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长姐的意中人,后来他失明毁容,父亲让我替长姐嫁给他,但直到我死,他都没有忘记长姐。
再后来,我重生在那年的新婚之夜。
他颤抖着手揭开我的盖头,就好像上辈子没有杀我一样。
我被毒死在赵盈玦登基的第十天。
满宫都在传他要立长姐为新后。
我扶着已经八个月大的肚子,还没来得及想,自己这个无名无分住在长秋宫的原配该怎么办,就被他毒死了。
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宫人问赵盈玦保大还是保小。
他沉默道,保小。
但那个孩子也没有保住。
死后,我的魂魄飘荡在皇城上方。
在紫乾殿里,我见到了长姐。
原来她一直被赵盈玦藏在自己的寝宫。
赵盈玦坐在榻上,神情流露出的那丝悲痛,着实让我觉得讽刺。
一旁的长姐轻抚着他的胸口,细声宽慰,慢慢靠到了他怀里。
殿外月朗星疏,殿内一片春色。
我浑身发冷,恨到神魂欲裂。
再睁眼,我回到了嫁给他的新婚之夜。
满室红色,却没有一分喜气。
屋外的下人们毫不避讳地议论我:
「阴家真是不要脸,居然用个庶女来搪塞侯爷。」
「而且听说那庶女无才无貌,若不是……」
若不是赵盈玦在战场上遭人暗算,失明毁容,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庶女嫁给他……
陛下为他赐婚,人人都默认婚约里的阴家之女是阴家大小姐——长安第一美人。
但父亲疼爱姐姐,不舍得她嫁给废人,宁愿被非议也要让我顶了这桩婚事。
上辈子的新婚之夜,我甚至连赵盈玦的面都没有见到。
我伸手想扯下盖头,却被青柳阻止。
青柳是父亲为姐姐自小准备的陪嫁侍女之一,我嫁来赵家,父亲便将她给了我。
她凡事最讲规矩:「夫人,喜帕要等侯爷来了才能揭。」
我刚想说「他不会来」,门却被人打开。
那个我恨极了的人竟站在门外。
赵盈玦喉咙同样受了伤,嗓音嘶哑:「你们都退下。」
「是。」
偌大的喜房只剩我们两人和摇曳的烛花。
我不自觉地攥紧手心。
喜帕猝不及防地被他挑了下来。
我下意识抬头,刚好与他对视。
烛光下,他的眼睛明亮有神,似与常人无异。
定睛细看,便能发现他的眼神仍是涣散的。
上辈子,赵盈玦的眼睛是在我们成婚一年后,才被慈恩寺方丈治好。
方丈不许旁人打扰,他一人在寺里待了三个月。
但其实我偷偷去过,那是我第一次撞见他和长姐私会。
长姐一身素衣,正在煮茶,时不时地和他说上几句话。
我听不清,但赵盈玦听得认真,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情。
即使我们已经做过男女间最亲密的事,他也不曾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怔怔地藏在小院外,站了好久,直到长姐要离开,我才如梦初醒。
快出院门时,她忽然转头,语气涩然:「彦山,你是我的妹夫,往后初一十五不必再给我送信笺。」
话音一落,我脸色煞白。
赵盈玦去慈恩寺的前一晚,我大着胆子给他灌酒,毫无章法地主动亲他。
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渐渐乱了。
情到浓时,我求他。
但他发了狠,不准我叫他的名字。
「喊我彦山……」
我那时不懂彦山两字从哪来的,也昏了脑袋,顾不上想。
一遍又一遍喊,高高低低地带着哭腔喊。
原来,他是把我当成……长姐吗?
