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兄长相依为命十三年。
一朝少女心事败露,他面露嫌恶,淡淡地吐出「恶心」二字,从此再不许我喊他「哥哥」。
他登基为帝,第一道圣旨是命我替他的心上人前去和亲。
后来他带兵围城,大破敌国,要带我回家。
我一身丧服,只轻声地说:「陛下请回,此地没有您的妹妹,只有丧夫的南弦王妃。」
1
清晏殿外的空气中还余有淡淡的血腥味儿,我跪在一片血迹之中,垂眸看着一块染血的碎玉。
这碎玉,是五公主的。
那孩子刚过了四岁生辰,总爱坐在我的怀里编红绳。
苏怀安踏着碎步从殿内出来,弓着腰劝我:
「公主,皇上向来心疼您,只要您服个软,想要什么还不是随您自己的意思吗?」
我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这是苏怀安第七次出来劝我。
于是我抬起眼,再次重复了那句话:「我要留下来。」
「哎哟,我的公主啊!」
苏怀安急得团团转:「这么个破地方,您留在这儿干吗呢?!咱们大周要什么没有?!」
是,大周比大燕要繁荣得多,也热闹得多。
我从前最爱热闹了。
「我不走。」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你告诉他,我不走。」
赫连识还在这里,他也爱热闹。
如果连我也走了,他又该怎么办。
苏怀安无法,只得进去通报。
我便又垂下眼,看着地上的血迹一点点地浸到土里。
这里有很多人的血。
燕皇的,燕皇后的,贵妃的,伶嫔的,五公主的,三皇子的……
再多的,我便记不ţű̂ₙ清了。
2
暮色苍茫,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膝盖钻心地疼,我咬牙默默忍着。
殿前忽然传来重甲与刀剑的铮鸣声,我下意识地抬眼,看见染血的战靴停在我的面前。
「还想留在这儿?」那人声音平淡。
我低下头,漠然回道:「是。」
「继续跪着。」他冷冷扔下一句话,没看我一眼,毫不犹豫地便走进了夜色里。
他很忙。
他刚破了燕国都城,有很多事都等着他处理。
暴动的流民、誓死不降的百官,还有城外死去的士兵的尸体。
他们说,赫连识也在其中。
他们说,赫连识武艺不精,竟被大周一无名小卒一箭穿心。
我不信。
赫连识常说自己福大命大,他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死掉。
我不信他死了。
我要留在燕国找到他,就算是尸体。
3
夜渐渐深了,我的膝盖已经全然没了知觉。
「参见长乐公主。」
周围的侍卫皆下跪行礼,我抬起眼,看见自殿内走出一个穿着白裙的女人。
Ṭūₘ和我的一身狼狈不同,她清丽似枝头的白栀。
长乐,长乐。
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封号。
「容卿见过公主。」她施施然向我行了一礼。
我垂下眼,保持沉默。
「公主,您还在怪奴婢吗?」
她换了以前的自称,手里紧紧攥着帕子,面上带了几分委屈。
见我依旧一脸冷漠,她蹲下身,平视着我,微微勾起唇,道:
「公主,您怎么这么不听话呢?陛下好心来接您,您就该乖乖和我们一起走呀。」
「你是在教本宫做事吗?」我望向她,淡淡地吐出她以前的名字,「小翠。」
「小翠」这两个字,几乎包含了她所有不堪的过往。
李容卿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她轻笑着握住我的手,低声道:
「你真以为陛下想接你回去吗?不过是迫于前朝压力,不过是为了保全善名。
「我的公主,陛下明明确确地对我说过,他觉得你恶心。」
她似乎觉得这样就能激怒我。
但她错了。
我在燕国待了三年,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会把孺慕当作钦慕的小姑娘了。
我把手抽回来,打量了她一眼:「小翠,你还是没有长进,仍像以前一样——愚蠢、自以为是。」
看人的面具碎裂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就像现在这样。
我看着李容卿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面容扭曲,竭力维持住体面。
「李京仪,你到底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她讥诮地看着我,说:「被兄长强令替自己的丫鬟和亲,现在又成了个寡妇。
「李京仪,我真可怜你。」
我轻轻笑了笑:「你该可怜你自己,下意识地下跪的毛病到底何时能改掉?小翠,你的奴性真是深入骨髓。」
李容卿脸色一白,倏然站起身,死死地盯着我,恨意不加掩饰:「李京仪,咱们走着瞧。」
我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并不搭理她。
她拿我无法,只得恨恨地转身,又进了清晏殿。
4
李容卿走后没多久,我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知道来人是谁,便垂下眼等他走过去。
脚步声却停在了我的身后。
我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冷沉,漠然。
和十六岁后我印象中的兄长形象十分贴切。
「想清楚了吗?」他站在我的身后,淡淡地问。
「想清楚了。」
我说:「我要留在燕国,守着赫连识。」
他讥讽一笑:「好,真是朕的好妹妹,真是大周的好公主。」
「皇上。」
我轻声提醒他:「三年前,您已说过,再不会拿我当妹妹。」
「你再说一遍。」他的语气中已然含怒。
我毫不畏惧:「皇上,您说,李京仪与李广白再无任何关系,您不会再管我的死活。」
他大跨步走到我的面前,厉声道:「我若是真不想管你的死活,今日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反唇相讥:「你若是真管我的死活,便不会让我替李容卿嫁来大燕。」
他沉默半晌,喉咙滚动,终究还是软下声音来:「跟哥哥走,以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如何既往不咎?!」
我的眼泪倏然流下,嘶声吼道:「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死在了燕国呢?!」
寒风呼啸而过,吹起李广白的将ŧũₐ袍,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
「抱歉。」
我挺直脊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陛下若真心怀有愧,就让京仪留下吧。」
「李京仪!」
他骤然暴怒,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我的咽喉,切齿道:「就这么喜欢他?」
5
就这么喜欢赫连识吗?
