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了民国大户人家刚被寻回的真千金。

家中已经有一位养育多年的假千金。

然而我被领入家门,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假千金时。

一眼便认出,她是我离世五年的闺蜜。

四目相对,热泪盈眶。

我与她,一同被卷入了时代的洪流。

1

被管家和如今的兄长李常青领入那高门大户时,我的思绪仍在翻滚。

短短几日,我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

我成了当地李家失散多年的千金,依据是脖子上挂的那块玉和手臂上的胎记。

亲人找上门时,我的养父母早已离世,被寄养在亲戚家中,他们巴不得脱手这样一个累赘。

可最重要的是,这是 1931 年的中国,而我的灵魂,来自九十多年后的新中国。

如今我所见的一幕幕,曾经只出现在课本上。

「曦年,」耳边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父亲和母亲都盼着你回家。」

当年李夫人分娩时碰上了动乱,混乱中与同一天分娩的另一位产妇抱错了孩子,抱回家后才发现。

可惜当年混乱中,什么联系方式也没留下,对方后来不知有没有发现孩子抱错。

李家就这样替别人养了十八年女儿。

我随李常青走入了那扇木门内,青绿色的石砖上有些许枯黄落叶。

大厅内站了好几个人,我望过去,尚未来得及区分身份,一位优雅的夫人便大步走来将我拥入怀中。

她声音哽咽:「女儿,我的女儿,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这具身体的母亲抱我抱得很紧,然而我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身后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身上。

熟悉的面容让我恍惚出神。

五年前,我的闺蜜李锦珊意外离世,我亲自将她的遗体送去火化,为她举办了葬礼。

可如今,我在这本不属于我们的年代,看到了和她长得一样的人。

四目相对,我发现她眸光亦在闪烁。

抱着我的妇人终于舍得松开,仔细看我的模样,眼眶又红了。

「曦年,」她唤我的名字,「你受苦了。」

李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生在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锦衣玉食长大。

而原主抱错后待的只是一般人家,记忆中父母待她倒是不错,只是双亲早逝,过得也不好。

这个年代,处处动荡,流离失所。

「母亲。」我唤了她一声。

「哎!」她热泪盈眶地应了声,随后拉着我,向我介绍后面另一位中年男人,「曦年,这是你父亲。」

那位模样庄严的中年男人此刻看着依旧沉稳,但紧抿的唇暴露了他现在的心情。

「父亲。」

他语气平静,道:「回来就好,以后就在家里住。」

这个大厅内还有些其他的李家长辈,母亲领着我认了一圈,最后向我介绍了那位年纪相仿的少女:

「曦年,这是锦珊,日后你们就以姐妹相称。」

抱错孩子,本该交换回去,然而另一对李家父母已经离世,换回去,这位抱错的假千金只能同从前的李曦年一般寄人篱下。

我被找回时,那些亲戚正在为我寻亲家,要将我嫁出去。

好歹养了十八年,李家舍不得将人送回去受苦。

听见「锦珊」二字时,我又愣了一下。

连名字都一样。

这世间的巧合,总不至于都撞在一起。

我就这样被领回了李家,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多说几句。

李常青同我说:「曦年,你莫要怪我们将锦珊留下,她亲生父母不在了,在我们家这么多年,养育的情分是在的。」

「她性格并不骄纵,」李常青说着一顿,「不过你放心,该是你的待遇,不可能比任何人差。」

他没说错,安排给我的房间内,放着不少崭新的衣服首饰,当下最流行的化妆品摆满了桌面。

「我明白的。」我对他说。

我对这个时代还没产生归属感,对这个家自然也是。

但我明白,人和人的情感,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话题。

何况那个李锦珊,光凭这一模一样的长相和名字,我无法对她产生任何反感。

我需要找个机会去验证一下她是不是我认识的李锦珊。

而机会很快就来了。

我打听到她所居住的院子,趁着夜色摸了过来。

月色下,穿着倒大袖套装的李锦珊扎着两边的麻花辫,正对着庭院发呆。

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然要往门口方向走,结果和我不期而遇。

四目相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我不禁觉得眼眶有些温热。

她似乎也愣住。

我们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我细细看着那张脸,就连尴尬时的神色都和我印象中的李锦珊一模一样。

半晌,我试探性开口:「奇变偶不变?」

她脸色终于大变,像是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点般,但还是哽咽地和我对暗号:「符号看象限。」

「真是你啊年年!」李锦珊猛然扑入我怀里,眼泪决堤,「你怎么也来了?」

我抱着她,像是终于在这陌生的时代找到了一些归属般。

我们聊起生离死别后的事,李锦珊说她穿越至今已经五年,五年前她为救落水幼童溺亡。

而这个时代的李锦珊也不慎落水,醒来后这具身体便换了灵魂,而她拥有原主的记忆。

「你呢?为什么……」李锦珊问我。

「珊珊,你知道的,」我轻笑了声,「你走的时候我已经查出肺癌晚期,能再活五年已经很难得了。」

她便不说话了。

当年查出癌症时,李锦珊也哭得稀里哗啦,我还很乐观和她提起以后想要什么类型的葬礼。

我们都是孤儿,李锦珊是我遗嘱上唯一继承人。

命运偏要捉弄人。

李锦珊走在我前头,反而是我继承了她的遗产。

癌症晚期再活五年,也够了,我还祈祷着下辈子能有个健康的身体。

没想到这下辈子来得这么快,反而更像是我俩的上 辈子。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很久后,李锦珊问我。

