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欺负的马奴成了战功显赫的将军。
他回京封侯那天,我全家因父亲通敌将被流放。
我长跪殿外求皇爷爷从轻发落,泪痕糊在脸上,狼狈不堪。
他从我身旁经过,姿态高傲,神情戏谑。
转头,就向皇爷爷求了道贬我为奴的圣旨。
「朝阳郡主骄横奢靡,流放涂州贬为奴籍,不得回京。」
「从今天起你就是本侯的马奴。」
徐显居高临下看着我,恨不得将我生吞。
可习惯却同幼时一样。
鞋尖踩住我裙角不肯移开。
01
我少时买下徐显,全因我迷信。
外出游玩,郊外庙墙下有位买栀子手钏的姐姐拦住我去路。
称我八字弱,日后恐有性命之忧,需找个阳气重的男子常年带在身边。
我本将信将疑,春雨在一旁宽慰。
「殿下,那就去前边奴市买个男奴回来,也不用上几个钱,总归图个心安。」
我觉得有道理,马车一拐,拐去奴市。
徐显在里头特显眼。
裸着上身,满身血痕,正在笼中与猛虎缠斗。
我一瞧,这般血性阳气十足,放在身边定能驱邪避凶。
随即大手一挥,将他买了下来。
他很贵,一般奴隶要五金,他足足花了我五十金。
他从笼中放出,手脚戴着镣铐,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混不吝似的跟在我身后。
没走两步,露脚趾的草鞋踩住我身后裙摆,害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却在后头哈哈大笑:「京城里来的娇娇花。」
我回头怒视,特地从铁铺里打了块带有我名字的烙铁,烫在他右肩。
他疼得龇牙咧嘴,再抬眸满眼愤恨。
我拨开他衣衫,肩上刺字高高肿起,他却一声不吭。
指腹轻轻抚过字迹,引得他一阵颤栗,见状我笑笑:「我这「珩」是珍贵的意思,印在你肩上倒便宜了你。」
02
我自幼丧母,母族原本是显赫一时的英勇侯府。
外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功高盖主,却在五年前欲图谋反,被诛九族。
母亲为不牵连我跟父亲,悬梁自尽。
头七还没过,我那身为大皇子的老爹就另娶他人。
皇爷爷心疼我,是个典型的隔代亲。
为将我从母族风波摘出去,又怕有后母就有后爹,给我封号朝阳郡主。
赏赐如流水,让天下都知道对我的重视。
但我这后母,待我倒极好。
我几乎要什么有什么,从未对我有过半句苛责。
我使唤她也不恼,不待见她女儿也不气。
唯独今日我将徐显带进门,她眼里流出罕见厌色,嫌恶地向后退。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
「他不是叫花子,他是我的人。」
后母愣了下,庶妹拦住我去路。
「江芝珩,你还真是骄横惯了,什么野男人也敢往自个院儿里领,夫子说女子要守德知廉,这要传扬出去还怎么嫁个好人家。」
「我乃皇爷爷亲封的朝阳郡主,若论嫁娶,也是我看中谁,而不是谁看中我。」
「你那点志向,也只能整日将眼珠子放在男人身上。」我绕过她,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向我院中走去。
没走几步,就听她在我后头嘟囔:「整日养那几匹破马,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女中豪杰。」
「嫡女神气什么,怕是忘了她外祖家干的那些丑事,母亲死得惨,连句话也不给她留。」
我脚步一顿,回身给了她一个耳光。
那声音响亮,一向端庄的后母都尖叫起来。
自幼母亲便对我冷淡,父亲忙于政务。
我被常年放在外祖家,舅舅舞刀弄枪,我性子也养得欢脱,也跟外祖家的人更亲近些。
下人常议论,母亲不爱父亲,所以也不喜我。
至死时,也未曾好好将我抱在怀里,说几句暖心话。
这一直是我心里的刺。
回去的路上,徐显又一脚踩在我裙摆:「你也没娘?」
我没理他,他又自顾自跑我前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也没娘。」
03
我在南山有座马场,一望无际的绿草地上有涓涓细流。
皇爷爷给我修了座别院,为的是与马场相连,照顾马儿方便我也开心。
别院的事都有后母打理,我只管照顾我的马,这是我母亲唯一为我留下的。
