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床头的感应灯一直亮着。

我以为感应灯坏了,不以为意。

直到我昏昏欲睡,感应灯忽然熄灭。

我诧异地睁开眼,不知为何,心里悚然冒出一个念头。

感应灯没坏。

是刚刚一直有人站在床边盯着我。

而我看不见「他」。

1

这个念头来得太突然。

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当意识到不对劲,我重新睁开眼睛。

睁眼的刹那,原本熄灭的感应灯再度亮起来。

就好像……那个看不见的人原本已经离开,发现我醒来,又饶有兴致地回到床边,继续盯着我。

我被自己的联想吓出一身冷汗,缩在被子里,惶惶不安地想,这个酒店房间以前该不会死过人吧?

人在害怕的时候,本能地想要寻找同伴。

我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酒店房间里,不止我一个人。

我们一共四个人,相约来九寨沟旅行。

我和室友周蕴住一个房间。

另一个室友张斐然和她男朋友徐卓住在另一个房间。

一想到周蕴就睡在我身后的床上,我心里的恐惧驱散不少。

我想翻个身,去看周蕴。

身体往后一翻,下一秒,血液在脑海中凝固。

我身后站着一个人。

是周蕴。

她穿着白色睡裙,赤脚踩在地板上,幽魂似的,不知道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猝不及防闯进眼睛里的白色身影骇得我惊叫出声。

叫声尖锐短促,周蕴却仿佛听不见。

她目光发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背后。

我鼓起胆子,顺着她的目光,向身后望去。

那里没有人。

但周蕴似乎看得见人。

她直勾勾与空气对视,眼睛都不眨一下。

画面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我心慌意乱之际,周蕴动了。

她的脖子匀速缓慢地向右移动,目光也跟着一寸寸右移。

我骤然意识到,是那个人在移动。

周蕴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跟随着「他」,一直向右「走」,最终定格在我的正前方。

那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机。

仅仅一个愣神的功夫,电视毫无预兆地打开,音量一路加到最大,巨大的电视噪音袭来。

我大惊失色。

酒店的隔音一向不好。

这该死的噪音只怕会惹得隔壁来砸门。

一想到噪音是从我的房间里发出去的,说不定马上别人就要找上门来,指着我的鼻子,把我喷成筛子。

一时间什么恐惧全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手忙脚乱寻找遥控器,按下关机键。

电视声音戛然而止。

我扶着心口,心有余悸地大喘气。

气还没喘匀,一道怒吼声传来:「秦臻,你有病吧,半夜三更的,你电视声音开那么大干嘛?」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

我僵硬地偏头看去,看见周蕴怒气冲冲瞪着我。

2

她的表情很鲜活,情绪从眼角眉梢溢出来,令她看起来生机勃勃得像一个人。

「你……没事吧?」我试探着问。

「你才没事吧!」周蕴劈头盖脸骂道,「你能不能有点素质?电视一定要开那么大声音吗?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觉呢!」

她气势汹汹的样子,与方才活人微死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好像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并且误以为电视是我开的。

「电视不是我开的。」我解释。

周蕴闻言,气得笑了一下,阴阳怪气道:「不是你开的,难道是我开的?」

我定定看了她两秒,目光移往电视机方向。

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里?

我想解释,又怕被「他」听见,最后只能讷讷无言。

周蕴气性很大,一直到第二天我们去九寨沟,她还臭着一张脸,一路念叨:「昨天没睡好,困死了,真烦。」

本来一起旅游是件开心的事,但因为「被吵醒」,周蕴闹了一整天的别扭。

临近傍晚,我们结束一天的游玩,回到酒店。

我不敢再继续住 3014 房,于是跟周蕴商量,想找酒店换个房间。

她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房间?」

「我很累,不想折腾。」

她心里有气,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我敢打赌,我现在就算说屎难吃,她都得跟我争一争。

昨晚发生的事,我本来也没想瞒她,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解释机会,索性趁着现在,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然而,听完我的话,周蕴抱着胳膊冷笑:「秦臻,看不出来,你挺能胡诌,有这种才华,你不写小说简直屈才了。」

她在讽刺我。

我听得出来。

我不想吵架,偏偏周蕴像是跟我干上了。

我劝她一句,她能怼我十句。

后头,我也烦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你不愿意搬算了,我自己单开一个房间,行了吧?」

她梗着脖子:「随便你。」

我独自搬去了 3030。

周蕴抄着手,冷眼看着我离开。

我本来还想再劝劝她,看她那个死样子,涌到喉咙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换了个房间的感觉,爽爆了!

