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常说人生是旷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于是她在我一岁时把我丢给保姆,在我小学时四处追星,在我高中时环游世界。
她说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母亲。
可二十年后,她累了,疲于奔波的日子,想要定居安度晚年。
她要我放弃远离家乡的高薪工作,在家尽孝。
我笑了,告诉她:「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你的女儿。」
1
我的妈妈好像不爱我。
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和爸爸就时常不在家,大大的房子里只有我和张姨。
张姨告诉我,我的爸爸妈妈也很想念我,只是他们太忙了,才没办法陪我。
我似懂非懂,嗦着指头问:「那他们在忙什么?」
张姨答不上来,只能讷讷地说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台词。
等妈妈回来了,会给我买很漂亮的衣服。
等妈妈回来了,会带我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
等妈妈回来了,我想去多少次游乐场就能去多少次。
等妈妈回来了,她会抱着我亲亲举高高。
我家并不穷,甚至在这个小城镇上算得上富裕。
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他们并不像其他大多数的父母一样忙着生计。
他们忙着去追星,去旅游,去看遍大千世界,去捐款实现人生价值。
他们的生活充实忙碌,唯独没时间关心我。
但小小的我并不知道这些。
我数着自己的生日,过了一岁又一岁。
数到八岁的时候,张姨有了小孙子,她要回老家去了。
妈妈回到家里。
那天我换上最喜欢的裙子,找出最漂亮的粉色发卡,又期待又忐忑地等着。
可妈妈只是看了一眼我,就皱着眉头,一把扯下我的发卡。
「我家哥哥的应援色是蓝色,你以后不许戴粉色的东西!」
我呆呆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什么是应援色,无措地看着地上折弯了的发卡。
背在身后的小手里,握着的粉色小花始终没有拿出来。
2
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见到妈妈,可她和我想象中的妈妈真的不一样。
她不会像大耳朵图图的妈妈那样,给图图做好吃的饭菜,也不会像喜羊羊的妈妈一样,很想念很想念自己的孩子。
妈妈没有给我做饭,也没有带我去买新衣服,街角的肯德基开了,很多小朋友都去吃过了,我还没去过。
从头到尾,也没有摸摸我的头。
她只用了一天时间做决定,送我去住校。
她离开的那天,张姨把我从学校接了出来。
妈妈回得仓促,走得迅速,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包。
我噗通一声跪下,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妈妈,你别走,我舍不得你……」
我舍不得妈妈,即使她没有抱抱我,也没有带我去游乐园带我去吃冰淇淋。
我的同桌李月说了:「你舍不得妈妈就求求她呀,妈妈们都很心软的,我妈妈说了,她们都很舍不得小宝宝的。」
李月告诉我,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只要孩子跪下哭了,妈妈就不会走了。
那年我八岁,明白了一个道理:电视上演的都是假的。
我跪了,也哭了,我扯住妈妈的裙摆,鼻涕都流了下来,但妈妈还是走了。
她一把推开我,迅速上了车,生怕晚一点就会被我缠上,然后降下一半车窗告诉我:
「人生是旷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我首先是我,其次才是你妈妈。」
我太矮了,连妈妈的脸都看不到,只看得见车尾冒出的黑烟和扬起的灰尘。
我的爸爸在车里连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
李月的妈妈也说谎,妈妈才不心软,才不会舍不得自己的宝宝!
3
我成为学校年纪最小的住校生,渐渐地,也成了资历最老的住校生。
很快,我就升上了初中。
爸爸妈妈偶尔回家一趟,偶尔给我留些钱。
镇上的中学,班里多的是留守儿童。
老师们常说,我们要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在外面打工的父母。
我表面不在意,暗地里连坐姿都端正起来,拼命学习。
十来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很快就因为长期吃不饱而低血糖。
晕倒在教室的那天,校领导疯狂打电话给妈妈。
接通后,她的骂声整个办公室都能听到。
直到五天后,她才回来,找到学校当众给了我一巴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哗众取宠!什么低血糖,我怎么不知道你低血糖?」
我垂下头哀求:「妈妈,你能不能给我饭卡充点钱啊?我真的没钱吃饭了,我已经饿了……」
话还没说完,她见周围接送学生的家长同学老师都看过来,恼羞成怒,一巴掌又甩在我脸上,尖锐的嗓音紧接着响起:
「我什么时候短过你的生活费?上次才充了两千块钱,明明是你自己大手大脚花超了!
