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三年。

在一起三年。

我和梁慎之都在装。

他装爱我。

而我装作真的被爱着。

直到我们车祸被困。

他终于撕开面具:「江序,我受够了你的任性、少爷脾气,怎么可能爱你?!」

我垂眸看着从腰腹上刺出的一截钢筋。

小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

以后不会了。

因为,我好像快死掉了……

1

「砰!」的一声巨响。

视野倾覆翻转。

不知过了多久。

我缓缓睁开眼。

借着仅存的一侧车灯灯光。

看见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梁慎之。

「梁慎之……醒醒,别死!」

心脏跳得很快。

耳鸣占据大部分听力。

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只觉得胸腔里痛成一片。

梁慎之不能死。

不能现在就死。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其实我——

「咳咳!」

梁慎之皱眉咳了声。

睁开眼。

他缓缓挣动,发现肩膀和右腿被变形的车体牢牢卡住。

然后,蓦地低笑了一声:「呵,你未免太心急了。」

「求我提前回国陪你,就是为了制造车祸弄死我?」

浑身都是麻的,大脑仿佛也停止运转。

我木然地问:「你说什么?」

梁慎之仰靠在歪扭的靠背上。

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一丝冷淡的裂缝。

他冷声说:「别装傻了,江序。」

「我父母就是你爸雇人开车撞死的,今天,你们只是故伎重施罢了。」

「只是我没想到,他连你的命也拿来赌。」

不。

不是这样的。

我不停地按动车喇叭,希望以此吸引过往车辆的注意。

并蹙眉道:「没有证据的事,你最好不要妄下定论。」

「证据?」

梁慎之侧过头,染血的脸上满是讥讽:「跟你在一起,就是为了搜集你们江家的罪证啊。

「要不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呢?」

双唇颤了颤。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是啊。

我知道的。

知道梁慎之向我告白、跟我在一起是另有目的。

这些,我三年前就知道了。

但我还是无法拒绝这个机会。

因为在此之前。

我已经偷偷喜欢了他很多很多年。

暗恋成真,变欺骗。

我固执地以为梁慎之其实是喜欢我的。

哪怕只有一点。

「别说了……」我笨拙地转移话题。

哑声道:「我们现在,应该先打电话报警。」

视野昏暗,车厢里一片狼藉。

我环视一圈也没能找到光源。

「报警?」

梁慎之冷静而笃定地说:「应该是找人来把我彻底弄死吧。」

我低声说:「不是的。」

梁慎之看过来。

是带有疑惑的审视。

大概因为我平时太敏感。

梁慎之一句话说不对,都能让我大发脾气。

所以现在,他讶异于我过于平静的反应。

梁慎之微微蹙眉,问:「你受伤了?」

2

「我不知道。」

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看不清。

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只有痛觉渐渐复苏。

到处都在痛。

应该只是剧烈撞击后的正常反应吧。

「应该没有。」梁慎之冷淡地说,「毕竟你从来都不是坚强的人,一点痛和委屈都受不了。」

我知道梁慎之不爱我。

但现在看来。

不仅仅是不爱。

还有诸多不满。

以前。

我身体稍微不舒服就会打电话给梁慎之。

然后强势地要求他绕路去菜市场买菜。

回家为我煲汤。

好了以后也粘着他,去哪里都要他陪、等、接送。

还常常突发奇想,要他暂停工作陪我去国外短途旅行。

所以在梁慎之眼里。

江序是个骄横、不讲理。

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少爷。

但其实我在别人面前都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在试探底线。

并反复证明。

看,没人愿意平白无故忍受这些。

所以梁慎之一定是喜欢我的。

「嗡嗡——」

是手机的震动声!

破碎的前挡风玻璃外出现微弱的光亮。

是梁慎之的手机。

它被甩出五米远。

照亮一方满是碎石的地面。

难怪从车祸到现在都没有车辆经过。

原来是因为我们被撞下了路基。

连人带车坠落到十余米深的大坑里。

深更半夜,道路偏僻。

摁喇叭毫无用处,另一部手机也不明去向。

这意味着,如果我们不想办法求救。

一整夜也不会被途经的车辆发现。

到时候。

梁慎之的伤很可能会恶化,甚至危及生命。

对了!

车载蓝牙也能接听电话。

我艰难地抬起手,试图启动车辆。

双腿被卡住,但刚好能触到刹车板。

用力踩刹车的时候。

我感到腰腹部有异样的拉扯感。

并没有在意。

几次摁下启动按钮,车都毫无反应。

与此同时,地上的手机也停止了震动。

周围陷入死寂。

连仅存的一侧车灯也渐渐熄灭。

接着。

我们隐约听见液体坠在地上的「啪嗒」声。

「是汽油。」

梁慎之冷笑一声,说:「江序,你爸再不来救你,你就要跟我一起被炸死了。」

「不会的。」

我在黑暗里摸索。

触到梁慎之温热的身体。

他警惕地道:「你干什么?!」

我没好气地说:「掐死你。」

我沿着他的颈肩,摸到压住那里的已经变形的座椅靠背。

猛地用力一扳。

「咔」的一声。

变形部位被扳回来,释放了梁慎之一侧手臂。

与此同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从腰腹炸开。

我咬着牙仰靠在座椅上。

才将一声惨叫咽下去。

梁慎之很快解放了另一只手,开始拼命破拆副驾驶的车门。

变形太严重。

即使车身都被搬弄摇晃起来,车门还是紧闭状态。

疼出了一身冷汗。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忽然说:「梁慎之,你其实是有点喜欢我的吧?」

3

「江序,我喜欢你。」

三年前。

梁慎之忽然找到我,说:「做我的男朋友,好吗?」

他很高大,眉目浓黑。

与我的眼神相交,又使我看不见底。

我晕晕乎乎。

却还是凭借本能回答:「好啊。」

说出口后,发现声音几乎不像自己的。

之后我反复回顾那个瞬间。

试图铭记每一个细节。

夏夜,晚星。

梁慎之的淡蓝色衬衫,和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上清晰的肌肉线条。

开始交往的第一个月。

我把暗恋七年来,想象中要与梁慎之做的事都做了一遍。

然后。

我偶然听到他跟人打电话。

「是,已经在一起了。」

梁慎之低声对电话那头说:「您放心,我不喜欢江序。

「等查到江誉民的犯罪证据,我就会跟他分手。」

江誉民是我爸。

跟我在一起,竟然是梁慎之调查他的捷径。

手已经握住门把,却生生僵住。

要结束吗?