至少这个房间的感应灯知冷知热,该亮的时候亮,该灭的时候灭,不出幺蛾子。

我心满意足地洗了个澡,准备躺下看会儿电视,就听到一串急切的门铃声。

我问:「谁?」

「是我!」周蕴惊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秦臻,你说的没错,3014 真的……不对劲!」

我心头一跳,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不敢耽搁,赶紧打开房门。

周蕴几乎是闪现进来。

她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手关门,好像惧怕身后有什么东西跟随。

进了屋,她依然惊魂未定,手指发白地攥着她的行李箱:「秦臻,我……我能不能睡你这儿?房费我跟你 A……」

我看她吓得脸发白,整个人都在抖。

于心不忍。

替她将行李拖进房间,又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等她情绪稳定了些,我才跟她打听:「怎么了?」

周蕴咽了咽唾沫,搂着沙发上的抱枕,眼里的惊恐还没有完全褪去:「我刚刚去洗澡,把手机息屏,放在桌上,等我洗完澡出来,它在放抖音。」

「它不光自己放抖音,还会点赞,还会把不喜欢的内容划走,看下一条!」

周蕴的话,听得我后背直冒冷汗。

那种被盯视、毛骨悚然的感觉,再度打心底冒出来。

我忍不住呛了她一句:「现在信我说的话了吧?」

她不回嘴,身体抖成筛糠子。

我无比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挨着她坐下,安慰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没事儿,别怕,这个房间一切正常,我们不住 3014 就好了,没事儿的。」

周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俩之间的不愉快,在这一刻冰释前嫌。

3

3030 也是标间,我住一张床,周蕴住另一张。

她可能没有缓过劲儿来,早早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凸起的小山包。

我没有睡意,用低音量看电视。

我的手机放在枕头边,一直嗡嗡震动。

拿起来一看,是我们四个人的旅游群。

群里正在愉快地聊天。

周蕴:【图片。】

周蕴:【图片。】

周蕴:【图片。】

周蕴:【@张斐然@徐卓我挑了几张好看的合照,你们看满意不?】

张斐然:【满意,超爱,我要发朋友圈!】

周蕴:【得意.jpg】

徐卓:【@周蕴湖树的照片多发几张。】

周蕴:【图片。】

周蕴:【我还抓拍到起飞的鸭子,一起发给你们。】

周蕴:【图片。】

周蕴:【图片。】

随着消息一条条呈现在我眼前,好像有冷风灌进我脖子,吹得我浑身发冷。

在离我很近的另一张床上,周蕴在睡觉。

她只有一个手机。

那个手机在茶几上充电。

她没有玩手机。

可是,此时此刻,群里,也是周蕴,跟张斐然和徐卓聊得热火朝天。

如果有一个周蕴在群里聊天,那么,睡在我旁边的周蕴,是谁?

我小心翼翼将目光锁定在身旁「周蕴」身上,与此同时,我悄悄挪动身体,从床上爬起来,脚伸进拖鞋里。

床头感应灯亮了。

「周蕴」似乎有所察觉,身体微微一顿。

下一秒,她骤然翻身。

我们四目相对。

我浑身一僵,头皮瞬间绷紧。

「周蕴」面露疑惑,从床上爬坐起来:「秦臻,你怎么了?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掌心里全是汗,手一捏,滑滑的。