作为九十多年后的灵魂,我们都看过这个国家崭新繁荣的模样。

只要是稍微熟读历史的人都清楚,1931 年是个什么样的时间节点。

何况,这里是南京。

2

这里不是我们熟知的中国,在这个历史阶段,列强侵略,军阀混战以及民不聊生。

曾经我们光是看着历史资料都难掩愤慨,可如今真正身处这个年代,才恍然感慨人之渺小,时代之动荡。

「年年,我来这里五年了,」李锦珊轻声道,「我试过在报纸上写文章,想要动员更多的人意识到国之危矣,可是用处不大,有人说是喧哗取众,哪怕有人同意我的观点,可真正能有所措施的人太少了,最重要的是,识字的也少。」

「确实有想为民做实事的人,可是年年,不管最初定下的政策初衷是什么,最后都会成为搜刮民脂民膏的恶政。」

这里不仅仅是我们不熟悉的时代,就连执政党都不是我们熟悉的。

李家,我们如今的父亲和兄长,皆从政。

这个年代能够染指政治的女人,太少了。

哪怕是来了五年的她。

「珊珊,现在是五月份了。」我喃喃道。

她也沉默。

再过几个月,会有大事发生。

我与她哪怕并不时时铭记祖国的过往,但基本的大事依旧记得。

凭借这些,独善其身或许不难,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无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来的灾难而无动于衷。

可面对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时代,和平比金子珍贵且难得,百姓们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看见,我和她又能做什么?

得从长计议。

这一晚,我与李锦珊聊了许多。

李家将我领回来后,我如今的母亲每日都会来看我,领我上街逛逛,也给她的好友们介绍我的身份。

约莫半个月后,他们说要为我举办一场回家的欢迎宴会。

届时家中会来不少客人。

我房中添置了不少华丽的服饰,时下最为流行的小洋裙和旗袍都有。

被安排来照顾我的丫鬟青荷道:「小姐,你看那件蓝色的小洋裙,你穿上的话今晚必定成为全场焦点。」

我笑了笑,目光落在另一件深蓝色的旗袍上。

「那件吧,我喜欢旗袍。」

民国在后世是个浪漫与悲情交织的年代,时局动荡,注定了每个人的命运如水上浮萍般,随波逐流,又无计可施。

我作为李家的二小姐被母亲牵着出席。

李锦珊也在身旁,她穿了件淡粉色的旗袍,与我站在一起,倒也真像是一对姐妹。

他人眼中,我与锦珊并不熟悉,甚至她的身份微妙。

我们本应是针锋相对的关系。

为了避免引人猜忌,我和她约定好先演一下不熟。

我如今的父母在众人面前宣布了我的身份,父亲的同僚们皆是恭喜,母亲的那些贵妇人朋友倒是七嘴八舌地关心我的情况。

显然,一个才回来没多久的千金大小姐,或许看着也是配不上这高门大户的。

我对那些来参加宴会的人有些脸盲,后半场便寻个地方坐下,听青荷在耳边给我认人,说哪位是什么夫人和什么少爷小姐的。

这是我母亲交给她的任务。

然而大厅内蓦地有些骚乱,我望过去,看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似乎醉酒上头,在耍酒疯,而他耍酒疯的对象,正是李锦珊。

「?」

我猛然站起:「青荷,那是谁?」

青荷看过去,蓦地有些支支吾吾:「小姐,那是大小姐的未婚夫,徐家的二公子徐牧川,今年留洋归来的。」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支支吾吾,毕竟按道理,两家结亲,自然是冲门当户对去的,如果没有抱错的乌龙,那应该是我如今的未婚夫才对。

3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然是封建糟粕,」那位年轻男子喝醉了酒,话倒是说得慷慨激昂,「如今是新时代新思想,我们难道不应与时俱进吗?」

「你们李家,一个被养在深院中被规训的旧时代女子,还是养女,一个刚被接回来的乡野村姑,与我如何相配?」

「我徐牧川,日后要寻一位真心相爱的女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这番话,说得现场一些年轻人心头一热。

却没注意到自家脸色难看的长辈。

李锦珊看向这位所谓未婚夫的神色很是一言难尽,我了解她,表面端庄,内心已经问候对方很多遍了。

「混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终于,有人开口训斥道,「别喝酒了就乱发酒疯,快给锦珊道歉!」

上前训斥的是徐牧川的母亲,她先是说完这句话,又对李锦珊道:「锦珊,牧川只是喝多了,你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谁知,话音落下,那位徐二公子又继续哽着脖子道:

「母亲,我没喝醉,您要是不同意我与她退婚,我明日就登报与她解除婚约!」

登报。

这个年代对女子苛刻至极,若是退婚,旁人只会觉得女方德行有亏,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女子,怕是能要她的命。

