刺杀我的主使就是瑞王。
我没有了利用价值,还差点伤害了许袅袅,哪怕是他们故意刺激我,我也要付出代价。
能那么喜欢许袅袅,瑞王肯定和她是一类人,只有价值区分,人命如草芥。
可是瑞王,我该怎么做?
战场不是我能插手的地方。
「林书意,我就在你眼前,你能不能看一看我?」
我被喊回神,眼前的盛祈安好像绷着最后的神经,将要爆发。
他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拍在桌子上,盯着我咬牙开口:「你日日待在府中,却还能勾着别人。叶昭年帮你护你给你写信。这个在边境的也是,不远万里送来一封信,只有四个字,『如你所愿』,如你所愿?你和他有什么秘密的愿望只有你们两个知道?嗯?他是个奴仆的时候你都看好他,现在他在军队拔尖,你是不是想干脆与我和离了,等他回京?」
19
盛祈安压抑怒气说了一通。
我的注意力全在谢简送回来的那四个字上。
「如你所愿。」
他知道我什么愿望?
肩膀猛地被人扣住,我不得不看向盛祈安,他的眼睛红了,翻涌着浓烈的情绪:「你想让我怎么做,你说啊,你不要什么都不和我说,直接在心里判了我的罪,我知道我以前错了,我在弥补了,给我时间,我能做得更多。」
肩膀被他按得生疼。
我皱眉去推他:「你弄疼我了。」
「叶昭年走了,又来了一个谢简,送走了一个谢简,又来一个叶昭年,你身边怎么这么多人?」
我吐出一口气:「谢简是你送来的,叶昭年也是你带我去见的。」
盛祈安的眸子颤动。
我接着说:「错是你犯的,弥补也是你自己要做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不是吗?」
他望着我,突然把我拥进怀里,紧紧的,不留一点缝隙,他身上的热度传到我身上,把我包裹。
我放弃挣扎,突然想对他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时候是在何时吗?」
他不语,我自顾自地说:「是见你的第一面,你救我出柴房,我的肩膀撞到的不是木门,而是你。你疼得嘶了口气,我的心也突然跳得很厉害,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见过最好看的少年,也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盛祈安,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见到了你最好的样子。」
初见越美好,后来越残破。
盛祈安长久不说话,他又哭了,低低地忍着哽咽。
我和他都不是彻底的坏人,可能就是缘分不够,即便身在一起了,心却相距甚远。
我喜欢他的时候,他只顾厌恶我,现在他喜欢我,我却觉得他鲁莽浅薄。
也是,如果他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就不会肆意闯进人家后院,找到柴房里的我。
同样还是他,可我厌烦了。
我不自觉地出声:「是我变了,我变心了。」
「不是的,你没有,别说了……」
我抬手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祈安,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20
盛祈安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陪在老夫人身边,他也陪在老夫人身边。
我去书房记账,他也去书房看书。
他变得小心翼翼,不再用发冠,整日把头发梳成高马尾。
一举一动都在复刻当年的少年。
我不打算与他和离,在盛府一切都好,权势威望金钱,远比我回林家或是自立门户要好得多。
除了一个不太入眼的人,但好在他现在乖觉。
许袅袅约见他,他第一时间告诉我:「书意,我不去。」
他睁圆了眼睛,局促地等待我的反应。
我看了许袅袅的来信,字迹缭乱,语句颠倒,看起来快要失去理智。
「你是她最后一根稻草。」
盛祈安难掩厌恶的神色。
「去看看吧。」
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她当初在我小产后激怒我的场景历历在目。
我也想看看她的悲惨下场。
他们约在流云小筑。
我让盛祈安独自进去,自己留在门外。
听到许袅袅在里面向盛祈安不断地哭诉她是清白的,土匪只是关了她两天。
她家里人只给了她两个选择,一个是自缢保全名声,一个是剃度常伴青灯古佛。
她都不想要,瑞王现在不在上京,但是她还有盛祈安。
她哽咽着对盛祈安说:「祈安,你能娶我吗?我不求正妻的位置,妾也可以,我好不容易出了家门,约了那么多人,只有你来见我,我只有你了。」
语气可怜,让闻者落泪。
盛祈安的声音很冷:「不可能。」
「……祈安?我们可以不用发生什么,你只当在救我的命。」
盛祈安一字一顿:「不、可、能。」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我轻轻走到窗子边,透过窗子往里看。
许袅袅还是一身白衣,脸白如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是因为我被土匪捉去了,所以你也那样看我?」
盛祈安的声音没有起伏:「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我的清白,还能是因为什么?林小姐对你做出那种事情你都可以娶她……」
「你不要提她!」
盛祈安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语调倏然提高。
许袅袅怔怔看着他,满脸不解:「为什么……」
「是不是她做的那些事,你不清楚吗?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不清楚吗?」
许袅袅愣了半晌,露出了然的神色:「她又向你污蔑我了。」
语气笃定,煞有其事。
盛祈安突然出手,勒紧了她的脖子:「我说,你没资格提她,都是因为你……」
21
许袅袅露出痛苦的神色,脸色酱紫,而盛祈安还没有收手的意思。
我快步上前,搭上盛祈安的手臂:「松开。」
盛祈安不能杀了许袅袅,让盛家惹上一身腥。
盛祈安看向我,重重喘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许袅袅脱力坐到地上,她咳了好一阵,满脸痛苦,声音沙哑:「是你。」
我居高临下看着她:「还有话要说吗?许家的人快到了,你要是没话说我们就走了。」
许袅袅的眼神如同淬毒,她盯着我:「怎么会是你的原因?」
我笑笑:「我也很奇怪,你怎么就这么看不起我?」
前世今生,她都把我当成一个棋子,一个随意为她牺牲的物件。
许袅袅不可置信:「你一个恋爱脑的闺阁小姐怎么和我比?」
我眨了眨眼:「闺阁小姐,你不也是?」