是。
我很喜欢赫连识。
被迫和亲时我十七岁,甚至从未出过皇宫。
那时我整日惶恐不安,甚至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到达燕国都城外时,我盖着红盖头坐在马车上,外面是一阵阵的起哄声。
「是王妃吗?」
「王爷!快让我们看看王妃漂不漂亮!」
「王爷心心念念的媳妇儿终于娶到了,哈哈哈哈。」
少年郎爽朗的声音传进我的耳内。
「都给本王滚一边儿去!本王的王妃是你们能看的?」
而后,便是马车帘子被掀开的簌簌声。
我自红盖头下看见一双向我伸过来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
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着点点笑意:
「公主,你不要害怕,我牵你下去。」
你不要害怕。
这句话李广白也说过,只不过不是对我。
大燕与大周商定和亲时,前朝不知为何商议的是将我的贴身宫女小翠封作公主送过去。
我本是想去替小翠求个说法,可小翠说,这是她自愿的。
于是小翠被封为公主,李广白为她赐名「李容卿」。
李容卿经常去御书房,甚至去的次数比我这个亲妹妹还多。
有日我去为皇兄送自己亲手做的糕点,却在门外听到李容卿低声哭泣。
她说,她害怕,她不想去和亲。
我那个向来沉稳冷肃的皇兄将她拥入怀中,细心安慰。
李容卿蜷缩在他的怀里,哭得十分委屈。
长久的沉默后,我听到我的皇兄说:「你别害怕,我让京仪去便是。」
锥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我砸了手中的盘子,冲入御书房,疯了一般地质问他为什么。
李广白似是不敢看我,只说:「容卿身子不好,不易远行。」
6
「不易远行」。
好一个「不易远行」。
我咬牙忍住眼泪,哽咽着问他:「我就可以了,是吗?」
李广白偏过头去,不再看我,低声说:「你先回去,和亲之事朕自有分寸。」
李容卿流着泪跪到我的身边,柔弱道:「陛下,是容卿的错,您不要为难公主了,容卿去和亲就是了。」
「说了你见朕无需下跪。」李广白亲自扶起她,柔声道,「你不必勉强自己。」
看见这幅场景,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广白!」
我还是没忍住眼泪,死死地盯着他,哑声道:「你心疼自己的心上人,为何要拿我作乔?!」
「你在母妃的灵前发的誓,难道都已忘了吗?!」
「放肆!」
随着他的怒斥,耳光就已落到我的脸上。
脑袋中一片嗡鸣。
面前之人脸色阴沉,他指着大门,冷声对我说:「滚出去跪着。」
我擦干眼泪,挺直脊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随后转身出门跪在了倾盆大雨中。
那一跪,让我病了好久。
我没等到李广白来看我,却等到了要我去和亲的圣旨。
是李容卿来宣的旨。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轻蔑:
「公主,跪下接旨吧。」
我扶着宫女的手,向身边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上前便左右开弓给了李容卿几巴掌:
「让公主跪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容卿被打蒙了,捂着脸大喊:「放肆!本宫也是公主!」
嬷嬷冷笑:「插几根羽毛,山鸡都敢装凤凰。」
我夺下她手里的圣旨,看了几眼,随意地扔到地上:
「滚出去,让他亲自来和我说。」
7
李广白没亲自来,听他身边的苏怀安说,李容卿哭晕在了他的怀里,他正忙着照看。
他虽人没来,但让人带来一个口谕,让我跪在自己宫门前,直到李容卿醒过来。
凭什么?
我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苏怀安一脸为难:「公主,皇上现下正在气头上,等气消了也就好了,他不会让您跪太久的。」
「皇上可是您的亲兄长。」
亲兄长?
我哥哥才不会舍得打我,更不会舍得让我跪在大雨中。
哥哥说过,他永远会将我放在第一位,谁都越不过我。
「我不跪。」
我转身进了宫,淡淡地扔下一句话:「你回去问问李广白,他还拿不拿我当妹妹。」
若他有了心上人就忘了我这个妹妹,我去和亲便是。
「李京仪!」
片刻后,宫殿大门轰然被人踹开,李广白浑身湿透,眼眸通红: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
「任性?」我嘶声问他,「我乖乖去和亲就不任性,任由一个奴婢踩在头上就不任性,是不是?!」
「她现在是朕亲封的公主!」
我厉声打断他:「我是你的亲妹妹!」
李广白骤然失语,似泄了气一般:
「京仪,听话一点,哥哥会护着你。」
护着我?
让我替李容卿和亲是护着我?
打我耳光是护着我?
让我跪在大雨里是护着我?
