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我与母亲千里迢迢自扬州去了谢家。
京都人人笑言,我商贾出身,粗鄙无礼,配他谢家郎君实在高攀。
我没有反驳。
直到宴席上,母亲婉言提起我们的婚事,谢南序神情淡漠,嘲弄道:「听闻商人重利,一万两还是入我谢家门,你选。」
所有人都笃定我会选后者。
却不想,我缓缓开口:「一万两。」
一万两,都够我回扬州招赘婿啦。
1
谢家是京城的高门大户。
到了年关尤其热闹,各大流水宴不间断的摆,各家的千金应邀而来。
偌大的庭院里,时而传出说笑声。
我与谢家姊妹同坐在一处,她们兀自说着小话,声音说得轻,我听不太清。
席上那位谢家表妹林潇云偷偷觑我一眼,便与旁边的姊妹笑作了一团。
隐约间能听见我的名字。
像是在评论我的相貌,还说比不上乔姐姐。
我捏着筷著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这并非第一回了。
自前日我与母亲上京入了谢家,这样打量的目光便不间断。
我起初生气,但母亲劝我忍,说大家族规矩多,不好还没过门就得罪了人家。
母亲的话在耳边过了几圈,我缓缓吐出口气,假装没有听见。
我低下头,但还不等我继续吃东西,忽然又听见有人笑:「你看她,又开始吃了,哎,也不知道她们母女俩是不是来咱们府上打秋风的,就这样的姿容和身份,哪里配得上南序哥哥。」
「你是没瞧见,她娘那讨好的嘴脸,想来是铁了心要攀谢家这高枝了。」
「听说她娘原来还是个二嫁妇,指不定之前做个什么腌�H事被休弃了呢!」
「嘭」的一声。
筷子被扔在地上。
几个姑娘愣了下神,错愕的盯着我。
我冷下脸:「你们胡说什么!」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噤声了。
就在这时,谢南序过来了,瞧见这幅场面,眉头便是一皱,沉声问:「大过年的,吵什么呢?」
他相貌生的极好,冬日里,他穿了身绣着青竹纹样的圆领袍子,脖颈处还有一圈的细细绒毛,面若冠玉,身如翠竹。
往那一站,便不自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下意识朝他望去,刚想开口说她们不尊重我娘。
可话还未脱口,便被谢家表妹截住了,她笑嘻嘻的指着我说:「表哥,你这位未婚妻想是没吃过什么好的,方才席面上,盯着一道炙羊肉吃了大半盘,活像饿死鬼投胎哩!我们笑了她两句便不高兴了,还摔筷子,怎的这般粗鄙!」
她的语气娇蛮,说着还朝我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气的浑身发抖:「分明是你们在背后胡乱嚼我娘的舌根――」
说着,我就要过去同她争辩,但谢南序却误会了。
手腕被扣住。
谢南序的力气比当年大多了,狠狠一甩,我就被掼在了地上。
隔着厚厚的冬衣,我仍能感受到膝盖和手肘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生理性眼泪不自觉冒出。
谢南序居高临下的睨着我,眼底掠过淡淡的鄙薄,语调很冷:「潇云不过说句玩笑话,你就要动手?这是我谢家,你还没嫁进来呢,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人。」
他这话一出,众人看好戏的目光朝我投来,窃窃的笑。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眼圈一下子红了,却忍住了眼泪,梗着脖子说:「是她们先对我娘出言不逊在先――」
谢南序却懒得听,低声呵斥:「够了!好好的宴会,叫你弄成这样,还嫌不够乱?」
我一下愣住。
恰逢这会儿,垂花门外来了个下人,高喊了句:「乔姑娘来了。」
「呀!是乔姐姐来了,我们快些去!她冰嬉滑的最好,定要她教教我们。」
「表哥你也快来呀!」
众人说着,便要去。
林潇云笑着上前,拽着谢南序的衣袖就走。
谢南序瞧了眼还跌在地上的我,眉心皱了皱,但到底还是被扯去了。
2
人群哗啦啦的散了,我拍了拍裙摆的污渍起身。
冬日里穿得厚,没摔伤,约莫就是手肘和膝盖处淤青了。
我不会冰嬉,自然也不想过去凑这个热闹,兀自回了屋。
此番上京。
除了我这一桩婚事,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
三年前我族中的敏阿姊嫁到了京里的将军府,年前寄了信回扬州说生了男孩,族里人都欢喜的不得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小外甥,我自然是放心上,想着筹备一份厚礼送他。
可惜我不善女工,最后敲定是亲手篆刻一枚绿竹佩。
竹子高洁,纹样又不至于太过繁琐。
我花了重金寻得了块好玉,花了两个多月,方雕好了。
今日与敏阿姊约定好了午后申时相见。
想到这,我立在床沿,掀开枕头,可下一刻,神情一变。
我的锦盒呢?!
