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穿越过来时,我已经在侯府当了三年妾室。
传闻当今圣上自落水后性情大变。
重科教、杀奸佞,雷霆手段,各臣府血流成河。
直至上元灯会,君王一瞥,第二日便下旨将我强接入宫,冠以后位。
百官震怒,向来冷淡的侯爷更是在宫门外长跪不起,额间都磕出血印。
可没人知道,承乾殿内,杀人如麻的君王正跟我面对面吃火锅。
他握着酒杯,佯装不经意问:
「要是以后我跟你夫君打起架来,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1
上元节,京城是泼天的热闹景象。
侯府也一早便挂上了花灯,香烟缭绕、花影缤纷。
只是璀璨的花灯下,我的面上仍旧没有半点血色,一片惨淡。
但翠枝却似乎很开心,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子处:
「侯爷瞧小娘整日闷在府中,人都消瘦了一圈,上朝前特意吩咐奴婢务必替您好好梳洗一番,今夜灯会,他亲自带您出门散心。」
「小娘,想来侯爷心里还是记挂您的。」
我原倚在软帐中,懒融融地不愿起身。
闻言,只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冷笑:
「你若喜欢,这个高门贵妾你来当。」
翠枝吓得一个激灵,当即就跪地上了。
「奴婢失言,请小娘责罚。」
她这一跪,反倒让我笑了出来。
穿越过来这么久,我还是不太习惯别人在我面前动辄跪下磕头。
况且,前几日那位苏氏嫡夫人赏我一顿板子,好在翠枝扑上前来挡了几下,才没叫我上了西天。
我这一笑,翠枝便知我不是真生气,没一会儿便又开始乐滋滋起来。
「听闻今日灯会,陛下也会来,与万民同乐。」
「说起这位陛下,可真是怪得很,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自落水后忽然性情大变。」
「大改科考不说,还重翻了近十年的百官考绩,诛杀了好多位先帝重臣,不论是高门府邸还是京中大牢,皆是血流成河。」
「最最蹊跷的是,有宫女夜伺承乾殿,竟瞧见陛下多夜不寐,伏在案前写着画着些什么;凑近一瞧,竟像是某种打仗用的兵器,三头六臂,威风至极。」
我原倚在软帐中,懒倦疲乏地听着她碎碎念。
闻言,心中一怔,喃喃道:
「三头六臂……听着倒像是坦克。」
翠枝登时眼前一亮。
「小娘博学广知!只听闻那陛下见了宫女也未有半分不悦,只笑着说,此物名为坦克,是最上等的兵器。若此物制成,收回边疆失地指日可待……」
我忽然一个激灵,直起身来。
翠枝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真切了,只听得见自己怔怔的碎语:
「卧槽……难道我老乡来了。」
2
我原对这上元灯会并无兴致。
穿越三年,我以为我会跟小说里万千个穿越女一般,要么穿成农女搞基建,要么穿成高门贵女走花路。
出息一点的,还能整个女帝当当。
可我嫁给了沈淮之。
凭着一张相似的脸,替了他死去青梅的身。
沈淮之高门嫡子,才智双绝,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郎君,也是无数高门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拜朝做官后,更是游刃有余,成了风光无限的权臣。
可自他的发小青梅去世后,世间便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他娶了太傅之女,那个含着京城最贵金汤匙出身的姑娘。
却并不爱她。
沈淮之夜夜宿在我府中,与我缠绵。
那时他青袍玉立,含笑为我插上簪子时,我也会恍惚,以为自己是甜文女主。
可他却不愿留下我的孩子。
三年来,我已流产过两次。
那一头的正室大娘子失了宠爱,满心的愤懑悉数往我这个妾室身上泄。
哪怕是在院子里赏花逗鸟,也能被她挑出错处来。
三天两头的禁足、一月一次的板子。
沈淮之看在眼里,却并未阻止――只因苏氏出身显赫,连眼泪都比我这条命尊贵。
妾本贱籍,妾通买卖。
我于沈淮之而言,也不过是个奴隶和肉便器。
长此以往,我的身子已被折磨得不似人样。
最严重时,连呼吸都带着火星子灼过般的痛楚。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活,想风风光光地活。
什么制火药一硝二硫三木炭,加点白糖大伊万。
心血来潮时,我甚至用狼毫写下万字论文。
《如何解决中国古代商人地位低下阻碍生产资本流动》。
《如何在儒家文化盛行的情况下推动工业革命发展而不受阻止》。
写完润色,心潮澎湃,差小厮伪装成平民百姓,送去各官府。
这是我在现代空调房里躺着天马行空想象自己穿越时,最想干的事。
他们看不看得懂,根本不打紧。
可后来,苏氏捉拿了那名小厮。
网罗编织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栽在我身上。
那小厮为了给我抵命,活生生被打死在院子里。
他的血染了我一身。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活人被打死时是真的会七窍流血。
原来这里不是开放游戏世界,没有探索模式。
这里是一个完全的,陌生的,现实世界的地狱。
后来,我只想活着。
不求顺遂,只求平安。
再后来,我不想活了,却连求死的动力也没了。
困囿于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听翠枝给我讲冷笑话,日子便也这么过着。
沈淮之偶尔也会来。
只是我日渐憔悴,再无半分艳色。
与一具行尸走肉无异。
他想要什么,就请他自便吧。
3
上元灯会热闹至极。
我不远不近地跟在沈淮之与苏氏身后,有些没精打采。
然而没过一会儿,只见原是人头攒动的大街处,忽然出现了数批皇家御马。
那是天子的仪仗队。
天家护卫,威风凛凛,有序驱散着百姓,口中大喊着:
「天子出行,闲人退让!」
我被人流裹挟着磕磕绊绊地往前,翠枝在一旁护着我。
人潮拥挤,沈淮之揽着苏氏,便顾不上我。
回过神时,我已经同他们走散了。
翠枝闷闷道:
「早知是这幅场景,倒还不如不出来的好。」
我笑了笑:
「谁都想一睹天子圣颜,难免如此。」
人群中,我远远看到了一架被簇拥着的銮驾。
帘帐内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四目相对的一瞬,我愣在了原地。
回过神后,那帐中人早已远去。
而我依旧愣在原地。
穿来三年,我从未见过这位陛下。
只听闻当今皇帝软弱无能,才智如同三岁痴儿,权力被权臣蚕食架空,虚有其名。
然而,纵使他再如何昏庸无能。
我一个妾室女又有什么资格面见皇帝呢。
今日一瞥,我竟不知这位陛下,跟我在现代的竹马江至,长得如此像。
坦克、穿越者、江至……
一个荒唐而诡异的念头就这么不受控制地从我的脑海中蹿了出来。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像是独自一人在冗长的黑夜里奔跑许久。
跑到油枯灯尽,月色无垠。
忽然有一束光出现,提醒着我。
原来我也曾渴望与光共舞,直至灰飞烟灭。
翠枝一脸担忧:
「小娘,怎么了。」
