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把我扇聋,逼死阿娘;
把我卖给屠夫朱二当媳妇。
朱二是个鳏夫,长得凶,打人狠;
上有失明老母,下有哑巴闺女。
朱二嫌弃我遍体伤痕,可他终究给了爹一笔礼金,向我承诺:
「待闺女懂事,我便把卖身契还你。」
整整五年,朱二拒不返还。
偶然听他提起——
所谓「卖身契」,其实是给六扇门的介绍信。
01
第一次遇到屠夫朱二时,我和阿娘正在挨打。
十二年来,我对这样的夜晚早已习以为常:
阿娘是绣女,凭借一双巧手带领我一同维持家中的生计;
爹却整日游手好闲,好赌又好酒。
十赌九输,输了便灌酒;
酒后失德,喝完就打人。
七岁那年,我的右耳被他惯用的左手一掌扇聋,由此常年被附近的小孩追着叫嚷「一只耳」。
而这一晚,爹似乎输了一笔巨款。
他顶着那股让我熟悉又恐惧的酒气,一把薅过阿娘的头发,掼在泥地里;
又把阿娘绣了一半的活计剪碎,塞进她嘴里。
「臭婊子,绣了这些稀巴烂就敢瞧不起老子了?啊?!
「亏得老子当年把你刨出来,到现在都生不出带把儿的!」
阿娘被打得蜷缩在地上,不躲也不反抗,任凭爹发泄。
她只是木呆呆地望着我,就把我也拉进了深渊。
「还有你个狗杂种!老子看你像儿子才把你弄来的!假的也就算了,十年也没招来儿子!」
我只顾担心今晚能否保住左耳,没明白「弄来」是几个意思。
爹打我们很会挑地方——
我和阿娘的双手、眼睛,是他绝对会避开的部位。
因为阿娘穿不进的线、忽略的错针,总能被我敏锐的眼睛第一时间发现;
而我的绣品有时候比阿娘的更叫卖,足够爹喝上三天。
爹喝完就全忘了,一拳打到我的腹部,胃里的酸水混着鲜血顺着干裂的唇边流淌……
破旧的门被「砰」地一脚踹开,一个壮汉破门而入,带着浑身的猪血腥味。
壮汉攻其不备,把爹暴揍了一顿。
他俩体力悬殊,黑暗中,我听见爹的左腿折断的声音。
随后,他又像拎落汤鸡那样掐住爹的衣领,再一把拎起:
「尤世仁你个畜生,敢打俺闺女主意!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爹昏了过去。
壮汉转身,来回扫视我和阿娘。
他想干什么?
我下意识伸手把阿娘护在身后,阿娘至少不打我,偶尔赚得多了还会给我买糖人。
我用警惕的眼神瞪着来人,凶巴巴地喊:
「我身体里流着尤世仁的血!你敢过来试试!」
要知道,整整十二年,我连爹都不敢抬头直视!
壮汉几乎能杀人的目光最终定格到我身上。
半晌,他开口:
「俺记住你了。以后去东街找俺朱二买猪肉,给你们打对折。」转而嗤笑一声,「也是,畜生连那种勾当都做,又怎会让你们俩吃上猪肉?」
等回过神,他已经走了,而我的后背冷汗淋漓。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
阿娘骗我生于辛时,爹才随口给我起名为「辛」;
辛时,应该是我被爹拐来的时间。
02
我对猪肉的心理阴影是后天形成的,也就从没想过找朱二兑现猪肉打折的承诺。
阿娘胆子大,喜滋滋地拎着猪下水回来,道:
「想不到朱二言而有信,把猪下水全送我了!今晚给你爹做顿好的补补。」
爹将碗筷摔到阿娘身上,高声咒骂:
「朱二把老子打成这样,你们还要他的东西!」
爹还扬言要弄死我们,奈何伤势太重,根本动弹不得。
我这才由衷感谢那个叫朱二的。
接下来几个月里,每次听爹高声咒骂,我的伤耳就没来由地舒服。
阿娘看出我的心思,摸着我的脑袋劝道:
「你爹是好人,设法帮娘脱了贱籍。娘生不出儿子确实有罪。」
我想了想,拽着阿娘伤痕累累的胳膊。
「生男生女看天意;至于当初拐带我,他合该送衙门的。」
她语气执拗,脱口而出:
「要是衙门的人真来抓,只抓阿娘就是。」
没想到她这么不经诈,直接全盘托出了!
