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有一个账本,上面记录着从小到大养我的全部费用。

又一次吵架后,她让我把这些钱都还给她。

我说,「好,都还你。」

连同你给我的生命,也一并还给你。

1

医院给我打来了电话,提醒我明天去做第五次化疗。

我看了看余额宝的金额,501285.32 元。

拒绝了。

对方似乎不能理解,「只要积极治疗,再活一年,甚至更多时间都是有可能的。如果现在放弃,任由癌细胞扩散转移,生存期可能连三个月都没有了!」

我明白,只是这 50 万,我不能动。

这是我大学四年,加工作四年,积攒的所有。

不算少,可我还欠着一笔债务。

是我父母的。

妈妈说,「抚养你长大成人至少花了我们 50 万,你不还清,就是死,也是欠我们的。」

他们有三个厚厚的账本,详细记载着我自出生以来的所有花销。

两毛一根的冰棍,五毛一扎的皮筋,一块钱两片的退烧药,七块一个的铁饭盒,学费,生活费……所有加诸我身的东西,都在账本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全部账目相加,共计 67439.7 元。

「以前的两毛钱跟现在根本不是一个概念,物价涨了 5 倍都不止,而且还有好多没法统计的花销没有记录,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钱。」

「我们付出的时间,汗水这些,都是没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后来,她经过复杂的计算,最终衡量出了一个具体的数字:50 万。

「耍脾气之前,提要求之前,先看看你欠了我们什么,问一问自己有没有脸。」

所以不想追求那短暂的未来了,我要回去,然后把这 50 万完完整整地交到他们手里。

2

我低价处理了出租屋里的一切,又辞了职,在一个阴沉沉的上午悄然退场,离开了拼搏了 8 年的城市。

下午 3 点,我辗转回到父母的家。

因为我的手机号及微信已被妈妈拉黑,所以我把回家的消息告诉了爸爸。

等妈妈回家的时候,路过的一位阿姨打量我许久。

「你是云霞的女儿?」

我扯着笑点头。

阿姨的眼睛却立马漫上了一层嫌恶,抬腿避远了些。

「上再多的学有什么用,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做人忘本,迟早遭报应!」

想来也是没少知道我的名人轶事。

我也懒得生气,笑着提醒道:「恶语伤人,小心死了被拔舌头。」

「什么东西!」阿姨满脸不耻地走开。

「还大学生呢,真没素质!」

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楼道的地板都是冰凉的,那凉意跟银针似的往脚底钻,钻得我十根脚趾都失去了知觉,腿也跟不受控似的不停发抖。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我裹了两件羽绒服,在门口一等就是 8 个小时,直到窗外亮起的灯火又陆续陷入黑暗,我才看见林欢发了一条朋友圈。

是我妈妈裹着被子,坐在她床上追剧的照片。

那眼里的笑,都快从屏幕里漫出来了。

配文:有一个可爱的姑姑是什么体验?一不高兴就离家出走,来我这散心。希望某人不要吃醋【偷笑】

哦,原来她是找林欢去了。

那个威胁了我一辈子的林欢,我世俗意义上的『表姐』。

我扫了眼楼道里的小广告,拨打了开锁电话。

3

林欢的房间温馨如初,而我的已经被改成了麻将室,衣柜和书架都没了影踪,睡了多年的折叠床被随意立在角落,褥子裸露着,沾染着各种形状的黄褐色印记。

角落的破纸箱里,堆积着我仅剩的一切,毕业照,毕业证,荣誉证书。

我把家里所有与我有关的照片都烧了。

不多,加上四张毕业大合照,也就十七张而已。

正在园区上夜班的爸爸打来了电话,询问我和母亲的相处情况。

我撒了个谎,说我还在外面挨着冻呢。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先自己找个地方住去吧,你妈朋友家有点事,过去帮忙了。没回去应该是还没忙完,等个几天就差不多了。」

「嗯。」

第二日中午的时候,林欢发布了一条视频。

她在公司的餐厅里吃饭。一同出现的,还有我那不愿意回家的妈妈,和穿着工装、正贴心帮二人拿饮料的爸爸。

妈妈一边笑骂林欢长不大,一边将自己餐盘里的虾仁挑出来给她。

而爸爸,则笑眯眯地看着二人斗嘴耍贫,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幸福。

我有些恶劣地想,如果他们再多拖几日,拖到我死在家里就好了。

一打开门,就看见自己家里躺着一具腐烂的尸体,足够膈应他们一段日子了。

可事与愿违,仅仅过了三日,得知家里有人的爸妈就回来了。

4

「谁允许你撬锁的?锁撬坏了谁赔?」

「他说锁芯没坏就没坏,真弄坏了会告诉你?」

「白读那么多书,蠢得要死!」

刚进门,高跟鞋还没来得及换下,妈妈就开始劈头盖脸地对我进行指责。

等看清我脸上的妆容后,又嗤鼻说了句「真丑」。

「而且不经允许进别人家是犯法的懂不懂?」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她。所以,这于我来说已经是别人家了吗?

爸爸立马拨拉一下妈妈的胳膊,「你少说点。」

妈妈撇了撇嘴,颇不情愿地放下手提包。

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惊呼一声,然后急不可耐地往房间里跑。

「我得看看少东西了没有!」

没过一会儿,妈妈就骂骂咧咧地跑了出来,恶狠狠地要搜我的身。

「你都花了我那么多钱了,还要偷我的金条,那是我和你爸的养老钱,还有没良心啊你!」

「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你还嘴硬!」妈妈怒不可遏,操起手边的钥匙串就朝我砸来。

没躲过,锋利的指甲刀在我脸颊边刮出一条细长的肉丝,血立马就浸染了出来。

「你在你舅舅家偷,去学校偷,在家里也偷,走到哪偷到哪,从小偷到大,你还敢说不是你偷的?」

「我的脸早就被你丢尽了!」

我在舅舅家住过几年,也是在那几年,我手脚不干净的事情便开始流传开来。后来舅舅舅妈出事,我和林欢被父母接了过来,可偷盗的事情仍旧伴随我左右。

最尴尬的一次,是初中开家长会,一名家长的钱包丢了。然后老师在我的桌兜里找到……

「偷你舅妈的东西还不够,还要来学校里偷?!」

妈妈不由分说地给了我一巴掌,当着所有家长和同学的面,给我定了罪。

我望着无数双审视的眼睛,忍着泪,却无力反驳。

那一次,我成了全校的笑话。

余后的日子,我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

许是我生性无趣,又过于不讨人喜欢,并没有人愿意听我解释。

就连父母,都认为我撒谎成性,以我为耻。

「家里并不只住着我一个人。」我试图反驳。

妈妈语气轻蔑:「可小偷只有你一个。」

是啊,爸爸妈妈是清白的,林欢是清白的,只有我,一身污泥,品性烂如蝇狗。

爸爸也正一脸失望地看着我,抿着唇,不发一言。

「报警吧。」我说。

「你说我盗窃,就得拿出足够的证据,但你的偏见不算。」

5

还是没能报警。

因为爸爸不让。

「这事也不光彩,没必要弄得人人皆知。」

「那我的金条就白丢了?好几万呢!」妈妈不同意。

「慢慢找呗。」

爸爸朝妈妈挤了挤眼,目光快速从我身上掠过。

「总归是在家里,肯定能找到的。」

即使妈妈不愿与我待在一处,为了防止我携金潜逃,或者再行偷窃,她还是住下了。

她给自己的和林欢的房间上了锁,平日就在客厅里待着,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如果不得已要去厕所,也会给我找点事干,有时候是做饭,有时候是洗碗,拖地,生怕我空出手来再去偷些什么。

「怎么没声音?又干什么去了!」

半分钟没动静,厕所里的她就慌了,赶紧将厕所门打开条缝隙,撅着腚侧着头往外瞧。

看见我的身影后。

「人在呢不回话,哑巴了?」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天,整日闭门不出的妈妈终于耐不住寂寞了,邀请了好姐妹过来打麻将。

「霞霞,这大白天的关着房门干什么,光都透不进来,家里弄得黢黑。」

「没办法,防贼呢。」

妈妈毫不顾忌正在一旁晒太阳的我。

还是觉得冷,裹着羽绒服也冷。

「哟。」众人一下子被激起了兴趣,纷纷侧头看去。

「丢东西了?」

「呐!就是前年和红姐一起买的金条,被偷了。」

「那可不得了!」房间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没报警?」

「怎么不想报?老刘不让。」

「怎么……」

妈妈朝我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这不前两天刚丢吗,老刘怕说出去丢人。」

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啧啧几声,也不再说话了。

沉寂了几分钟后。

「霞霞真是命苦,当时要是自私点,生个二胎就好了。」

「这也不是二胎不二胎的事,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坏种,改变不了的,霞霞这是摊上了,没办法。」

许是仗着人多,又都是长辈,几人议论起他人来也毫无顾忌,明目张胆。

妈妈更是深深叹息,将一个无私奉献、反被辜负欺辱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惹得其余几人越发愤慨,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笑嘻嘻地喊其中一人:「张姨,您勾引陈健叔的事情进展还顺利吧?听说陈健叔的媳妇是个憨货,平时就傻不愣登的缺根筋,应该还没发现吧?」