我慌不择路,险些从山上摔下去。
幸好青柳及时扶住我。
她跪在我面前,说她不该瞒我,说长姐和赵盈玦早就私订终身。
长姐那个宝贝得紧的紫檀小奁,里面装的都是赵盈玦亲笔写的信笺。
她问我怎么办。
我声音发颤:「别让人知道,我来过。」
青柳又问:「那孩子呢?」
我抚了抚还未显怀的小腹,来时的一腔欢喜全都散了。
想到那个孩子,我缓缓看向赵盈玦的眉眼。
他在战场上被毁了脸,现下戴着黄金面具。
原本他是生得极好的,剑眉星目,俊秀非凡,十七岁枪指疆北,是天下闻名的玉面将军。
数年前,他站在墙头遥遥朝我递来花枝,惊鸿一瞥,再不能忘。
但这样一个人,亲手杀了我和那个孩子。
我低下头,好掩饰眼里的恨意。
赵盈玦却突然转过身,徒留一个背影对我。
「我身体不适,今晚去书房歇息。」
「是。」
我始终低眉敛目,不曾注意到,他握着盲杖的手,因过于用力骨节泛白,一直都在颤抖。
赵盈玦走后,我对镜卸起钗环。
我的长相随了姨娘,妖艳有余,端庄不足,不是时下追捧的清丽婉约之姿。
知道赵盈玦心悦长姐后,我便也学着往淡雅打扮,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用手指匀了点胭脂,涂在镜面里自己的嘴角,红得像那日毒发时我呕出的血。
我轻声告诉自己——可别忘啊。
清晨,青柳领着几个婢女伺候我梳洗,都是上辈子没见过的生面孔。
我将青柳单独留下来:「今日的婢女瞧着眼生,似乎不是昨晚那些?」
青柳道:「昨晚侯爷一出房门,就嘱咐陈总管发卖了不少咱们院里的人,今早都是新来的。」
她一脸的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青柳直直跪了下来,神情惶恐:「府里有人说……侯爷不满意夫人,要杀鸡儆猴。」
我定定地看着她头顶的发旋。
我一直以为青柳是真为我好,毕竟她真心实意地担忧着我和赵盈玦的关系。但若是她一早就对他和长姐的事一清二楚,那些担忧,便像是一场笑话。
沉默许久后,我笑了:「无事,你起来吧。」
赵家在北疆积威甚广,当今陛下昏聩无能,早就忌惮赵家。
父亲固然疼爱姐姐,但将庶女嫁来赵家,同样是为迎合陛下刻意打压赵盈玦的心思。
不过赵盈玦可不是世人眼里只剩半条命的废人。
夫妻一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怎样的恶虎。
因为心里藏了事,用早膳时,我吃得很少。
赵盈玦赋闲在家,与我一同用膳。
他突然停箸,沉声道:「是不合胃口吗?」
我心下狐疑。
上辈子刚成亲那几日,他人前人后均视我如无物,今天竟关心起我用了多少膳,着实可疑。
但我面上露着笑:「盛夏酷热,故而胃口差了些,可是影响侯爷用膳了?」
沉默了会,他道:「无妨。」
直到赵盈玦起身离开,我才发现他今日竟像是刻意打扮过。
一身金丝滚边的玄色暗花袍,腰封嵌着朱红色的玉石,挂了块同色的并蒂碧玺佩。
虽然依旧是黄金面具,但细看纹路雕刻却与昨晚不同。
我再看一眼那玉佩,豁然开朗。
花开并蒂,缘结同心。
今日是初一。
原来他是要出府给长姐送信笺,难怪向我献了句殷勤。
我不禁泛起恶心:「青柳,把吃的都撤了吧。」
她犹豫道:「这些您都没用几口,要不奴婢去小厨房看看,有合您口味的再端过来?」
我可有可无地点了头。
天气闷热,回房后,我在贵妃榻上靠着冰鉴,不知不觉睡着了。
可能是吃得太少,身体饿,迷迷糊糊做起些关于吃食的梦。
当时也是刚成亲,我为能嫁给心上人欣喜不已,一心扑在赵盈玦身上。
我以为他冷待我是因为心内郁结,于是日日翻看古籍,想帮他重见光明。
然后真被我找出一个古方,那方子稀奇之处在于,要正午最热时莲叶根部的一滴汁液作药引,七七四十九日,一日不能断。
并且还得要至亲之人亲手取。
赵盈玦已没有血缘亲人,只有我这个发妻。
从此,每日午时,我都顶着烈日来到莲花池边。
热到喘不上气,浑身黏腻,仍觉得开心。
但有日,我刚走到池边,突然昏了过去。
醒来后,久久未露面的赵盈玦正坐在我窗前。
他声音平平地道:「太医说你气血双亏,脾虚胃寒,平日要多进些食。」
我不禁闹了个红脸。
本朝以纤瘦为美,我身形较为丰腴,一向有意控制食量,日子久了,胃口便不太好。
