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绿洲,暹巫族休栖之处。
有蛊神晏奚,神有圣女,名唤阿巫。
他们以弑神的罪名逮捕了我。
确切地说,是弑神未遂。
晏奚碰了碰我的脸,轻轻叹息:「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不乖?」
我恹恹地躲开他的触碰,满是厌弃,头上的银冠随着我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看着他手掌摩挲,抚我头上银冠,心里突然便畅快了。
「瞎子。」我歪头,声音夹带着满满的恶意,「我可真讨厌你。」
眼前的人并不生气,他只是将困住我的锁链打开,背着我一步一步出了蛊牢。
这条路晏奚走了不知多少遍,脚步不曾凝滞过半分,他淡淡开口:「阿巫是个坏孩子。」
我一口咬在晏奚的后颈上,牙齿穿透他的皮肉,舌尖尝到腥锈甜蜜的味道。
没有丝毫反应,也是,他早习惯了。
换了个地方继续撕咬,我杀不了他,总要做些叫我心里舒服的事。
晏奚未曾阻止。
他说……
「阿巫是我的坏孩子。」
【阿巫篇】
一
晏奚是个瞎子。
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
无上的力量,漫长的生命,不会无缘无故地偏爱于谁,这些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晏奚奉出了自己的一双眼。
可他是暹巫族的蛊神。
他是神啊,神,怎么能没有眼睛呢?
神需要一个圣女。
于是我成为了他的眼睛。
但晏奚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双眼不能视物,于他而言,并未带来太多影响。
我的存在,更多的是为了叫他不寂寞。
人们信奉他,敬仰他,并且为他建造了一座华丽的神殿。
神殿困不住晏奚。
晏奚却困住了我。
二
「阿巫乖。」
逼仄的屋子里,夜明珠散发出莹莹的光,晏奚抱着我不断安慰:「很快就不疼了,不疼了。」
半刻钟前,他刚刚折断我的手臂。
我疼得满身大汗,左手除了痛意,再感觉不到其它。
他是故意的。
我怕疼,晏奚明明知道,我最怕疼了。
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折断了我的左手。
「晏奚……」我软了声音,心里很委屈,呜咽着唤他,「阿巫痛……」
他低下头,与我额头相抵:「阿巫乖。」
「这是惩罚。」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一阵阵恼怒,晏奚总这般自以为是,惹人厌烦。
半个时辰过去,他的手指灵巧拂过我左臂,难忍的痛意霎时消失。
就像是做梦一样。
按理说,我早该习惯他给予的疼痛,可我做不到。
我贪图世上一切能让我快乐的事物,也畏惧一切会使我痛苦的根源。
与生俱来的喜恶,我改不得。
晏奚抱着我出了屋子,其实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惩罚我,实在不需要另外准备房间,偌大的神殿只有我与他,旁的人怎敢闯入?
渎神的信徒,将会被丢入神蛊崖中,受万虫蚀体之苦。
他们怎么敢呢。
我看着晏奚的侧脸,神色恹恹。
「饿。」
可若这般说来,似乎——
我才是那个最该被蛊虫吞噬的渎神者。
三
神灵不食人间烟火,晏奚也当如是。
然我虽为暹巫圣女,却是肉体凡胎,不能如他一般超脱。
而晏奚决不允我沾染殿外俗物。
每每我饥饿时,他便划破自己的肌肤,以蛊神鲜血浇灌喂养。
自此我再看不见其它,满心只念晏奚,牢牢记着,他是独属于我的食物。
唯有蛊神的血液,才能填饱我腹中饥荒。
幼时的我,只需要涂满薄薄一嘴唇的鲜血便极满足。
晏奚指尖的伤口迅速愈ƭū₁合,我却总含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开,他一向纵容,只随着我去。
后来年岁渐长,指尖,手腕,颈间,我愈发得寸进尺,也愈发难以餍足。