我问自己。

答案是不想结束。

我不甘心。

而且我相信爸爸永远不会让他查到什么所谓的犯罪证据。

我笃定,爸爸是个很好的人。

于是,我对自己说。

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就一次。

也许梁慎之会先受不了我的坏脾气。

我开始变换着花样地作,做一些外人看来完全是「欺负」梁慎之的事。

故意拖延时间让他接送;

给他买颜色跳脱的领带,并勒令他系着去公司开会;

让他亲自送点心来办公室,然后又说突然不想吃了,要他再去别家买另一种。

……

所有种种,梁慎之都沉默着照单全收。

装作对我无限包容的样子。

秘书说:「小江总,您男朋友好温柔,好爱你啊!」

温柔?

她不知道。

看起来温柔的梁慎之,晚上有多凶。

不过有一点她一定没看错。

梁慎之是爱我的。

我侧头看向他,低声重复地问:「喜欢的吧?」

梁慎之似乎放弃破拆车门。

转身看着我。

一字一顿地说:「江序,你听清楚。

「三年里,我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喜欢过你。」

「你撒谎。」

我感觉有点冷,垂下头,不再看他的眼睛。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喜欢跟我做?」

不喜欢我,为什么会在我发火的时候破门而入?

为什么会用吻堵住我喋喋不休咒骂着的嘴巴?

梁慎之总是理智、沉稳。

所有人都认为他值得托付、信赖。

而我却像个胆小的挑衅者。

一边不断尝试撕破梁慎之的美好面具。

一边惧怕他真的忍无可忍,对我露出厌恶的神情。

所以我易怒,但也很好哄。

被抱去床上的时候,会很用力地搂住他的脖子。

梁慎之沉声说:「别怕,不会摔到你。」

我发不出脾气,板着脸说没害怕。

梁慎之很久。

久到我渐渐没力气配合。

手从他汗湿的肩背上滑下来。

梁慎之又抓起来亲吻。

他放缓动作,哑声叫我「宝宝」。

越来越冷了。

我被迫从回忆里清醒过来。

然后。

听见梁慎之说:「因为你倒贴啊,江序。

「倒贴的发泄工具,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呢?」

心脏传来被枪击中般的绞痛。

我蓦地愣住,几秒后,才重新呼吸一个来回。

「原来,是这样啊……」

我冷静地说。

悬在头顶三年的利剑,终于坠了下来。

我没感到震惊。

反而有种奇异而残酷的清醒。

梁慎之又很用力地撞了下车门。

哑声说:「其实——」

话没说完。

「滴——」的一声长鸣笛。

忽然在我们头顶响起。

有途经的车辆发现我们了吗?

4

大片光亮洒下来。

轰隆的车声由远及近。

梁慎之扭身冲车窗外吼了一句。

被远去的又一声鸣笛掩盖了。

他坐正回来,说:「是途经的大货车,司机大概没看见我们。」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

连呼吸都放轻了。

几秒钟后。

我问梁慎之:「你找到我爸爸的犯罪证据了吗?」

他沉默半晌,说:「还没有。」

「你找不到的,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我继续道:「妈妈在我六岁那年就过世了,我爸爸一边经营公司,一边照顾我,一直没有再娶。

「他很宠我。我想要的,爸爸都会无条件满足我。但有一条底线,就是不能违法犯罪,不能伤害别人。

「他其实挺喜欢你的,明天你的生日,他还为你准备了礼物。」

我低声笑了笑:「不过,那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你,他爱屋及乌吧……」

梁慎之似乎想开口反驳:「江序,其实我——」

「其实你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寻找答案。」

我不想听见嘲讽,哪怕是假意的安慰。

所以我打断他。

「另一个方向?」

「对。」我提醒他:「是谁告诉你,你父母是我爸爸害死的?」

梁慎之沉默了。

于是我继续说:「是梁锦安——你叔叔,对吗?」

梁慎之应该是马上就得到了暗示。

他厉声道:「不可能!」

即使在黑暗里。

我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冰冷的审视。

「你暗中调查我?」

「是。」我承认道,「并且调查出一些你不愿相信的东西。」

这其实就是我要求梁慎之提前结束出差行程。

快速回国的原因。

他的叔叔梁锦安,并不像外界认为的那样干净。

梁慎之父母的车祸,很可能与他有关。

并且今晚的车祸,恐怕也是梁锦安操纵的。

「呵……」梁慎之轻蔑地笑,「现在是车祸灭口失败,开始栽赃我叔叔了?」

他不相信,我能预料到的。

但我的时间不多了。

刚才大车车灯照下来的瞬间。

我看见自己的胸腹一片血红。

一截钢筋从背后穿透胸腹,将我钉在了驾驶座椅上。

我快死了……

不能再让梁慎之去伤害爸爸。

「梁慎之,你打开副驾驶前的储物箱。」

他迟疑一秒,还是打开来。

天色太黑了。

我说:「你摸一下,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等你获救了,一定要自己看。

「是谁栽赃谁,到时候你应该会有答案了……」

凭借意志力强撑的意识渐渐模糊。

我觉得好累,好想睡。

忽然,梁慎之问:「这个盒子,是什么?」

5

我缓缓眨眼,低声说:「你的……生日礼物。」

梁慎之的语气缓下来。

有些低沉地说:「不是说不会送吗?」

梁慎之出发前,我们才大吵一架。

其实是我因为他临时出差,打破了我为他准备的庆生计划,在单方面发火。

我抱着双臂,站在他和行李箱中间。

气势汹汹地说:「你走吧!休想得到我的生日祝福,还有生日礼物!

