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时,周言下意识把我护在身下,被砸得全身骨折。
病房里,隔壁女孩艳羡地说:「你老公命都不顾也要救你,他对你真好。」
我笑得牵强:「是。」
可就在昨晚,我睡着后。
他躲进洗手间,温声安慰养在外面的年轻女孩。
「我没事,别哭,乖。」
「想到你,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和他青梅竹马,从彼此初恋走到今天,已经十年。
是人人称赞的模范夫妻。
没人知道,他在外面养了个替身。
像极了刚在一起时,十八岁的我。
1
发现周言的秘密,是在我们结婚的第五年。
出差返程的路上,我坐的客车出了车祸。
所幸我听周言的,上车就系了安全带,只有小腿受了点轻伤。
诊室里,隔壁的年轻小姑娘在跟男朋友打电话哭诉。
「好疼好疼,你什么时候可以来接我呀?」
「好,我会乖乖等你的。」
她挂了电话,笑得弯起眼睛。
显然是被电话那头的男朋友哄得心花怒放。
目光落在我身上,似是天真地开口:
「姐姐,你也受了伤,怎么不叫你对象来接你啊?」
我微怔了下:「我丈夫有工作要忙,没时间过来。」
她歪了歪脑袋,唇边露出一丝止不住的笑意:
「那姐姐还蛮可怜的。」
她还很年轻,炫耀的意图也像小孩子一样,明晃晃的。
我笑了下,没有生气:「是,你们年轻人的爱情,总一刻也分不开的。」
我和周言十八岁的时候,也是这样。
高考后的谢师宴上,他喝醉了。
握着我的手,骄傲地跟所有人宣布:
「大学一毕业,我就会和唐依结婚的。」
「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拆开。」
处理完伤口,我一边想着过去的事,一边走出诊室。
因为小腿受伤,我走得很慢。
在医院门口打了车,刚坐进车里。
几米之外,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忽然停住。
车门打开,周言走下来,神色隐隐透着焦急。
我愣了愣。
他怎么会得知我受伤的事?
正要摇下车窗喊他。
下一秒,病房里的年轻女孩小跑过来,撞进他怀里。
周言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胳膊包扎过的地方,把人紧紧搂住。
隔着车门,他们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传进来。
「都受了伤还这么冒失。」
女孩仰起脸,望着他撒娇:「因为好几天没见你了啊,就算受伤也要抱抱。」
周言的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纵容:
「真是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哪怕一秒。」
2
同样的话,他也对我说过。
在我们二十岁那年。
我和我妈吵架,半夜被赶出家门,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听到周言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
「依依。」
我抬起头,他站在月色下,风尘仆仆,双目通红。
眼神落在我脸颊的巴掌印上,满是心疼,
「以后回家,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哪怕一秒。」
3
外面下着雨。
周言回来时,我正抱膝蜷缩在沙发上。
「依依,你回家了,怎么不开灯?」
他按下开关,原本一片黑暗的客厅瞬间大亮。
我怔怔地望着他。
目光缓缓地,一寸寸掠过他脸颊,想找出一点与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但什么也没有,他一切如常。
周言视线下移,落在我小腿还在渗血的伤口上,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会受伤?」
关切和心疼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真切,一点也不似作假。
我张了张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疼,好疼。」
除了伤口沾水后的锐痛,更多的是心口处,几乎淹没我的不知所措。
周言拿了药箱过来,握着我的脚踝,帮我处理伤口。
「依依,伤口到底是怎么弄的?」
我轻声道:
「今天回来的时候,出了车祸。」
「为什么不联系我――」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
像是意识到什么,陡然垂下眼去,像是在认真观察我腿上的伤口。
却避开了我直视的目光。
我死死掐着手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语气如常:
「昨天视频的时候,你说今天有笔很重要的合同要谈,就没联系你。」
「怎么样,谈得还顺利吗?」
周言的睫毛又长又密,垂下来时,几乎完全掩住眼底的情绪。
他用镊子夹着碘伏棉球消毒,好半天才应了声:「嗯,很顺利。」
4
处理完伤口,周言去洗澡。
我从他的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很顺利地解了锁。
很早之前他就把我的指纹录了进去,但我从来没去看过。
我们在一起十年。
我一直对他抱有唯一的、全然的信任。
正如他对我一样。
所以针对这场出轨,他根本没想过去做任何掩饰。
聊天记录里,明晃晃的,全是他和那个年轻女孩的暧昧。
那个女孩叫俞染,是小我们整整七届的直系学妹。
周言叫她染染。