「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妈妈脸色大变。

「这不是您说的吗,说张姨一大把年纪了,长得又跟个蛤蟆成精似的,还天天花枝招展地往陈健叔跟前凑,还说您要是陈健叔,都得恶心吐了……」

妈妈平日就嘴碎,这几日也没少在家跟爸爸吐槽别人,我只零星听上一点,就足够拿出来用了。

「说褚大妈不讲卫生,两个月都不洗一回澡,身上的怪味能熏死个人,每次回来您都洗手消毒,生怕被传染上病毒了,等会儿别忘记把麻将也洗一洗……」

「林云霞!!」

几个阿姨和妈妈吵红了脸,不欢而散。

妈妈也气疯了,放下一堆狠话后,将门摔得震天响。

还来不及收拾我,眼泪就飙了出来,不想让我看笑话的她赶紧钻到房间里哭去了,边哭边给爸爸打电话。

6

这天中午,我做好了午饭妈妈都没出来吃。

她让我滚,说不想听见我的声音。

又怕我真滚,威胁说只要我敢踏出这个门,她就敢报警,反正到时候丢人的也不是她。

「我不走,我还得陪您过完这个年呢。」我说。

妈妈更气了。

她在房间里待了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下班回来的爸爸将饭菜盛好端进去,才哄得她吃了几口。

出来后,爸爸将我拉到阳台谈心,说我不该这样让妈妈丢脸。

「你妈妈自尊心强,脸皮又薄,你这么一说,弄得她都不好跟别人相处了。」

「姐妹群都把她给踢出来了。」

他哄我:「你去给你张姨她们挨个道个歉,就说是你和你妈闹矛盾,瞎说的,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我拒绝了。

无论爸爸怎么劝说,我都不肯改口。

「你没以前懂事了。」

僵持了一会后,爸爸发出了感慨。

「你以前再怎么犯浑,都只是对外人,至少爸爸妈妈跟你说的话,你还是听的,也不会故意让你妈下不来台。」

我没有说话。

当一个人不再对别人心怀期待的时候,是不会允许自己受半点委屈的。

昨天我咳了一夜,后背疼得我无法入睡,迎来的却是妈妈嫌吵,咒我干脆咳死算了,早上也没有半句关怀。

就剩这个冬天了。

我只允许你们再拥有我一个冬天。

7

原本以为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我会和妈妈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毕竟她那么要强,毕竟,我还没有向她服软。

谁知在星期三大降温的那个傍晚,妈妈主动和我说了话。

「你爸回来的时候要去趟菜市场,你想吃什么?我让你爸爸带上。」

我简直受宠若惊。

可还不待我反应过来,妈妈就失去了耐心。

「爱吃不吃,磨磨叽叽的,谁有功夫看你发愣!」

晚上。

妈妈难得地进了厨房,炒了一盘拿手好戏辣子鸡,摆在我正前方。

爸爸瞥我一眼,特地提高音量:「32 买的鸡,加上加工费,外面饭店得卖上百!」

油辣的气味熏得我直呛,喉咙里那股暂休的痒意立马复燃,直达肺腑。

我掩着鼻,忍不住侧头咳嗽,咳得满脸涨红。

「啪!」

妈妈摔了碗筷。

「矫情给谁看呢?」

「爱吃不吃,好心当作驴肝肺!」

爸爸安抚好妈妈,然后挑了一块最大的鸡肉放进我的碗里,「你不是就爱吃辣?你妈专门给你做的,快尝尝。」

我一点也不爱吃辣。

我整个小学时期,都借住在农村舅舅家。

那时学校中午只提供米饭,菜需要自备或是在食堂购买。

舅妈只给林欢备菜,并不管我,我也没有钱,只能偷偷挖上半勺辣椒酱放在饭盒里,等中午打了米饭后拌着吃。

辣椒酱又咸又辣,但好过没有。吃的时候我舍不得,必定是先吃米饭,实在无味了再蘸点辣椒酱的汤水,辣椒粒总能留到最后。

那时候上火得厉害,放学后在厕所一蹲就是半个小时,拉得眼泪汪汪。

后来,舅妈将辣椒酱也藏了起来。

我又开始偷偷翻垃圾桶,捡同学们扔的方便面调料。

粉包就可以拌饭,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完整的酱包。

那种酱包很香,一碰到热乎乎的米饭就化了,不仅有各种口味,有时还能吃到肉粒,半包就可以吃一整盒饭。

吃了几年,我早就吃吐了,胃也已然吃坏。

我再也不吃辣了。

但林欢爱吃。

辣子鸡也是林欢爱吃的。

是每次我和林欢放假回家,妈妈必做的一道菜。

「我不吃辣。」我认真地告诉他们。

「而且我嗓子不太舒服。」

爸爸明显不高兴了,劝我:「吃一块又没事,等会儿多喝点水就好了,你妈难得下厨,别让你妈心寒。」

妈妈冷笑一声:「老说我偏心,我做同一道菜,欢欢吃,你不吃,这还是我偏心吗?」

「明显是有人不懂感恩,不识好歹……」

妈妈话音未落,我已将肉块夹起塞入嘴中。

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

为了忍住咳嗽,我憋得身体都在颤抖。

但食物似淌过火的刀片一般,刮过我千疮百孔的喉咙后,我又一次咳嗽了起来。

这一次,比以往都要剧烈。

恨不得,把肺也咳出来。

掌心中,多了带着血丝的痰。

耳边传来妈妈的尖叫。

「恶心死了!」

「快离远点,菜都没法吃了!」

看啊妈妈,你有多嫌弃我啊。

8

晚上咳嗽得睡不着,舌头也开始疼了。

加量吃了镇咳药,才缓和了些。

我摸黑去客厅喝水的时候,听到了爸妈的谈话。

「冤枉她又不是我故意冤枉的,那天欢欢提起小孙在海市花高价买了套别墅,还在偷偷查询婚礼场地,我不就拿出来看了一下我们家底么,想着怎么着也得给欢欢撑撑场面,别让人家瞧不起了,谁知道随手就给挪了地方。」

「这也不能怪我,她要是不做那些个龌龊事,我也怀疑不到她头上!你说我怎么没怀疑别人呢?」

「哎你说小孙什么时候跟欢欢求婚啊,这新房也买了三个月了吧,怎么迟迟没有动静?」

「不着急,肯定是要求婚的,要不然以他那副拽样,也不会单单对我那么客气了,陈主任都看出来了,还三天两头地给我送点东西巴结我呢。你放心吧,他喜欢欢欢得很。」

原来金条已经找到了。

可林欢还是发了朋友圈:

「与小偷共处一室是什么体验?」

似乎有人问话,下方她又开始留言:

「嗯呐,就你们知道的那位,又出手了。」

「可不吗,连自己父母的东西都偷,我姑姑都气哭了。」

「不多,但也足够她坐牢的。」

「是吧,已经名扬咱们一中了。【无奈】」

「谢谢各位关心,我马上就回去了,不会带贵重物品,手机我也会寸步不离。」

「唉,希望不会吓到我家那位。」

「他不在,出差去了。」

「嗯嗯,好事将近会通知各位的。【害羞】」

看样子,问话的人应该是曾经的校友,但我没有他们的好友。

因为上学时期,我并没有好友。

家长会偷盗事件后,我在初中声名狼藉。不光同学排挤,老师看向我的眼神也由慈爱变成了轻蔑。

中考后,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被市里最好的高中录取,学费全免,本以为会从此开启新生,但流言并没有放过我。

仅仅过了半个月,校内就流言四起:新来的第一名是个惯偷。

这得益于隔壁普高新晋校花林欢的宣传。

不久后,同宿舍的朋友纷纷跟老师反映,说丢了各种各样的物件。

哭哭啼啼,把我鬼鬼祟祟的行径描绘得绘声绘色,就差说亲眼看见我行窃了。

没人愿意和我同宿。

校方无奈,将操场角落外租的公寓分了一间小小的给我。

可在外界眼中,这又成了我因偷窃受处罚的强有力证据之一。

我给好友龟孙发了信息:

「酒店约起,来不来?」

龟孙很快回话:「什么意思?」

「就你想象的那种。」

龟孙在那边编辑许久,最后试探地发来一个字:「炮?」

发完后不到五秒,又迅速撤回,继续编辑。

「对!」

我根本不给他找补的时间。

龟孙:「你确定?」

「你不是自称人间豆腐渣?且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十分钟后。

龟孙:「别跑,等我回去了就找你。」

「?」

「我人还在外地呢,再着急也没用!」

我实在没想到,他的速度会那么快。当天晚上,人就到小区门口了。

我迅速收拾了一下,拿起包。

「我出去一趟。」

「出去就出去,跟我说干什么。」妈妈不耐烦地背过身,换了个姿势看电视。

「难不成我还得恭送你?」

自从和张姨她们闹掰后,妈妈不但被姐妹群踢出来,就连模特队副 C 的位置也被人顶替了。

妈妈心里不甘,昨天好不容易做足了心理建设去参加排练,结果被分配在了最末端的位置上。暴脾气的妈妈自然不能忍受这种委屈,当即高调宣告退出,临走时还把模特队音响里的电池给抠走了,说那是她出钱买的,然后又是一番扯皮。

「需要搜身吗?」我故意问她。

毕竟她还没有替我澄清,也没做出坦白,说出金条未丢的实情。

妈妈微微有些不自在,但也不肯退让半分,照样昂着一惯高傲的头颅,也不直接回答搜身与否,而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道:

「碰你我嫌脏。」

时间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仿佛被重新拉回到了初中的时光。

那时我还有朋友。

那天我故意趁大家都在上课,举手说肚子不舒服,然后一个人去往了学校的公厕。

就像个变态一样,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桶地翻,最终找到了一片还未被清洁工阿姨收走的卫生巾。

上面的血染了一半,但周围还有不少空白的地方,显然还未吸收饱和。

我大喜过望,摘掉上面粘着的纸屑,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它,然后一抬头,就看见我同桌正一脸骇然地看着我。

「我……」

我讷讷地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说我在学校住宿一周却只有固定十五元的生活费,买不起卫生巾?