「我决定从现在起,忘记你的生日!」

梁慎之回头看我,然后走过来。

把直挺挺站着的我抱起来,放在一旁。

说:「江序,别这么幼稚。」

明明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变得幼稚。

我没说出来,因为梁慎之抱了我。

让我的侧脸埋进他的肩窝。

我感受到胸腔的震动。

听见梁慎之说:「有你就很好了,我不用生日礼物。」

现在想想。

他的演技真的很好。

好到我以为自己真的被爱了。

但我还是说:「给你买礼物……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

又有几辆车从我们上方呼啸而过。

我猛地惊醒,听见梁慎之砸车窗的声音。

他气息不稳,对我说:「江序,把你的外套脱下来,我的衣服不够厚。」

我闻见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

也许是车窗玻璃划破了梁慎之的手臂。

但我没办法脱下外套。

所以我一动不动地说:「我很冷,而且……这件是秀场定制款,弄坏了,你赔给我啊?」

「江序!」梁慎之咬牙切齿,道,「你真是没救了!」

「你最好永远待在车里,别出去了!」

我扯了扯唇角。

像个恶劣的小学生一样。

因为成功招惹了自己喜欢的人,而沾沾自喜。

可是梁慎之不是小学生。

不会因为我犯贱的恶趣味而被我吸引。

把我放在心上。

他讨厌我……

再度陷入昏睡之前,我听见梁慎之叫我的名字。

「江序?!」

我没力气了。

半阖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去找救援吧,先别管我了……」

我可能……

等不到了……

6

「江序!」

梁慎之的声音仿佛沉入海底。

渐渐消弭。

然后又猛地跃出水面,撞进耳朵里:「江序!」

我睁开眼,茫然地回头。

看见梁慎之阔步朝我走来。

他没系领带,连西装的扣子都没扣。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机场。

行人很多,但都静止着。

是梦啊。

我梦到了跟梁慎之在一起两周年的前一天。

「你去南非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梁慎之皱着眉,声音很大。

完全没了一贯的沉稳做派。

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臂。

力气很大地攥着。

然后看见我白衬衫上的红色污渍。

一把将我横抱起来。

「你受伤了?现在我们就去医院!」

我没心没肺地笑,说:「不是血,只是红酒洒了。」

挺没出息的。

我因为感受到梁慎之的在乎,而内心雀跃。

但我很快就想到。

他也许是怕我死掉,就不能为他所用。

所以我又忽然生气,从他怀里挣脱。

没好气地冲他吼:「你凶什么凶?!」

「是你Ŧü₈说南非的钻石最好,不肯随便买对戒!」

我把手里的宝蓝色丝绒盒子扔在他身上。

口不择言:「现在买回来了,你不要就扔掉好了!」

盒子掉在地上,梁慎之捡起来,打开。

是一对钻戒。

钻石不大,嵌在素圈精致的凹槽里面。

闪耀,但低调。

他看了一会儿。

无奈地说:「那边最近发生了地方武装冲突,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我不说话,垂着眼睫,任他将我抱进怀里。

梁慎之的心跳比我的快一些。

下巴的胡茬磨在我的侧脸。

刺痒,但我没躲开,也没认错。

只是闷声说:「戴上戒指,永远也不许取下来。」

说完,我闭上眼睛。

好暖啊。

就像是正在被梁慎之真心实意地爱着。

心里想着: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这样,我保证会变得很乖,再也不发脾气。

但很快。

我被一阵急促的叫声催醒。

「江序!」

又是梁慎之在叫我:「快醒醒!」

我艰难地睁开眼,感觉到他在用力摇晃我的手臂。

我想让他别晃了,很痛。

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梁慎之急切道:「我已经砸开了车窗,现在需要你帮我一起把右腿拔出来,我就能爬出去求救!」

7

双手被握住,放在他右腿膝盖上的位置。

「帮我!」

说完,梁慎之双手用力。

裹住右腿的膝头往外拔。

我暗暗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

同时扯住他的裤子向外拽。

「呃——!」

梁慎之发出一声拉长的怒音。

然后颓然靠在椅背上。

失败了。

我脱力歪在一边。

梁慎之拍拍我,喘息着说:「江序,别放弃。」

「我们再试一次。」

我闭着眼睛,小声说:「不要,我真的没力气了。」

而且……

好痛啊……

「江序,你能不能别跟小孩子一样?

「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耍少爷脾气!」

以前即使再无理取闹。

梁慎之也从未用过这样愤怒的语气。

我抬了抬眼。

故意逗他:「想我帮你也可以,要说你爱我,很喜欢我……才行。」

以前也这样逼他说过。

梁慎之不回避,但也从不就范。

他有时,会神情温柔成熟地说:「别闹。」

有时则凶狠地用吻堵住我的嘴。

可能是真的被我气到了。

今天的梁慎之冷冷笑了声。

说:「江序,我受够了你的任性、少爷脾气,怎么可能爱你?!」

好奇怪啊。

为什么明明知道他不爱我。

听见的时候,还会觉得心脏骤缩到剧痛?