空旷偌大的神殿,日日对着同一张脸。
十几年不断重复的生活。
我厌倦了。
可我离不开晏奚,我恨他,也依赖他。
他关住我,也止我饥渴。
他亲手养大我,教我如何制蛊,如何控蛊,如何辨认暹巫文字,如何祭祀接受朝拜。
他赤脚坐在神殿的长窗边,怀中是年幼的我,风沙包裹着绿洲,远处一轮红日。
他捧着骆驼骨甲,修长的手指抚过篆刻在上面的文字,眼神淡漠,长睫缱绻,俊美的侧脸向我低垂,露出一瞬的温柔,又刹那间收走。
「阿巫。」
他嗓音低沉,轻轻唤我。
「乖。」
他是晏奚,是暹巫的蛊神。
而我是他的圣女。
四
晏奚不喜我与殿外的人接触。
他看不见,为了确定我仍在他身边,便时时刻刻锢着我。
我有时在他的怀里,有时在他的背上。
但我仍能得以喘息。
晏奚的力量来自于真神的馈赠,每隔十日,他都会腾出一个时辰,用以祭祀真神。
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也包括我。
如果忽视脚腕上长长的银链,我想,这一个时辰,我是自由的。
神殿禁止族众靠近,但偶尔会有些不听话的孩子,悄悄溜到附近玩耍,他们无拘无束的,我真羡慕。
于是我隔着琉璃窗,唤他们过来。
和我玩吧。
我很寂寞。
ƭû¹可晏奚发现了,在这片沙漠上,什么都瞒不过他。
触碰外界的代价是沉重的,我怕什么,晏奚就惩罚我什么。
可我实在是太寂寞了,即便这一次接受了晏奚的惩戒,疼得死去活来,可下一次碰见了他们,还是会忍不住请求:「和我玩吧……」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晏奚允许我对他的无礼冒犯,也允许我将满腔愤怒不甘发泄在他身上,却唯独不允许我对他的忤逆。
我实在厌恶他的掌控。
但晏奚太强大了,他能够轻易地辖制我。
我日日祈祷,盼有一日能真正逃离了他。
真神垂怜——
我终得解脱之法。
五
神殿里有无数骨甲。
上面记载着许多文化,辛密,以及预言。
或许,骨甲上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晏奚从不阻止我翻阅它们,只要我不出神殿,他可以纵容我做任何事情。
终于,在第一万三千四十七片骨甲上,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脱离神锢,别无它法。
唯有——
弑神。
六
晏奚好像并不意外。
他总是神情淡淡,似乎弑神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确实如此,无论我想出什么方法,都奈何不得他。
那些被利刃划出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变得与之前一般无二。
而他也只以为,我不过是在同他玩耍。
直到祭祀接受朝拜那日,在族众的的眼前,我将他颈间的血管咬破。
他们以弑神的罪名逮捕了我。
将我关进蛊牢。
这竟是我人生第一次,来到外面的世界。
晏奚却背着我一步一步出了蛊牢,回到了神殿。
「绿洲内退三寸。」
他站在窗边,长睫低垂,轻声呢喃,这也不是晏奚第一次说这句话。
然后他转过身来,手指摩挲我的脸。
「阿巫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出去。」我拉住他的手,摇来摇去,「晏奚,阿巫想出去。」
「只要杀了你,我就能出去了。ƭŭ̀₈」
晏奚微微拧眉,似是为我忧愁,声音却温柔。
他说:「可是阿巫有没有想过,没有晏奚,阿巫会饿。」
「阿巫不喜欢挨饿。」
是啊,晏奚说得对。
我最讨厌挨饿了,没有晏奚,是万万不能的。
「那该怎么办呢?」我有些苦恼,但晏奚一定有办法,他是神,是暹巫族的蛊神,他什么都知道。
「晏奚晏奚。」我搂住他脖子,央求着,「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呢?」
晏奚笑起来。
「好。」
七
晏奚答应将他的心给我。
「吃了我的心。」
我趴在他背上,舔了舔他后颈的伤口,看着它迅速愈合,蓦地听见他说:「阿巫就不饿了。」
吃了心,就能不饿了吗?