「一个女孩子整天吃这么多干什么?吃得肥头大耳满脸横肉你自己觉得好看吗?
「整天只想着吃吃吃,我看你的心思都没有在学习上!」
我张了张嘴,哽咽抢先一步。
可是妈妈,你上次充饭卡已经是一年前了。
而且我明明已经很瘦了,肋骨清晰可见。
我也真的没有乱花,每一分钱都恨不得买最多的食物,都吃进肚子里。
为了填饱肚子狂喝凉水,我甚至没有勇气花几分钱去打杯热水……
4
后来我才知道,我晕倒的那天,校领导给她打电话,导致她没有抢到演唱会门票。
她怒气冲冲地回来,并不为了我的健康,而是发泄心头怒火。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给我留下了五千块钱。
我拿着钱,心底没有一丝喜悦。
妈妈追星,几万几万地花,和她喜欢的爱豆合影吃饭时,我在学校里穿着单衣瑟瑟发抖,攥着不到三元的饭卡不知道吃什么。
五千块钱不够妈妈去一次演唱会,但是一块钱够我喝十天的热水。
Ṭú¹三块钱能买到六个包子,够我一天不饿。
十块钱我能买回来整洁干净的本子用而不是用铅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直到纸破。
三十块钱可以买到一本大家都有的资料书。
五十块钱能让我穿上校服,不再格格不入。
钱可真好,它给了我的妈妈一双翅膀,可以无忧无虑地飞向她想去的旷野。
与此同时,它也收走了我的温饱、自尊、骄傲。
而我只是想过得从容一点罢了。
我拿着这些钱撑过了初二。
初三时,李月也住校了,成了我的室友。
她的妈妈经常来学校给她送东西吃,然后笑眯眯地告诉我:
「哎呀,我给月月买衣服买小了,正好梓梓瘦,穿着合适。
「我家月月老挑食,不爱吃排骨,梓梓要是不嫌弃,就尝尝阿姨的手艺吧?」
阿姨也经常以让我给李月补课为由,把我喊去她家里吃饭,然后给我塞补课费。
李月成绩不差,甚至经常和我争夺第一,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可我不想回到那个房子里,冰冷的房间,没有一丝温度。
所以我可耻地默认了这个借口,跟着李月一起回去。
阿姨很好。
胖胖的,笑起来和蔼可亲,说话也温柔,和张姨很像。
李月把她的小床给我分了一半,晚上她搂着她的小羊睡,我就抱着她的胳膊睡。
床头的小灯发出昏黄的光,踏实又温暖。
叔叔也好。
那天我听到阿姨和叔叔对话。
阿姨边做饭边说:「这么小的孩子,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又乖又听话,她妈妈怎么忍得下心啊……」
「小姑娘家家的,一顿能吃这么多……」
我顿时一颗心提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饭量大,每次吃饭都想尽量控制,可是我饿怕了,一见到那么多的食物就止不住。
叔叔接着说了下去:「一顿饭能吃这么多,肯定是饿久了,你记得把米蒸软一点,多做些有油水的菜,给孩子补补。」
我猛地松了一口气,泪花顿时涌现出来。
我是多么希望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爸爸妈妈。
没人教过我什么是爱,但我想,吃饱穿暖,应该就是爱吧。
我终于相信了,李月的妈妈没有骗人,妈妈们都很心软。
只是我的妈妈不一样而已。
5
中考那年暑假,妈妈给我生了个弟弟,起名赵天赐。
弟弟一降生,妈妈就带他去巴黎看日出,去伦敦看日落。
每到达一个地方,妈妈都会发朋友圈。
照片里,弟弟开心地笑着,爸妈分别亲吻在他稚嫩的脸颊上,甜蜜而温馨。
他们为弟弟点亮世界上每一个板块,说弟弟是他们唯一的宝贝。
那我呢?
妈妈给予弟弟的熨帖和细致,呢喃细语,我从未得到过。
我假装毫不在意,穿过重重家长,进入中考考场。
但长命锁并没有发挥该有的作用,后来弟弟死了,死于一场高烧。
我不了解很多细节,只知道妈妈消停了一段时间,没有去四处旅游。
但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很多,还是一如既往地贫困,一如既往地孤立无援。
撑过两个月之后,在手里实在没钱之后,我终于又鼓足勇气,拨出她的号码。
妈妈在电话里尖叫:「要钱要钱要钱,你怎么只知道要钱?你怎么不去死啊!!为什么死的是你弟弟不是你?!」
嘟的一声,电话挂了。
我迟迟没有放下电话,即便早就知道她未必会给,但还是被冰冷的话语所刺伤。
有哪一位母亲,会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自己的孩子呢?