我想说点儿什么,将她敷衍过去。

可是,喉咙好似被浆糊黏住,打不开声道,吐不出字来。

我的脸色应该非常难看。

「周蕴」盯着我,眼神从一开始的疑惑,变为浓重的怀疑。

她的手机也在嗡嗡响。

她扫了一眼。

仅仅一眼。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目光回落到手机屏幕上,手指飞快在屏幕上划拉。

划着划着,她的瞳孔急剧收缩,眼神逐渐变为惊惧。

「不是我……」

她惊慌失措地举起手机,屏幕正对我,上面显示着聊天记录,一条条全是她周蕴发出的信息。

「不是我。」

「我没在群里说话……」

「她不是。」

「秦臻……」

像是害怕我不相信她的话,周蕴迫切想要解释。

她挥着手,神情激动,因为急需获得我的认可,快步朝我走来。

然而,她的逼近突破了我的心理防线。

我吓得尖叫:「你别过来!别过来!!!」

「周蕴」脚步一顿。

我的反应似乎刺激了她。

她眼球里迅速布满红血丝,看我的眼神变得孤注一掷,像穷途末路的歹徒,不顾一切扑过来抓我胳膊。

我脑子里最后那根弦断了,胡乱尖叫着挥手推搡,顶着一脑子空白,夺路而逃。

等回过神来,我站在张斐然和徐卓的房门外。

张斐然穿着睡衣,徐卓跟在她身后。

他俩像是被我吵醒,惊魂不定地问我:「秦臻,怎么了?」

「你们听我说……」我搜肠刮肚,竭力想把话说清楚,「周蕴睡了。」

「她就在我旁边,我亲眼看见,她明明已经睡了。」

「但是,我们的旅游群里,有另一个周蕴,给你们发照片,跟你们聊天。」

「两个周蕴!有两个周蕴!」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两个周蕴?秦臻,你做梦呢!」

「是真的,你们相信我!」

我从未感觉到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好像完全不具备说服别人的能力。

我只能通过不断重复,来祈求张斐然和徐卓能够相信。

我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

徐卓好似终于受不了,大吼一嗓子,示意我停下:「行了!你的意思,我们听懂了。」

「你说有两个周蕴,是吧?」

只要他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我感动得快要落下泪来,忙不迭点头:「对!」

「你房间里有一个,那另一个周蕴应该在原来的 3014 房吧?」

我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这个猜测似乎合理。

「应该……是吧……」我不确定。

「那我们两个房间都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4

徐卓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张斐然拽着我,跟在他身后。

我其实反应过来了,他俩不信我的话。

在他们的认知里,周蕴一个人住在 3014 房。

之所以拉我一起来找人,是为了拆穿我的「谎言」,让我无话可说罢了。

徐卓按响 3014 的门铃。

他和张斐然表情轻松,只有我整颗心高高悬起,紧张忐忑地盯着门。

门打开。

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头。

周蕴惊讶地望着我们,问:「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徐卓回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充满戏谑:「秦臻说有两个你,一个在 3014 房,一个在她的房间。」

「啊?」周蕴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秦臻,你脑子没问题吧?」

他俩一唱一和地挖苦,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3014 房里果然有一个周蕴!

她的言行举止、动作神态跟我认识的周蕴一模一样。

如果我眼前这个周蕴是真的,那我房间里那个周蕴……算什么?

我搂过那个周蕴的肩膀,触碰过她的身体,她明明也那么鲜活,跟真的一模一样。

两个周蕴,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我已经彻底分不清了。

有了周蕴的加入,我的「谎言」越发像笑料。

他们仨有说有笑,十句话里面,一半都是揶揄我的。

我应该恼羞成怒才对,然而,我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看向周蕴的目光很崩溃。

这大大影响了他们挖苦我的兴致。

周蕴压着眉头,非常不爽我的反应。

「不是说有两个我吗?」她轻蔑道,「走啊,去 3030 看看另一个我!」

她大约想将我的谎言拆穿到底,让我下不来台。

到了这个时候,老实说,比起害怕,我反而好奇想知道,他们如果看见另一个周蕴,会是什么表情?

我跟随他们一起来到 3030,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房门。

我想象过许多画面,唯独没想到房间里空无一人。

原本睡着「周蕴」的那张床,连被子都没抖开,好像从来没有人动过床上的东西。

「人呢?不是说有另一个我吗?你倒是把她喊出来呀!」周蕴嗤笑。

天知道,她只是得意于拆穿我的谎言,我却要疯了。

我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拉开衣柜门,趴在地上,往每一个可以藏人的缝隙里看。

没有人。

那个「周蕴」就跟从没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我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

我伸手抱住脑袋,手指焦躁地插进头发里。

她为什么不见了?

