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被查出罕见病,医院会诊束手无策。
于是分手七年之后,我不得不拨通了沈辞的电话。
领域内最顶尖的圣手,是我的前男友。
也是七年前的雨夜,被我亲手碾进泥里的少年。
1
「哪位?」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清冷,透着隐约的疲惫,像是刚下手术台。
「是我。」
我轻声说:
电话那头安静了。
我怕他直接挂断,紧接着说明来由:
「我侄女雯雯得了罕见病需要手术,我查过,这个领域只有你能做。」
「沈辞,她只有六岁……你能不能,帮帮她。」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沈辞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沈辞的声音才再度传来。
「地址和病例发邮箱,我晚上还有一台手术,做完过来。」
他答应了。
我猛地松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后整个人瘫倒在陪护床上,手心被汗湿了大半。
某个瞬间我想谢谢漫天神佛,让沈辞在经历过那些之后,还保有一颗医者仁心。
2.
我以为沈辞晚上做手术,怎么也得第二天再过来。
没想到陪床到半夜,正晕乎的时候,手机亮了。
【我到了。】
我懵了一下,抬头透过玻璃,就看见沈辞站在病房外。
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
我走出病房,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没吵醒熟睡的雯雯。
不等我先开口,沈辞便三言两句跟我简单说了情况。
「顾雯的病例我已经看过了,需要等明天和这边的同事再做一次会诊,进一步确定病情。」
「秦笙是我同门,过两天我可能会忙,如果我不在、病人又有什么异常的话,优先找她。」
秦笙扎着高马尾,脸上即便有些长途奔波的疲惫,也掩盖不了她身上明媚而干练的气质。
她朝我笑了笑,简单大方地打了个招呼,随机转向沈辞。
「师兄,你们聊着,我得先回去了,家里还有猫要喂。」
沈辞点了头。
于是医院安静的走廊里,只剩下我和沈辞两个人。
我忽然有些紧张。
「你......」
「顾蓁......」
我们同时开口,同时顿住。
「你先说吧。」
沈辞退开一步,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了椅子上。
我一时哑然,只好搜肠刮肚开始找话说。
「秦医生不是跟你同门吗?怎么家住这里还养猫?」
……好烂的话题。
沈辞也沉默了。
就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沈辞开口了。
「她父母的房子在这里,猫是收养的狸花,爱出门不怕人,所以经常跟着她跑。」
我心头蓦然一颤。
为他言语中流露出的、和秦笙自然而然的熟悉。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沈辞看着我,目光晦暗不明。
一别七年,他看起来更沉稳,也更冷静了。
再不是我们分手那年,满身狼狈的少年。
我张了张唇,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现在提起,还有意义吗?
于是我转移了话题。
「你刚刚说雯雯的病还要等明天会诊。」
「你……有把握吗?」
沈辞闭了闭眼,开口声音平静而疏离,将萦绕在我们之间的微妙气氛彻底搅散,消失不见。
Ţųₑ「罕见病之所以被归为罕见病,是有原因的。」
「我会尽我所能。」
寂静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
沈辞定定看了我一眼,转身准备走开。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身体先大脑一步,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
沈辞僵住了。
我的大脑缓慢回神,触电似的猛地收回了手。
——却被他一把抓住。
沈辞握着我的手腕,回头,目光微微颤动。
接着他垂下眼,敛去压抑的情绪,哑声开口。
「顾蓁,你当初丢下我,现在就别来招惹我。」
「作为患者家属,还请自重。」
我的心脏霎时疼如刀绞。
沈辞松开手的瞬间,我落荒而逃。
我没有回头,因此也不知道沈辞在原地站了许久。
更不知道他注视着我的背影,隐忍又克制地将握过我ṱüₜ的手掌贴近唇边,留下了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3
我在雯雯的病床前坐了一夜。
第二天先进来的,是秦笙。
「你和沈师兄是旧识吧。」
她一边帮昏睡的雯雯做采样检测,一边和我闲聊。
「......算是吧。」
「怪不得。我说他昨晚怎么急吼吼地拉住我就跑来了呢,之前出罕见案例都没见他这么上心过。」
「你们关系应该很好吧?」
她利落地收拾完仪器交给护士,然后转过身,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地看着我。