赵盈玦又道:「我听说了古方的事,这些多是后人杜撰,你不必再折腾。
「了清大师明年回长安,我会请他为我医治。」
了清大师是杏林圣手,只是行踪难定,赵盈玦这样说,便是有了把握。
我满心欢喜:「那便好。」
赵盈玦没再说什么,只让我安心休息。
我只顾欢喜,没留意他那时看我的眼神掺杂太多情绪。
等赵盈玦走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三Ṫü⁾天,而他一直都在守着我。
那日之后,赵盈玦待我不再那般不假辞色。
他不知从哪牵来十几只母羊,养在后院,早晚各给我送一碗羊乳。
我吃惯了,竟觉得羊乳味道不错。
他看我喜欢,还和我说起西北的炙羊肉,说那才是真正的唇齿留香。
赵盈玦少年将军,走遍四海河山,而我只是个困于内宅的妇人。
但在他的描绘里,我见过了大漠孤烟、江南烟柳,听过了月明狼嚎、春时鹿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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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明那段时日,是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
以至于即使撞破他和长姐的事,我仍心存侥幸,希望和他好好谈谈。
但命运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西北党项族蠢蠢欲动,朝中无将可用。
赵盈玦伤好的消息刚从慈恩寺传出,陛下便命他领兵出征。
我赶到城门才终于和他见上一面。
在熹光中,赵盈玦骑着一匹高头骏马,银甲湛湛,迎风而立。
原先暗淡的双眼,如今锐利逼人。
当他抬眼看向我,我先前满腔的纠结痛苦,都变成希望他平安。
话在我嘴边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只干巴巴地道:「平安回来。」
战旗已动,他依然定定地望着我。
我又说了遍:「平安回来。」
他蓦地一笑:「好。」顿了顿,「回来时,我会带上西北最好的羊,为你做炙羊肉。」
等到尘土漫天,出征的人影已看不清。
我才流着泪说:「好。」
后来赵盈玦大胜,陛下想卸磨杀驴,赵家在西北举起反旗,一呼百应。
等急报传回长安,我早已被赵盈玦的心腹连夜送出城。
皇权更替,血流成河,我日日悬心,终于在大局已定后,再见到他。
但赵盈玦却盯着我早已显怀的肚子,眼神晦暗。
我的心一下凉了。
直到死,宫里都在传——我不贞,怀的是孽种。
可在梦里,回长安的赵盈玦手里捧着一碟子炙羊肉,献宝似的给我:「快尝尝,我在西北学了好久。」
骗子。
睁开眼,青柳已经回来。
见我醒了,她揭开冰鉴,里面摆着个小盅。
这是时下流行的冰碗,将冰细细碾碎,浇上牛乳,再加各色干果、时令水果,拌在一起,清凉解暑。
一觉睡醒,我来了胃口,便伸手接过。
但刚尝一口,我就顿住了。
青柳忙问:「夫人,可是味道不好?」
我轻轻搅了搅手里的冰碗:「只是觉得和家中吃的不大一样。」
她笑道:「是啊,奴婢也第一次见冰碗里放羊乳。」
回门那日,我再次见到赵盈玦。
本以为他不去,没想到掀开车帘,他已经坐在车内。
依旧打扮过,头戴莲形玉冠,一身石青竹纹缂丝袍。
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静静寻了角落坐下,余光窥见赵盈玦不断摩挲着盲杖的刻文部分。
他开口道:「了清大师已云游归来,过几日,我会去慈恩寺请他为我看诊。」
又一次和前世不同。
我蓦地抬头。
赵盈玦端坐着,面具下的一双眼黯然无光,什么都看不出。
到阴府,他先下马车,破天荒地朝车内伸出手。
当着众人面,我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我心中冷笑,如此做戏,也不怕长姐不快。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长姐竟然不在府里。