我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看见我的锦盒,当下急了,冲出门去。
恰逢有丫鬟端着盘子要往湖边去,被我一把抓住时吓了一跳:「沈,沈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认出她。
她是这个院子里伺候的。
我眯起眼睛,质问:「今日谁进过我的房间?」
小丫鬟浑身抖了抖,眼神发虚,顾左右而言他:「这奴婢哪里晓得呀,姑娘快快松手,奴婢还得去给其他姑娘哥儿送果子呢。」
说着,便要挣开我的手走。
我心下觉得不对,不肯松手:「你不说,我不让你走!」
眼见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将眼神往湖边那边一撇,小声说:「姑娘要是丢了东西,就去湖边看看吧。」
湖边?
我一个愣神的功夫,她便挣开了我的手,兀自往前走了,嘀咕:「真是好粗蛮的姑娘。」
我没理会她的嘀咕,提起裙子快步去了湖边。
谢府占地范围极大,其中就有一面湖。
如今天气寒凉,湖面结了冰。
我到的时候,就见几个穿着棉袄的姑娘在上面耍冰嬉,笑声不断。
谢南序也在。
他旁边,还站着一位姑娘,她身量纤细,瞧着弱不禁风,肩上裹了厚厚的大氅,一张芙蓉面半藏在绒毛里,半隐半现间,犹如美人半遮面。
想必就是谢家表妹口中的乔姐姐,确实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可我却无心这些,离约定的时辰近了。
想来阿姊已然在等我了。
正想着该找谁问问,一扭头,却见林潇云手中正拿着我那块玉,见我瞧去,她眼珠子一转,高举起来,娇声笑着:「乔姐姐,你不滑可不厚道啊,要不这样,就拿这块玉当做彩头,咱们几个从这里滑到岸边,谁若胜了,彩头便归谁了!」
3
她站在岸边,我快步过去,想去抓住她的手:「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可她仗着穿着冰刀,轻轻松松避开我的手:「我知道是你的呀,反正是送给表哥的东西,表哥说了,可以送给我们!」
她在乱说些什么?
我踩上冰面,冰面太滑,我险些摔倒,勉强站稳:「这不是给你表哥的东西,你快还给我!」
见我否认,林潇云却不肯信,翻了个白眼:「你还不承认!」
她把玉佩随手扔给站在另一边的姑娘:「接着!」
那姑娘伸手要去接。
却不想。
冰面太滑,那姑娘也不太会滑,手忙脚乱的,玉佩从半空中掉落。
摔在冰上,碎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刹那间,我的脑袋一空,紧接着,浑身的血液涌上头,我想也没想,一把抓住林潇云,扇了她一个巴掌。
我这巴掌打的重,她没反应过来,直接跌倒在地,手掌按在玉佩碎片上,鲜血流了一地。
她反应过来,尖叫出声:「啊!」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谢南序的注意。
他滑过来,见她摔倒在地,手上流了血,而我站在旁边,一脸愤恨,当下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沈槿,你疯了?!」
我的脸被打到一边去,嘴里溢出血腥气,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扶起林潇云,看也没看那摔碎的玉佩,冷声道:「为着这么块不入流的下等货色,也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再说了,本就是要送给我的东西,我早说了,送她们玩,你至于这样小气计较?」
「谁说是要送给你的――」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的肩膀撞开。
旁边几个姑娘鄙夷的看向我:「谢家郎君最爱竹,你说那绿竹佩不是送给他的谁信?」
「可小声些,小心她冲上来打你,和疯子似的,可怕的紧。」
「快走快走。」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个姑娘走的时候,还重重推了我一下。