有哪一位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去死呢?
有的,我的妈妈。
可是,即便我每次打电话都是在要钱,我的饭卡账户依旧没有多出一分钱来。
高中不同于初中,开销大了许多。
但好在那时候的贫困生申请还没有那么严格,老师多少知道我的情况,给了我一个名额。
我就靠着补助,撑过了高一。
6
到了高二,我的贫困生申请没有下来。
名单公示时,隔壁班的张天阳把我举报了。
「赵梓梓家里还有大别墅,她家有房有车,凭什么把名额给她?」
按照规定,我的名字被删去,他顺位得到了补助。
我在这件事情上不敢多言。
乡镇中学里,多的是家庭贫瘠的学生,真算起来,我的家庭条件确实不符合。
饭卡里只剩下不到两百块,还有各科老师交代要买的辅导书。
指望不上爸妈,我把目光投向了学校的垃圾桶。
正值青春期的学生,小卖部里的饮料每天都不够卖。
门口的垃圾桶里,塑料瓶堆得满满当当。
于是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出发了。
晚自习结束后,学校里只有巡楼的几个老师以及一些偷偷摸摸的情侣。
我趁着天黑躲躲藏藏,跑到垃圾桶旁边就是一顿翻找。
目标准确,就是捡瓶子。
垃圾车是每天早自习的时候来,我要在这之前把能捡走的全部捡走,然后再溜出去卖掉。
但很可惜,工作第一天就撞上了我们班的同学。
几个男生溜去操场玩,刚刚回来,看见我在垃圾桶前鬼鬼祟祟。
既然撞见,我索性不再躲着,大大方方地在他们震惊的眼神里扛着垃圾出了校门。
卡着宿舍门禁时间,我携带着十五块钱「巨款」,跑回宿舍。
7
这是我第一天捡垃圾,我称之为「创业」。
但没想到,也是最后一天捡垃圾。
同班同学替我打抱不平,当天晚上一群男生冲进隔壁班宿舍,把张天阳偷偷带来的苹果手机给抢走交到了教务处。
张天阳拿贫困生补助买了新手机,一来违纪,二来也不符合贫困生条件。
这件事情后来闹得很大。
校主任收了礼,想施压把事情压下去。
本来事情到此结束,张天阳却咽不下这口气,来我们班门口嘲笑:
「举报我又能怎么样?你不也没拿到钱吗?我真想不明白你应该住别墅的有什么贫困的……」
班里瞬间骚动起来,后排男生当即拍桌而起:
「妈的,老子忍不了了!抢我们班长的东西还来炫耀?没人管了是吧?干他丫的!」
那天中午午自习,全校都没能睡午觉,都趴在围栏上探头看。
我们班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站在校长办公室外面,把前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主任气急败坏,要通知家长,全班反省。
叫来的家长在听到我们班同学的解释后,坚决和学生站在了一起。
「贫困生补助是为了让学生有饭可吃、有学可上的,不是为了给这些关系户买手机的。」
「学生都要吃不起饭了,你们这些领导都不管吗?」
「我儿子怎么了?我儿子为同学发声,为同学争取该有的补助,我做老子的骄傲!」
「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们都看得到,他们班长浑身上下就没几件好一点的衣服,人家是真的需要这笔补助。」
「我觉得我女儿做得没错!」
「你们学校乱给贫困生补助,我们要举报!」
……
张天阳站在人群外,吓得脸色发白。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张天阳违纪记过,贫困生补助收回,要求退还补助金。
我们班那个尖嘴猴腮、刻薄严厉的数学老师,把八千块钱交到我手中。
「这是张天阳退回来的补助金,别告诉别人。里面还有班里一些同学家长给你的,好好学习。」
我低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掉。
8
这笔钱首先解决的就是我的生活困难,省着点花,起码我也能吃饱了。
最直观的改变就是学习时脑子清楚多了。
之前觉得难的题目能看明白、想明白,单词也背得越来越快。
而后,我的所有书本以及辅导书,都是拿着各科老师的教材书用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空白教材和资料书给了我,不约而同地找了借口:
「我懒得拿着这么多东西从办公室跑来教室,你帮我收着,该用就用。」
