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一家馄饨摊,养大一个落难的小少爷。

可少爷不会永远落难。

他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子,迟早会回到天上变成星。

而我讨着泔水饭长大,怎么瞧也是地上的泥。

1

天香楼被抄家的那一天是中秋,我刚从后街的泔水桶里摸着两个馍。

倒泔水的小二看着了,笑吟吟唤一声:「豆腐又来啦?你今儿赶巧了,喏,刚撤下桌的瓦罐鸡,剩米饭也有,泡鸡汤里正正好。」

我嘿嘿直乐,把那大半罐鸡都兜进手绢里。

天香楼,是京城一等一的酒楼,雅间只给王孙留,多少富家子弟来了都得坐大堂。

听说那些贵人都长了条灵舌,这个菜火候过了,倒掉。

那个鱼从出水到剖腮超了一刻钟,不够鲜,倒掉。

厨子多撒了三粒盐,更得倒掉了。

方圆几条街的乞丐都知道他家倒泔水的时辰。

我也不例外。

老乞丐说捡着我的时候,我还没一只鸭子大,他从天香楼讨米汤一碗一碗喂大的我。

我便喊他爹。

我跟我爹天天手拉着手,站在楼外流口水。

而天香楼里温暖明亮,香飘飘的,好像是我娘。

这座楼一口一口哺养大了我,每回挨饿受冻,被城役追得抱头鼠窜的日子里,我跑到它面前,就好像是回到了家。

而那年中秋,万家团圆的日子。

天香楼被抄了。

上百个带刀侍卫杀气腾腾地包围了这座楼,掌柜、厨子、小二,甚至是满堂食客,全被捆了手押走。

后厨的小二不过是喊了声冤枉,头颅便落了地。

我吓得魂飞魄散,蜷在泔水车下瑟瑟发抖。

等官兵都走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见了我爹就开始号。

「爹!掌柜的被抓了,小二被一刀砍死了,官差说要在楼里抓刺客!」

我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叫我别号了,他出去打问情况。

仅仅半日,流言就传遍了京城。

说是宫宴上,老娘娘贪嘴吃了一口糍粑,噎住了喉咙,太医还没跑进太和殿,老娘娘就断了气。

那麻糍我尝过的,做得又大又圆又黏,却不沾碗不糊牙,撒一层炒熟的芝麻,一口咬下去不知有多香,是天香楼常年贡往宫里的一品点心。

老娘娘却被这么个糯米团子噎死了。

离七十寿宴只差一旬。

皇上吐了三口血,当场就疯了,圣旨都没颁,一道口谕抓几十人下了大狱。

严刑拷打了一夜后,把几十口人拖去菜市口砍了头。

那么大一座楼,只剩下一个在国子监里念书的小少爷,知道信儿时已经迟了,一个人跑去京兆府敲鸣冤鼓。

民告官,打三十棍。

民告天子,当死。

那一天,是全城的国子监夫子带着学生跪在京兆府门口,磕着头求情,才保下少爷一条命。

2

少爷几乎没拿自己的脚走过路,可那天他踉踉跄跄走过朱雀大街,跌跌撞撞出了城,在乱葬岗的尸堆里摔了又爬,最后跟着乌鸦找到掌柜的一家。

他喊了爹,喊了娘,对着家里人的尸首挨个磕了头。

最后,解下发带系上了树。

我扑上去扯断那根绳子。

少爷滚落在地,爬起来推开我,又去系那绳。

可他哪有我力气大?他被我拖着拽着,气得打了我好几下,死死憋了一路的泪压抑得破了声。

「你救我做什么?你救我做什么!

「你是谁啊我认得你吗!你管我死活!」

我一把将他驼上背,咬着牙一步步往城里走。

我是谁?

我是他家后门讨食的乞儿,吃了他家十三年的饭。

我听着他念了九年书,从「人之初,性本善」念到我一个字听不懂的《资治通鉴》。

我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开蒙,看着他念书,看着他上学。

我知道他生辰,知道他爱交友,知道他爱吃甜口不吃辣,知道他每年腊八站楼外施八宝粥。

可少爷从没看过我一眼。

我是谁?

我抬起脏手抹了一把泪。

我是他抓周礼上的除秽奴啊。

程家故土在凤泉,当地民俗多,有一条是要给体弱多病的婴孩好好办一场抓周礼,找个除晦奴跪在小少爷跟前,让小少爷轻轻踢三脚。

踢一脚,踢走穷困。

踢二脚,踢走病痛。

踢三脚,一辈子灾厄不近身,大运大吉大顺利。

程掌柜那天刚站在门前唤了一嗓子:「来个除秽奴,让我儿踢三脚给十两银子。」

好多乞儿没听过这词,还在愣怔。只有我爹闻多识广,着急忙慌地把我往前一推。

「豆腐,快,快给少爷磕头!」

我就那样磕倒在天香楼前的石阶上,对上少爷白嫩嫩的脚。

那两脚有多疼,其实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那时太小了,还没到晓事的年纪。

少爷只踢了两下就哇哇大哭,程掌柜没法儿,只说算了算了,叫奶嬷嬷把少爷抱回去了。

可倘若现下有机会,我真想跳回当年让少爷再狠狠踢我一脚,凑够三吉。

好叫灾厄远离他,叫他不受这家破人亡的苦。

我把少爷往身上背了背,忍着哭腔说:「少爷不用认得我,我认得少爷就行了。」

3

少爷被官府打了三十棍,伤了背,瘸了腿,破着头,左手腕也软软地垂着。

我背着他在仁心堂外求了又求,也没求着半副药。

我夺下少爷的平安扣,拔了少爷的锦囊袋,通通交给当铺。

他抓着我的肩膀捶了又打,流着泪又哭又吼。

「不准当!我说不准!不准!那玉佩是我爹唯一剩下的东西!那荷包是我娘缝给我的!」

他没力气,打得一点都不疼,于是我狠狠心把东西全当了,背少爷折回医馆。

大夫捏着鼻子给少爷看了伤。

「啧,背上和腿上都是皮外伤,脑袋上是擦破皮,只是这只手,再不上猛药怕是保不住啊。」

我急忙说:「那开药啊!」

大夫优哉游哉地收拾医箱,呵呵道:「拿什么诊金看什么病,治手,那是另外的价钱。」

我真想把他牙敲下来。

我把少爷背回家,放上炕,他脸上没一点血色,好像已经死了一般。

万幸还在发烧,还能喘气。

我把自己唯一的手帕搓了又揉,直到洗得褪了色,才敢去给他擦脸擦身。

少爷好娇气,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冻得他瑟瑟发抖,我怕他着凉,忙端了个破盆去烧水,热好帕子给他擦身。

