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盛京都认为我对裴准情根深种。
从我即位那天起,我让他官拜丞相,免他朝拜跪礼,甚至有人看见我在殿中为他画了数百张画像。
不过裴准却早已有了心上人。
大殿之上,他执着笏板跪在百官面前,求我给他和柳七七赐婚。
我倚在龙椅上端详着他那张相似的脸,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准吧。」
1.
本以为我会大发雷霆,结果我却轻而易举地松了口,众人都诧异地抬头看来。
裴准也是愕然,抬眼看向我。
我懒散地起身,又毫无形象地转了转脖子:「若无其他事,退朝吧。」
说完,在所有人开口之前,我匆匆抬脚走人。
回到御书房,我照常提笔画了一幅画。画中人长身玉立,手持佛珠,脸上却是空白,只余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余公公毕恭毕敬端上朱砂,我指尖勾上一抹红,点上画中眼角。
我怔怔地看着那双眼,叹了口气,照常卷起画让余公公收进秘格。
余公公接过画,眉心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面上更是心疼:「帝姬既舍不得裴相,这又是何苦呢?」
知道余公公和所有人一样会错了意,我也并不解释,摆了摆手叫人下去了。
我低着头专心地擦拭着指尖的朱砂,突然想起了裴准在大殿上情深义重的样子,不禁低低笑出声。
说起来,那裴准与柳七七不过萍水相逢,说什么情根深种我是不信的,他之所以这么着急地求我赐婚,也是怕我哪天一抽风,把他ṭûₐ召进宫吧。
大凉国训,后宫之人不得参事,若我真这么做了,那他这么多年的志向抱负都将付诸流水。
可是,我确实没有那个意思,厚待他,也不过是因为那张相似的脸罢了。
至于裴准要喜欢谁,要和谁成亲,我并不在乎。
指尖被我擦得有些泛红,我叩了叩扶手,椅背「嘎达「一声倒下,我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说起来,这机关还是萧离教我的。
院子里的莲花又开了,透过窗户,我一朵一朵认真数着,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然后,我病了。
太医诊断是夜间着凉所致,自从回盛京以来,我从未生病,这一病来势汹汹,我接连罢朝五天躺在床上养病,连淮南王进京之事都无法主持,只能交给裴准。
外面流言四起,纷纷说我为了裴准婚事伤了情致、损了身体。
淮南王走的那天,我正躲在被窝里啃着甜枣看话本。
余公公扑通一声跪在我床前,老泪纵横:「帝姬再不临朝,朝臣们无人可依,朝中人心惶惶啊!」
我从被窝里探出头,映入眼帘的是余公公一个巨大的鼻涕泡。
……
口中的甜枣甚至都变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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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了,我明天上朝。」我将甜枣和话本往枕头下推了推,正色说。
余公公眼角带泪地笑开。
我飞快钻进被子,不想再看。
2.
第二天,我打着哈欠被人从床上挖了起来,眼下青黑地坐到了殿上。
朝臣们看着我颓唐的脸色,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奏事。
「帝姬身体还没有养好吗?」先开口的是王将军,他挠挠头,忧心地看向我。
我张着个嘴打完哈欠,泪眼蒙眬地看向他。
「好、好了。」
这是实话,其实那病来得凶,去得也快,我前两天就好了,眼下这副样子不过是因为昨晚熬夜追话本。
「帝姬操劳国事之余,仍要知道爱惜身体。」刘学士关切说道。
我含笑点头。
「爱卿们是否有事要奏?」
「镇州大水,裴相已经派人防洪。」
「望京城外山匪异动,王将军已经派兵镇压。」
「曲侍郎家公子当街纵马伤人,羽林卫已经杖责三十,扔进大牢。」
我嘴角僵了僵,瞥了一眼身旁的余公公,倒也没有人心惶惶。
我沉吟片刻,道:
「镇州大水,除了防洪,更要赈灾,国库充盈乃取之于民,此时更该用之于民,赈灾之事便由裴相去办。」
「是。「
「山匪异动,光镇压也不够,这些人中不少是因为无以为生才落草为寇,既如此,我们便给他们生计,愿意入军则入军营,想回家城外划块地给他们,王将军,这事你去办。」
「末将领命。」
「至于曲侍郎的公子……」我微微一笑,「三十杖太少,拖出来再打二十放回家。」
「多、多谢帝姬。」曲侍郎扑地跪谢。
「还有别的事要奏吗?」
「臣有一事要奏。」站在最前面的裴准缓缓站出来,「臣想请几天假,准备订婚事宜。」
我听到了下面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我视线往后移去,正是眼睛瞪得老大的王将军,此时像一个瓜地里的猹,不停偷瞄着裴准和我。我扬了扬眉,正好与他视线对上,王将军黢黑的脸白了一瞬,赶紧埋下头装作没事人。
像个鹌鹑。
我笑出了声。
余公公以为我气傻了,赶紧给我端了一杯茶,安抚地给我扇扇风。
我挪开他碍事的扇子,有些无奈地看向裴准。
「裴相可是真心要娶柳七七的?」
「是。」
「可据我所知,你们才相识了短短一个月。」
「我与七七,一见钟情。」
「裴相可不是一见钟情的人。」
裴准本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闻言抬眼沉沉看向我,一双桃花眼中明暗不定。
半晌,他缓缓开口:「帝姬错了,臣是。」
3.