「那你把心挖出来给我吧。」
我催促着晏奚,手也迫不及待地抚上他胸口,感受到他心脏的鼓动。
只要吃了他的心,我就再也不会饿了。
晏奚他从不欺骗我的。
可他拒绝了。
晏奚捉住我的手,执意要我等,「等阿巫十六岁那天。」
我有些失望。
但我也只能等晏奚心甘情愿地挖出自己的心,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晏奚记得很清楚,离我十六岁还有一百三十四天。
「不过是一百三十四日的光阴。」晏奚温柔安慰我,「阿巫乖,你想要什么,晏奚就给你什么。」
我信他。
除了离开神殿,晏奚确实把什么都给我了。
他的心,理所当然的,也会属于我。
「晏奚晏奚。」
我抱着他的头,用自己的脸颊蹭他脸颊,满意地夸奖他。
「你对阿巫真好。」
八
时间一日一日地流逝。
每日晏奚都会站在长窗前,他虽看不见,目光却悠远。
「绿洲内退三寸。」
「绿洲内退五寸。」
「绿洲内退两寸。」
「绿洲内退七寸。」
……
他的神情无喜无悲,似乎这只是平常事端。
我不关心今日绿洲内退了几寸,除了晏奚的心,别事皆与我无关。
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当这个圣女的。
真奇怪。
晏奚怎么会选我这般自私的人做他的圣女呢?
我歪头看着他。
晏奚是蛊神,他的面容昳丽,我人生中对美的第一次感知,便是来源于他。
他的身体十分的健美匀称,我感知得到他皮肤下血管里,鲜血潺潺流动的声音。
我也知道,腰腹处的血液相比较其它地方,要更加的甜美甘香。
晏奚是愿意什么都给我的,即便我并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为着寂寞罢。
他如同抱着一个婴儿般,抱着我ťų¹。
我听见他问我:「阿巫吃了晏奚的心后,还会陪着晏奚么?」
我没有想过。
没有心,他会死么?
我得到了心,要离开晏奚么?
阿巫不知道,晏奚问阿巫,没有用的。
弑神,是为了离开神殿,但离开神殿和离开晏奚,有没有什么不同?
我看了看晏奚。
他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我有些苦恼:「晏奚,阿巫不知道。」
「没关系。」
晏奚摸摸我的头,温声抚慰:「阿巫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阿巫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作为代价——」
「阿巫就同晏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吧……」
九
我不知道要不要离开晏奚。
原本厌恶他厌恶得不得了,恨不得远远地再不要见到他。
可是晏奚,他长得这么漂亮。
我最喜欢漂亮的东西,他垂头寂寥的模样,是极好看的。
他未曾管制我的时候,也是极好看的。
晏奚、晏奚、晏奚。
我轻轻重复着他的名字,而他正拉着我的手。
似乎是心有所感,晏奚将脸向我侧过来,眼神空洞又虚渺。
「阿巫,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声音困扰不已:「我在想要不要离开晏奚。」
晏奚神情并不意外,他只是接着问我:「那阿巫想好了吗?」
「没有——」
我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阿巫没有想好。」
不知怎么,突然便想起,很久以前晏奚送过我一只极美的蛊虫,它的背甲上,有着许多华丽繁复的纹饰。
它又听话又乖巧。
我多喜欢它呀。
日日都捧着它,亲手喂养它,还将它放在我的肩膀上接受族众的朝拜。
可是很快我便厌倦了。
因为晏奚送给了我另一只蛊虫。
第二只蛊虫浑身都是淡蓝色的,莹莹地散发出清透的光芒。
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美丽。
我向来喜新厌旧,刹那间,便厌弃了第一只。
晏奚说,若我不要第一只,便将它放回神蛊崖。
可我并不打算放手。
即便我不喜欢它了,它也仍然属于我呀。
但最后我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既没有了华美的第一只,也失去了清丽的第二只。
甚至于晏奚还捏碎了我的脚骨。
我此刻的心情,一如同当年在两只蛊虫间的摇摆不定。
可……晏奚不是蛊虫。
世上也没有第二个晏奚。
况且——
离开晏奚以后,我还能找到同他一样漂亮的东西吗?
