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好人妻。
一场朝臣携家眷出席的国宴之后,我被蒙上眼带进了楚王宫。
从此年轻的吏部侍郎少了个青梅竹马的妻子,
而楚王宫多了个没有名分的侍妾。
我身为臣妻宁死不屈,令楚王震怒,
结果被打掉腹中胎儿,夫君周岑安也被连累贬官丢了性命。
最后因为冲撞贵妃,我被赐了三尺白绫。
再次睁开眼。
我又回到了那顶摇摇晃晃抬向楚王宫的小轿。
1
我在颠簸摇晃的小轿中悠悠转醒。
眼前一片漆黑,手也被反绑着。
外面随行的太监正压低了声音交代轿夫:「动作快点,王上还等着呢。」
我脑子昏昏沉沉的不清醒,记忆还停留在死前的最后一幕。
楚王身边的大太监为我送来了三尺白绫,彼时我刚落胎不久,
又被贵妃以冲撞的罪名折磨了几天,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
太监草草宣完圣旨,便不耐烦地说:
「夫人是自己来,还是杂家帮你来?」
说完他指挥着两个太监用白绫绞住我的脖颈。
窒息的滋味并不好受,我甚至能听到骨头被挤碎的声音。
我从未想过死亡也是这么漫长而折磨的过程,痛苦到我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死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太监嫌恶地开口:「赶紧处理了,王上和贵妃娘娘那儿还等着复命呢。」
而此刻这个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不过这次是毕恭毕敬地谄媚:
「王上,吏部侍郎周大人的夫人送到了。」
我想起来了。
这是那场声势浩大的国宴后一天。
我被送进宫的那一晚。
2
楚王好人妻。
这在王族权贵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周岑安年少成名,升到吏部侍郎的位子才仅仅一年有余。
参加这种携亲眷入席的国宴也是头一次。
他当然不知道,这名义上的「国宴」,实则是楚王和那些知晓内情的人心知肚明的「选妃宴」。
更不巧的是,楚王在席间看中的是我。
是以第二天我就被蒙着眼,捆住手地送进了楚王宫。
没人会管你是什么高门主母,还是外室小妾,在帝王的眼中全都一样。
只要被他看中了,你就只剩下「女人」这一个身份。
我被两人轻手轻脚地抬到床上,表面不动声色,实则脑子里正飞速运转该怎么办。
熟悉的龙涎香味令我作呕。
没多时,我就察觉到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我的脸庞。
上一世,我一醒过来就拼命地挣扎,在得知楚王的身份后宁死不屈,一头撞在床沿的柱子上。
然而什么用都没有,连宁死成全我的贞洁都做不到。
楚王并没有因此放过我,而我也因为极端抗拒的态度,很快令他失去了兴趣。
周岑安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是被我牵连,官贬三品,下放到地方。
楚王在后来的某一天很随意地告诉我,周岑安死在去江州城的路上了。
轻飘飘的语气,仿佛死掉的是一只蚂蚁。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浑身刺骨的寒凉。
这一次周岑安不能被我连累。
我不光要让他活着,我也要活着,亲手杀了伤害过我们的人。
我「悠悠转醒」,下意识依恋地蹭了蹭那只手,语气迷蒙地朝他撒娇:
「夫君,怎么蒙着我的眼睛?」
3
身后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
他不应声,只是慢条斯理地解了我手腕上捆着的绳子。
我作势要绕到脑后解开缚带,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我愣了一下才恼,耳廓泛起红,害羞倒在一旁的被子上,声如蚊蚋的喃喃:
「你是不是……上次跟我说的,看不到的时候,身子就很敏感……」
他依旧不作声,但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解我的衣带。
我握住他的手腕,把头偏到一边,露出细长泛红的脖颈,语气娇嗔不满:
「那……那就这一次,下回可不能了。」
楚王埋进我脖颈间亲吻的时候,我知道我赌赢了。
他一定调查过我,侍郎大人青梅竹马的夫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委身他人呢?
除非,「她」并不知情,以为这一夜欢好的男人是她深爱的夫君。
强迫的戏码玩得多了,听多了无数女人在床上叫他王上,偶尔扮演一次别人的夫君,
怎么不算一种别样的趣味呢?