我还是许了裴准的假。
本来,我怕他因为我仓促成婚,既耽误了自己,又委屈了那个姑娘。不过看他最后一副郑重模样,也许真是我之前猜错了。
画完画,我倚窗看着池子。
风中,池子里的莲花被吹得晃荡。
我忽然就想起有一年,我刚从清水寺后院的狗洞里爬进去,也是这样一阵风,吹迷了我的眼睛,等我擦完眼角,映入眼帘的就是萧离衣角的莲花图纹。
「你下次饿了,可以来找我。」萧离蹲下身子目光与我平视,然后递给我一个馒头,声音轻浅地补充道:「从正门。」
他的手离我很近,刻着莲花的佛珠缠绕在他的手腕间,传来丝丝缕缕的檀香。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萧离。
身后传来门户打开的声音,我低眉敛起神色。
「唉哟,帝姬你大病初愈,可不能再吹风了。」余公公刚进来,就火急火燎冲过来关上了窗。
「什么事?」我慢悠悠打了个哈欠,躺倒在那张特制的椅子上。
「刘大学士和裴相求见。」
……我飞快将椅子还原,正襟危坐。
「请。」
两人进来,一个是告老请辞的,一个是为赐婚来谢恩的。
我看着刘学士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于是开口挽留。
「帝姬近些时间大有长进,不过微臣年迈,所以已经再为帝姬请了一位先生,三日后香坛盛会帝姬就可以见到他。」
「不必了吧。」我讪讪笑道。
「必要的,帝姬可以见了他再决定要不要让老夫告老。」刘学士摸了摸白胡子笑道:「说起来,那人也来自丰州呢。」
丰州,母妃被放逐的地方,至死她也没有等到父皇,还是我回京后才将她的尸骨与父皇合葬。
我笑了笑,恭恭敬敬送走了刘学士。
回首,裴准却站到了我的桌前,垂着眸一言不发。
我有些贪婪地看向他的眼角,却正好对上他抬起的视线。
「帝姬,这画很好,能赠与臣吗?」
我才发现今日画的画没有收起来,裴准伸手想拿起那幅画。
「不要碰它!」
裴准的手停在了半空,我匆匆上前挡住了他。
我弯下腰卷起画纸。
裴准默默看完我的动作,声音越发凝涩:「帝姬这是何苦?」
我转身看他,灯火明暗间,裴准漂亮的脸蛋被光影撕扯着,仿佛陷入巨大的苦恼。
我暗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裴相,这画中人不是你。」
裴准神色不变。
「真不是你!」
见他不信,我有点急了,声音也拔高了几度。
裴准沉吟片刻,缓缓出声:「我将要娶妻,也请帝姬珍重,莫为不值得的人神伤。」
说罢,裴准恭恭敬敬朝我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
我无语地看着他走远。
这人,油盐不进,真是除了脸哪都不讨喜。
4.
裴准婚假,Ťũ̂ₓ一连三天没有来上朝,我百无聊赖地斜倚在高位,看着那些老头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脸红脖子粗。
至少裴准在时,我还能看着那张酷似萧离的脸发发呆。
「帝姬,今日香坛盛会,我们不如赶紧动身吧。」王将军一个大跨步,声如洪钟地说道。
我正神游天外,被他惊得打了一个激灵。
「那、走吧?」我征询地看向下面的老头们。
「是,帝姬。」
我回京继承这个便宜帝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设下一年一度的香坛盛会。
在这场盛会上,所有大凉的佛家大师都会来到这里一起辩经。
檀香袅袅,三日不绝。
香坛盛会所在的菩提庙宇离宫中不远,轿子很快到了。
宫人打开轿帘,我将话本塞进坐垫下,缓缓起身。
「参见帝姬。」
所有的人匍匐在地,余光中有一人卓然立着,作揖而拜。
我定睛看去,正是裴准,刚与柳七七订了婚,他今日穿着一身红。
萧离从不穿那样的艳色,他只喜欢白衣,我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准备让他们起身。
「帝姬万安。」身后传来清润而熟悉的声音。
一瞬间,我感觉我身体内所有血液汇聚到了胸膛中,却倏忽炸开,我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身。
马车边站着一人。
一身雪白袈裟,乌发飘逸,手间佛珠缠绕。他双手合十看向我,嘴角噙着淡笑,眼角的泪痣灼灼,烫得我想流泪。
「萧离。」我喃喃道。
萧离缓步走来,在离我五步之外才悠悠停住。
「长高了。」萧离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下意识也压低了声音:「胡说,我早țũ₋就不长个子了。」
我俩离人群不近,这样旁人看来仿佛就是在长久的注视。
「生辰快乐。」
我的母妃是废妃贬出宫的,到了丰州,她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山上艰苦,生下我后她的身体便不好了,苦熬了几年,最后还是离世。
即使后来我被迎回宫,但提及生辰我总是闭口不言。
这世间,萧离是最后一个知道我生辰日的人
「还以为你忘了我生辰呢。」
「上次你走,忘记把这个给你了。」
我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串檀香佛珠手串,每一粒上都刻着莲花图案。
若有似无的檀香传入鼻尖,我看向他左手腕中同样的手串,笑着将礼物戴上了手腕。
「我都过了三个生辰了,你才送一个岁礼啊?」
「不准贪心。」萧离笑道。
萧离看着我,艳丽的桃花眼中流转出笑意,突然,他高声说道:「这佛珠乃是我清水寺主持加持过,可保佑帝姬身体康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萧离,旋即笑道:「那便多谢了。「
静了片刻,我转身对众人开口:「平身吧。」
安排好萧离的座位,在众人视线中,我坐到了上方。
「禀帝姬,此人名为萧离,是清水寺的高僧,也是我给帝姬请的先生。」刘学士朗声开口。
我微笑着刚想接话。
「不可。」人群中传来反对之声。
5.