「看着你的做题痕迹能大概知道大家的丢分位置。」
「我之前说了,谁这次数学考试第一名,就奖励谁一本习题书。」
但其实,我在他们的办公室见到过,每个老师都有另外一本教材书。
我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在自己没有能力报答之前,不辜负这份好意就是最好的报答。
后排的男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打闹,逃课去打篮球,然后被我逮回来。
在我催促交作业或者记名字的时候,依旧在痛苦地哀嚎,四处借作业抄,求我晚一点收。
没有一个人再提过这件事。
班里的垃圾桶也开始垃圾分类,装满了塑料瓶的袋子老师会帮忙拿去卖掉,再给我添上文具。
我没有得到亲情,但我运气不错,身边始终有温暖。
9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爸妈出去玩了,我以为是弟弟的死给她带来的打击太大。
直到放暑假回家时,发现门锁怎么也打不开。
我打电话给妈妈,一如既往地没人接。
我怀疑是他们换了门锁,可等了两个小时,没人回家,也没人回电话。
眼见太阳就要落山,我的心也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我打电话给物业来开锁,物业也很奇怪。
「这套房前几天已经卖出去了啊,业主看起来很急的样子,好像说是要出国,低价就给卖了啊。」
「小姑娘,你是业主女儿吗?你爸妈没提前告诉你吗?」
我简直要站不稳。
房子卖了,爸妈出国……
那我去哪儿?
那时学校流行的一些小说杂志,讲主角从小一个人长大独立自强。
但在现实中ŧũ̂⁷是很难做到的。
我还怀揣着对父母天然的孺慕,渴望得到来自他们的关心和爱ẗůₘ。
我也没有物质基础,没办法脱离父母独自生存。
可他们是那么自私,只留给我一点栖身之地,也要收走。
那天晚上,我抱着书包在门口蹲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直到路灯亮起。
我以为我会嚎啕大哭,但我只是在腿蹲麻了之后,十分平静地掏出书包里的作业。
就着路灯的光亮,写完半本的数学习题。
然后起身离开。
那个暑假,我是在舅舅家住的,好在高三要提前开学,暑假只有短短十天。
舅妈的阴阳怪气,舅舅的指桑骂槐,表弟表妹天真的话语。
「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为什么不要你了?」
「你也是从垃圾桶旁边捡来的吗?」
我苦笑,表妹或许不是,我或许是。
这些问题我一个都没法回答,只能装聋作哑,迅速扒完碗里的米饭,然后躲进洗手间,听到外面舅舅的电话声。
「……我家又不是孤儿院,你赶快来把她接走!」
「什么?你又出国了?!」
不知道妈妈说了什么,舅舅语气突然缓和下来:
「……起码得两万,我家地方小,不然你就自己回来带……」
门开了。
我被允许在这里暂住几天,在一个窄窄的沙发上,在餐桌旁临时加上的矮凳上。
直到开学,才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逃去学校。
10
高三那年,我和李月重新分到了尖子班。
直到二轮复习快结束时,李月突然逃课了。
我是在学校后门花坛找到的她。
李月抱着膝盖坐在那儿,抬头看我时满眼通红,脸色憔悴。
我把手里的书放在一旁,搂住她。
「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李月嘴角几经颤抖,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把抱着我哭了起来。
「梓梓,我没有妈妈了……」
李月说得断断续续,我半天才听明白。
阿姨在来学校送饭的路上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逸。
街道的监控还不完善,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李月在我肩头颤抖,眼泪止也止不住。
我鼻头一酸,真诚又恶毒地想: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的妈妈,而是李月的妈妈?