说每天来接送林欢上下学的其实是我的亲生母亲?

说林欢走读,住的却是我家,睡的是原本要留给我的房间?

说我其实,是父母双全、却没人要的孤儿?

「你真脏。」

同桌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了许久。

那一天,我失去了初中最好的朋友。

其实我没有告诉她,我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脏。

9

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就是龟孙,大名孙培政。

一个四肢发达的富二代学渣。

也是我被「流放」去公寓后的邻居。

经常会咧着一嘴白牙感慨:「刘朝祺,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2 月 29 日出生,你可真是天选之子。」

「能不能不要这么完美,也给我们这些平凡的人留一点活路!」

一个满嘴谎话的疯子。

他比记忆中的模样成熟了许多,优越的五官越发深邃立体,以前练体育的底子还在,昂贵的大衣下,身材依旧挺拔魁梧。

可是挺大个个子,掏避孕套的动作却略显扭捏,掏了好一会儿才将盒子从西裤的口袋里掏出来。

我没让用。

因为不需要。

他有些激动,呼吸都粗了,眸子里亮晶晶的。

他夸我厉害,比他有种。

试探着亲吻的时候,我的假发歪了,他一向心大,也没放在心上,还夸我:「刘朝祺,你还挺酷的。」

我和他睡了。

但中途他得知我并非第一次后,发起了狠,要了好几回。

事后还有情绪:「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不是说 27 岁之前不想谈?」

「骗我?」

结实的手臂一紧,勒得我喘不上气:「刘朝祺,你够厉害的呀!」

「龟孙!!」

我掐着他腰间的皮,疼得龟孙嗷嗷叫,才松手。

他还是气愤,沉着嗓音:「我还是太善良了,就不该待在老家坐以待毙的。TM 的,被你耍得团团转!」

我缓了口气,笑:「你在老家不是也挺快活。」

反正据我所知,他女朋友可是没断过。

孙培政倒委屈上了,朝我翻了个白眼:「和你又不是同一种快活。」

「亏了!亏惨了!!」

10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因为事先吃了止痛药的缘故,有些嗜睡,起不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孙培政还在酣睡,下颌蹭着我脸颊,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扑在我脸上。

宽阔的怀抱让人莫名心安,昨天,是我近十几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我摸到手机,摄像头对准我和他,找准角度,快速地拍了几张照片。

突然手机被一只大手捞去,同时后脑勺被勾起,嘴唇被狠狠封住。

「咔!」

手机留下了这一瞬的画面。

他得意地挑眉,嘴巴大大咧开,鲜红色的唇上刚断的拉丝反射着淡淡亮光,就那么在我眼前晃呀晃。

「想拍就光明正大,我脸皮厚,又不怕丢人。」

「圣诞节快乐,刘朝祺。」

11

孙培政是个撒谎精。

说好了只是玩玩,可他还是和林欢分了手。

妈妈接到电话的时候脸都气绿了,闭合的房门并不能阻挡电话那头林欢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传出来。

孙培政出了轨,痛苦却是由林欢和我的父母共同承担。

妈妈心疼极了,竖着眉头一通咒骂,然后拎上自己的小皮包就要去找孙培政讨要说法。

却被爸爸拦住。

「把事情闹大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还要狗屁余地!」妈妈决心已定。

「他敢出轨我就敢让他名誉扫地,被人家戳脊梁骨!」

最终还是被爸爸劝住了,没有去成。

因为他还在孙培政手下上班,无法承担被辞退的后果。

因为爱得瑟的姑侄俩早就将婚事宣扬得人人皆知。

因为爸爸还幻想着此事能用一种更和平的方式解决,最好能各退一步,不伤感情,维持现状。

「能悄悄解决,就不要把事情闹大。」

林欢也真是爱惨了孙培政,为了能继续和他在一起,竟愿意忍下这个闷亏来。

哪曾想,孙培政分手的意愿坚决。

林欢肿着眼睛回来了。

虽然她是舅舅的女儿,但显然比我更像这个家的小主人。

父母皆围着她转,或是帮腔,或是开导。

唯独我,像个局外人一样不做任何表示。

小主人生气了。

趁着爸爸上班、妈妈出门给她买小零食的间隙,她将我正在看视频的平板摔了。

「笑尼玛,贱人。」

漂亮的面孔扭曲成了一张极恶的脸,满眼皆是轻蔑与张狂。

「又想吃棒棒糖了?」

她早已习惯了将我踩在脚底,习惯了享受我仰视、嫉妒的视线,如今我只是在她失意时表现出那么一丁点的愉悦,甚至还谈不上愉悦,只有淡然而已,但在她眼里,我便是犯了天条。

「家长会丢人的事情还想再重来一次吗?我警告过你,在我面前老实点。」

她的声音不高,却足够得意和骄傲。

「惹了我,我分分钟弄死你。」

是啊,有她在,妈妈怎么会愿意丢下她而跑去给我开家长会呢。

那次家长会,妈妈原本就是为她出席的。

只不过恰巧,我们在同一个班而已。

「这个月交双倍钱,2000 块,元旦之前打给我。否则我就请你吃棒棒糖。」

一听到这个词,我就感到生理性反胃。但摸了摸兜里的录音笔,心里却是一阵满足。

因为,我又为亲爱的妈妈增加了一份开春礼物。

12

手机设置的闹钟响起,屏幕亮了。

两人亲密拥吻的照片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林欢的眼前。

「真恶……」

她嫌恶的话语还未说完,目光就被屏幕上的男人吸引。

我急忙将麻将桌上的手机拿回来,按灭了屏幕。

「你屏保上的是谁?!」

林欢满脸不可置信,看向我的眼睛又是愤怒又是受伤。

「没,没谁。」我作势忐忑。

「给我!」她向我伸手。

我拒绝。

「我 TM 让你给我!」

林欢当然不会允许我反抗,当即就与我抢作一团。

恰好妈妈回来,东西还来不及放下,就不由分说地加入了战争,手刃仇人似的,不大的拳头攒足了力气,一下一下地砸在我后背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我本来就痛的背呀,好似要被凿出个窟窿。

无数的血液从窟窿中流逝,我浑身都失去了温度。

我仿佛听见妈妈在耳边轻喃,「我家的小祺祺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宝贝了,是不是?」

「妈妈最爱的就是小祺祺了。」

温柔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我扯着嘴傻笑,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

直到,一个巨响的巴掌拍在我脸上。

「我不许你欺负欢欢!!」

妈妈面目狰狞的样子将我狠狠地拉回到现实。

我的躯体,宛如金蝉脱离的壳,一下子就空了,碎了。

头上的假发,也掉了。

凉飕飕的。

哦,怎么会忘记,经过 4 次化疗,我的头发早就掉光了呀。

13

我想妈妈一定是心疼了。

否则她的脸色,不会那么难看。

毕竟血浓于水,母女连心。

可回神后,她只是嫌恶地移开了眼睛,将地上的假发朝我踢了一脚。

「丑得我眼睛疼!」

「赶紧把你的假发戴上。」

她嗤笑:「自己长什么模样没点数,倒是什么发型都敢挑战,别出去说是我生的,我嫌丢人。」

快了,丢不了几天人了。

我本来就不该再奢望什么的。

林欢没有跟妈妈说我手机屏保的事情。

许是不肯相信,许是觉得难堪。

她多骄傲啊,即使打小不爱学习,也能凭借出色的外貌和社交能力混得风生水起,无论在哪里,都是众星拱月,都将我狠狠踩在脚下。

「别让我知道是你在搞鬼,否则我就把你和老光棍的破事说出去,我看你还有没有脸活在这世上!」

当天下午,林欢留下一句警告就离家了。我的录音笔再添一份内容。

她笃定会拿捏我一生,但我都要死了,还在乎有没有脸活着吗。

14

晚饭我没有做。

因为我躺在床上,有些起不来了。

疼,浑身都在疼。

妈妈也没有做。她点了份外卖,没有我的。

不过无所谓。这些日子,我已经不太能尝出食物的味道了,一口口都寡淡得很,我也没什么胃口。

再黑些的时候,爸爸回来了。

在外面和妈妈�O�O�@�@说了会话,就来到了我的房间。麻将室。

他掀了我的假发,看了我的光头,批评我不该如此反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应该让你妈妈生气。」