「此事不可,帝姬的先生,怎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之人?」
我看向发声的人,正是裴准。
他看向萧离的眼神颇为不善。
「裴相这话就错了,萧离不仅精通佛理,这学问在丰州可是数一数二的。」刘学士赶紧出来打圆场。
裴准眼神不善地看向萧离,凉凉开口:「丰州路远,地处偏僻。在场谁可以证明此人有真才实学,可以教导帝姬?」
「我可……」
「本帝姬就要他。」
刘学士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我盖了下去。
「裴相还有疑问吗?」
我指尖抵住额间,微微笑着。
裴准幽幽看向我手腕间滑落的手串,半晌,凝涩出声:「臣不敢。」
「既然丞相大人心有疑虑,我愿参加此次辩经来证明自己。」
萧离浅笑着离席也走上了前,与裴准并站。
相近的身形,相似的一双眼,连那颗泪痣的位置都一般无二。Ţŭ₍
只是萧离眉眼更为修长疏朗,多年佛寺浸淫,周身气质温润得如同一块暖玉。
反Ṭú⁴观裴准,面庞线条分明,却是久居上位的威严。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了ṭù₆在这一红一白的二人身上。
人群中渐渐传来窃窃私语。
「裴相和这萧离大师竟有些相似……」
「尤其是那眉眼!」
「帝姬这是得不到裴相,找了个替身?」
我听着下面的猜测,内心腹诽道,你们主次关系搞错了。
王将军八卦的眼神已经控制不住,不停地在裴准、萧离还有我之间来回逡巡。
「王煦!」我兀的发声叫他名字。
「末将在!」王将军脑袋正转个不停地看热闹,猛然被我喊了一声,一下子转不回来,发出「嘎达」一声响。
他一边龇牙咧嘴地捂着后脖子,一边跪身准备领旨。
「小心脖子哦。」我和煦地朝他笑笑,随后眼光扫过众人。
议论声瞬间停了。
6.
辩经开始了,我静静看着萧离端坐台上不徐不疾地开口,仿佛又回到清水寺那些日子,一开始寺里面只有老住持一个人,后来萧离来了。
萧离从小就有佛缘,清水寺的老住持很喜欢他,收了他做俗家弟子,他时常下山,回来时便给我带糕点。
我以为我这辈子会永远在清水寺外等他上山。
可是凉帝病危的消息传来了。
说来也是有趣,我这个父皇一生纵横,可惜子嗣缘太薄,就这么几个子女,还都在他前面死了,最后查到宫外还剩一个我,着急忙慌的赶紧来接我回京。
大凉卫来的那天,我正被萧离逼着帮清水寺补狗洞,他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只有努力劳动了,他才会再给我带馅饼。
然后,我俩一转身,一行人在我面前齐刷刷地跪下来,把当时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我吓了一大跳。
我这才知道,萧离说的话也不是全对的,这不,天上掉馅饼了。
还是巨大的那种,我下半辈子都不用补狗洞了。
临走那天,我穿上侍卫从盛京带来的衣服,丫鬟在我脸上又鼓捣了半天,我看着镜子里水灵灵的大美人,拿起木匣子,颇为高兴地去找了萧离。
我问萧离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盛京,他不用补狗洞,我也能让他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萧离笑着摇摇头,他合起木匣子归还我,告诉我他不喜欢盛京。
可如今他来了,我轻轻摩挲着手腕中的莲花图纹,有些雀跃。
「说起来,这萧离所在的清水寺与帝姬之前所住的地方靠得很近呢。」刘学士笑着看向我。
想起萧离之前特意压低的声音,故作陌生的做派,虽不明所以,但我还是决定把我与他相熟的事瞒住。
「山上确实有个清水寺,不过只见过庙里的老住持,听说他后来收过一个俗家弟子,约莫就是他了。」
刘学士朗声笑起来:「那看来,帝姬与这人还算有缘。」
「他很好,长得尤其好。」我会心一笑,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
6.
辩经三日,香火不绝。
萧离走下香坛时,已经是三日之后,没有人再质疑他能否胜任帝师。
他站在我的轿辇旁,随我回宫,百官们跟着后面缓缓移动着。
今日盛京的风极大,轿辇的帘子被吹得东摇西晃,我拿起早些时候让余公公买的馅饼,凑到了轿辇窗边。
「萧离,饿吗?」我摇了摇手中的馅饼。
萧离好笑地看着我,又瞧了瞧了后面的人群。
「饿了。」
「那你凑近些。」
萧离闻言往轿辇边走近了两步,我撕了一小块飞快塞进他嘴里,指尖擦过他的唇,有股奇异的暖意。
「等回宫了,我让他们给你准备桂花糖糕。」
我小声说道,萧离从小就爱吃甜的,每次我捧着馅饼狂啃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吃糖糕。
「多谢帝姬。」
萧离微微抿嘴,浅浅一笑,看得我心旌摇曳,我索性将帘子卷了上去打算长聊。
「帝姬,今日风大,你身体弱,还是不要吹风的好。」余公公堆着笑走上前,对着我猛使眼色。
我转头一看,裴准正抬眼望着这边,一脸的冷峻。
萧离顺着我的视线往后看了一眼,食指微曲,指节敲了敲窗沿:「帝姬还是进去吧。」
「我还没和你聊完呢。」我啃了一口馅饼,模糊不清地说道。
萧离轻飘飘地睨了我一眼。
以往我偷鸡摸狗被他抓到,他就是这样的眼神,随后我就会被他拎着去寺里抄书。
我觉得脖子后面有一股久违的凉意。
「盛京今天挺冷的哈。」我飞快地缩了回去。
放下帘子后的缝隙中,我看见萧离嘴角微微上扬。
我狠狠又塞了一口馅饼。
7.