「那个……姐姐,你知不知道沈师兄怎么追啊?」
「什么?」
我愣了一下。
秦笙掰着手指头跟我补充。
「你们关系那么好,但是平时好像没什么来往,我跟他认识三年了都没见过你。」
「沈师兄又是一直单身,朋友圈手机屏保都清清白白的。」
「所以你们应该是从小认识,关系很铁的那种好朋友吧?」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夏天盛开的向日葵。
「我喜欢沈师兄好久了,但是他一直都冷冰冰的,谁也找不到突破口。」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他呀,什么日常喜好、过去的小事都可以。」
我的思绪一时有些恍惚。
尘封太久的回忆被秦笙三言两句翻开,搅乱了我沉寂许久的心。
我和沈辞相识很早。
十一岁时我搬家到南城上学,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沈辞家里很穷,父母早逝,只有奶奶相依为命。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拿着年级第一的奖学金,年年不断。
于是学校里小混混的针对和孤立也年年不断。
我作为外来的转学生,拒绝过两次他们的霸凌邀约之后,也被划进了和沈辞一类的边缘人里。
这群小混混的头是陈升,陈升他爹是南城的地头蛇。
沈辞顾忌年迈的奶奶,被堵在角落里揍了也不还手。
而我父母健在,还有个警校的姐姐,从小到大只惹事不怕事。
所以我路过小巷的时候,顺手抄起一块板砖,从背后把陈升砸了个头破血流。
混混们一哄而散,露出墙角灰头土脸的沈辞。
他愕然抬头的瞬间,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他爹的漂亮,怪不得被针对。
我一家人都长得好看,我更是一只挑剔的颜狗。
因此我被沈辞吸引,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我掐掉关于自己的部分,给秦笙简简单单讲述了一遍。
小姑娘听完,眼眶都红了一圈。
「沈师兄原来之前那么苦……」
「是啊,所以他上学的时候,真的很努力。」
让我穷尽半生,再也追赶不及。
沈辞走来时,秦笙已经擦干了眼泪。
她尽职地给沈辞报告了雯雯的情况,交谈间掺着许多我听不懂的术语。
窗外阳光洒落,暖融融地照在他们身上,看起来般配极了。
我也疼极了。
胸口闷得酸胀,近乎窒息。
4.
他们交接过后,秦笙就去忙别的了。
沈辞带着治疗方案走进病房,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皱了眉。
「你昨晚没睡?」
我闭了闭酸胀的双眼,向他摇了摇头,不愿多谈。
「所以雯雯……」
「治疗方案已经出来了,顾雯的监护人在吗?」
「我就是她的监护人。」
我轻声说。
「什么?」
沈辞显然愣了。
从年纪倒推,雯雯出生时我只有十九岁,怎么也不可能是我生的。
不过片刻,他就意识到了什么。
「你姐姐她……」
「三年前,和我姐夫一起,因公殉职。」
继美满的家庭四分五裂之后,我最亲最亲的姐姐,也死在了我毕业的那一年。
我垂眼平静地陈述,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紧攥,指甲嵌进皮肉,掐得掌心生疼。
「顾蓁......」
「沈辞。」
我打断了他未完的话,声音极力克制下也止不住颤抖。
和秦笙谈论过去时挑起的情绪,在撞上家人的回忆时,终于失控。
我仰起头望着沈辞,嗓子哑得厉害,近乎哽咽般开口。
「沈辞……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但我求求你……不管怎么样,救救雯雯。」
她是我仅剩的、唯一的亲人了。
沈辞抿着唇,半蹲下身,手掌轻轻搭在我肩头。
他说:「好。」
「我答应你。」
他收回了原本的治疗方案,又把会诊的同事们叫回去了一次。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讨论了什么,但应当是在医院内部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连医生们看我的眼神都有了些许微妙的不同。
可方案重新敲定后,我几乎没再见过他。
只有偶尔几次需要亲自观察病人时他才会来,记录完后又匆匆离开。
我们的交流不超过五句话,其中三句又是以「嗯」、「好」之类的单字结尾。
他之前说过会忙,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忙。
倒是秦笙为了跟进病情,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做事非常认真,手稳,动作也快,即便雯雯几乎全天都昏迷着,她也在尽可能地减少她治疗中受到的痛苦。
她是个很优秀的人。
或许是单人病房太安静,秦笙忽然开口,像闲聊又像试探。
「说起来,沈师兄真的很在乎这次的病例,他之前从来不会主动用这么激进的方案的。」
「激进的方案?」
我愣在原地。
秦笙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赶忙解释:
「抱歉抱歉,你不了解的话可能听不懂,大概就是手术效果好,但成功率较低,所以院里一般会推荐更保守一点的治疗。」