她到底存在过没有?

我急促呼吸着,手指揪着头发,用力拽了拽。

周蕴还想讥笑我。

张斐然察觉我的状态不对劲。

她一把拉住周蕴,又迅速给徐卓递了个眼色,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各自回房休息吧。」

周蕴和张斐然关系好。

见张斐然出面打圆场,她不甘不愿闭了嘴。

徐卓是张斐然的男朋友,自然对她唯命是从。

他俩说:「行吧。」

张斐然一手扯着周蕴,一手拉着徐卓,客客气气跟我说:「秦臻,你也早点休息。」

她对待我的态度突然间变得小心翼翼。

可是,即将被单独留下的恐惧淹没了我,我不由得跟上前两步,想也没想,脱口问:「张斐然,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们一个屋?」

话一说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多么荒谬的请求。

果不其然,张斐然还没开口,周蕴先忍不住骂道:「秦臻,你要不要脸?人家小情侣一张大床房,你跟他们一屋,你睡他俩中间吗?」

我臊得面红耳赤。

我的请求,确实太欠考虑。

张斐然的脸色有一瞬间难看,但她没有像周蕴那样说难听话怼我,反而硬挤出一个笑脸,拒绝我道:「确实不太方便。」

他们走出房间后,周蕴和徐卓忍不住破口骂道:「秦臻这种人就不该惯着她!」

「谎都揭穿了,她还硬演。」

「她不尴尬,我都替她尴尬。」

「怎么会有这种人?!」

「嘘!你们别说了。」张斐然扯了扯他们,用手指指脑袋,讳莫如深地摆头:「秦臻不太正常,你们别惹她,这次旅行结束后,我们申请换寝室吧,跟这种人住在一个寝室实在太危险了。」

周蕴和徐卓俱是一愣。

反应过来后,周蕴拍着胸脯,后怕道:「好。」

5

我连夜买了返程的大巴票。

大巴车早上八点准时到酒店门口接人。

我在旅游群里说了明天独自返校的消息。

他们仨纷纷回:「好。」

张斐然甚至还贴心地让我注意安全。

他们不知道,发完消息,我拖着行李箱,在酒店大堂硬生生坐了一夜。

大堂前台有值班的工作人员。

我不敢自己一个人待着,只有在有人的地方才感觉安心。

我把这两天发生的怪事重新梳理了一遍。

从入住 3014 那晚开始,到今天两个周蕴的出现。

我有诸多猜测。

今晚来找我的那个「周蕴」也许就是 3014 房间里那个看不见的人?

「他」为什么假扮成周蕴来找我?

难道「他」缠上我了?

无论是被缠上,还是被同伴们认为是神经病,我都不再适合继续这趟旅程。

我寄希望于也许离开这里,「他」就不能再缠着我!

长夜难熬,早上八点,大巴车准时抵达酒店门口。

我第一个登车,挑选右手边靠窗户的前排位置坐下。

乘客们用完早餐,陆陆续续登车。

车头车尾很快坐满了人,唯独我身旁的空位,无论谁经过,都像没看见似的。

他们宁愿选择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也不跟我同坐。

九点,司机就位。

乘务员上车清点人数,朗声告诉司机:「坐满了,可以出发了。」

那种隐约的不安,在听到「坐满了」三个字时,抵达巅峰。

我忍不住拔高声量冲乘务员喊:「我旁边不还有一个空位吗?」

车厢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侧目看向我。

他们的目光充满古怪,好像我说了一句多么不正常的话。

可是……我身边……难道不是空位吗?

明明是空着的呀……

在满车人诡异的注视下,我吞了吞喉咙,冷汗如瀑地坐回位置上。

我不敢再问为什么,或许畏惧于那个可能的答案,又或许害怕再被人当成是神经病。

难道在他们的眼里,我身边的空位上,坐着人?