阿娘早年出身青楼,被大量的避子汤伤了身子。
那时候爹混马帮,跟着一个姓鲍的头目洗劫了一家青楼,恰好看中阿娘,把她从千里之外带到这里。
赶路途中,他们以为我是男娃,合伙把我偷来;
后听说养女娃能招来男娃,又继续在我身上下注。
我问她记不记得是从哪里偷来我的,阿娘变脸,拧了我一把:
「没把你卖进窑子还拉扯你长大,你就该知足。
「最近几年人牙子的生意不好做,你得体谅他。」
爹打完阿娘,次日醒了酒,又笑着问她要钱去赌;
娘开心得像个孩子,笑着把钱袋双手奉上。
这样的事情无限循环,阿娘却乐此不疲。
这一年,阿娘和我好容易赚来的钱都给爹治腿了。
一年后,爹恢复了,只是没钱「会朋友」。
干脆托人寻了个窑子,逼阿娘重操旧业。
终身逆来顺受的阿娘终于反抗了——
撞柱自缢前,她留下一句:
「奴家这辈子只能是尤老爷的人。下辈子再给您生儿子赔罪!」
03
娘死后,爹连个葬礼都没办,骂骂咧咧地用草席子卷起来弃尸荒野。
家里没了娘卖绣品的钱,爹盘算着把我卖进同一个窑子。
老鸨子不干了,命龟奴把我们扔出去:
「这丫头干瘦,看着就苦相;她娘又刚碰死在这儿。晦气!」
爹阴沉着脸,揪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回家,毒打我一顿就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随后的时光里,我痛得必须用绣活转移注意力。
有处针脚怎么绣也绣不好。
「阿娘,」我习惯性转身询问,只有穿透破屋顶的冷风回应我,「阿辛再也没有阿娘了……」
这是我头一回切身理解「死亡」,忽然有点羡慕阿娘。
谁料世事总在意想不到的岔路口出现转机,只是要再多等几天。
爹突然兴冲冲地回家,手里拎着鸡鸭鱼。
他带我上了驴车,难得和颜悦色:
「阿辛,跟爹走。」
驴车一路颠簸,正如我这一生都在沿着泥泞的辙痕摇摇欲坠。
道路左侧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没?朱二正忙着花银子物色媳妇呢!」
「早传开了,也不知哪个倒霉闺女能被不开眼的爹妈嫁进这么个家庭?」
朱二是个鳏夫,上有失明老母,下有哑巴闺女。
他的脾气跟他身上的猪血腥味一样臭,打起人来从不手软——
在这点上我绝对有发言权。
老天似乎就喜欢和我开玩笑,直到驴车停在朱二家门口,我才发现那个「倒霉闺女」竟是我自己!