十
但很快,我做出了我的决定。
我才不要同晏奚在一起。
就算他长得再漂亮,阿巫也不同他在一起了。
十一
时间过得好快。
晏奚说,我最近很乖。
既没有吵着要出去,也没有再看外面的小孩。
我点头,漫不经心地附和:「晏奚,阿巫最乖最听话。」
所以——
你也要最乖最听话。
晏奚的心,只能是我的,只能是阿巫的。
十二
我失控了一次。
而我并不知道原因。
只记得腹中灼烧的饥渴感,促使我扑倒了晏奚,咬破他颈间的皮肤,不知餍足地吸食他的血液。
晏奚没有拒绝我。
他顺从地露出自己的手臂。
于是我又咬住他的手臂,淡青色的脉络里,鲜血潺潺流动着。
可是不够。
但并非是晏奚的鲜血不够。
我需要的,是其他的东西。
晏奚、晏奚。
他坐在银座上,而我在他的怀里。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晏奚他真好看,我真喜欢晏奚。
「晏奚——」
他的眼睫翕动,轻轻地回应我:「嗯?」
甜蜜的话我张口就来,没有丝毫凝滞,「晏奚,你真好看。」
「你的眼睛,像月亮一样。」
说着我便吻上了他的眼睛。
接着便是脸颊、鼻尖。
然后我看见了晏奚的唇,此刻的他,在我眼中真是漂亮得惊人。
「晏奚的唇,像太阳一样。」
说完,我低头,轻轻印上他的唇。
晏奚闭上了眼睛。
我的手伸进了他的白袍。
……
醒来后,我仍然懒懒地缩在晏奚的怀里。
而昨夜的一切,皆被我抛之脑后,再记忆不起。
晏奚轻抚我的长发。
「阿巫,真是个坏孩子。」
「什么都不记得了……」
十三
转眼便到了我十六岁那日。
晏奚身着白袍,替我戴上银冠,又亲自牵着我出了神殿。
我才知道,原来暹巫城中如此繁华。
族众跪倒在道路两旁,目送晏奚一步一步,牵着我来到了绿洲的中心。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湖泊。
不知何时,绿洲已经变得这般狭窄了。
我看了看四周,风卷黄沙似墙,笼盖苍穹,遮天蔽日。
天的左边是太阳,天的右边是月亮。
但我并不关心。
无论是太阳,抑或是月亮。
它们与阿巫没有任何关系。
阿巫心里只有晏奚——
「晏奚、晏奚。」我催促着,「快快给阿巫你的心。」
晏奚笑了笑,没有立即答应我。
他只转身,对着我说——
「来。」
我便跟着他走入湖水之中,一直走到湖泊的中心,他才停了下来。
天上的月亮弯弯。
湖里的月亮圆圆。
蛊神划开胸膛。
取出他的心脏。
像珍珠——
还是像太阳?
十四
吾并非神的信徒。
甚至言可称为渎神者。
但吾亲眼见到了神的心脏,又亲手接过了神的心脏。
不是珍珠,不是太阳。
神的心脏是光。
一团莹莹的光。
我吞下了晏奚的心脏,填满的不仅仅是肚腹,还有我的胸膛。
十六年来,未曾有一天如同此刻一般,再感受不到丝毫忍受饥渴所带来的的痛苦与焦灼。
生平第一次有了饱腹感。
晏奚果然没有哄骗于我,吃了他的心,便再不会感到饥饿。
「晏奚。」
我歪头,「你对阿巫真好。」
话音刚落,晏奚突然伸臂抱住了我。
「阿巫。」
他轻声唤我。
「要记得答应过晏奚的代价。」
代价?
什么代价?
晏奚没有了心,可晏奚仍然活着。
我不要,不愿同晏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阿巫要离开晏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阿巫自由了。
我转了转眼睛,将头温驯地埋在了晏奚的胸口。
他似乎是相信了我,手臂的力量渐渐放松。
「晏奚——」
我轻轻地唤他,缓慢地将手按上他胸膛,在某一刻突然奋力一挣,想要将他推开。
可我失败了。
晏奚的手臂似是铁铸,我愈是挣扎,他便愈是抱紧。
「放开我!」
我满心都是被愚弄的怒火,而藏在愤怒之下的,则是无边无际的恐惧与慌乱。
晏奚,晏奚他要做什么?