因为她抱怨和室友不合,周言就在学校外面给她租了房子,配了一辆车。
俞染喜欢迪士尼的玩偶,他去上海谈生意的时候,就给她买了两大箱。
她把那些玩偶一只只摆满沙发,拍照发过来:
「只给我买了吧?你老婆没有吧?」
周言回她:「没有,她不像你,喜欢这种东西。」
俞染不满:「是说我幼稚喽?」
「是可爱。」
我停在屏幕上的指尖一寸寸下滑,越来越没力气。
原来过年前,周言突然去了趟西藏。
是登三千阶,为生病的俞染求一枚平安符。
而六月的同学聚会上,他突然说有事,半路离席。
是因为俞染喝醉了,哭着打车来找他。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密不可分地出现在我和周言生活的每一处裂隙里。
我强压下令自己发抖的痛意,滑到最下面。
是今天车祸后。
「我把你的婚戒拿走扔掉了。」
俞染骄纵地说,「看到它就觉得不爽,简直就像那个女人在冲我耀武扬威。」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先遇到你吗?」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离婚?」
而就在刚刚,周言进家门前,回复了她一条:
「再等等,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5
周言洗完澡出来前,我已经把他的手机放回原处。
他没察觉到异常,擦着头发,让我快点去睡。
我没应声,只是盯着他空荡荡的手指:
「你最近,一直没戴婚戒。」
他脸色微变,掩饰般低头看了一眼:
「之前跟人去打高尔夫,应该是丢在更衣室了,明天我让助理去找。」
「你受伤了,早点睡觉吧,依依。」
心底骤然涌上的情绪,像浓雾般将我吞没。
几乎要窒息。
我沉默很久,才近乎沙哑地应了一声。
半夜,周言轻声叫我:「依依。」
「你睡了吗?」
用温柔的口吻,再三确认我已经睡着后,他起身。
去阳台上打电话。
「你今天见到我老婆了?」
「染染,离婚这种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向来很乖,不要现在跟我闹,好不好?」
隔着几步之遥,一扇玻璃门。
我的丈夫,在轻声安慰他年轻的情人:
「――我当然爱你,最爱你。」
语气温柔缠绵至极。
有白色烟雾从他指间袅袅腾起。
我呆呆地看着他。
直到周言似有所觉地转过头,隔着玻璃,与我目光相对。
他一下子定在原地:「……依依。」
我闭了闭眼,哑声问:「周言,你在跟谁打电话?」
6
「没有谁,新方案有点小问题,小丁他们来找我拿主意。」
他收起手机,向我走来。
语气无比自然。
就好像同样虚假的借口,早已找过无数遍。
我闻到他身上残存的烟草味,咳了两声,他就紧张地来探我的额头:
「不会发烧了吧――外面一直在下雨,天气凉,等会儿给你加床被子。」
说这话时,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我眉眼。
像是在观察,我到底有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话。
我拢了拢身上的睡衣,轻轻应声:「好。」
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
周言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回去睡觉吧。」
7
重新躺回床上后,他很快睡着了。
我被他盖得严严实实,却在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
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从前。
我十二岁那年,周言跟着他妈妈来小镇上养病,认识了我。
那时候,我总是挨饿。
我妈和我爸吵完架后,就会让我在天井里罚站。
弟弟得意洋洋地举着鸡腿在我面前啃。
他叫我:「嘿,赔钱货,妈说你这辈子只能吃我吃剩下的。」
周言会直接走进来,当着我妈和弟弟的面把我拽走,带去他家吃饭。
我妈刚和我爸吵完架,余怒未消,却不能发泄在我身上。
就在后面气冲冲地喊:「这么喜欢,干脆让她给你做童养媳去好了!」
他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笑笑:「那也好,比待在你家饿死强。」
高考后,我爸妈终于结束了这段多年的畸形婚姻。
我爸一走了之。
我妈则警告我:「唐依,你已经满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我没有继续养你的义务,你别再指望我给你掏一分钱。」
我靠着助学贷款和奖学金,艰难地撑过了大学四年。
周言则拼了命地打工,积累了资金后,就开始跟人合作创业。
大四那年,他因为一场酒局,错过了我的生日。
却还是在深夜,捧着一束花,赶到了宿舍楼下。
他把花塞进我怀里,用力抱住我:
「依依,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8
后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婚礼那天,周言握着我的手,庄严地起誓:
「这个世界上,万物都会变,但我会永远永远爱唐依。」
「不会游离,不会变心。」
我是那么那么地相信他。
在发现俞染的存在之前。
我一直以为,我是他的唯一。
……
第二天醒来时,雨早就停了。
窗外阳光明媚,似乎整个世界都没有阴霾。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
昨天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噩梦。