我踉跄了几步,眼瞧着谢南序搀扶着人大步离去。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迟缓的下移,落在那被摔的不像样的玉佩,所有的情绪纷涌而来,而又归于平静,连带着心里那一点惦念好似都一并摔碎了。
我忽然想回扬州了。
4
没了玉佩,我一时想不到拿什么去见敏阿姊,心情又糟糕,实在不想敏阿姊担心,便托了人说今日被事情耽搁,过两日再去。
敏阿姊最是善解人意,很快打发人回来说,不打紧,她日日都在府里,等我闲了去便是。
我轻叹了口气。
来谢家前,其实我是满怀期待的。
想当年在扬州时,谢南序待我很好。
四月里,他与我一道乘船游湖,为我弹奏一曲。
十月里,螃蟹肥美,他亲手为我剥螃,剥了足足一碗,尽给我一人吃。
十二月里,下了雪,他会将手炉塞我手里,红着耳尖说:「别着凉了。」
那会儿我们都还年少,少年同游,情愫暗生。
可就是这样的他,现在嫌我粗鄙,说我计较。
我没变,变的是他。
我才不会因为他而难过呢。
可为什么,眼泪控制不住的掉啊。
我擦了又擦。
暗骂自己不争气。
5
待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外间的丫鬟来叫,说谢夫人那边有请。
我重新换了身衣裳,收拾好自己,前往主院。
出乎我意料的,主院里的人很多。
母亲也在,见着我,忙朝我招呼,脸上带着笑容。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走到了母亲身边,唤了声:「母亲。」
谢南序立在另一侧,脸上没什么表情。
倒是他的表妹暗暗怨恨的瞪了我一眼,带着恶意。
我视若罔闻,又朝谢夫人问了好。
谢夫人神情不冷不淡的应了声。
见我瞧谢南序,母亲的唇角弯了弯,拍了拍我的手,婉言道:「谢夫人,叨扰多日,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此番上京,为的便是我这女儿的婚事。」
当年谢父尚在扬州当官时,因为清廉,家产绵薄,谢南序病重,是我家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治好了他的病,本也只是举手之劳,可见我俩有意,两家便定下了亲事,也算作报答。
我抿紧了唇,下意识抬头看谢南序。
男人眉眼淡漠,闻言轻哂了声,锐利的目光扫过我,嘲弄道:「听闻商人重利,一万两还是入我谢家门,你选。」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将银子和婚事挂钩。
摆明了是在羞辱。
怕是在给林潇云出气。
我的瞳孔微缩,心脏处泛出细细密密的疼,指尖不自觉掐入掌心。
谢母稍稍讶然,随后便低头呷了口茶,并不言语。
我娘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四周嘲讽、看好戏的眼神几乎要将我们湮没,娘的脸色一白,下意识攥紧了我的手。
倒是林潇云嘀咕了句:「那她肯定要嫁给表哥啊,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这话点醒了其他人。
不过就是一句嘲讽的话罢了。
谁会放弃嫁入谢家高门的机会?
众目睽睽之下。
我盯着谢南序,在他冷然的目光里,眼睛眨了又眨,到最后,缓缓开了口:「我选――一万两。」
一万两。
都够我回扬州招个赘婿啦。
话音落下。
男人的眼神却陡然变了。
6
谢南序的瞳孔放大,定定的看向我,脸色一下难看下来。
可我却视若罔闻,很认真的说:「全部都要银票吧,方便带。」
这下谢夫人不淡定了,拍了下谢南序,转头朝我娘说:「孩子胡乱说话,你别介意,这门婚事我们家是认的。」
我娘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被谢南序打断了:「好啊,要银票是吧?」
说罢,他看向谢夫人,气笑了:「母亲,当年定亲不过是口头之约,做不得数,不如就给了这一万两,当做还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阿序!」
谢夫人犹豫半晌,为难的看向我们,却命管家取了银票过来。
如今的谢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差这笔银子。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里,我坦然收下装着银票的匣子,挽住我娘的手:「娘,走吧。」