这世界上又多一个没有妈妈的小孩了……
李月请假回家了半个月,擦干净眼泪,重新回到了学校。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上课,跑去食堂吃饭。
只是放学回家的时候,她总是在校门口等很久。
意识到没有人来之后,她才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
同学问她在等谁。
她摇摇头,说门口没有了为她撑伞的妈妈。
我把这段时间发下来的试卷和整理好的笔记放在她的桌子上。
在她上课发呆时狠狠掐她一把。
高考在即,我们都不能停。
我想阿姨在天上也会期待我们能考出好成绩的。
最后一个月,我和李月几乎形影不离。
早上五点半起床一起背单词,清晨的凉水往脸上一泼,头发稍微一拢,就往教室里扎。
课间用来互相背知识点,午自习就拿来纠错。
错题本越做越厚,又越做越薄,到了高考前两天,最后一页终于翻了过去。
「每一份付出都会有结果」这句话我从来不认同。
但是我相信,付出三百分的努力比一百分的努力更容易有结果。
11
高考结束第二天,我立马出去找了兼职。
还好大学读书有大学生助学贷款,我只需要赚够我的路费和生活费。
还未满十八岁,我只找到镇里餐馆刷盘子的兼职。
一个小时十五块,中午晚上总共刷三个小时。
优秀的人就是这样,干每一行都可以又快又好。
我刷的盘子锃亮,速度快,洗得干净。
在我吭哧吭哧刷了半个多月的盘子,洗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时,高考分数出来了。
675 分,市里第一名,这也是学校第一次考出市区第一名。
老师的电话先打到了我这里,老板娘听到后,直接给我放了半天的假。
李月也不负所望,超常发挥。
数学老师给我打了个电话,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头语气都欢快起来,还不忘提醒我提前预习大学课程。
出分的第三天,爸妈回来了。
他们直接杀来小饭店,要把我拽回家,给我办升学宴。
说来好笑,他们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不问我辛不辛苦,却十分在意我站得高不高,飞得远不远。
爸爸说:「时间紧张,下个月六号是个好日子,到时候把老家亲戚全都叫来,把老师同学也喊上。」
妈妈说:「大学就留在本省吧,到时候我们年纪大了她也好陪着我们。」
他们叽叽喳喳说着,半句以后的学费都不提,也不问我为什么来小饭馆洗盘子。
我看了三次表,终于不耐Ṫũ⁺烦起来。
「不办不办,考什么大学报什么专业不用你们操心。」
耽误我时间。
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刷盘子是按时计费的吗?
离了我,后厨的盘子可怎么办?
12
爸妈的讨论戛然而止。
妈妈尖叫起来:「我们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你就是这么跟父母说话的?」
「我是你妈还管不了你了?」
「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竟然还养出个白眼狼来了?」
我不耐烦地看着衣角上蹭的一块污渍。
就这么几件衣服,不知道洗不洗得掉。
「你们管过我什么了?是一整个高中只给我转了不到一万的生活费?还是给我开过哪怕一次的家长会?」
「我的吃喝都是学校申请的贫困生补助,住的是学校的宿舍,你们交过一分钱了吗?」
「哦,对,你们还突然卖了房子,让我无家可归,在我低血糖的时候说我是在装样子。」
「虽然你们没给我带来幸福,但也没少给我找困难。」
真好笑。
小树啊小树,虽然我没有给你阳光和雨水,虽然我没有为你驱虫和修剪枝丫,虽然我折断过你的腰,拔掉过你的根……
可我依然希望你能为我做栋梁,希望你为我遮风挡雨,供出阴凉。
爸爸变了脸色,低声问:「你没给她生活费吗?」
「我以为你给了……」
没有物质支撑时,孩子在父母面前,是不具备独立人格的。
我的父母没有把我当小孩,也没有把我当人。
13
我懒得听他们互相推诿,转身欲走。
「梓梓,我们只是忘了这些,再说,这不也锻炼了你的独立能力嘛。
「你看,你现在这么厉害,都离不开我们的教育。」
妈妈,人是不能歌颂苦难的。我现在的成绩,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跟你给我带来的挫折也没有关系。
「我走到现在,经历的风雨,每一步都是自己扛的,你没有帮过我,也没有饶过我。」
我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终于说出这句话。
把我扔到学校是为了更好的学习氛围,不给我钱是为了不让我养成奢侈的习惯,没人接送做饭是为了更加独立。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找到理由,来给他们的不负责任穿上一层名为「为你好」的外衣。