直到我微微一动,小腿的伤口就传来清晰的刺痛。
与痛感一并涌上来的,还有昨天那些纷乱的、铺天盖地的记忆。
俞染。
几乎是想起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的心脏已经被浓重的情绪吞没。
昨天她在诊室里莫名的挑衅和敌意。
此刻都有了缘由。
我拿起手机,才发现周言给我发了消息。
「依依,你受了伤,就多休息一会儿,公司那边我帮你请过假了。」
「公司有事,我可能要晚回家几个小时,晚饭不用等我。」
我没有回他,打车回了母校。
正值下课时分,俞染昂首挺胸地走出校门,看到周言的宾利停在那里,就一下子扑了过去。
「阿言,我好想你。」
周言揽着她,笑笑地在她鼻尖亲了下:「不生我的气了?」
「还在生气哦,除非你今天好好地哄一哄我。」
「好,今天什么都听你的。」
两个人吻作一团,很久才分开。
我坐在车里,沉默地看着那辆宾利渐渐开远。
司机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问我:「要跟上去吗?」
我摇摇头:「不用了,回去吧。」
9
几乎没费什么工夫,我就通过在周言手机里看到的俞染手机号,找到了她的微博。
对于这段感情,她完全没想过掩饰什么。
几百条微博,记录着她和周言的点点滴滴。
「又跟室友吵架了,一群贱人。跟我妈诉苦她只会让我反省自己,但阿言立刻就在高级公寓帮我租了房子,被爱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我突然想起。
大学的时候,因为不肯帮室友作弊,我跟她们的关系也一直不太好。
她们甚至会在我去洗澡时,故意把我锁在门外。
那时候,周言一直想在外面租个房子,让我搬出去住。
但他现在随手就能租得起高级公寓。
而对于那时候,只是穷学生的我们来说,哪怕一个普通单间,也是价格不菲。
所以我一直没同意。
甚至还因为这个,跟周言吵过架。
「她们锁我我会叫宿管阿姨上来解决,用不着花这笔冤枉钱。」
周言抿了抿唇,看着我:「但我只想让你过得好一点。」
我轻轻叹气:「周言,我知道你赚钱有多辛苦,我也只想让你能轻松一点。」
最后,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红着眼圈抱住我。
……
「真的很想去迪士尼,跟阿言一说他马上就订了票,全程速通 VIP,没让我受一点罪。想到我妈带着她的小崽子还得汗流浃背地排队,就觉得大快人心。」
我攥着手机,被突如其来的痛意逼迫着弓下腰去。
想到十五岁那年,爸妈关系难得缓和的那个暑假。
他们把我关在家里,带着弟弟去了香港迪士尼。
周言就跑来找我,带我去了附近市里的游乐园。
过山车十五一次,旋转木马十块钱一圈。
设施老旧,但我还是玩得很开心。
因为这是我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
周言站在一旁,一直注视着我,眼圈渐渐地有些发红。
回去的路上,我们踩着月光,我听见他说:「依依,以后我也要带你去迪士尼。」
「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后来,我们毕业、结婚。
上次约定好去迪士尼,却因为公司临时有事,没去成。
周言满脸歉意地看着我,我就温声安抚他:「去不去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阿言,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因为去不了游乐园就伤心,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当时,他深深地看着我,很久很久,才应了一声。
后来再也没提过去迪士尼的话。
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和俞染一起去了。
10
我把俞染的微博往下翻了很多条。
到最后,心里的疼细细密密泛上来,几近窒息。
我不想再看,擦了把眼泪,打算退出她的主页。
然而刚点了一下,就有一条新动态刷出来。
发布于三分钟前。
是一张穿着露骨睡衣的照片,身边隐隐露出一只男人的手。
锁骨上还有一枚鲜红的吻痕。
「某人哄人的手段还真是别具一格,累得我腰都快断了,喉咙也疼,他跟没事人一样。」
评论里,有个和她顶着情侣头像的账号回复:
「下次再叫我老男人试试。」
是周言。
俞染求饶撒娇:「我错了嘛,阿言哥哥。」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冲上喉咙,我跌跌撞撞地跑进洗手间,俯下身去,用力干呕。
可因为今天什么也没吃,现在当然也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光影在眼前晃动,一片模糊。
我按着肚子,跌坐在洗手间冰冷的地板上。
……
周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来。
一进门,就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他满脸歉疚:「依依,我让助理去找了,还是没能找到丢掉的那枚婚戒。当初没什么钱,买的戒指也很普通,我索性换了对更好的给你。」
我看着他掌心。
黑丝绒上面,躺着两枚闪闪发亮的铂金钻戒,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看向我的眼神,那么真挚。
就好像从来都带着百分百的热忱,没有过片刻瞬息的游离。
我盯着那戒指看了很久,抬起头:「你昨晚一晚上没回来,去哪儿了?」
「……从酒局出来,已经很晚了。我喝了酒,又不好叫代驾,就在附近的酒店――」
他说到一半,忽然止住,惊愕地看着对面泪流满面的我。