04
朱二正在磨刀。
我正是那只待宰的羔羊,被爹扔进去,等待最终的宰割。
见「新娘」又瘦又小,全身上下没一处好肉,他嫌弃得脸都绿了,一刀将案板劈成两半:
「敢耍老子!好歹是你闺女,被你弄得还像人吗?俺娶她?开玩笑!」
爹,不,尤世仁,吓得尿了裤子,跌坐在地上磕头求饶:
「朱壮士,朱老爷!小的之前冲撞您是小的该死。
「阿辛被小的调教了十四年,最懂规矩,定能伺候好您!您大人有大量,从此给小的安生日子过!」
朱二不耐烦地皱皱眉,到底给了尤世仁一笔礼金,骂道:
「拿着钱滚出去!再来烦俺试试!」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朱二。
他扬了扬手中的宣纸,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辛娘还小,我不耽误你。这只是卖身契。
「有劳辛娘帮我照看几年,待婧儿懂事了,我便把卖身契还你。」
我发现,他的口音变了,措辞也有些变化。
见我怔住,他又咧嘴笑了。
「怎么?还想回去挨揍?」
05
朱二一句话点醒我。
当时,我只能看见他满脸的嘲讽,再配上他粗壮又凶狠的外观,对他提不起一丝好感。
然而,只要尤世仁那个老恶棍和朱二同台,都会战战兢兢赔笑脸。
只要我乖乖跟着他,尤世仁也定会对我退避三舍。
我直挺挺跪下:「辛娘一只耳朵虽聋,但眼神敏锐、双手勤快!恩人买我不亏!」
「不忙。先去洗澡换身衣裳,看你脏得跟猪似的!」
他满脸嫌弃,却伸手扶我起身。距离瞬间拉近,我第一次细细观察他的模样:
高大威猛中透着一丝清秀感,只是胡子过于浓密了。
细看之下似乎还挺年轻,很难想象他的哑巴闺女婧儿已经五岁了。
「我脸上有东西?」
「他们都说你会打人,真的吗?」一紧张,我把心里话问出来了。
「小丫头『记打不记吃』啊。早知道就不送你猪下水了,今晚让你尝尝后臀尖。」
听得我一阵反胃:「恩人,您刚才说『辛娘还小』来着……」
朱二黑了脸,举起刀,吓得我连连后退。
他抓起肉一刀下去:
「猪肉而已,别瞎想。
「我从来不打『人』,要打也打你那个不当人的爹。」
「他不是我爹。」我脱口而出。
「那谁是?难不成我是?」他反问。
呵呵,这俩货半斤八两。不重要了。
「反正尤世仁不是,恩人打死他也算成全我了。」
对面的人猛地咳了好几声。
我自幼就懂察言观色,主动给新主子倒了杯水,刚要抬起胳膊端给他,肩上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就撕裂了。
下一秒,我就向前栽了过去,隐约落入一个腥气又仓促的怀抱。
只听一声低吼:
「要死!媳妇没娶成,倒是请来一祖宗!」
06
昏昏沉沉中,闻到一股药草香。
似乎有人在给我的左臂上药,莫名有几分怜惜的意味。
耳边是男女的低语声。
「三儿啊,你是不是吓唬小闺女了?」略显苍老沉稳的声音中带着责备。
「三儿」是谁?我不是在朱二家中吗?
熟悉的男音低沉无比:「得了,这事不赖我。你真该摸摸她身上的伤,都是叠加在一起的。那畜生真狠,当初是该打死他。」
「三儿啊,眼下不许造次!」苍老的女声有些生气,又缓和了,「小闺女还有气儿呢,被老身碰了只怕晦气。可惜聋了一只耳朵,倒是能跟婧儿做伴……婧儿,别动她!」
来不及了,一只小手试图把我摇醒,又被制止。
随后熟悉的气息靠近,继续给我上药。
「婧儿别费力了,郎中说你干娘得多睡。」
干娘?什么鬼?
我下意识张口,嗓音嘶哑:「辛娘还未及笄,当哪门子干娘?」
朱二按住我的手,从床头桌端过一盏茶,慢慢倒入我口中。
是秋梨熬的甜水,水温正好。
「一给你涨辈分倒是醒了。破锣嗓子先别说话,省得把婧儿吓哭。」
我不理解,天底下的男人都不能好好说话吗?