我摇摇头。
抬头只见一缕香烟消散,湮灭在靛蓝的苍茫大地之上。
良久,我喃喃道:
「没关系,至少我想做的事,他都替我做成了。」
「哪怕他不是那个人,至少……」
「吾道不孤。」
4
次日,我尚在睡梦中。
只见翠枝慌慌张张将我推醒,低声道:
「小娘醒醒,侯爷来了。」
我皱了皱眉,只得无奈任翠枝替我更衣梳妆。
没一会儿,沈淮之来了。
他一身绯色朝服,一贯的矜贵淡漠。
许是熏药刺鼻不堪闻,见到我时,他蹙了蹙眉,眸中尚有复杂之色。
我躬身,轻声问安:
「侯爷安好。」
他正欲开口,却被身后赶来的太监打断了。
那太监手中捧着鎏金之物,朗声开口:
「皇上有旨,特请侯府林夫人入宫一叙。」
此话一出,便是沈淮之也愣住了,面上尽是疑惑。
「公公是否弄错了?她与陛下素未相识,何来一叙之说?」
那太监只冷冷道:
「皇上圣意,不可揣测,侯爷,夫人,跪下接旨吧。」
5
临出门前,沈淮之终于绷不住了。
他脸色有些难看,却拉着我的手,柔声道:
「皇帝近来性情大变,诛杀了许多先帝重臣。」
「此番请你入宫,大抵是想借你来敲打敲打侯府。」
「你不必怕,若真是大事,便不会只让你一个妾室去。」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离出来,淡淡道:
「侯爷放心。」
沈淮之却不太放心,强拉了我,拥入怀中。
「别怕,我定会护着你的。」
我心中冷笑,却没说什么。
福了福身便离去了。
路过苏氏时,她只看我一眼。
这一眼,却意味深长。
她语气凉薄,说出的话却莫名其妙:
「陛下坐享后宫佳丽无数,你真以为你一个侯门妾室入了宫,便有好日子过么?」
我有些无奈,确认自己是没办法融入精神病人的世界了。
朝她淡淡一礼,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6
入宫前,我已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面圣的场面。
可当我真的踏进承乾殿时,却还是愣住了。
嗅觉往往比大脑的反应要快一些。
我偏头努力想了想空气中洋溢着的熟悉气味――
好像是火锅。
但比身体感官更快的,是长此以往,已经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没有人让我下跪,我却已经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殿上人龙袍大敞,姿态懒散。
薄散的皑皑热雾中,那张熟悉的脸桀骜分明。
帝王撑着头,一筷子将一片肥嫩的猪五花涮进辣锅中。
他见我下跪,眸色有一瞬的转冷,却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眼角微挑,懒洋洋道:
「愣着干吗,过来啊,等得我都饿死了。」
我愣了愣。
倘若这里不是恢宏大气的古代宫殿,我大概真的会以为这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海底捞会面。
怎么办,这个人好像真的是江至。
我半死不活地冲他笑了笑,有些迟钝木讷地爬了起来。
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想了半天,决定用最平平无奇的方式跟他打招呼:
「Hi。」
江至顿了顿,搁下了筷子。
抬头平静地打量着我。
我的脸被热锅升起的雾气熏得有些发烫,正准备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时。
江至笑了笑:
「林皖,三年不见,就忘了我吗。」
林皖,是我在现代的名字。
7
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倘若眼前的人不是江至,而是另一个人――甚至随便是谁都行。
哪怕是跟我最不对付的死对头。
我都能扑上去,扯着那件尊贵的龙袍抹鼻涕,然后哭嚎控诉:
「你怎么才来啊!」
「你知道我这三年过得有多苦吗!」
「好大爹快救我出去!求求求求!」
可他是江至。
面对他,我总是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缓缓升出不合时宜的拧巴。
8 岁时,我是江至身边最黏人的小跟班。
16 岁时,我在江至的默许下,替他挡了一波又一波桃花;可当身边的朋友笑着问起我们的关系时,我也只能含糊地回答「朋友而已」。
19 岁时,跨年夜的零点时分,我有些醉意地蹲在麦记的洗手池边,点开他的对话框,想说一句「有点想你」,最后还是删掉了,重新发出那句:
「新年快乐,友谊万岁。」
甚至在意外穿越时走马观花的一瞬间,我脑子里想的都是――
还没来得及跟江至说一句再见,我就要死了。
我原以为我能一直以青梅竹马的身份,成为江至身边那个不温不火却有些特别的存在。
却没承想我连那个夏天都没能熬过去。
我正微微出神,耳边的声音又重了一些。
「嗯?什么?」我礼貌微笑,掩饰方才的出神。
江至瞥我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
「刚刚在想什么。」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清酒。
「没有,只是觉得很惊讶;本来以为穿越这种事就已经够离奇了,居然还能这个鸟不拉屎的时空碰到你。」
我侃侃而谈起来,将所有心绪压了下去。
江至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淡淡道:
「我也很惊讶。」
「好不容易遇见个熟人,结果发现她已经被原住民拐跑了。」
我唇齿微张,愣了几秒,有点没听懂。
江至笑了笑,替我添了点酒。
「林皖,要是以后我跟你夫君打起架来,你是帮我还是帮他啊。」
我静了几秒,控制好胸口的起伏后,才笑道:
「哦,他不是我夫君,我只是个妾。」
说完,又耸耸肩:
「你知道的,在这里,很多时候我没的选。」
因为我是个运气不太好的穿越女。
重点不在穿越,在于女人。
而这里只是一片离文明社会还太遥远的土地。
江至看了我好几秒,又问:
「他对你好吗?」
这次我笑得真情实意:
「不太好,他是个傻逼。」
叙话到了尾声,江至显然已经有了七分醉意。
他撑着头,眼眸微眯,不再说话。
我静静又看了他一会儿,随后起了身,请内官送我出宫。
脚还没迈出承乾殿,身旁的内官却被一道冷冽的音色吓跪了。
回头一看,江至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
「林皖。」
他喊我的名字。
「哪儿都不要去。」
说完,他顿了顿,又重新组织了语言:
「留在我身边,我会放心一点。」
8
我宿在了承乾殿。
江至躺在我旁边。
中间是一条用被铺搭好的泾渭分明的三八分界线。
原先我还有些惊讶,直到江至理所当然地挑眉:
「当然是一起睡。」
「难不成你还想让朕打地铺?」
我无语了一会儿,死样。
夜很静。
我脑子里想了很多。
我在想自己一夜没回府,府里此刻是什么光景。
是兵荒马乱,还是无事发生。
不管是哪种,翠枝那丫头肯定又惊慌得整夜睡不着觉。
我还想,如果我能年长几岁再穿越就好了,那时的我或许心智更加成熟,更能拎得清时局状况。
无论如何,也万万不会如此刻般,别别扭扭,什么隐痛都藏在心里,已经快活不下去了还跟江至假惺惺地装理智,做朋友。