「她生你的时候遭了很多罪,腰到现在都没好。」

我把头缩进被子里,眼睛好酸,好胀。

强压着起伏的情绪,冷静地开口:「我没有要她生我。」

我宁愿,她没有生我。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踹开。

妈妈歇斯底里的声音铺天盖地地传来。

「刘朝祺,我们不欠你的,我们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不是为了看你的脸色。」

「你知道外面那些人说得有多难听吗?」

「他们说你品德败坏,说你性格孤僻不讨喜,说你沉默寡言像个哑巴,像个傻子,白痴!说你不懂感恩,舅舅去世都不肯磕个头!说你不孝顺,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说你以后注定会众叛亲离,孤独终生!」

但再难听,也不及妈妈亲口说出来。

「你知道我们每天要因为你,被人戳多少回脊梁骨吗?」

「别人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自己烂得像狗屎,凭什么要连累我被指指点点?你身上的这些臭毛病,又有哪一点是从我这里学来的?我不冤枉,不委屈?」

「你以为我想生你?要是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德行,我就是终生不孕也不想生下你这么个玩意!」

「浪费我那么多钱,那么多精力,换算成钱,至少是五十万。五十万是什么概念,都可以再买套房了……」

原来作为我的妈妈,她有这么委屈啊。

我强忍着疼痛掀开被子,从背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来,狠狠拍在麻将桌上。

「这五十万,我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从今以后,你我两清。」

妈妈愣住了。

爸爸则疑惑地拿起银行卡,翻看着,「真有 50 万?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嗓音骤然嘶哑:「别人聚餐社交时我啃馒头省的啊,别人逛街睡大觉时我去兼职赚的啊……」

我从来没有睡过一个懒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我的人生忙忙碌碌,没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能有什么办法,我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债务,父母的付出,舅舅一家的恩情。

往后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信的枷锁,是我勇敢无畏的镣铐。

我不敢落座,不敢夹菜,不敢大声说话发出声响。

就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蛆,在所有人都厌恶的角落,拼命地去吸取这个世界的营养。

默默无闻,而又臭名昭著的,

活着。

15

妈妈的表情逐渐难看,但依旧傲然扬着下巴,保持着端庄。

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

「你以为还钱就能两清吗?你的命是我给的,我的恩情你这辈子也别想还清!」

「那我把命也还给你啊……」

我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可两只眼睛,却透过朦胧水雾,死死地看着她。

上一次泪流满脸,还是三年前。

一个艳阳高照、有些燥热的下午。

一个工作多年的大姐唠起了嗑,说她都快 40 的人了,却一直被她爸妈当成小孩子,每次打电话,总得叮嘱她过马路要先左看再右看,叮嘱她下班时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叮嘱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要买路边的小吃,不要捡地上的食物,不要跟陌生人走……

同事们纷纷附和,争着抢着讲出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还被父母当小孩子的趣事。

唯有我,低着头,用撑额的手掌遮住半张脸,泪珠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那时我 23 岁,第一次知道:

原来父母的爱是可以保鲜那么久的。

16

妈妈似乎有一瞬间的慌神,因为她下意识地扶住了爸爸的手臂。

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

「就是死,也是欠我的。」

「是我让你看到了这个世界。」

我感到绝望。

17

许是对我太过失望,妈妈不再事事针对我讽刺我了,但也不再理我。

「我回来时看见培政的车停在小区门口,是不是来找欢欢的?」

「真的?那我得赶紧给欢欢打电话!」

「那丫头因为这几天小孙不接电话,哭得嗓子都哑了,等会儿陪我去楼下水果店一趟,我买点枇杷给欢欢送去。」

「也不敢多买,欢欢小时候就是蛀牙,牙口不好,不能吃太多甜的。」

其实从回来的第一天起,我的嗓子就是哑的,因为肿瘤已经侵犯、压迫喉返神经了。

但好像,根本没有人记得我原本的声音。

我从房间走出来,刚在沙发上坐下,上一刻还沉浸在喜悦气氛中的妈妈瞬间冷了脸。

她将电视一关,漠然地朝自己房间走去,然后将门摔得震天响。

爸爸一直觉得我上次和妈妈说要把命还她的事情太过分,也还生着气,一声不吭地拿起茶几上的保温杯,接了杯热水,也回房间了。

不多时,里面便传来了轻快的说笑声。

声如洪钟地,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在家里,又一次沦为了隐形人。

但没关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在这个家里发散着臭味,让他们再也无法忽视。

18

计划失败。

因为龟孙威胁我了。

说我再不出现,他就要上门讨说法。

我就说他是个骗子。

偏要让我,不得安息。

19

我陪他去河畔放了烟花。

黑色的河面被绚烂的花火点亮,微黄的路灯下,淡青色的烟雾缭绕,又被微风吹开,缱绻不舍地飘散向远方。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浓密的眉毛向上一挑,然后微侧着头看向我,长长的睫羽下,映着色彩斑斓的光。

「12 月 31 日 19 时 59 分,刘朝祺,你该履行承诺了。」

他的神情莫名有一种要看好戏的愉悦感。可他气息不稳,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说过了今年就会迎接新生,还有四个小时,我只允许你再渣四个小时。过了零点,你就得对我负责了。」

原本预计今年就能还清父母的债,就能毫无负担地远走他乡,抛下恶名与劣迹,摆脱自卑和怯懦,一身轻松地奔赴自由。

如果那时他刚好单身,如果那时他还心意不改,我就能有胆量,也能有底气地与他站在同一处。

可是好可惜啊,上天它并不眷顾我。

在迎来曙光的前夕,因为一场持续的咳嗽,我被查出了肺癌晚期。

我用半年的时间将他推远,祈祷他真的可以把心思放在别处。

可他找了林欢。找了那个给了我半生梦魇的人。

我知道他在逼我。

但我没有底气去应对。

我希望他渣,真的渣,这样我才有底气去浅尝那么一丁点属于爱情的滋味。

没有任何负担。

「你得找你的一二三四五个前女友负责,咱俩只是炮友,轮不上。」

「那没办法,我刚好今年想结婚,你又正好赶上了。刘朝祺,算你倒霉。」

他说得很轻巧,像个无赖。

「好啊!」

我看着他笑:「再给你最后一个半月的冷静期,你可以随意撩,随意谈,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情人节那天我陪你去领证。」

孙培政的笑容都快要压制不住了,却还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得意洋洋地扭回了头,去看身后的灯火阑珊。

然后,我就看见他笑肌的位置鼓出了一个包。

「我只是说想今年结婚,你就直接定在情人节了,看不出来,你倒是挺着急。」

我有点难受。

如果他到时候知道我已经去世的真相,该有多难过啊。

我忍不住提醒他:「但你别忘了,我还有过别人的,所以如果在此期间发生了变故,比如我和他死灰复燃了,我就不会……」

「刘朝祺!」

孙培政转头,怒目瞪着我:「你 TM 就非得在这个时候说这个?!」

即使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道疤。

「不是只有你有前任,不是只有你感情丰富,我睡过的女人数也数不清,别在我面前得瑟这个。」

「一个半月后谁不要谁,还不一定!」

20

孙培政生气了,一个人大步在前面走,跟头倔驴似的,喊也喊不住。

没一会的工夫,修长的背影就被夜色掩盖,不知去向。

我大口喘着气,胸口的闷压感让我不得已停下了追逐的脚步,然后赶紧在河畔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算了吧,我想。

就这么算了吧。

任他去吧。

最后一程也不是非要找个人陪着不可。

可孙培政那货又回来了。

「别闹,咱们以后都好好的。」他说。

「还记得操场角落的那株芍药吗?咱们以前夜跑累了都会在那里休息,你喜欢得不行,还画过它来着。」

「我在海市有套房,院子里刚好种了一大片芍药,白的粉的黄的都有,等开春了我带你去看嗷。」

他牵起我的手,手心灼人,语调是难得的认真。

「你要是喜欢那里,咱们就不回来了。」

好。

不回来了。

21

我又在家里住了好几天。

已经不太能进食了,感觉食道堵得慌。

咽上一小块面包,喉咙里就跟针扎似的疼,下行一寸都困难。

喝口水,也被呛得半死,闭着房门,咳嗽个天翻地覆。

外面的大门关了又闭,闭了又关,脚步声常常在我门口经过,电视声,说笑声,轰轰烈烈。

「尖子生,我有一场猴戏,想不想看?」

某日,孙培政给我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

「你演的吗?」我故意逗他。

「我可以演根棍。」

看,这人就是傻不愣登。

没过几日,就听闻孙培政和林欢复合了。

我保持观望态度,总觉得孙培政这厮没憋好屁。

后来,听说孙培政又给爸爸加薪了,听说妈妈被送了一个爱马仕,听说林欢拿着孙培政的卡去挑选了喜欢的戒指,静等出嫁了。

小寒那天,爸爸捂着口鼻进入了我的房间。

「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一进门,就直奔阳台而去,不顾室外呼啸的北风,将窗户开到了最大。

寒气穿过被子和我干瘪的皮肤,直达骨头。

我打了个冷战,忙蜷了蜷腿,在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了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