大脑叫嚣着要我快逃,身体却被禁锢着离不开晏奚的怀抱。
怎么办、怎么办?
风沙越来越大,我呜咽着,指尖却长出利爪。
看了看自己的指刀,我毫不犹豫将之插进晏奚的胸膛,一下又一下。
鲜血没有留下,晏奚也没有放手。
他只是怜爱地看着我——
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因为没有得到糖果而正在发脾气的孩子。
我不知道晏奚想要做什么,心里害怕极了。
这大概是对于危险来临的一种敏锐感知。
晏奚他、他很危险。
阿巫要、要离开他。
大脑疯狂鼓噪,只传达给了我这两条警告。
可晏奚没有给我逃跑的机会。
他抱着我,后退一步,身体向后仰倒去,带着我一同沉入湖泊里。
我如同溺水之人,却并无窒息之感。
只能眼睁睁看着湖面渐渐远离我而去。
晏奚所站立的地方,湖的中央,有一个深深的、深深的洞口。
伸出手,我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
而我与晏奚,正一同沉入这不见天日的洞口。
我明明逃离了神殿的禁锢,为什么逃离不了晏奚?
晏奚,他是神啊……
为什么呢?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了晏奚在我耳边轻轻地呢喃:「阿巫乖,长长久久地陪着晏奚吧……」
蛊神晏奚。
圣女阿巫。
从此以后,不见天日的——
不止洞口。
【晏奚篇】
一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晏奚站在湖泊中心。
一步之遥是深深的洞口。
天的左边是太阳,天的右边是月亮,族众围站在湖泊四周,屏息等待。
它马上就会来到这个世界,是他,还是她?
晏奚不知道。
来之前他问过真神,可真神只是隔着虚妄的时空,留下一个怜悯的眼神。
湖底轻颤,洞口传来沉闷的响声,似是分娩前的阵痛。
它来了。
晏奚将身体埋进湖里,湖泊中心出现一个漩涡,但并不激烈。
一刻钟后,漩涡消逝,蛊神则捧着一个婴儿从湖水里站起来。
族众欢呼着。
他们的蛊神,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圣女。
晏奚一步步地走上岸边,走进神殿。
是个女孩儿。
怀中的小婴儿浑身赤裸,晏奚将手指划破,放进她口中。
以鲜血哺育。
他怀中睡的,是蛊神圣女,也是阿鼻恶鬼。
二
晏奚的眼睛确实看不见。
他将自己的双眼拿去献祭了真神,然真神垂怜,给予他一颗光明之心。
所以他并非看不见。
只是别人用眼睛看,他用心看。
他便用心看着怀中婴儿一日日长大。
晏奚给小恶鬼取名阿巫,因为她总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
可怜又可爱。
恶鬼的皮囊上写满了哄骗。
晏奚是神,但只是半神,他无法像真神一般无情又悲悯。
他放不下族众,也不会杀死阿巫。
即便阿巫看起来极其无害,但晏奚清楚地知道,阿巫的皮囊下住着的,是一只恶鬼。
他选择留下这个孩子。
没有任何原因。
只是因为他想。
或许,一切早就被书写成了箴言。
而蛊神——
只是寂寞太久了。
三
风沙不断侵蚀。
恶鬼降临绿洲。
它不死不灭。
它腹中饥渴。
它叫着,唱着,跳着,舞着。
它以鲜血为食——
它以杀戮为乐——
湖泊干涸,草地枯黄。
神爱世人——
我们终将被伟大的真神抛弃。
我们失去欢乐的家园。
我们碎裂成无数骨甲。
真神啊,我们是您虔诚的信徒。
您是月亮,您是太阳。
您有着世上最悲悯的眼睛。
您有着世上最无情的心肠。
黑暗终究战胜了光。
暹巫再无蛊虫。
遥远的西沙之中——
再无绿洲。
四
很久以前,阿巫尚幼时,晏奚送给她一只蛊虫。
美丽繁复的纹饰,阿巫喜爱极了。
晏奚看着她日日都捧着它,亲手喂养它,还将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接受族众的朝拜。