返程的路,我如坐针毡,好在平安抵达了学校。

寝室一共四个人,除了我、周蕴和张斐然,还有一个姑娘叫李李。

李李节假日勤工俭学,所以没跟我们一起去旅行。

我打开寝室门的时候,李李正要出门。

看见我,她问:「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说的是「你们」。

我如遭雷轰,僵着脖子,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声音发涩,问她:「你看得见?【他】果然跟着我回来了?」

李李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她?你们不是一起去的九寨沟吗?她俩呢?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我说不上来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问的「你们」是指张斐然和周蕴。

我没有告诉李李真相,只推说太累,所以提前回来,他们三个还没玩够,要再晚一天才回。

「那你好好休息吧。」李李善解人意地替我拉上寝室门。

我筋疲力尽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盖在脑袋上,什么也不想,呼呼大睡。

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李李下班了。

她打电话问我:「要不要给你带晚饭?」

我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闻言,从床上支起脑袋,去看窗外的天色。

瓦蓝色的天空,大概已经接近傍晚了吧。

「好,麻烦你了。」我回答。

「没事,」李李爽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对了,你问问周蕴吃不吃?我顺道也给她带。」

我足足宕机了几秒,才干巴巴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周蕴…回来了?」

李李在电话里愣了一下,好像觉得我这话问得奇怪。

「是啊,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我出门的时候,刚好遇见你俩……」

「你不是只遇见……」

我及时咽回余下的话。

因为我看见隔壁床上,周蕴撩开床帘,探出脑袋,热情洋溢地问我:「秦臻,你醒啦?」

6

听说李李要带饭回来,「周蕴」高兴地哼着歌,爬下床,打算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

察觉我的视线,她不太高兴,问我:「秦臻,你盯着我干嘛?你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

我没有回答。

张斐然刚刚才发了朋友圈。

九宫格里全是她和徐卓的甜蜜合照。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我拿起手机,给她拨去一通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对面才接起来。

张斐然依旧假装客气:「秦臻,怎么啦?」

我虚与委蛇:「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啦,周蕴给你们拍的合照真好看!」

「是啊,蕴蕴的拍照技术是一流的,可惜你提前回去了,不然可以跟我们一起。」

「她跟你们在一起吗?」

「谁?」张斐然反应了一秒,「蕴蕴吗?我们在一起,你有事找她?」

「没事,我挂了,你们玩儿得开心。」

「哦哦,好的。」

打电话的过程中,我的目光未曾离开「周蕴」一秒。

尤其是在我提到「周蕴」这个名字时,我特别留意了寝室里这个「周蕴」的反应。

她没什么反应,仿佛我提到的「周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美滋滋地托着腮帮子,等李李带饭回来。

我忽然意识到,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关于周蕴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每个问题都有它的核心点,而周蕴就是我遇见的所有怪事里面的那个核心点。

偏偏这些怪事都是从入住酒店那一夜开始发生。

我蓦然想起一件一直以来被我忽略的事。

抵达酒店的那一天,我和周蕴拿到 3014 号房间的门卡。

我们乘坐电梯到达 3 楼,在酒店长长的走廊上,七拐八绕,找了很久,才找到 3014 号房。

当时,我俩都转迷糊了,心里一致认为这个房间原本不是给客人住的,或许是酒店规划出来的杂物间,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房间。

总之,因为它不是客房,所以它的位置才设计得这么偏僻古怪。

进入房间后,可能受先入为主的成见影响,我们对 3014 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

房间很闷,很暗,让人心里不自觉感到压抑。

我和周蕴没待多久,就拖着行李箱出来。

我们打算找前台商量,换另一个房间入住。

然而,由于是端午假期,酒店已经没有其他标间了,只剩 3014。

前台小姐姐听了我们的抱怨,很吃惊。

「3014 虽然不在电梯旁边,但是位置还是很好找的,两位大概走错方向了,不然我带你们重新再走一次?」

我和周蕴其实更倾向于换房间,但是当时那种情况,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妥协,任由前台小姐姐领着我们重新再走一遍。

说来也奇怪。

可能真是路不熟的原因,先前我们绕了好久才找到的房间,在前台小姐姐的带领下,不过拐个弯就到了。

平心而论,3014 的位置并不偏。

尤其灯光亮起来后,房间里亮堂堂的,哪有什么沉闷的错觉?

