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岁那年父母离异，我和弟弟跟着爸爸生活。他跟我说，这辈子就咱们仨一起过吧。一年后他就带回了一个女人回家。
现在回想起我爸和我妈当年在一起的情景，真是讽刺又悲凉。他们俩是远房亲戚，从小就认识，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人都认定了对方是自己的终身伴侣。
但双方父母都坚决反对，于是我爸带着我妈私奔到了外地。那时候的他们当然不会意识到这段缘分最多只能维持十多年，所以都是坚定不移地要在一起一辈子。
双方父母只好妥协，他们结婚了，然后就有了我和弟弟。
记得那时候的日子虽不富裕，但特别开心。爸爸虽然常年在外，但得空就会回家。
他还要求我每天都写日记，然后回家的时候一一检查。有次我看见邻居家的孩子滑轮滑，心里想要但嘴上不敢提，我把小心思写进了我的日记里。后来我爸回来看过日记后，当天就去给我买了轮滑鞋。
从那以后，我就像掌握了窍门，想要的东西都会写进日记，自行车、MP3、电子琴......都在我爸检查完日记后一一得到了满足。
那时候我爸还牢记着我的生日。有年生日那天下着大雨，我以为我爸不会回来了，独自跑到门口蹲下来哭。
但没多久，就看到有辆班车停在了我家门口，从车上走下一个人。他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蛋糕。
正是我爸，那时候的他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踏着七色云彩归来的英雄。
但现实终究是残酷的。
没过几年，我爸因长期在外有了外遇。我妈只身跑去捉奸，被我爸拦在了酒店房间门口。他将我妈拽下楼塞进出租车，然后命令她回家。
那时我们姐弟俩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她回来的时候神情恍惚，脸上毫无血色，就像整个生命都被抽走了一般。
「妈？」
我们叫她，她都好像没有听到，只对着我们惨笑了一下，然后就进屋。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唤我们，把我和弟弟叫到床边，伸开手臂拥抱我们。
我们不知道那时候的她已经服下了大量安眠药。只知道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她一边说，我们就一边静静地听着。直到她突然不说话了，我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和弟弟拼命摇晃她的身体，喊「妈，妈」，但她再没有应答。我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第一次在电话中跟他大吼，说你再不回来，我妈就要死了。
万幸的是，他很快赶了回来，救了我妈一命。但他们的婚姻却无可救药地走向破灭。
压垮母亲的不只是父亲的出轨，还有家暴。
我和弟弟曾多次亲眼目睹过他对母亲的殴打。有时候他还会把她关进房门，再下手毒打。我和弟弟就在门外隔着玻璃嚎啕大哭。
他有时候也会跟外面其他人打架，然后头破血流地回家。盘腿坐在床上抽着烟，头上的血顺着脸流下来染红了他的白衬衣，依旧面不改色。
所有这一切终于彻底压垮了他们当年私奔的那点激情和决绝，在我 13 岁那年，他们还是离婚了。
我现在还能记起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幕。我妈在哭，我爸喊我：「楠楠，去给你妈拿张纸擦眼泪。」
而我浑然不知那天我妈之所以哭，是因为他们当天要去办离婚手续。直到不久之后，我和弟弟被安排去留时，我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
家里爷爷奶奶重男轻女，留下弟弟，让我妈带走我。
我爸问我：「你想跟爸还是跟你妈？」
我说：「跟你。」
我爸坚持把我也留下。
就这样，我妈走了。我和弟弟跟着我爸，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
我爸跟我说，这辈子就咱们仨一起过吧。但一年之后，他就带回了一个女人，然后背着我和弟弟办了婚礼。
我管那个女人叫阿姨，她脾气很好，对我爸言听计从。也从不曾虐待我们姐弟，不恶意中伤，但也不闻不问。
我爸再婚后，我和弟弟就开始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了两年，我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跟着爷爷奶奶的生活并不愉快，那时十几岁的我像是在夹缝中生存。爸爸有了属于他的新家庭和小女儿，再也没有看过我的日记，慢慢也忘记了我的生日。
我开始叛逆，成绩从全年级前三下滑到中后端，和老师家长眼中的坏学生混在一起。我爸回来听了奶奶对我的诸多「控诉」后，拽着我的头发拖了十几米。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之前的家庭分崩离析，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父亲越走越远。我想一切都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他还是会让我写日记，还会记得我的生日，然后在一个大雨天像一个英雄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最后终于找到了，因为我在电视上偶然看到一个小男孩自杀的新闻。
他的父母也分开了，为了让他们像往昔一样回到自己的身边，他选择了自杀，只是想一睁眼就能看到父母一起陪在他的病床前。
我实施了效仿，吃下了小量的老鼠药。
服药之后，我就开始大哭。我不想死，可活着又那么痛苦。大伯叫来了急救车，把我送到医院。
怎么被抬上担架，怎么到的医院，我都完全记不清楚了，唯一记得是在迷迷糊糊的过程中一直在哭。积攒了多年的委屈犹如洪水猛兽一般，在那一刻终于将我彻底击垮。
洗胃管从嘴巴插入胃里时，我就像一条濒死的鱼，睁大着眼睛看着窗外。最终我活了下来，但这场自导自演既幼稚荒唐又不负责任的赌博却输得一干二净，我爸没回来看我，我妈更不知道在哪。
别折腾了，得认命！
半个月后，我爸回来了。他说为什么那么做。我只一个劲地哭，回答不上来。我越哭他就越气，于是第二次动手打了我，比上次下手更狠。