又拿今天讨饭讨来的米给他煮了碗菜粥。

「少爷,喝粥。」

他茫然地看我半晌,惨然道:

「你这乞儿不识人,你救我,什么也图不着的。

「我家破人亡,身无分文,成了罪奴之子,不能念书,不能科考,不能做官。

「害了我全家的是皇上,是真龙天子,我要看着他受万民敬仰,我穷尽这一生也报不了这仇。

「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不如死了干脆。」

他说着丧气话,猛地窒住了声,目光惊悚地望向我身后。

我回头一瞧,原来是我爹。

我爹没有腿,他是个拿手走路的残废,没了半截身子,个头不如我一个女娃高。

可别看他没腿,却是个硬朗人,乐陶陶地跟少爷请了安,又与我说:「多一个人多份嚼用,豆腐,我再出去讨讨饭。」

少爷好似被打了一巴掌,呆呆吃下那碗粥,问我:

「你爹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我爹呀,小时候被人拐子抓走了,人拐子都是王八蛋,把抓来的孩子挖了眼锯了腿,拉上街头卖艺。」

我笑起来。

「你别小瞧我爹,他可厉害了——他给那些人拐子卖了两年命,明白事理了,放一把火烧了人拐子的老家。

「烧死了人,他怕官府抓他,又听人说京城富庶,就一路朝着京城跑。之后二十年我爹就凭这么一双手,从襄阳跑到了京城。哈,厉害吧?」

这事儿我爹逢人就说,这条街上都知道。

谁听了不对他竖一个大拇哥,夸一声:「牛,牛顶天了!」

少爷却没夸。

他闭紧双睫,眼泪说掉就掉,我怕他是烧糊涂了,连忙扶他坐稳。

少爷却喃喃唱了一支曲。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乞儿,你知道刑部严刑拷打逼问,问我爹什么吗?

「问我爹麻糍为什么要揉那么圆?哈哈哈,麻糍为什么那么圆?」

他又哭又笑,痛到狠狠抓自己的头发,捶自己的胸口。

我看着难过得要命,把他摁倒在炕上,扯过我的破絮被严严实实盖住他。



少爷整整三天没吭声,看着那面黄土墙,从开始的号哭不止,到最后的默默流泪。

三天里只喝了两碗清米汤。

我爹咂着嘴摇头:「这孩子存了死志,怕是养不活。」

我听说人要寻死可容易了,一截麻绳,一把铁剪,一咬舌头人就没了。那几天我眼都不敢合,天天扒拉少爷好几遍,看看他还有没有气。

「小乞儿,你做什么?」

他饿得气若游丝,却还是很聪明,一眼就猜透了我的鬼祟,惨笑道:

「我爹娘哥姊的尸骨还丢在乱葬岗,等我收殓,我怎敢死?」

少爷支着身子坐起来,疼得浑身发抖,竟拱手给我鞠了个躬。

他问我:「恩人叫什么?」

少爷竟问我的名字?

我心扑扑直跳,忙拍打掉身上的灰,站直了身子。

「我啊,我叫豆腐。」

「豆腐……」

我嘿嘿笑起来:「我爹说买不起鸡,吃不起鱼的贫民,最爱的就是豆腐,三文钱一大块,坐月子奶孩子的都得吃。」

豆腐啊,是贫民窟里的珍食。

爹说我是贫民窟里捡的珍宝。

我们为程家人下葬的那一天,少爷终于有了两分活气。

他说:「豆腐,你莫要再叫我少爷了,我是罪民之子,怕给你们招来麻烦,你唤我名罢。

「我名良廷。」

我跟我爹愣了愣,都说好。

回家以后,良廷抬起手,在酥得掉渣的墙上划了个字。

一。

巧了,我认得那个字。

那是良廷重生的第一天。

也是他学着做乞丐的第一天。



京城有多少乞丐呢?