我娘欲言又止,可在人前,到底是什么话也没说,叫上家仆,与我一道出了谢家。
冬日里天黑的快,下了薄薄的雪。
灯笼黄,雪花白,交相辉映。
马车早已备好。
我捧着匣子,吩咐人去了珍品阁。
马车内,四下无人,母亲话未言,便先是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她会怪我舍了这桩婚事,却不想,她覆上我的手背:「也好,也好,谢家人不是好相与的,咱们没那么多心眼子,也不想和人家斗。」
「你要银子是对的。」
我怔住,再也忍不住,将今日的事一股脑说了,在人前忍着没掉的眼泪,在娘亲面前,如涨了潮一般,停都停不下来。
娘原来是个好脾气,听后直扒拉马车:「给我停下!娘去找那个白眼狼算账!」
我拦住她:「算了。」
谢家家世煊赫,我们只是商贾人家,哪里斗得过。
能拿了好处走便算好的了。
7
一想到怀里揣着巨款,我的心情好了些,花了一百两,在珍品阁里打造了一枚金锁,又在客栈住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便与母亲一道去将军府看望敏阿姊。
见着我们,敏阿姊喜上眉梢,欢欢喜喜的迎出来,唤了声:「伯母,阿槿妹妹!」
我与她抱了个满怀,笑着打趣:「几年不见,敏姐姐好像丰腴了许多呢!」
敏阿姊嗔打了我一下:「嘴越来越贫了,等你嫁了人呀,日子过得好了,指不定比我还丰腴呢!」
提到婚事,我沉默了下。
敏阿姊知道我此番上京,是要嫁谢家的,打心底里替我高兴。
说那谢家郎君才华出众,年纪轻轻考取了功名,是少有的青年才俊。
这会儿,提到婚事,见我和娘脸色微变,笑容顿了下,没再继续问,只拉了我的手进屋去看小外甥。
「来来来,瞧瞧他,可调皮了。」
小小的人儿在摇篮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们瞧,粉雕玉琢的,实在可爱。
我的心一下软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脚,惊呼:「好小呀!」
敏阿姊笑出声:「你小的时候也是那么小的。」
我嘿嘿的笑,可回头看了一圈,却不见其他人,不由得问:「将军不在府中吗?怎么连伺候的人都那么少。」
一听这话,敏阿姊脸上的笑也淡了下来,母亲担忧的看向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闻言,她连连摆手,勉强笑道:「不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边疆不稳,将军去前线了,家里也用不着那么多人……想来,也快回来了吧。」
我与母亲对视一眼,也知事情并不如敏阿姊说的那般简单。
老将军去的早,老夫人一心吃斋念佛,什么事也不管,敏阿姊一人掌管偌大家业,眼下夫君去了战场,她日日担惊受怕,想必日子不好过。
气氛一下沉寂下来。
为了缓和气氛,我将金锁拿出来,递给敏阿姊:「这是我给外甥准备的见面礼,阿姊你先替他收下吧。」
「这怎么使得?这般贵重。」敏阿姊摆手,我强塞到她手里:「这是我这做姨姨的一点心意,你可不能推拒。」
我都这般说了,她这才收下。
看过外甥,又吃过饭,母亲有些累了,便在客房暂歇。
我与敏阿姊在屋内闲话家常。
忽闻一阵脚步声。
敏阿姊绣花的动作一顿,面上浮现喜色:「定是将军回来了!」
说着,她放下帕子,匆匆出门,可在看清来人时,又默默退了进来。
我不明所以,行至她身侧:「怎么了?」
她转过身,耐心与我解释:「是我那小叔,他十六岁就跟着将军上战场了,身上有军功,只可惜,是个不好相与的,骂人可凶了,我实在不敢与他多说话。」
「那他可有欺负你?」
经过谢家一遭,我对京城中的世家子弟都没什么好感。
见阿姊面露惧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义愤填膺道:「阿姊,若是你在将军府里过得不如意,咱们就回扬州去,打不过咱们还躲不过吗?」
我噼里啪啦一顿说。
久久没有听见回应,一抬头,就见敏阿姊瞪大眼,眼神惊恐。
我:「?」
顺着她的视线回眸,陡然撞上一双黑沉如墨的眼睛。
我:「……」
那什么。
我第一次说人坏话。
就被人抓包了??