虽然眼下无力反驳。
「不会,辛娘方才在梦里一口一个『仇人』『早晚弄死你』的,婧儿听了也没哭。」
微微睁眼,发现女声的主人是朱家婆母,不对,我该叫她「老夫人」的。
母子二人的五官其实很像,但是她看起来就明显温婉平和,哪怕盲了眼,口吻和做派都像极了大户人家的老夫人。
「朱老夫人安……」我正欲起身,被她闻声一把按住,「辛娘不忙。咱们百姓人家,别老『夫人』『恩人』的。你既想杀了你爹,可会什么手艺?」
「阿娘教过我些绣活儿。」
空气突然安静。
「宰畜生哪儿能用绣花针?得用杀猪刀!」
朱二的口吻完全不像他的手掌心那么温暖。
「有时候,人跟猪一样。你且养好身子。半个月后,我教你杀猪。」
07
之后半个月我都没看ṭṻₕ见朱二。
只有朱老太带着她的哑巴孙女婧儿照顾我。
我们仨,盲、聋、哑,还真是整整齐齐的一家。
「辛娘能起身了?水给你烧好了,洗完澡换身新衣裳。」
朱老太看不见,耳朵却相当灵敏,做饭、做衣服的手艺也不错。
婧儿听力无碍,就是「说话」方式特别:
之前她对朱二比画手语,现在她在朱老太的掌心划拉。
至于跟我……她无话可「说」。
我只当婧儿对我生分,相处久了总能好些吧。
朱二不在的日子里,屋子里少了肉腥味,成日里草药氤氲、米粥飘香。
朱老太是个厉害角色,每天端着清粥小菜进进出出,从不借助盲杖。
她一把摸准我的额头,笑道:
「闺女先吃些清淡的养养胃,等我儿回来叫他杀猪给你吃。」
她不说还好,一说惹得我边哭边吐。
哭是因为第一次有人把我照顾得这么细致入微;
吐是因为那句「杀猪给你吃」。
我的左耳失聪,正是缘于我悄悄去饭桌上夹了块猪肉。
尤世仁讨厌女娃,从不许我上桌吃饭。
那日我夹了两块肉,他用筷子抽我的手背:「狗杂种不想活了?!老子奔波一天才吃上猪肉!」
阿娘处理荤腥的手艺并不好,肉腥气伴着血腥气,一起涌上头——
我从七岁起,一记就是七年。
尤世仁过两天心情好了,又赏了我块肉。
可我对吃猪肉这件事情感到全身心不适,驳了他的面子,又挨了顿打……
朱老太被我呕吐的动静惊动,她接过碗尝了一口:
「不难喝啊。难道不够甜?也对,你和婧儿都是小闺女。乖乖等着啊。」
转身亲自端去加糖,又喊婧儿给我清理污秽。
我面带歉意地看着冷脸小哑女:
何其有幸,我一个卖身丫鬟竟能被主子一家伺候!
08
十四年都未吃饱过饭,却在这十四日里被朱老太弥补。
恢复些体力后,我开始能下床活动。
才发现朱家从外面看着狭小,里面却宽敞。
朱老太和婧儿的做派不似寻常市井小民;就连朱二,也只是对外粗鄙,在家则不同。
胃口饿小需要时间,撑大只需要几天。
夜里,我被饿醒,不想再麻烦朱老太,我蹑手蹑脚去厨房找吃的。
厨房里,一个身影在忙活。
是朱二!
他穿着一身夜行衣,看着消瘦得不真实,浓密的胡子此刻也刮得干干净净,看着更年轻了。
「老爷怎的半夜才回来?」
「买了几头猪回来。」
「猪呢?」
「宰了。」
怎么没听见动静?
朱二突然发问:「饿了么?」
「嗯,有点,」清醒了几分,我又摇摇头,「也不是……」
以前我是尤家名义上的「闺女」,提了要求尚且会挨打,更何况现在只是个买来的丫鬟?
这些日子,我已经僭越很多了;
再不收敛,这个家只会厌弃我,早晚把我赶出去。
「我在梦游,没、没事。」反正按以往的经验,挨过这一阵就好了。
刚要转身,被他一把按住肩膀。
「我养过猪,又养闺女,你当我傻?」
我红着脸,紧攥着衣角,惴惴不安地等待我的主子发落,根本不敢抬头。只闻着屋子里的气味越来越香,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人跟猪一样,都是先吃饱才能长得快。
「菜里没肉,你先就着剩饭陪我凑合两口。」
见我忸怩,他一把拉着我坐下。
「你的卖身契还得在我手里放几年,得听话。」
「明白。」
「你没明白。咱们家『听话』的标准是『及时说明需求后,听进去建议』。
「要是再不明白,就跟婧儿学。」
热腾腾的饭碗递到我嘴边,我大口咀嚼,杀猪匠的手艺没话说。
慢慢抬起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是。」
朱二叹了口气,顺手揩掉我的泪,又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盒银丝糖。
「你比婧儿没大多少,她爱吃的,我猜你一定也爱吃ťṻ⁶。」
习惯性要推辞,被朱二一个眼神止住。
「嗯?刚说完。」
我比婧儿大将近十岁,却不想能在这里被朱二和朱老太当成「跟婧儿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般宠着。
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了一块含在嘴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跟着银丝糖一点一点化开。
「辛娘已经恢复了,明日就跟着老爷学杀猪!」
「杀猪不急,先改称呼。在外叫『相公』,在家……你可以叫『阿兄』。叫一个?」
他到底是当爹的人了……
我红着脸,艰难地发出「兄」这个音,听着明显更像「熊」。
「不习惯?」朱二一脸促狭,「那在家里也叫『相公』,省得露馅。」
09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吓得我从床上弹了起来——
但凡在尤家这么干,我会被尤世仁拎着摔下床去!