三千七百多人。

这是官府告示上说的。

但我爹说是扯淡,他讲自己一路进京,见过两湖的、两广的、陕西的、河南的,各地流民,各地乞儿,通通都往京城走。

皇家占了官家的田,官家抢了地主的田,地主的佃子交不起,官府的徭役也交不起,百姓不想被抓去当兵丁,就只能逃。

天下的流民都想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城,来天子脚下讨口饭。

月亮高悬在枝头,良廷茫然地望着满地席地睡的乞丐。

那些人穿着敞胸的褂,赤着脚,有的还抱着奶娃娃。大多皮包骨头一身是伤,少有几个身板强壮的,也是麻木呆滞的模样。

我怕吓到他,忙拉着良廷坐下。

「这家老爷,每逢初五和十六会施粥,他家粥舍得放米,粥很稠。

「但只有两大锅,来得晚就没了。」

等天亮的日子好难熬啊。

良廷那夜一直沉默不语,靠着府门前的石阶,仰头望着星星。

我知道他是想爹娘了。

「豆腐,你识字么?」他问。

「你聪明伶俐,找个食肆跑堂,找一户有小姐的人家去做丫鬟都行,是怎么做的乞丐?」

我让他说得有些脸热,抓抓耳朵。

「少爷说笑了,我大字不识一个,又是贱籍,能做什么呀?大户人家的丫鬟干净体面,又要会梳头,又要会做点心;跑堂的伙计能说会道,张嘴就是一串吉利话。

「我爹说没田没钱的贱籍只能做乞丐,得认识一帮兄弟伙计,才不会被人欺负。女娃更不敢离家,这世道处处是坏人,要小心被卖到窑子里。

「我一直等着长到十四岁,进天香楼做工……天香楼的跑堂只招十四岁以上的,只差两个月了。」

良廷合上眼,虚虚抓住我的手。

「会好的,你天性良善,是个好孩子,不会一直这么难的。」

说来也怪,他分明比我还小一岁,一张嘴一说话都是读书人的范。

清早粥棚一开,几十个乞丐挤破头地往里冲,把施粥的大官人一家都骇了一跳,说这两年的灾民怎么越来越多了。

那粥碗太烫了,良廷端都端不住,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囫囵吃进嘴,忍着烫咽了。

那一年的冬天太冷了,良廷的断手痛得他几乎没了半条命,一场初雪过后就来势汹汹地发起热来。

我掏空了床底仅剩的半两银子,背着他去找仁心堂的大夫,大夫却只让我准备棺材罢,说伤处已经拖成了脓毒,要想治得花两味金贵药,得二十两银子。

我瘫坐在雪地里,只觉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良廷伏在我背上,竟还能笑得出。

「豆腐,你救我果然是赔本买卖……等我死了,你把我也埋在那座土山上,让我跟家人葬在一块。

「我去了底下,再为你和咱叔请功德,盼你们早些发家致富。」

我气得全身直抖,反手一巴掌胡乱打在他脸上,第一次狠狠骂了他:

「死什么死!你总想着怎么死死死!不想着怎么活!

「你看这条街上哪个人不比你苦?世上苦命人这么多,哪个天天寻死觅活了!要饭的,卖艺的,挑粪的,谁不是咬着牙忍着泪活下去?

「人家都说一饭之恩,涌泉相报。我吃过你家的饭不止千顿,我又大你一岁,你要是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姐姐。

「再苦再难,姐姐也要治好你的手。」

我脖颈上糊满了他热腾腾的泪,可良廷没有唤我。

我扭头看。

他已经烧得人事不省了。



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姑娘,做什么能快速得到一大笔钱?

我是知道的。

一大清早,我瞒着我爹出了门,从地上捡了两捧雪把脸颊冻得煞白,又使劲把唇瓣咬出深粉色,就那么雄赳赳地走进了酒巷。

酒巷,是开在西市的一条专门卖酒的巷子。

寒冬腊月是卖烧酒的好时节。朝廷为了取酒利,鼓励各家酒肆雇漂亮姑娘作酒妓,虽叫作妓,却不用卖身,只需站在门前笑脸迎客。

一条巷里十几个酒家,竟无一人收我,见了我就哈哈大笑,摆摆手道:

「小乞儿哪来的回哪去吧?毛还没长齐呢,就来招客?」

我说你们别瞧不起人,我可能干了!

各家掌柜却都瞧出我是色厉内荏。

只有醉花斋的掌柜娘子正闲着梳妆,愿意给我搭扯几句。

那娘子极美,笑盈盈打量我一遍,给了个机会。

她说:「这大街上这么多酒鬼,你若能招来一个进门,我便收了你。」

我忙点头说行。

可清早出来的酒鬼都是已经醉过一宿的,步子都走不稳,着急忙慌去上值,怎还会再被引进酒馆里?

我就是挤出笑脸,说尽俏话,甚至扯松领口,都拦不下一个人。

我急得都快哭了。

突地灵机一动。

我扯住一个面善的大哥便说:「大哥,您随我进门,进门走一圈,我们掌柜的给你三十文钱中不中!」

那大哥稀里糊涂,竟真被我拽着袖子扯进门里来了。

掌柜娘子哈哈大笑,笑得直捶桌。

「原来是个小滑头,瞧这机灵劲,好吧好吧,我就破例收下你。」

她把那三十文一起付了,又拿手绢擦干净我的脸,细细打量一遍,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来。

「我随夫家,你唤我一声柳娘子便是。」

柳娘子从钱匣里拣出一小张银票,又推过一盒红印泥。

我惦记着良廷的病,抓过银票就往怀里塞。

柳娘子摁住那张银票,媚眼勾起。

「记着,收了这二十两银子,你就是我家的奴了,可别想着跑,跑了我去官府告你。」



我揣着那二十两银票冲回家,不敢看我爹,背起良廷就往医馆冲。

我爹一双手哪能跑得过我?

眼看他着急地走到了街口,我匆匆给大夫磕了个头,落下一句:「您给我弟弟好好治。」

扭头就跑。

我爹跟这条街上的乞丐头儿是拜把子兄弟,只要钱给到位了,医馆不敢欺负良廷的。

我跑回醉华斋。

柳娘子给我吃饱饭,又叫人打了三盆洗澡水给我搓洗干净,我换上她的旧衣裳,戴上一对银珥珰,站在酒肆门前唱歌。

唱的是:「酒儿醇,饭儿香,门前好一个美娇娘;眼儿媚,身段儿俏,抱她进屋亲香亲香。」

我一边唱,一边哭。

柳娘子不再是笑眉眼了,拿柳条狠狠抽我手掌心。

「哭什么哭,晦气!坏了老娘的生意,我扒了你的衣裳送旁边妓巷卖去!」

我便哭也不敢哭。

做酒妓太苦了,白天没什么生意还好,夜里要从华灯初上站到三更天才行。

每家酒肆里都养着五六个酒妓,颜色好会来事的,还能进去歇歇脚喝杯热茶,要是客人点名陪酒,也能拿两个钱。

我是新来的,自然是做最冷最累的活,见街上有人经过便要唱小曲挥袖子,满袖香风熏得我欲呕。

可此处包吃包住,熬住了,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我只是好想我爹,好想我的少爷。

不知道他治好手没有……

我浑浑噩噩,十几天下来就变成一个只会笑的偶人。

那天,有大老爷们点名要我陪酒,我哪里喝过那东西?两口下去,捂着嘴就跑到门边吐。

我就是这时看到我家少爷的。

他是被一辆骡车抬过来的,裹着我那条破絮被,一错不错地望着我。

我从没见良廷那样绝望过。

他眼里的光快要碎了。

我爹跟在旁边,酒巷里好多人都在笑话他俩。我怕他俩冻坏了,忙把他俩拉进后堂坐下。

良廷疼得脸色惨白,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松。

「豆腐,跟我回去,我不治手了。」

我勉强撑起一个笑:「我不回去,这儿能赚的银子多。」

他紧紧咬着牙:「傻乞儿,你知不知道,酒妓是娼女。」

我忙摇头说不是那样,我解释说酒妓不用卖身,顶多给客人陪陪酒,被摸两下胸脯大腿,每个月还有油水拿。

「我当了酒妓,咱全家就不用挨饿受冻了,也能攒下钱给良廷治手。」

我爹最恨娼门,操过门闩跳起来揍我,气得快呕血:「被摸胸脯大腿的,不是娼是什么!