于是他又送了她另一只漂亮的蛊虫。
晏奚知道,阿巫喜欢美丽的东西。
但他也终于第一次感受到阿巫那近乎天真的残忍。
「我不喜欢这只蛊虫了。」
阿巫得到第二只蛊虫的一瞬间,便朝着他开口。
「没关系。」晏奚轻轻地微笑,「阿巫不喜欢,便将它放回神蛊崖。」
阿巫是个诚实的孩子,她总是明确又直白,说出自己有多么的不喜和厌恶。
虽然她偶尔也总爱撒谎,说自己有多么喜欢晏奚。
「放回去?」
阿巫疑惑极了,似乎她从未想过要放手,「为什么要放回去?」
「它是我的东西,晏奚,为什么要将它放回去?」
晏奚突然便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阿巫。
自私,冷漠,又贪婪。
晏奚从那时起,便开始妄念着改变阿巫。
于是他说:「不可以。」
「只能选择其中之一,阿巫乖,不能这样贪心。」
可阿巫就是贪心。
她两只都不愿意放手。
即便她已经不再喜欢第一只,但她仍旧想要占有。
于是阿巫手一挥,将第一只蛊虫扔在了地上,接着她伸出赤着的脚,重重地、果决地碾碎了那只美丽脆弱的蛊虫。
脚镯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悲鸣。
绿色的汁液沾满阿巫的脚,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晏奚想,这样柔软的一只小脚,怎么能忍心踩碎一只美丽的蛊虫?
他也看见了阿巫脸上浮现出痛快又满意的神情,仿佛自己解决了一个叫人苦恼已久的大麻烦。
「这样,就好了。」
阿巫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残忍的。
她只知道自己不用再烦恼了。
晏奚便知道了,阿巫没有心,她的喜爱如同轻烟,薄薄的一层,散得极快。
他蹲下身躯,捧起阿巫的小脚,用自己的白袍,温柔细致地将之擦得干干净净。
阿巫捧着淡蓝色的蛊虫,满眼喜欢。
而蛊虫却在她指尖触碰到它的那一瞬,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晏奚捏碎了她的脚骨。
阿巫怕疼,他知道阿巫最怕疼。
这是晏奚对阿巫的惩罚。
但并不是因为她踩碎了那只蛊虫。
五
晏奚将阿巫养大。
恶鬼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天真又残忍。
晏奚了解阿巫。
他知道阿巫对杀戮的渴望永远不会停止。
就像她总是趁着自己祭祀真神时,哄骗引诱那些无意闯入神殿范围的孩子。
晏奚允许阿巫将不满发泄在自己身上。
他心甘情愿地承受。
但晏奚不允许阿巫伤害自己庇佑之下的暹巫族众。
尤其是孩子。
所以当阿巫折断一个孩子的手臂,他赶到后,第一时间治好那孩子的伤口,抹去了他的记忆。
然后——
亲手折断了阿巫的手臂。
这是惩罚。
也是驯养。
即便晏奚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成功。
阿巫没有心。
恶鬼没有心。
晏奚与阿巫寸步不离,他将她背在背上Ťųₖ,抱在怀里。
可是没有用,对阿巫没有用。
她只觉得厌烦。
六
阿巫终究会长大。
恶鬼始终是恶鬼。
晏奚总有控制不了她的那一天。
神爱世人。
晏奚是神,但只是暹巫的蛊神。
所以他爱的是暹巫的族众。
阿巫是他的圣女。
那么,他也应当是爱阿巫的。
将弑神的骨甲放在阿巫看得见的地方,晏奚想,他要给阿巫一颗心。
蛊神想要试一试țúⁿ,自己能不能,驯服一只有了心的恶鬼。
阿巫,会不会爱他。
正如他爱她一般,来爱他。
七
但晏奚失败了。
他发现,恶鬼是驯养不了的。
怎么都做不到。
即便他是蛊神。
也不能。
这么多年,每当阿巫将手伸向别的生灵,作为惩罚,晏奚捏碎过她浑身的每一寸骨骼。