真可笑。
「好哥哥,你还是劝自己的心上人听话一点吧。」
我冷冷道:「再有下次,我就直接杀了她。」
「放肆!」李广白猛然踹翻了面前的桌案。
我歇斯底里:「我就是放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替她出气!」
李广白却突然冷静下来。
他寒声说:「从此以后,我李广白就当没你这个妹妹。你依旧享长公主的尊位,但我不会再管你的生死。」
我轻笑:「哥哥,这些话你早就想说了吧。」
在我十六岁醉酒说出那句「我心悦于你」的时候。
李广白打开殿门,门外暴雨如注,打湿了他的衣袍,他背对着我,哑声说:
「以后不要再叫我『哥哥』,我也不会再拿你当妹妹。」
十六岁那年他嫌恶的眼神骤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颤着手抓起一旁的茶盏朝他砸去,尖声喊道:
「滚!你滚!」
8
思绪回笼。
我低声回答:「我不喜欢他。」
李广白的神情骤然松弛下来,他正要开口,被我打断。
我说:「我爱他。」
架在我脖子上的利剑颤了颤,他的神情阴鸷,音似寒冰:
「京仪,你是不是真当哥哥舍不得杀你?」
「杀了我吧。」我垂眼看着泛着寒光的剑刃,哑声说,「反正他已经死了。」
「李京仪!」
剑刃随着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深入几分,我感受着脖子上的刺痛,慢慢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到来,耳边传来铮铮剑鸣声。
我睁开眼,看到剑被扔在地上,而李广白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下淡漠的一句话:
「人间黄泉,只要我在,你就别想与他团圆。」
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悲怆与怒火骤然而起。
「凭什么!」
我朝他的背影崩溃大喊:「李广白!你凭什么!」
不远处的身影只顿了一顿,没有回头。
只是脚步没了方才的沉稳,稍显踉跄。
9
我被关了起来,在最偏僻的宫殿。
李广白不许旁人靠近,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傍晚,他又来了。
他总爱来我这里用晚膳,像是察觉不到我刻意的冷淡。
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摆到桌子上,我却食欲全无。
「在大燕待了这么些年,瘦了许多。」
李广白夹了块乳鸽到我的碗里,轻声说:「哥哥特地让膳房做了你从前最爱吃的菜。」
我垂眸看着碗里的那块泛着油光的鸽肉,突兀地涌起一阵恶心。
推开碗盏,我冲到屋外,不可控制地干呕起来,像是要将胆汁都吐出来。
殿内下人乱作一团,李广白将我搂在怀里,怒吼着让人请太医。
太医来时,我躺在榻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公主这是……」太医欲言又止。
李广白不耐地道:「说!」
太医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道:「公主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我一怔,轻轻盖住自己的小腹。
……我有孕了?
突然一声巨响,香炉被踹翻,宫女、太监皆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李广白面色阴沉,脖子上的青筋因暴怒而凸起,咬牙切齿道:「再诊,若是有误,朕要了你的命。」
太医哆哆嗦嗦地给我把脉,良久,跪在他的脚边,抖着嗓子说:
「陛下,公主确实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
「滚!都给朕滚!」
李广白骤然暴怒,将身边的博古架一脚踹翻。
噼里啪啦中,瓷器碎了满地。
下人们匆忙退下,屋内只剩我一人,静静地看着李广白发疯。
10
室内光线昏暗,李广白站在一片狼藉中,右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背影孤寂。
半晌,他突然开了口:「这个孩子不能留。」
我猛地抬起头:「你想干什么?」
李广白站在门前,微微偏过头,屋外的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幽暗与明亮交错,恶鬼一般。
「赫连氏的血脉,该死。」
喉咙似被堵住,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我赤脚跌跌撞撞地下了榻,扯住他的衣袖,呜咽着摇头。
「不可以……」
我死死地拽ƭů₌着他,努力从喉咙间挤出一点点声音:「求求你……」
李广白垂眸看着我,神色复杂,沉默片刻,却还是下了令。
「开一副堕胎药来。」
我终于爆发,哭喊道:「不可以!李广白!你让他们回来!」
李广白紧紧地抱住我,寒声说:「赫连皇族的后嗣必须斩草除根。」
「它是我的孩子!」
我拼命捶打着他,嘶声道:「他该叫你一声『舅舅』啊!」
「我不是他舅舅!」
李广白把我从怀里扯出来,眸中殷红一片,死死地盯着我,嗓音颤抖:「……我不要做他舅舅。」
11
堕胎药终究还是被端到了我的面前。
我瘫坐在地上,已经没了半点力气。
李广白蹲下身子平视着我,柔声说:「京仪,听话一点。等回到大周后,你想要什么,哥哥都给你,好不好?」
「好啊。」我低低地笑着,「那我要李容卿死。」
「李京仪!」他沉下脸,「不要挑战哥哥的底线。」
「做不到就滚!」
我嗤笑一声,望向他,一字一顿道:「我看到你就恶心。」
李广白的身子颤了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
他端了药,送到我的唇边,低声说:「京仪,乖,喝了药跟哥哥回去,哥哥这次会护好你。」