朱二已经在家门前练起摊子,厨房的桌上放着单独给我留的早饭。
我扒拉着吃完,刷了碗筷,赶忙上前帮忙。
「老……相……」猛然想起主子的叮嘱,脸红到脖颈。
他嗤笑:「昨天喊俺『熊』,今天把俺老朱当『老象』。果然,你跟猪一样。」
说话方式又变回去了,胡子回来了,而且又胖回去了。
一夜之间。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他腰间的赘肉倒跟固定在身上一样紧实。
他没看出我的表情变化,趁这个时间段客人少,手把手教我刀工。
从小就帮阿娘劈柴、切菜、绣花,论手艺活儿我就没输过。
练了两个月,我切起肉来又快又均匀。
朱二的脸上看不出欣喜,只道:
「辛娘有长进,明日卯时一刻来后院找俺。」
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已经在自家后院等我了。腰间的赘肉又掉了。
「老、相……公,猪呢?」
朱二白我一眼:「有你还需要猪吗?」
说完就开始表演拳法。
「跟着我,练!」
一连半年,每日卯时一刻他都会准时等着我,教完拳法又带我举石锁。
我叫苦不迭:「相公啊,就是猪也禁不住您这么磋磨啊!」
「少废话!练不会这俩就甭想学杀猪!」
也许是太想把尤世仁打我的拳脚还回去了,再后来,我惊叹自己真是块习武的好材料。
10
不知何时起,朱二不再骂我「笨得跟猪一样」了。
他甚至会对我点头微笑,笑起来还挺好看。
到我及笄那日,朱二亲自示范了杀猪的全过程。
行云流水,很有美感。除了嗅觉感受差亿点。
一套动作结束,猪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呈现出了我脑海中期待的尤世仁的状态。
他递上一把崭新的杀猪刀,手柄一看就是根据我的用刀习惯精心打磨过的:
「该你了。」
那晚,朱二和朱老太做了一席「全猪宴」,我吃得香极了!
当我能够主宰它们的命运时,所有的心魔都悉数瓦解。
究竟生于何地、生辰几时都不重要了;
今时今日,我已经获得新生。
11
「家里和摊子劳辛娘独自照看几日,为兄三日后就回来。」
朱二似乎有心历练我,对待我又和旁人培养童养媳的样子不太一样。
我只如常以朱二娘子的身份招揽客人两日,每日能挣个三钱。
这两日总听客人说,有几个摊子、铺子收入不好,孝敬不起县令,被镇上捕头亲自带人查封。
第三日客人少,我收摊打烊也早。谁知晚上来了一伙不速之客,把门拍得震天响,阵仗大得惊动了朱老太和婧儿。
「待会儿哥儿几个可劲儿吃!那是我闺女,敢言语一声看小弟我不抽死她!」
我去开门的时候正好跟尤世仁打了个久违的照面。
愣神几秒,他才认出这个结实的女子是我:「这……长这么大了?」
「是啊,蒙朱家厚爱,」我笑着咬牙切齿,「我长高了,手劲儿也大了。」
尤世仁喝得不够多,听懂了就退到鲍捕头身后。
镇上捕头鲍匡衡讲话一向很客气。估计是今日喝醉了,讲话也不太好听;
「最近不太平,咱们成日护着你们老百姓,今晚轮到你们家孝敬。还不给弟兄们弄点吃的?」
他的身后跟了一群捕快,即便是朱二也断不敢跟官老爷正面起冲突。
我暗暗告诫自己不能硬碰硬。
尤世仁又从鲍匡衡身后挪出来,恶狠狠掐起婧儿的下巴,企图从小哑女身上把在我这里丢掉的面子找补回来。
「是哑巴去,还是瞎子去啊?哈哈哈哈——」
婧儿一抬头就哭了。
我冲上前打掉尤世仁的手,夺回哑女:「婧儿乖乖陪太母,干娘去弄吃的。」