「牧川。」一道清润的男声伴随着轮椅声响起。

原本神气的徐牧川就像是泄气了般。

我看到穿着一身灰色长褂的男子,面容清隽,与徐牧川有三分相似。

「他是谁?」我问。

「徐家的大公子,徐霁越,」青荷说着也有些唏嘘,「原本李家与徐家的婚约应当是徐大公子履行的,但他从前为了救弟弟摔坏了腿,只能坐轮椅上,这婚约才落在他弟弟身上。」

「这结亲,只要是两家的人就可以吗?」

青荷点点头:「这婚事是徐家老爷子在世时定下的,当时老爷和夫人还没生孩子呢,若是他们徐家有女儿,和咱大少爷结亲也可以的。」

「……」

我沉默了一下。

轮椅上的男子对弟弟道:「牧川,给李小姐道歉。」

「哥,我不……」

话音未落,徐霁越的语气严厉了些:「徐牧川,家里送你去留洋,就是让你回来高高在上地欺负女子的吗?」

「满嘴新思想和自由,靠嘴说的还是靠欺负女子体现出来的?」

徐牧川张张嘴,想说句什么,却在触及到亲哥神色时败下阵来。

「道歉。」徐霁越轻声道。

这话之后,徐牧川只能垂头丧气给李锦珊道歉。

周围的人群窃窃私语,我听见有人说:「徐大公子真是风度翩翩,若不是腿脚……我都想让母亲去提亲。」

「青荷,这位徐大公子,还没娶妻吗?」

青荷小声道:「小姐,徐大公子这腿要娶妻确实有些难吧。」

我转身看到李常青也看着这边,神色难看,大概若不是顾及两家交情,徐牧川别想全须全尾离开。

这场热闹持续着,结束后,我打发了青荷去收拾一下东西,便往李锦珊的院子走。

刚好碰见她换了身男装,蒙着脸翻墙。

「珊珊,你干嘛去?」

李锦珊回头发现是我,松了一口气:「我听说徐牧川今晚约人去了酒馆,我去蹲他,揍他一顿。」

「……」

就知道她刚刚忍得很辛苦。

「那我和你一起?」

「别了,你身体不好,实在想帮忙,给我在家打打掩护。」

李锦珊总忘了,我现在这具身体无病无痛,很健康。

「那你小心点。」

李锦珊给我回复了个「OK」的手势,一下子便翻墙消失在夜幕当中。

我没有很担心她,毕竟前世她是专业格斗选手。

徐牧川那种斯斯文文的男人,她一个打十个,祝他好运。

4

徐牧川清晨被人在小巷中发现的新闻被传满大街小巷,他鼻青脸肿的照片还刊登在报纸上。

当时我们一家五口正在用早餐。

李常青看着报纸上的内容笑了声:「该!」

只是笑完后他狐疑的目光扫过桌上所有人,先是落在李锦珊身上,片刻后转移,看向自己的父母。

「父亲,母亲,不能是你们雇人打的吧?」

平日里德高望重的父亲看了儿子一眼,说了一句「胡说八道」便没下文了。

我和李锦珊心照不宣地低头吃东西。

李常青这时候来了句:「父亲,母亲,我看这门亲事再坚持下去也无意义,要不退了?」

「亲事是你爷爷定下的,哪有说退就退的道理?」父亲道,「退了你让外人怎么看你妹妹?」

这年头,一户人家有女儿退亲,甚至还会影响另一个女儿的名声。

母亲也跟着道:「若是霁越那孩子没出事,他倒是个不错的,牧川从前看着也还行……」

「就是喝洋墨水给他脑子都喝坏了!」李常青哼了声。

李锦珊在这时候开口:「父亲,母亲,这门亲事不如就退了吧,旁人的眼光其实并不重要。」

婚姻重要,但自由更重要。

「锦珊,此事还有商量的地步,贸然退婚,亦不成体统。」我们的父亲说。

他瞧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早饭后我寻了个机会问李常青:「哥,这门亲事为何不能退?」

李常青转身看我,道:「曦年,这不用你来操心。」

「我就问问。」

他见我实在好奇,思索了一下,还是开口为我解惑道:

「我们李家与徐家向来是同一阵线的,结亲也算是联盟的一种方式,近来时局不稳,若是贸然退亲,两家生出嫌隙,容易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这个时代,不仅有外敌,还有内忧。

傍晚,鼻青脸肿的徐牧川被他哥领着来上门道歉。

现在倒是酒醒了,只是也没有昨晚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凑了个热闹,之后李锦珊被安排着和徐牧川单独聊聊,我有点担心她没忍住又揍人家一顿。

想去看看时,结果路上碰见了在院中看锦鲤的徐霁越。

他身上依旧是长褂,不过今日是蓝色的,眉眼间中的俊朗不用多说,很符合我对民国翩翩公子的想象。

但也正如他人惋惜的那样,他坐在轮椅上。

「李二小姐,」他也发现我了,缓缓转过来道,「你好。」

我只能和他打声招呼:「徐公子。」

本来这声招呼后,我就应该继续去找李锦珊,但对他们二人的去向没有头绪,于是问了句:「徐公子,你知道我姐姐去哪儿了吗?」

李锦珊现在名义上是我姐姐。

「和我弟弟一同出门了,」徐霁越道,「我母亲出门前叮嘱过,让牧川邀请李大小姐去逛逛。」

出门了啊。

我默了一下,在心里为徐牧川点了根蜡烛。

「你有急事找李大小姐吗?」徐霁越蓦地问。

「没有。」我回答道。

我与这位风度翩翩的徐公子只能算是陌生人,但他算是这个时代的人,我难免生出些好奇心。

我想同他聊聊。

「徐公子昨晚教训弟弟说的话很是动听。」我夸了他一句。

徐霁越默了一下,半晌后来了句:「让二小姐见笑了。」

「昨晚牧川醉酒胡言乱语坏了二小姐的宴会,我替他向你道歉。」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那小子损人的时候好像连我一块儿损了。

「听闻二小姐归家不久,还没来得及亲自对你说一声恭喜。」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看着像是个讲道理的人。