我咬紧牙关,他就掐住我的下巴硬灌。
汤药濡湿我的前胸,狼狈不堪。
可李广白像疯了一般,仍死死钳制着我的下颌。
我拼命挣扎,嘶声大喊:「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砰!」
李广白突然狠狠地砸了手里的碗。
他站起身,只看着我,眼底猩红。
一片死寂。
半晌,他哑声开口:「七日之后,启程回大周。」
留下这句话,他没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看着地上的药渍,愣了片刻,才猛然瘫坐到地上。
12
夜间,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似又回到那年新婚。
龙凤烛欢快地燃着,映红了少年郎的脸。
我坐在喜床上,亦是手足无措。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沉默。
「公主,我们先饮合卺酒吧。」
他递过来一杯酒,面色坦荡,只是那手却止不住地抖,将酒荡出一圈圈涟漪。
我接过酒,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看见我笑,挠了挠后脑勺,也跟着笑。
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微黄的烛光将夜变得更加暧昧,我看着面前之人明亮的眼眸,只觉得这合卺酒,当真是醉人。
「可以吗?」
他的鼻息喷洒在我的颈侧,直痒到心里。
我羞红了脸,紧紧攥住衣袖,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就捧住我的脸,深深吻下。
云消雨歇时,他拨开我汗湿的发,落下疼惜的一吻,低声说:
「公主是明珠,是我心里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贵的存在。所以,请不要害怕,只要我在,公主就可以把这里永远当作家。」
原来我的不安和恐惧这么明显。
颊边的泪水被轻轻吻去,身边人叹息一声,将我抱得更紧。
我蜷缩在他的怀里,享受着无边安宁。
忽然,颈侧落下一滴黏稠的液体。
我抬手去触,却看到……满目的红。
「公主,怎么了?」
我闻声抬头,却看到一张七窍流血,透着青灰色的脸。
13
「赫连识!」
我猛地睁开眼,坐在榻上愣了半晌,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已是清晨,送膳食的宫人恰好推开门。
只是这次,来的人却和从前不同。
她见了我,就跪倒在地上,哭着道:「王妃,求您救救四皇子吧,他被捉了去,大周人要把他吊死在端承门前。」
四皇子赫连成是赫连识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还未及冠。
有次围猎,我在林中迷了路,他为了找我,差点被野兽咬断腿。
回去时,他自己瘸着腿,却非要让我骑马。
十三岁的小少年,如大人一样,对我说:「嫂嫂不要哭,我会替哥哥保护好你的。」
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也总是第一时间送到南弦王府来,让赫连识转交给我。
赫连识最疼他的这个弟弟了。
寒气猛地从脚底蹿上头顶。
待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跑到了端承门的城墙上。
城楼下乌泱泱地站着一大群人,全是燕都里的平民百姓,还有戴着脚镣的燕国百官。
李广白要用赫连皇族的命,去震慑这些不服从他的燕国万民。
我想去求李广白,把他关一辈子也可以,什么都好,只要饶他一命。
可监刑的,却是李容卿。
14
赫连成的脖子已经被套上了绳索。
「住手!」
我推开周围的士兵,挡到他的前面。
李容卿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我,微微勾了勾唇:
「哟,公主来得可真凑巧。」
我护在赫连成的身前,警惕地看着她:「我皇兄呢?」
李容卿摇着手里的扇子,闻言轻笑:「公主不知道吗?这个小崽子为了救燕国太子,自己送上门来了,陛下去亲自追捕那位太子了呀。」
「你们这群畜生!」
被士兵押着的赫连成奋力挣扎着,瞪着李容卿,骂道:「衣冠狗彘!猪狗不如!」
李容卿沉下脸,显然已经动怒:「来人,给本宫把他的舌头割了喂狗!」
「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有我挡在赫连成的身前,周围人都不敢上前。
「公主想让我饶他一命吗?」
李容卿走到我的面前,笑盈盈道:「跪下求我啊。」
「我才不要大周人救!」
赫连成嘶声吼道:「你们大周人都该死!」
李容卿吃吃地笑起来:「公主啊公主,这小崽子,似乎不太领你的情呢。」
我偏头看了赫连成一眼。
他的眼眶红了一圈,死死地瞪着我:「我不要你救!你滚!」
鼻子一酸,我冲他微微笑了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听话。」
再转过头时,我神色如常:「我可以跪,但你要说话算话。」
李容卿面上是止不住的得意:「当然。」
我慢慢屈下膝,李容卿的神色越来越兴奋。
突然,被压制着的赫连成猛地冲开了束缚,快、准、狠地将李容卿扑倒在地,张嘴就咬上了她的喉管。
身后大周士兵护主心切,提刀就砍。
「阿成!」
我尖叫着想冲上去,却被侍从扯了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乱刀砍死。
血止不住地流。
曾经那个总是爱缠着哥哥嫂嫂的少年,用尽最后力气,无声地对我说:
「嫂嫂,不要怪自己,好好活下去。」
痛心入骨,五内俱崩。
我想哭,想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能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