我弯着唇角,泪如雨下,眼前全然一片模糊。
从知道他和俞染关系的那一刻起,离婚的话就在心里酝酿。
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从十二岁到二十八岁,于我而言,这不是结束一段关系那样简单。
我们的人生,早就严丝合缝地长在一起。
如今结束,像是生生斩去身体的一部分,付出的是痛不欲生的、血淋淋的代价。
我把过去想了万万遍。
却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才让他分心去爱了别人。
「依依,你――」
周言惊讶又心疼地来握我的手,却只与我指尖擦过。
眼前的世界突然剧烈摇晃。
我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地震了!」
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晃动着,断裂,而后坠落。
周言想也没想地扑过来,把我整个人护在他身下。
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
四散的烟尘里,我看到那两枚亮闪闪的戒指只滚落过一瞬,就在满地狼藉中消失不见。
有粘稠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我脸上。
带着血的腥气。
11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所在的城市,发生了 6.4 级地震。
我们家楼层太高,所以震感尤其剧烈。
但这一刻,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坐在深夜的急救室外,呆呆地盯着门上长亮的红灯。
地震中受伤的人不少,身边隐隐传来一个女孩压抑的哭声。
有人安慰她:「会没事的。」
旁边的人来问我:「姐姐,你家人也在里面急救吗?」
我摇头,又点头:「是我丈夫。」
大概是我的表现太镇定了,她顿了顿,火速退回去。
紧接着就传来低低的讨论声。
「她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啊?」
「害,这种人,弄不好就等着她老公死了好继承遗产呢,离她远点……」
我扯了扯唇角,没有反驳。
只是在想,如果周言不爱我,为什么要在那种时刻,不顾性命地来救我。
如果他爱我,又为什么会跟俞染搅合在一起。
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同时分在两个人身上吗?
我想不明白。
永远也想不明白。
12
水晶灯太沉,砸在身上,导致周言肩胛后背,还有手臂,有好几处骨折。
不过所幸没有致命伤。
第二天傍晚,他就醒了过来。
这期间,他的手机亮了又暗,全是未读消息提醒,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其实我的指纹就能解锁,但我看都没看。
周言醒来后,我只是平静地说:「有个陌生号码,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
他微怔,然后说:「地震后大家都很急,可能是打错了。」
我没有反驳,只疲倦地点了点头。
「我太累了,要睡一会儿。」
这几天,我的睡眠一直都很浅。
所以半夜,在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动静时,我几乎是一瞬间就醒了过来。
我没有动,只是躺在床上,沉默地听着周言走进洗手间。
他拨通电话。
「是我,别哭了染染,我没事,乖。」
「震感是很强烈。」
「可是想到你,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月光惨白,透过树影照进来。
我背对着他,佯装睡着,只一刻不停地流着泪。
爱本就是完全主观的命题。
或许在周言那里,它从来就不具有唯一性。
所以,即便多处骨折让他疼得无法入睡,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温柔耐心地哄着俞染。
「染染,你的安全更重要,不要乱跑。」
「你不用来看我,先照顾好自己。」
13
但是,就像她认出我之后蓄意挑衅一样。
俞染从来不是个听话乖巧的女孩。
第二天,她找到医院来时。
隔壁床的女孩正艳羡地对我说:「你老公命都不顾也要救你,他对你真好。」
我勉强勾了勾唇角:「……是啊。」
护士探头进来喊:「病人周言和家属,陆医生叫你们去诊室一趟。」
我始终记得,这一天,阳光正好。
灿烂热烈。
我小心翼翼搀扶着周言那只没受伤的胳膊,并肩走出病房。
下一秒,就和两步之外的俞染对上目光。
她红着眼圈,几乎哽咽地叫了一声:「阿言。」
……
近乎窒息的寂静只蔓延了片刻,我平静道:「麻烦让一下,医生叫我们去诊室一趟。」
俞染看着我,像是一下子被这句话激怒了。
「装什么呢你,不是早就认出我了吗?」
她充满敌意地开口,
「你不会觉得,只要你装聋作哑,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我告诉你老女人,阿言早就不爱你了,就算你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看了也只会觉得恶心!」
「别想拿你们结婚的事压我,爱情里从来都不需要道德,何况阿言一直都想和你离婚,是你死缠烂打!」
她越骂越起劲,突然伸手过来拉扯我。
我下意识往后躲,她就得逞地一笑,猛地推了我一把。
「依依!」
「咚」的一声,后脑重重磕上墙壁。
我跌坐在地上,比脑袋更剧烈的,是小腹处传来的钻心疼痛。
和身下缓缓涌出的,血红色热流。