父亲说,她前几日就去了慈恩寺,茹素斋戒,听诵佛法。
慈恩寺……
「长姐向来心善,不知这次要去多久呢?」
父亲捻须道:「三个月罢了。」
赵盈玦ṭũ⁽同样从了清大师那得到三月之期。
果然,不管发生什么变化,他们依然会纠缠到一起。
我摁了摁眉头:「羊乳的事,小厨房怎么说的?」
青柳道:「月前有支商队途经长安,宣扬起羊乳的好处,除了咱们侯府,不少人家都在他们那买了羊。」
「嗯,我吃不惯那个,告诉他们往后不要送。」
「是,夫人。」
其实我也想过,去做圣上的刀,以新婚妻子的身份指认赵盈玦谋逆。
陛下苦赵家久矣,即使没有证据,也会杀赵盈玦。
但赵家世代忠良,赵盈玦虽然负我害我,我却不能令英魂蒙冤。
我得找一把自己的刀。
没想到,很快我便找到了。
青柳劝我去慈恩寺:「夫人,寺庙里衣食短缺,不如家里,您要不要为侯爷准备些东西送去?」
「不必。」我头也不抬地拒绝。
她又劝:「您与侯爷新婚宴尔,若是不去看望,怕是会有人嚼闲话。」
我这次认真地看向青柳,她脸上满是为我好的坚定。
上一世的她也是这样,苦口婆心地劝我去慈恩寺。
我想着了清大师不许人打扰,心中犹豫。
但她说,我若将孩子的事告诉赵盈玦,他定然欢喜,了清大师亦会谅解。
然后,我便撞见那令我目眦欲裂的一幕。
真的是巧合吗?
我轻勾唇角:「好,明日你为我安排。」
青柳想让我轻装简行,但我偏偏带了大批家仆。
既然是刻意引着我去撞破,那干脆闹得更大些。
搅浑水,总能见到鱼。
青柳嘴巴张了又合,最终什么也没说。
等到了慈恩寺,我带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准备直接去赵盈玦的小院。
青柳面上一急:「夫人,寺庙是清净之地,咱们人多嘈杂,怕是不好。」
我柔柔一笑:「听见青柳的话了?你们个个都要眼明心亮,勿要扰了寺内师傅清修。」
「走吧。」
青柳身子一颤,不再说话。
赵盈玦的院门这次倒是关上的。
有小厮上前替我叩门,没有人应。
我面露担忧:「不会是侯爷出了什么差错吧?」然后扬高语调,「来人,把门给我撞开!」
十几个体格壮硕的家丁顶了上来,大门被撞得吱呀作响,很快便撞开。
院里空无一人。
我瞥向身旁的青柳,她同样神色茫然。
家仆们面面相觑,我缓声道:「侯爷大概……」
「夫人找我?」
院外响起赵盈玦独有的嘶哑声音。
我回首望去,他一身白衣,极其素净,双眼蒙着一层白纱,大半面容连同那些可怖的疤痕,也随之被遮住。
我瞬间带上笑:「侯爷这是去哪了?」
他避而不答,反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吩咐仆人将带来的一应物什送进去:「妾带了些您平常在府里用惯的东西。」
他们鱼贯而入,赵盈玦朝那方向偏了偏头,像是一眼望过去。
我心一跳:「您的眼睛可感觉好些?」
他点着盲杖向院内探探路,才走进来:「还是老样子。」
我上前扶住他,心中松了口气。
随口说道:「了清大师医术超绝,定能让侯爷重见光明,只是您身旁无人侍奉,妾心中不安。」
「那便来陪我一起住。」
我扶着他胳膊的手不自觉使了力:「什么?」
赵盈玦眉梢微挑:「我说,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跟我一起住。」
我目光落在他双目的白纱上,过了会才道:「是,侯爷。」
赵盈玦只许我一人留下,我说要回府收拾些东西再来,他却说不必,命青柳晚些送来。
他们离开时,仗着赵盈玦目不能视,我偷偷朝队尾的一人打了手势。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住进慈恩寺。
从青柳为我准备的行囊夹层里,我如愿找到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阴府」两字,下处画了支柳树条。
这便是我刚刚让人去查的事。
赵盈玦前世即使到最后,也没向我撕破他和长姐的关系。
长姐身为闺阁女儿,亦不会拿清誉冒险。
事情有变,青柳一定会向真正的主子复命。
但会是阴府的谁呢?