直到呕出一口血,我眼前一黑,再也没了意识。
15
再醒来时,室内摆放着很多箱子。
侍奉我的宫女替我一个个打开,露出里面的珠宝、绢纱。
她高兴地说:「公主,这些都是陛下送来的呢。」
我的心里却涌上来一阵不安。
「李容卿呢?」
我抖着手抓住宫女,尖声又问:「李容卿呢!」
「在……在兽苑里。」
我疯了一般地狂奔到兽苑。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及笼子里猛虎撕扯骨肉的咯吱声让我几乎晕厥。
而在兽苑的观戏台上,李广白无奈地看着李容卿,语气宠溺:「消气了?」
李容卿轻轻哼了一声:「就该活着的时候扔进去,半死不死的,叫两声就没了,没劲。」
「李容卿,你该死!」我尖叫着扑了上去,扯住她的头发,抓她的脸,咬她的肩膀。
我的小橙子,他那么乖,一直把我当作家人。
就算父母兄长死在我同族人的手中,也从未怪过我分毫。
他才十四岁。
说要替赫连识保护我,就真的到死也在保护我。
我红了眼,死死地咬住李容卿,任凭谁拽也不松口。
撕扯之间,我和她一齐踩空,朝台下坠去。
我看着李广白的表情在一瞬间染上惊恐。
哥哥,救救我吧……
我朝他伸出手。
可他,却抓住了一旁的李容卿。
我自嘲地一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下坠。
16
我的孩子没有了。
一盆盆血水端出去,我却感觉不到痛。
赫连识曾经说过,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只要一个就好。
无论男女,他都会当作珍宝去疼爱。
我问他为什么。
他只说,怕我疼。
可是现在,我连唯一一个也没留住。
我好像什么都留不住。
太医走了,屋子里又寂静下来。
我躺在榻上怔怔地流泪。
李广白在李容卿那里,他的心肝儿受了惊,闹着要他陪。
正好,我也乐得清静。
我越来越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了。
可我从前是很爱热闹的。
在燕国的三年,赫连识也总爱带着我凑热闹。
哪条街新开了酒楼,哪个府中要娶新妇,哪家又新添了个孩子。
这些,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曾是大燕最善战的儿郎,金戈铁马,战无不胜。
为了不让边境百姓受苦,他上奏主动议和。
我被迫和亲,他知道我所有的不安和惶恐,怕我受委屈,于是自己主动求娶,保证此生不会纳妾。
他做到了。
可是与大燕协议停战五十年的大周没有做到。
李广白趁大燕不注意,带兵突袭,与城内护送我和亲的士兵里应外合,一路打到大燕首都。
燕都被破时,我要冲出去找李广白要个说法,燕后却将我绑起来关进了后殿,她抚摸着我的鬓发,红了眼眶:「乖一点,在这里等你哥哥来接你,好不好?」
我哭着挣扎,眼睁睁地看着她与众嫔妃饮下穿肠毒药。
而后,一把火将自己烧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几摊乌黑的血迹。
在乎我的人,已经全死光了。
17
到了晚上,李广白来看我了。
他坐到我的身边,轻声道:
「容卿从前吃了很多苦,不比你,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你多让着点她,好不好?」
「她吃了这么多苦与我何干?」我嗤笑一声,「我为大周公主,金尊玉贵有什么不对?出身是我能决定的吗?
「反倒是她,一介贱婢,又凭什么自称『公主』,在我的面前狐假虎威?」
「李京仪!」
李广白怒斥道:「一个异族人而已,你不要太过分!」
「他才不是什么异族人!他是我夫君的弟弟!」
我咬牙忍着眼泪,冷冷地看着李广白:「堂堂天子,为一贱婢屡次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不知羞耻。」
「放肆!」
李广白厉声呵斥,手已经下意识地扬了起来。
我抬头直直地望着他:「哥哥,你又想对我动手吗?」
他愣了一愣,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行至殿门前,他又突然停住,低声说:
「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容卿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你好好休息,我们明日回大周。」
我不想管他们是什么关系了。
事情已经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们是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了。
18
第二日,我被扶上马车。
掀开帘子,却看见李容卿正和李广白说笑。
我扭头就走。
李广白ṱù₎的声音自我的背后传来:「李京仪,回来!」
我扭头望去,看见李容卿泫然欲泣道:「公主不想和我坐一辆马车,是讨厌我吗?」
我面无表情:「知道还不快滚?」
李容卿跪到我的面前,哭着说:
「公主,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怨我,你打我吧,如果能让你消气,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李广白皱眉去扶她,怒声道:「有朕在,没人敢对你动手。」
真是好感人啊。
没有犹豫,我抬手就朝李容卿脸上甩了一个巴掌。
「啪!」
李容卿捂着脸愣在原地,似是没想到我真的会打她。
我趁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又左右开弓甩了几个巴掌。
巴掌声清脆响亮。
好爽。
如果不是身体太虚弱了,我能把李容卿的脸打烂。
她不是爱哭吗?