转身冷眼扫视一圈烂醉如泥的混账,不慌不忙,单肩把整头乳猪从后院扛来前屋,抡到尤世仁面前。
他和他的狐朋狗友当即噤声。
「这是今日现杀的乳猪,鲍捕头想怎么个吃法啊?」
我边问边盯着鲍捕头的眼睛,同时双手各持一把菜刀,大刀阔斧剁起了肉馅。
听着哐哐的案板重击声,鲍匡衡酒醒了不少,脸色越来越白,连连后退。
「吃饺子吧,」我麻利挥刀,皮笑肉不笑,「这肉馅好,剁得稀巴烂,热闹!」
一炷香的工夫,就把半头猪肉剁了个稀烂,两把刀稳稳插进案板。
一行人看看猪肉,又看看我,互相确认了眼神……
朱二说得没错:
人和猪在某些时刻是一样的;
杀得了猪,自然也杀得了人。
「朱娘子,打扰了,」还是鲍捕头率先开口,「本官想起还有搜捕任务,下次再来。」
说着,他竟真的掏出一张镇上衙门的搜捕令:
「朱娘子若是见过此人,随时上报本官!」
定睛一看,那画像分明就是朱二那晚身穿夜行衣的装束和模样!
12
婧儿被吓坏了,一直在哭。
我睡不着,干脆把婧儿带到我的房间,抱着她哄了前半宿。
朱二到底是谁?
他为何要时常变化装束,神出鬼没的?
若是他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搜捕令上为什么不写罪名?
相处了一年左右,原以为他不是莽夫,更不是坏人。
我似乎已经习惯了信任朱二、追随朱二,但以后呢?
思来想去,我决定暂且对朱家瞒下搜捕令一事。
所谓「真相」,只能由我亲自查证!
脑子乱得很。
13
婧儿入睡已是后半夜,我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前清扫满地狼藉。
我将各种污秽收拾进夜香桶里,打开院门,如常泼出去,只听得——
「敢泼老子!」
喝得醉醺醺的尤世仁,一直蹲守在朱家门口!
我不想惊动家里的一老一幼,下意识伸手带上院门,只留自己面对。
克制住惊恐,我借助方才的余威冷声喝道:「尤世仁,你在这里干什么!」
黑暗里,他面色一滞,转而挤出一丝微笑,白森森的牙齿一张一合,晃得我有点瘆得慌。
「阿辛现在出息了,但凡你娘像你这么识相,咱们家也不会比朱家过得差。
「朱二不在家,老太婆眼瞎,快给爹拿出十两银子花。」
他越靠越近,一股恶臭的黄汤味道混合着夜香扑面而来,比泔水更令人反胃。
「你养了我?这十四年你没打死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认阿娘也不认你。」我冷笑道,「十两雪花银!你是想拿去继续赌,还是想拿去还赌债呢?」
尤世仁左右开弓各赏我一掌:
「给你脸了!老子吃了你家猪肉坏了肚子,再不拿钱,信不信我明天就请鲍头儿查封你家?」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我希望胎死娘腹,又或者,随身携带杀猪的尖刀!
远处微弱的灯光照不亮这条黑漆漆的道路,我盼着天亮,天却不给我回应。
眼看着尤世仁伸手扼向我的咽喉,我突然向左侧躲闪,一拳打在尤世仁的右眼上。
他气疯了,扯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臭婊子!弄死也没人管!」
正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面前的畜生被黑衣人抱起摔到地上。
「该是老子弄死你!」
朱二回家了!