意识摇摇欲坠时,下腹却泛起了细细密密的隐痛。
倘若面前有一双铜镜,必能照出我苍白得近乎失去血色的脸。
我缓缓睁开眼,克制着呼吸,偏头瞧了一眼江至。
他背对着我,声息平稳而绵长,显然已经入睡。
我轻手轻脚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江至。
却在即将翻身下床的一刹,手腕被攥住了。
江至半醒时,声音又低又沉,在黑夜中有些失真。
「林皖。」他问,「去哪?」
持续的阵痛已经让我额间沁出冷汗,我怕自己痛呼出声,先是静了一会儿,才拍拍他的手背。
「我去更衣。」
想了想,又换了种说法:
「就是去上厕所。」
江至从嗓子里闷出一声嗯,松了手。
我蜷起身子,匆匆出了承乾殿。
伺夜的宫人被惊动,看我一眼后,却没什么反应。
我随手拾起地上零碎锋利的砖片,匆匆缩进了偏殿的某个角落。
然后毫不犹豫将那砖片扎进自己的手腕,感受着血一点点渗出来,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两年前,苦夏伊始,我被腹中子折磨,饮水吃食经常吐个一干二净,胸腔犹被烈火焚心。
翠枝说,我疲倦昏睡之时,时常梦中哭着呓语,像是喊着谁的名字。
她那时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哆嗦着报出几个人名,最后将头磕在地上说:
「总之……听上去并非在喊侯爷。」
我虚弱地笑笑,让她起来。
那时我喊过妈妈,喊过爸爸,甚至喊过总是笑着鼓励我的高三班主任……也喊过江至。
我一直以为我还算幸运,在幸福的中产泡泡里出生成长,接受着爱与自由的教育。
19 年来唯一吃过的苦就是对江至那段无望的暗恋。
殊不知怀胎时的晕呕阵痛便已让我无法忍受。
好在沈淮之没让我痛太久,一个普通平静的夜晚,他命后厨送来一碗羹汤。
那一夜我忽然陷入梦魇,不能安寝。
堪堪转醒时,翠枝掀开了我的被子,看见我身下一摊浓重血色,吓得晕了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流产。
第二次,时值苏氏得宠,在沈淮之的默许下,她亲手端来一碗断胎药,笑容纯真又无害。
我笑了笑,就着手边的梨酥糖,慢慢将那碗药悉数喝下。
翠枝哭得嗓子都哑了,拉着我的衣摆说我糊涂。
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说自己本来就不想要孩子。
随后从枕下拿出一个木匣,将那沓抄满唐诗宋词三百首和格林童话睡前故事的宣纸拿了出来。
将它们悉数扔进暖炉中,看着它们燃烧,直至湮灭。
好可怜,我的宝宝。
我在心里这么说。
从那之后,我的身子便落下病根,起初是夜间常发高热,后来是不定时的锥心阵痛。
由小腹蔓延而上,缠绕整颗心脏。
古代没有吗啡,也没有止痛剂,唯有靠另一种流血的方式才能暂时转移我的注意力。
窗边月色一泻而下,映在我的手腕上,上面遍布着深深浅浅的划痕。
我有些失神地盯着那些伤疤,入宫前我特意挑了件略宽大的衣裳,江至应该没看到它们吧。
空气中有很轻微的异动,而我的意识在痛苦中浮沉,已然顾不上其余的事。
直至那异动在距我不远处的身后戛然而止。
一种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在我心中升起。
「林皖。」
江至的声音如期而至。
9
我静静呼吸了两次,没有回头。
良久,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很低,很轻,像是喃喃自语。
我看不见江至的表情,想要微微偏头去看,又很快缩了回来。
江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你离开太久,怕你出事,所以过来看看。」
语气听上去还算冷静。
我还是将脸转过去半边,留给江至一个模糊的侧颜,让他依稀能看清我是在笑。
「嗯,现在看完了吗?」
我顿了顿,又问:
「如果看完了,可以出去吗?」
江至又不说话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往外渗血的手腕伤口,有些认命地闭了闭眼。
第一滴泪划过脸颊时,我听见江至说:
「好。」
他转身,退了出去。
片刻后,又折返回来,补充了一句:
「我在外面等你。」
10
我没有让江至等太久。
将所有的眼泪和伤痛处理完后,我随意地抹了一把脸,走出了偏殿。
江至正抱着双臂,倚在朱红的瓦墙边。
矜贵的黑金长袍披在他身上,却显不出一丝古人味儿。
我打量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身上少了点什么――得在他长袍两侧挖两个兜,再往他指尖塞根万宝路,那感觉才对。
想到这里,我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江至垂眼看了我一会儿,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来,披在我身上。
「笑什么。」他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眼睛都哭红了。」
我吸了吸鼻子,佯装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闲聊式地抛出一个问题:
「对了,还没问你是怎么穿越到这里的。」
江至没什么表情,伸长胳膊将我往他身边揽了揽,带着我走回承乾殿。
「纯属意外而已。」
他随意地说。
11
回到了榻上,我们又保持一人一边,互不越界的姿势。
我没什么睡意,睁着眼睛看榻顶。
江至依旧背对着我睡觉,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我们好像向来如此。
15 岁时我被一群小混混堵在巷口,直到江至已经把他们打出三公里外我也还是在抱着头哭。
哭到最后把自己哭懵逼了,最后忍不住哑着嗓子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
那时江至只是瞥我一眼,淡淡道:
「有什么好问的,你要想说你早就说了。」
其实就是懒得问,懒得关心而已。
后来我也不再指望他会主动过问我的事。
那年的互联网很流行一个词,叫舔狗。
还将舔狗的几大特征列了出来。
我瞪大眼睛,一一对应排除。
最后有些悲伤地拍拍胸脯,庆幸自己还好不是舔狗。
我还是有点底线的。
江至不问,我就不会巴巴地凑上去,把自己的事都倒在他面前。
此刻亦然。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睁到后面眼睛都发酸发涩,眨一眨就要分泌出生理性泪水。
于是我决定睡觉。
可当我闭上眼睛没多久后,身侧却传来一些动静。
江至翻了个身吧,我迷迷糊糊地想。
这动静偏越来越大,大到我已经感受到他近距离温热的体温。
我睁开眼睛偏头一看,那条三八线已经被挪开了。
江至正面对着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能说说吗?」
「过去三年,都发生了些什么。」
12
三年很长,发生了很多事。