我和周蕴瞬间释怀,觉得住这间也挺好。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哪哪儿都不对劲。

我和周蕴第一次去的那个 3014 真的是后来那间 3014 吗?

当时的我们,到底去了哪里?

7

不是我有病,而是这个世界真的出现了两个周蕴。

其中一个在寝室,不光我能看见她,李李也能看见她。

另一个在九寨沟,跟张斐然和徐卓在一起。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他们会拿我当疯子。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亲眼看见呢?

如果他们亲眼看见两个周蕴同时出现,他们就会明白,所谓的疯子,其实是最先掌握真相的人。

我知道张斐然他们回校的时间,因为回程票是一早就买好的,当时,我也买了一张。

按照他们的计划,回到学校后,他们会去吃老院子火锅。

算算时间,他们抵达火锅店应该是在晚上七点左右。

我邀请李李和「周蕴」一起去吃火锅,美其名曰「端午安康」,大家一起过节。

李李忙了一个假期,能短暂停下来休息,自然高兴。

「周蕴」本身就爱聚餐,我一说吃饭,她立刻点头同意。

我们掐着时间,来到火锅店,挑选了能一眼看见门口的位置坐下。

火锅刚端上桌,油还没滚沸,店门外果然出现熟悉的三人身影。

正是张斐然、徐卓和周蕴!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目光不由得回落至餐桌上。

在我对面,「周蕴」背对三人而坐,等待上菜的间隙,她和李李兴高采烈地聊天。

火锅店门外,另一个周蕴大步走来。

她不知道,店里早已有另一个自己。

她挎着张斐然的胳膊,两人亲亲热热,兴致勃勃聊着这次愉快的旅程。

火锅店内,人声鼎沸。

除了我,没有人发现,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同时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我暗中窥视着这一切,目光不断在两个周蕴的身上来回跳动。

我清醒地知道,我正在目睹一场绝无仅有的离奇。

而我,将主导这场离奇,将它推至最终的高潮。

想到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犹如触电般,令我浑身的细胞都莫名鼓噪了起来。

我紧张地咽口水,抬起手,向着火锅店门口用力挥舞:「张斐然!徐卓!」

我的声音宛如敲响的破锣,洪亮得破了音,又夹杂着一点绷不住的紧张情绪,强势盖过火锅店里的嘈杂,清晰地传到了张斐然和徐卓的耳中。

他俩齐刷刷朝我们这一桌看过来。

与此同时,「周蕴」扭头,向身后看去。

而张斐然身边的周蕴也闻声看了过来。

无数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两个周蕴面面相觑。

她们双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周蕴,你、你有双胞胎姐妹吗?」张斐然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无人回答。

两个周蕴都像被按了暂停键般,一动不动。

可能,在场除了她们自己以外,只有我最为笃定,她们不是双胞胎,而是同一个人。

心脏剧烈震颤。

我猛地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这个世界本该只有一个周蕴,而现在两个周蕴同时出现,并被所有人发现了她俩共同存在的秘密。

这是不是违背了某种规则?

如果这个世界是有运行规则的,出现这样的 BUG,会怎样修复?

假周蕴会消失吗?

我莫名感到心惊肉跳,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后来我全身鸡皮疙瘩起立,头皮缩紧,止不住战栗。