徐显性格暴躁,天生不服管,但照顾起马来却格外细心。
他身上刻着我的字,哪都跑不了,只能认命地陪我待在马场,一待就是一小天。
我躺在草地上,晚风清凉,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梦中,英勇侯府惨案历历在目。
祖父与舅舅挂在城墙的头,母亲不能阖眸的眼。
甚至在最后一刻,母亲也只是将父亲叫进屋子里,不肯同我讲话,也不肯叫我一声「阿芝」。
我无声啜泣,哭着问母亲是不是怪我没为他们报仇,却被徐显一脚踢醒。
「马都要回屋了,你还不走?」
眼见太阳已落山,春雨提着灯笼在远处唤我,徐显又一脚踩在我裙摆上,他摸了摸鼻子:「你不说你那个「珩」是珍贵的意思吗,说明在你母亲心里你一定很珍贵。」
听完,我哭得更大声了。
「母亲待我一直冷淡,这「珩」是皇爷爷起的!」
徐显手脚慌乱,用粗粝的指腹胡乱抹去我的泪水。
「哭哭哭,娇气。」
04
因为昨日尴尬,我一连三天未和徐显打照面。
庶妹来我院里发疯。
说我教唆徐显偷了她的珠宝,非要抓徐显去报官
后母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你跟姐姐分什么你我。」
我懒得跟她吵,问清偷了多少,双倍还了去。
她们娘俩走后,春雨支支吾吾地跟我说:「殿下,徐显这几天总是一大早就出门,现在也没回来,会不会真的是……」
「他不是那种人,我给出去钱不是认定徐显偷了,是懒得跟她们扯皮,嫌麻烦。」我懒洋洋打扇,「仨瓜俩枣也值得计较?」
话音刚落,便看见徐显站在院外,不知站了多久。
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我,与我对视后,又慌乱移开。
春雨调笑:「你瞧他,害羞什么。」
害羞?
徐显才不会害羞。
他只会心虚。
05
那眼神我越想越不对劲。
第二日一早,我便坐着马车,跟在他身后。
徐显背着包袱,里头是我留的饵,满当当的金银。
他绕过闹市,穿过贫民窟,最后跑进郊外破庙中。
我断定这是他的贼窝,怒气冲冲走进去却彻底傻眼。
这庙里,可不只有徐显一个人。
十多个脏孩子大小不一,提溜着眼珠子盯着我,又「哇」的一声躲在徐显身后。
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站出来,指着我对徐显说:「老大,你那朵娇娇花来抓你了!」
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直到有个小女孩用脏兮兮的小手扯住我拇指。
「姐姐你真漂亮,我喜欢你头上的簪子。」
「小八回来!」
那男孩急得不行:「老大说了,这娇娇花吃人,在你身上刻字,把你当成她的宝贝。」
徐显一个箭步,捂住那男孩的嘴。
我将发簪摘下,缓缓放入女孩手心:「这簪子对你来说有点大,一会我跟徐显哥哥给你挑个合适的好不好?」
「徐显哥哥,娇娇花叫老大徐显哥哥!」
屋里的小孩乱作一团,嬉戏起来,徐显像被蒸熟了般,一路红到脖颈,扯着手臂将我拉出去。
「是我偷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他两眼一闭,好像我真能把他怎么了似的。
我掀开马车帘子,示意他上车。
「走吧,徐显哥哥?我们去给小八挑首饰。」
他喉结滚了下,飞速从我身边掠过。
06
徐显告诉我,这些孩子的父母因为交不起税都被皇帝抓去修建新殿。
他还说,我的皇爷爷,不是什么好皇帝,苛赋税重徭役。
整个天下,富的富死穷的穷死。
我愣住,耳边响起舅舅死前的呼喊:「皇帝暴政,天必诛之。」
字字泣血,下头百姓无不磕头送行。
「就是你那片地私调赋税,他们的父母才因交不上被抓去当苦力的,听说那新殿也是为你修的,你那皇爷爷想在宫中给你个居所,你们这帮权贵都狼狈为奸。」
「胡说!」我气急,「家中产业都是后母打理,那新殿我也从不知晓!」
他大笑:「江芝珩,看来你那皇爷爷和后娘也不是真的对你好,都在耍你玩。」
「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突然坐得离我极近,呼吸洒在我耳边,「我听说你母族是被冤枉的。」
这时,马车晃了一下。