但要真总结起来,其实也就那么点事。
我挑挑拣拣,长话短说,尽量使用只有主谓宾的简单句。
即便如此,等我堪堪讲完时,东方已微微吐白。
讲到最后,我故作轻松地总结了一句:
「其实我挺开心你来的。」
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说江至只是来我家做了个客。
江至没说话,要不是我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我都要以为他被我的故事催眠睡着了。
我静了两秒,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只是你来得也太晚了。」
说完这一句,我整个人好像久违地躺在云端。
软绵绵的,竟真的彻底放松下来。
这一刻,我大概也明白了江至为何要将我留在宫中,留在自己身边。
……身边有同类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无论过去再如何不堪,如何寂寥,至少此刻,吾道不孤。
片刻后,床榻动了动。
是江至调整了一下躺姿。
我这才发现,过去几个时辰里,江至一直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看着我。
「再怎么晚,我不也还是来了么。」
我朝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帘帐外出现了几个人影。
御前宫女毕恭毕敬道:
「陛下,不时便该上早朝了,奴婢伺候您更衣。」
江至敛了敛眉,沉声道:
「知道了。」
说完他便准备起身下床,只对我淡淡道:
「你先好好睡觉,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我点点头,说了太久话,又一夜没睡,此时确实有了些困意。
江至又看了我一会儿,最后伸手捏了捏我的脸。
他勾了勾唇,眉眼多出几分柔软缱绻。
他说:
「笑一个。」
此刻,我实在很想抱抱他。
13
睡了三年来难得一个舒坦觉。
醒来时,我本该心情大好――
如果不是一睁眼就见到内官跪在地上喊我「皇后娘娘」的话。
我愣了愣,片刻后又抓过被褥一把盖过自己头顶。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跌跌撞撞滚下床。
不可置信地问那位内官:
「你刚刚喊我什么?」
内官敛眉,恭敬道:
「陛下今日早朝已下旨,谕告百官,要封姑娘为皇后。」
好一会儿,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什么鬼。」
「到底怎么回事,你且从头说与我听。」
那内官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和盘托出了。
我这才知道。
早朝上,江至让沈淮之生生跪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浔州蝗灾、磁州水难,以及北境的例行军情统统不议。
满朝文武就眼睁睁看着沈淮之罚跪。
跪完之后,江至轻飘飘一句「我要封你家夫人为后」就退朝了。
我正愣神,那内官又神神秘秘低声道:
「据说陛下退朝后,沈侯仍跪在殿内久久不动,最后呕出了一大口心头血,才被其他官员合力送去了太医府。」
「姑娘,容小的斗胆一问,『妈的』是何意思?」
我脑子里升起一个巨大的问号。
「公公问这个做什么?」
「沈侯跪的这半个时辰里,陛下统共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支支吾吾道:
「陛下宅心仁厚,『妈的』是在问候侯爷的父母安康。」
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内官又跟鹌鹑似的跪了下去。
我回头,江至意味深长的薄唇轻抿着。
我冲上去质问道:
「你干吗封我为皇后?」
江至表情无辜:
「不当皇后,难道你想当太后?」
我急得恨不得手脚并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皖,你在怕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我虽深居内宅,却也知道陛下实际上是没有军权的。」
「朝堂势力,盘根错杂,原皇帝权力近乎被架空。可你穿来数日,便大改朝政,生杀予夺;朝野上下本就诸多议论,沈淮之一党迟迟不作为,不过是你还没有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罢了。」
「你偏在这风口浪尖封我一个臣子妾室为后,罔顾礼法不说,更是存心打沈淮之的脸。倘若到时他们真的打着清君侧剿妖妃的名号篡权逼宫……」
江至静静地看着我头头是道,随即浓眉一挑,一脸饶有兴致。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到这里吗?」
我噤了声,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江至别开了眼,淡淡道: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而这恰恰意味着我们大概都是莫名其妙受到了某种牵连而来到这个世界的。」
「如果这是个全息游戏,那么我们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牵扯进来的无辜路人――哪怕是玩游戏也得事先勾选知情协议吧?」
「林皖,我的意思是,没必要太过于尊重这里的规则。」
「我有我的玩法。」
「既然选择了我作为玩家,那么它们就要承担这个代价。」
我被气笑了:
「你这是精神胜利法吗,搞不好我们最后真的会死在这里诶。」
江至垂眼看我,神色平静无波澜:
「无所谓啊。」
「但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没想到跟江至重逢后做的第二件事,居然是大吵一架。
我们沉默地对峙着。
此刻的承乾殿静得让我有些难以忍受。
未几,内官来报:
「启禀陛下,沈侯爷正跪在宫门外。」
「他说……想见唐姑娘。」
14
我并不想见到沈淮之。
但我更没办法再继续跟江至这样剑拔弩张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
江至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并无所谓。
「想去就去吧。」
我转过身便要往殿外走。
走了没几步,却听见他叫了我一声:
「林皖。」
我继续往前走。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封你为后吗?」
我顿住脚步,回头。
江至缓缓朝我走来,肘间不知何时多了件赤色狐裘。
他语气淡淡:
「就是觉得你这婚结了也没什么意思。」
「还不如改嫁给我。」
他将狐裘披在我身上,替我系好扣子。
眸色随意,声音却恰似诱哄:
「我难道不会对你好吗?」
我抬眼冷静与他对视,想让他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却没等我开口,只轻笑了一声:
「开玩笑的。」
「外面风大,你别着凉了。」
15
宫门深重,沈淮之跪在宣政殿外。
见我来了,他神情似有恍惚。
「绾娘。」
他凑近一步,想拥我入怀。
我适时后退。
「侯爷自重。」
沈淮之怔了怔,随即垂下双睫,语气像是自嘲:
「你现如今还不是皇后,那便还是我的人;我拥我妻,天经地义,何来自重之说。」
我冷笑道:
「妻?侯爷怕是糊涂了。」
「我不过是侯府中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的妾。」
言及此处,沈淮之眸光微转,竟有一些松动柔软之意。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强拥入怀。
力气大得我难以挣脱。
他喃喃道:
「绾娘,从前是我对你不好。」
「你心中有怨,打我骂我都好,可你不能这样羞辱我。」
「倘若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我回府便将一纸休书送与苏氏,将你抬为正妻。」
「别离开我,好吗?」
我手脚被束缚着动弹不得,便下了狠劲一口咬在沈淮之的肩上。
他自小金尊玉贵,自然受不得痛,立刻便放开了我。
我抬手便是一记耳光。
「沈淮之,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他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却没有动怒的意思。
反而笑了两声,再看向我时,眸中多了一份戏谑。
「从前你在我身边时,一向娇柔依人,谨小慎微,我也是此刻才知你还有这般泼辣一面,倒是颇具风情。」
「不知那位陛下拥着你时,是否知道你曾在我身下奉承欢好呢?」
我心口一滞,看着沈淮之一张一合的嘴。
忽然想到从前有一次,我被苏氏责罚。
寒冬腊月,她让我跪在主阁外层层叠叠的石阶上,听她与沈淮之柔情蜜意,玉暖春宵。
我被冻得近乎晕死过去时,沈淮之出来了。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垂眼看我。
脸上还有几分未得餍足的潮红。
那时我委屈得紧,执着泪眼看他,偏生出几分痴心妄想,期望他能替我出头,救我于水火。
可他却抚上我的脸,嗓音微哑:
「不知绾娘嗓子眼可浅?」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下一秒却被他粗暴地压低了头。
他将我按在胯间,喃喃道:
「这种事,还是让绾娘这张脸来做,才好。」
想到这里,我本能地从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沈淮之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情,嘴边却多了一抹玩味的笑。
「不日或将天下大变,绾娘在宫中,多保重。」
他最后给了我意味深长的一眼。
「我会来接你的。」
沈淮之走后,我如行尸走肉般独自走在偌大的皇宫中。
只是没走多远,脚步就不受控地虚晃,最后跪跌在地,生理性干呕起来。
紧咬唇肉已经毫无止痛效果,我用力噬咬自己的虎口。
直至皮肤被撕扯成死白,才能将重新将绝望的呜咽塞回腔内,吞入腹中。
回了承乾殿,江至俯在案前,像是在书写图画着些什么。
我缓缓走到他面前,张了张嘴:
「江至。」
他没抬头,只懒懒道:
「大小姐气消了吗?」
我盯着他手边的「坦克」设计稿,轻声道:
「你还记得我 18 岁生日那年,你欠了我一个生日愿望吗?」
江至顿了顿,像是被气笑了。
「不是吧你?用这个威胁我……」
我抽出他手中的紫毫,三两下圈出稿中违反基础力学的错误部分。
神色有些僵硬,却还是尽力把话说清楚:
「我想请你把翠枝接来我身边。」
「我在阁里藏了一些火器图纸,比你这个会更清晰一些。」
「还有沈淮之的府兵分布,手上沾染过的人命官司,与其同党的信件往来,所有罪证,桩桩件件,一应俱详。」
16
刚穿来时,我还没嫁给沈淮之,尚且还是自由身。
通俗的穿越守则大多是制冰制糖制玻璃火药,从而走上人生赢家。
但事实上早在春秋时代火药就已经用于民间民生应用。
《范子计然》记载:「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则焰起,烧手面及火尽屋舍。」
可直至宋代才大规模将火药应用到军事领域。
而本朝,恰好就处于仅以火药制爆竹敬鬼神的尴尬过渡期。
穿来的第三个月,时值流寇横行,边郊多动荡。
我用竹子和火药制了一支简易的管状火器,射程大约 150 余步,用以防身。
时至今日,那支「突火枪」的残骸还藏在我阁中的木匣里。
后来我大多被禁足阁中,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提笔记录。
记录所有我还能记起的,有关现代文明的一切。
其中也包括那些曾在中古世纪横扫东欧的热兵器。
小到用手持点放的火铳、鸟铳,大到安装在架座上发射的大口径大型火炮。
光是草稿,便有百余份。
很多时候,我望着沈淮之和苏氏的脸,总会生出一些拿枪突突一顿把他们都杀了的冲动。
但客观上,我能做的实在太少,也没有意义。
可江至不一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权。
他想要硝,无需像我当初一样掏鸟粪掏茅坑,只一声令下,便有无数精锐远赴北漠为他带来最纯的硝石矿。
他想开拓热兵器的先河,便有君王座下的南北两处军器监,数万名工人不舍昼夜地为他锻造最好的火器。
把翠枝接来我身边后,我如愿获得了那些厚重的手稿。
从那之后,我和江至也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他在前朝专心当好他的杀伐专断的帝王。
而我终日在承乾殿和军器监折返奔忙,埋在刺鼻的粉尘油烟里,埋在成山一般的图纸里。
我们依旧同床共枕,却没太多对话的时机。
就像两个搭伙创业的合伙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
第一颗火箭炮试爆成功是在京郊一处无边荒地里。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际,也照亮了江至的脸。
他看向我,沉寂的眸子映着夜色一点星光,神情认真。
「为它取个名吧,这是你最杰出的作品。」
我久违地放松大笑,全身每个细胞都喜不自胜:
「好啊――叫神威娘子冲天炮怎么样?话说你有没有看到刚刚爆炸的时候空中那朵云,好像一只小猫哦,要不就叫无敌喵喵炮吧,真的好可爱……」
我正沉浸式取名,丝毫没有察觉江至倏尔蹙起的眉头和慌张的眼神。
忽然我感到鼻腔一热,似乎有什么铁锈味的液体顺着鼻子流了出来,痒痒的。
我伸手一摸,一片腥红,黏稠又恶心。
17
被江至按在榻上时,我还在极力辩解:
「我只是流个鼻血!又不是要死了!」
他神色紧绷,眸若寒冰,态度罕见地强硬。
「闭嘴,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
「你现在只用做好一件事,就是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我真的听话闭上了嘴。