我配合地抱住他,一声声亲昵深情地喊:
「夫君……夫君……」
我知晓这一夜我必须得妥协,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妥协。
因为就在两个月之后,我会被查出身怀有孕。
前世那确定无疑是周岑安的孩子。
而这辈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出生,
我要楚王将他视作珍宝,要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4
再次醒来,我竟还在那张龙床上,只是衣物整洁干净,若不是浑身乏累,根本联想不到昨夜的一夜欢愉。
眼熟的大太监隔着纱帘,讨好地弓着腰,
「夫人,王上吩咐了,您醒了多少用点膳。」
我无声地冷笑了一下,看来楚王不止满意,这甚至称得上十分满意了。
留宿可是连贵妃都不曾有过的待遇,更何况我这个无名无分的「夫人」。
我挑起纱帘赤脚下了床,殿内的太监侍女们不敢抬头看,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
「……这是楚王宫?」
我后退了两步,被绊倒在地,语气不敢置信:「我为什么会在楚王宫?」
两个婢女埋着头过来扶我,却被我发了疯似的推开,
桌上摆着的精致膳食通通被我扫在地上,我像是察觉不到痛一样,踩在碎碗上,鲜血很快从脚底涌出,
我依旧没能回过神,面色惨白地喃喃:
「昨天晚上是王上……」
大太监语气焦急,劝慰我:
「夫人,能服侍王上那可是天大的福分啊,您……」
我垂着头打断他:
「是吗?」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过,紧接着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
没等我眼前一片模糊地摔在那堆碎片上,就被疾驰而来的人抱在怀里。
龙涎香的味道沾染在他衣领上,年轻俊美的楚王拧着眉把我抱起来。
「废物东西,要你们何用!」
几个奴才跪倒在地上高呼着奴才该死。
他动作很轻地把我放在床沿,看着我脚底溢出鲜血的地方,神情是不加掩饰地心疼。
我发了狠地咬上他的手腕,咬得见了血都没有松口。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嘶了一声,接着便饶有兴致地含笑看着我。
等我松口了,他才轻声笑着问我:「夫人可消气了?」
我嘴角沾了他的血,仍在无声地哭,浑身上下都在抖,唯有眼神,还在恨恨地盯着他。
楚王哈哈大笑着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很有趣,
「孤乃堂堂君王,哪里比不过你那个侍郎夫君?」
我心里也觉得甚是有趣。
男人就是贱,倘若我今日俯首称臣,对他说一不二,他倒要觉得我不够忠贞。
非得我表现出忠贞不渝,面上对他嫌恶又害怕,他才觉得我有点意思。
楚王好人妻。
可若是这人妻太轻易地变成自己的妻子。
那就未免太无趣了。
5
楚王命人叫了太医之后便走了。
只是没给我另指住处,几个服侍的太监宫女是揣测君心的个中好手,对待我愈发谨慎小心。
无名无分留在楚王宫里的夫人们不在少数,这自然没什么值得上心的。
可无名无分住在楚王寝宫的,那就不得不由得人多想了。
究竟是懒得给一个位份,还是方便时时把她留在身边?
入夜之后楚王才回了寝宫。
一进殿便有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为首的那个战战兢兢地说:
「夫人这一天,滴水未进。」
楚王未应声,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掀开纱帘坐在我身边。
我缩在床角,眼睛哭得红肿,见他坐下,也只是瑟瑟发抖。
楚王朝我伸出手来,上面的咬痕已经被处理过,裹着一层纱布。
我恨恨地盯着他,又凑上去要咬,却被他捉住下巴打趣:
「夫人是什么变的?这么喜欢咬人?」
我挣扎未果又被他揽在怀里,只能带着哭腔地骂他无耻。
楚王低声笑,连我靠在他的胸腔也能听到那沉闷的声响。
「周岑安把你送给孤,你就是孤的人。」