尤世仁停止了满口胡吣,挣扎着爬起来落荒而逃。
天空隐隐发亮,看到朱二的扮相,我赶忙在街上有人出现之前拽他进屋。
有生以来第一次庆幸尤世仁喝高了。
朱二表情不明:
「以后夜晚别出门,危险。」
14
他什么都没说,我什么也没问。
自那晚后,婧儿看我的眼神变得有几分依赖,甚至屡次试图和我「ťů₀沟通」。
可无论她使用手语还是写字,我都看不懂。
朱二发现了症结。
「你不识字?」
我点头:「我家贫苦,能活着已经是万幸。」
朱二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带我走进他的卧房,拿了把小板凳坐我边上,扬言要教我写字。
不是我看轻他,他此刻一身杀猪匠扮相,配上一脸坏笑,是个人都会觉得他在开玩笑。
谁知对照书一瞧,感觉他的字迹漂亮得就该印到书里去。
他从「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教起,温暖坚实的手掌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
很奇怪,我的天赋完全不在读书写字上面,他却一点也不嫌我笨。
一炷香的工夫,我一介文盲竟然能写二十个字了!
我错愕:这年头,屠夫也都这么卷了吗?
察觉到我的反应,朱二拿书轻轻敲了我肩头一下。
「看什么看?你问问婧儿,我教你是不是绰绰有余?」
一旁的婧儿一脸骄傲地扬起小脑袋,手里举着刚默写完毕的《木兰辞》。
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那就有劳相公每日午后用一个时辰教我读书识字。」
我斗志满满,用猝不及防的巧笑嫣然吓得朱二一个激灵。
「你正常点,婧儿会害怕。」
「人家才不怕呢,瓜子皮嗑一地。」
三个月在清洗砚台的流水中悄然流逝。
广平府的知府左育侠新官上任,前来安平镇巡视,我们奉命头顶烈日夹道欢迎。
那晚过后,我更想结果愈发危险的尤世仁,又担心朱家被连坐。
捕头和县令都姓鲍,那晚我也看出,鲍匡衡和尤世仁有私交。
朱二说过,能用律令解决,就不要使用武力。
朱二还说过,许多事捕头和县令不一定能解决,知府却可以。
眼下就是个绝佳机会!
当即跪下申冤:
「左大人!民妇尤辛要告广平府永年县安平镇尤世仁,伙同赌坊之人,卖发妻至暗窑,拐卖襁褓稚子!还望大人主持公道!」
左知府捋了捋胡须,表情不明:「你确定要告?」
我还没开口,朱二就一巴掌扇到我的后背上,后背顿时火燎燎地痛。
他从来不曾打我的!
朱老太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婧儿!还不把傻妞拉回去?才认得几个字,学过几句话,就疯疯癫癫在这里现眼!」
一时间,我没反应过来。
朱老太口吻平缓:「让几位官爷见笑了,咱们家傻妞过去没少挨她爹打,耳朵不好使,人也傻了。」
左知府一言不发,倒是一旁陪同的捕头鲍匡衡替我说话。
「左大人息怒,」又对朱家人作揖,「这事怪我。前几日有要紧任务在身,本捕头言语冒犯了朱娘子,才吓到她的。」
朱二也赔着笑:
「鲍捕头言重了。是俺新讨来的傻媳妇教几位官爷受惊了,俺今晚好好收拾她!」
几个官差哄笑而去,除了左知府,时不时扭头看我两眼。
朱二如释重负,拎起我就进了屋。
15
「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今日但凡娘和我反应慢些,你都死定了!」
朱二平日只是看着凶巴巴,但从来没对我发过这么大脾气。
见我一脸茫然,他怒喝:
「镇上都知道你曾是尤家之女。按当朝律令,告你爹有违孝悌;哪怕你能一举告倒尤世仁,知府老爷断案之后也要痛打你二十大板!一通板子下来至少要你半条命!
「何况你有证据吗?万一有衙门的人保他呢?