春雨掀开帘子告诉我,下面有闹事的,是那日庙墙下买栀子手钏的姐姐被人扇了耳光。
为首的人见到我慌忙跑了。
栀子姐姐朝我道谢,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徐显。
「姑娘气运好多了,若能一直跟他这位小兄弟身边,自私一点也许能逃过一劫。」
我刚想多问几句,她却莞尔一笑:「我该走了,我家兄长科考归来,还等着我做饭呢。」
徐显眉头一皱:「什么叫跟在我身边。」
我拍拍他肩。
「你阳气重。」
07
英勇侯府是冤案,我知道的。
这些年我隐忍,皇爷爷要我做个骄纵公主我便做,父亲想我安心养马我便养。
甚至将母族产业都交出去,任由他们打理。
因为我自小便知,是非对错都是由上位者书写的。
皇爷爷忌惮外族家功高盖主,又对他的暴政多有弹劾。
以太子之位为诱,同我父亲狼狈为奸,灭我外祖全族。
我只能装聋作哑,装作我的心是站在皇家这边。
舅舅曾告诉我,勾践卧薪尝胆。
事情未定之时隐忍,活着方有一线转机。
马场的六匹马,有匹千里马。
一旦下命令便能精准找到丢失多年的兵符,助人起兵谋反。
我守了太久,只差一个转机。
08
回去后,我又在草地睡着了。
竟罕见梦见了子衡哥哥。
他要我读兵法,我抗拒得上蹿下跳。
「父亲说了,女子不用学这些。」
「无论男女,不读书都是草包。」
他不知在哪搞了把戒尺打在我脑袋上:「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话你若是信了,就等着一辈子困在高门别院里哭吧,守着男人过一辈子活不成人样。」
画面一转,子衡哥哥就成了一具尸体,静静躺在院子里。
我一边哭,一边撕心裂肺地背《兵法》给他听,背到嗓子沙哑他也不肯睁开眼睛。
「子衡哥哥!子衡哥哥!」
眼泪晕湿脸颊,我又被徐显踢醒。
不知何时我被他抱进马厩旁的小屋里。
徐显脸色臭得像石头,抱着手臂冷哼:「殿下,什么哥哥这么重要,叫也叫不醒。」
我涕泗横流,他甩了张帕子在我脸上,转身去喂马。
关门声极大,棚上灰落了下来,糊了我一脸。
09
没过多久,科举放榜,探花郎骑马入市。
听人说这探花是奇才,名振京城。
春雨拉着我去看,大街上人山人海,我包了茶楼二层,寻个好视野。
徐显靠在栏杆上,挡去我视线。
「你们这些贵女是不是都喜欢这种书呆子?」
我没理他,自顾自向下张望。
那探花郎容貌清秀,颇有谪仙之姿,对面怡红院的姑娘发出尖叫。
帕子像下雨似的打在探花马上。
我盯着那人,脑中「嗡」的一声,像石化了般久久回不过神。
我问春雨那探花叫什么。
「顾长月。」
「家中可有什么人?」
「有的,听说有个妹妹。」
心中的火被冷水浇灭,我自嘲笑笑起身回府。
也对,我是亲眼见着子衡哥哥的尸体的。
这人又怎么会是呢?
10
新来的探花郎短短三月,做了国子监祭酒。
因为颇得皇爷爷赏识,这帮权贵都挤破了脑袋听他讲学,想混个脸熟。
父亲也要我去,同行里还有丞相嫡女余桥。
春雨说:「那余桥疯了一样,非要嫁那顾长月。」
女眷与男子隔着道屏风。
阳光打下来,只能看见顾长月忽明忽暗的身形。
余桥眼睛都直了,大声嚷嚷嫌弃那《论语》枯燥,引他注意。
顾长月终是绕过屏风,书卷气扑面而来,却忽然问我。
「殿下也这般认为吗?」
他总叫我想起位故人,所以一时没缓过神。
「什么?」
「殿下也认为女子读《论语》无用,该学《女德》吗?」
我愣住,不知怎么竟将子衡哥哥告诉我的话复述给他:「无论男女,不读书都是草包,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话若是信了,就得一辈子困在高门别院里哭,守着男人过一辈子活不成人样。」
顾长月眉毛一挑,冲我点头:「公主可教。」
晚间,徐显靠在我院中树下刻剑,我凑过去也想伸手试试。
他却皮笑肉不笑地躲开。
「去找你的顾先生,他不说公主可教?」
11
徐显在舞刀弄枪上很有天赋。
在国子监听学的第三天,隔壁军营里的王将军便跑来找我要人。
他带我进了兵营,也不知徐显怎么混进去的。
站在练兵台上,两三下放倒一个士兵,长枪一扔直接穿透四块人形木板。
王将军求我:「殿下,这小子要让我带,将来定是个名垂青史的将才。」
我瞧着在兵营中如鱼似水的徐显,不知比在那一方小小马场不知快活了多少。