我忽地就不挣扎了,楚王握着我的肩膀把我转过来才发现,我已经是满脸泪水,神色可怜。
「不可能,我不信。」
他撩开我耳侧的碎发,声音带着蛊惑,在帐内昏暗的灯光下竟显现出一些妖冶的美。
「夫人不信?他想加官晋爵,用夫人来换取前程,」
「这样的负心人,孤替你杀了他好不好?」
我下意识地摇头说不行,像是刚刚意识到这个无所不为的登徒子其实是掌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帝王一样,跪在榻上拽着他的衣摆求他:
「别杀他,求求你别杀他。」
楚王挑眉:
「周岑安这样待夫人,夫人还要为他求情?」
我哭得泪眼模糊:
「他一定有苦衷的,夫君待我很好,他不会这样对我,王上……求你。」
这下楚王倒是怒极反笑,
「……孤现在才是你的夫君。」
「想求孤,就拿出点诚意。」
对付男人,尤其是楚王这样的上位者,一味地迎合或抗拒都会令他迅速失去兴趣。
偌大的楚王宫有多少女人爱他、恨他。
他见过无数争先夺后恨不得献祭的爱。
可独独面前这个愚蠢的女人的爱不属于他。
即使他立于万人之上,所有一切都唾手可得,偏偏这一样东西他得不到。
我躺在楚王的怀里,额前是他均匀平稳的呼吸。
我知道,
这条鱼已经咬钩了。
6
整个半个月,楚王半步都没有踏进后宫。
纵使后宫的女人再迟钝,也能隐约察觉出什么。
楚王的一颗心都放在我身上,恨不得除了上朝和处理公务的时间外都和我黏在一起。
我对他始终态度淡淡,他也甘之如饴,
因为只要提出周岑安的名字对我稍加威胁,我便会乖乖妥协,任凭他提出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但我心里清楚得很,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我,
他对我的一切耐心都是因为,
我在他眼里还算个有趣的女人。
楚王有多冷血善变,前世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整个后宫里除了我,无名无分的朝臣妻子不在少数,多的是他只幸了一次便扔在一边,无名无分地在后宫苟延残喘的可怜人。
上辈子我身怀有孕被太医署报给贵妃,
贵妃跋扈善妒,伪造了我的医案,把怀孕时间提前了半个月,然后添油加醋地告诉楚王,建议他将我处死。
大约是我还算有姿色,又或者是楚王想把我留下来慢慢折磨,
总之他连眼都没眨地吩咐了下去,要太医给我灌一碗落胎药。
我被腹痛折磨到冷汗直流,鲜血溢出的时候,他和贵妃高坐在殿上饶有兴趣地欣赏我的惨状。
贵妃胆子不大,拧着眉不想看我,楚王便哈哈大笑地打趣她:
「贵妃,怎么不看?不有趣吗?」
「……救不活她,你们就通通给孤陪葬!」
我被楚王暴怒的声音惊醒,眼前清明了一秒钟,白胡子的太医正跪在床前,战战兢兢地给我手腕裹上纱布。
而我用碎瓷碗割破的地方,流出的鲜血几乎已经把床榻染湿。
没死吗?
没死可真好啊……
我撑着最后的力气转头去看楚王,
他神色焦急地砸了几个摆件,关切的样子不似作伪。
快对我失去兴趣了吗?那怎么可以。
我还等着看你这样没有心的人,爱上我会是什么样子。
我眼前一片模糊,却嘴角带笑,朝着他的方向小声喃喃:
「夫君……夫君……」
7
再次醒来,是楚王面带憔悴地守在我床前。
他看我醒来露出点笑意,但紧接着又很快冷下脸。
「不愿意跟在孤身边就算了,宫里多的是你这样姿色的女人。」
他冷笑一声,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沈清姝,你有什么特别的。」
我不看他,闭上眼又偏过头去。
楚王被我抗拒的样子气笑了,掰着我的下巴一字一顿地威胁:
「你要是再敢寻死,孤就把周岑安的头砍了扔到你面前。」
他说完就走了,我这才发现殿内陈设不同,我已经不在楚王的寝殿了。
但服侍我的宫女却还很眼熟,我问她这是哪儿,
她没敢抬头,跪在地上答我的话:
「娘娘,这是凤栖宫,君上昨日已经下旨册封您为淑妃了。」
我低头笑出了声。
淑妃啊,贵妃之下,万人之上呢。
浑身心绪被一个女人牵动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么着急地把我送出寝宫,究竟是对我失去了兴趣,还是怕朝夕相处后爱上我。
爱上一个女人让你觉得如此可怕吗?