我让她哭个够。
「李京仪!你敢打我?」
她尖叫一声,也顾不得装可怜了,起身就朝我扑来。
却被李广白拦住。
他抱住死命扑通的李容卿,皱眉看了我一眼,随后下了车,对我低声说:
「外面风大,你上去吧,别着凉,我带容卿去别的马车。」
我瞥了一眼面容狰狞的李容卿,自顾自地上了马车。
19
大周与大燕之间相隔万里。
就是从燕地驾车到大周边境,也要半月之久。
我默默算着时间。
到达交界处那天,正是傍晚,李广白命队伍停下休整。
我站在马车边,看着远处的焦土愣神。
血腥味似乎还未完全消散,耳边犹能听到将士的嘶吼声。
乌鸦的叫声呕哑嘲哳,成群结队地啄食着腐肉。
「你猜,赫连识在不在里面?」
李容卿站在我的身后,低声说:「他呀,被一箭穿心。战场上刀剑无眼,留个全尸都难,说不定连骨头都被战马碾碎了。就像赫连成一样,命贱,尸体也该被那些畜生吞吃入腹。
「李京仪,你不是爱他吗?怎么还不去陪他?」
「什么时候用膳?」
我没有看她一眼,转身对宫女说:「传膳吧,我饿了。」
李容卿在我的身后嗤笑:
「我当你有多深情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面色如常,步伐依旧不徐不疾。
只是口中,早已满是咸腥的铁锈味。
20
入夜,一片祥和。
我把宫女打发走,自己一人出了房门。
侍卫都在驿站外守着,屋内一般只有侍奉的太监、宫女。
李容卿已经睡下了。
她睡觉时不允许周围有半点声响,便是烛火声都能将她惊醒。
而这驿站不远处就是周燕两国的战场,乌鸦、秃鹫不计其数。
现在,她的仆从全在驿站楼下驱赶鸟雀蚊虫。
我轻而易举地就进了她的房门。
借着月色,我看到李容卿正闭目安寝。
没有犹豫,我摸出袖子里早就藏好的簪子,狠狠地刺向她的喉咙。
很可惜,她醒了。
我的簪子只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划痕。
「李京仪,你疯了?!」
她滚到床下,爬到角落里,惊恐地大喊:「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楼下已经响起纷杂的脚步声,我眼神一凌,再次握着簪子朝她刺去。
她狼狈地在地上翻滚着,披头散发地朝外面跑去。
门打开的一瞬间,露出李广白玄色的衣角。
我没有犹豫,把手中早就攥着的药丸塞进了嘴里。
「京仪!」
李广白的表情瞬间崩裂,天子的仪态全无,扑上来将我搂在怀里。
「你刚刚吃的是什么?」
他眼底猩红一片,颤声说:「京仪,乖,吐出来,吐出来好不好?」
李容卿方从惊吓中回神,看着我又癫狂地笑起来:
「李京仪,你要死了!」
我的嘴角已经溢出乌黑的血迹,李广白把我抱起来,哽咽着对外吼:
「太医!太医!快叫太医!」
李容卿尖声叫道:「不许去!不许救她!
「李广白,我不许你救她!她抢了我的身份这么多年!她该死!」
李广白神色大变,冲着李容卿怒吼:「住口!」
好吵。
我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被他们吵得脑子疼。
我要死了吗?
太好了,死了就不用再受苦了,死了就能去找赫连识了。
21
朦朦胧胧中,我好似听到赫连识在说话。
他低声叹息:「我的公主,该很痛吧?」
是啊,我好痛。
赫连识,你快带我走吧。
从梦中醒来后,我看到的,却是李广白那张恶心的脸。
这让我确定,我没死成。
太医硬生生地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我的身子经过这次,已经伤了根本,只能将养着,一点小病都能要了我的命。
太医虽不明说,我却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李广白的心里也知道。
只是他装作不知道。
他将我住的宫殿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每日都来,盯着我喝药。
我从不反抗,乖乖地将一碗碗苦药灌进去。
我清楚自己的身子,看着康健而已,其实内里早就坏透了。
我迟早要死的。
到万寿节时,李广白将我放了出去。
宫女替我换上华丽的宫装,扶着我坐到了下首。
原本,我的位置是在李广白下面一点点的。
可现在,那里坐的是李容卿。
这三年,她早已完完全全地替代了我。
宫殿中觥筹交错,有一人格外显眼。
他躺在大殿中央,身上满是酒渍,手中还握着酒杯,挣扎着喊道:「喝!继续喝!」
有人笑道:「安乐侯,比起燕国,你认为大周如何?」
那地上的少年咂吧咂吧嘴,含糊道:
「大周富饶辽阔,本侯早已心向往之。」
又有人问:「侯爷不想再继续做太子了吗?」
「太子?」
他爬起来,盘腿坐着,醉醺醺地道:
「当太子有什么好的?整天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还要死命读书。
「皇帝这个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反正本侯不行。」
众人哄堂大笑。
22
是,他就是燕太子赫连青。
听闻,李广白要就地斩杀他时,他接连将自己身边的三位仆从推出去挡刀。
最后,他哭得涕泗横流,求李广白不要杀他,说自己愿意称臣。
将「贪生怕死」这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几乎不敢认。
那位芝兰玉树、温润清和的燕国太子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李容卿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她指着我,说:
「安乐侯,你可还认识她?」
赫连青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嘴里不清不楚地念着:
「美人,是陛下要赏给我的美人吗?」
李广白的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去:「还不快来将安乐侯带下去?!」
但赫连青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我面前的桌子上,碗碟里的汤汁溅出来,濡湿了他的衣襟。
他醉醺醺地朝我伸出手,念叨着:「美人儿,让我抱抱。」
突然,我被拉进一个怀抱里,李广白一脚踹翻赫连青,怒声道:
「都死了吗?还不快把他带下去?!」
话落,他就拉着我离开了大殿。
他走得很快,我跟得很吃力。
一直走到从前母妃住的宫殿,他才停下。
侍从没敢跟上来,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神色不变。
我皱眉,想甩开他的手:「你弄疼我了……」
尾音被堵在口中。
李广白撕咬着我的唇,不断地掠夺、进攻。
我奋力挣扎着,可他却越来越疯狂。
嘴里满是血腥味,我被按在树上,他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我踢他,打他,他都不松手。
慌乱之间,我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地刺向他的心口。
我用力往深处刺去,他才终于停下,握住我的手,嘴角带着血迹,哑声说: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疯子。」
我气到浑身发抖,抬手就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李广白,我从没有喜欢过你,以前是错把孺慕当作了喜欢,现在连那点孺慕也没了。」
我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根本不配。」
没再看他一眼,我绕过他离开。
22
因为那一个吻,我做了一宿的噩梦。
看我的脸色不对,宫女提议扶我去御花园走走。
今日天气好,我便也应了。
刚到御花园,就看到李容ťųₕ卿正发脾气。
「难死了,本宫不学了!」
看到被她砸在地上的琴,我的脸色顿时变了。
那是母妃的遗物,我珍藏许久,连碰也不敢碰的。
我的宫殿、兄长,都是她的了。
还不够吗?