他回身见了我,长枪一丢,跑过来拍拍王将军的肩。
「兄弟,我家殿下来了,我先回了。」
马车缓缓行驶,车内静得可怕。
徐显默默问我:「是我没寻得你同意去兵营生气了吗?」
我摇摇头:「我明日就为你脱去奴籍,送你去军营。」
「我不去。」他懒洋洋靠在车壁,「我身上有你的字,你不是说得将我带在身边么。」
我告诉他:「我也不是一直能将你带在身边的,若将来我嫁了人你便不能在我身边了。」
「那你不如就.....」他混不吝地拨弄车内悬挂的流苏,意识到失言又闭上嘴巴。
「就什么?就嫁你?」我突然笑了,「徐显你喜欢我。」
他的脸唰一下红了,别过脸去不肯吱声。
他不是个爱隐藏的个性,喜欢和讨厌都摆在明面上。
明明是那样一个不服管的人,却能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对我无底线的纵容。
我不是傻的,我看得明白。
马车在王府停下,我回身告诉春雨:「再找块烙铁来,我要将这卑贱马奴身上关于我的刻字彻底清掉。」
12
我永远忘不了那晚徐显的眼睛。
难过、愤怒、不可置信,还带着淡淡的哀求。
我告诉他,我是郡主,我们之间云泥之别。
我将来不是被迫和亲,就是嫁给京中权贵,即便我一辈子不嫁,也绝不可能跟一个卑贱奴籍有任何未来。
他肩上血流如注,那个代表珍贵的「珩」字,早已看不出任何轮廓。
徐显大笑,狠狠掐住我下颚,一口咬在我肩上。
他说:「江芝珩,你怎么知道我一辈子只会做个奴隶。」
我推开他:「可你现在就是个下贱的奴隶!」
他嘴角僵住,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13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儿女情长我不会考虑。
英勇侯府冤屈一日不洗刷,我便一日走不出过去。
顾少师那日的一句「公主可教」,我便知道我等来了我的转机。
我让王将军将千里马牵去送给徐显,又找京中最出色的铁匠锻了把长枪送与他。
徐显走时,还带走了破庙里那几十名孩童。
后来,蛮夷大举侵犯边境,皇爷爷欲让我和亲。
是顾长月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说此事不可妥协,当战。
也是这一战,徐显长枪一挑,挑下部首头颅,战神名号响彻京城。
捷报送来那一晚,我推开顾府的大门。
顾长月正在院中题字,梨花垂落,见我来,他招呼我看他的字。
「守得云开见月明」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先生,我幼时有位兄长,自小京中便夸赞他才学惊艳,若他还活着,定同先生一样受万人敬仰。」
他听罢,也只是笑笑。
「殿下,臣不敢同英勇侯府的小世子作比较,若被人听到我与世子相像,顾某这条命可就时日无多了。」
他院中孤寂,除了他也没旁的什么人。
我问:「你与余桥和离了?」
他否认,可下笔时的颤抖出卖了他。
「先生不如明日去涂州寻她吧,那匹千里马我让徐显也带了去,如今他已在涂州站稳脚跟,先生此去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临走时,他将我叫住。
「阿芝,你会恨吗?」
那一瞬,脑中闪过英勇侯府满门忠烈,破庙中孩童十几双惧怯的眼,我攥紧拳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我只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满朝上下不再有任何良臣猛将含冤受辱。」
「那千里马能找到先生最想要的东西,我也算物归原主。」我喉间哽咽,「先生,可否再为阿芝讲一讲《兵法》?」
14
顾长月出发涂州不到月余,我父亲与蛮夷勾结的事情暴露,接连扯出英勇侯府旧案。
英勇侯府翻案,皇爷爷果断把父亲推出去挡枪,白发苍苍的皇奶奶也一并上了断头台。
宫中新殿建成也并不是要我去居住,皇爷爷毫无离子丧妻之痛,转头又纳了波年轻貌美的妃嫔。
妃嫔里有春雨,任我将前额磕出血痕,如何阻拦也无用。
春雨进宫那天,没有嫁衣,只套了件火红的衣衫。
小小的轿撵飘飘摇摇,临行前只死死攥住我的指尖,眼泪落在我手背。