周言看到这一片血色,瞳孔紧缩。
他几乎是张皇失措地蹲下身来,想扶我:
「依依,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都到了这时候,他还在说谎。
还在瞒我。
我闭了闭眼睛,开口时,嗓音发抖:
「周言,那天车祸,你来医院接她,我就坐在旁边的车里,看着你们。」
周言呆呆地看着我。
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看我的目光一点一点,染上深入骨髓的恐惧。
「……依依。」
「所以我早就知道她的存在,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俞染小姐――是吧?」
我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血沿着腿往下淌,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周言想来扶我,却被我一把甩开。
我抬眼,看着对面的俞染。
「很不幸,你推我导致流产,已经构成故意伤害――医院走廊的监控应该完整地记录下了这一切,俞小姐,我们警局见。」
14
病房里,警察到来后。
俞染脸上那种得意而优越的挑衅表情,一下子就不见了。
她惊慌失措,反复跟警察解释: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她怀孕……我男朋友就在旁边看着,他可以替我证明的――」
「俞小姐,我有必要提醒你,在和我离婚前,周言先是我的丈夫,才是你口中所谓的男朋友。」
我平静地开口,「至于你知不知道我怀孕,都不影响你对我造成的伤害。」
「医院走廊除了监控,还有目击证人。」
停顿了一下,我又看向警察,
「我要对她提起诉讼。」
「……依依。」
我说完,站在一旁的周言终于开口了,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又看向他:
「你是觉得我怎么样了呢,周言?你是我的丈夫,对于一个故意推倒我,导致我流产的女人,你是觉得我现在的处理方式有什么不妥吗?」
他无法反驳,只能艰难地开口:
「染染……俞染她年纪小,还在上学,你真的要告她,会毁掉她的未来。」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依依,你看在我那天晚上救了你的份上――」
我垂下眼睛。
本来以为已经一潭死水般的心脏,原来依旧会觉得疼痛。
会在危险来临时,舍命救我的周言。
也会把这当作谈判的条件,求我放过他的情人。
病房惨白的灯光照下来,把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照得一览无余。
我重新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周言,像头一次认识他一样。
「我可以不上诉,但你作为婚姻中的过错方,理应在财产分割上做出让步。这个应该没问题吧,周言?」
他突然呆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什么意思,依依?」
我看着他,不疾不徐地开口,终于能把那天晚上地震前未出口的话,重新说出来。
「周言,我们离婚吧。」
15
周言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晶莹,竟像是掉了眼泪。
「依依,我不想跟你离婚。」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还爱你,我还爱你……」
说到一半,看到我脸色苍白地坐在病床上,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想他也一定想起来了。
因为童年里爱的缺失,我们一直想要个孩子。
只要这一个,然后给他全世界最好的、毫无保留的爱。
婚后第二年,我怀也怀过一次孕。
那时候周言的公司出了点问题,被故意刁难。
他四处求人,却也处处碰壁。
我从自己的工作这边拓展人脉,好不容易求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为表诚意,当着他的面,吹了一整瓶白酒。
那人终于肯答应出手帮忙。
我们的孩子也没了。
我被送到医院,先洗胃,再清宫。
病房里醒来的时候,周言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依依,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要不要孩子,都没关系,我只要你,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人。」
我是真的,信以为真。
终究是他先食言。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我目光扫过眼前眼神绝望的周言,到底觉得好没意思。
「你先出轨,你先变心,就不要再惺惺作态了。」
「周言,我们都是成年人,什么不想离婚的话,无非就是你不愿意少分财产而已。」
我阖上眼睛,
「我不逼你,你自己想清楚吧。」
16
这天晚上,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清宫手术后的疼痛,像一团绳子一样拧在我小腹里。
令我睡意全无。
月光照着树影投在墙壁上,晃晃悠悠的,好像把我带回了很久很久之前。
那天是我们的毕业典礼。
还穿着学士服的时候,他抱着一束花,向我求婚了。
他说:
「依依,我要给你最好最好的未来。」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陋。