被打的屈辱、对家人的失望、还有怨恨，像颗早已埋在心里的种子，在这一刻终于被浇了水施了肥，以看得见的速度疯狂成长，长成遮天蔽日的藤蔓。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是、也不会是那个将所有的小秘密都写在日记中等着他去发现的小姑娘了，我开始朝着自暴自弃的道路越走越远。
高考前一周，我逃校了，与人生第一次重大机遇失之交臂。那时的我年少无知，不知在当时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决定，将在未来影响我的一生。
我爸说，我对学业的放弃和与我妈离婚对他的打击一样大。
从小品学兼优，他最乐于给我开家长会，比赛获得的奖项他都放在车里逢人拿出炫耀夸赞。我曾经是他的骄傲，但现在也是我给了他重重一击。
我们开始积攒对彼此的失望。
后来根据我爸的安排，我又去了一所专科学校读了几年书。寄宿学校，每周末回家。家里阿姨开始掌管钱财，每周的生活费都要得谨小慎微。
在周末的清晨，我定了 6 点的闹钟，这样才能及时起床，为我爸和阿姨做好早饭。然后再打扫屋子的每个角角落落，待他们下班回家前做好晚饭端上桌。
重组家庭的孩子得早独立，没人惯着你。看似有过两个家，但最终却没有一个可以安身的角落，活成家里的外人。
我爸和阿姨的感情越来越好，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即使在家，他们也都是在卧室关起房门度过。父亲对我不再有期待，话也越来越少。我就像一个同屋檐下借宿的外人，无法融入却又脱离不了。
毕业后步入社会实习第一个月起，我就再没问家里要过钱。当然，也没人主动给过我或问我赚的钱在外够不够花。
后来我交了男朋友，他的原生家庭美好而又温暖，满足我对家的一切憧憬。准备婚礼前，我给奶奶打电话，说我想让我妈来参加我的婚礼。
爸妈离婚后，我好几年没有我妈的消息，父亲也不让我和姥姥家的人联系。后来才知道我妈也在北京认识了她现任丈夫成了家，生了个女儿，与我爸和阿姨女儿的年纪相仿。
你要问我有两个家是什么感受。对于我，哪都不像家。
但现在我要结婚，一辈子就一次，我妈不在，于我于她都会留下遗憾。我才下定决心给奶奶打这个电话。
但她却说：「你如果让你妈去，就不要指望我们家给你准备一分钱嫁妆，正好省钱了。」
我哭着和她在电话里理论，然而她从不会在乎我的想法。
我妈了解我爸的脾性，怕她的到来影响了我的婚礼，不想我为难伤心，所以最终都没来参加。
结婚后，我跟着老公远走新疆。亲戚长辈也说像我家里这种情况，嫁远点也好，远香近臭。
可能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婚后的我和家里的联系反倒频繁起来，与我爸的沟通也多了不少。
亲情这种东西，纵使给过我再多巴掌, 但只要再喂我颗糖, 我都能融化在这难能可贵的幸福里。
迟来的亲情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离家太远, 无依无靠，无亲无故。
我给我爸说我想回家。
我爸说你若回来，就是了了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我信以为真。
只要他说的，我都信啊。
几个月后, 我带着老公从新疆回到西安买房定居，距离我爸家不到两公里, 还是我爸选的址。我想我们终于能像一家人一样长久相伴了。
但其实我的家人一点都没变, 电话里的温柔或许都是我思乡心切产生的幻觉。现实的交往很快如过往一样愈演愈烈。
我爸会带着他的老婆、小女儿常去旅行。但住在离他不到两公里的我只能从他朋友圈得知他的行程。
我也试图修补跟奶奶的关系，每周给她打一个电话, 逢年过节给她买衣服。但她却在大年三十晚上在客厅里跟我爸说我的坏话, 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我爸太惯着我了。
就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前一天，我爸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气急败坏地怒吼咒骂, 说我连畜牲都不如。
因为我跟我妈见过面。还有我奶奶告诉她我曾说过阿姨的坏话。
最后说从明天起你不用再联系我了，我也不会再接你的电话, 就当没我这个爸。
我眼泪又不争气的出来, 哭着问他：「你是要和我断绝关系吗？」
我爸说必要的时候可以。
我说你从来都不问问我有没有说过那些话，你相信所有人, 唯独不信你亲生女儿。
我爸吸只吸了一口烟, 冲我吼道：
「你别再做戏了！」
在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原来我爸从来不曾了解我，或者是他根本不愿了解。
我不想再解释了, 似乎跳出了一个看不见的驱壳, 把「我」归还给自己，我可以放下了。
记得今年五一刚回老家, 我翻开小时候的旧照, 照片中的那个女孩陌生又熟悉。
我们像是行走在宇宙不同时空中的两个灵魂, 在不同的时间盒子里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仿佛能彼此感知。
此时的这个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她当时的痛苦与执念, 天真的她以为喝下毒药就能让一切恢复如初。但她忘了很多年前她的母亲，那个同样被抛弃的女人，也是以喝药自杀来孤注一掷地赌博，但最后也输得干干净净。
当她躺在病床上，像一条窒息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时, 她就该意识到这一切。意识到她对父亲多年的执着只是一种徒劳的自我补偿，越是得不到，越是渴望。以此循环往复, 深陷其中。
但渴望是她一个人的, 那个男人早已重新出发, 把之前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虽然这个醒悟来得有些晚, 但终究还是来了。我意识到那些失去的，被亏欠的，永远也不会得到补偿。那个被伤害的，不甘心的女孩也该放下了，也该跳出被损害, 然后寻求补偿，以至于反复循环的怪圈。
凡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也该重新出发了。
作者：鹿壹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