我轻轻呼出口气,想说知道了,知道了。

但喉咙像是被沙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玩笑太不合时宜,我应该检讨。

其实应该检讨的事,还有很多。

例如在一起时太蛮横骄纵。

嘴巴太坏、脾气太臭。

我垂眸看着从腰腹上刺出的一截钢筋。

小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不开心了这么久。

以后不会了……

大概是我从未认错。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梁慎之愣怔一瞬。

黑暗里,他低声说:「其实,你以后如果能——」

「滴滴——」

头顶再次传来鸣笛声。

这一次,我们听见有人大声喊话:「下面的人别怕,救援队来了!」

大片灯光洒下来。

梁慎之转头。

看了我一眼。

恍惚间,我听见一阵急促又错乱的呼吸。

光源在晃动。

ṭû⁵眼前的光斑闪烁,越来越亮。

脚步声和说话声围上来。

混乱中。

有人大喊:「医务人员快来,有被困的人受了重伤!」

驾驶位的车门很快被破拆。

救援人员预备切割我身上的钢筋:「操作过程会造成伤者剧痛,来个人稳稳地抱住他!」

我掀开眼皮,看见梁慎之惨白的、惊惧的脸。

他呆呆站在我面前、救援人员身后。

双唇嗫嚅,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眨了下眼睛,缓缓取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颤抖着向外递了递。

我望向梁慎之。

用很低、很微弱的声音对他说:「以后……你自由了。」

8

指尖猝然下坠。

戒指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我再也支撑不住。

闭上双眼。

「江序!」

梁慎之终于喊出声。

但已经没人给他回应。

痛觉一瞬间全部消失。

我醒过来。

发现自己竟站在车前。

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的救援。

梁慎之单膝跪在车门踏板上,探身将我抱在怀里。

他像往常那样用肩窝盛着我的下巴。

但手臂只虚虚拦着,像是不敢用力。

电锯声响起。

火花在我身后飞溅。

「没事的江序,你别怕,没事的……」

梁慎之贴着我的耳朵,喃喃自语般不停地说着。

可惜肩窝上的脸惨白。

睫毛一动不动地垂着,没有一点表情。

「现在不用哄了。」我默默地说,「江序不会再闹,变得很乖。」

所以你满意了吗?

梁慎之。

梁慎之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停止说话,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我们被送上同一辆救护车。

由于我中途出现了短暂的呼吸暂停,全部医护人员都围在我身边。

梁慎之头上的伤没来得及处理。

满脸血污地呆坐在一旁,红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心电监护仪。

「伤口不平整,出血太多了!」

「他是不是在车里活动过,拉扯到了伤口?」

梁慎之呼吸一滞,艰涩地开口:「是。」

「他尝试过发动汽车,用很大力气帮我扳开了变形的座椅,最后还……」

最后,还被要求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帮他救出右腿。

失败了,奄奄一息的时候。

又被说任性、耍少爷脾气。

监护仪不停发出尖锐的报警音。

梁慎之像被毫无准备地丢进大海里。

忘记了呼吸。

他的背挺得很直。

浑身上下仿佛一张随时会崩断的弓。

9

一路疾驰,很快到达医院。

梁慎之被挡在抢救室门外,对ţũ₀着紧闭的白色大门发愣。

有护士走过来,对他说:「先生,您也受伤了,需要包扎和检查,请您跟我来。」

没得到回复,护士走到梁慎之面前,才看到他双眼无神,好像对自己身上的伤口无知无觉。

「先生?」

护士重复问。

梁慎之答非所问,低声自言自语:「那不是汽油滴在地上的声音,是他的血……」

护士:「您说什么?」

「他为什么不说啊?」梁慎之站不住,靠着墙壁瘫坐到地上,痛苦地说,「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护士蹲下来安慰道:「被困时,同伴受重伤会造成其他人的紧张焦虑,不能冷静求救。

「他一定很在乎您吧?所以才不想让您担心。」

在乎吗?

我站在一旁,问自己。

在乎的吧。

但是,以后不了。

一位参与救援的护士从电梯里走过来。

递给梁慎之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这是您的东西吧?它落在救援现场了,看起来很重要。」

梁慎之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他不是这样丢三落四的人。

更何况。

纸袋里面装着的是他最在乎的线索和证据。

我疑惑地望着他。

看见梁慎之机械般接过,然后放在地上。

双手合十,又摊开。

掌心里,躺着一枚染血的戒指。

他忘了文件。

却捡起了我丢掉的戒指。

这太不像梁慎之了。

他不会在乎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

过了十几分钟。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响。

门开了,爸爸红着眼睛从里面走过来。

他看到梁ťů₅慎之,把他从地上揪起来。

大声质问:「怎么回事?!小序只是去机场接你,怎么会受重伤?!」

梁慎之眼珠动了动,有泪水溢出眼眶。

他哑声说:「回家途中我们被一辆货车撞翻,掉进了公路旁的深坑。」

爸爸脚下踉跄,问:「肇事司机呢?!报警了吗?」

梁慎之点点头。

然后将文件袋递给爸爸:「里面的东西很可能跟这次车祸有关,麻烦您交给警察。」

爸爸打开,仅看了一页就震惊地问:「慎之啊,你确定吗?这里面有你叔叔的——」

「确定。」梁慎之神情漠然地说,「不重要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爸爸松开他,扬起手臂。