可这些疼痛,却并未叫阿巫认识到,何为对错。
反而使她更加地畏惧厌烦他。
晏奚垂下眼睫,他不想这般,但不得不这般。
他不知道拿阿巫怎么办才好。
然后他明白了。
阿巫就是阿巫,永远也不会属于晏奚。
八
阿巫愈长大,便愈饥渴。
她失控了一次。
在挂着弯弯月亮的夜晚。
晏奚感受着阿巫在自己颈间的吞咽,看得出来,她饿坏了。
于是他拂去自己手臂上的白袍。
但阿巫仍嫌不够。
她嘴角沾着猩红,慢慢抬起头,贪婪地巡视晏奚身体的每一寸,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
而晏奚任由她放肆。
阿巫捧住他的脸,不断地夸他多么美丽,也不断地亲吻他的脸庞。
最后她贴在了他的唇上。
神堕落了。
阿巫浑然不知地诱惑,晏奚清醒地堕落。
晏奚轻叹。
伟大的真神,我有罪。
请您惩罚我。
然——
也请您不要拯救我。
真神的信徒选择了沉沦。
阿巫的手贴上晏奚的胸膛。
晏奚漂亮的指尖,褪下自己身上的遮蔽。
他温顺地承受着恶鬼的纠缠。
这是蛊神的献祭。
九
绿洲终究会消逝在沙漠之中。
晏奚也不记得自己做了多少年的蛊神。
他面上无喜无悲。
但他仍旧愿意庇护暹巫最后一程。
真神抛弃了暹巫。
蛊神没有。
而晏奚——
他不想同阿巫分开。
神殿关不住恶鬼。
神可以吗?
十
阿巫十六岁那日,晏奚带着阿巫走出那座华丽的神殿,看见了四周狂躁的黄沙,似是要吞没整个西沙。
他们来到阿巫降生的湖泊,一步之遥便是无底的洞口。
晏奚将自己的心给了阿巫。
阿巫终于有了心,可惜她仍旧不想再陪着他。
晏奚瞧着她乖顺地趴在他胸口,眼睛里却全是狡黠,他在心里怜爱地轻叹一声。
傻阿巫。
即便我放手,你也离不开。
毕竟——
我的心脏在你的身体里啊。
晏奚没有撒谎。
吞下半神的心脏,阿巫的确不会再忍受饥渴。
但他没有说的是,神的馈赠,亦等同于诅咒。
诅咒那些得到神的心脏的人,再也无法从神的身边离开。
阿巫得到了晏奚的心脏,便再也不能离开晏奚。
这是一开始便说好的代价。
阿巫没有拒绝。
不是么?
十一
晏奚去往阿巫诞生之处。
如同见到她的第一天。
他接她来。
也随她走。
从来处来。
回去处去。
这个洞口连接着地下的暗河,是西沙绿洲赖以生存的水源。
而晏奚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一座囚笼。
以身为牢,以神为锢。
禁锢住阿巫,也禁锢住自己。
他的心在阿巫身体里。
半神不死不灭。
同恶鬼天生一对。
晏奚与自己亲手养大的阿巫,将会沉入深湖,呆在地底,再不分开。
晏奚与阿巫做了泉眼,湖泊会缩小,但永远不会干涸。
有水源,就有希望。
蛊神与恶鬼纠缠,为暹巫留下了最后的庇护。
「阿巫乖……」
晏奚ťü⁵紧紧抱住阿巫,眼神奇异,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恶鬼。
他说——
「长长久久地陪着晏奚吧……」
番外一
「……蛊神与圣女投身于湖底,庇佑了我们暹巫族最后一程。」
「时间流逝,很快,一千年过去了……到了该睡觉的时候,阿罗,你的眼睛为什么还睁着?」
妇人怀里的小女孩爬起来。
「阿妈——」
她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惹人怜爱,「蛊神和圣女,真的沉睡在地底吗?」
「阿罗。」阿妈摸了摸阿罗的头,「那是神的事情。」
正说着,一个男人撩开毡棚走了进来,阿罗欢快地看着他,「阿帕!」
阿帕手里端着琉璃碗,宠爱地看着阿罗。
「刚刚挤的羊奶,阿罗喝了快快睡。」
阿罗喝完,嘴边沾上一圈奶沫,阿妈阿帕守着她,直到她躺下闭上眼睛,才一起离开。
其实阿罗没有睡着。
她的小脑袋里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怎么睡得着?