8
院子外,男人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墨袍,他身长八尺,面容俊美,一双丹凤眼狭长,微微眯起。
我瞧他总觉得眼熟。
这人。
我识得的。
当年,扬州匪患作乱,一位少年执一杆红缨枪,带人扫荡流匪,还了扬州城一片安宁。
但我之所以还记得,却是一桩糗事。
他来我家店里吃饭,却没有带银子。
那会儿我爹娘去别的店忙了,留下间小食铺让我看着。
――那年我才十一二岁。
不知他是大英雄,见他吃霸王餐,不肯让他走,拽着他的衣袖道:「你不给我钱,就要留下给我家洗盘子!」
他的表情很凶,我有些害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见要哭,他没了法,手忙脚乱的哄我:「我,我给你洗,你别哭啊!」
我忍住眼泪,绷着小脸说:「那你洗。」
然后盯着他洗完了一百个碗碟,这才放他走。
现在想起来,我……面色一窘。
人的记性有时候其实可以不必太好的。
不过,那样的小事,他应当不记得了吧?
果不其然。
他只扫了我一眼,并没有认出我,只看向敏阿姊:「嫂嫂,前线战事吃紧,国库空虚,阿兄命我回来取些银子,不知家中还有多少银子?」
敏阿姊掌管府中中馈,眼下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来。
裴淮寂明了了,也不多问,只眉心深锁,转身便走。
想到什么,我犹豫了下,到底追了出去。
「哎――」
他走的实在太快,我追到院门口,才拦住他。
他眼皮微垂,嗓音淡淡:「何事?」
我抿了抿唇,抱紧手中匣子,他身上杀伐气很重,我不免有些害怕,鼓足了勇气才开口,声音却不自觉发颤:「我,我有钱。」
9
「嗯?」他尾音上调,有些不明白,视线下落,落在我的匣子上。
阳光倾泻下来,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似是温和了些。
我将匣子打开:「这里面有一万两,都,都给你。」
这笔银子于我扬州富商而言,虽然也算不上少,但对他来说,更重要。
算是还了当年他的恩情。
――爹说,若不是他,就没有现在的沈家。
裴淮寂的目光在那银票上一扫而过,目光微动,最后落在我脸上,沉声道:「无功不受禄。」
「我也是大衡的子民,自然该出一份力的。」
我将匣子赛到他怀里,又怕他拒绝,硬着头皮攀亲戚:「况且我阿姊是你嫂嫂,我理应也该喊你一声小叔,嗯,实在不行,劳小叔你在军营里替我留意,有没有长得俊,性子好的年轻男子,最好有官职的,也不用太高。」
敏阿姊与我感情甚笃,我实在不忍见她日子难过。
早些打完仗,便能早日阖家团圆。
再说了,这银子也不是我的,花出去不心疼。
听到小叔二字,男人眉头皱了又皱,最后深深凝视我一眼,说:「这个好办,我有现成的。」
我胡乱的应:「那下回叫他来扬州寻我。」
「好。」
他一口应下,目光仍盯着我,忽然道:「还有别的话吗?」
我啊了声,没了呀。
但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想了想,真诚道:「战场凶险,望将军此行顺利,不日得胜归来,若到扬州,我请将军吃饭。」
闻言,裴淮寂的眸光微晃。
良久,他似笑了:「知道了,小老板。」
严肃惯了的人眉眼间漾开笑意,褪去了冰冷,好看的惑人。
我的心脏莫名跳的快了些,脸颊一下红了。
他竟然还记得!
10
见我窘迫,裴淮寂倒也没有取笑,接过我手中的匣子,转身离开。
可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目光在我身上定格,忽然道:「雪天路滑,车马不便,若是无事,可在将军府多住几日,等过完了年再走。」
这话来的突然。
我慌乱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应下:「哦。」
见状,他的唇角又上扬了下,很快拉平。
如他所说。
正是过年,又下了雪,马车不好走。
但裴淮寂却没留下过年,带着一行人又匆匆的赶赴边境。
倒是敏阿姊留我们过完了年,这才亲自送我们离开。
我与阿娘辞别敏阿姊回扬州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云雪消融,天空如洗。
我最后回头望了眼繁华的京城,眼底早没了来时的期待。
该回家了。
11
我出城的消息也不知怎的,传到了谢家。
谢南序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友人闲谈,可心情实在称不上愉快。
不知是谁先提起说:「谢兄,今早得到消息,你那青梅出城了。」
「说来,这样粗鄙的女子哪里配得上谢兄啊,也不知谢兄缘何与她定下的亲?」
这话吸引了好几人的兴趣,纷纷追问。
谢南序恍然了下。
他忽然记起,当年在扬州时,他病的很重,是阿槿整日坐在他身旁照料。
她热情开朗,总与他说些扬州趣事。
那会儿他觉得她娇俏,也曾心动过。
可此番一见。
她与阿乔比起来,当真是如萤火之光比之明月之辉。
阿乔生的貌美,又是大家闺秀,不是阿槿能比的。
如今退了亲,他该高兴才是。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却总觉得有些闷。
大抵――是在她心里,他竟不如一万两?