我宁可她怨我,怨我是个没用的公主,留不住她,帮不了她。
没想到她只是一遍遍向我道歉:「殿下,春雨没用,不能再伴您身侧了,如今大皇子倒了,您最不能吃苦,如今身边没人知您冷热,以后该如何是好啊。」
「起轿!」随行公公的声音响起。
轿撵向狭长官道前行,春雨在小窗中探出头来朝我大喊:「殿下,春雨定会竭尽全力讨好皇上,想办法让你免去流放之苦,好接着在这城里做衣食无忧的公主!」
空中电闪雷鸣,京中第一场春雨落下。
我想起幼时,母亲第一次领她来我院中,那时也落了雨。
她声音甜甜的,朝我叩拜:「今后奴婢就是殿下的贴身侍女,请殿下为奴婢赐个名吧。」
「名字怎能让随便找人起,你若无父母便自己起,你起什么我便叫什么。」
听完我说话,她便回过身,伸手碰了一把雨,笑意荡开眼角:「今儿是今年京中落的第一场雨,奴婢想叫春雨,听起来得有生机,活得久。」
可在有生机的名字入了宫,终捱成一潭死水。
「春雨!春雨!」我追着轿撵疯狂地跑,一边追一边嘶吼,「我不要你讨好他!我不要你做宠妃,你定要好好活着,我马上就来接你,你等等我!」
「你一定要等等我!」
轿撵彻底消失在官道,我跌坐在泥水里,指甲钦在肉里。
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
既然皇权不仁,吾便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15
即便徐显接二连三的胜仗,让蛮夷交了降书,归顺我朝。
可百姓依旧激愤,苦暴政久矣。
徐显与顾长月回京述职,一个位列三公,一个封侯加爵。
至于我,流放的诏书已下,皇爷爷留了父亲一命,却要我们全家流放寒北。
什么最受宠爱的公主,被厌弃也不过天子一怒弹指一挥间。
我长跪殿门,求皇爷爷高抬贵手。
不是为我那该死的父亲,而是为被波及的府中奴仆,她们何其无辜。
再次见到徐显,我满面泪痕,憔悴不堪。
偏偏涂州的风霜让他棱角更分明,举手投足间带着战场特有的杀伐气,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京中新贵。
他从我身侧路过,目不转睛。
我这才发现,如今看他,我需仰着。
殿内传来皇爷爷爽朗笑声,问他可还想要什么赏赐。
不一会儿,殿门缓缓打开。
徐显一步步朝我走来,镶着金纹的鞋尖碾过我裙角,将圣旨丢在我脸上。
他俯下身来,拇指碾过我唇瓣,笑得痛快。
「江芝珩,我用一身军功换你做我的奴隶,你可高兴?」
16
涂州路途遥远,即便最勇猛的将士也得骑马前行。
徐显偏偏要我跟在行军后头,靠一双腿生生走过去。
褪去锦衣华服换上粗布麻衣,手戴锁链,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当年破庙里的孩子已经长大,有位成了徐显的副将。
见到我这般,许是怕我无聊,倒特地从马上下来,同我讲涂州的事。
「老大在那边也有个马场,殿下送的马老大宝贝得紧,从来不舍得骑。」
「老大在那边一个女人也没有,外头说他跟余姑娘有什么都是瞎扯的。」
「一听说皇帝老头想送你去蛮夷和亲,在战场上杀了三天都没合眼。」
「小七,你若再说没用的,就把所有将士的铠甲擦一遍。」前头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徐显的侧脸。
小七闭上嘴,跑远了。
我顺势坐倒在地,装模作样地惊呼:「徐显,我脚疼。」
刚走没几步的大军停下,前头帘子悄悄开了点小缝。
缝隙合上,马车里的人告诉我:「你不妨回头看看,我们才走了多远。」
身后城门映入眼帘,也不过几丈距离。
我只能悻悻起身,硬着头皮接着前行。
没走几步,大军又停下。
小七嬉皮笑脸地招呼我过去。
「殿下,老大说他那马车有点脏,让你上去收拾下。」
17
徐显竟真的要我做马奴。
涂州城门一开,他便立刻让人将我扔去山郊的马场。
他的马生了许多小马驹,有几匹正在学着站立。
我绕了一圈并未看见千里马,有双手拍拍我的肩。
还以为是徐显,没想到竟是余桥。
她较从前变了许多,整个人沉稳内敛,像是脱胎换骨那般,不再张牙舞爪看谁都低人一等。
听说她父亲本意辞官,却被派来徐州做太守,当时在京中有不少人都说她同顾长月和离后搭上了徐显,二人暗生情愫。