「老子就这么教你的?一句口信都不留!老子满京城找了这么些天,你在这儿当娼妓!」

「叔!你别打豆腐!」

良廷喝了声,定了定语气:「叔你先去外边歇歇,我跟豆腐好好说。」

可他没有跟我好好说。

我爹一走,良廷举起一只筷筒,狠狠地砸向了自己的左手。

万幸扛酒的小二机灵,哎哟叫唤着把那筷筒打歪了些,只砸在掌心位置。

我吓呆了,哭着去抱住他那条手臂。

良廷疼得直抖,却颤声对我说:

「豆腐,你别动了,我不疼。」

「但你在这儿待着,我宁愿自己废了这只手。」

「呸呸呸!」

掌柜娘子嫌晦气,剜了我一眼:「当初卖身的时候说得好好的,拿了钱就是我的人了,本钱还没赚回来就要走,哪有这样的好事?」

良廷站起来,朝她行了一礼。

「柳婶子,您当认得我,我是天香楼的少东家,以前您给我家供过酒。」

柳娘子的目光先是一惊,定眼把人瞧了瞧,半天不知道该行什么礼,窘迫道:「原来是程家少爷。」

良廷说:「您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是落了难,但不会一直落难。

「豆腐的卖身银总共二十两,我用去五两,这十五两还您,欠您的钱您等我三月,我连本带息地还您。我还能教您怎么把酒肆的生意做得更红火。」

他分明穿着破衣烂衫,话里的分量却沉甸甸的。

……

那个雪夜,我脱下漂亮裙子,穿回了破袄。

眼泪没停过,嘴角却一刻也没落下来过。

良廷撑着我的手,扶着我爹的肩,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与我说:「豆腐,天下糊口的法子多了去,做奴做娼是最下乘,进了那道门就再不出来了,出来的也不是你了。

「我们去挣干干净净的钱。」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穷人家最愿意给什么吃食花钱?馒头烧饼管饱,馄饨面汤暖胃,可蒸馒头人人会,打烧饼要炉子,做面条要力气,这三样都不适合我们。

「我们可以开个馄饨摊子,馄饨提前包好,锅里沸三滚就能上桌。」

我和我爹呆呆听着,大眼瞪小眼。

支个小摊卖馄饨?良廷怎么敢想的?

什么人才能支得起摊位?那得是家里有闲钱,有手艺的体面人才行,哪有乞丐敢做生意的?

再说家里穷得底儿掉,我们去哪借摆摊的银子?

我和我爹像炸膛的炮仗,你一嘴我一嘴地缠着良廷问。

他思路清晰,给我们答了一下午,我和我爹的眼睛都越来越亮,摩拳擦掌就出去找家伙什。

做一个馄饨摊子,需要多少钱呢?

三十文。

我买了一刀红纸,一根墨锭,找了个烂碟子磨墨。

这些,拢共花了三十文。

我们趁夜爬进天香楼,偷了一口大铁锅,偷了油盐酱醋,偷了碗筷勺碟,偷了围腰和头巾。

我爹从隔壁人家借了辆手推车,从巷尾不再住人的烂院子里卸了块门板,切锯打磨,做成了面案和菜案。

这下,一个不用支摊,能随时走随处停的馄饨摊子就成了。

只是摊位名,我们仨各有各的主意。

我爹说叫「吉祥摊」吧,吉利。

我说叫「发财摊」,盼着咱家早日发大财。

良廷微微一笑,连毛笔也不用,他用食指作笔,写了三个大字——愁人摊。

「愁人摊啊愁人摊,五文钱一大碗,只给愁苦人供饭。」



良廷一点犹豫也无,把第一个摆摊点设在了西城门下。

三更天我们便出摊,推着车走一个时辰,到地方时正好赶上开城门的时辰。

门外有无数赶路的客商,还有无数挑着担进城的农夫。

我爹烧火坐锅,我擀皮捏馄饨,良廷红着脸练吆喝。到第一锅馄饨出来,官差正好给第一波进城的人放行。

当时街上的馄饨卖八文一碗,烧饼三文钱一个,我们的馄饨汤卖五文。

那馄饨里其实没几个肉沫星子,猪肉太贵了,冬天的猪肉价钱一路飙,上等的五花肉已经飙到了八十文一斤。

但猪骨渣和下水便宜,鸡肉也便宜,配上白荇细细地切成馅,瓷瓷实实捏出来。

再浇上两勺用猪油和鸡架熬出来的高汤,别提有多香。

我和我爹心疼坏了,谁家用龙骨、猪油和鸡架熬汤的?骨头架子上头有好多肉哩,无端端添进许多成本去。

良廷却说:「汤食汤食,三分在食,七分在汤。猪油润燥,鸡汤增香,龙骨价贱,一碗里添上一块,客人吃了高兴。」

我和我爹敢怒不敢言,眼巴巴地看着一锅汤熬成了奶白色,香得我俩直咽口水。

良廷从没叫卖过东西,他就是抹得开面子,张嘴喊出口的也是雅言。

会在这个时辰进城的大多没什么学问,谁听得懂雅言?

我便一边捏馄饨,一边教他喊:「馄饨汤,五文钱一碗的馄饨汤,馄饨大又香,一碗就吃饱!」

路边有挑夫侧目。

我们的生意就这样开了张。

良廷是个断了手的残废,我爹是个没腿的人彘,只有我有手有脚,口齿伶俐。

客人常有唏嘘:「小姑娘不容易,这俩是你什么人啊?」

我便冲着左边喊声:「爹。」

冲着良廷喊声:「这是我弟弟。」

良廷只看我一眼,沉默地下着馄饨,铁勺在锅里轻推,一圈圈荡开水波。

10

那个月,我们整整赚了三两银子。

我和我爹高兴疯了。

我俩不会算数,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大半宿才数清。

揣着这么大把银子也睡不着,在整个破屋里上蹿下跳地找能藏银子的地方。

良廷枕着破枕头,含笑看着我们。

「叔,豆腐,咱们挣着钱了不要藏,要想办法怎样挣更多的钱,怎样把日子过起来。」

我和我爹疯狂点头,俨然把他当成主心骨。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们全家花了三十个铜板,斥巨资进汤池铺里洗了个澡。