我骤然捏紧字条。
「你在干什么?」赵盈玦忽地出声。
我本能地把纸条藏进掌心,但立刻反应过来他看不到。
「挑挑灯花罢了,可是有气味?」
字条被我用烛火点燃,直至燃成地上的灰烬。
赵盈玦道:「无碍。」
「侯爷……」
我刚想问怎么还不歇息,说一半就住了嘴。
院中只有一间房……
等赵盈躺到我身边,那些被我压抑已久的厌恶、痛恨、怨怼……顷刻间涌上心头。
他呼吸渐趋平稳,我暗暗朝里挪动身子。
赵盈玦跟能听见我心中骂声似的:「怎么还不睡?」
我盯着头顶的幔帐,烦躁到懒得应付:「睡不着。」
忽然,赵盈玦捉住我的手腕,顺着指间缝隙扣住我的五指。
「睡吧。」
这一举动太过莫名其妙,以至于我没能反应过来,任由他握着我的手。
直至过了很久,我也没有把手抽出来。
就好像他不是那个毒死我和孩子的帝王,而是在月色下,向我勾勒名山大川四时风景的夫君。
我自嘲般弯了嘴角——阴同岫,你可真贱。
第二日,赵盈玦早早地出了门。
我偷偷来到后山。
许十七已经在那等我,她就是我找到的那把刀。
昨日的字条也是她放的。
我记得这一年江南有洪灾,因此派人提前去囤米粮、建善堂。
大概是善有善报。
我在去米铺的路上捡到了身受重伤的许十七。
她沉默寡言,身手极好,对自己的身份闭口不谈,只说我救她一命,愿意认我为主。
我便将她藏进院里的粗使婢女中。
她来是为告诉我,青柳除了当天去过阴府外,再无动静。
我点头:「继续盯好她。」
许十七继续道:「了清大师一向神出鬼没,暂时只能确定他是突然从蜀地回了长安。
「至于那个商队,他们的路引没问题,奴婢打听到他们往西域去了。」
难道这桩桩件件的不同,真的只是巧合?
「长姐呢?」
「大小姐自打进了慈恩寺,深居简出,与侯爷并无瓜葛。」
又不同了。
那杀了我的那个人呢?
他还是同一个人吗?
我眉心一跳。
许十七问我还有什么吩咐。
我摇摇头:「你先回去吧。」
但在她走前,我还是开了口:「先前Ťúₙ让你准备见血封喉的毒药……给我吧。」
这时,我倒有些庆幸来了慈恩寺。
僧人们端容肃目,经文声不绝于耳,正方便我整理纷乱的思绪。
行走间,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撞到我的腿上。
他年纪很小,被我扶住后,像模像样地朝我行了合十礼。
我心头一软。
若那孩子生下来,大概也会这般可爱。
我这才注意到,这院里全是些豆丁大的小沙弥。
还有一位眉须皆白的大师坐在石凳上,他似乎看出我的诧异:「他们都是孤儿,父母大多死于灾荒,从小被送进寺里。」
当今陛下刚愎自用,无才无德,民间灾荒不断,太多百姓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虽然前世赵盈玦是反军,但他举起反旗,天下无人不欢欣鼓舞。
我再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会是个好的帝王。
揭竿而起是善,鸩杀发妻是恶。
救万民于水火是善,害死亲子是恶。
善人行恶事,恶人做善举。
我听见自己茫然的声音:「大师,何为善,何为恶?」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那个令我心绪不宁的罪魁祸首,从房内走了出来。
「侯爷?」我低声惊呼。
我转头看向大师:「原来您是了清大师,失敬。」
「俗名罢了。」
赵盈玦自然地走到我身旁:「大师,我与内子便先告辞了。」
了清大师颔首,他笑着对我说:「问事不如先问心,施主慢走」。
在路上,赵盈玦说,见我这几日食欲不振,请人送来了冰碗。
「等到家,你便能用上。」他语气平常。
这一刻,我动摇了。
如果上天给我重来的机会,让我面对的是已经不同的一生。