余公公拿着册子过来问我,给萧离安排哪个住处。
作为帝师,他可以在盛京任选一处住宅。
于是,我大手一挥,让他住进了宫里。
「这于理不合吧?」
余公公看着我一脸无动于衷,又求救一样的看向了萧离。
萧离事不关己地吃着桂花糖糕。
余公公认命地退出去收拾宫殿了,我见人走远,悄悄问道:「你在菩提寺庙时干嘛假装与我不熟啊?」
「你后来没露馅吧?」
「没有,我多机灵啊。」
我站起身,从萧离碟子中拈起一块糖糕塞进嘴里,模糊不清地开口:「我当初问你要不要来盛京,你说不喜欢盛京,怎么如今又愿意来了?」
「想看看你长高了没。」萧离抖了抖衣袖上被我洒下的糖糕粉。
我起了兴致,颇为配合地接话:「你想我了?」
萧离叩了叩案几,我熟门熟路地给他满了茶盏。
要是余公公看到这幕,肯定又要嚎一嗓子了:「帝姬啊,这种粗活你怎么能做呢!」
我想象着余公公的模样,不禁乐了。
萧离看着我摇摇头并不回答,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之前在丰州时正好遇见过刘学士几次,上个月帝姬缺一个先生,我想着,来见见你也好。」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临走时,我让你读的那些兵书读了吗?」
「滚瓜烂熟。」我蹲在萧离脚边,仰头看着他。
萧离凉凉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还以为你这三年,光去哄那裴准的欢心,我的话都忘了。」
「我器重他,是因为他有点像你。」我回得诚实。
萧离天生的玲珑心,我对他的心思,他察觉得比我还早,所以有段时间避着我,不过耐不住我脸皮厚。
萧离弹指碰了碰我的额头:「你这心思还没歇吗?」
「歇不了。」
我也有些丧气,喜欢一个人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萧离跟着宫人去偏殿休息了。
我起身坐回萧离刚刚坐的位置,皱着眉开始思忖他刚才的话。
刘学士多次离开过盛京?
我翻开守城卫兵的记载册,三年内,刘学士只有两次出城记录。
他去丰城干什么?
萧离常年待在望山之中,又怎么会多次巧遇他。
8.
我有些后悔同意萧离来当我的先生了。
萧离没有刘学士那么好敷衍,望山时,我的功课就是他教导的,他通晓我的小聪明,更狠得下心罚我。
「我如今已经长大了,罚抄这种事是针对小儿贪玩的!」
连续几天,我早上早起上早朝,晚上晚睡背书,昨晚实在太困,没有完成萧离的任务,这人竟然让我抄书。
「必须抄。」萧离坐在我的椅子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眼睛都没有离开眼前的糕点,一口一个。
我气笑了。
走上去抢他手上的糕点,萧离举起盘子伸得老高,我眼睛一眯,嘴角勾起笑意,伸手叩了叩扶手,椅背迅速倒下,萧离见状一把扣住我的肩膀,我整个人砸向了他。
坠下的盘子擦过我的耳垂,砸到了萧离。
「嘶——」萧离在我身下闷闷出声。
我低头,看到萧离眼尾都染上红意,想来是砸痛了他。
热意袭上脸,我撑住萧离胸膛迅速爬起。
萧离慢悠悠起身,看了看椅子上的机关,评价道:「这椅子机关改造得不行。」
我撇开眼,往后又退了几步,想宣太医。
萧离摇摇头。
只见他小心地收拾起糖糕碟子,随后淡然地看向我:「不尊师重道,罚抄再加一遍。」
我不再反驳,蹲在窗沿下,默默抄了一下午,最后还是没有抄完,因为裴准来了。
我看了眼萧离,他侧了个身看书没理我。
好吧,我站起身来跳了几下,转了转有点麻的脚,把人宣了进来。
裴准进了屋子,看见椅子上坐的是萧离,而我站在一旁时,脸色一下子黑了起来。
我默默挡住他看向萧离的目光。
「有什么事吗?」
裴准脸色更差了,从怀中拿出一本名册递给我。
我打开名册,是下个月苍山围猎的所请的百官名字。
「没有刘学士吗?」
「刘大学士香坛盛会后,就已经回了淮南老家了。」
竟走得这样急,我接着看完名册,其余的人都是按官阶依次排列,没有什么差错。
「加上萧离的名字。」我合起名册,递还裴准。
「萧先生虽为帝师,却不在百官之列,于大凉祖制不合。」
闻言,我不禁轻笑出声,敛眉望向裴准。
「裴相,别让说第二遍。」
定祖制的人早已埋入黄土,成为昨夜烟尘,如今的大凉应该由我说了算不是吗?