心里的恐慌像海啸般汹涌起来,直至最后一刻轰然决堤。

世界好像静音了一秒。

那一秒太短暂,我甚至没有眨眼,两个周蕴便突兀地从我面前消失了。

就仿佛……有人选中她们,然后按下 delete 键。

8

我先闻到牛油火锅的味道,尔后才听到嘈杂的人声。

张斐然迎面朝我走来。

徐卓挎着她的胳膊。

火锅店内,人来人往。

打碟的,下菜的,抿着冰水咂舌头的。

人人鲜活。

张斐然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不久前,那个位置还有人坐。

见我呆立不动,她举起手心,在我眼前摇晃:「秦臻,你发什么呆?」

我埋下脑袋,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看着她,内心出奇地平静。

我说:「周蕴消失了。」

「谁?」像是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张斐然问,「谁消失了?」

我重复道:「周蕴。」

她眨了眨眼,愣神想了想,脸上露出狐疑神色:「周蕴是谁?」

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

我突然涌起一股不信邪的冲动,掏出手机,翻开朋友圈,找到她不久前刚刚发的九宫格,里面全是她和徐卓的合照。

我将那些合照怼到她面前,问:「这些合照是谁给你们拍的?」

张斐然想也不想:「不是你拍的吗?」

她奇怪地看着我,好似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我尤不死心,打开相册,一张张翻找。

曾经的四人合照,如今只剩三个人。

没有周蕴。

她从合照上消失了。

我翻完相册,一无所获。

停下翻找的动作,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抬头环视四周,目光从张斐然脸上,移到徐卓脸上,又看向李李。

「你们都不记得她了吗?」我问。

李李担忧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大概又被当成了神经病。

我苦笑,心头像扎了一根针,细细地疼着,不要命却难以忽视。

我逼问李李:「我们是四人寝,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还有一个人,她是谁?」

李李小心翼翼打量我的脸色:「秦臻,咱们寝室一直就只住了三个人呀。」

我颓然垮下双肩,终于承认,属于周蕴的那部分记忆,在所有人的脑海中修正了。

就像一个橡皮擦,擦去了有关于她的一切。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我记得?

如果全世界都忘记了,为什么偏偏我记得?

就算我记得,又能怎样呢?

周蕴存在过的事,无法同任何人提起,她将成为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将守口如瓶,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我的肚子里, 哪怕其实我根本无法释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轻描淡写从世界上消失。

我的精神状态很糟糕,李李看出来了。

她不知道我怎么了,但是,她企图让我好受一点。

她说:「你多睡会儿吧, 要是老师点名, 我帮你答到。」

我心里一暖,然而睡不着。

在床上躺了大概一节课的时间, 听到隔壁寝室喊:「下节课老师要点名, 快别睡了, 赶紧去教室。」

我不想给李李添麻烦, 从床上爬起来, 赶去教室。

在教室外面的厕所门口, 李李远远看见我走来。

她像见鬼了一般, 吃惊地问我:「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笑笑跟她解释:「听说老师要点名, 我就过来了。」

她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我的解释而和缓,反而像是更加凝固了。

「不是, 你……你不是在厕……」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话。

是我妈打来的电话。

我示意李李等会儿, 接起电话, 甜甜喊了声:「妈。」

「平安到学校了吧?」妈妈埋怨我道,「臭孩子,跟你说了多少次, 让你到了学校记得报平安, 怎么总也记不住?」

有那么一会儿, 我没反应过来妈妈话里的意思。

但是, 她的话其实不难理解。

所以,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中风云变色。

我的嗓音不自觉发抖。

我问:「妈,我……端午节回家了?」

「这问的什么话?」妈妈嗔怪,「你端午节不是在家待了三天吗?」

余下的话,我再也听不清。

我看见,李李的目光跃向我身后。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恐惧地向后倒退两步。

她的目光一会儿看向我身后,一会儿移回到我身上。

随后, 她问出了一句耳熟的话:「秦臻……你……你有双胞胎姐妹吗?」

如同一道霹雳将我惊醒,刹那间,我恍然大悟。

我曾一度不明白, 为什么全世界都遗忘了周蕴,唯独我还记得她。

现在, 我知道了答案。

是啊, 我早该想到的……周蕴不是一个人去的 3014。

还有我。

是我跟她, 我们两个人一起进的那个房间。

从踏入那个房间开始,一切就已悄然发生变化。

只是当时的我们对此一无所觉。

我们稀里糊涂走进了平行时空交叠的大门, 从那以后, 这个世界不光多了一个「周蕴」,还多出一个「秦臻」。

说不清我们谁才是这个世界的入侵者。

真相到底是什么, 已经不重要了。

另一个「秦臻」此刻就在我身后。

从我们相遇的这一刻起,BUG 卡住了。

宇宙自会找到其健康运行下去的方法。

BUG 会得到修复,不管是在我与周蕴的世界,还是「秦臻」与「周蕴」的世界, 我们都将被橡皮擦轻轻擦去痕迹,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完)

(已完结):YXXBvpWRXNKbEKCWKW2qDtny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