周言的父母都走得早,我妈已经和我断了联系。
就只请了几桌关系不错的老师同学。
为数不多的一点积蓄,拿去买了一对婚戒。
很漂亮的铂金戒圈,上面嵌着一排几乎看不到的碎钻,内圈刻着我们俩的名字缩写。
周言带着歉意说:「以后一定会换更好的给你。」
我摇摇头,宝贝似的把那枚戒指戴上:
「只要是你送的,怎样我都喜欢。再说了,有钱了我也不想换,它对我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
周言始终不懂。
我要的从来不是钻石,不是戒指。
我要唯一不变的真心。
他却没能做到。
有夜风从没关紧的窗缝吹进来,带着轻微的呼啸声。
我抓紧被子,忽然落下眼泪来。
17
三天后,我出院了。
带着起草离婚协议的律师,和周言见了一面。
他骨折的地方还打着绷带和石膏,神色憔悴。
我淡淡道:「看来你是想清楚了。其实你本来就是过错方,能用一部分财产换俞染的前途安然无恙,这笔交易应该还是划算的。」
我在他面前,永远是温和的、包容的、善解人意的。
这样公事公办和不留余地,他大概觉得无比陌生。
于是怔怔地望着我:「依依,你真的变了很多。」
「我一直都记得,十二岁的时候,我刚跟着我妈搬到小镇上。你总是挨打,连饭都吃不饱。我领你回家吃饭,带你去游乐园,帮你挣脱你妈的控制……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就不需要我了。」
我听着,平淡地应了一声:
「哦,所以这就是你出轨的理由吗?」
「周言,你偷吃也不选个好点的,知三当三,道德败坏――怎么,现在只有这种人才配得上你了?」
我的眼神锐利又嘲讽。
旁边还坐着律师,大概让他觉得有些难堪。
「依依,你看你现在说话,这么刻薄。」
周言目光深深地看着我,
「我们结婚后,你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唐依了。」
「她和你很像――是从前的你。家里人不重视她,跟同学的关系相处得不融洽。」
「那时候,我没帮上你,现在能帮到她,看着她,就好像回到了过去,把十八岁的你,也从困境中,一遍又一遍地拯救出来。」
「但我并不是不爱你了,依依,我从没想过会和你分开。」
最后一句话,周言说得缓慢而诚恳。
说话间,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反复揉搓指腹。
那是他紧张不安时的习惯动作。
我忽然意识到,哪怕是这个时候,哪怕我们的婚姻和爱情都已经走到末路。
我还是清晰地记得,有关周言的每一个细节。
青梅竹马十五年,相爱十年。
在和原生家庭彻底斩断联系后。
他就成了我付出感情的唯一对象。
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怎么可能不恨他。
「周言,这个世界上,到底会有谁一直需要你拯救?」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我一直觉得,婚姻里的我们,要做两艘一起驶过风浪的小船。我要尽快地成长起来,不能永远要你保护我、拯救我。所以我在拼命地往上走,想跟你并肩。」
「到头来,你却怪我,怎么不肯永远做一株需要你保护的菟丝花。」
「但如果我真的那样,你又会责怪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承认吧,周言,你就是移情了,变心了。在我身上你找不到新鲜感,就去俞染那里找。」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已经爱上别人,为什么不肯跟我说,我们可以分开?」
「我不想和你分开。」
周言哑着嗓音,几乎带上了几分哭腔,
「依依,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好多年前,我们都十八岁。
他站在学校墙外的紫藤萝瀑布下,向我表白时,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一字不差。
那时的我们正年少,盛夏晴朗,风也温柔。
我耳垂发烫,心跳轰鸣。
如今,却只平静地扯了扯唇角:
「这么爱我,离婚协议上,财产再多分我点吧。」
18
因为周言受伤的缘故,我们的离婚手续拖了两个月才办完。
存款我七他三,公司股份一人一半,我的那份折成现金。
我要走了半年前刚装修好的那套别墅。
至于现在住的这套,因为吊灯砸落,整个客厅都要重新装修,就和车一起留给了周言。
褪去爱情的虚假外壳,婚姻走到最后,无非就是赤裸裸的金钱和人性。
我陈述完财产分割方案,看着对面的周言:
「你还有什么意见,可以提,我们再商量。」
他迟缓地摇头:「我没有意见,依依。」
我回房间收拾好东西,拖着行李箱出门时,才听见他在身后叫我。
声音很轻,却带着强烈的哽咽:
「依依,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我没有回头:「周言,我的以后里,再也没有你了。」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我搬进那套晾了半年的别墅,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归置好。
这过程里,我的心情一直很平静。
直到我在那次出差遗留的文件里,找到了那张 B 超检查报告单。
被刻意掩饰的痛意和茫然一瞬间浮出心脏,沿血管传遍全身,压抑多时后反弹更加剧烈。
我痛得浑身痉挛,指尖发着抖,攥紧那张报告单,蹲下身去。
撕心裂肺,痛哭出声。
周言永远永远不会知道。
那次出差回来,我是要告诉他我怀孕的事。
却在一场意外的车祸后,亲眼目睹了他和俞染的私情。
而后一切分崩离析。