那有没有可能,这一世的赵盈玦也是不同的。
他是无辜的干净的,是我曾想厮守终老的少年郎。
可惜,他不是。
冰碗放在竹篓里,冒着凉丝丝的冷气。
我尝了一口:「很好吃。」
另一碗被我递到他手边:「侯爷。」
赵盈玦说:「你喜欢就好,明日我让他们继续送。」
「好。」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这冰碗里加的是羊乳。
这辈子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爱喝羊乳。
原来,你也回来了。
我一夜无眠,ƭų⁷默默攥紧挂在胸前的香囊,里面是许十七给我的毒药。
安静得像个死人。
三月之期,已经过半。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满池的莲花都谢了。
我像往常一样将冰碗递到赵盈玦手里。
这次他没动。
在一阵诡异般默契的沉默后,他说:「你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赵盈玦不再伪装,连声音都为之一变。
我恨到极致,顾不得去想为什么那声音让我有种微妙的熟悉。
「是啊,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死。
「我有哪里对不住你?纵使你和长姐定情在先,难道我和那个孩子就该死吗?」
前Ŧù²世今生,所有隐忍于心的痛苦愤懑被我一股脑地喊了出来。
赵盈玦双眼通红:「什么孩子?」
一个时辰后,我见到了长姐。
她美貌依旧,神情却满是倦怠,与前世我见她的最后一面——那妩媚妖娆的姿态截然不同。
我对长姐的感情很复杂,她自小便是贵女典范,对家中的兄弟姊妹都极好。
我恨她和赵盈玦纠缠在一起,但也愧疚抢了她的姻缘。
见到我时,她显然很惊讶。
赵盈玦,不,彦山道:「同岫,自前世而来的人不只你我,还有你的长姐。」
本朝建立之初,曾有天师断言国将亡于将门双子,因此这本是喜事的双胎,对将门却成了祸事。
赵家先夫人当年瞒着所有人诞下双生子,弟弟被连夜送到疆北,无名无姓,刚出生便取字彦山。
若不是赵盈玦在战场上失踪,他本该永不踏足长安。
虽然是双生子,但两人面貌声音仍有细微差别。
为掩饰身份,也为在陛下面前暂掩锋芒,彦山假装重伤,蒙面改声。
娶我的人,一直是他。
但西北党项族野心勃勃,朝中无将可用,他不得不和了清大师演了场病好的戏。
长姐这时找到了他,主动挑破他不是赵盈玦,于是彦山说出真相,并且告诉她那些信笺都是兄长安排的。
因此长姐才会说,让他不必再送。
他们只见过那一面,长姐与他说了些赵盈玦的旧事。
他们是最希望赵盈玦活着的人,而他也确实活着。
彦山攻进长安的前夕,被赵盈玦的心腹刺杀。
归来的赵盈玦戴上黄金面具,于破晓时分攻占皇城。
彦山逃到慈恩寺,重伤不醒,是长姐救下了他,将他交给了清大师。
但她自己却成为赵盈玦宫中的禁脔,完全与世隔绝。
长姐对赵盈玦曲意逢迎,最后与伤好的彦山里应外合,除掉了他。
然后,两人便回到了三年之前,赵盈玦刚刚失踪的时候。
但等他们找到赵盈玦,却发现这一世的他成了活死人。
长姐念着昔日情谊,借口祈福留在慈恩寺,也是为了照顾他。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彦山已卸去伪饰,虽然是相似的五官,但与赵盈玦的英气俊朗不同,他的眉眼轮廓更显精致。
他阖上眼,语气难掩酸涩:「当时宫中盛传你是自戕而死,我以为你一Ṫű̂ₗ直爱慕的是兄长,在发现我不是他后,才会……
「才会一直装成他的样子……」
「不,我是被他毒死的。」
怀着彦山的孩子,赵盈玦怎能让我活?