「但是顾雯这样的罕见病,保守治疗的效果……现有的临床数据都不算太好,只是拖得久一点而已。」
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有些惋惜。
「你是沈师兄的朋友,所以我才跟你透个底,这样的手术即便是他主刀,也只成功过一例。」
「但那一例……最后也没能挺过术后的并发症。」
「所以......」
我张了张唇,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院里许多人不赞成也是这个原因,万一真的在手术台上……除了主刀,他们也会受牵连的。」
「他本来就忙得脚不沾地,最近还天天跑外省找人脉,就是在求那些隐退的老师们帮忙出手。」
怪不得他最近țṻₛ常常不见人影,来去匆匆。
怪不得他脸上时常透着抹不去的疲惫,眼下淡淡的青黑一直未褪。
我已经不记得秦笙之后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沈辞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早已不是一句「医者仁心」就能简单涵盖的。
我伏在病床前,看着雯雯带着呼吸机的虚弱小脸,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雪白床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秦笙时常跟我聊起,幻想沈辞谈恋爱时会是变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还是那么冷冰冰的Ťū́₎,会不会很直男,连礼物都不会送。
我每每应和着,心里都有一个清晰的声音。
不会的。
沈辞爱一个人的样子真挚又鲜活,是我记忆色彩里最明亮的一笔。
他会答应我所有无理的要求。
当班委的时候对我逃课睁只眼闭只眼,没写的作业也是他帮我瞒过老师。
家里人都知道沈辞是好学生,每每问起我在学校近况,我便恳求他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他一一应了,没说过半个不字。
我虽然爱玩爱闹,但胜在脑子还算聪明,最后踩着分数线跟他上了同一所重高。
高中后他成绩依旧拔尖,于是我隔三岔五缠着他给我讲题。
我苦数学久矣,沈辞就把题目一道一道拆开揉碎了讲给我听。
我们渐渐成了放学后走得最晚的两个人。
一开始班主任疑心我们早恋,想找机会抓包。
没想到抓是抓到了,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情书字条,而是一沓沓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
沈辞讲得耐心,我听得认真,举一反三信手拈来,成绩更是突飞猛进。
以至于后来我们真的在一起时,老师们也只提一嘴就过了。
「沈辞和顾蓁?他俩随便谈,怎么谈都影响不了成绩,硬拆了才有可能会出事儿。」
于是整个高中生涯里,我们是全校唯一一对能光明正大牵手的情侣。
偶尔有几个刺儿头不满,也都被老师一句「能稳在沈辞和顾蓁随便谁的分数,你们也可以随便谈」给堵了回去。
我们并肩走过最难熬的寒冬,迎来繁忙又生机勃勃的夏天。
我的生日在高考前夕,那天晚上,沈辞第一次给我递了张字条。
我记着字条上的时间和地方,顾不上刷完卷子的疲惫,半夜悄悄溜出了寝室。
十八岁的盛夏,我见到了记忆里最美丽的风景。
那是一片湛蓝的花海。
操场边隐秘的角落里,沈辞用无数花束做基底,又捉了几十只萤火虫飞舞做蜡。
我最喜欢的蓝雏菊被我最喜欢的人编织成了最独特的庆生蛋糕,在我成年那天献上。
少年站在花海中央,眼睛明亮得像落了一千颗星星。
他说:「蓁蓁,生日快乐。」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时我觉得这一瞬便是永恒。
可我错了。
高考后我回到家,迎接我的不是爸爸妈妈的笑颜,和喷香的饭菜。
——而是楼道里鲜红刺目的血。
姐姐紧紧抱着我,崭新的警徽硌得我脸颊生疼。
我从她泣不成声的叙述里拼凑出故事的真相。
出轨的爸爸、为我高考而忍耐的妈妈、怀孕上门的小三……
爸爸推搡间的一个失手,妈妈滚下楼梯,撞上了楼道垃圾堆里的尖利钢管。
看起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就变得支离破碎。
而小混混陈升的电话,成了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家那破事,我爸都知道了。」
小混混笑得吊儿郎当,语气恶心得令人作呕。
十八岁的我攥紧了手机,止不住地发抖。
「你姐是刚当上小警员吧?是不是还在实习来着?」
「这样啊,我也不是坏人,你去把沈辞狠狠甩了,我就不搞你姐,怎么样?」
「噢,那小崽子不是还考出省了吗,这山高路远的,他家那死老太婆也顾不着了,对吧?」
「把他一个人踩进泥里,还是让所有人当丧家犬,你选吧。」
电话挂断时,我已经分不清是平静还是麻木。
我爱的沈辞绝不会放弃自己相依为命的奶奶。
我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
更何况......