良廷带着我爹去男汤,我一人在女汤这边,连搓澡嬷嬷都换了俩,才给我搓净全身黑泥。

洗澡可太舒服了,洗完全身都好似轻了二斤,后背不痒了,头发也顺溜了,痛快得我几乎要飘起来。

良廷拿着钱给我爹买了一副护腿,一副护肩,我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他还给我买了一罐冻疮膏,膏体软软的,白白的,很香很香,平平整整装在罐里。

我满手的裂口和红疮,丑得要命,死活不想让良廷看,伸食指进罐子里浅浅摁了个指头印,往俩手背囫囵一通涂。

「这么贵的东西,我哪配用这个?少爷涂,少爷涂。」

良廷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可难过。

他握住我的手,把那罐冻疮膏几乎抠去了三分之一,拿掌温一点一点融化开,把我的双手里里外外抹了好几遍。

「这不是贵东西。就算是,你也值得。」

我从来不知道,文字可以组成那样美丽的话。

他说:「豆腐,你值得最好的。」

我也从来不知道,有个弟弟是这样幸福的事。以前我只有爹,现在有了良廷,我恨不能掏心掏肺对他好,把他捧回天上。

我避开良廷,和我爹一合计,把剩下的盈余都交给了医馆。

良廷的手还是得治,他这样好的一个人,绝不能做一个残废。

11

城门脚下的馄饨摊,我们足足开了两年。

到最后甚至成了城门口的名气小摊,连换值的差爷都愿意坐下喝一碗,竖起大拇哥来夸一句。

「香,真香!」

也有差爷嘴贫,会爽快问我:「大妹子今年十六了吧?这样能干的姑娘,许人家没有?想找什么样的人家?」

「可说呢,正愁着呢,我啊……」

我脸上的笑还没展出来。

良廷已经接了话过去:「我家阿姊,自然是要世上顶顶好的男儿才配得上——差爷,您的酸辣馄饨做好了。」

「不找就不找嘛,还世上顶顶好的……」差爷吃了个瘪,只好埋头吃馄饨。

那碗馄饨却不知怎么酸辣得出奇,差爷被辣得脑门子都红了。

我给了良廷一肘子,瞠大眼瞪他。

良廷拿手背掩着口哧哧地笑。

我们攒了三十两银子,终于有底气踏进钱庄的门。

且才把那三十两换成银票,第二天,银票就又送出去了。

良廷当机立断,在西市的瓦子门口赁了个长期摊位。

「瓦子,是富贵人家玩耍的地方,里边有唱戏的、跳舞的、演杂技的、耍猴的,会有许多富家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在里边玩,一坐就是一天。

「这些人饿了不会出来吃,会喊家里的下人出来买吃喝。

「下人们最爱接这活,因为油水大,买半两钱的东西回去报账一两,一进一出全入了自己腰包。

「我们想赚这钱,就得在控制价钱的基础上,把馄饨做得更香更好吃,让那些下人有油水可捞。

「还有一条,吃食必须干净,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混进去。这些富家翁一旦吃坏了肚子,能砸了摊子再给我们一通揍。」

这么大的风险,我爹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最终是我咬牙拍了板:「我干!爹,咱们听良廷的,良廷从不会错。」

12

良廷确实从不会错。

那之后一个月,爱在西市上玩的少爷小姐们,全知道了瓦子边上有一家很出名的馄饨摊子,馅料花样齐全得离谱,羊肉馅嫩滑,鱼肉馅弹牙,猪肉馅更是香得人舌头都能吞下去。

一碗馄饨卖二十文,买五碗送一碗,老主顾还会送一碟脆口小菜。

下人们想昧主家的银子,他们懂行,我们更懂行。

每一碗的馄饨分量小,却都用口大肚浅的青瓷花碗装,一只只皮薄馅大的馄饨飘在青瓷上,托盘里还会摆一个吉字结。

我们不再叫愁人摊,我们改名叫「吉祥馄饨」。

打一个「吉」字结,只需数二十个数那么短的工夫,良廷一晚上能摸黑打几十个。

他左手的伤已经养好了,只是手腕折转间还会有些疼,大夫说这小毛病不能惯着,得多做些精细活,才把那根受伤的筋络疏通。

老爹忙里偷闲,搬个马扎去街上听夜戏。

他不在的时候,良廷总是握着我的手写字。

我们终于买得起笔墨纸砚,终于舍得在夜里点油灯。

我学会了写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学不会写自己的。最后耍赖,只肯学写一个「豆」字。

良廷笑说:「豆腐将来是要做大掌柜的,要签字、要画押,怎么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叫豆豆!」

他打趣我:「豆豆是狗的名,隔壁院那黄狗就叫豆豆。」

「那我就扮狗,汪汪汪!」

我俩倚在一起笑成一团。

13

那一年冬天之前,我们搬了家。

从京城最破的乞儿巷搬出来,搬进了一座坊外的平安巷。

新家是个两进的小院,我们与一户做酱菜的人家成了新邻居。

良辰那天说了好多的话,说这个井是活井可以打水,说厨房里有烟囱,以后再不用挨呛。

他眼里的光彩亮得不可思议,最后,略有些忐忑地问我:「豆腐,这是咱们的新家,你欢不欢喜?」

我欢喜,欢喜极了!欢喜地原地转圈,直到转晕在良廷怀里。

我才发现,良廷长高了。

少年如竹节般噌噌地长,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撑起了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他搂着我的腰,没松开,却同样没敢对上我的眼。

「豆腐,你今年十六了,我们补一个及笄礼好不好?」

做酱菜的李娘子洗净手,给我绾了发,她还专程去喜婆那里学了梳头词,温柔地念给我。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如意郎君撞心门。