长时间高专注的连轴转已经让我体内能够感知疲惫与否的系统彻底失灵。
以至于此刻,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久违地松开后,我就这样在江至的注视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想要习惯性往军器监跑,却被内官拦下。
「陛下旨意,只吩咐奴才务必保证姑娘在殿中好好休息。」
我耸耸肩,没再为难他。
即便如此,江至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
我想做��子,他便召来御前掌厨资历最深的嬷嬷一对一教我做糕点。
我想画画,他便召来名动京城的国学大师为我研磨指点一二。
只是不管做什么,我心中总萦绕着那点淡淡的死欲。
先生教我意象留白神韵,我却头脑空空,只会胡乱挥洒一些混乱的线条。
三天后,我亲手作出了一幅画。
画中花朵疯长,遮天蔽日,只留画中心一个奔跑的小人。
像是要被花吞噬。
先生见了此画,强撑着笑硬着头皮夸我「姑娘天赋极深,可惜臣暂未能参悟其中深意」。
而我只是对着那幅画发呆,总觉得那个狂奔的小人在抱头大喊:
「救命啊!不要杀我!」
歇在承乾殿的这些时日,我曾大醉一场。
借着酒意,在御花园白日梦游。
游到太液池边,好像看见爸爸妈妈在湖的另一面朝我招手。
我又哭又笑地想要跑过去,突然身子一轻。
耳边嗡嗡作响。
鼻腔涌入一股冰冷窒息的液体。
眼前又是黑一阵白一阵,好像坏掉的电视。
世界最后又变成一片模糊的雪花。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莫名想到了以前家楼下早餐店的桂花千层糕。
每次路过都忍不住买好几份囤在冰箱里慢慢吃。
可是以后都没办法吃到了。
所以我觉得遗憾。
很遗憾。
18
我是在承乾殿的床榻上醒来的。
我安静地睁开眼,没有多余的动作。
看见了江至的背影。
他好像发了很大一通脾气。
他的面前,跪了一地的人。
每个都哆哆嗦嗦的。
有人说奴才该死,没有照看好姑娘,才让她失足落水。
有人说姑娘曾流产两次,早已落下病根;如今又是忧思过度,心脉不稳,长此以往恐时日无多。
江至最后只让他们都滚。
我想出声,想喊他名字,让他别生气了。
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力气。
好在江至最后还是回头看我了。
见我醒来,他眸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慌失措,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他的脸好像有些变化,虽不至于摧枯拉朽,可他皮肤白,那片象征着疲惫的青灰眼圈在我眼里很扎眼。
「江至,你好丑。」
我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脸。
江至带着点笑看我,眼神中却有些难过。
「有这么丑吗?」
我点点头。
「丑的,有空该敷个面膜了。」
他替我掖了掖被子。
「古代没有面膜,也没有心理医生。」
「你要坚强一点,不要没撑到最重要的那天,就把自己搞抑郁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江至又捏了捏我的脸。
「不会是因为要跟我成婚,才这么不开心吧。」
我感觉自己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有些话也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不是不是,我挺开心能跟你结婚的啊。」
江至愣了愣,随即唇角一弯。
「嗯,我也很开心。」
「你已经晕了两天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我闭着眼睛开始报菜名:
「想吃炸鸡,想吃火锅,想吃烤肉,想吃日料……想爸爸,想妈妈,想回家……」
良久,我好像听见江至吸了吸鼻子。
他声音闷闷的,像是隔了一层棉花落进我的耳朵:
「好,我知道了。」
19
封后大典那天,日暖风恬,难得的黄道吉日。
翠枝精神高度紧张,跟着许多名宫女替我忙前忙后。
层层叠叠地依次为我戴上朝冠、朝服、朝袍、金约领约、一耳三钳耳饰。
忙活到最后,我有些痛苦地喃喃抱怨:
「好累。」
见我这副模样,翠枝倒是先笑开了。
她甜腻腻地安慰我:
「皇后衣冠本就考究无比,陛下爱惜娘娘,更是决心办一场旷古烁今的封后大典,特命礼部着意添置了许多。说起来呀,这还是娘娘的福分呢!」
严妆后,已过了两三个时辰,我才蹬着朝靴,在明黄色的凤銮仪仗上,被一群人带着浩浩荡荡赶往皇宫。
见到江至,我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
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好让自己不要扑进他怀里。
江至眸色温柔,轻轻笑了笑,附在我耳边低声道:
「你就当是过家家就行。」
「要是紧张就牵紧我。」
接下来的流程,我是模模糊糊被江至带着完成的。
先去了太庙,又去了奉天殿。
拜了这个,又拜那个。
最后总管太监悠悠开口:
「唐氏绾卿,贤良淑德,温良俭让,与朕琴瑟和鸣,互敬互爱,当母仪天下……」
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真切。
只知道自己紧紧攥着江至,忽然中了高原反应,有些呼吸不过来。
可晃晃神,又有一种跟江至一起站在学校元旦会演舞台的错觉――
这只是一场盛大的歌舞剧罢了。
而歌舞剧中大多会出现一些反派面孔。
譬如在宫墙外蛰伏已久的叛军。
沈淮之还是心急,急得甚至不想等总管太监念完那句「立尔为后」,便将他一箭穿心。
封后大典横生变故,原本规矩的百官群臣乌压压乱成一片。
有人惊慌逃命;有人气定神闲;有人暗中得意。
忽然一声炸响,惊得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皇帝对着其中一个冲锋在前的叛兵举起一个古怪的东西,黑洞洞的口子正冒着青烟。
叛兵倒地,整个人痉挛数下,口吐鲜血,彻底不动了。
江至一枪崩了他后,转身就从黑压压一片人群中瞄准沈淮之。
或许是被血腥气激发了杀意,叛军将士齐齐拔剑,凌厉的煞气如同黑云压顶。
随着一声「除妖后,清君侧」的怒吼,蛰伏已久的叛军立马横刀冲了上来,一时之间大地摇颤。
然而,数万大军士气高昂,从宫门外一拥而入之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头顶传来的呼啸声。
有光芒从穹顶中掠过,红色的尾焰带着浓重的黑烟。两道光芒朝着这处军阵之中落下,尾焰在人群中贯入的一瞬间,轰鸣的爆炸挟着几千度的高温火焰朝着人群之中倾泻开去……
彼时人们还不清楚这是什么,都以为是天相不吉,王朝末年之异相。
只有我看着雷炮掠过之处,腾起一片飞溅的血雾,有些兴奋:
「看我的无敌喵喵炮!牛逼吧!」