为什么还要来抢我母妃留给我的东西?
我气得心口泛疼,狠狠地推开李容卿,把琴抱在怀里。
李容卿被推了个猝不及防,气得面容扭曲:「李京仪,你有病吧!
「谁让你碰我东西的?」
我抱着琴,像是抱着世上最昂贵的珍宝:「这是母妃留给我的!」
「你的?」
李容卿讥笑道:「可不可笑啊?你还真当自己是母妃的心肝宝贝啊?
「假的!你拥有的一切本该是我的!」
她眼中满是恨意,厉声说:「我才是大周真正的公主,你只不过是皇兄怕母妃伤心,随便捡来的而已!」
我的脑子在刹那间变得空白,我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
耳边响起李容卿尖锐的声音:
「小偷,去死吧!」
我被推入湖中,湖水灌入了我的鼻腔,意识逐渐变得朦胧。
我想起五岁那年,母妃病得已经很重了。
她整夜整夜地哭,我看着心疼,就往她的怀里钻,想抱抱她。
可她却把我往外推,哭着说:「你走,我不要你。」
怪不得,从小到大,母妃一直对我很冷淡,也一直不愿意给我过生辰。
更不愿意提起我幼时的事。
原来,她都知道。
原来,我不是大周的公主,也不是母妃的女儿。
我的一切,是偷来的。
赫连识,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这里不是我的家,你快来接我回家。
23
我快死了。
李广白不信。
他不愿意信。
「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给朕叫来!」
他红着眼,把刀架在太医的脖子上,怒吼道:
「谁敢说朕的妹妹要死了,朕就杀了谁!」
「哥哥。」
我很久没这么叫过他了。
李广白听到我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甚至在哭。
「京仪,别怕,哥哥会保护你的,别怕。」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问:「我不是母妃的女儿,也不是大周的公主,是吗?」
他愣住,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哭着问他:「我是不是野种?」
他慌了,擦干我的眼泪,低声说:「不是,你是大周的公主,你是我的妹妹。」
「说实话!」
我无力地捶打着他,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没有了:「说实话啊……」
李广白看着我,沉默下来。
我不是野种。
我是丞相府嫡女,该姓「谢」的。
当年花灯节,李广白带着一岁的妹妹偷溜出了宫,却没想到出了意外。
那年长安街上走了水,惊慌间,小公主丢了。
李广白翻遍了全城也没有找到她。
当时正值夺嫡的关键期,为了不受此事影响,他进了丞相府。
谢氏长媳有一小女,长得与京仪公主有八分像。
饶是皇帝,也分辨不出来哪个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于是,走丢的变成了谢氏嫡女,京仪公主被她的兄长完好无损地带回了宫。
哪有母亲认不出来自己的女儿呢?
母妃知道真相,但还是冷眼看着我为她的冷漠而伤心难过。
谢氏也知道真相,但还是任由我被送去燕国,旁观我为了和亲之事而遍体鳞伤。
李广白最清楚来龙去脉。
他怕自己的皇位不稳,打算永远掩埋真相,所以在我懵懵懂懂地说出那句「我心悦于你」的时候才会害怕、心虚。
从而吐出「恶心」二字,将我远远地送走。
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24
「京仪,我知道错了。」
李广白握住我的手,哽咽着说:「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Ťū́⁷?
「哥哥没有不喜欢你,也没有觉得你恶心,哥哥是在恶心自己。
「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爱上了你。」
他的泪珠坠到我的手腕上。
好脏。
「别碰我,也别自称我的『哥哥』。」
我把他对我说的话还给他:「真的好恶心。」
李广白颤了颤身子,哀求道:「对不起,对不起,京仪,你快好起来,哥哥补偿你,好不好?」
谁是李京仪?