当真是眼皮子浅的商贾之女。
亏他这些时日还觉得那日有些失礼。
思及此,他的语气漠然:「她性子粗鄙,本就并非良配,当初不过是长辈们的一句戏言罢了。」
友人们顿时笑开了。
谢南序遥遥望向城外的方向。
等回了扬州,以她之姿,怕是也只能嫁与走卒商贩草草一生了罢。
12
三个月后,我回到了扬州,阿娘与爹爹说了谢家之事。
阿爹从最初的愤怒,到最后平复情绪,安慰我说:「咱们阿槿那么好的姑娘,不愁嫁啊不愁嫁。」
可扭头,他就在扬州城里替我挑郎君,可来来回回,总没有合适的,急的他日日挠头,险些秃了。
我倒是不在意,嫁人嘛,总得看缘分。
只是没想到,等到第二年入夏的时候,阿爹笑盈盈的回来说给我找到了一门好亲事。
我:「什么亲事?」
阿爹神神秘秘的笑了笑:「是个好的,婆家也好相处,过几日你就能见着啦!」
我不明所以,但也没太放在心上,近日扬州城多匪患作乱,流民变多了。
不过好在今年收成还算好,我与阿娘舍粥棚施粥做善事。
等到粥盆见底,我们正要收摊,却没想到,那些没轮到的人扑上前就抢!
慌乱间,我被人推搡在地,小腿被踩了一脚,剧烈的疼痛袭来,我下意识往外爬。
可下一刻,忽闻一道破空声。
一只箭矢射在木柱上!
变故来的突然,还在乱抢的流民一下就顿住了。
我抬头去看,只见男人一身盔甲,利落的翻身下马,嗓音很沉:「退开!」
他一身煞气,人群畏惧的让出一条路来。
不过几息功夫,裴淮寂就行至我跟前,深沉的目光略过我脏污的裙摆,眉头皱了下,蓦得,他弯下身,将我打横抱起来。
我的身子忽然腾空,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阿娘震惊的瞪圆了眼睛,但碍于人多,没多问。
被众人围观着,我不免有些羞窘:「小叔,你快把我放下!我能走!」
就在这时,裴淮寂开了腔,语气硬邦邦的:「你受了伤。」
我:「……」
13
他一路送我去了医馆。
一路上,我才发现跟在他身后有好些年轻副官。
这才想起,他应是来兑现当日诺言的。
只是来的不巧,正好遇上我受伤。
我偷偷拿目光去觑那些年轻副官,相貌虽算不得一等一的俊,但眉目清朗,又有着一股子正气,只是不晓得品行如何,若是合适,相处一番也不是不行。
也好过阿爹总为我的婚事发愁。
正想到此处,小腿处忽然被握了下。
我疼的嘶了声,回过神来,低下头,就见裴淮寂正蹲在我旁边,大手握住我的小腿,见我看去,神情缓和了些:「别怕,没骨折。」
坐堂的大夫见他是个熟手,也没说什么,替我看了伤,敷了药,包扎好后,又匆匆去看下一个病患了。
一时间,气氛陷入死寂。
我瞧了眼风尘仆仆的他们,想起那日说的,忙道:「去我家的客栈吧,我请诸位用饭。」
几个年轻副官热情好说话,纷纷应下。
裴淮寂唇线抿了抿,可到底什么也没说。
14
一行人去了客栈,我拄着拐杖,吩咐厨子多做几个菜招待。
等吃完饭,我又让掌柜的给他们每人安排了上房。
等其他几人上了楼,我与裴淮寂面面相觑,实在找不到话,脑子一空,一句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小叔,你身边的那几位年轻副官,哪个要与我相看呀?」
面前,男人正襟危坐着,闻言顿了下,眼皮掀起,凝视着我沉默片刻,吐出一句:「他们都已成家了。」
啊?那便是我误会了?