不然,我干嘛丢下萧离,来当这个被诸多置喙的帝姬。
门扉被轻轻掩起,屋子里又只剩我和萧离两人。
我转过身,萧离不知何时早已放下了在读的书册,静静地看着我。
「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只是发现,山上的小姑娘长大了。」
我耸耸肩,重新坐回去抄书。
盛京是这世上繁华的城,也是这世上最险的Ṭûₖ城,仅凭望山上那个我根本无法在这里活下来。
大凉已经百年没有过女帝了,当初王将军家力排众议接我回来,保我上位,但这三年皇室旁支无一不在盯着我。
我既不能无用到只会花天酒地,也不能优秀到让他们坐立难安。掌权者做到我这一步的,也算是难得的憋屈。
若是即位的是我那些皇兄或者皇弟们,那些人还会如此伺机而动吗?
可惜了,我的兄弟们没有我这样的命数。
9.
萧离来了盛京半个多月了,每日都在督着我读书,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了。
「我不喜欢那些诗文。」
「必须学。」
萧离闭着眼,缓慢拨着手中的串珠,神情如同殿上的神佛一般肃穆,可他偏偏生了那样多情的目,纵使被长长的睫毛覆下阴影,仍然妖冶得让人心颤。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移开视线继续闲聊。
「史书经略可以帮助我治国御敌,那些诗文有什么用?」
「可以让你少看点没用的画本子。」
我被噎住,这些时日,我收藏了三年的画本子已经被萧离收的七七八八。
可以说回京后唯一的乐趣被萧离扼杀了。
苍山围猎在即,淮南王和楚王又要进京了,我有些烦躁地戳着面前的书籍,上次淮南王来京,我借着生病躲开,这次又要见到这些人了。
面前的书被人抽去,我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午间的日光下,萧离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光晕,如同仙人临世一般,只听仙人缓缓开口:「上次让你查的那事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让我查事了?」
「我刚回宫那一晚,我和你说了刘珏去丰州的事,你别告诉我,你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刘珏,刘大学士。
「你早知道他不对劲?」
「他一个朝臣,无故多次跑到望山,说是没鬼我是不信的。」
我从小就知道萧离很聪明,我的敏锐多疑是回京这些年养成的,而他,只一眼,便能洞察人心。
萧离猜的没错,刘珏有很大的问题,他出城的记录与实际并不相符,他一个并无实权的文臣,却能在其中名目上做手脚,说明守城军中有他的人。
我派出去的探子告诉我,他并没有回到他祖籍淮南,那么他急着离开盛京,到底要去哪里呢?
「那你是怎么让他引荐你来盛京的呢?」我有些好奇地问萧离。
「不知道,」萧离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案,「我只是从他身边走过,他便惊为天人地一把抓住我了。」
我不禁失笑,刘珏说他聪明也是聪明的,他看到萧离的眉眼像裴准,所以特地寻来给我,只为了顺利卸去帝师的身份,离开盛京。
要他亲自前去,想必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书案逐渐变得整洁,我盯着萧离专注的侧脸,迟疑又小心地问道:「所以,你是因为有点担心我,才来了盛京?」
萧离手中动作一顿。
「我不……」
「萧离,你不能打诳语的。」我飞快地堵住他的话。
萧离仿佛看透我的失措,一双桃花眼静静与我对视着,然后轻叹了一口气。
「阿梨,不是有点……我很担心你。」
女子为帝,要面对的不只是繁杂的朝政,更有无数人心中的偏见。
萧离当初并不赞成我回京,但也劝不了决意的我,只有成为大凉的帝姬,我母妃的废妃身份才会免除,她才能如愿与父皇同葬。
虽然我并不认为与那个男人同葬有什么荣耀,但至少这是母亲的遗愿。
「我不会有事的。」我轻声保证道。
10.
苍山围猎很快到了。
我以为淮南王和楚王那两个老狐狸会在苍山围猎中做什么手脚,所以让王煦加强了守卫,但是一连六天,围场中并无异常。
倒是今年他们狩到的猎物尤其多,看着萧离不断地念着往生咒,我不禁失笑。
他并不开口阻我们杀生,却彻夜念着经。
萧离有时总有一些让我不理解的执着,清水寺的老主持说这是萧离的佛性,我只觉得可爱。
篝火中,我坐在高位有一搭没一搭啃着烤羊腿。
余公公估计怕我怠慢,命人给两位王爷斟酒。
「听说帝姬今日有了新的帝师,这相貌与裴相颇为相似,怎么不出来见见人呢?」
坐在左侧的淮南王突然开口,颇有兴致地望向我。
不会云你就不要云,我撕扯着羊腿,并不理他。
「淮南王,坊间的留言,你也要搬上来脏了帝姬的耳朵吗?」半天不作声的楚王出声制止他。
「此言差矣,空穴可不会来风,帝姬,我要是你才不会守着个替身在宫里过日子呢,你说是不是?」
我扫兴地放下羊腿,余公公立刻递上净手的帕子。
「关你屁事。」我一边擦拭着指尖,一边冷声说道。
「你说什、什么?」
淮南王的笑僵在了脸上,不敢相信我说了什么,以往虽也看得出我不喜欢他,但是明面上的礼节我从不懈怠。
「我说,关、你、屁、事。」我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极为清晰。
「你!」淮南王拍案而起,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扔下帕子,转身离开。
余公公赶紧宣布散席,淮南王的声音还在后面叫嚷着。
夜深,我端坐在床上,闭着眼等待着什么。
子时过半,帐篷外亮了起来,我走出帐门,无数带着火把的箭矢划过天空,冲着我这边过来了。
「保护帝姬!」
余公公尖锐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他挡在了我的身前,我皱着眉吸了吸鼻子。
「帝姬,你站在老奴身后不要动!」。
「嗖。」一道火光划过眼前,点燃了我身后帐篷,火光之下,我的位置暴露无遗,那些箭矢如同长了眼向我们飞来,我拉着余公公急速后退。
「阿梨!」萧离骑着马飞驰而来,我抓住他的手飞身上马,余公公也赶紧上了后面的马匹。
漫天流火之中,萧离环着我,他的胸腔里发出激烈的鼓点声,夜间的风凛冽地刮过,覆在我手背的的双手却是温热而干燥。
利刃划破长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微弱的血腥味弥漫开,我死死抓住萧离。
「不要怕。」嘈杂声中,温润的声音传来。
我不怕,尽力忽视他手臂上的血痕,我扯起嘴角:「萧离,我们真像一对亡命鸳鸯。」
11.