「你弟弟和我姐姐的婚约,不能退吗?」我问他,「我听闻徐二公子有喜欢的人,是和他一起留学的女同学。」

徐霁越露出了抱歉的神色:「两家的婚约牵扯甚多,不是说退便能退的。」

「那能换人吗?」

他更抱歉了:「我们徐家日后能够撑起门楣的估计只有牧川。」

言下之意,他们家没更好的人能挑了。

「不能换你吗?」我又问。

他垂眸看了下自己的腿,又笑了:「二小姐,你看我这双腿,如何能配得起你的姐姐?」

「我的意思是,换我和你。」

徐霁越闻言愣住。

5

我的话让那位清风霁月的徐大公子陷入了片刻错愕,之后他便劝我,三思而后行。

「二小姐,婚姻对女子而言格外重要,你不可草率,」徐霁越说,「徐某绝对不是可托付之人。」

我其实不需要考虑他能不能托付。

「本来若没有那些阴差阳错的事,定下婚事的人是不是应该是我们?」我反问道。

徐霁越又愣住,片刻后我看见他耳后似乎红了些。

「二小姐,此话不可乱讲,对你名声不好。」

我看着他,觉得这事似乎也有商量的余地,于是接着道:

「既然两家婚约不可退,那你我成亲和他们成亲不也是一样的吗?我觉得你人很好,这样你弟弟和我姐姐也不必强凑一对怨侣,不是吗?」

「还是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不知在这个时代,含蓄到夸一个人好有时候也能代表对他有意。

徐霁越似乎没怎么应付过这种场面,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说他一个坐轮椅的,万万不能耽误我。

还挺纯情。

于是我去和父母说,我心悦徐霁越,问能不能将亲事换给我。

此话一出,全家都炸了。

李常青盯着我半晌,大概怀疑我脑子有病:「李曦年,徐霁越人不错我承认,但他腿脚不行,你嫁过去打算伺候他一辈子吗?」

「曦年,那霁越生得好看不假,若他腿脚没问题便算了,可这般,你怎么能嫁?」我母亲要哭了。

我父亲蹙眉沉默不语。

李锦珊难得不维持她的淑女形象,抱胸看着我,似乎想看穿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拿出了今日的报纸,指着上面道:「可是那徐牧川公然和女同学出双入对,不知在打谁的脸,他身体健全,脑子可不见得。」

我刚回家不久,他们不了解我的性情,听我说这句话,不由得也沉默了一下。

徐牧川那小子看着脑子确实不怎么好。

我的母亲愣神片刻,道:「那你也不能随便嫁人啊。」

他们刚寻回这个亲生女儿,原本是打算让我在家中多留两年的。

可是,没有时间了。

私底下,李锦珊捏着我的脸揉搓了好几下:「你疯了?就算我要和徐牧川退婚,也用不着你牺牲自己吧?」

「珊珊,」我嘟囔道,「徐家官场上以后得由徐牧川来,但他们家还开着医院,做药品的生意,这些是由徐霁越管的。」

药品对战争有多重要,不必多说。

李锦珊松开我,沉思片刻:「不行,要不还是我去嫁吧。」

「你专业又不对口,别闹。」

从前,我们在福利院被不同的家庭领养。

巧合的是,两家都是同一处的人,李锦珊小学被亲戚看中去练格斗了,而收养我的家庭,是个中医世家。

我的养父母中年失独,从福利院领养了我,所有的医术也传授给我。

高考填报专业时,二老为了我的就业问题,让我填了麻醉学。

可惜他们没活到我大学毕业,不过也省得后来他们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我还是坚持要嫁徐霁越。

6

「女追男隔层纱」这句话在徐霁越身上适用,他说了很多劝退我的话,但我腿脚方便,去找他是很简单的事。

但徐家那边本来就为大儿子的婚事头疼,我愿意上赶着,徐夫人就差亲亲热热喊我一声女儿了。

徐霁越点头那一日,我从花店买了束洋桔梗送给他。

徐大公子看着花束,又脸红了。

他意料之外地脸皮薄,问了我一句:「二小姐,你究竟心悦徐某什么?」

我撑着脸看他:「没人夸过你生得好看吗?」

「长相、谈吐、温柔,」我掰着手指数了一下,最后很真诚来了句,「你还有钱。」

「虽然腿脚确实不便,但我能接受。」

他又不说话了。

我没骗他,夸的都是我认为的优点。

因为我的坚持,这门亲事最后还是定下了,李锦珊和徐牧川也正式解除婚约。

外面传闻,李家看不上刚接回来的亲生女儿,送我送去讨好徐家大公子。

这离谱到我都觉得有点对不起李家人。

定亲之后,我就更有理由往外跑了。

徐霁越每日会为我留出一点时间来,陪未婚妻用餐。

外面的时局愈发动荡了。

街上似乎时时能看到一些悲剧的缩影,黄包车在整座城内走走停停,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有人口贩卖,也有赌博、大烟,也有各种冲突。

人命在这个年代格外不值钱。

内忧外患的国情,让人束手无策。

「曦年。」徐霁越一声将我唤回神。

定亲后,我们便直呼彼此的名字了。

「近日外面不太平,平时不用再跑来找我,多在家中待着。」

「好。」

这种不平,似乎像一层厚重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睁眼看不见前程。

父亲和兄长每日看着报纸叹气。

而我与李锦珊也着急,但无可奈何。

九月份,东北事变的消息还是传来。

李常青看着那份报纸,猛然拍桌,站起来问:

「父亲,这怎么可以不抵抗!东北全境沦陷之日,我等皆是唇亡齿寒之辈!」

「攘外必须安内?难不成杀自己的同胞比驱赶侵略者更重要吗?」

我们的父亲沉默半晌,最后才开口来了句:「常青,此话不要再讲。」

政策之下,他们全然成了无能为力之人。

报纸上、街道上都是抗议的声音。

李锦珊和我看着那些走动的人群,心中愤慨难挡。

历史的长河里,这段岁月的艰难几乎字字泣血地记载下来,岂是我和她可以轻易影响的。

可亲眼见证这一切,还是让人忍不住生出一股无力感。

我问她:「人联系上了吗?」

李锦珊轻声回道:「联系上了,但要将东西送过去不容易。」

她来了几年,也偷偷拿着自己作为李家小姐的私房钱去做了些生意,接触到了不少人。

一开始我还惊讶于她的富有,后来得知李锦珊将钱都用在别处时也不惊讶。

从我们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就被裹入了时代洪流中,不可能只是旁观者。

7

我和徐霁越的婚礼在冬天举行。

按照旁人的说法,我不嫌他是个坐轮椅的,他也不嫌我是没见识的土包子。

订婚之后,我对徐家的医院和药品生意表现出兴趣,徐霁越便带我接触到了一些,发现我在医学上有些天赋,他说婚后会让我继续接触这些。

他不知道的是,这并非是我的天赋,而是曾经长达十几年的耳濡目染,以及几年的大学学习造就的一个李曦年。

在这个年代,我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从前的经历。

略懂医术,多少能尽些微薄之力。

大概是因为我从前夸他有钱,徐霁越给我塞了不少彩礼,加上李家给的各种嫁妆,结一次婚,让我体会到了暴富的滋味。

新婚夜,徐霁越被人推着进来,我看见他似乎因醉酒而有些薄粉的脸颊。

之后房内就只剩下我和他了。

婚前他和我商量,若一年之后我后悔了,他会与我离婚。

也就是说,一年内,我们不行夫妻之事。

我当然求之不得。

我对徐霁越有好感,但接近他确实是因为有所图谋。

徐霁越说:「曦年,今晚你睡床,我等下去隔壁睡。」

「不用,」我说,「既是夫妻,便没有分房睡的道理,难不成你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刚结婚便分房睡,旁人会怎么看待我?」

徐霁越:「……」

我接着说:「床挺大的,可以一起睡。」

他:「男女授受不亲。」

「我们是夫妻。」

不过我随即又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句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

好歹现在是夫妻了,我看着他欲言又止:「我有个不情之请……」

徐霁越:「但说无妨。」

「能不能……」我稍微顿了一下,「看看腿?」

「……」

我对徐霁越腿上的问题好奇已久,但婚前我总不好贸然让人家给我看,这会儿婚后了总能试着看看吧。

但他表现得好像贞洁烈男,又羞又恼的。

我解释道:「我近来看了些医书,是针灸之术,想看看对你有没有用。」

徐霁越:「……从前很多大夫都来看过,无济于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让我看看嘛。」我对他说。

我养父之前那个中医馆,可是真的出过奇迹的,他给两个瘫痪多年的病人扎得站了起来。

我好歹深得他真传。

在我上手去碰徐霁越衣服时,他耳朵红得能滴血,嘴里念叨着「男女授受不亲」。

我说:「大夫眼里哪有男女之分?何况你我是夫妻,我看看怎么了?」

他震惊地看着我。

仿佛我是什么婚后原形毕露的无礼之人。

我不知道晚上婚房外其实有人守着或者路过,我专注扒徐霁越的裤子,而他含羞带怯半推半就的动静也让外面的人听了去。

翌日醒来时,徐霁越已经不在床上,他昨晚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躺下睡觉时背对着我,不肯说话了。

我出门准备去给徐夫人,也就是我如今的婆婆敬个茶,碰见徐家的佣人都用一种极其敬畏的眼神看我。

「青荷,他们为什么这样看我啊?」

青荷:「……」

小姑娘羞怯地低下头来。

见到了我如今的婆婆,她用一种很欣慰的目光看着我:

「曦年,我就知道只有你这样的性子才和我们霁越最为相配。」

她说着说着,目光又温和地落在我肚子上。

「?」

中午,和徐霁越用餐时我才明白来龙去脉,在餐桌前笑得肚子都疼了。

「所以,他们都以为我将你霸王硬上弓了哈哈哈哈哈……」

徐霁越:「……」

他努力维持了沉稳的模样:「你……姑娘家家,说话注意些。」

我逗他:「我不注意又如何?」

横竖木已成舟,这门亲事他退不得了。

8

成为徐霁越的妻子后,我名正言顺地掺和起他家的生意。

不管是医院还是做药品生意的医馆和工厂,我都学着去管一下。

徐家人大概觉得嫁进来的媳妇也是徐家人,我帮忙管着很正常。

晚上我照常去研究徐霁越的腿。

徐霁越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他的腿其实挺修长匀称的,就是每次都很害羞,我忍不住多逗他一下。

他并非是天生站不起来的,当初为了救弟弟摔坏了腿,徐牧川这些年大概对此怀有愧疚,所以一直对徐霁越言听计从。

徐霁越此人也够胡闹,他真敢让我在他腿上扎针。

哪怕在他认知里,我对医术应该只是半知不解而已。

他比我还胡闹。

我起码对自己的医术有数。

这个冬天,南京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覆盖了多少人的尸体,美丽又残忍。

徐家出资去为难民修建临时避风所,捐了不少物资,但大家都明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这个国家的贫富差距之大,短时间无法解决。

这也不是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若不是时势紧迫,我也不知自己在经商方面竟然还有点天赋,徐霁越是个很好的老师。

但出于徐家和李家的立场,我做的事必须瞒着他。

过了年,我领着徐霁越回了趟娘家。

徐霁越和我父兄说话时,我去了李锦珊房间。

「珊珊,你近来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李锦珊在金陵大学里筹划了几次上街起义,被父亲关在家里了。

「年年,总得有人出来做这个出头鸟,我的话,旁人还会因为我的身份有所顾忌。」

我总觉得她的做法冒进,万一哪天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可这个年代,不冒进的话,谁来聆听国人的声音?