像是要打在梁慎之的脸上。

「振作。」

手掌最终落在梁慎之的肩头。

爸爸叹了口气,说:「小序不会有事的。」

可明明这么说着,爸爸的眼睛里还是瞬间充满了泪花。

他在长椅上坐下。

低着头,让我看清他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白发。

我坐在爸爸旁边,听见他对梁慎之说:「小序那傻孩子喜欢你很久了,你知道的吧?」

10

梁慎之靠在墙上,茫然地转过头来。

爸爸抬头看他一眼,眼角出现细密的皱纹。

「你可能都忘记了,你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

其实不小了。

十二三岁,已经能记住一个特别的人。

那时候爸爸工作很忙,我假期都是跟着他在公司度过的。

爸爸常开一间会议室给我写作业。

但我在里面演霸总、打开投屏看动画或是用麦克风唱歌,从未好好写过作业。

后来爸爸带进来一个男孩,让我叫哥哥。

「这是你梁叔叔和秦阿姨的儿子,以后会经常跟你一起在这里学习。遇到不会做的题,可以请教哥哥。」

我哼了声,低头装作看书。

门关上,男孩儿坐在长桌对角的位置。

我抬眼偷瞄。

不服气地重重将书本合上,继续玩讲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弄出很多噪声。

男孩儿开门走出去,估计是去告状。

我跑去他的座位,恶劣地想要藏起他的书本。

刚拿起来,他就开门进来了。

我慌张地打翻了他的水杯,水洒在他的书本上。

他没生气,只是迅速地擦干了水渍,说:「没关系,我妈妈给我包了书皮。」

我看着他手中被细致包好的、棱角分明的书本。

忽然陷入委屈。

他弯腰,歪头看我的眼睛。

然后说:「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没有妈妈。」

他拿起一本书,把包好的、已经写有名字的书皮拆下来,翻面。

小心地包在我毛边、破角的书本上。

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头,闷声答:「江序。」

男孩一笔一画地,将这两个字写在了书皮上。

自此,梁慎之的名字被藏在我书本的扉页里面。

我名字的背面。

……

「那傻小子,到现在还保留着你给他的书皮呢。」

爸爸看着梁慎之苍白的脸,轻声说。

「后来不久,你父母在你叔叔的提议下,从我的公司撤了资。

「所以,一直到小序考进你所在的大学,你们才又见面。」

梁慎之:「他……是因为我考入的 B 大?」

爸爸抬头看一眼手术室的门,苦涩地笑了笑,说:「是啊,那小子知道你的消息,开始拼命用功,我都不习惯了。

「十八岁那年,他考上了。跑回家跟我说,是因为很喜欢一个人才能考上的。

「我问他是谁,让他带回来给我看看。

「结果那臭小子支支吾吾地,说喜欢的是个男人。

「他以为我会生气,会揍他,直接抱头坐到地上。」

爸爸又看了眼手术室的门,继续道:「可我怎么舍得揍他?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重要。我赚钱不就是为了让他开心?等我干不动了,他愿意接手公司就接手,不愿意接手,我就卖了股份,跟他一起去环球旅行。」

话音落下。

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

11

一名医生快步走出来。

问:「病人多段肠道受损、伤情危重,你们谁来签病危通知书?」

梁慎之撑起身,抖着手接过来,说:「我来签。」

「慎之……」爸爸摁下他的手,说,「还是我来吧。」

手术室的门再度关上。

梁慎之僵立在走廊中央,像失魂落魄的孤兽。

爸爸俯首掩面,哽咽着说:「我是不是早就应该卖掉股份?我的孩子还没有好好地跟爸爸一起旅行,还没有好好地被爱过……」

梁慎之听见,身上猛地一颤,猝然双膝跪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我不再看他。

而是坐得离爸爸近了一些。

歪头靠在爸爸的肩膀上。

流着泪说:「老头儿,别难过,我不死。」

话音落下,我忽然被一股力量拉入一个黑暗的漩涡。

像是一脚踩空,坠入深渊。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三ẗŭ̀₇年前遇到梁慎之的那个晚上。

巨型游轮上,招商会晚宴进入尾声。

主餐厅外的甲板上变得空荡。

江誉民先生已经回房间休息了,剩下因为梁慎之还没离开,所以舍不得回去的我。

甲板上的射灯都熄灭的时候。

那个人叫住我。

此刻我站在黑暗里,目睹着一场虚假的告白。

画面里的我眼神痴痴的,正要开口说好。

「不要!」

我冲自己大喊:「别相信他!」

江序,你是个大傻瓜!

原来从这里就错了。

我不应该平白无故就和他在一起。

不应该明明知道梁慎之不爱我。

还要将这场戏继续下去。

我太自以为是。

妄想他会假戏真做,日久生情。

心头像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狠狠戳刺。

我痛到狠狠闭起眼睛。

再睁开,竟然看见白色的天花板。

我真的没死,只是无力地躺在病床上。

一只手被紧紧攥着。

我转头。

看见梁慎之面色灰败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点笑容。

仿佛劫后余生的人是他。

梁慎之低头,抵在我的手背上,说:「江序,你终于醒了。」

半张脸掩在氧气面罩里。

我恹恹地眨了眨眼。

竭力地,抽出了裹在他掌心里的手。

12

「小序啊,还是不愿意见一见慎之吗?」

我半靠在床头,吃着护工给我切成块苹果。

摇头。

「他父母当年发生的车祸,和你们的这次车祸都查清楚了,的确是他叔叔做的。

「现在他叔叔也已经被抓住判了刑,估计这辈子也出不来了。

「尘埃落定。他说,想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

醒来那天,由于梁慎之的出现使我发生了短暂的心律失常。

他被医生建议暂时回避。

至今半月。

他都只守在病房门外。

听爸爸说。

只有趁我睡着,梁慎之才会进入套房的会客室,隔着玻璃看向躺在治疗室里的我。

「你恨他吗?」爸爸问。

我摇摇头。

不是恨。

只是我不明白。

梁慎之为什么要执意让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原谅自己?