还有柳娘子也来了,欠她的钱我们早还完了,这些年也渐渐有了些交情。

她带了今年新酿的桃花酒来为我添礼。

我头回喝那么好喝的酒,清甜的,又不灼喉,熨熨帖帖流进胃里。

可我贪杯,还是喝醉了。

我跟爹嘟囔:「良廷到底还是瞧不起咱俩,他都没喊过你爹,也没喊过我阿姐。」

我爹装模作样跟着叹气:「傻妮啊,少爷到底还是少爷,爹跟你烧多少高香才能搭上去?」

我俩各捧着一坛子酒,吱吱咕咕地笑。

良廷却忽然改口,唤了声:「爹。」

「你喊我啥?」我爹吓一跳。

「爹!」

「儿啊,我的好儿啊。老朽做梦也没想过有这一天啊!」

我爹老泪纵横,哭得差点从房顶上栽下去。

我不满地给了良廷一爆栗:「我的呢?喊我阿姐,快喊我阿姐!」

他不喊,只是笑着看我,眼里映出星光来。

我却渐渐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了,后背沁出汗来。

良廷指尖勾划着我的掌心,温热的唇凑在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悄悄话。

「豆腐,我喜欢你,你真的不知?」

14

那之后半个月,我没敢正眼看过良廷一眼。

搬进新家以后,我们再不用一家三口挤一张炕,我有了自己的小屋。三步见方,巴掌大的地方,却已是我从前不敢想的奢侈。

良廷是少爷,是主子,是当年予我一饭之恩的程掌柜之子。

他是天上的星星,纵然跌进泥里,也能白手起家。

他英俊,有文采,说得一口雅言,从不讲粗鲁的脏话。

我们一家三口每天打早上起,齐齐穿件素褂出去,到回来,我和爹一身油污,良廷身上却总是干干净净一丝不苟的。

他会教巷子里念不起书的娃娃认字,哪家需要代写书信的,也通通来找他。

他甚至能和街边的西域商人对答如流,与南边的客商唠两句生意经。

有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们不是一家人。

而我,我又算个什么?

我是连「豆腐」的「腐」字都学不会写的笨倭瓜。倭瓜脑子,糙脸蛋,笨手笨脚,大字认不全半本《三字经》。

我怎么配他喜欢我?

豆腐啊豆腐,你别痴心妄想了。

我对自己这么说。

15

瓦子前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到底是招人眼红了。

那天晌午,几个小贩请了市役来,诬陷我们的馄饨馅里掺了耗子肉。

市役就是一群收保护费的流氓,我忍痛掏了一两银子塞过去,那差役笑眯眯收了,却扬手甩了我一巴掌。

他当即把那块银子举高,嚷嚷起来。

「瞧瞧!大伙都瞧瞧!这吉祥馄饨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贿赂官差!

「把她的摊位给老子掀了,找找里边藏了多少只死耗子?」

晌午的闹市上有多少人啊,几千百姓都挤在那条街上。

我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小贩提着麻袋,趁乱松开口子,放出几十只大黑耗子满地乱窜!

「啊!」

满大街的百姓吓得花容失色。

良廷急得直吼,吼哑了喉咙也没用。

我急忙扑上去死死护住我们的馅料盒,馅料盒里但凡被耗子污了,那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可他们那么多人要推翻摊位,哪里是我一个姑娘能护住的?

「豆腐!快躲开!」

我只听见良廷一声高呼,还没察觉到发生什么,只见右手边的烧瓮朝着我倒下来。

里边装的是整整一瓮滚烫的鸡汤!

可我已来不及躲。

刹那间,只觉眼前一黑。

那瓮热汤几乎没有淋到我,有人覆在我身上,后背覆住我的后背,双臂圈住我的头颈。

「……良廷?」

我哆哆嗦嗦反手去摸。

淋漓的汤水从他身上流下来,良廷疼得死死咬着牙,一声没吭。

我脑子里的弦绷断,当场就疯了,提起摊上的菜刀,朝着那些狗杂碎劈过去!

那些软脚虾都是流氓地痞,哪一个真正练过刀?被吓得鬼哭狼嚎满地乱窜。

大街上围观的百姓闹作一团。

混乱中,有惊锣声从对面茶楼上敲响。

「康王殿下在此,闹事者通通押走!」

茶楼临街的窗户上,有打扮矜贵的中年人俯着身,微微含笑瞧了良廷一眼。

良廷被烫得好严重,后背的衣裳都与皮肉粘在了一起。

大夫一点点浸湿衣裳给他清创,我听着良廷的闷哼,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豆腐,过来……」

良廷口中紧紧咬着一块帕子,我听着他声音模糊地呼唤我,急忙跪坐在床头。

他大掌发着抖,慢慢握紧我的手,闭上眼,重新捱那受刑一般的疼。

大夫是康王府里的府医,医术医德是仁心堂的郎中没法比的,他给良廷治完了伤,满面和煦道:「小公子且好好养伤,今日事,我家主子都在楼上看着了,必还你一个公道。」

我感激涕零地送大夫出了门。

「康王真的是大好人,路见不平一声吼,那么大的王爷居然管我们这样的小事。」

良廷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啊?」

我一个倭瓜脑子,我什么也听不懂。

「没事,豆腐,咱不怕。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良廷本是趴着,忽然忍着疼爬起身,揭开烫伤膏往我手上涂。

我低头一瞧。

那是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几点烫疮。?

16

康王好像成了我们的贵人。

那一场闹剧,康王为我们平了反,为我们打出了名声,渐渐整个西市的人都爱去吃一碗馄饨。

很快,吉祥馄饨摊子也做不下去了,来吃馄饨的客人太多了,从早到晚,里三圈外三圈地排着队,早不是我们三人能应付了的。

我手里捏着钱,心野了,甚至敢想:我们是不是该雇几个伙计?

正瞌睡,有人递枕头了。市署传来消息,说西市最最繁华的巷道叉口处有两家店不做了,一家是面馆,五十两银子赁一年。

另一家是三层高的酒楼,金碧辉煌,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二百两银子赁一年。

良廷头回没有拍板拿主意,他犹豫了好几天。

他问我:「豆腐,你想做大掌柜么?」

我哪里敢想,只局促道:「银子不够吧?」

良廷说:「银子的事,你不必担心,你只说想还是不想?」

「我想。」

不是替自己想,我是替少爷想。

我一个泔水桶里刨食的乞儿,做梦也没敢想过我能有吃喝不愁的日子,最早开馄饨摊只盼着能糊口,米缸里有米,油壶里有油,那便是神仙日子。

那时,我们三更起来出摊,多少个寒夜推着车走在刺骨的冷风里,只为每天赚百来个铜板。

后来开了小铺,又是新一重的不敢想了,以为一天赚半两银子就是天大的好光景。

可少爷还是会挨欺负。

闹事者会碾着我们的脸,会拿滚烫的热汤淋他一身。

……

这世道哪有什么公理?