这场宫变来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结束得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毕竟在现代化热兵器面前,那些为挡住刀枪剑戟而设计的盾牌与盔甲都变成了泡沫豆腐,一碰就碎。
于是,经历了一场科技洗礼的叛军降了。
而沈淮之到底是死在了哪个角落,我也懒得去分辨。
哪怕他侥幸得以苟活,我留下的那些罪证也足以使他五马分尸,名臭青史。
我曾问过江至,你怎么确定沈淮之一党一定会在封后大典上篡权谋反呢。
可那时的江至只是随意地笑了笑。
「不知道啊,猜的。」
「都是男人,想法应该差不多吧。」
20
战势已收,宫城之上云层渐散,露出了清朗的夜空。
长信宫内,我将华丽冗重的皇后朝服一件一件脱下。
脱到最后只剩一件贴身内裳,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摇曳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眼帘,照出江至身上的一片绯红。
他笑着将一杯酒递给我:
「娘子,今日大婚,合卺酒不来一杯吗?」
我倚在榻上,懒懒地抓起金珠凤冠朝他砸去,笑骂一声:「滚。」
江至稳稳接住那冠,放在手里把玩了几下,才与我齐肩躺下。
平定叛臣后,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眉目举止都是我最熟悉的清懒少年气。
他凑得有些近,与我发丝相缠,笑得有些无奈。
「前段时间不是才说了挺高兴跟我结婚,现在就这副面孔。」
「我果然搞不懂女人啊。」
我不动声色地将脸撇过一边,正好能掩饰自己颊边一点薄红。
江至像是酒意上头,他支起肘撑着脑袋,懒懒道:
「我今日高兴,可满足娘子一个愿望。」
我闻言愣了愣:「愿望?我之前不是已经用过一次了吗?」
江至闷闷地笑了一声:
「那点小事,实在没必要浪费娘子一个许愿的机会。」
见我犹豫,他又凑近了一些,宛如恶魔低语:
「你夫君九五之尊,想要什么不能给。」
「怎么样,要不要向我许愿。」
我本就心情大好,索性跟他开起玩笑:
「那……我想回家!你能不能做到!」
江至没接我的话,只是顺着话茬继续问:
「回家之后呢,想做什么。」
「想抱抱爸爸妈妈,想去看一直没看的演唱会,想把之前一直想做却来不及做的事情统统做一遍……」
江至拧起眉头:
「怎么你的未来就没有一点关于我的事吗?」
幻梦美好却脆弱,我不敢深想,于是胡说八道起来:
「那怎么敢啊,你要是真能让我回家,那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您供起来,日夜伺候,为您马首是瞻;您让我当牛,我绝不做马……」
江至静静听我说着,忽然莫名其妙地插了句「真的假的」。
紧接着,他摁住我的手腕,朝我凑近,几乎到了鼻尖相贴的程度。
我呼吸一滞,陡然飙升的心跳和不受控的失措让我有些难受。
然而大脑想要抗拒,身体却诚实得多。
最后纠结半天,只敢低声问:「……你干什么啊。」
倏尔眼前一黑,脸上缠了一块触感柔软的黑布。
我后知后觉发现,江至把我眼睛蒙起来了。
我头皮发麻,胸口剧烈起伏。
却只听见江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说干什么。」
「这么重要的日子,肯定是干该干的正事啊。」
我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却发现江至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忽然身子一轻,他将我整个人捞了起来,抱入怀中――却丝毫没有将我放在软榻上的意思。
而是翻身下榻,抱着我走了起来。
我:?
「去哪?」
我一把攥住他胸口的衣襟,想要问个清楚。
江至笑了一声,有点无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你先撒手,不然时间来不及了。」
「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我一脸狐疑,却还是听话松了手。
倚在江至怀中。
没一会儿,夜风袭来,吹得我有些发凉。
我这才意识到江至抱着我出了承乾殿。
在我忍不住再次开口问时,江至将我放了下来。
紧接着,黑纱一揭,我眼前一亮,看见了七颗星星。
我:「……」
「哦,挺好看的,然后呢。」
「真浪漫,谢谢您,这就是该干的正事吗?」
「不如咱们还是早点回宫,陛下龙体尊贵,不可受凉,您觉得呢?」
我有一种期待了半天,结果江至给我拉了坨大的无语之感。
正准备转身就走,却被江至一把攥住手腕。
他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认真神情注视着我。
「林皖,你说过的,回家之后唯我马首是瞻,可别忘了。」
「别到时候我追你让你做我女朋友,你还哭着回家告诉你爸妈。」
我有些莫名其妙,想要继续追问。
与此同时,巨大的钟鼎之声在宫墙内响起。
意味着子时已到。
紧接着,我看见了墨色夜空中,七颗星星正以一种混乱却有秩序的规律移动起来。
最后变成完整的七星连珠之象。
随后,不可名状的光在我眼前亮起,周遭的景致开始扭曲膨胀,像是时空被撕开一个裂缝。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了那句低语:
「欢迎回家。」
番外
19 岁那年的跨年夜,江至正跟大学室友在一家清吧里喝酒聊天。
就跟很多同龄人一样,他们聊完乐队又聊未来,兜兜绕绕,话题最后还是回到了女人身上。
有人先这么问了:
「诶,你们有喜欢的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时,江至百无聊赖地点起了手边的一根烟。
轮了一圈轮到他回答,躲不过便只能似笑非笑地搪塞过去。
「应该有吧。」
室友急了。
「什么叫应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应付那些学姐学妹就得了,应付我们可不能够啊!」
紧接着手机震动起来,江至瞥了一眼。
是林皖的消息。
但他没有点开。
毕竟猜也能猜到内容。
「嗯,那就是有。」
江至淡淡回答。
室友都乐了,其实有喜欢的人没什么好稀奇的。
稀奇的是江至有喜欢的人,而那个人却没有成为他的女朋友,这才是重点。
挂在大学表白墙上能掀起千层浪的头号重点。
「有喜欢的人为啥不追啊?别跟我说追不到,说出去谁信!」
闻言江至也笑了,笑得有些意兴阑珊。
他点开林皖那条消息――「新年快乐,友谊长存。」
果然如此。
江至有些烦躁地吐出一团烟雾。
「嗯,追不到啊。」
「看到没,人家还要跟我友谊长存呢。」
他拿起手机屏幕随意地在室友面前晃晃。
却没打算真的给他们看清内容。
其中一个室友一语道破天机:
「你是压根没跟别人表白吧。」
江至笑着睨他一眼:
「说了到时候如果连朋友都没的做,你赔给我?」
事实上江至也清楚,自己不是善于逃避或者拖泥带水的人。
可他跟林皖的友谊太牢固也太稳定。
这种稳定让他窒息得无法忍受,却也让他贪心得沉溺其中。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相互陪伴到彼此进棺材的那一刻。
但这就够了不是吗?