这样做没有意义。

而梁慎之不屑于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爸爸收走我手里的小碗:「刚刚能进食,不要吃太多。」

他在我床边坐下,摸摸我的头发。

微笑着说:「我们小序长大了,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但是爸爸觉得,成年人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你们俩,现在有点像冷战闹别扭的小情侣。」

不是情侣了。

甚至以前也从来都不是。

因为感到胃部产生轻微绞痛。

我缩回被子里。

心想,爸爸说得对。

梁慎之,我们应该有一个正式的完结。

所以转去疗养院的时候。

我并没有避开梁慎之。

他看见我从病房里走出来。

脸上露出惊喜又局促的表情。

走到我面前,柔声说:「江序,我送你去疗养院好不好?车子的后备箱里有我给你买的东西,都是——」

「谢谢,但不用了。」

我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现在把话都说清楚,然后不要再见面了。」

梁慎之听见,眼眸里蔓延出痛苦的神色。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我。

但在距离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又放下。

哑声说:「我都知道了,我们从小就见过的事,还有你因为我考进 B 大——」

「那都是以ẗųₘ前的事了。」我又一次打断他,冷静地说,「我们现在需要说清楚的,是以后。」

「今天我会让人把我放在您家里的东西搬走,关于我在您海外公司的股份转让,很快会有法务跟您对接——」

「对不起。」梁慎之似乎不想听这些,打断道,「我不应该听信梁锦安的话,错把江叔叔当成凶手。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让你伤心。不应该没发现你受伤,还让你帮我……对不起。」

「江序,对不起……」

「还有……」我平和地笑了笑。

说:「你最不应该的,就是为了利用我,而跟我在一起。」

「不过,你的道歉我都接受了。」

虽然说不出「没关系」。

但我尽量洒脱地说:「我们的事就到这里,结束吧。」

梁慎之像被噎住,愣怔地看着我。

我别开眼睛,往电梯走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手腕被一把握住。

「江序。」

梁慎之蹙眉叫我的名字。

他的喉结滚了几遭,终于说:「不分手,好不好?」

我挣脱他,背对他说:「等搜集到江誉民的犯罪证据,我就会跟他分手。」

「这句话,是谁说的,你没忘Ṫû³记吧?」

一瞬间。

梁慎之如遭雷击。

13

住进疗养院的第三天。

我就再次见到了梁慎之。

他还穿着我出院那天看见的深灰色西装。

胡子没刮,下巴青灰。

梁慎之起初像幽灵一样默默出现在我的病房门口,尾随我去后花园和茶餐厅。

在收到我充满戒备、不满的眼神,以及投诉以后。

居然干脆穿上了疗养院的淡蓝色工作服。

光明正大地站到我面前。

还可笑的、欲盖弥彰地戴了口罩。

我想发火,但还没有恢复足够的力气。

只能无奈地说:「梁先生,您不用这样。」

「不要因为觉得愧疚,就来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愧疚是没有意义的。

并不能让受伤的人感觉好一些。

可是梁慎之说:「不是愧疚。」

他站在我对面,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这情形跟三年前太像了。

我忍不住绷紧身体。

接着。

梁慎之郑重地说:「不是愧疚,是不想分手。

「江序,我离不开你,我爱你。」

以为能完全释怀的。

但这一瞬间。

耳鸣声轰然响起,钻透了太阳穴。

我浑身恶寒,冲进病房的卫生间,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

梁慎之似乎跟着我冲了进来,又迅速离开了。

我记不清,只知道自己浑身冷汗地被医生转移到病床上。

注射了针剂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蜷身侧卧在被子里。

听见爸爸压抑、愤怒的声音。

和梁慎之哽咽的一声声「对不起」。

医生说会发生呕吐,肠胃脆弱只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心理因素。

爸爸带我见了心理医生。

并将环球旅行提前排上日程。

14

秋天的时候。

我第一次见到了伊豆的海,和修善寺的红色枫叶。

在奈良喂小鹿的时候,有个离我们很远的男人被公鹿撞了。

我想过去看看他需不需要帮忙,但立即被爸爸制止了。

「公鹿大概看他鬼鬼祟祟,被撞也不奇怪。」

我一笑置之。

接着我们去菲律宾的马尼拉和薄荷岛。

又去了英国,在爱丁堡的卡尔顿山看日落。

抵达瑞士时是十二月底。

滑雪的黄金时节。

爸爸说他一身老骨头不经摔,留在酒店泡温泉。

并嘱咐我滑雪要注意安全。

在初学道练习了一上午。

我信心大增。

不知不觉滑到高手区。

眼看一个俯冲的单板滑手要撞到身上时。

我被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把揽在怀里护住。

倒地的时候。

我听见「嘎嘣」一声脆响。

坏消息:骨头好像坏了。

好消息:不是我的骨头。

「谢谢,您没事吧?!」

我爬起来,跟单板滑手一起扶他。

黑衣人似乎疼狠了,蜷着腿发出一声闷哼。

「怪我。」我着急地问,「我给您叫救护车吧!」

黑衣人摆摆手表示拒绝,并不说话。

是个哑巴?