偷袭的人埋伏在了半山坡,王煦带着大凉卫很快镇压。
帐篷外,所有的人跪成一地,我却不作声,萧离的那道伤口从他左肩擦过,伤口骇人,御医正在有条不紊地处理。
我知道我兵行险招,却不料受伤的是他,萧离低垂着眼,眼角的泪痣红得令人心惊。
淮南王被王煦按跪在地上,一脸张皇地看着我。
「帝姬,我冤枉。」
「纵火的可是你的亲卫,若不是我让王将军将大凉卫悄悄带来,今夜过后,大凉又可以换一位君主了。」我负手看着昔日威风八面的王爷,替他可惜道。
「这些亲卫确实是我的,但我今夜醉酒丢失了令牌,火烧起来时,我仍在帐中,绝不可能下令让他们烧猎场。」
「王爷说笑了,人人都知道您海量,席间才几杯酒你怎么会醉。」我将手轻轻放在萧离包扎好的手臂上,眼底浮现起杀意。
「淮南王谋逆,祭天大典后赐死。」
「帝绯月,你敢!」
「你该庆幸,祭天大典在即,你还能苟活几日。」
大凉卫压着淮南王一行人下去了,我看着面色不变的楚王,慢慢走下台阶与他面对面。
「楚王,你说,本帝姬这样做对不对?」
「帝姬做什么都是对的。」楚王俊秀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我「扑哧」一声笑开:「那便好。」
夜色深得如同掺了墨,我摆了摆手,众人都依次退下。
我扶起萧离准备回帐篷,裴准却又折返回来。
「帝姬,微臣有事禀报。」
萧离拍拍我的手背,独自走了进去。
裴准神色复杂地目送着萧离,最后眼神才看向我。
「帝姬今夜受惊了。」裴准的嗓音有些嘶哑。
「裴相,可找到偷拿淮南王的令牌之人了?」
「是,不过让他跑了。」
「今夜乱糟糟的,刘珏跑了便跑了吧。」
裴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帝姬知道了?」
我眨眨眼,笑道:「近些日,有一个人总跟在我身边耳提面命,听得多了,便如同开了窍了。」
「帝姬……如今喜欢那人了?」裴准声音极轻,夜风中破碎地传到我耳朵里。
「不,」我朗声纠正道,「不是如今,我自小就喜欢那人了。」
裴准静静凝望着我,最后,他的视线下移到我的手腕上。
「近日里,我总做些怪梦,梦见帝姬的画,一开始模模糊糊,后来那画越来越清楚,画中人有着与我相似的眉眼,可是,那画中人带着佛珠手串。」
我沉默不语,不知道裴准为何再次提到那些画。
「你暗格里的那些画,究竟……画的是谁?」
「裴准,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画的人不是你。」
「原来如此。」
裴准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答案,又好像不可置信,他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眼底是一片死灰。
裴准走了,我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以。
「他喜欢你。」
我转身,萧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帐篷边上,他双手抱胸,眼底是清亮的月光。
「我只喜欢你。」我认真说道,裴准喜欢谁,我并不关心。
「哦。」萧离放开手转身回去。
我看着他耳边泛起的绯色,心底逐渐雀跃,这是第一次,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12.
回到皇宫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以前。
因为今年祭天大典与围猎日期相隔较近,楚王没有再回封地,而是留在盛京。
所有人仿佛都刻意忘记了大狱还有一个即将处死的王爷。
我盘坐在地上,将代表刘珏的三角旗从淮南王一边放入了楚王一边。
本来我以为刘珏是淮南王的人,可是刘珏告老之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老家淮南,而是掩盖踪迹先去了一趟北方,又偷偷返回盛京,被淮南王藏在了的亲卫中。
北方,那可是楚王的封地。
也就是说,他是楚王埋在淮南王身边的一颗棋子。
这也就解释了,淮南王那个笨蛋明明没有下令,他的亲卫却贸然在围猎中纵火,估计是刘珏拿着淮南王的令牌下令的。
楚王想要坐这个位置,除了我,他还有一个巨大的敌人——淮南王。
所以,他要先借我的手解决了淮南王。
那么,他又凭什么认定,我会把这个位置交给他呢?我抓着手中三角旗,脑子一点一点抽丝剥茧。
望山。
刘珏。
我猛然睁开眼。
「你的身世。」萧离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他提着一盏灯盘坐到了我身边,颇为欣赏地看着沙盘:「我教你的沙盘推演用得不错。」
我摩挲着手中的三角旗:「他们想要证明我不是我母妃的孩子。」
「若他们准备好了,最好的时间就是祭天大典。」萧离拿走我的三角旗放到一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糖糕放到我手上。
我和萧离默默啃着糖糕,脑子的东西却越转越多。
皇室直系血脉虽然单薄,但乱七八糟的王爷可是一大堆,楚王凭什么以为除了淮南王后,他就能稳坐钓鱼台呢?