与其说他对待感情保守,不如说他更害怕失去。
室友拍着他的肩笑骂道:
「该说喜欢的时候不说,你小子就等着后悔吧。」
一语成谶。
林皖失踪后的第三天,江至真的后悔了。
新闻播报说,警方在出事故的那条跨江大桥上勘查了一遍又一遍,连搜救船都出动了数十辆。
愣是连林皖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找着。
后来的江至无数次在这条跨江大桥上徘徊了很久,手机屏幕上是林皖给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
「生日快乐!要天天开心啊!」
他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压抑又痛苦。
这条消息此刻对他来说过于残忍。
「你明明知道见不到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了。」
他跳了下去。
意外的是,他没死。
醒来时身边的环境很陌生。
有一个声音在问他:
【你想去找她吗?】
江至声音有些颤抖?
「她在哪里?」
那个声音缓慢回答:
【她在一个很遥远的平行世界。】
【时空管理局出了 bug,导致你们所在的时空出现了裂缝,使未绑定系统的人去了不该去的世界……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深感抱歉和遗憾。】
江至听不懂,只是冷冷道:
「别说废话,带我去找她。」
那机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当然希望能够挽回,所以这就是你现在能活着站在这里的原因。然而需要提醒你,那个时空目前处于混沌的无主状态,想要返回原世界,你必须完成既定任务,维持世界的秩序。】
江至皱了皱眉:
「什么任务?」
【不同身份对应的任务也有所不同,更具体的事恕我们无可奉告,任务完成的那一天,我们自然会送你们返回原世界。】
【再次提醒你,你想找的那个人或许已经完全不记得你,她或许会遇到一些很好的人,过上很幸福的生活,甚至可能不会愿意跟你回来。】
【你确定要为了她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而去迎接一个充满未知性的未来吗?】
而江至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依旧重复了那句:
「带我去找她。」
【好的,正在为您传送 068 号世界……】
19.
我回到现代的第三个月。
生活已经适应了大半。
虽然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我并不想用适应这个词。
但实际上,每每看向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霓虹灯,我都不免生出一丝恍惚。
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有些演员演过一部戏之后,便会因入戏太深而患上抑郁症。
午夜梦回时,我依然分不清穿越那三年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躺在病床上做的一个精神错乱的梦境。
直至现在,我依旧定期接受心理咨询。
至于江至――最后一次见到江至已经是半个月前。
现在,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高中同学生日宴会的邀请信息,有些摇摆不定。
晚上七点半,我在海滨广场下了车。
夜风萧瑟,马路上的雪被来回的车辆碾实了,在商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泛着冷白的光。
车内外温差过大,我忍不住冷得一个激灵。
与此同时,发顶被人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
我回头,江至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正看着我。
我愣住,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一句:「Hi。」
江至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刚认识呢。」
他熟稔地握住我的手,指尖相触的一刹,他皱了皱眉。
「怎么这么冷。」
我吸了吸鼻子,含糊道:
「先上去吧,不然迟到要被罚酒。」
从广场到 KTV 包间要走一段路,其间我们谁都没有提起那诡谲的穿越过往。
江至推开包间门的前一秒,我自觉松开了他的手。
他动作顿了顿, 回头看我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 原本嗨得正欢的十几个脑袋整齐划一地转了过来。
见了江至, 有人兴奋地围了上来。
「你小子难得没迟到啊!」
江至打着哈哈拨开那几只拍他的手, 只转头对我说了句:
「坐我旁边呗。」
他的声音被音乐和人群的嘈杂夹着, 听上去有些失真。
我点了点头。
酒桌上一轮一轮喝着,江至对这种场面游刃有余, 握着酒杯冰块也不加, 往往都是仰头一口气全喝了。
偶尔分给我一杯果汁,漫不经心道:
「你喝这个。」
几个女生围了过来关切地问我身体近况。
其中一个性格豪爽的女孩似乎是醉意上头, 抱着我抹眼泪:
「刚知道你出意外那会儿,真的要把我吓死了!还好你没事……」
过了一会儿, 不知是谁觉得光喝酒聊天不够尽兴, 开始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轮到江至时, 众人先是起了半天的哄,随后一脸坏笑。
其中一个人率先抛出问题:
「江大少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
问完, 另一个人直接在他头上来了个爆栗,一脸捞不着便宜的心痛表情:
「整这么含蓄做什么!不知道问点劲爆的嘛!亏死我们了!」
江至笑得很坦然, 声音淡淡的:
「有啊。」
闻言,我心脏不受控制地一紧, 呼吸滞了滞。
随后在心里安慰自己:
「放松点,没关系的。」
江至又说:
「不仅是女朋友,还拜过祖宗结过婚呢。」
人群顿时陷入死寂, 紧接着是更热烈的狂欢。
江至表情遗憾地补充道:
「就是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手都不愿意多牵一会儿。」
众人听了,表情和声音都很夸张:
「谁啊卧槽!谁啊谁啊谁啊谁啊谁啊!」
「你小子背着我们玩先婚后爱是吧!」
「玩不过玩不过,太潮了,潮得我风湿病犯了。」
呼声最大的还是那句:「谁啊?」
江至不经意地瞥我一眼, 随即气定神闲道:
「只有一个问题, 我已经回答完了。」
众人遗憾, 最后玩了几十圈,也再没轮到江至回答问题。
他们曲线救国,拼命灌他酒, 江至也来者不拒,看不出一丝醉意。
最后只能恍惚离场。
我扶着江至出商场时, 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
他情况看上去不太妙。
神色还算清明,耳根却微微泛红, 阖起双眸,看似伸长胳膊揽着我, 实则整个人都瘫在我身上。
这是把我当移动拐杖了。
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至,这是几。」
他微眯着眼, 喉咙动了动:
「三。」
我乐得咯吱笑了几声,随后试探性问:
「你刚刚说的女朋友, 是谁啊?」
他答得飞速:
「除了林皖,还能有谁。」
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我又多问了一句,才发现自己嗓子又哑又涩:
「那你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好像触碰到了江至的盲区,他迟迟没有回答。
当我尽力想要忽略心中那点失落时,听见了他的声音:
「喜欢的啊,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他又皱了皱眉,好像十分痛苦。
「见不到林皖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了。」
那时的我,还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只是抱着他的动作更用力了一些。
然后闭着眼睛轻声道:
「不要不开心。」
「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