爸爸皱着眉,「天天咳,都不知道攒了多少细菌,也不说通一下风。」

「以前就跟你说不要光讲风度不讲温度,要多穿点,多喝热水,勤通风,你偏不听,总觉得我们是想害你。这下好了,快咳成肺炎了吧?总得让你长长记性。」

「快起来,趁着今天太阳好,赶紧起来把房间收拾一下,再把厨房和卫生间擦一擦,你姐夫过两天要过来吃饭,你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哦,敢情这姓孙的是要上门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瞌睡,眼皮沉沉的几乎睁不开。

「我不舒服,想再睡会。」

气流摩挲着气管,又疼又痒。我的嗓子,哑得几乎失声。

「生前何必贪睡,死后必定长眠!」

爸爸突然文绉绉地整出这么一句,言语间都是失望。

「想睡就换个地方睡去!把房间腾出来,我和你妈好收拾。人家上门看见你大白天地睡觉,不知道要怎么笑话,还以为咱们家都像你这么懒。」

看我半天不肯动一下,爸爸气得将我的行李箱从角落搬出来,扔在地上。

直催:「快快快,不想干活就起来,滚到外面住几天。」

我无奈只得起身。

过一会儿,听见妈妈在客厅惊呼:「你感冒还没好利索呢,哪能干这些?!」

「能有什么办法,」爸爸的声音并不低,还夹杂着两声咳嗽,「儿女不心疼,可不就得自己干。算了不说了,又不是头一回,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

拉着行李箱往外走的时候,妈妈刚好迎面朝这边走来。

但她目不斜视,擦着我的衣角离开。

其实我的脸已经肿了一圈。

因为收拾得匆忙,苍白的面色及发黑的鼻头也并未来得及用化妆品进行掩盖。

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好在,她对我视而不见。

鼻子一酸,嘴巴就先于脑子问出了声:「我住几天回来?」

妈妈头也不回,语气藏着浓浓嘲讽。

「你不是说要和我两清,还回来干什么。」

22

其实不想流浪的。

但感觉死在别人的酒店里,不太好。

有些膈应人。

桥洞下又阴又冷,我靠着桥墩假寐,睁眼看见一个小女孩打量我许久。

许是太过好奇,终于鼓起勇气问我:「姐姐你晚上要在这里睡吗?」

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回家呀?」

她的妈妈及时制止了她,朝我抱歉一笑,拉着女孩走了。

我觉得,我得找个更隐蔽的地方。

23

周六一大早,林欢就发了陪我爸妈逛菜市场的朋友圈。

还配了一张孙培政给员工们开会的西装照。

配文:再严肃的老板,也得见丈母娘。期待孙先生中午可以气场依旧,不要紧张。

似乎有许多人给她留言点赞,林欢回复得很勤。

「谢谢二姨,您别看他很冷酷,但其实平时还是很体贴的。」

「直播不太好吧……」

「再调皮,小心你们老板回去收拾你们!」

「好哒好哒,我给你们说说情。」

「嗯嗯,谢谢老同学。」

「我家那位在海市也有房,以后我们可能会到海市住一段时间,具体日子得看我家那位的规划,过去的话找你玩啊!」

再然后,我看见爸爸给林欢点赞了。

还留了一句俏皮的话:叫他不要紧张,我们家不吃人。

林欢:谢谢亲亲姑父,我会转告给他的。

头晕晕乎乎,好像有些发烧。

睡了。

24

下雪了,刮来的风冰冰凉凉,还带着湿意,把我冻醒了。

手机上有数十个未接来电,微信的未读消息也爆了。

有孙培政的,爸爸的,林欢的。

就连半年前将我拉黑的妈妈也发来了信息。

「连你表姐的男朋友也抢,还有没有廉耻心?什么丑事也做得出来!」

「立马和小孙分手,听见了没有!」

原来林欢偷偷开了直播,邀请同事们围观老板拘谨场面,准备暗戳戳秀一把恩爱,没想到直播翻了车,成了公司的大笑话。

直播中,孙培政不仅否认和她谈过恋爱,还警告林欢不要再散播不实消息影响他和女朋友的关系。

他口中承认的、即将领证结婚的女朋友,是我,这让林欢十分崩溃,也让爸妈深感震惊。

现在林欢抑郁症复发,整天窝在房间里要死要活,妈妈照顾得很辛苦。

「所有人都知道你姐和小孙要结婚了,你弄出这么一出,让你姐以后怎么活?」

我捏了捏冻僵的手指,又搓了搓,然后回信息:「她怎么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替她考虑?」

「没良心!」妈妈很快回了三个字。

紧接着,又是一段愤慨的语音。

「凭什么?就凭她是你舅舅的独苗!凭你舅舅照顾你长大!凭你害死了她的爸妈让她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如果不是你乱跑,他们就不会深夜出门找你,自然就不会失足掉到山下摔死!可你个没良心的,让你给你舅舅磕个头你都不愿意!你还是不是个人!」

遥远的回忆再次重重袭击了我,我依旧觉得委屈和绝望。

但现在,还搀杂着兴奋。

我扯着喑哑的笑,发出了一丝如锉刀打磨瓦片的声音,伴随着喉咙里囤积的浓痰咔咔作响。

「如果那天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了。」

「你在胡说什么?!」

妈妈似乎不敢相信对面的人是我,打开了视频连接。

我直接就拒绝了。

妈妈:「你三年级肺炎住院,你舅舅在医院照顾了你七天七夜,花了上千块钱,不是他照顾,你早就病死了!你说这样的话不怕遭报应?再说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弄死你,弄死你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愈加兴奋了,兴奋得双眼肿胀。

我没有回消息,而是关了手机,拿出了录音笔,继续给她准备礼物。

声音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因为你的亲哥打着照顾我的名义强奸了我六年,他怕我跟你告状,这算不算一个理由?」

「他所谓的照顾我七天七夜,不过是背着舅妈把我带到旅馆睡了七天七夜罢了,他逼着我陪他看小黄片,他垫付的医药费,都是旅馆的住宿费!」

「后来舅妈为什么讨厌我?因为她发现她的丈夫对我动手动脚,认为我抢了她丈夫!」

「她有多恨我啊,甚至趁舅舅不在家,收了钱,把我塞给了村里的光棍……」

「我为什么不给他们下跪,因为他们不配!为什么不愿意待在老家?因为这里让我恶心!」

「不管是他们,还是你们,都让我恶心!!」

25

其实这些,我有告诉给爸爸的。

14 年前,我就告诉他了。

但他说这件事丢人,说出来不好,会让我成为所有人的笑话,会让我一生都抬不起头。

说千万不能告诉妈妈,因为妈妈重感情,会受不了这个打击。说她易冲动,会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

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放下过去,好好生活。

他说舅舅舅妈都不在了,我还想怎样。

还要怎样?

「你父母双全,吃穿不愁,身体健康,模样也好,我们给了你良好的基因和物质基础,你已经比很多人幸福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说刘朝祺,这世上每个人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都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坷,就像我们遇到困难不会要你一起分担一样,这道坎,你也得自己迈过去。不牵连到无关紧要的人,不打扰其他人的生活,自我消化,是你的教养。

可我放不下的从来不是这些坎坷。

而是我的亲生父亲,在明知道我委屈、我有苦衷的情况下,还能视而不见,并心安理得地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说着无伤大雅的风凉话。

他多大度啊,大度到不管自己女儿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他都可以替她原谅所有人。

我只是个资质平凡的庸人,不配做圣人的孩子。

我没有回他的消息,只是给孙培政留了一条言:

「我们这个家呀,烂透了,别来。」

26

1 月 12 日。

雪下了一天一夜,河畔的行人更少了。

光白晃晃的,刺眼。

我这地儿不错,没风,干净,可以看见麻雀觅食,但怪阴凉。

更糟糕的是。

我好像,尿裤子了。

27

1 月 14 日,出太阳了。

今天很倒霉,被一条耳朵炸毛的小白狗发现了。

小白狗的主人是个戴着红色毛线帽的老太太,眼神不太好,还��里��嗦。

非要说什么「孩子别乱跑了,赶紧回家去,回头天黑了河妖出来,把你抓走呀」。

当谁是三岁小孩呢。

可好想哭是怎么回事?