我仰起头望着灰暗的天空,细密的雨水砸在我脸上,混着泪水滚落。
前途光明的医生,不该拥有一个杀人犯生的爱人。
我不想成为沈辞身上唯一的污点。
我曾和他有过一个约定,约定我们鹏程万里,在云端并肩。
我失约了。
5.
我看着病床上戴着呼吸机,依旧昏沉的雯雯,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再过十个小时,明天一早,她就会被推进手术室。
我思绪飘荡许久,回过神来一抬头,发现沈辞停在病房外,不知道站了多久。
视线隔着玻璃交汇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
却瞥见了沈辞的口型。
【出来。】
简简单单两个字,在学校逃课被他逮住时,见过无数遍。
我走出病房,和沈辞四目相对。
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请到了导师和他之前的团队,手术成功的可能性会提高不少。」
「顾雯年纪还小,恢复能力比成年人强很多。只要手术成功,基本就能安心了。」
他知道秦笙跟我说了什么,特意跑来让我放心。
「......谢谢你。」
我轻声开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为我做了太多,让一切口头上的谢意都显得太单薄。
「不必。」
沈辞垂下眼,鸦羽般浓黑的睫毛垂落,遮住了我看不懂的斑驳情绪。
「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见我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拎起电脑包向门口走去。
「沈辞。」
我忽然开口,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你和秦笙......是什么关系?」
你和秦笙,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他的脚步顿住了。
而后沈辞转过身,注视着我一字一句,清晰至极:
「秦笙是、也只是我的同门,这一点从前不变、以后也不会变。」
我心上紧绷的弦骤然一松,抬眼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明天手术做完,我请你吃顿饭吧。」
「就当是……谢礼。」
沈辞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片刻后他又偏了偏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竟在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
「早点休息。」
6.
手术很成功。
雯雯被推出来时,沈辞难得朝我露出了个笑。
「孩子很好,接下来只要静养就可以了。」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生命,于我于他,都意义重大。
我看着雯雯略显苍白、但安然无恙的睡颜,彻底卸下了心头的大石。
我在医院待到傍晚,直到雯雯醒来亲昵地叫了一声「小姨」,又抱着玩偶昏睡过去,才终于被护士请出了病房。
却见到了红肿着眼睛,显然刚刚哭完的秦笙。
小姑娘扑过来抱住我,抽噎着泣不成声。
「姐姐……沈师兄,沈师兄他……拒绝了我。」
「我连表白都没来得及,我……」
沈辞是因为我的话才这么做的。
我心里骤然涌上了一股罪恶感,愧疚随之而来。
「笙笙......」
「沈师兄说他一直都有喜欢的人,还跟我道歉,说让我误会了……」
「可是我明明没有打扰过他,我只是喜欢他……」
秦笙含着哭腔语无伦次,埋在我肩头抽泣。
我安抚了Ţū́₆她好半天,听完女孩失恋的絮絮叨叨后,墙上的指针已经过了七点。
沈辞站在不远处,大概已经等了很久。
我这才想起来要请他吃饭的事,但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我犹豫片刻,走过去说:
「你做完手术累不累?如果想先休息的话……」可以过两天再约。
「不累。」
沈辞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的话。
「平时医院里都这个时间吃饭,我不喜欢下馆子,就去你家吧。」
「......啊?」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沈辞淡淡扫我一眼,眉梢略微上扬。
「不是说请我吃饭吗?不能点地方?」
「……也行,我家还有菜。」
「你知道我的口味。」
他长腿一迈,径直坐进了副驾驶,开始闭目养神。
我摇摇头,发动了车。
晚高峰还没完全过去,堵车的间隙,沈辞忽然开口:
「你不用因为秦笙愧疚。」
他果然看了全程。
「这件事或早或晚,我都是要和她说的。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别的契机。」
「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一时哑然。
「秦笙是个很优秀的人。」
过了半晌,我脑子里不知哪根筋抽了一下,缓缓开口。
「……你们看起来其实很般配。」
车里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我握着方向盘,手里沁出了汗。
我仿佛听见了沈辞的冷笑。
「跟我般配的人多了去了。」
「别忘了,顾蓁。我们高中那会可是被几乎全校老师都夸过般配的,模范情侣。」
我心脏一紧,闭嘴了。
接下来一路到家,我们都没再说话。
我冰箱里常年备净菜,最近又要给雯雯做病人餐,所以食材还算丰富。
进门后我让沈辞自己坐会儿,想着炒两个菜。
「你家有水吗?」
厨房门被推开,沈辞低沉的嗓子略有些沙哑。
我才反应过来,他从做完手术到现在,好像都没来得及喝水。
「茶几边上有矿泉水,你拆一瓶就行。」
他应了声,自给自足去了。
二十分钟后我端着两盘小炒出来,却不见了沈辞的人影。
「沈辞?」
我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出去了?