长姐更是泪流满面:「阿岫,你受苦了。」
她欣慰地看着我和彦山:「好在你们还有此生,能够圆满。」
长姐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赵盈玦:「至于我,会陪他一起慢慢赎罪。」
她与赵盈玦十指交握,一只形如枯骨,一只润滑细腻。
我弄清了前世今生的悲剧源头,本该心神一松。
但这一幕却看得我背后生出凉意。
回去的路上,彦山眼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我在他羞赧的神色里,尝到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欢愉。
忽然,我心念一动:「你之前真没来过长安吗?」
「当然偷偷来过,但只有一次。」
我提起精神:「是什么时候?你去哪儿了?」
真正的彦山,身上带着来自疆外的少年气:「大概七年前吧,我想见见亲娘长什么样,但在长安城里绕来绕去,最后迷了路,在一户人家的院墙上ƭû⁹坐了好一会。」
「你还记得是什么人家吗?」
「这哪记得,就跟你们阴府差不多的园林亭台,不过我记得撞见个抱着猫哭的小姑娘,我本来想给她递块糖,身上没有,就……」
「折了一枝花……」我接道。
彦山满眼震惊,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被说是一脸狐媚样的小姑娘,偷偷躲在假山后面哭。
抬眼见到,美得雌雄莫辨的少年遥遥递来花枝。
原来,一直都是你。
对外宣称伤好后,彦山以赵盈玦的身份回到朝堂。
外族虎视眈眈,陛下倒也没有做得太绝。
但皇后的千秋节上,却出了大事。
陛下面前的茶水被人投了毒。
在场宫人连同所有官员及家眷,都要接受太医院的检查。
女医刚准备让我离开,突然又开口:「夫人腰间的镂金香薰球,请借我一观。」
我自然取了下来。
香薰球被女医用银签挑开,露出个极小的香囊。
女医皱着眉嗅了嗅,而后将香囊用银针刺破,取了些里面的粉末化进水里。
很久后,女医缓声道:「无毒。」
香薰球是昨晚青柳动的手脚,许十七发现后第一时间拿住了她。
这次我终于弄清楚,谁才是她背后的人。
彦山和我四目相对,心里都有了成算。
等到慈恩寺,长姐果然在院内等着我们。
她的眼神从我身上掠过:「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为什么?」
长姐眯起双眸:「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分明我已经杀了你,为什么上天要重给你一次机会?」
虽然猜到上辈子我是死在长姐手里,但真从她口中听到,我仍觉得不可思议。
她明明落败,却神情桀骜。
我似乎今日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她。
彦山不动神色地为我挡住长姐不善的眼神。
「天师批命——国将亡于双子,一语成谶,那你可知我的批命是什么?」
她缓缓道:「贵不可言,我生来就该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赵盈玦是我选中的人,但我押错了宝。」她看向彦山,「我知道你比你大哥强,可你心里只有阿岫,我想当皇后,便只能先杀了她。」
长姐愤慨道:「棋差一着罢了,若不是你们重来一世,我根本不会输!」
我再也听不下去。
「长姐,天道有常,你同样有了重来的机会。
「但你彻底废了赵盈玦,再次离间我和彦山,依旧想要害人。」
我忍不住道:「这一世,你若能早些让他和赵盈玦各归其位,即使记得一切,我也会选择放下仇恨,跟彦山回疆北。
「你的贵不可言,本该能实现的。」
「不!你骗我!」
我轻声道:「那你便当我是骗你的吧。
「长姐,你杀过我,也救过彦山,种种恩怨,今日一笔勾销。
「我祝愿你手握权柄,贵不可言,但我希望你能记得『立身为正』这四个字是你教我的。」
离开慈恩寺很久后,我仍然闷闷不乐。
彦山从山野里为我采了一大束野花。
我揪着花叶,遥望着慈恩寺的方向:「若是世道再给女子一条出路,长姐不会杀我的。」
女子身若浮萍,一生命运只能系于男人,长姐才会患得患失,将我视为敌人。
我有些怅然:「彦山,你说有没有什么地方,女子也能如男子般习文做官,疆场杀敌?」
「我没听过这样的地方。」
彦山沉思:「但若真的有,那里必定国力强盛,民生安乐。」
我不禁憧憬:「会有吗?」
不等他回答,我便自己在心里念道:「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