那更可怕的还会在后面。
8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被册封之后,楚王连着两个月都没再来见过我。
或许原本还有不少人忌惮我这个专宠了半个月的「宠妃」。
但后宫这地方最擅长见人下菜碟,没有宠爱的女人连份例内的饭菜都拿不到。
才仅仅两个月,我也就和后宫其他失宠的女人一个样了。
但我并不急,楚王越忽视我,恰恰说明他越在乎我。
倘若他真当我和其他人一样,不会整整两个月也不敢见我一次。
男人欲盖弥彰,通常说明心里有鬼。
我计算着日子,觉得也是时候去他面前露露脸了,好提醒一下他,一个曾经得过盛宠的女人,失去了帝王的宠爱,在宫里会过成什么样。
御花园向来是百花齐放,楚王喜欢带着美人逛花园,久而久之御花园就不光有争奇斗艳的鲜花,更有各种花枝招展的嫔妃等着偶遇楚王。
我到御花园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来,毒辣的日光烤得人睁不开眼,
我只带了一个侍女随行,远远地看到一位浅绿色宫装的妃嫔迎面过来。
来人模样我没见过,不过衣裳都是新裁的样式,随行宫女六名,想来应该是楚王的哪位得宠妃嫔。
见我走到面前了还不行礼,她拧着眉训斥:
「你是哪宫的妃嫔,见到本宫还不行礼?」
这可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了,我身后的宫女上前一步:
「这是凤栖宫的淑妃娘娘,该是您向淑妃行礼。」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笑了一声:「你就是淑妃?」
我不应声,任由她继续说下去,
「淑妃又怎么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以为被王上宠爱过几天,便配得上我来给你行礼了吗?」
远远的一抹玄色衣袍闻声而来,我配合地问她:
「你想怎样?」
她笑得灿烂,使了个眼神便有两名侍女朝我走过来,拽着我的胳膊压着后背逼我朝她跪下去。
「本宫不会行礼,那便由淑妃娘娘为我示范吧。」
膝盖跪在地上被摩擦的剧痛,我忍着没有叫出声,但疼痛很快令我眼眶红了一圈。
「看来淑妃娘娘也不太会行礼,那便由我的婢子来教教你吧。」
随即便有人在背后按着我的头磕在地上,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配合,身后的婢子没收着劲儿,我一抬头,便有一股热流顺着额前流了下来。
许是在日头下晒得久了,这一下便磕得我眼前一阵眩晕,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感觉身上一轻。
熟悉的龙涎香味充盈鼻腔。
我听到楚王沉声道:
「对淑妃不敬,打入冷宫吧。」
9
真是可笑,上辈子我因为冲撞贵妃被赐死。
这一世,也有人因为冲撞我而被打入冷宫。
楚王掌管着整个后宫所有女人的生杀大权,人头点地也不过他一句话的事。
我打了个冷颤。
「你就那么傻?任由人欺负?」
我睁开眼的时候,他正伸手动作很轻地抚弄我的侧脸。
「还是说,你是故意给孤看的?」
我偏头躲过他的触摸,淡淡道:「这不正是王上想看的吗?」
他的手指顺着我的侧脸滑下去,经过胸前停在小腹上,他神色晦暗不明,语气很轻:
「夫人,你这里,有了孤的孩子。」
「什么?」我挣扎着要坐起来,眼眶里霎时间便含满了泪水,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平坦的肚子,摇摇头自欺欺人地小声说:
「不可能。」
他像是被我的反应取悦到了,伸手把我揽在怀里,安抚似地轻轻拍我的后背,
「你是孤的淑妃,为孤生儿育女有何不好?」
「还是说,你还在想着周岑安?」
这是他最惯用的招数,一旦我对他表现出抗拒,他便轻飘飘地提起周岑安。
我在他怀里抖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抓着他的衣摆哭出声,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还不够吗?」
楚王把我抱得很紧,脸贴着我的脸轻轻地蹭,语气蛊惑:
「不够……还不够,孤要你的全部,要你真心实意地爱孤。」
10
楚王发现,我开始对他的接触不抗拒了。
他给我的额头,膝盖上药,换作之前,我必定会被他的接触吓得浑身发抖,
可如今,我虽然还是对他没什么话要说,可最起码,不会再下意识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公布了我有孕的消息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在我宫中留宿。
哪怕是贵妃相邀,他也很少应约。
我想这大概是吃惯了闭门羹的人,尝到一点点的甜头便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了。
我要让他比在乎任何女人都要更在乎我,他做得很好。
夜里打雷下雨,窗户被雨水衔着风吹开,帷幔很快也被风吹得飘起来,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钻到楚王的怀里。
他声音很闷地笑起来,但又很配合地揽住我的肩膀问我:「害怕了?」
我还没应声便又有雷声响起,我缩在他怀里发抖,声音很小地回答他:
「怕。」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表露出除了讨厌、抗拒和逆来顺受之外的情绪。
我想他一定短暂地回忆起了我把他认错成周岑安的那一晚,那是在夫君面前的沈清姝,而不是楚王面前的臣妻。
果然他胳膊紧了紧,动作很轻又极具爱怜地亲了亲我的额头,满腔的爱意几乎要宣泄而出:
「孤在这里。」
我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推开他。
驯服一个男人就像驯服一头野兽一样简单,当然也一样的麻烦。
他常常不需要你表露出多么的爱他,被爱裹挟着长大的人最不缺爱。
他需要你对他视若无睹,觉得他可有可无,你有这全天下最真诚、最无私、最毫无保留的爱,唯独这爱不是给他的。
那么当你愿意把那么一点真心当作糖拌着砒霜给他吃下的时候,
他也会甘之如饴。
11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隆起了一点弧度。
楚王连着两个月的专宠,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更何况,被专宠的女人还身怀有孕无法侍寝。
我知道,这样树大招风的做派,我必定已经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我其实没错。
但很多怀璧其罪,原本也是不需要你做什么的。
被打入冷宫的女人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这意味着大部分位分比我低的妃嫔们不敢轻易出手,只除了一个人,贵妃。
贵妃是楚王表妹,从小骄奢无度,进了宫又有帝王宠爱,还有母家扶持,身份自然是贵不可言。
若不是跋扈善妒,害死了不少妃嫔宫女,应该也早就登上后位了。
在我进宫之前,楚王从未因为任何一个妃嫔而冷落她这么久。
前世不过是因为楚王多看了我几次,贵妃便以冲撞为由赐我自尽。
我知道,如今她心里一定怨恨着我,哪怕她其实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但她一定怨恨到,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她只是,缺一个动手的理由和时机。
如果一定要有人为她递上这把刀。
那么我愿意为她递上这把刀,
只是到时候这把刀究竟是刺向我,还是刺向她,就各凭本事了。
12
七月初七的乞巧节,宫中女眷都会赴宴,我当然也不例外。
贵妃和我分别坐在楚王的两侧,她抬头看我的眼神是不加掩饰地打量。
我在她高高在上的蔑视眼神里看出了她势在必得的算计。
看来今晚有好戏看了。
我垂着头抿了一小口清酒,实际是借着袖袍遮挡勾了勾唇角。
「来人,把淑妃的酒换走。」
又表情淡淡地责备贵妃:「淑妃有孕,你就是这么安排的?」
贵妃委屈起来,
「君上,臣妾协理后宫事忙,哪顾得上这些小事,这不,今天下午还有一名淑妃宫里的宫女来举报。」
「拿着淑妃……与人来往的通信呐。」
大殿之内气压霎时间便低了。
贵妃招招手,便有宫女呈上来几封信件。
我仍在原位端坐着,无喜无悲,好像这事件风波的主人公不是我一样。
楚王深深地看了我一样,朝我招招手:
「淑妃坐到孤身边一起看吧。」
我站起来坐到他身边,却被他揽住腰收紧,只能被迫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靠在他怀里。
贵妃看我的眼神仿佛淬了毒,恨不得以眼神为箭把我杀死。
楚王展开最上面的那封信件,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
忆君心似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落款,清姝。
楚王神色晦暗不明地笑了一下,又打开了下一封,上写着: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落款依旧是,清姝。
楚王怒极反笑,掐着我的下巴扬声道:
「孤有没有说过,倘若你再放不下他,孤就把他的头砍下来送到你面前。」
贵妃在一旁点火:
「……淑妃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君上对你这么好,你还敢惦记别的男人。」
她说完便随手砸了一个酒杯过来,正砸在我的额头上,霎时间传来火辣辣的疼。
「竟还敢在这里坐着,还不跪到堂前认错!」
楚王任由她言语教训我,没有再开口,很快便有两个婢女压着我的胳膊把我摁倒在殿下。
周围安静的一根针落下也能听到声音,然而各种不怀好意的、看热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些眼神不需要声音也有力量。
楚王还在等我的解释。
我其实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那确确实实是我准备好的,用来刺向自己的刀。
我挺直了脊梁跪在那里,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清白与否,我无需向谁辩白。」
「信与不信在你。」
说完我站起来撞向殿内的柱子,
一片惊呼声中,我听到楚王目眦欲裂地叫喊。
再赌一次吧。
我不怕死,我也相信这次,我不会死。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沈清姝已立于万人之上,有君王的宠爱,她依旧爱着她不能再言于口的爱人。
我要让楚王知道,蜜糖亦是砒霜,所谓的敞开心扉不过是一个虚造的假象。
你永远都得不到我全部的,毫无保留的爱。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心甘情愿地掉进我设计好的陷阱里。
我要他爱我。
不是爱一只小猫小狗那样的爱。
我也要他全部的,毫无保留地爱。
13
「……娘娘伤势不算严重,但毕竟伤在头上,什么时候能醒,微臣也不敢保证啊…」
紧接着便是瓷器摔在地上的声响,楚王压低了声音,怒气不减,
「废物!都是废物!」