谁又不想成为三岁小孩。

28

我想挪到个干爽些的地方,可是好像起不来了。

雪真美啊。

铺在阳光下,跟一地碎玻璃渣子似的。

扎得我眼疼。

29

在刘朝祺失联的第二天,孙培政报警了。

但对于警察的询问,刘建忠却有不同的想法。

「这丫头从小脾气倔,一不高兴就喜欢闹失踪,巴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

「前几天刚说了她两句,就又气走了。」

他怕给警察添麻烦,将其劝走了。

但在 1 月 20,腊月二十八这天,警察又找上了门。

说在柳江南段沙陀村附近高架桥下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让夫妻俩去认尸。

走到停尸间的时候,林云霞的脑袋都是空的。

只一双眼睛紧盯着警察的皮鞋跟。

它走,她也走。

刘建忠跟在她后面。

咚咚咚,每一声都在走廊里回响许久,似也要被这寒冷永久冰冻一样。

白布被轻轻掀开,一顶深栗色的假发滑落下来,露出一颗紫红色的光头。

很吓人。

林云霞的手剧烈地颤了颤,心脏却仿佛骤停。

她木讷地扭头,看向刘建忠,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动。

刘建忠僵着一张脸,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林云霞憋着一口气,在心里默数个一二三,然后猛地将白布拉开,露出了被覆盖的人脸。

是一张极致瘦削的、毫无人气的、陌生的脸。

林云霞骤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嘴角不自觉露出劫后余生的弧度。

「不是。」

她告诉刘建忠。

「假发和衣服很像,但人不是。」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夫妻俩离开了。

回家路上,两人各怀心事,都很沉默。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硬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下车前夕,林云霞叹了口气,终于妥协道:「叫她回来吧,明天除夕了。」

刘建忠也回神:「好。」

30

可他们还是小瞧了刘朝祺的执拗程度。

数条让她回来过年的留言,全部石沉大海。

就连手机,也永远是提示「已关机」。

直到凌晨 12 点,喧闹的爆竹声响彻大街小巷,林云霞才忍无可忍地摔了瓜子。

这一次,她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耐心。

是她,让自己失望了。

看来刘朝祺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离了他们夫妻俩,还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待她呢。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林云霞一点都不着急。

春假期间,林云霞照样走亲访友,照样谈起那个逆女时满脸心酸和无奈。

直到 2 月 6 日,正月十六这天,一条爆炸性消息刷爆朋友圈,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

2 月 6 日,00:00,刘朝祺发布了几张文字图片。

密密麻麻的文字讲述了舅舅林云涛对她长达近 6 年的侵犯始末,和舅妈罗素珍对她的身体和心理进行虐待的详情,以及将她卖给同村老光棍李耀平、李家兴兄弟俩凌辱玩弄的犯罪事实。

「我那时常常在想,为什么一周只上 5 天课,为什么黑夜会那么长,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还不回来看我……」

「林欢的值日我做,作业我写,书包我背,闯的祸我扛。我不敢得罪她,否则她会故意把老光棍叫来家里玩,玩一次,她可以换一根棒棒糖。」

后来回了城里的家,林欢的欺辱也没有停歇。

她仗着姑姑的宠爱霸占了刘朝祺的一切,把刘朝祺替她扛过的祸宣扬得人人皆知,她造她的谣,带头孤立她,霸凌她,只要她敢反抗,林欢就会给她惩罚,比如陷害她偷东西、毁坏他人财物,让她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她给刘朝祺制定了严格的规矩,不准违背她的意愿,不准和她不对付的人玩,不准跟别人说三道四,否则。

「她有一万个办法对付我」。刘朝祺这样写道。

「她说她随时都能把李家的光棍兄弟接到城里玩,劝我好自为之。」

刘朝祺上大学后,每个月的生活费都得转林欢一半,毕业工作后更是每个月得固定「上贡」1000 元,否则,「她会把我被老光棍睡烂了的丑事宣扬得人人皆知」……

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刘朝祺都详列了年月日,地址精确到具体的门户,细节很多,谁都不知道这些经历在她脑海里重复过多少遍。

文章很长,短短的朋友圈无法呈列所有。

所以刘朝祺还添加了一个网络链接,并附有访问密码。

林云霞顺着链接找过去,看到了持续 8 年的转账记录,以及翻不到头的,林欢辱骂、诅咒、威胁、索要钱款的聊天记录和音频。

贱人,傻 B,白痴等词,几乎贯穿对话的所有。

「信不信我弄死你」,「B 痒了是不是」,「欠 C」,更是张口就来。

林云霞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在她面前乖巧可爱的侄女,背后竟是这样一副面孔。

她去找还在熟睡的林欢对峙。

面对重重铁证,林欢无法否认,但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她害了我爸妈两条命,我骂她两句怎么了?她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姑姑,矫情的人不配活在这世上,这可是您亲自对她说的。」

「滚!你给我滚!」

林云霞发疯似地把林欢往外面赶,连给她收拾一下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林欢的衣物用品扔出了门外。

31

刘建忠是上午请假回来的,带着满腔怒火。

憋了一路,一进门就吩咐林云霞:「赶紧想办法联系朝祺,让她把朋友圈删了,再发个声明说是开了个玩笑!没点羞耻心,什么都要往外发,我这一辈子的脸都在今天丢尽了!」

「你丢什么脸?」

「你以为别人会怎么说?他们只会说我们不负责任,把她扔在乡下六年不管。」

「可是这些都是事实。」

「什么事实?是我不想把她带过来吗?是你嫌带孩子累,嫌做家务麻烦,是你说你哥哥好嫂子也好,让我尽管放心。我就问你,他们好在哪里?!」

林云霞终于忍无可忍,将手边的抱枕狠狠砸向刘建忠。

「你现在怪我了?你现在怪我了?!」

「当时是谁说借读费太贵,让我想想办法的!又是谁嫌没赚到钱,回去没面子,硬是拖了六年、拖到丫头要上初中了才肯回去的?是我吗?」

刘建忠:「拖了六年又怎样,她花的钱我有少付一分吗?我每天拼死拼活地上班赚钱为的是谁?你这些年每天就知道打麻将,买衣服,攀比,有赚过一分钱?」

林云霞气得声嘶力竭:「刘建忠,你混蛋!!」

32

随着事情的发酵,越来越多有关刘朝祺的事情被知情人提供了出来。

小学同学说看见她尿过血,吃过垃圾;同村居民说经常听见罗素珍打骂孩子的声音,说李家兄弟还给村民吹过牛;老师说她在一场重要的期末考试中写《我最爱的人》,交了白卷……

林云霞每天默默关注着,突然就想女儿了。

可是翻遍了家里的照片,始终没有女儿的身影。

她想起有一次和女儿吵架,当着女儿的面就把两人的合影撕碎了。

那时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林欢比女儿好一千倍,说这个女儿她不要了。

林云霞的眼睛有些酸涩,用手背沾了沾,然后在麻将室角落的快递箱里找到了女儿的毕业证和各种荣誉证书,「刘朝祺」三个大字依旧清晰如前,可粘贴的证件照都没了踪影。

她去翻女儿的朋友圈,去翻她的博客,却发现上面竟没有女儿的一张照片。

哪怕只是背影,也没有。

她突然,就记不起女儿的模样了。

轮廓,眼睛,眉毛……

她怎么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明明年前女儿还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明明她就在自己面前晃悠,每天走来走去,和自己争吵不休。

怎么就是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了呢。

她在微信和短信上都给刘朝祺道了歉,并没有收到回复。电话,依旧是关机中。

33

李耀平、李家兴兄弟俩死了。

一个从农用车上摔下来被后车碾压,当场死亡。一个在家喝农药而死。

据说是在当地公安机关收到报案,却因为年代久远,证据不足而做出不予立案的决定后不久。

2 月 14 日。

刘建忠被查出了三年前的重大违规,被辞退了,连赔偿金都没有领到。

据说他那天垂死挣扎不肯离开,体面了一辈子的人,又耍无赖又吵着要见女婿,脸涨得通红,后来还是被保安拖出去了,连孙总的面都没有见着。

谁知回家后再遇噩耗:林云霞竟然要和他离婚。

因为当天林云霞收到了女儿发来的一封邮件,其内记录着父女俩因多年前的强奸一事而产生争执的录音。

原来刘建忠早在十四年前就知道了林云涛死亡的真相,却打着为女儿好为妻子好的名义让女儿保持沉默。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女儿受了委屈你一声不吭,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那我应该怎么办?把你哥嫂从土里扒出来?人都死了我应该怎么替她出头?」

「可是姓李的两个畜生还活着!」

「他们也死了。」

「他们是因为你死的吗?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欺负了你姑娘的畜生还好好的活着?你没心吗?不难受吗?」

刘建忠哼了一声,一脸正义地说道:「善恶终有报。你看,他们的报应不是来了吗?」

「呸!我看你就是个懦夫!一个没本事又死要面子的窝囊废……」

「啪!」刘建忠打人了。

林云霞昂着头,顶着火辣辣的脸,用一双鄙视的眼睛轻飘飘地盯着他,道:「所以你不是不敢打人,你只是不敢打外人。」

34

2 月 28,刘朝祺 27 岁生日的前一天。

林云霞收到了女儿的最后一封定时邮件。

邮件中附有银行卡的密码,及一段简短的文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知道我死亡的消息了吧……」

刚看见第一句话,林云霞的心脏就重重地抽搐了一下。

霎时觉得天地都开始扭曲起来,屏幕上的字迹晕晕散散,无法看清。

她堪堪定住身形,又伸出微颤的手指,死死抠住了座椅的靠背,指甲因太过用力而发白,字迹这才重新聚拢,并逐渐清晰。

看见她的异样,刘建忠也聚拢了过来。

「肺癌晚期,治不好了。

抱歉没有活成您心中女儿该有的样子,也辜负了您之前愿我朝气蓬勃、平安吉祥的期待。临别之际,我想给您汇报一下我的一生。」

「我当了 6 年的留守儿童,做了 6 年的住读生,在津城学习加工作共耗时 8 年。

品尝了大盘鸡,油泼面;