那些天我彻夜难眠,反复思量。
这个孩子当然不能要。
但什么时候打掉他,怎么才能用他获得些什么。
周言说得没错,这么多年,我已经渐渐变成一个冷静理智到冷酷的女人。
或者说,我本来就是这样。
小时候我妈总点着额头骂我:「你天天摆那副死人脸给谁看!」
「我告诉你唐依,你一出生我就该把你掐死!」
她从来不曾爱过我,所以我也公平地不爱她。
我妈重病我只给了钱,没回去看过一眼。
从出生到现在我只得到过周言一个人的爱,所以我从来也只爱他。
十七岁那年暑假,他骑着一辆旧旧的老式自行车,带我穿过小镇的大街小巷。
新挖的人工湖旁,垂柳如碧丝。
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喝着冰镇的橘子汽水。
不知道是谁先向对方挪过第一寸,片刻后肩膀就碰在一起。
少年周言赤诚而热烈,他体温滚烫,偷偷攥着我的那只手紧张到出了汗。
他认真地说:「依依,我要跟你考同一所大学。」
「我们永远永远,不会分开。」
所有的承诺我全部相信,哪怕永远这个词听起来如此虚幻不真实。
只要他肯说,我就肯信。
而今誓言失效,承诺灰飞,爱人离分。
我以近乎削骨剜肉的代价,把周言剔出我的生命。
却还是留下无数裂隙。
再也填不满。
19
俞染气急败坏地来公司楼下堵我时,我刚圆满结束一个大型项目。
公司发完奖金,准了我半个月年假。
我刚拉开车门,斜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撞得我向后踉跄了一步。
等重新站定,我才认出,是俞染。
她瘦了不少,脸色也憔悴。
眼神近乎憎恶地看着我:「你明明答应过周言,只要财产分割让你满意,你就不会再为难我!」
我挑了下眉:「纠正一下,是不起诉你,不代表我不会把你知三当三的证据发给你的学校和父母。」
「俞染学妹,当初的几百条微博,不是发得很光明正大吗?」
我的母校,在学风校风上,要求都格外严苛。
我把俞染的微博、她和周言的暧昧记录和照片,上次她推我导致流产后的报警记录,全部打印出来,厚厚的一叠,亲自送到学校。
校领导们向我保证,一经核实,像这样作风不正的学生,他们一定会作开除学籍处理。
从学校出来,我犹嫌不够。
又给她的父母邻居寄了一份。
俞染的父母本就不喜欢她,如今她让他们在亲朋好友间丢了脸,就更加厌弃。
俞染瞪着我,忽然道:「你再得意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连男人都留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移情别恋,爱上我。」
「我正年轻鲜活,现在你让位了,我是要和周言结婚的。」
她说得越多,我唇边的笑意就越发温和。
「年轻鲜活,如果你要用这样的词给自己定价,我倒没什么意见。」
「只是很可惜,俞小姐,男人永远喜欢十八岁,再有几年你也会像我现在这样。」
「我分走了多半财产,自己事业也有建树。而你――一个学籍被开除、道德败坏、连家里人都嫌你丢人的东西,最好结婚后多捞一点钱。」
「免得下一个和你一样恬不知耻的人出现后,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唐依!!」
她尖叫一声,扑过来想要打我,高高扬起的手却被我握住。
停车场灯光昏暗,监控昨天刚坏,还没人来修。
我反手给了她一耳光,重重踹上她的小腹。
俞染狼狈地摔倒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了笑:
「还给你,俞小姐。」
「我这个人,向来都很公平。」
20
春天来临的时候。
某天,我出门时,才发现周言站在门口。
他的手揣在风衣口袋里,倚着路灯,就那么怔怔看着我。
那次搬家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算到今天,也已经小半年。
他的头发留长了些,人也瘦了一大圈,显得本就冷峻的脸颊轮廓更加凌厉。
甚至有种形销骨立的苍凉。
他用隐隐泛红的眼睛望着我:「依依。」
我步伐停住:「你怎么进来的?」
「……之前装修的时候,我来过几趟,保安认识我。」
「哦。」
我面无表情地应了声,「等会儿我会去跟他们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让他们以后不要放你进来。」
「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们都不是小孩了,知道这种事只是自我感动。」
「就算你在这里守一万天,我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周言近乎绝望地看着我。
半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我知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
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在我面前摊开。
掌心躺着两枚细细的铂金对戒,因为年岁久远,表面已经有不少划痕,看起来有些暗淡。
戒圈内侧,刻着我和周言的名字缩写。
「我们的结婚对戒,我找回来了。」
我的那枚,搬家时根本就没带走。
而周言那枚,早就在很久前,就被骄纵的俞染扔掉。
不知道他找回来,费了多大的工夫。
我沉默地盯着他苍白掌心的戒指看了一会儿,抬起头:
「所以呢,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冷锐,一点余地都没留。
他像小孩子一样,无措地收回手,攥紧,揉了下通红的眼圈。
好半天才开口,嗓音沙哑:
「……是没有意义。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我嗤笑一声:「当然。」