我咳了两声睁开眼睛,额头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但传来的钝痛仍像用铁锤敲击一样。
「娘娘醒了!」
楚王急切地掀开帷幔,却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站在床前没了动作。
我半睁着眼伸手去牵他的手指。
委屈地皱起脸:
「夫君……好疼。」
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掐着我的下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你说什么?」
我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扑到他怀里,带着哭腔委屈地埋怨:
「我做噩梦了……夫君,你怎么才来。」
我毫无保留地贴近他,把脸埋在他胸口掉眼泪。
我能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手捉着我的袖口却始终没有把我扯开。
过了良久他才哑着声音问我:
「……你叫我什么?」
我满脸泪水地抬头看他,眼神清澈不解,没有抗拒和怨恨,只有依恋和爱意。
「你在说什么?夫君你怎么了?」
楚王竟然笑了一下,像冰山消融开出的极寒的花,不掺杂任何上位者的凝视,只有一个年轻男人真心实意地开心。
他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道:
「孤是你的夫君。」
14
太医署跟楚王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左不过是一些推辞的话术,我怎么怎么撞坏了脑子,记忆错乱之类的。
他总不能说我在装傻。
除非他真的想死了。
关于我私通书信的事竟然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失忆之后他不仅没有降我的罪,反倒是下令后宫上下谁都不准再提那件事。
不仅如此,楚王怕我有孕被后宫的女人暗害,又把我接回了他的寝宫。
我对他依赖得很,只是常常会发呆,然后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孕期难捱,我吃不下东西,便抓着他的袖子问他:
「上次你不是要给我做冰糖葫芦?夫君,我想吃了。」
这个上次是哪个上次,自然也无人得知,他只是愣了一下便道好,挽起袖子进了御膳房。
我说梦到了一人高的火红珊瑚,他便派了人沿海去找。
他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我面前的样子令我觉得好笑。
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好像唯恐这是一场美梦。
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为了丈夫心甘情愿去死的女人,这世上最纯洁最毫无保留的爱,现在都属于他了。
尽管这一切都是偷来的,那又怎么样?
15
直到我生产前,他都没有再踏进后宫一步,我很快就在前朝被骂成了个来历不明的妖妃。
多少文臣言官对我不满,上书的折子雪花一样的摆满楚王的书案上。
彼时我正被他揽在怀里,他握着我的手,用朱笔在每一道折子上划叉。
我又困又无聊,向后靠在他身上打哈欠。
他在我身后旖旎地蹭了蹭我的侧脸,语气轻轻:
「孤封你做王后好不好?」
我摇摇头说不要。
他继续哄我:「姝儿不想做王后?」
我有点烦了,小声嘀咕:
「不要不要,当皇后要管那么多女人,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松了一口气,在我身后闷声地笑,接着说:
「那就把那些女人都送走,孤有你一个就够了。」
我回过头问他:
「真的?」
他含笑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说:
「姝儿想要的,孤都会给你。」
我如他所愿展露了一个笑颜,凑过去亲了一下他光洁的侧脸,语气期待:
「夫君对我最好啦!」
这么爱我吗?那就献祭你的一切,把命也一起给我吧。
我很期待呢。
16
我生产那天,楚王不顾产房血污也要守在我身边。
明明是我生产,他却紧张得好像和我承受了一样的苦楚似的。
门外丫鬟妃嫔跪了一地,从凌晨等到黄昏,我这一胎才生出来。
楚王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幼儿,当即便下旨要册封他为太子。
当然,要册封我为皇后的旨意也是一并传出的,不过一直到我再次醒来,言官们还在为这件事抗议。
他们起初是反对立我为后,毕竟我「来历不明」,不堪大用。
可后来楚王要为我遣散后宫,这些人便也觉得立我为后可以商量。
于是最后定在三月初三,上元节的那一日,为我举办封后仪式。
我知道,我当了王后没几个人笑得出来,反对的不仅是前朝的言官,更有原本后宫的掌权者贵妃。
我在等,等她忍不住出手的的时候,就可以顺便送她一程。
17
果然在册封仪式前几天,贵妃找上了门。
不知道是为了虚张声势还是怎么,她打扮的华贵无比,看起来像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贵妃来的不巧,太子睡了,刚被乳母抱走。」
我「失忆」了,自然对她毫无芥蒂,不光如此,我还要对她态度亲密,毕竟她不只是贵妃,更是我「夫君」的表妹。
贵妃连装都不装了,对着讥笑,我不解地问她笑什么,她开口:
「我笑某些人,把仇人认作夫君,还乐在其中呢。」