我更不好意思了,蹲下来柔声说:「不要担心,您的医疗费和营养费我会全权负责。」

对方一顿,隔着黑色滑雪镜愣愣地看着我。

雪场救援人员提着担架赶来。

用不熟练的英语询问情况。

要被众人扶上担架时。

黑衣人忽然用流利的德语跟救护人员交谈了几句。

德语与中文的发音全然不同。

但我还是越听越觉得奇怪。

似乎。

有种莫名的熟悉。

我试探性对他说:「梁慎之?」

15

黑衣人怔了下。

微微低头。

这明显是心虚的表现。

我一把扯下他的滑雪镜。

不意外地看见一双熟悉的眉目。

气不打一处来。

我感觉很莫名其妙:「梁慎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梁慎之仰着头。

一副欲言又止、不敢说话的样子。

我站起身。

俯视他道:「好吧。我会马上离开瑞士。」

抬脚的瞬间,小腿被两只手牢牢抱住。

「别走。」

梁慎之的声音低哑,姿势可怜。

一旁的救护人员和游客纷纷向我投来谴责的眼神。

仿佛我恩将仇报。

为了维护国人风评。

我咬Ţú₂牙切齿地将梁慎之扶起,送回酒店。

一进大堂,我就把人甩进等候区的沙发里。

转身准备上楼。

梁慎之急匆匆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想跟上来,最终在电梯门开的时候摔倒在地。

叫了两声服务员,都没人应。

我狠狠闭了闭眼,挽住梁慎之的胳膊,把他拽进电梯。

「几楼?」

我盯着电梯门,没好气地问。

梁慎之压抑地闷咳一声,说:「2103。」

21 楼就 21 楼。

谁问你房号了?!

我忍不住怒视梁慎之,才发现他的面色潮红。

被挽住的手臂也散发着不正常的灼热。

我皱眉问:「你在发烧?」

梁慎之戴着口罩,点点头。

我破口大骂:「你想死啊?!发高烧来滑雪?

「要死拜托你死远点,不要让我看见!」

我甩开他,站到电梯墙边。

梁慎之猛地抬头看过来。

眼珠很激动地颤了颤。

然后,诡异地湿了眼睛。

说:「你好久没骂我了,能……能再骂我几句吗?」

我这是……给这王八蛋骂爽了?!

「变态!」

电梯门开,我抢先一步跨出去,跑回房。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爸爸拖着行李飞往意大利。

位于南部的罗马气温适宜,我们去了梵蒂冈博物馆、万神殿和罗马斗兽场。

到特莱维喷泉的时候,我又开始有种被凝视的感觉。

东张西望时,爸爸问:「怎么,你发现梁慎之了?」

我瞠目结舌:「爸……您知道啊?!」

爸爸「切」了声。

扬着下巴道:「我在奈良就发现他了!」

不可能吧。

「奈良?!」

「是啊,被公鹿撞到地上的人就是他。」

!!!

我后知后觉:「您的意思是,从我们旅行开始,梁慎之就一直跟着我们?」

爸爸坐在喷泉边,悠闲地道:「差不多吧。

「不过其中他有两次回国,又连夜追回来的情况。」

……

疯了。

梁慎之一定是疯了。

我叹了口气,说:「爸,您身上有硬币吗?」

「你要干嘛?」

「这不是传说中的许愿池吗?我要许愿梁慎之正常点,离我远远的。」

爸爸笑了下,说:「那很难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早已禁止投币许愿。」

16

环球旅行到一半,公司出现融资危机。

我和爸爸连夜飞回国,紧急与几家投资公司见面。

最终竟无一谈成。

没有融资,资金链即将断裂。

下一步,我们只能削减子公司开支,大规模裁员。

几百人的饭碗要砸在手里。

急得爸爸几天没合眼。

一筹莫展时。

一家全新的投资公司找到我们,要为我们补齐资金链。

我不信天上掉馅饼的事。

不打招呼去了投资公司的办公室。

果然看见梁慎之。

办公室大概是新租的。

很小,就放得下一张办公桌和大班椅。

「梁慎之!」

我推门进去。

拍着桌子质问道:「那么多钱你哪来的?!」

他站起来,老实地答:「我把国外的公司卖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卖了全部身家陪我赌?!」

梁慎之垂眸,冷静地说:「没疯。」

几秒的静默过后,他又说:「你过得不好,我才会疯。」

我真的被他搞蒙了:「梁慎之,你不是最理智、最客观、最能为自己权衡利弊的人吗?

「为什么现在像个叛逆少年一样幼稚?!」

对。

幼稚。

我怎么也想不到。

以前总从梁慎之口中听到的话。

现在却由我讲给他听。

我该拒绝的。

但如果拒绝的代价是几百人失业丢饭碗。

会不会太意气用事?

最终,我们还是达成了融资合作。

条件是:甲乙双方的任何会面和谈话,都将由江誉民先生全权负责与出面。

对此,爸爸欣然接受。

并提出以后晚餐的碗由我来刷。

公司度过危机,已经是半年后。

正值年末。

公司在办公大楼的顶层宴会厅举办盛大的年终庆典。

手里端着的本来是果汁。

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香槟。

我都一年半没碰酒了。

现在喝一点没关系吧?

抬手,酒杯尚未触到嘴唇。

就被人一把握住。

「你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梁慎之沉着脸,严肃地说。

我拉下脸:「投资商还管这个?一边儿去!」

抬手又要喝,酒杯直接被梁慎之抢走,喝了个干净。

我环视一圈,最终不忍在美好的氛围里发作,扫大家的兴。

于是又在香槟塔上拿了一杯。

可还没递到唇边,就又被梁慎之抢走,喝光了。

我瞪着他,继续拿。

梁慎之看着我,继续喝。

就这样一来一往地,灌下了十几杯。

这简直太无聊、太幼稚了!

我忍无可忍,低声骂:「梁慎之,你有病就去治,别在这多管闲事,我有一个爹就够了!」

梁慎之脸颊泛起酡红,眼神也变了意味。

直勾勾盯着我,严肃中夹杂着乞求。

我转身不再看,忽然被他扯住手臂拉走。

17

一路挣扎,却还是被带到了露台。

没别人了。

我放心地破口大骂:「梁慎之,你为什么阴魂不散啊?!