但只有穿上的人才知道,这件外衣湿哒哒地向下滴水,穿ţű̂₎在身上除了冰冷就是沉重。
「可父母也有自己的人生啊!我们不是生了你们就必须为你们付出一辈子!」
妈妈大声喊着,我一步也没回头。
妈妈常说,人生是旷野。
可我的旷野却需要拼尽全力度过暴风雨、越过高山之后,才得以窥见。
可笑Ţųₘ的是,那些风雨来自我的父母。
14
我在几位老师的参考下填报了一所外省的大学,离家不算很远,但我很喜欢自己的专业。
李月留在了本省,她毅然决然地学了医。
「生命是宝贵的,我希望我能让更多的人看见下一个春天。」
我辞去了洗盘子的工作,在老师的介绍下,做了两个月的家教,攒到人生中第一个一万块。
然后带着行李去了学校。
我的大学生活相当充裕,并没有因为我的窘迫而降低体验。
除了完成学业之外,我还会勤工俭学,去做家教。
然后报了自己喜欢的社团,参加活动,学绘画,学舞蹈。
偶尔在朋友圈刷到妈妈的消息。
【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不联系家里了。】
【还是想念那个小时候在家等爸爸妈妈的女儿呢。】
我一概忽视。
在大三时,我和室友组成团队,开始试着拍视频,趁着网络快速发展一炮而红。
妈妈偶然间看到意外出镜的我,才发现我这个随手丢下的野种,也抽出了旺盛的枝丫。
于是她打电话给我,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梓梓啊,你们年轻人留不住钱,我看不如你把工资卡交给我保管,妈帮你把钱都存着,等你要用的时候再给你。」
两三年没有联系,我一点感情都不顾及,毫不客气:
「是你偶像的演唱会要开了,还是又想去哪儿旅游了?」
她被我怼得挂断了电话。
可我没想到,没过几天,她居然跑到了我们学校,在宿舍楼下哀嚎出声:
「梓梓,妈妈养了你二十多年,你就这么抛下妈妈不管吗?」
15
眼见她真的要扑上来,我眼疾手快朝地上一跪。
「妈,我真的没钱!我还是个穷学生,打工也只够我吃饭!
「你和我爸卖掉家里别墅出去旅游,我连省都只出了一次。你追星一场演唱会就上万,我连生活费都是借的啊!」
妈妈不相信:「我都看到了,你们拍视频,你们很火,怎么可能没钱?你就是不想赡养父母!」
室友相当给力,当即站了出来。
「赵梓梓一个学生能挣多少钱?她学费都是贷款,生活费都是借我们的,让她帮忙出个镜凭什么要我给钱?既然你是她妈妈,那你赶快还钱吧!」
妈妈立马变了脸色:「那不行,又不是我借你的!谁借的你找谁还去!」
「赵梓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在外面到处借钱?你还要不要点脸啦?」
「我要吃饭啊,妈妈,我不能饿死吧?求你了,给我点饭钱吧?我保证以后毕业赚钱了还给你……」
我抱住她的大腿,哭得超大声。
围上来的同学指指点点。
「这位大妈,你女儿还在上学呢,你不给饭钱生活费就算了,怎么还有脸来要钱?」
「就是啊,什么叫丢下不管?人家小姐姐还是学ţūₒ生呢,看你身强力壮的,要管你什么?」
「借钱怎么不要脸了?你生了女儿不养才是不要脸呢!」
好在大多数时候我负责统筹指导和编纂剧本,只有几个视频里人手不够才出镜。
妈妈不清楚情况,嗫嚅半天,硬撑着撂下一句:「看我以后管不管你!你别后悔!」
16
看着她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我后悔了,我现在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后悔出生在这个家里,后悔没有在饿得低血糖时闹起来,后悔没有拉黑她,后悔没有登报买断母女关系。
我后悔以往的每一次懦弱,自以为是的眷恋,后悔今天之前,我还渴求她保有一丝丝对我的爱意。
其实我的妈妈不爱我,也不爱弟弟,她只爱她自己。
就像她说的,人生是旷野,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所以她像展翅的鹰一样飞往大江南北,看遍河流山川。
她的一生没有愧对自己,没给自己留遗憾,这没有错。
可她忘记了,人活一世不是只用对得起自己,还要有责任心,承担义务,生而不养,她对不起我。
爱是不能被糟蹋的,每一份冷漠都是在实打实地消磨。
但这些都不要紧了。
十一岁的赵梓梓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恐惧。
二十岁的我只觉得他们说的丢下是个笑话。
毕竟这么多年,她真的没有丢下我的时间,我数都数得过来。
20 岁那年,我拿兼职赚的钱给自己买了件羽绒服,是妈妈衣柜里常有的牌子,贵得几乎是我一个学期的饭钱。
可那一年,我发了十几年的冻疮没有再犯,走在寒风中不再瑟瑟发抖,棉鞋也不会开胶透风。
我幸福得泪流满面。
17
大学毕业之后,我留在了这座城市里,找到了一份还算高薪的工作。