我的脸唰一下红了,羞的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但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我的窘迫:「哎,这上房还真是不错,不枉费咱们特意来扬州城一趟――」
我仰头,就见一名副官不知何时跑了下来,笑嘻嘻的,忽然听见裴淮寂的话,讶然的瞪圆了眼睛,指了指自己,惊疑道:「将军,我还没成家呢!老吴也还没……」
裴淮寂一个眼刀飞过去。
我:「?」
副官:「??」
他的眼珠子在我和裴淮寂身上转了几圈,嘴角一咧,扭头冲我挤眉弄眼:「对对对,我们都成家了!就将军还没呢!不过也快了!」
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男人藏在黑发下的耳尖好似红了。
15
裴淮寂在扬州留了足足两月,先是帮着地方官安置好了流民,后又是去剿了匪。
我腿伤不便,他二话没说,接管了我的任务,每日在粥棚施粥。
他长得凶,气势足,倒是没有流民作乱。
阿娘瞧的多了,没忍住对我说:「这人还真是不错。」
我明白阿娘的意思,只是听那副官的意思,裴淮寂要娶妻了?
……
也是应当的。
只是不知为何,胸腔内竟有些发闷。
但我没想到,等到入夜的时候,会在饭桌上见到裴淮寂。
阿爹朝我努了努嘴:「闺女啊,裴小将军人品端方,是个可托付的。」
这下换我惊讶了。
之后听阿爹说,裴淮寂打了胜战,在殿前求了金银珠宝,第一时间给阿爹去了信,道明求娶之意。
也是因此,沈家有这么多的银子能用来做善事。
可相处多日。
裴淮寂只字未提。
我又是惊讶又是茫然,还夹杂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只等饭后,送他出门时,没忍住问:「你怎么突然求娶我啊?……还有,怎么不提前说?」
一连两个问题抛出。
男人的脚步微顿,回头,眸色认真:「那日你赠我万两银时,我便想娶你了,只是我们相处不多,不甚了解,这两月,想你多了解我一些,再做决定。」
他知晓那万两银是怎么来的。
她在谢家受尽了委屈,退婚得的这笔银子,却在得知边境有难时,毫不犹豫将一万两尽数赠他。
这样的好姑娘,合该被好好呵护的。
我怔忡的望着他,心中莫名有些松动。
蓦得。
他又补上一句:「你阿姊和外甥也很想你。」
见他偷偷看我,我莫名觉着有些好笑,抿唇笑开:「嗯,那一起去京城?」
听见这话,男人的眸光亮了下,唇角上扬:「好。」
16
裴家的小将军要成婚了,这个消息不过几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裴家如今刚打了胜战,正得陛下宠幸,上赶着结交的人大把。
谢南序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命人备好了一份厚礼,亲自上门庆贺。
但他没想到的是。
会在人群里,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手执团扇,与裴淮寂一道拜了堂。
敏阿姊站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
婆母是个性情寡淡的,也不多为难我,淡然的喝了茶。
待流程结束,我由丫鬟搀扶着往新房去,可一转身,却撞上谢南序的目光。
他的眼里有震惊,有错愕,也有深藏的不甘。
我什么也没说。
兀自越过他,去了新房。
谢南序呆呆的目送我的身影远去,旁边有相熟的友人拍他:「哎,我怎么瞧着那新娘子眼熟的紧,与你那青梅好生相似。」
「……」谢南序嘴唇蠕动了下,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大抵在想――
我怎么会嫁给裴淮寂?
我又怎么能嫁给裴淮寂?
17
坐在新房里的时候,我想到谢南序方才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不嫁他,他应当是高兴的吧?