我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偏着头对她笑:「你再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她似乎不知道我是在故意激怒她,很快的咬了钩,
「你不是贞烈的很吗?不是为了你那个四品官的丈夫甘愿去死吗?怎么现在倒是趋炎附势,在王上面前婉转承欢?」
她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毒和兴奋:
「要是你丈夫知道了自己苦苦寻找的娘子,就是他每日上折子口诛笔伐的妖后会怎么样呢?」
她看着我愈发惨白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一定很有趣吧……」
「够了!」
门口传来一声厉喝。
楚王衣袂翻飞,像一阵风似的快步走到贵妃的身前,毫不留力的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上。
我如一只受惊的鸟扑进他怀里。
贵妃摔倒在地侧脸高高肿起,带着哭腔喊他「君上……」
他却只在乎我光着脚有没有受凉。
「贵妃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抬起头,眼眶含泪,却焦急的想问出一个答案。
楚王面色不变,只是动作很轻的将我抱起来送回床上。
「不用听她的话,贵妃吃错了药,得了失心疯。」
他拉过一边的被子重新给我盖好,动作温柔体贴,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一样可怕,
「来人,把贵妃的舌头割了,送到冷宫。」
「日后再有人敢来打扰王后,直接杖毙。」
我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听着贵妃被拖出去时绝望的哭喊声,大骂我是个疯子,又说君上被我这个疯子骗了。
我内心竟然如死水一样的平静。
原来杀死一个人这么简单,
上一世轻飘飘用一句话就结束了我生命的贵妃,
如今也只是因为多跟我说了几句话,就被割掉舌头送进冷宫。
我竟从心里蔓延出一阵冰凉,仿佛拥抱感受到的并不是温暖的体温,而是冷血动物刺骨的寒凉。
倘若他知道了我这一切都是骗他的,他还会放过我吗?
答案是一定的,所以。
他一定得死。
我要他死。
18
贵妃死后,楚王对我态度如常,
依旧对我关切温柔,体贴到了极点,
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册封典礼的当晚,也是太子的满月,楚王大喜,要在宫内办一场满月宴。
楚王年轻,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子嗣,朝臣珍重的很。
席间楚王抱着太子,开口提议:「孤记得天元二年的状元郎乃是连中三元,如此博学,堪为太子启蒙。」
我心彻底沉了下去。
天元二年,周岑安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被钦点为状元,也是那一年,我们举家从永州城搬来了京都。
果然,周岑安应声上前,他始终低着头,跪倒在地拜俯下去。
「谢君上恩典。」
我知道楚王一定是对我有所怀疑了,他不见得真的信了贵妃死前的话,但他一定对此有所怀疑了,所以才迫不及待的要证明我真的把周岑安忘了。
我现在应该表现的一切如常,把目光放在太子身上,而不是紧盯着那道跪下的身影。
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了,思念如潮水一般将我彻底淹没,溺水的感觉和窒息没什么两样。
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一样的传来沉闷的痛感。
周岑安瘦了。
那身官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我知道他一定也像我思念他一样的思念我。
可是,我们如今隔着咫尺的距离,却远的像相隔了千里万里。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滑落在颌边了。
楚王正面色阴沉的看得我,脸色黑的无法直视。
我扶着额头一声痛呼,便施施然晕了过去。
19
醒来时楚王正在把玩我的头发。
单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知道,他说不定已经在想着如何处置我了。
我伸手揉了揉额头主动问他:
「刚才大殿上那个人呢?」
楚王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表情有了一秒钟的空白,随即才问我:「你说什么?」
我又表情认真的问他:「刚刚那个人是谁?」
「为何我一见到他,便觉得心脏酸痛,忍不住想要流泪。」
我蹙起眉头,抓着胸前的领口,像是又要回忆刚刚的场景,不过很快我就捂着头痛呼了一声,
楚王把我揽在怀里,语气焦急:
「别想了,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往后再也不见他便是。」
我靠在他怀里才慢慢的缓了过来。
他叹了口气,思绪飘得很远,悠悠开口:
「姝儿,你会永远留在孤的身边吗?」
这真是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我很快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当然啦,夫君。」
他紧紧的把我束缚在怀里,以至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如果我能看得到,一定也会好奇,向来眼高于顶高高在上的楚王,怎么也会有如此脆弱迷茫的样子呢?