反正我不是。
「别补偿我,我不想要你的补偿。」
我把手抽回来,轻声说:「你该去补偿李容卿,她才是你的妹妹。」
李容卿是我十二岁生辰时,李广白亲自送到我的身边的。
他还十分殷切地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待她。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把李容卿真正地当成过丫鬟看待。
他们都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
「不,不。」
李广白不管不顾地抱着我,一遍遍地说:「我只要你,我谁都不要,只要你。」
我扯了扯嘴角,讽刺道:「只要我?那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吗?」
他用力地点头,仿佛只要我原谅他,他什么都可以为我去做。
「那你去死吧。」我恶毒地说。
去死吧。
是你害得我变成这副模样。
我的人生,从一岁就被你掌控。
你把我送去燕国,我在那里遇到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可为什么又要把我抓回来?
我明明可以活出另一种样子!
我看着李广白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插进自己的心口。
血浸湿他的龙袍。
没有快意,我只觉得恶心。
我把枕头砸到他的身上,哭着赶他:「你滚!你滚!」
别死在我面前,太脏了。
我怕沾染上他的血腥味,赫连识会难过。
他这个人,最爱ťũ̂₈吃醋了。
25
李广白这次没有食言。
他说要补偿我,就真的在补偿我。
我说要李容卿滚出我的宫殿,他就真的让李容卿搬了出来。
但那座宫殿已经脏了,我不想再住了。
于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李容卿在一旁气得跳脚。
李广白也不管她,只是站在我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京仪,回去休息吗?」
我有些好笑。
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李广白,竟也有今天。
「嗯,回去吧。」
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不带任何情绪,就能让李广白露出狗一样忠诚的表情。
真贱。
后来,我病得越来越重,翻身都困难了。
李广白就不分昼夜地守在我的身边,连早朝都不上了。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又不能将自己的命换给我。
他守在这里,只会让前朝骂我骂得更狠。
李广白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问题,他守在我的床边,不停地说自己的悔恨与愧疚。
聒噪。
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第二天一早,我的精神头出奇地好。
李广白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他一大早就出了门,说要去佛堂谢谢佛祖。
我亲自递给他一盏茶,让他路上小心。
他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将茶全喝了进去,一滴没留。
26
李广白走后,我去了李容卿的住处。
我让李广白留给我的侍卫把李容卿的宫女、太监全赶走,再把大门一关。
我做什么,外面的人都不知道。
李容卿被绑着丢在地上,害怕得脸色发白。
「你也会害怕吗?」
我蹲下身子,淡淡地望着她。
杀俘不虐俘。
这是大周与大燕的共识。
被野兽生生撕烂,该有多疼。
还有那些被她任性地丢进去的平民和孩子,他们该有多害怕。
「公主,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杀我!」
李容卿跪在地上,一个一个地给我磕着头,哽咽着说:
「小翠知道错了,小翠再也不会了……」
她才不会知错。
手握权力就失去人性的畜生。
当初待她如亲姐妹的小玲,也被她成为公主后虐杀。
我未出嫁前身边所有的宫婢,几乎全死在她的手里。
没有再多说废话,我把匕首插进她的心口。
她半边身子都是血, 狼狈地朝外面爬, 一边爬一边大喊:「救命!救命!」
可这只会加速她的死亡。
突然,大门被轰然打开。
李广白伫立在门外,垂眼看着他已经死透的亲妹妹。
我心里涌出一阵畅快:「我杀了她,我杀了你妹妹。」
可李广白的面容却逐渐变得惊恐, 他慌乱地朝我扑过来。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七窍流血的模样。
好丑。
他抱着我哭, 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京仪,你醒醒, 别睡,别丢下哥哥一个人。
「你快起来,哥哥带你回燕国好不好?
「哥哥再也不逼你了,你快睁开眼睛!」
燕国?
我不要他送我去燕国。
赫连识会来接我的。
门外突然散发出一阵柔光,红衣少年骑着马,向我招手, 笑容明朗。
我笑起来,扑进他的怀里。
27
我死后, 李广白疯了。
他不愿让我下葬, 将我的尸体冻在冰棺里, 一日日地寻求着死而复生之法。
前朝言官上奏、死谏,都没用,他一心想要我活过来。
支持他的, 只有赫连青。
赫连青找来一位云游方士, 说是会炼丹, 能让活人长生不老,死人死而复生。
李广白狂喜,以身试药。
没过半年,他的身子就垮了。
我本来就给他下了慢性药, 再加上丹毒,不出一年, 他就会死。
到最后,李广白连如厕都要人扶着。
赫连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写了一封禅位诏书,大臣们虽有异议, 但赫连青的势力早已经遍布了大周。
和他作对,就是死。
他登基的第一件事, 就是将我的尸身从冰棺里移出来, 与赫连识的衣冠一起葬到燕周的交界处。
被折辱也坦然受之的小少年, 此时却号啕大哭。
「哥哥, 阿青没用,没护好阿成, 也没护好嫂嫂……」
他哭得很伤心。
我坐在墓碑旁,晃了晃赫连识的胳膊:「怎么办呀?阿青哭了。」
赫连识低低地笑了笑,将我揽在怀里, 声音悠然空灵:
「要走的路太长, 难免会落泪的。」
随着赫连识的话,一阵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赫连青身边簌簌作响。
似兄长无声地安慰。
「哥哥, 嫂嫂,回家啦——」
声音由远及近。
「阿成叫我们了。」
「嗯,回家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