爸妈轮番上阵,给我打电话,要我回老家发展。
「爸妈年纪也大了,你总得尽孝吧?」
「老家也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最重要的是离家近啊。」
「梓梓,爸妈就你一个孩子,不会害你的。」
「妈妈新学了排骨汤,你回家来妈妈给你做好不好啊?」
「以前是爸妈不好,你重新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
伤害者的道歉就像是在侮辱。既没有诚心悔过,又不尊重我的伤痛。
但没关系,我不在乎。
电话那头的老家表姑抢过妈妈的电话,跟我说我爸妈把爷爷姥爷留下的所有财产全部花光了。
只剩下一点点钱在那个乡镇上租了一个小房间住着。
冬天漏风,夏天闷热,一遇到下雨就漏水。
「他俩年轻时也没学个技能,光顾着玩,如今找工作也困难。
「还是亏我介绍,你爸去帮超市搬货,你妈去当了收银员,一站就要站一整天。
「我还听她总爱和人说从前,自己年轻时候去追星、潜水、蹦极……
「玩那么花,现在还不是跟我一起在上班……」
我笑了笑,对表姑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我打开存折,看了看刚发下来的工资。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我首先是我自己, 其次才是你们的女儿。」
电话里静了静, 紧接着传来妈妈的破口大骂:「你没良心!你丧尽天良!老天有眼,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边听我的母亲用最恶毒的诅咒咒骂我,边思索着先买房还是先买车。
等她骂累了,我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我也觉得老天有眼,希望它能把我的妈妈早点收走。」
毕竟,法律规定的最低赡养费也是钱。
18
后来,我在这座城市买了房,有了一个不会被赶走、不用心惊胆战的地方。
我还养了一只德牧, 会十分温柔地往我身上贴贴。
我带着大狗去见李月, 年轻的女医生搂着狗狗的脑袋不愿撒手。
她边揉边吐槽:「我爸天天操心我的婚姻大事,但我一提到给他找个老伴儿他就又装聋作哑。」
无奈又温暖。
饭吃得正香时,陌生号码给我打了电话, 通知我妈妈进医院了。
时隔多年,我又站在她的床边。
她张嘴要说什么, 我把果篮放在一边,心平气和地开口:
「念在你生我一场,我也给你送个终。」
我掏出手机, 问她:
「你是喜欢土葬还是火葬?想埋墓园还是老家?花圈要白色还是黄色?还有寿服要什么颜色?白色还是你家哥哥的应援色?」
妈妈气得要从床上跳下来打我,但无奈年迈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 动辄喘不上气。
我不太清楚她到底得了什么病症, 有没有得救, 只是每个月按时打去生活费。
我看着眼前喘不过气来倒在床上的妈妈, 仿佛看见当时跪在地上求她别离开的自己。
他们的消失离去在很早之前就无法造成任何的波动。
我们的位置, 早就随着我的一步步觉醒而调换了位置。
我在成长,他们在慢慢老去。
当他们终于意识到我们的力量开始逐渐悬殊,才惊恐起来,然后后悔。
但那又怎么样?
那些对我造成的伤害都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无法消弭,无法弥补。
迟来的道歉是一种侮辱。
毕竟我不能替从前的自己原谅他们,他们也不能穿越时光重新选择。
19
四十岁时,我依旧没有结婚, 有了几个至交好友, 经常约着出去聚餐。
李月怒意未消,孩子的加减法怎么都学不会。
她身旁的男人很温和地笑笑, 低声安抚她。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儿子。
我笑着没说话。
我尊重俗世意义上的幸福, 但也没觉得一个人就冷清。
留足养老钱之后,ṱŭ̀⁵剩下的钱我每年都会做些慈善。
在又一次捐去大山之后,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迢迢远方的信。
一个女孩凭借着这份捐款真的走出了山区, 来到了这座城市。
她说想见一见我。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高中同学和老师。
那些默默凑钱假借助学金给我的老师, 那些为我鸣不平的同学,那些替我说话的学生家长。
那些帮助和温暖仿佛还在昨日,后排的男生拍桌而起, 老师据理力争。
我晃了晃神, 抽出一张信纸。
「亲爱的女孩, 你不必见我,我就是未来的你。」
「人生是旷野,大胆地向前冲吧。」
「请相信, 生活不只是小路的泥泞,更有盛放的鲜花,以及一望无际的绿茵。」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