坐了火车,地铁;

看过了乡村的泥泞和朝露,城市的烟雨和星辰;

读了不算少的书,认识了不太多的人;

大半生都在漂泊,却来不及欣赏一处风景;

没看过电影,没吃过外卖,没浪费过任何一个休息日,花过一分不该花的钱;

有坚强地活过,但很遗憾,结局没有成功。

2023 年 2 月 28 日,很抱歉我只能把生命延长到这里了。

体会过,很缤纷,不遗憾。

妈妈,我把 27 岁的刘朝祺还给你了。

连同她享受过的人生,用过的钱,从你身上掉下的血肉,一点不剩地还给你了。

林云霞女士,在余下来的日子里,愿你幸福。」

林云霞将文字前前后后翻阅了几遍,突然给自己披上外套,又把钥匙、身份证、瓶盖、牙签盒等乱七八糟的物件往包里塞,仓皇无措的样子,刘建忠拉都拉不住。

「别碰我,我的祺祺怕是要寻短见了,我得去找她。」

「卡呢?」

她看向刘建忠,嘴唇都没了颜色,问:「祺祺给的银行卡呢?」

「快拿出来给我,我去还给她。」

「她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要她的钱干什么?她想还清我的债,呵,想都不要想!」

林云霞有些语无伦次地碎碎念,将刘建忠钱包里女儿给的银行卡抽走后,又拿走了抽屉里的存折和金条。由于手不稳,光滑的金条往地上掉了好几回。

嘴里是一刻没停。

「祺祺得了肺癌,我得去救她,我得让她好好活着,让她看看我又为她付出了多少,看她到底还不还得清……」

「别拿了,全拿出来小心弄丢。」

刘建忠想拦,却拦不住。因为这一刻,林云霞的力气大得出奇,倔得跟头牛似的。

一次次拉扯中,刘建忠终于忍无可忍,喊出了那句话。

「还救什么救,她早没了,死透了!」

林云霞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又翻出手机不断地佐证:「不可能,她刚给我发过消息,你看,你看,13 点 16 分,就是刚才,不信你自己看……」

「都是定时发送的。」

刘建忠将掉落的金条捡起,擦了擦,放好,不敢看林云霞的眼睛。

声音也是低到听不见:「除夕前一天我们就见过她的尸体了,你忘了吗?」

「那不是祺祺!」

怎么可能,那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她的祺祺,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就离开了。

林云霞松了口气,赶紧否定,「祺祺根本就不长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她好陌生,好陌生,眉眼轮廓她都没有一点印象。

她敢笃定她不认识那个人。

刘建忠:「她的右手小指上有道疤,是三岁那年被铁丝勾过留下来的。我看见了。」

又补充:「不过我没敢看,当时听你说不是,就没说这个。」

林云霞一愣,尸体的手指她还真没注意。

但还是不信:「那也不是。」

祺祺不长那样。

才半个月不见,怎么能瘦成那样呢。

刘建忠突然就笑了。

「我刚查过了,肺癌晚期是会吃不下饭,暴瘦的。」

失业的打击让他颜面尽失,这段时间苍老了不少,此刻又意识到已经丧女,一笑起来,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壮。

只见他语带嘲讽地问:「云霞,你真的记得祺祺长什么样子吗?」

「当然……」

林云霞想反驳,但又无从开口。

因为林云霞不记得。

印象中的祺祺寡言少语,喜欢低着头,缩在角落。常年不修剪的刘海耷拉下来,总是遮住她大半张脸。

林云霞老奚落她:「年纪轻轻,却没有一点朝气,活着像个鬼。」

她在家的这些天,林云霞也没好好看过她一眼。即使她在跟自己讲话,即使她就坐在自己面前。

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听闻家里被撬门、匆匆赶回去看到的那一面。

那天女儿化着浓妆,自己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撇开了头,说了一句:「真丑。」

「我的祺祺……」

霎时间,林云霞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无尽的寒冷吸走了她的一切能量,心里的那点可笑的傲慢啊,全部土崩瓦解。

35

两人匆忙赶到殡仪馆。

却被告知刘朝祺的尸体已经火化处理,并被人领走了。

那人自称是死者的未婚夫,却在停尸房里骂了好久。

「你怎么能让别人领走?她是我的孩子啊!」

面对夫妻俩提出的质疑,工作人员满脸鄙视,问:「你们不是来认过吗,怎么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认识?」

刘建忠解释:「她是肺癌死的,瘦脱了像,我们不知道她的病情,一时没认出来。」

「谁说她是肺癌死的?」工作人员否认。

「年前不是下了好几场大雪?她是冻死的。」

工作人员很是唏嘘:「找到的时候裤子全是湿的,都结冰了。」

36

刘朝祺的追悼会没有办,据说烧了后直接送进了公墓。很低调,全程没有任何旁人参与,也不知埋在了哪里。

亲朋好友都不理解,质问两人为什么冷落了孩子一辈子,连个追悼会也不给办。

「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

两人无从解释。

他们没有遗体,没有骨灰,甚至连刘朝祺的遗像都没有一张。

他们如何举办?

又如何解释连自己孩子的遗体都认不出来这件匪夷所思的事?

他们也曾拦过孙培政的车,找他讨要骨灰,但孙培政却只回了两个字:「撒了。」

他并不搭理二人,并在三月搬去了海市,再也没回来。

其实对林云霞来说,现在的生活和以往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也是老两口,加一个不归家的孩子。

但林云霞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能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就弥漫上无法诉说的愁。

不小心瞥见一个字,就想起了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

她给她起「朝气」的朝,寓意着平安的「祺」,愿她一生活泼快乐,平平安安。

后来,女儿活得死气沉沉,胆小怯懦,没有半点孩童该有的朝气与天真,阴郁沉默的样子像个垂死的老人,让她提不起半点喜欢。

可她的女儿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也会张着胖乎乎的小胳膊求抱抱,蹬着白嫩嫩的小脚丫往她怀里蹿,撅着红嘟嘟的小嘴巴在她脸上留下大片的口水印。

就因为她初叫「妈妈」时自己笑了,她就扶着床栏,仰着小脑袋,冲自己叫了一整天的「妈妈」,得到回应后就开心地手舞足蹈,咯咯傻笑也不知道疲累……

她明明是生日许愿也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的孩子啊,怎么会离开。

怎么能舍得和自己断绝关系。

直到某一日,林云霞辗转许久,弄到了 2008 年元旦时女儿班级联欢会的视频。

五年级。

她的祺祺坐在角落,瘦瘦小小地被欢腾的人群淹没,却比谁都要显眼。

因为她是全班唯一没有穿自己衣服的人,也是唯一没有带零食、桌面空空的人。

她穿着污迹斑驳的蓝白色校服,捂着一不小心就从拉链炸开的口子里露出的、锈红色干瘪鼓坨的袄,长长的刘海下,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家长们对各自孩子的新年期许和祝福。

孩子们穿着各自最漂亮的衣服,互相交换着零食。

她的祺祺,吞着口水,却连眼睛也不敢瞟一下。

局促得,像个误入高档宴席的乞丐。

那一天,所有孩子都收到了家长准备的惊喜视频,除了祺祺。

可她的笑容却没有一刻落下过,更是在老师引导孩子们感恩父母时说得比谁都大声。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祺祺,眼睛都在闪光。

林云霞不断重复着最后半分钟的视频,听着女儿对自己的高调表白,心里酸酸涩涩,悲恸不已。

那时她的宝贝已经身陷囹圄,千疮百孔,却仍将最赤诚的爱给了自己。她无时无刻没有深信不疑,她的爸爸妈妈定会拯救她于水火。

可自己后来都做了些什么?

她,林云霞,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妈妈……

37

林云霞再次和刘建忠提了离婚,态度很坚决。

「我不管你晚节保不保,我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笑话。」

「我不像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我一分一秒都和他待不下去。刘建忠,你知道我现在有多讨厌你吗?」

刘建忠几近卑微:

「祺祺的事情或许是我处理得不妥当,但你我可是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为这个家操劳了一生,你不能让我没了女儿也没了老伴。百年后,我还是想跟你们埋在一起的……」

「那你去收拾林欢。」林云霞打断了他的话。

嘴角扬着诡异的笑,字字清晰:「给祺祺报了仇,我就原谅你。」

「好。」刘建忠一口应下,「回头我就开个小号,把她做的那些事转发出去,让她彻底名声扫地。」

「就这?」

刘建忠皱眉:「总不能做得太过,要不然得不偿失。而且转发的痕迹人家网络警察也是可以查到的。」

林云霞突然就什么也不想多说了,只有一个诉求,就是离婚。

且态度坚决。

刘建忠失去了耐心,音调增高:「你还想让我怎样,祺祺走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全是写给你的。她有把我当爸爸吗?」

「我供她吃喝,任劳任怨,临了还不落个好,你们一个个的都怨我,一个好人做了一件错事就被否定一生……难道她经历的那些是我做的吗,她得的病是我传染的吗?我能不计前嫌做到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

却激怒了林云霞,这下,是彻底谈不拢了。

为了维持最后一丝联系,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刘建忠提出了「离家不离婚」的提议,并在钱财方面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房子留给了林云霞,刘朝祺留下的 50 万两人对半分了。