她告诉我:「那匹马已被顾长月牵走了。」
我这才放心下来,她又拉住我的手臂劝告:「殿下,此次离京便永不要回去,无论发生什么。」
若不是完全不同的脸,她那神情我差点以为是那卖栀子手钏的姐姐。
「我是看在你是顾长月唯一亲人的份上才告诉你的。」
见我没放在心上,她手心力道又加重许多:「若你离了涂州会死。」
18
来到涂州快一月,徐显像是人间蒸发了般,从未露过面。
十五那天,我偷偷溜到街上放孔明灯。
儿童嬉笑奔走,小贩吆喝,涂州热闹祥和,同冷冰冰的京中天差地别。
见我自己,有位男子跑来搭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竟要将绣了样式的荷包交与我。
推搡间一道马蹄嘶鸣横亘在我们之间。
只感觉耳边刮过呼呼狂风,刹那间的功夫便被人扔在马上。
街景晕了色,马蹄飞驰,腰间还留着那人手臂的余力。
徐显在风中侧头:「若不抓紧,一会被甩下去我可不救你。」
我这才攥紧他衣角,贴他近了些。
徐显在一处山巅将我放下,空中明月高悬,底下是整个涂州的风貌。
点点莹光,从下头房屋街角处冉冉升起,点亮整片夜空如星河。
徐显冷哼:「若我再晚来一会,你怕不是要拿了旁人的荷包嫁给他人做老婆了。」
他脸色苍白,额角添了疤。
我伸手去碰,却被他侧脸躲开。
良久,他又说:「看来殿下很闲还有工夫乱跑,不如每日在替将士洗衣好了。」
19
隔日,脏衣便堆满马场。
我白日喂马,到了晚上再开始洗衣。
从前没做过这种事,只觉得每洗一件都难如登天。
凉水刺骨,我的手泡到颤抖。
没想到,干了不到两日。
徐显又怒气冲冲跑来,脸色较前日更加苍白,一脚踢翻水盆,水花落得到处都是。
他将我拉起来,气急败坏。
「要你干你就干,怎么从前没见你这么听话。」
我将红肿的双手递到他眼前。
「徐显,我手疼。」
傍晚,小七就领着一帮奴仆急匆匆赶来,将那堆脏衣原封不动抱了回去。
见到我,他将一瓶上药递到我手。
「殿下,老大前些日子带人清除蛮夷余孽,肩膀受了伤,这会儿在府上沐浴,要你去伺候。」
我这才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和那日骑马不自觉护住的手臂。
思衬片刻,我终是将那药还给了小七,想着同他少些瓜葛。
小七却一改往日,极严肃地叫住我。
「殿下,您和顾大人既然已经拉老大入了这趟浑水,竟是连点甜头都不肯给他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您那匹马,带回的私兵可不少,如今可都编入这涂州城内了,您将老大赶到涂州,利用他做这枚棋子,老大认了,可殿下不能觉得是老大该认。」
他又重新将药塞回我手上,语气威胁。
「毕竟这可是谋反。」
20
徐显在水中阖眸。
听见有人来,他抬起臂膀示意:「添水。」
我扫到他左肩的伤,眼神却在他右肩顿住。
水桶哗地落地,整个人定在原地。
他不悦皱眉,睁眼见我也是一惊。
「谁让你来的,小七呢?」
却又顺着我的视线侧目,猛地用手掌盖住右肩。
五指下是一片狰狞的疤痕,疤痕上又烙了崭新的字。
比从前的更大更清晰,已经融进肉里。
见他难堪的神色,我终是情绪难抑,崩溃大哭。
「我已抹去印记!抹去你的奴籍!你为何又偏偏!」
他垂眸,反复抚摸肩上的「珩」字:「是你说这是珍贵的意思,江芝珩你不能一边觉得我珍贵,一边又丢弃我。」
「我气了你很久,可你今天站在这儿哭,我竟觉得都无所谓了。」
他将我拉进水中,吻掉泪水,眸子像星河一般亮堂:「江芝珩,你能不能别哭了。」
「可我在利用你。」我掩住面,无颜看他,「打我一开始去奴市便为寻个会武的好苗子,无背景,无父母,好安插涂州做我吞掉私兵的棋子。」
「我故意要你爱我,故意抛弃你,我在利用你谋反!徐显!这可是谋反!」
他听完异常平静,只轻轻将头埋进我颈间。
「行啊江芝珩,我给你利用。」
21
皇帝病危,京中传来圣旨。
说是命悬一线之际,想起最疼爱的我,心中有愧,要我回京伺候。
顾长月传书给我,让徐显率军进京,他们里应外合取了皇帝首级。
至于我老实待在涂州,静候佳音。
我知他是怕事有偏差想保全我。
可我早不是那个皱眉厌学的阿芝了,他也不再是拿着戒尺意气风发的子衡哥哥。
英勇侯府的覆灭,让我们都被迫成长。
如今,我亦何尝不想保全他,我亦何尝没有要保全的人?