「楚王手上肯定还有什么。」萧离率先吃完,他掸了掸了宽大的袖口。
我点点头,想了想最近朝堂的不寻常地安宁,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萧离,你说要是我输了,他们又会把我母妃的骨灰送到哪呢?」
她一个废妃,没了做帝姬的女儿,还能与那个人死同穴吗?
「你不会输的。」
萧离疏朗的眉目在月下如同仙人临世,我愣愣地看出了神,突然有些好奇:
「萧离,菩提寺庙里的那些和尚都有法号,你都当了老住持这么久的弟子了,他怎么没给你取个法号?」
萧离侧过脸看着灯笼里的烛火,出尘的脸上被染上寻常的暖意,却是不寻常的惊艳。
「你走的那天师父赐了我一个法号,我拒绝了。」
「是什么?很老气难听吗?」我越加好奇。
「不是,是我佛心不定,担不起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
「了无。」
了无,了却凡尘,无上清明自在,我猛地抓住手腕处的佛珠手串,心中闪过异样。
「那你……因何佛心不定?」
仿佛过了很久,如同三年一般漫长,仿佛又只过了一瞬,庭前飞鸟倏忽而过。
萧离轻轻笑了,他说:「那日,我跪在师傅面前,跪在偌大的佛像前,不知怎的,想起了你临走时送我的那个红发带。」
我眨眨眼,好像突然想起来,我曾送过萧离一个礼物。
平生第一次送他礼物,我在望山脚下选了好久的红发带,甚至为它彻夜雕了一个木匣子,上面是萧离喜欢的莲花,最后却被他退了回来。
至今,那个礼物都和那些画一起躲在我身后宫殿里某一处阴暗角落里。
13.
很快,祭天大典要来了。
一早上,我便被余公公从床上挖起来,沐浴焚香,祷告敬神,然后被塞进了轿辇。
帘子放下来的最后一刻,我喊住余公公。
「余公公,我回望京多久了?」
「回帝姬,三年半了。」
「这样算来,你我已经三年半的主仆情谊了。」
「能侍奉帝姬,是老奴的福气。」
我微微一笑,坐了回去。
苍山围猎那一晚,我在余公公身上闻到了一股极淡的桃花醉香气,这样的香气我后来在楚王身上也闻到了。
淮南王那个傻子虽然酒品不好,酒量却也不低,可他明明没喝几杯,却醉得在酒席上口出狂言,惹我发了怒,恐怕那酒里掺了东西。而唯一有资格碰到他酒水的人,只有那时的余公公。
我按着发胀的额间,静静休息着。
车马停在了辉煌庄严的圣山祭坛,帘子再次被人打起。
「帝姬到了。」
我款步下车,按照礼仪三跪九叩,最后准备将三炷香插入香炉。
「慢着。」楚王的声音响起。
我缓缓睁开眼,眼底流过暗色。
来了。
我收回手,转身看着刘珏从人群中带来了一人,那人我认识,当时给我接生的稳婆,原来刘珏来来回回这几遭,是为了找她。
穿金戴银的稳婆大步走上前,指着我大声说道她不是帝姬。
「放肆!你怎敢对帝姬无礼!「王将军拦在了我面前,「说这样灭九族的话,你有什么凭证?」
「我自然是有,我接生帝姬时,帝姬手腕处有一朵莲花标识。」
余公公:「你在胡说什么,帝姬手腕处光洁,哪来的莲花标识。」
余公公说完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匆匆下了台阶,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所以她是假的!」
一时间,群臣哗然。王煦脸上怒意更甚,他本就是在战场上尸山血海走过来的人,此时怒目瞪着稳婆,周身气质更为骇人。
「你算什么东西,随便找来一个人就敢往帝姬身上泼脏水。」
王煦说完就想伸手去抓人,稳婆赶紧躲到了刘珏身后,我走下祭坛拍了拍王煦的肩膀,示意给我让个地方。
「刘学士,好久不见。」我笑着看向刘珏,刘珏只是古怪地笑着,问我认不认识这个稳婆。
「认识的,张婆婆。」我点点头。
四周交头接耳的声音响起,王煦更加焦躁不安。
楚王迈着步子来,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如此,帝姬承认自己是假冒的了?」
我摇摇头,将手腕伸了出来,楚王脸上的笑僵住了。
莹白如玉的手腕处,一朵莲花印记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
「不可能!」刘珏大声喝道。
「为什么不可能?」我反问道。
刘珏和楚王的脸色如同黑炭,却说不出半个字,他们当然不能说,莲花标识本来就是他们编出来的。那个张稳婆十天前来盛京后,楚王派人将人保护得密不透风,可是望山众人虔诚地信奉佛教,相信因果报应,张稳婆答应了这种事,又怕佛祖怪罪,所以天天要去菩提寺庙中拜佛。
守卫不可进寺庙,萧离便在寺庙里假借神佛吓了她一回,她吓得在佛像前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殊不知,佛像后面正是萧离。
「」楚王,别沉着个脸,本帝姬还有一个礼物送给你呢!「我眼神凉凉划过眼前几人。
萧离带着淮南王到了。
淮南王看到刘珏正跟在楚王身后,一下子也明白自己遭人暗算了,跳着就过来要揍人。
守卫们没见过在祭天大典上,王爷打王爷的事,一下子不知道要不要上祭坛来。
我朝王将军使了一个眼色,他立刻动手,一手拎过淮南王,一手拎着楚王,又命守卫将刘珏和稳婆押了下去。
见这场闹剧终于结束,朝臣们在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曲侍郎站了出来:「贼人已经被逮,还请帝姬继续大典,不要误了时辰。」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急,再等等吧。」我掸了掸祭坛上的台阶,席地坐了下来。
再等等,裴准就要来了,这件事才算真正结束。
14.