刘建忠拿着分得的钱款,以新工作太远,要长期住宿舍为由搬了出去。

一月后,林云霞将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卖了,将女儿留下的 25 万一道,全部捐给了本市关爱留守儿童的「乡村守望计划」项目。

38

(孙培政视角)

高一那年,我的公寓对门搬来了一个名声很差的女生。

据说她中考全市第一,却是个惯偷,手脚不干净得很。

我当天就在门口安装了监控。

那个女生的作息很规律,每天比我早一个小时出门,晚上比我晚半个小时回来。搬来整整一个月,我都没和她打过照面。

但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不止我,全校都认识她。

呆板无趣的中分头,参差不齐的潦草短发,加一成不变的校服套装。

每次课间操,我都站在他们班旁边,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狗啃似的发尾,和修长白皙的后脖颈。

同学们都悄悄喊她「冬菇头」,我也觉得像。

她标准认真的动作,在一群敷衍耍酷的高中生中间,正经得像个异类。

我很难不注意到她。

在别人都三五成群、生怕被落下的时候,她总是孤身一人,淡定地做着一切。

晨读,早自习,上课,晚自习,夜跑。

流言蜚语似乎被她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影响不了她丝毫。

我真的很佩服她强大的内心。

期中考试,她又毫无悬念地拿到了全校第一。听到别人谈及她的各科成绩时,我被狠狠地震撼到了。

她怎么可以每一门,都比我的总分还高。

难道她上课的时候,从来没觉得瞌睡吗?

而且她每天起那么早。顶着个饱满的大冬菇。

我每次去卫生间都会路过她的班级,无数次与她擦肩而过,在我默默关注她的时候,她却连个眼神都不给我,高傲得像只目中无人的花孔雀。

我也开始夜跑。

一圈又一圈,比她跑得还快,还好。

我可不跟她一个速度,总是超过她五米左右,只让她欣赏我矫健又挺拔的背影。

她的脚步声追来了,我就提点速。

声音浅了,我就跑慢点。

我特地穿了修身的款式,肌肉的线条一定很好看。只是不知道这操场上昏暗的灯光,能不能让她看清楚。

还有……要是我没有因为分神被自己绊倒,那就更好了。

「你没事吧?」

她追上来扶我了。

声音可真好听!

小冬菇的眼睛黑溜溜的,刘海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齐,厚的厚薄的薄,靠近眉尾的地方还有个大缺口,一看就是她自己的手笔。

好可爱!

39

可她真的有点瞧不起人,隔天就把我忘了。我在楼道遇到她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似乎被吓了一跳,呆滞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朝我点了点头,「同学你好。」

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又夜跑了一段时间,终于让她勉强记住了我的模样,校园内遇到的时候,她也会冲我微微一笑。

12 年冬天,我打篮球扭伤了脚,打了石膏,拄了几天拐。

照例屎遁逃课到卫生间偷偷抽烟的时候,发生了大地震。

教学楼里瞬间充斥着尖叫,都呼呼啦啦地往楼下跑,大楼晃得更厉害了。

我裤子还没拎好就被晃倒在地上,另一只脚也扭到了。

我窝在狭小的隔间里,眼看着无数人影惊惶失措地从门口闪过,谁也不肯为我驻足,我以为我的小命该交代在这里了。

是那个小冬菇,逆着逃命的人群挤了过来,进了男厕所。

「同学别紧张,我扶你出去。」

她一边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一边安慰我。后来担心来不及,更是直接将我的两条胳膊往肩头一扛,把我背了起来。

整整五层楼,小冬菇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力气还真不小。

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早就下楼了,只是一直没看到拄着拐棍的我,才又寻回来的。

她冷漠孤僻,却在别人有事相求时从不吝啬伸出援手。做了好事不邀功,承了冤枉也不委屈,永远不诉苦不埋怨不喊疼……

我真的,

好喜欢她。

后来文理分班,我找关系和她进了同一个班,成了她「有些呆头呆脑,又爱问问题的傻大个」同桌。

高考后,我向她表白过,被她拒绝了。

小小的冬菇,脾气还挺倔,短短一个暑假,拒了老子二十回,后来更是连短信都不回了。

40

可我知道她也喜欢我。

那年我趁她帮我补课,装睡倒在她肩膀上,她都没舍得推开我。

她说她是不婚主义者,一辈子都不会谈恋爱。怎么可能一辈子不谈恋爱?没有人能忍受那么长久的孤独的。

嘴硬的小冬菇,瞧不起谁呢,我又不是等不起。

为了不让她有压力,我聘请了几个女朋友,然后以朋友的身份陪伴着她。

整整七年。

第八年的时候,小冬菇又不理我了,好气。

这一回,我找了那个整天捏着嗓子跟我打招呼的前台,冬菇最讨厌的人:林欢。

我不信她能忍受林欢占有这么有魅力的我。

后来小冬菇联系我去酒店的时候,我生怕她反悔,直接推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就屁颠屁颠地赶回去了。

她理了光头,成了一颗会发光的冬菇,好酷。

我也想剃个光头,让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对。

可还来不及提上日程,就发现她竟然不是第一次……

我嫉妒得心脏都疼了。

我守了她 11 年,连亲她一口都舍不得,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趁我不在,碰了我的小冬菇!

可我还是忍不住再约她,试探着告诉她,我想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元旦放完烟花,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在车里睡着,做了个噩梦。

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哭着喊「妈妈」,让妈妈别丢下她,我心疼坏了。

他们家的情况我有所耳闻,对林云霞和林欢那两个女人,我厌恶透顶。

我想早点带她离开,所以决定上门拜访。

但从那天后她就消失了,还在年后发了一条控诉丑陋的朋友圈。

我逐字逐句地看完时,心脏都疼得抽搐了。

我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啊!

41

我发了疯地找她,可再见着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停尸房。

我的小冬菇生病了,瘦了好大一圈,可可怜怜地被放了二十天,没有人认领。

一把火,烧出了三斤灰。

我找人收拾了李家两个杂碎,又将认不出女儿的刘建忠辞退,然后带着小冬菇搬去了海城。

至于林欢,我得留着慢慢折磨。

三月初,不负责任的两口子终于意识到她没了,还来拦过我的路,找我要骨灰。

我自然没有给。

我的女孩,做梦也想离开这座城市, 我怎舍得不满足。

五月一日劳动假期的头一天, 老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林云霞下药迷晕了在外躲避流言蜚语的林欢, 将其从酒店的八楼扔下,致其当场死亡。

林欢落下的位置距离酒店大门很近,还紧邻着繁华的街道,门口右拐就是地铁站出口, 出事后不到一刻, 现场就被无数路人包围, 难堪的照片顷刻就刷爆了视频平台。

据说林欢落地时穿着暴露的情趣内衣,下体还弹出一只硕大的 Y 具。

羞耻的死法,瞬间就成为网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到半日,酒店坠楼案主角林欢的身份就被扒了出来, 连带着刘朝祺的遗言截图也一起冲上了同城热搜。

事后林云霞来到刘建忠的出租屋, 刚袒露杀人事实,还没来得及填一填饥饿的肚子, 就被刘建忠反手一个举报, 告诉给了警察。

想来也是好笑,女儿失踪时他死活不让警察找,妻子犯事了他联系警察却比谁都积极。

不过林云霞发现后倒也没吵没闹, 只是再度提出了离婚。

这一次, 刘建忠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警察赶来的时候, 两人已经领了离婚证。

他让林云霞别害怕,他来请最好的律师帮她。

可第二天上午传来消息,林云霞在看守所服用事先准备好的药, 自杀身亡。

一句话,都没给他留。

42

一年后。

我带着小冬菇的一小捧骨灰出门旅游的时候,遇到了刘建忠。

他开着辆全是毛病的破二手车, 穿着件洗得发灰起皱的皮夹克,苍老得不成人样。

他蹭了我的车, 全责。

修理费预计 25 万, 不多。走保险的话,就更不是事了。

但刘建忠就跟天塌了一样, 即使灰发被梳得一丝不苟, 旧皮鞋被擦得油光发亮, 也挡不住他的颓败。

他痛哭流涕地跟我哭穷, 还说自己得了抑郁症,是如何如何才坚强地活到现在。仿若我让他赔钱,就会逼他上绝路。

我无所谓地笑:「那你就去死啊。」

他惊恐地摇头:「祺祺给的钱还在我手里, 我死了钱就充公了,我舍不得。」

又威胁似地看着我:「要赔钱的话, 我就只能拿祺祺的钱赔了, 这是她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

「赔呗。」

我冷笑了一声, 不想让小香菇听见, 把她贴身藏起来,提醒刘建忠:「早点花完,早点死。」

「我还准备攒着亲手还给她……」

「谁又稀罕呢。」

该算清的时候他犯糊涂, 不该算清的时候他倒是算得比谁都清楚。

别过处理事故的交警,我一脚油门离开。

那时阳光明媚和蔼,有人仍在阴暗的角落苟且偷生, 有人陪伴爱人嗅着自由的芬芳,而海市的芍药花啊,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绚烂。

(作者:青梨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