我撕了那封传书,接下了圣旨。
我要回京,我要做回朝阳公主。
22
我同徐显说,太想念春雨。
可回了宫,却并未见到春雨。
问遍了宫嫔都说不认识这个人。
我在皇爷爷榻前伺候,问他春雨的事。
他却皱眉问我:「春雨是谁?」
这阵子喝了太医院的药方,他精神恢复了不少,不似圣旨说的病入膏肓。
「就是孙女的侍女啊,当时皇爷爷将她要进了宫,可还记得?」
我撂下药碗,有些焦急:「孙女想将她要回来。」
「这宫中婢女何其多,你若是缺人伺候,随便要走一个便是。」
喝完了药,他摆手赶我:「一个上我榻的婢女而已,有什么重要的。」
我让公公去查,却查出春雨死了的消息。
我问尸体在哪,他却告诉我,皇帝得了两条烈犬,尸体喂狗了。
找来找去,也只找到她带过的一枚发簪,是她及笄那年我送她的。
那天我没哭,只是笑着将那枚发簪别在头上。
我将公公扶起,温声细语地:「最近皇爷爷精神好了不少,是哪位太医诊治的?本公主要赏。」
太医笑着前来领赏,我拔起发簪插入他脖颈,手起簪落,血溅当场。
便是他同皇爷爷说,他的病需少女心头血喂养,他们才杀了春雨。
婢女们瑟瑟发抖伏在地上,我捻起药方:「这方子有毒,从今天起皇爷爷一日三餐所服补药皆经我手,违者诛之。」
23
换了我的方子,皇爷爷日渐昏睡,我封锁消息,凡是报信的奴婢皆被我抓住喂犬。
宫中人都说我疯了,顾长月找到我,要我回涂州。
我挣开他的手:「兄长要带兵逼宫,只会死更多人,而如今只需我一人,便能要了他的命!」
「这皇位兄长想谁来坐?是旁人?还是兄长自己?」我歪头看他,「诏书我已拟好,只要兄长说一个名字,我定让他亲手写上去!」
「阿芝,若被人发现你将背上千古骂名。」
「居上位者,谋事不谋名!」
「这个国家战事不断,百姓食不果腹,忠臣含冤而死,当权者奢靡享乐视人命如草芥,即便是我至亲,天不杀他,我杀。」我按住顾长月的肩,「他昨日清醒时,竟要将我那远在寒北的父亲诏回来,继承他的位子,我们没时间了,兄长。」
24
我没告诉顾长月。
皇爷爷心思缜密,我递给他的药,他定要我尝过才肯喝。
我体内的毒同他差不了多少。
千古骂名?怎么会?