我同她说了会儿话,李锦珊的丫鬟就来禀告说,徐牧川来了。

「徐牧川?」我愣了一下。

李锦珊扯了一下唇角:「神经病一个。」

一些很戏剧性的转折,徐二公子和李锦珊成功退亲后,陡然发现前未婚妻不仅不是自己印象中那种深院养出来的女子,还进步、独立,谈吐间大方得体,甚至走在许多男子前头。

他后悔了。

没几日,我便看到徐牧川来找他哥,我走过去时正好听见徐霁越训斥道:

「混账,当初是你要退亲的,如今徐李两家的亲事已经履行,你想挽回便挽回吗?」

徐牧川:「哥我知道错了,可若是连你都不帮我,我也没办法了。」

「不帮,」徐霁越在这件事上选择袖手旁观,「你若有本事获得人家芳心,我可以劝说母亲上门为你提亲,如今人家对你无意,你让你哥去做恶人吗?」

「哥,你不能自己娶妻了就不管我了,」徐牧川猛然道,「你是不是怕惹大嫂生气?她那样凶悍的女子,婚后肯定欺负你……」

「徐牧川,再胡说八道就从我这里滚出去。」徐霁越轻声道。

我在徐家人眼里的形象还算彪悍,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造成的误会,徐牧川更是觉得他柔弱不能自理的兄长与我结婚后过的都是苦日子。

「这不二弟嘛?」我终于开口打破了兄弟二人议事的氛围,走过去,慢条斯理伸手摸摸我那坐轮椅的丈夫的脸,抬眸挑衅徐牧川,「二弟对我们夫妻二人相处之道怕是有颇多误会,要不留下来看看?」

「你――」徐牧川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愤然走了。

我缩回摸脸的手,徐霁越却笑了:「我知你不喜牧川,他确实年轻气盛,也确实需要点教训。」

「反正你不许帮着他骚扰我姐姐。」

反正都说我凶悍了,坐实一下又如何。

徐霁越笑着说好,不过又问起来另一个问题:

「你与李大小姐虽说是一家人,但认识没多久,我怎么感觉你与她的关系比与其他人要好些?」

「你不懂,」我和他说,「有的人你看她第一眼,就会觉得一见如故的。」

9

年后,东北全境沦陷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我不意外。

但依旧痛心。

个人的力量对比之下还是渺小,改变不了什么。

报纸上刊登的内容使人触目惊心,我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醒来时发现自己满脸泪水靠在徐霁越怀里,将他的胸膛前衣襟也哭湿了。

徐霁越拍着我的背,问我:「曦年,你梦见什么了?」

我不知怎么和他说,难不成要告诉他,我们离一场浩大的灾难仅有几年光阴了吗?

不,没有几年了,我们正在经历这场全民族的灾难。

32 年夏天,李锦珊给全家人留下一封信后离开了南京,她也单独给我留了一封信,说要去为前线尽一份绵薄之力,并且在信中嘱咐,让我务必在那一年来临前和全家人一起离开南京。

她见不得这满目疮痍的国家,也无法在这种境况下继续当温室中的花朵。

唯一放不下的,是我和这些年的亲人。

她私心希望我们平安。

全家人急得出城寻她,而李锦珊就犹如一粒沙跃入海中,再也不见踪影,只有我偶尔能收到她的来信或者一通电话。

我不知徐牧川受了什么刺激,在李锦珊离开后半年,闹着要去参军。

我的婆婆哭得满脸泪水,近乎哀求地让儿子留下,这世道,参军便是九死一生。

徐牧川说:「母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世道如此,我们的富贵安稳又还能有几年?」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家。

偌大的徐家,最后守着的还是只有坐在轮椅上的徐霁越,他亲自送着弟弟出门,我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那日回来后,他沉默了许多。

秋天的某个晚上,我在书房里看着账本,忽而听见外面「哐当」一声,闻声跑出去看了一眼,看到了扶着墙艰难站起来却一脸惊喜的徐霁越。

我并不意外。

我的医术其实重新开一个医馆也足够,不过在这里并无传承,也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

徐霁越之前纵容我在他身上扎针,也喝我偷偷煮的那些苦汤药,他能站起来还得是因为他纵容我的胡闹。

「曦年,我、我是不是要好了?」

我走过去继续将他扶回轮椅上,轻声道:「不要着急。」

徐霁越嘴上说着不急,但我总逮到他偷偷尝试走路,他这种恢复阶段,腿部总会伴随着各种疼痛,偏偏他像是很享受这样的疼痛般。

徐夫人,我的婆婆,她不知道我偷偷给徐霁越治腿,得知儿子能站起来后欢天喜地,热泪盈眶握着我的手说我是徐霁越的福星。

其实也是应该的,我利用了他们家,确实应该为他们做点事。

时间还是太紧迫了。

我拼命地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那个既定的结局。

然而事实就是,我没办法阻止战争的发生,也没办法因为先知而做出更好的措施去避免这一切,强大的敌人和动荡的国家,一人之力,轻如鸿毛。

李锦珊或许比我更早意识到这点,所以她决定去成为星星之火中的那点星火。

要抵挡住外敌入侵,需要军队、武器、粮食、药品,所有的一切都和钱脱不开干系,我很难在几年时间内成为富可敌国的存在。

不是谁都有本事成为军阀的,而我真的只是一个明知结局又无力的普通人。

徐家的药品工厂我去过不少次,利用从前还能记得的知识改进了些药品的制作和制药速度,就连一些治病的误区我也尽量能纠正便纠正,可我毕竟死的时候还年轻,学的也不是真正动刀子救人的专业,在这里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徐霁越真正能够下地走路,得是年后那段时间了。