「你讨厌我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帮我,为什么管我?你现在还在这里做什么戏?!」

见他不回答。

我提起他的手臂狠狠咬上去。

咬到脸颊酸痛才松口。

繁星寥寥,夜空偶尔炸出几簇烟花。

梁慎之还是没松开手。

只微微蹙眉看着我,眼睛里不时映出烟花的光亮。

安静下来的时候。

我听见梁慎之低声说:「不讨厌。」

「你说什么?」

他小声重复:「不讨厌,没做戏。」

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

呸,恶心!

于是我大声说:「鬼才相信你!」

转身想走。

又被梁慎之从身后抱住。

他迫切地道:「我有证据的!」

说完,他放开我。

抖着手从脖颈间拽出一条银链,上面缀着一枚素圈戒指。

梁慎之取下来。

将戒指举到我面前。

说:「这是我在两周年纪念日前一天,自己在手工店做的戒指。

「因为想亲手做好,在纪念日那天戴在你手上。又怕你提前去买,所以才借口说不喜欢国内的戒指。」

梁慎之的声音越来越小, 很痛似的:「没想到你真的会跑去南非买。

「我后悔了很久, 又怕你生气发脾气, 所以一直没有拿出来。」

「呵……」我冷笑一声,说,「编故事也麻烦梁总用点心, 这样的戒指满大街都是。」

梁慎之摇头,递给我, 着急地说:「不是的,你看, 戒指的内圈有我们的名字缩写和日期, 我亲手刻上去的!」

我接过来。

下一秒扬手将戒指扔到楼下的巨型喷泉池里。

「就算之前的三年你不讨厌我, 又怎样?」

「梁慎之。」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泛红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是我,讨厌你。」

18

半夜三点。

我气急败坏地从床上坐起身。

梁慎之真是个混蛋!

害人精!

讨厌死他了!

弄得我满脑子乱七八糟。

在床上翻来覆去三个小时也没睡着!

我忍不住想:戒指上面真的有字吗?

真是他那年自己做的?

梁慎之这种一分钟掰八瓣用的工作狂。

怎么可能会做那种无聊又耗时的事?!

一定是这两天才做的。

为了让我心软才故意刻上之前的日期!

对。

一定是这样。

不过……

去手工店查营业记录。

或是在手机上查付费记录就能弄清楚。

梁慎之到底是什么时间去做的?

……

做了又怎么样?

我为什么要一直想啊啊啊!!!

死脑子,快睡觉啊……

凌晨四点。

我一边骂自己犯贱,一边来到办公楼楼下的喷泉池边。

天还没亮。

喷泉停着,周围黑漆漆一片。

忽然,池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我一惊, 汗毛竖起:「谁!」

「江……江序?」

梁慎之?

靠!

我转身想跑。

被他带着哽咽的声音叫住。

「江序你别走!你快帮我找找,再过半个小时喷泉就开了,循环系统启动戒指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咬牙继续走了两步。

终于还是停住。

淦!

江序你真他妈没出息!

我走过去,拿出藏在身后的抄网, 厉声问:「这一片找过了吗?」

梁慎之愣了愣,被我骂:「看屁啊!回答!」

他闷闷地说:「还没有。」

一人一半,弯着腰在池底找。

找着找着, 两个人的头就碰在了一起。

我直起身子骂:「梁慎之你故意的吧?!不好好找就滚蛋!」

梁慎之像没听见。

忽然弯腰钻进水里。

然后猛地起身:「找到了!」

话音刚落。

大股喷泉落下来, 直直浇在梁慎之头上。

他却还像个大傻子似的, 将戒指举到我面前。

我被逗笑了。

拿过戒指,坐到喷泉池边的石凳上。

梁慎之慢腾腾走过来, 轻轻坐在我旁边。

我瞪他一眼, 往旁边挪了挪。

天光乍亮。

天空是粉红色的。

我把戒指举到眼前, 蹙着眉看。

「真是你自己亲手做的?」

「嗯。」

「真的刻字了?」

「嗯。」

「真的是纪念日那天刻的?」

「嗯。」

「真的很讨厌我?」

「不讨厌。」

啧……

这个人怎么不上当?

「你撒谎。」

梁慎之眼巴巴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看他一眼, 冷声说:「有屁就放!」

「我不敢说, 怕你听见不舒服, 又……」

又会吐?

其实这段时间, 肠胃一直挺乖的,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了。

但我还是说:「你知道还往我眼前凑?我看见你就已经不舒服了!」

梁慎之垂下头:「对不起。」

我摆摆手,大度道:「算了,你说吧。想吐我会忍一忍。」

梁慎之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说:「三年前那一晚, 之所以会用那样的方式接近你,是因为觉得你很好看,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时候, 我就已经动心了。

「后来,我每天提醒自己, 不能爱上你, 但好像都不奏效。

「查不到任何证据的时候, 我感觉庆幸又纠结,因为不想跟你分手。

「直到你催我回国,又出了车祸, 我以为——」

梁慎之的话戛然而止。

偷偷看我的脸色。

我侧头看他,问:「怎么不说了?」

梁慎之问:「你有不舒服吗?」

我顿住,说:「没有。」

梁慎之眼睛亮了亮。

没脸没皮地说:「那我可以再告白一次吗?」

「不行!」

太阳升起来了。

阳光在我们身上镀了一层金。

梁慎之痴痴地看着我。

说:「那我能亲你一下吗?」

「滚蛋!」

这傻子、疯子。

好像变了一个人。

那我就勉为其难。

重新认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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