她开始自言自语,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总归是自命不凡、看不起我的话。
看来身处绝境,她的表现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感到索然无味,转身离开,盛祈安跟在我身后。
突然,身体被带动,耳畔响起一声:「书意!」
刀尖入肉的噗呲声。
盛祈安胸前的衣服上绽开血花。
许袅袅的脸上被溅上了血,她颤抖着手,松开匕首。
匕首插在盛祈安的心口。
我扶住盛祈安,却支撑不了他下落。
我撕扯裙摆,堵住他冒血的伤口,大声喊人。
许袅袅怔愣地看着盛祈安,失神地呢喃:「不,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会替她挡?我……我不想你出事的啊。」
盛祈安的脸越来越白,费力地想要说什么,可是张口咳出血来。
我捂着伤口,想要让血流得慢一点,顾不得他在说什么。
「书意......」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我的嗓子好像被堵住,没有闲情做出任何表情,神情冷得可怕。
「没事,大夫不会让你有事的。」
盛祈安颤着手抓住我的手腕,我抬头看向他,他居然在对我笑。
「如果……我活下来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
随行的下人涌进来,按住一旁的许袅袅。
许袅袅开始崩溃,疯狂地大喊:「放开我,我是未来王妃,等瑞王回来,你们都得死。」
下人将盛祈安抬上马车,我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涣散。
匕首直插进他的心口,他成了一个血人。
我望着他,手在抖,不知不觉,脸上好凉。
盛祈安的指节落到我的脸上,血珠沿着他的手指滚落。
他说:「书意……你只喜欢过我,是不是?」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点头:「是。」
他露出笑意,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掌心里下坠。
我握紧了不让它滑下去。
这时候的盛祈安神情释然,他吐出一口气,眼神放空:
「只有我......」
我的心里骤然空了一块儿,往日种种,好像在此刻都成了碎片。
我在盛祈安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的嘴角勾起,眼眶中滑出眼泪,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在到达医馆前,盛祈安合上了眼睛。
22
盛祈安弱胎出生,别人都觉得他活不长。
可他活得张扬快活。
在别人都觉得他身体无恙之后,他突然死掉了。
许袅袅进了大牢,许家放弃救她。
她心心念念的瑞王也没能从战场回来。
瑞王急功近利,追进了敌人的圈套,首级都被人割了去。
我军军心大乱,盛老将军连孙子的丧礼都赶不回来。
盛老夫人的身子一下垮了,连日下不了床,身体微微好转,她就进了宫,要许袅袅的命。
丧事由我操办,我披麻应对前来吊唁的人。
一位又一位,一批又一批,只觉得人已经麻木了。
看见盛祈安的棺椁会时常恍惚,他死了?
叶昭年来为盛祈安烧纸,她让我节哀。
在盛祈安咽气前,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叶昭年是女子。
没有什么和我私交甚密的男人。
他终于彻底信任我的情意,却也知道,我和他到底是白白错过了。
在盛祈安下葬半月后, 许袅袅所做的事都被查得水落石出,包括她对我和盛祈安的算计。
她被处死后, 盛老夫人失去了所有精气神,每日捻动佛珠。
盛家大大小小事务由我操持。
在年关时,盛老将军终于受诏回京。
老爷子身披甲胄, 很有精神, 在看到祠堂里的灵位后,骤然间老了。
他独自在祠堂呆着, 不让人接近,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
出来之后,又恢复了威严,他宣布谢简是他亲孙, 今日认祖归宗,从此以后名为盛简,绵延盛家意志。
盛简随老爷子回京,与我见过几面。
不过此时要避嫌了。
起初他是仆人, 我是他主子。
现在我是他寡嫂, 他是我小叔子。
他的名字刻入族谱,往来宴客。
现在家中的女主子只有我能理事, 同样忙碌。
年关之后,家中终于清闲下来, 我看着他在园中练武, 忽地想起他那封信。
「如你所愿」。
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向他迈了一步,他的视线就率先扫来。
我顿在原地, 他收势向我走来,在三步外停下, 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我。
他微动了动嘴, 没有出声。
我轻笑:「现在该叫我嫂嫂了。」
他微微颔首, 却没叫出来, 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我问他:「你信里说的『如你所愿』是什么意思?」
盛简声音很低:「你不是想要报仇, 想要他们死吗?」
我浑身一冷, 警惕地看着他。
盛简似乎察觉了我的紧张,眸光一乱, 紧跟着说:「我也是。」
「你也是?」
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那个陪我一剑洞穿的人。
「你......也是?」
盛简点头。
我抓紧了衣袖,飞快地思索上一世除了用香炉砸破他的头之外有没有对他不好之处。
「你在帮我?」
盛简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为什么帮我?」
盛简垂眸眨了眨眼, 轻声说:「因为,你很可怜。」
我诧异地看向他:「我那样对你, 你觉得我可怜?可怜的人是你。」
他干巴巴点头:「我也可怜。」
问一句说一句, 让我想笑。
他的唇角也微不可见地翘起, 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那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嫁进来的时候。」
「然后你就发现了我的不一样?」
盛简点头。
我压低了声音:「瑞王是你……」
盛简不语, 还是点头。
我对他刮目相看,盛家血脉没有白白遗传, 做人很木讷,在战场上如鱼得水。
知晓他是友非敌,我放下了悬着的心。
老夫人放权,我安心做着盛家主母。
重活一回, 幸而我没有浪费这个机会。
狼狈崩溃,皆留在过去,我不会再让自己深陷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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