我拿出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下一秒,卫生间响起了铃声。
怎么回事儿?
我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沈辞?你还好吗?」
依旧没声。
电话铃还在响,他没接也没挂。
我心下一慌,有些急了,伸手就想推门。
「砰」的一声响起,一只手牢牢抵在门上,让我推不开分毫。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了沈辞的声音。
「......我没事。」
三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混着压抑的喘息,沙哑得不像话。
「你......」
水龙头的水声响起,接着又关上,衣服布料的摩擦声清晰又带着点忙乱。
随着卫生间的门缓缓打开,我的眼睛也瞪大了。
衣领散乱、脖颈耳廓一片烧红的沈辞推开门,手里捏着剩一半的塑料瓶,眼尾发梢还挂着湿漉漉的水滴,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顾蓁,你就非得把白酒装在矿泉水瓶里吗?」
7.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沈辞喝不了酒这事,我是知道的。
酒是之前闺蜜送的自酿酒,矿泉水瓶装来给我尝鲜。
但我那时忙着雯雯的病,随手一放,就给忘了。
好巧不巧,就和新买的矿泉水放在一起。
所以沈辞现在这副样子,大概是……我全责。
他歪在沙发上,衣襟即便努力整理过也依旧有些凌乱,扯松的领带散散地挂着,露出酒精烧红的脖颈和一小片锁骨。
沈辞出来之后灌了两瓶水,但看起来依旧没有什么好转。
我走到他身边,心里七上八下,有点忐忑。
「要不……我去帮你买点解酒药?」
沈辞抿着唇没说话,抬眼目光幽深,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我。
「沈辞......?」
「你把我扔掉了。」
他和我同时开口,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你把我扔掉了。」
沈辞哑着嗓子看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喝醉了。
我垂下眼,死死压住心头不自觉的颤动,转身想去冰箱里拿牛奶。
沈辞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比在医院那次力气更大,像是要把我嵌进骨血里。
我手腕一僵,不得不回过头,向他解释。
「沈辞,你喝醉了。」
他握着我的力道微微松了。
可还没等我抽出手,沈辞忽然将我往后一拽。
我脚下重心一晃,直直跌进了他怀里,手臂下意识地抱住他脖颈。
他的怀抱炙热滚烫,让我的身体骤然僵硬。
沈辞捧起我的脸,低头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执拗又破碎。
他轻声开口,重复了第三遍。
「顾蓁……你把我扔掉了。」
我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夺眶而出。
「对不起......」
「沈辞……对不起。」
我喃喃道,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打湿了沈辞的衣领。
下一刻,柔软的吻落在我眼尾。
沈辞轻柔地拨开我额角的碎发,一串细密的吻顺着额角滑过脸颊,吻去了我的泪水。
他说:「没关系。」
「只要Ťũ̂ₚ你还在这里,就没关系。」
我埋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沈辞耐心地吻我,手臂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手掌覆在我背后轻抚,温热到有些发烫。
我闭着眼,手指轻轻触抚他脸颊,呼唤脱口而出。
「沈辞......」
「我在。」
他鼻尖蹭过我耳廓,亲昵又缱绻地厮磨。
我抬头轻蹭他的下巴,又叫了一声。
「沈辞。」
「我在。」
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我几乎是贪婪地呼唤着,他一一回应。
直到我喊他的名字喊哑了嗓子,他才终于堵住了我的嘴。
我抱住他的脖颈,仰头交换了一个湿润又粘腻的吻。
高浓度的酒精似乎有某种传染性,让我晕乎乎地溺醉在沈辞的亲吻里。
空气里的温度愈发高,我勾住他的领带扯落,想从他怀里找寻一丝凉意。
可沈辞比我更热。
于是星点热意蔓延,烧成燎原的野火。
我在一声又一声满含眷恋的「蓁蓁」里软了下来,在整夜的起伏中攀着沈辞的肩膀,陷入餍足的昏沉。
白酒混着医院淡淡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鼻腔,明明应该是刺鼻的味道,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8.