世人只会说朝阳公主孝悌忠信,为侍奉先帝操劳而死。
我拐入屋内,皇爷爷面露枯槁,正伸手去够桌边的水。
「好阿芝,给爷爷递口水。」
我拿起水杯,放在他指尖前头,多一寸拿不住,少一寸碰不到。
「皇爷爷,你若是想喝,便先把这诏书写了。」
「写谁?你的父亲?」他眼球浑浊,声音嘶哑。
「当然不是,写我二叔怎么样?」
「不可!」
他咳出好大口血:「他是顾长月的傀儡!那个贼子!」
「我当然知道。」我把住他的手,用力在诏书写下二叔的名字,在皇爷爷震惊的眼神中告诉他:「因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25
地节六十六年秋,我拿着诏书,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念先帝遗诏,传位二皇子。
徐显在下头看着我,腰间別着我临走时他抢下的玉佩。
他冲我笑,用口型同我讲:「都结束了,江芝珩。」
我落下泪来,咽下喉间血腥,朝他点头。
竟真心庆幸,那日涂州一别,他拉住我,说如今他已不是卑贱马奴,而我已恢复公主身份。
我们皆为天上云,他是否有资格伴我一生,我那时回绝了他。
还好回绝了他,还好我从未说过一字爱他,不然给了他承诺,岂不是食言?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何母亲总是对我惜字如金,一句话也不为我留。
便是少些遐想,少些盼头,少些回忆,便少些痛苦。
徐显,若有下辈子。
也千万别再遇见我,遇见我这般自私的人。
26
番外
徐显幼时,曾快饿死在街角雪地。
是一双绣了金丝的鞋履踩住他衣角,弯腰将一屉包子给了他。
他用尽力气抬眼,看见一张娇俏的脸。
明眸皓齿,比城外庙中的神女还要亮眼。
怕他冷,又将厚实的狐毛斗篷盖在他身上,斗篷上是幽幽栀子香。
他艰难伸手也只触到她鞋尖:「你叫什么?」
「江芝珩。」她眨眨眼,「我这「珩」字是珍贵的意思。」
这名字,他一记就是好多年。
她总觉得他爱上她,是她刻意为之。
却不知,自己被她买了去,是他先下手为强。
连肩膀上的刺字,也是心甘情愿。
他们之间,若论爱,那他的那份要比她的「刻意为之」早上好多年。
在笼中与虎搏命的少年再到以一杀十的将军。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渴望着到她身前。
他攒下累累军功,换下一封带她到涂州的圣旨,是不忍她远去极北。
那样冷的天气,她又那样娇贵,如何受得住。
却不承想,她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坚韧。
竟能为了家国事,灌下毒药,五脏俱蚀付出生命也不惜。
她阖眸那天,倒在顾长月怀中,手中握着春雨的发簪,交代了许多事。
交代了要顾长月同余桥重归于好, 交代要把自己葬在哪,穿哪一件衣服,甚至惦念了那几匹小马。
唯独不交代他。
他站在角落,像是再一次被她厌弃, 不敢上前。
却忽然听她叫他:「徐显, 你能抬起头吗?我想再看看你。」
她的声音很轻, 仿佛来一阵风便会吹走。
徐显上前一步,蹲下去握她的手。
可刚碰到指尖,那双曾在雪地中替他披上狐裘, 曾在他右肩刺字教他养马的手,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去。
任他如何叫喊, 也了无生机。
他的江芝珩,不在了。
顾长月说,她留了封信给他。
二十余封。
要他每年打开一封,若是哪年不想记起她便在那年把余下的都扔了。
若不是他忘不掉,备受煎熬, 便每一年读一封, 至少还能伴他二十年。
徐显打开了第一封。
番外——江芝珩写给徐显的第一封信
徐显, 见字如面。
我写下这封信时,窗外景色正好,如今入了秋, 外头梧桐叶子金黄一片漂亮极了。
你读到这一定笑不出来, 也不知我的遗容是否可怖,你可千万不要怕。
我本来什么不想给你留,不想同你交代任何话。
可转念一想, 我母亲走时大概就是这种想法, 她觉得这般做我会少些痛苦, 却不知折磨了我好多年。
我不要痛苦,所以给你留了好多话。
你不要替我惋惜,我这一生, 过得锦衣玉食, 吃穿用度无不靠百姓供养, 却不知他们每时都在水深火热当中。
你和兄长本打算带兵逼宫,可我又想, 若要开战,那些士兵的命也是万分珍贵的。
他的尖刀可以对向倭寇,敌人, 若对准不仁的君主岂不是浪费。
所以我来,该由我来。
我不后悔, 甚至觉得这样做,也真的对得起我名字中的「珩」字。
为家为国,我的命才算珍贵。
你该替我高兴。
徐显,我知你有抱负,驻守边疆, 百次冲锋百次不曾退却。
而我的兄长, 亦是才学斐然,纵万难加也不改志的好官。
有你们,我才放心。
另外, 告诉你个秘密。
那日奴市我选你,也不全因你能打,更多的是你的眉眼。
我看一眼便觉得欢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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