只有站得越高,才能受更少的人欺负。

良廷紧紧抱住我,他说:「豆腐,我也想。

「我也想重现程氏酒楼辉煌。这五年来每一天每一夜,我都疯了似的想。」

我爹垂着眼睛,一副通透了然的样子,叹口气:「想就去干吧,男子汉大丈夫,怕这怕那的成不了大事。」

他俩打哑谜似的,只瞒着一个我。

我只是好奇:那样金碧辉煌的酒楼为什么要关门?里边的桌椅都是上好的红木,怎么赁给我们只要二百两?

东家是得多着急出手啊?

几乎掏空了家底,我们把酒楼赁下来了。

我们依旧想要主卖馄饨,良廷昼夜不休,精心调配了十八种馅料。

有好几回我睡醒,还能看到他屋里漏出灯光来。

我辗转反侧,心疼我的少爷,忍不住去厨房做了碗甜汤。

良廷笑起来:「一个月来,这还是你头回夜里进我屋门,不怕我了?」

我咕哝:「从来没怕过。」

我只是,不敢再看他眼里愈来愈深的情意,不敢触到他那双手的温度。

良廷累坏了,趴在桌上枕着手看我。

「豆腐,这些天我做梦,总是梦到从前的我们,梦到你背着我跑过长街,背着我求医问药。

「你那么瘦,肩胛骨抵着我的胸口,跑起来颠簸得厉害……可那时我好幸福。」

我听着他讲,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总梦到那时,我又何尝不是?

我也怀念那时候的少年,那时候他落魄、狼狈,遭逢大难脾气也坏,一身的伤都需要照顾。

可只有那时候的少爷是属于我的。

良廷合上眼,喃喃了声:「豆腐,我好累。

「豆腐,你抱抱我。」

我心疼得要命,走上前抱住了少爷。

尽管他越长越高,我的双手已经环不住他的肩。

他抖得厉害,却是将我抱起放在桌上,压着我的后脑深深地吻上来。

我及笄礼上时,柳娘子打趣说我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分毫不通男女之事,还是个小猴子。

那一晚,我好似突然开了窍,我学会了亲嘴和拥抱,我就不再是猴子了。

17

我们的酒楼安置好了,开张那天,竟引得京城赫赫有名的老饕品鉴团上门,尝过之后为我们题了匾额——一品馄饨斋。

我狂喜,与小二一起踩着梯子把这副匾额高高挂了起来。

为首的老饕是曾当过御膳房庖长的何大人,对着良廷深深一揖,笑吟吟道:「公子这是苦尽甘来了。」

良廷目光深长,也深深回他一揖。

那一年的冬天,我与良廷成了亲。

聘礼是良廷为我置办的,嫁妆是我爹为我置办的,我们挑的都是实用的安家好物,装进大红箱在街上晃了一圈,又送回我们的家。

花轿送嫁的路线是我自己画的,走过当初的天香楼,走过仁心堂,良廷拉着我下轿拜过当初给他治伤的那财迷大夫,把大夫感动得直抹眼泪。

走过后来我们摆摊的城门口,走过西市,走进我们的新酒楼。

西市上许多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乞儿夫妻,白手起家有了今日,那一天许多人为我们贺礼,流水席摆了一天一夜。

良廷挑起我的盖头,他冲我笑。

我也扑哧扑哧笑个不停。

我们对着月亮,在院子里重新拜了天地。

感激苍天,感激厚土,能将少爷送到我身边。

那一夜,他说了好多好听的话。

我仿佛坐在一叶扁舟里,摇啊摇,从他盛满春情的眼中看出自己的模样。

软的,香的,嫩的,滑的。

又好像坐在一只秋千上,起啊落啊,荡向远方。

被抛上云霞之时,听到良廷低低笑了一声。

「怎的起名叫豆腐……呵,真是豆腐做的。」

18

九月天凉以后,京城忽然多了许多流民。

好像是一夜之间多起来的,我一开门,被蜷在窗下背风取暖的几个乞丐吓了一跳。

这些流民都是北方面孔,不知逃了几百里,薄薄的衣裳兜不住肋骨,双颊上没一点肉,似能被一阵风吹倒。

我们收容了一些流民,很快,京城城门紧锁,不许再进人了。

听良廷说蛮夷攻破了边关四座城池,整个边境线都被推得南移了。

皇上下令,从草原到京城之间的十八道关隘全部封死,不许边民南逃,要从边民中抓兵丁,以抵御蛮夷的铁蹄。

可那年冬天,皇上还是执着两位宠妃娘娘的手,搬进了皇宫西边的兴庆宫,那里有一座全天下最繁华的楼——相辉楼。

一连半月灯火、焰火不歇,民间无数焰火手艺人轮番献礼,庆贺皇上万岁,娘娘千秋。

整个西市的天都是灰蒙蒙的,硫硝味一天接一天从没散过。

御史劝诫,皇上不听,连着撸了几顶官帽。

满京城禁止文人私下结社议论政事,几个国子监的夫子都被抓出来砍了头。

良廷气得摔了一只碗。

那里边有他的恩师,我们却不敢光明正大去祭拜,只敢夜里带些奠材悄悄去送。

回程中,我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却听车夫忽然一声惊呼。

我猛地掀开车帘看,良廷不见了!几个黑衣人把他掳走了!

我几乎吓疯了,慌忙跳下车,却又被一名黑衣人拦了路。

对方蒙着面恭敬一礼:「掌柜娘子稍安勿躁,我家主子请程掌柜去叙几句话,一会儿便回。」

那是康王身边侍卫的声音!我听过的!

我只好又坐回马车里,紧张得全身发麻。竟真如对方所说,不过一刻钟,良廷被送回来了!

我急忙问他怎么了,王爷有什么事要吩咐?