我享受了温软甜腻的前半夜。
直到纠缠我许久的噩梦再一次到来。
我先是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
我在瓢泼大雨里挽着中年男人的手臂,沈辞的哀求与嘶吼交错,最后只剩下满脸的泪。
「你家里那么穷,和你在一起连一根雪糕都要分成两半吃。」
「我想要的包包和化妆品你一样都买不起,我想自己买,还得顾忌你穷小子的自尊心。」
过去的我俯视着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最残忍的话。
「和你在一起?玩玩罢了,毕竟你的脸还算好看,又能给我免费补习。」
「不过现在都结束了。」
「我能找到干爹养,凭什么跟着你一起受穷呢?」
「别纠缠我了,沈辞。」
「你不配。」
沈辞一个踉跄,痛苦又绝望地跪倒在泥水里。
我撑着伞云淡风轻,在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我以为时间终究会抹平一切,连同那年盛夏一起消散而去。
可我错了。
我明明是把和沈辞有关的一切都藏进了那片蓝雏菊的花海。
于是所有的爱都停驻在了鲜艳的十八岁,此后经年,只剩荒芜。
我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向过去的自己徒劳嘶吼, 听不见半点回音。
「顾蓁?」
「顾蓁!」
「蓁蓁!」
我猛然惊醒,汗水湿透了睡衣。
沈辞紧紧抱着我,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紧张和焦急。
见我缓过神来, 他才逐渐放松。
「……你梦见什么了?」
他斟酌着词句,问得小心。
我张了张唇,有些犹豫。
沈辞的眼睛显而易见地黯淡了, 像是快要坠落的星星。
「……我梦见你了。」
我轻声开口,决定向他和盘托出。
「我梦见了……我们分手的那天。」
我想着该怎么解释的时候,沈辞已经将我紧紧拥住。
他闷声附在我耳边, 说:
「那些……我早就知道了。」
我愕然抬头。
「你花钱找来陪你演戏的那个大叔,我后来在超市卸货区看到了他。」
「后来我处理陈升的时候,他把一切都跟我说了。」
「那你......」
「我不是因为这个难过的。」
不等我发问, 沈辞就先说了出来。
他抬眼注视着我, 认真又倔强。
「我难过, 是因为这些已经过去了很久, 而你一直一直, 都没有来找我。」
「顾蓁, 我不知道你还爱不爱我。」
所以我只好等一个契机,等我能确定你的心意, 等我知道自己不会再被抛弃。
这些他没有说出口Ṫũ̂₉,我却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了。
于是我紧紧抱住他。
十指紧扣, 额头相抵,比一切都亲密。
我一字一句,补上欠他的回答。
「沈辞, 我爱你。」
跨越时间的承诺与爱意,从未改变。
番外:沈辞。
我没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到顾蓁的一天。
毕竟我曾给她打过两百次电话, 没有一次接通。
七年时间, 我从生气赌气、幻想她回来后要怎么哄我,一步一步进化到「她还活着就好」。
如果能加上一个「在我身边」的话, 就更好了。
我接到她的电话,第一反应是狂喜。
再是后知后觉的难过和生气。
喜的是她终于来找我了。
气的是她这通电话, 压根不是为了我。
难过的是,她在求我。
她从来没有求过我,从来不会求我。
十八岁的顾蓁知道我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二十五岁的顾蓁却在害怕我会拒绝她。
她不再信任我。
这个事实让我心如刀绞。
但没有关系, 只要能看见她, 就足够了。
可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生气了。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可以那么轻描淡写地对待我, 好像我仅仅只是她找来的医生, 而不是……
而不是曾经的爱人。
那天晚上我让她自重,是赌气。
赌完之后就后悔了。
更后悔的, 是知道雯雯的身世之后。
她什么都没有了, 我怎么能再让她难过。
我换掉保守治疗的方案,动用了所有的人脉,欠下数不清的人情, 找尽了一切资源来救那个孩子。
哪怕这一切到最后都很可能是无用功, 甚至赌上了我的前途。
导师看着我直叹气,还是为我再度出山。
我拼了命把三成把握抬成五成。
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
我看着她喜极而泣的样子,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我不想放手了。
我ṭŭ̀₈不想放开她。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赌一把。
索性,我赌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