日上三竿,祭天大典的时辰已经过去。
萧离掏出糖糕,我俩在众目睽睽下啃了起来,说实话,我还是喜欢馅饼,近些日子,跟着萧离吃糖糕,吃得我的牙隐隐作痛。
我侧头看着萧离专心地吃着,有些羡慕这人的铁齿铜牙。
在曲侍郎站上前准备再说些什么时,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
裴准一身红衣,纵身下马,手里抓着锦白色的布帛跑上圣坛。
他跪在地上,双手呈上那布帛。
「帝姬,臣按照你的命令,在楚王府邸上,找到此物。」
「百官书。」我状若惊奇,缓缓伸手接过,台阶下众人的神情各异,为首的曲侍郎额头已经冒了豆大的汗珠。
凡是向楚王表过忠心的人,都会在这布帛上亲笔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目光逡巡过台阶下众人,最后锁定在曲侍郎身上。
「曲侍郎,你好不好奇这百官书中有哪些人签了名呢?」
曲侍郎被点名,抖了一下,随即扑地跪拜,接着一个、两个……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臣、臣不敢。」
我嗤笑一声。
「有什么不敢,颠个皇权罢了,可惜了,你们选中的人太废物了。」
我边说边把玩着手中布帛,神色愈加冷淡,祭坛之下,鸦雀无声。
忽然我将布帛丢到了祭坛上的炭火之中。
「哗啦」,火舌迅速席卷着布帛,将那锦白色灼烧成冒烟的黑色灰烬。
「帝姬!」裴准着急地喊了一声。
我无所谓地拍拍手。
「不过,人这辈子哪能保证每一次的选择都正确呢,我愿给诸位大人一次机会,从今以后,我们都可以从头再来。」
台下的人纷纷惊愕抬头,我看着吞噬的灰烬继续说道:
「我知道诸位大人为何选楚王,你们质疑我,只因为我是女子,你们总觉得这世上女子是不如男子的。自然,这天下女子能如诸位大人一样读书识字的实在太少,她们困于内宅、困于她们的丈夫、孩子,这样的她们与饱读诗书的你们相比,不能引经据典、不能博古通今,但这样的比试也委实太不公平。」
我的眼睛看向更远处,心中有无限畅意:「所以不如我和众位大人打个赌,从今日起,朝廷将开设女学,女子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考功名、进官场,这样我们的比试才算公平,到那时,诸位大人尽可以睁大眼睛看看,这天下女子究竟是如何。」
我将刚刚未敬神的香, 继续插入香炉, 这场祭天算是礼成。
「诸位大臣, 意下如何?」
朝臣们跪在地上,四处观看着自己同僚的神色。终于人群中响起:「帝姬圣明!」
「帝姬圣明!」
王煦领着大凉卫刀架在前, 他们也不敢不答应。
我冲萧离眨眨眼,萧离的眼中也泛起笑意, 身后朱红色的发带随风飞扬。
15.
淮南王回了淮南,楚王一行人全部贬为庶民, 和张稳婆流放北疆。
裴准的亲事一再推迟, 我问了几次,他只是阴着脸, 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
我后来有一次见到了柳七七,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 她看见我, 冲着我盈盈一拜,不惧不慌。
她说她知道裴准心里有一个一见钟情之人,不过没关系, 她愿意等。
冬天很快来了, 漫天白雪之下, 殿前的莲花还在开着。
「这倒是奇了。」萧离将自己包裹在大氅之中, 看着雪中莲花的盛景。
莲池上氤氲着白汽, 恍如仙境。
我微微一笑,那是回宫后的第二年,我让工匠引了宫外的温泉入莲池,可以保证一年四季,莲池中花开不败。那时,我总想,等到池子里的莲花开到九十九朵, 我就去望山将萧离捉过来,再用那根红发带把他绑在宫里。
大凉卫会把宫殿重重围住,纵使他有七窍玲珑心, 也再逃不过我身边, 他只能坐在那里,陪着我将那些画上的五官一一补齐。
「想什么呢?」裴准塞给我一个汤婆子。
「在想你在我殿中找那个发带时,有没有看见那些画。」
「看见了, 」萧离摸摸鼻子, 继续说道,「觉得自己有点亏。」
我疑惑地看向他。
「我在望山时,也画了很多的你, 每一张可都是面目清晰的。」
我不由自主地摸上手腕处的手串,轻声问道:「你画我做什么?」
「画的时候, 我也不明白。」萧离伸手牵过我的手, 「如今, 或许是因为望山一别后,我便开始爱你了。」
萧离将我拥入怀中,他轻轻将头架在我的肩膀上。
红色的发带垂落, 擦过我的唇。
望山上的萧离,为我下了山,为我入了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