良廷攥紧我的手,目光和声音都如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我的心,他低声吩咐车夫:「先回家,快些赶路。」

等回了楼里,他检查过走廊,又紧紧锁死了门窗,才与我道:

「豆腐,我与你说一件事。康王想要杀了皇上。」

我大惊失色。

「你可还记得当年因吃了我家麻糍而噎死的老娘娘?那是皇上的亲娘,以前是个小才人,不受先帝所喜。

「先帝驾崩时,当今的皇上害死先太子全家,又篡改遗诏,自己坐上龙椅,将亲娘抬成了西宫娘娘。

「而康王是真正的太后之子,是嫡皇子,当年带兵在外打仗,只因进京迟了一步,没有保住先太子,反倒被拘禁京城,这一拘就是十八年。」

我心乱如麻,仔仔细细听他讲。

「皇上住在相辉楼的这些天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傍晚,御膳房会从西市上挑一家有名的酒楼,把厨子带进兴庆宫给皇上做饭。」

我隐隐听懂了他的意思。

「康王是想让你混进厨子里,给皇上下毒?可他怎么能确定皇上一定会点咱们家的馄饨?皇上吃了你的馄饨死了,你又怎么能脱身啊?」

「错了,豆腐。」

良廷打断我,眼底是灼灼的光:「不是我们一家下毒,是整个西市七十二食档,三十六茶肆,九家大酒楼中,全埋下了康王的桩子。

「这些人,都是暴君登基十八年来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全汇聚在这条西市上,康王想要暴君死,朝中已安置妥当,只差这一臂之力。」

我抖得厉害。

良廷抱住我:「豆腐,康王有仁义之德,我信他。但此事牵扯太大,我未必能脱身,我要送你和咱爹走。」

「我不走!」

我摇摇头:「爹岁数大了,让爹离开,我要陪你一起。」

良廷亲亲我的脸,手抚在我的肚子上:「傻姑娘,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说胡话?」

我呆在当场。

震惊地看看他,又震惊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

这……这这怎么可能?我们才成亲四个月,我要做娘了?

良廷捧起我的脸,直视我不安的双眼:「豆腐,我知此时参与进这样的谋逆里,将你母子二人拖入危险中,我是罪该万死。

「可这些年,我无一日能安枕,没有一日忘记我惨死的爹娘哥姊,我做梦都想杀了那个暴君。

「你带着咱们的孩儿,与阿爹一起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也会尽量保全自己,我说到做到。

「豆腐,你信我这一次。」

我忍着泪重重点头。

我信他。

这些年每一个决策,少爷从没错过。

我的良廷从不会错。

我俩又趁夜溜进我爹的院子里,锁住门窗,悄声与他商量。

我爹哼着小曲,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一个乞丐,没爹没娘没媳妇,死人堆里睡过觉的,豆腐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爹还是那样通透了然的样子,一挥手。

「儿啊,你只管去干,要是真能弄死这狗皇上,天下人都要记你一恩。去干他娘的!」

19

康王手下的人,将我和爹爹送上了去往江南的船。

只第一天,我就相信康王不会卸磨杀驴,不会在事成之后捂死我们的口。

因为康王自己的妻眷也都在这几条船上。

康王妃留下与王爷同进退,怀着身孕的侧妃假借回乡吊孝的名头,将我们全部扮作丫鬟仆役,带着我们一齐南下。

提起康王,大家都说那是最慈悲的主子。

我是只旱鸭子,从没坐过船,怀着身孕一路坐船本该艰难,好在腹中的孩儿争气,几乎没闹腾过我几次,加上康王府的下人们对我尤为关照,这一路竟没受过罪。

可我无一日不惦记着我的良廷。

我怕事成后他逃不脱。

我怕他留下我孤零零一人。

想得发疯的时候,我就练字。我终于学会了写豆腐的腐字,我会写他的名,我学会写「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心里求菩萨,求他保佑我的少爷。

一本赐福经只抄完第一遍,窗棂却忽然被敲响。

我疑惑地打开窗, 震惊得双手捂上了嘴:「你……」

我爹在一旁笑我:「豆腐傻愣着干吗?分开半月就不识得人了?」

我扑进面前人的怀里, 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我的少爷, 是我的良廷!

他一身脏衣,不知赶了几天路,没顾上换洗,可他来了!

他怕我紧张, 怕我牵挂, 日夜兼程地赶来了!

20

江南的风景太美了。

白天我们在江上泛舟, 看着莲农采菱角,听画舫载着歌声荡起清波。

夜里饿了,良廷的巧手总是能做出各种各样的美食,做得最多的还是馄饨。我腹里的孩子是个小馋虫, 跟我一样爱吃馄饨。

两个月以后, 皇上急病身亡,康王奉遗诏登基的消息才传来江南。

同来的还有两封诏书, 一封是为天香楼一案平反的。

另一封, 是封我家良廷为户部郎中的。

随着诏书而来的是无数媒婆,踏破了我们新家的门槛。

好几个来相看良廷的甚至是官家小姐,袅袅婷婷地下轿福礼, 隔着门扔进来的荷包上都有精致刺绣。

良廷把荷包拿麻袋装了摆到门外去, 大门一锁, 搂着我回屋睡觉。

我酸溜溜:「我都不会绣荷包。」

良廷笑说:「我来学,豆腐想要什么样的,我就绣什么样的。」

郎中, 我不知那是几品官,掰着指头数。

良廷护住我的腰,轻轻将我摁倒在榻上, 亲上来:「管它几品,不去, 通通不去!我这就写一封信回了皇上。」

我笑他胡闹, 笑过之后,却又觉得不是胡闹。

康王是个好人, 却不是圣人, 身边越多人知晓他弑君篡位的秘密, 康王就越不能睡得安稳。

我问良廷:「不做官, 你不会失落么?」

他毕竟读过那么多年的书,背过那么多的圣人言。

良廷摇摇头:「我没当过官,我也懒得想这个。我只知道小富即安是最好, 我站得越高,我的豆腐越不快活。」

原来我那些顾虑, 那些自卑与恐惧, 我的少爷都懂。

我是泥里长出来的豆腐, 要把这身筋骨通通敲折了, 才能拼凑成官夫人的模样。

做了官夫人,我甚至不能再叫豆腐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了。

那确实没什么好的。

良廷亲亲我的鼻尖问:「那我们在江南再开一家酒楼,还卖馄饨?」

「开三家五家, 开八家十家也行,本娘子有的是钱!」

春风拂过桌案,卷起我刚抄完的诗。

人人尽说江南好, 情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