那时我尚且不知道,这是我此生和周言最后的对话。
只是在那之后,整整三个月,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直到春天来临的时候,花园里的柳枝吐出新绿。
我从公司回家,发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门口。
走近了才发现有些眼熟。
是周言的律师朋友。
「唐依。」
我没有开门,只转过头,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我已经和周言没关系了。」
「我知道。」
他说,「但周言的遗嘱里写了,他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你。」
21
时钟秒钟往前拨,倒回到去年。
那场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
医生发现周言的 X 光片上好像有块不太正常的阴影,于是想叫我们过去诊室一趟。
再全方位地做个检查。
没想到半路被找来医院的俞染拦住。
而后一切分崩离析。
我离开后,周言不肯跟俞染结婚,对方兵荒马乱地跟他闹了好一阵儿,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才又去了趟医院。
「做完检查后,医生确认了那块阴影就是骨肿瘤,而且病理结果是恶性的。」
「后来,周言一直在医院接受化疗,也做了好几次手术。但癌细胞一直转移,到最后已经没法再治了。」
他说着,带了点鼻音,
「最后那两个月,我看他躺在病房里的那个样子,瘦脱了形。疼得神志不清醒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我们一直想联系你,哪怕去见他一面也好,但周言就是不肯。」
「他临死前,一直在哭,说他很后悔,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唐依,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他的确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但……」
他说到一半,看到我依旧平静的表情,说不下去了。
只从公文包里取出一纸文件,递给我。
「这个是财产继承协议,你看一下,没有问题就签个字吧。」
22
周言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除了公司、存款和车房,甚至还包括老家镇上的那套老房子。
六月,我休假,抽空回去了一趟。
因为开发旅游业,这里被包装成一座漂亮的古镇。
连同我们之前住的那条街上的老房子,也全部卖出去,用作了商业用途。
只有周言的这一栋, 始终空着,没有卖,也没有人住。
而因为不想见到我妈,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回来了。
一路颠沛,回去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打开沉重的铜锁,推开旧木门。
灰尘扬起,院子里杂草丛生,连石子路也长出一层厚厚的青苔。
隔壁我家的房子,早就被卖掉,改成酒吧。
此刻, 里面的驻唱歌手在拨弦轻唱:
「……
总是在关键时刻清楚洞悉
你的不坚定
配合我颠沛流离
死去中清醒
明白你背着我聪明
……」
我攥紧钥匙,掌心被尖锐棱角硌出一片鲜血淋漓的痛意。
凛冽的夜风里, 眼前光影流转, 像是时空的混乱交错,我几乎产生了某种幻觉。
幻觉里,好似回到十五岁。
我爸和我妈都不喜欢我。
过生日时, 我连蛋糕都没有。
周言就在他家院子里的石桌上放了个木质的小盒子。
不管是生日、除夕,还是别的什么节日。
只要打开木盒, 就像仙女教母的魔法, 或者童话里的冒险寻宝故事。
永远有礼物躺在里面。
「依依,你的生日礼物, 我要一直送到我们一百岁那年。」
十五岁的周言满脸认真。
我摇摇头:「一百岁也太远了,人怎么能计划好那么久之后的事。」
「我就是可以。」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赤诚又热烈,「只要我还活着, 你每年生日就会有礼物。」
「说到做到。」
「要是哪一年我没送……除非我死了!」
我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愣了愣:
「那个姐姐,为什么在哭啊?」
周言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空荡荡一片。
他在我发顶拍了拍:「什么也没有啊,你不会是在故意吓我吧?」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的确什么都没有了。
「大概,昨晚刷题熬夜太晚, 我看错了。」
……
时间回到此刻。
我一步步走进去,走到书桌前,那只木盒仍然在原处, 看上去有些破败不堪。
我颤抖着拉开抽屉。
清脆两声,掉出两枚黯淡的细铂金戒圈。
内圈刻着我和周言的名字缩写。
我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抬手捂住眼睛, 泪如雨下。
年少的周言,怀着百分之百的真心,许下承诺。
年少的唐依只是很高兴,她可以和身边这个人, 一直走到一百岁。
那时的我们,谁也不知道。
十五岁的周言向虚空开了一枪。
很多年后,正中二十八岁的周言的眉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