作为枕边人,他大概能察觉到我身上的谜团,可我无法给他解释。

当初说好的约定,婚后一年,若我要离婚,他便同意,如今没人提起。

半夜我再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在他怀里时也习以为常,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那样再将我哄入睡。

我们之间,或许不仅仅是风月,夹杂着一些乱世中的感激、陪伴之情。

跟着徐霁越做了些生意后,我认识了几位武器商人。

无人知晓我精通外语,在沟通上并无障碍。

我用剩下的嫁妆彩礼购置了些武器炸药。

买了好几个库房,在里面堆放着。

我想,哪怕个人的力量再小,也总归是要做些努力的。

10

时间过得远比我想象中快,外面的时局几乎是一天一个变样,似乎每天都在死人,百姓们彷徨无措,他们不知明日在何方,也不知未来在何方,只是混沌地活着。

不是他们想要麻木,而是生存都谈不到,何谈志向?

有志之士四处奔波为寻出路,所有人都割裂地活着。

李锦珊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给我寄过信了,也没有打电话回来。

她居无定所,我没办法得知她的行踪,只能等待她的单线联系。

还记得她上一次联系我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她需要一批药品,我便想办法让人送到了指定的地点。

派去的人回复说交易成功,可没人看见李锦珊,她不知具体在做什么。

她的本事向来比我大,放在从前,她去闯南闯北我也放心,可这里不是我们熟悉的中国,危机四伏。

我偶尔回到李家,还听见母亲说起她时垂泪,哪怕不是亲生的,辛辛苦苦养育长大,如今却有家不归。

「那些国家大事自有人去忧心,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能做什么?我与你父亲若是指望她有大作为,为何不早早教她拿起枪支弹药?」

可是母亲,时代变了。

失去李锦珊消息的时间越长,我便越寝食难安。

到后来半夜惊醒时,徐霁越说:「你刚刚在梦中喊着『珊珊』,是李锦珊吗?」

他依旧不懂我与李锦珊的关系。

我回抱他,这样的深夜里,只有徐霁越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

好在 1935 年春,我终于收到李锦珊来信,信中她报了平安,没说自己在哪里,也没提及都遇到了什么危险,在信中的结尾,她再次劝说我尽早离开,最好到安全的地方去。

收到她的信,我终于放心了些。

哪怕从这封信的落款时间可以看到,它在途中耽误了很长时间才来到我手上。

此后又是很长时间,她杳无音信。

直到冬天来临,有好几日,我总是心神不宁,晚上睡不着,隐隐觉得不安。

徐霁越请来大夫为我诊脉,说是忧思过重。

我自己就能为自己把脉,可清楚病因,却无法根治。

年前,徐牧川忽然回来了,他瘦了很多,看着吃了不少苦。

可他先回的不是徐家,是李家。

我赶过去时,先是看见他,再看到旁边担架上的白布。

那一刻,我脑子轰鸣了一下,我看到母亲泣不成声,但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周围的声音也听不见。

我颤抖着手揭开白布,那白布下是李锦珊苍白的脸,毫无生气。

我嘴唇动了动,眼泪先一步落了下来。

李锦珊死了。

徐牧川后来说,是在清理战场时陡然看到李锦珊的尸体的,我不知他是怎么将她的尸体运回来的。

我抱着李锦珊的身体,再一次体会到前世的痛,她又走在我前头。

徐牧川将一封带血的信递给我:「大嫂,这是从锦珊身上找到的。」

信封上写着「曦年亲启」四个大字。

大概除了我,没人明白为何李锦珊最后一封家书是留给我的。

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泪水滴落下来,湿了黄色的信纸。

【年年,对不起,这封信或许到不了你手上,我应该没时间将它寄出,在外几年,我见过太多与我们从前认知截然不同的民生,对比之下,你我竟然算是幸福的。

战争也并非我从前所想的那么简单,史书记载的寥寥几笔过于单薄,太多的细节我们无从得知,即便得知,也无法改变大局。从理智上看,你我或许应该早早为未来谋算,但原谅我难以为自保而袖手旁观……

我一人之死无足轻重,愿和平如期而至,盼你平安。】

11

我像前世一样送走了李锦珊,她早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并接受了自己选择的命运。

徐牧川归家后没多久再次踏上征途,这一次之后,他没能再回来。

他瞒着家里参加了空军,在 1936 年时,我们收到了他的死讯。

连尸身都回不来。

阴沉的氛围几乎要将我们所有人吞没。

这一年,历史上的件件大事发生,连寻常的百姓都能切身体会到战争随时降临的恐惧,这座城市已经不安全了。

按照李锦珊生前的嘱托,我应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们达成的共识里,战争无法被阻止,我们无法让丧尽人性的恶魔拥有良心。