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思绪千回百转,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我的心尖没由来的一紧,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裙摆。
伴随着「嘎吱」一声,男人推门而入。
我浅浅抬眼,正巧撞上男人深邃的黑眸,烛火跳跃着,他的面颊有些红,同手同脚的朝我走来,唤了声:「阿槿。」
我略颔首,眼神扫过桌上的合卺酒。
他似是也注意到了,赶忙端来与我同饮,待喝了酒,我抿了抿唇,脑海中想着出嫁前母亲给我塞得那个小本子,皙白的脸庞慢慢爬上红晕。
可我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他过来。
抬眼去看,就见他翻箱倒柜。
我一头雾水:「你在找什么?」
裴淮寂也不知从哪掏出来好几个匣子,全捧了送到我跟前:「诺,这是我全部家当,以后挣得也都给你。」
我更疑惑,推拒说:「我,我不用那么多。」
母亲给了我许多陪嫁。
但裴淮寂却很认真:「将军府不比谢家有钱,嫁我,是你委屈了。」
我默了下,没忍住笑:「便是谢家再有钱,我也只嫁你。」
阿槿要嫁的郎君。
从来就不是以家产多少来论高低的。
谢南序负我。
我将婚事换了万两银,是断了这门婚事,也断了自己的念想。
话落。
久久没听见他出声,我笑着望他,却见他直勾勾的盯着我,眼底染上欲色。
我忙别过脸去,低声说:「把匣子放下,去洗漱吧。」
「好。」他哑了嗓。
等我洗漱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床边了,我的目光不自觉往下一扫。
他只着亵裤,腰胯间一块突出。
对上我的目光,他眼底的欲色欲浓,似有火焰在烧,再忍不住,一把将我拉至怀里。
他的身材宽大,能够完全圈住我。
粗糙的大手掐住我的腰眼,我耐不住痒意,推他:「别掐,痒。」
男人的喉结快速滚动了下, 炽热的吻就落在我的唇上, 带着急切,却又极致的温柔。
红帐落下。
烛火泣泪,一夜未灭。
18
等到第二日清晨, 我听人说。
谢家郎君在将军府外站了一夜未走。
不过我也没在意。
只是与敏阿姊相见时,别提有多高兴了:「阿姊!」
「如今该叫一声嫂嫂了。」旁边, 与裴淮寂有几分相似的男子淡笑着纠正。
这应当就是裴淮寂的大哥,裴淮初了。
比起裴淮寂的冷峻, 裴淮初温润许多。
我叫了声:「大哥安好, 嫂嫂安好。」
敏阿姊连连应了,握住我的手, 哎哟了声:「你不知道,我得知你嫁过来, 我昨晚上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觉!将来他们俩要是都去打仗了, 咱姐俩也不孤单。」
我也欢喜,忙说:「那到时候再请个扬州的厨娘……」
「哎对对对, 最好再搭个戏班子, 咱俩一块听戏吃果子!」
「……」
蓦得,腰间多了一只手。
裴淮寂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洒在我脖颈间, 幽幽道:「要让娘子失望了, 蛮夷被打跑了, 十年里应该不会再来了。」
裴淮初也笑,冷飕飕的:「是呢,以后我们都在家陪你们。」
我和敏阿姊对视一眼, 同时叹了口气。
见状,两人俱黑了脸。
19
后来。
我怀孕七月的时候听说谢家被查出贪污。
谢家满门被抄, 判的流放, 谢家表妹一家也被牵连。
听人说,谢南序本是与阿乔姑娘定了亲, 但查出贪污后,事情还没定性, 那许家便第一时间取消了婚约, 撇清了关系。
我听后也没什么想法,只是忽然想到。
当年他谢家清贫,仍重情重义。
如今谢家滔天富贵, 却糟践真心。
落得如此下场。
也当是报应。
谢南序番外
谢家被查出贪污那日,阿乔的家人来了。
来退婚。
谢南序没想到一向对他温柔小意的人在婚事上如此决绝。
他去见了阿乔一面, 隔着门。
阿乔冷眼瞧他, 嗓音不冷不淡:「谢南序, 你如何才肯退亲?莫非也要我给一万两?」
当年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心里想。
谢家郎君, 实不是可托付的。
奈何家族想与谢家联姻, 她不得不与他交好。
如今谢家落难,她自然不想在与他沾上关系。
裴家新妇的事她也听说了。
那日湖面匆匆一瞥,她只觉那姑娘可怜, 被人戏耍,可事后想起,又觉愧疚。
若非她亲近谢南序,那位阿槿姑娘本不必受辱。
如今她有了好归宿, 她也去送了一份礼。
愿她与郎君和和美美。
至于谢南序,自该有他的流放路要走。
许家的大门在谢南序面前关上。
许乔的无情让谢南序想到了当年那个对他不离不弃的沈阿槿。
可他辜负了她。
余生,也终不会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