20
此后的数年,楚王践行了对我的承诺,逐渐的遣散了后宫。
大概是随着太子年岁大起来,朝臣们也没了反对的意见。
太子六岁那年,内阁上书,建议由周岑安任太子太傅,被楚王驳回。
近年来他身体越来越不好,时常觉得疲惫,有不少折子都是内阁送过来我代为批阅的。
自从几年前我在太子的满月宴上昏倒之后,
楚王就另为太子选了一位启蒙老师。
只是如今到了正式授课的年纪,需要一位博学广识,有真才实干的人来做太子太傅。
周岑安已经做到了吏部尚书的位子,自然合适的很。
我装作不经意的问:「太子太傅一职,难道君上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可能是累了,伸手撑着额头,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便替孤拟旨吧。」
我应了声好,一道圣旨下去,周岑安便有了可以随意出入内廷的权利,他成了储君的太傅, 未来的帝师。
只是我始终没有找机会见他。
并不是没有机会。
楚王病的愈发严重,有时候甚至会罢朝, 流水一样的补药送进来,可他的身子还是一天一天的弱下去。
如果我想见周岑安,多的是机会。
如今的楚王宫早已不是当年的楚王宫。
我也不是那个需要处处谨小慎微不能行差踏错的臣妻,而是万人之上的王后。
只是,我一想到周岑安多年未娶,是因为他始终放不下失踪的娘子。
我就不敢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我怕他觉得沈清姝已经不同于过去, 变得面目可憎。
有时候想想, 如果注定没有未来的人,
相见不如不见。
21
楚王驾崩的那日是个顶好的晴天, 连着几天的阴云密布终于在这一日放了晴。
他连日缠绵病榻,看起来形容枯槁。
我替他擦脸的时候突然想到,其实他也不过就比我大了两三岁,登基短短十载, 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年纪。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又笑了下,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不同的是,我根本没有选择,行差踏错的被送进楚王宫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明明可以和心爱之人相守一生,可如今, 我们分别的日子已经比在一起的日子还要长了。
如果这都是命运的话,那命运又放过了谁呢?
「王上,太子年幼早慧, 我会照顾好他的。」
楚王费力的点了点头, 握紧了我的手,他说话已经十分费力, 但还是勉强开口:
「姝儿……你…你好久不叫孤夫君了。」
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和急促的呼吸,突然就没有了继续演下去的兴趣。
可是到底夫妻一场, 我最后耐着性子俯下身,低声跟他说:
「君上,你走之后, 我和我夫君自然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子。」
我对着他露出个真心实意的、释然的笑,
「吃了这么多年的毒药, 你怎么到现在才死呢?」
他呼吸猛的急促起来, 像是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一样费力摇头, 喉咙间溢出几个字节:
「不……不……」
我冷下脸看着他挣扎, 看着他颤抖着伸手想要摸一摸我的脸, 看着他眼眶通红落下的泪。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从那顶摇摇晃晃抬进楚王宫的小轿开始。
从结束我生命的三尺白绫开始。
我们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我没有怀疑过他是真的毫无保留的爱过我许多年,
因为我比他更心狠, 我以自己为赌注骗了他这么多年。
诚如我所说的一样,他早就该死了。
可是为什么。
我也好像鼻腔酸涩的不能自抑,我的眼泪为谁而流呢?
……
天元十三年冬,楚王因疾缠绵病榻,驾崩于楚王宫。
同年太子登基,
因太子年幼,由太后摄政,提拔太子太傅周岑安为内阁首辅。
(全文完)
作者:丁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