我和徐霁越商量着送家人离开南京,最好将他们送到如今没有参加二战和发生内战的国家去。

只是和两家人商量起这件事时,李常青不愿意走,他与父亲本身带有官职,如今一走等同于逃兵。

我的父亲也不愿意走。

最后被送上轮船的只有徐霁越的母亲、我的母亲以及李常青的妻儿。

徐霁越身上并无官职,他说徐家必须有人在主事,留了下来,他劝我离开。

我摇摇头:「霁越,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我猜他是能察觉到我这些年来私底下的一些小动作的,我们是彼此的枕边人,他大概是知道一些,可从来没点破。

分离的场面格外令人动容,母亲恳求我随她离开。

她劝不了儿子与丈夫,又似乎清楚,将我们留下,便是永别。

「曦年,这国家大事诚然再重要,你留下又能做什么呢?」她说。

可凡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偌大的徐家,就剩下我和徐霁越了,就连伺候的佣人,有些也跟着离开了。

1937 年,空气中肃杀的滋味似乎隐隐传来。

不知为何,越是临近这时候,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了。

七月份,看着报纸上报道的事件,我的心依旧不停往下坠,真实的历史远比我从前在史书上看到了更为残酷。

那些城市相继沦陷。

我让报纸上刊登了不少南京危矣的消息,希望能够劝说更多的平民离开这座城市。

可我又清楚,大多数人离开了这里,又无处可去。

九月份,空袭在头顶降落那日,青荷出门去劝说她的亲人离开,她没有回来,死在这场无区别的轰炸之中,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她的尸体,安葬好。

或许我也很快会死去。

12

李常青作为兄长,最后一次登门劝我和徐霁越离开。

他此时是军队的一个领袖。

我交给他十来个库房的钥匙:「哥,这里囤放着我这几年买的武器和炸药,或许你用得上。」

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从来没认识过我这个妹妹,正如当初李锦珊一声不吭离家时一样。

我叮嘱他,这批武器哪怕他们用不上,也绝对不能落在敌人手中。

当初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将东西运入城,我费了好大的工夫。

在冬天来临前,我生了一场大病,那场病来得突然又迅猛,我像是过了盛开季节的花朵,迅速枯萎了一般。

徐霁越请了不少医生来看我,他自己也懂些医学常识,我当然也懂,我们都清楚,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大概是救不了我了。

每日都有平民和脱下军服的军人在逃离南京,徐家的医院开始了免费接诊的阶段,这个时候再计较钱财已经没有意义了。

「曦年,我送你去国外的医院吧。」徐霁越握着我的手道。

「没用的,说不定还没到我就死了。」我把玩着他的手指,徐霁越的手很好看,让人爱不释手。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完成,建立安全区。

这时候南京城里一片混乱,秩序全无,我只希望这个安全区能够保护更多的人。

或许在我所知的历史里,一切早已成定局,我的努力微不足道,不足以力挽狂澜,但我仍旧无法因为我的同胞们在历史上注定承受那场灾难便袖手旁观。

我知道不能改变既定的大局,但哪怕能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呢?

南京并非不战而降,可敌我悬殊之下,无可奈何。

病入膏肓之际,父兄的噩耗也传入我耳中。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我看到安全区终于建起,外面的惨剧正在上演,而我即将死去。

在这个年代,病死似乎也成了一种幸福。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我写了很多封信。

到最后,我将那些信都交由给徐霁越, 里面有很多封信是给他的,有些是若有机会, 希望他能寄给我的母亲的。

徐霁越坐在我床边无声落泪,他不知道自己拽我手的力气有多大,有点疼。

「霁越,」我对他说, 「那些信,你以后再看。」

我说话其实很困难了,病痛犹如死神一般一点一滴勒住了我的脖子,我能感受到生气逐渐消散。

「不要怕, 我们迟早会胜利的。」我无比笃定地告诉他。

视线和意识都变得模糊时, 我恍惚间听见他在耳边说了句什么, 但已经听不清了。

战争的罪恶会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印记,所有反抗的鲜血会谱成悲壮的战歌, 催人奋起,使人铭记。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番外(徐霁越)

一切尘埃落定后, 我再次回到了南京,从前的宅院俨然成为一片废墟,唯独吾妻曦年栽种的一棵梧桐幸存下来,在废墟中生意盎然。

曦年给我留下了许多封信, 她在信中提及自己来自许多年后的新中国,并且预测了一些事, 起初我以为她只是为了让我留有希望。

但我还是选择相信, 将仅存的家产全部捐出后, 我加入了她所说的, 会引领我们走向和平的政党。

好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不知是不是她在保佑,我活了下来,看到了敌人投降的那一幕,也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

和她在信中所言基本一致。

我意识到她所言非虚。

曦年说,或许她那几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杯水车薪, 改变不了什么。

其实是改变了的, 她救了很多人的命,史书上关于那场灾难的死亡人数变了。

我活到了八十多岁, 终于在那一年, 在警卫的陪同下, 去到了她信中所说的那个福利院,见到了还在襁褓中, 被抛弃的她。

那个婴儿手背上有颗红痣, 是我的曦年。

她可怜兮兮地哭着,我抱了她一下, 她又安静下来了, 好可爱。

可我年事已高,也没有子嗣,不符合收养她的条件。

她以后会有自己的父母的。

等她长大,我们会再见。

而如今,我的生命也即将来到终点。

弥留之际,我仿佛又看到了风华正茂的李曦年, 她还年轻,可我已经老了。

盼来生,我们能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