阿妈说,他们所居住的这片小小绿洲,从前是湖泊,而如今他们赖以生存的水井,是湖底的洞口。
蛊神与圣女,便住在井底。
阿罗信的。
她没有告诉阿妈ŧū₆,好几次她瞒着所有人,偷偷靠近井口玩耍,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圣女的哭泣。
蛊神的叹息。
偶尔还会交织在一起。
她问乌莎,问阿弥,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声音。
但她们总是摇头。
阿罗便知道了,只有她才能听到。
番外二
阿罗家今年分到十只蛊虫。
它们长得不好看,浑身黑黢黢的,脾气却很娇贵。
阿妈把它们藏在罐子里,放在阴凉处。
这十只蛊虫是族长亲手交到阿帕手里的,叮嘱阿帕阿妈仔细照顾。
因为这些年来,阿罗家的蛊虫存活得最多。
其实是阿罗的功劳。
她天生与这些小东西亲近。
听族长说,千年前暹巫有一座神蛊崖,养着千千万万只美丽又强大的蛊虫。
后来却因为风沙的侵蚀,逐渐消失。
阿罗看向远处。
千年前的神殿只剩下残垣断壁。
捏紧手指,她想要暹巫回复昔日的辉煌。
番外三
阿罗从未想过,会在沙漠中见到中原的军队,还带着一个大月国的人。
大黎的皇帝为了救他的女儿,耗尽心机找到了暹巫族休栖之处。他以复城为代价,只为求得一味连心蛊,替他出生不久的小公主续命。
这报酬太诱人,族长拒绝不了。
每一个族人都拒绝不了。
连心蛊凶猛霸道,母蛊入体的痛苦寻常人实在难以忍受,也只有暹巫族人,才能被蛊虫所接受。
且子蛊种在中原人身上,母蛊的宿主也必须拥有中原血统。
大黎皇帝希望自己的公主拥有更长的寿命。
于是军队的统领提出,他们需要一个同时拥有暹巫与中原血统的婴儿。
大月人传达了他们的意思。
族众沉默了。
这意味,有一个暹巫女子将会被送到中原。
阿罗捏紧自己的手指,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她站出来,对族长行礼。
「让我去吧。」
此时的她,刚满十六岁。
蛊虫天生的亲近。
地底传来的神明圣女的呓语。
这使得阿罗坚信,自己是被神灵承认的那个人。
她有野心。
阿罗捧着连心蛊,告别阿妈阿帕,踏上去中原黎朝的路。
族长对着蛊神起誓,等阿罗回来,她会成为暹巫族的新任族长。
番外四
阿罗被安排进了献国公府。
她听不懂中原人说话,她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生下一个孩子。
好在献国公贪恋她的异域眉眼,不多时她便有了身孕,自此安心养胎,只等腹中的孩子落地,得到大黎皇帝许诺的报酬便离开。
至于这个作为筹码的孩子,她没有想过太多。
即便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阿罗心头确实闪过不舍。
但暹巫更加地重要。
阿罗不会为了他而选择留在这里。
再者——
大黎的皇帝也不会允许。
阿罗回到了暹巫。
她成为了新任族长,在大黎的襄助下,带领着族众重建了暹巫城。
曾经的神蛊崖已然回不来,但阿罗重建了一座蛊池。
她没有再选择成为妻子或者母亲。
重现暹巫的光辉,远远比婚姻更有意义。
番外五
多年后,她成为暹巫王朝的女王,站在宫殿最高处远眺时,偶尔想起自己曾经生下的那个孩子,偶尔听到地底深处蛊神与圣女的呼吸。
阿罗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神殿的方向。
那里早已不是一片废墟。
她轻轻地吟诵——
伟大的神啊。
您和圣女。
终究是没有抛弃暹巫。
(《锢神》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