「区区屠夫之妻,不过震慑住几个喽啰,连知府老爷都敢算计?你做这个决定前有问过我吗?」
明明这是我的事,他却红了眼眶,质问的音色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颤抖。
半晌,他自嘲似的询问:
「还是说,即便我们相处一年有余,你也根本不把我当兄长、当家人?」
他这一问,我宁可他像尤世仁那般毒打我一顿,也不要这样剜我的心。
即便他对我有所隐瞒,可他待我确实没话说。
眼泪汹涌地滑落:「不是这样的,我的个人恩怨,只想自己解决,没、没打算拖累你们。」
他盯着我的眼睛,良久,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法盲真是比文盲还可怕!以后记得凡事有我。」
一个字比一个字轻柔,又留下一罐药膏,然后转身。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捧起药膏,我终于放声大哭。
也许「宰畜生」不仅得用杀猪刀,也得用上绣花针。
一手在明处,一手在暗处,共同发力才有可能披荆斩棘。
朱二从不让我帮他清洗贴身内衣,只是这一次我伤了他的心,总想弥补一番。
走到他的床边,意外发现了他每日穿戴的「胡须」;
刚要抱起他堆在床上的换下的衣物,一块大黑砖「咣当」一声掉落。
捡起一看,正面写着「侯文渊」,背面赫然刻着五个烫金大字:
【六扇门密使】。
16
原来如此!
回想起婧儿在纸条上写过「侯婧延」,我才看一眼她就放在油灯上烧了,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
麻利地洗完他那摞衣服,我想到了更好的补偿办法。
后院的桶里装着还未来得及处理的猪尿泡,相当厚实,皮质坚韧又有弹性,堪称易容术的「绝妙搭档」。
这不就用上「绣花针」了吗?
是夜,朱二看到我递上的猪尿泡制品时,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半晌,长叹一声:「辛娘,你都知道了?」
我假装听不见他说话,自顾自给他介绍:
「这几个能晃动的用来充当你腰间的赘肉,你现在的『赘肉』一眼假。
「中间那个『大肚腩』方便你藏匿重要证据;但你要是想装上死尸的头颅『带球跑』,那我还得改造改造。
「这几张人皮面具你先收好。镇上衙门的搜捕令都下放了,你自己看看,跟铜镜里木呆呆的美男子像不像。」
一边说一边掏出搜捕令,递给他。
「连易容术都不精通,亏你还是六扇门的。」
我佯装怒其不争的样子叹了口气,引得美男子发问:
「小丫头还会易容术?」
「今日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竟有这项技能。辛娘还不是为了相公瞬间触发的?」
我不过是在打趣他,缓和下「家暴」之后的紧张气氛,他的脸却在那一瞬间红了。
他磨叽良久,才磕磕巴巴说出一句:「娘、娘娘、娘子是干大、大事的人。」
「我才给你换了两个物种,你就骂我『像猪一样』;你如今可是给了辛娘三重身份呢!」我捂嘴促狭一笑,「相公自己还『不如猪』呢!哈哈哈哈……」
我边笑边往后院跑;
朱二,不,侯文渊脸红脖子粗地追逐我,佯装生气地朝我挥拳。
竟脱口而出:「娘子敢耍我!」
我轻盈转身躲避,又从侧方巧妙反击——
他半年前就教会我的技巧被我运用得恰到好处:
「相公在考我!」
哪怕他让我的痕迹明显得过分了。
在漫天星空的瞩目下,各怀心事与秘密的尤辛和侯文渊暂时搁置「包袱」,像两个孩子一般嬉笑追逐,直至天明。
他不曾追问我和尤世仁的关系,我便没ţū⁻有继续追问六扇门的任务。
此时此刻,我多希望彼此口中的「娘子」和「相公」不仅仅是揶揄对方的玩笑话,而是一生的承诺。
可我却趁着清醒对他说:
「侯哥,秋来早起风凉,咱们现在回屋也只能睡上半个时辰,还得做生意呢。」
既然是玩笑,笑过了,就让它过去罢。
17
侯文渊每天都喜滋滋地晃悠着「腰间的赘肉」招揽生意,一晃悠就是大半年。
「哟,老朱又长膘啦?小日子过得挺美啊!」
街坊邻居都以为我和他是寻常的恩爱夫妻,来买肉时总能顺便闲话家常:
尤世仁似乎赚了一大笔,大抵是给鲍匡衡当打手得来的赏钱,听说还把对鲍县令大不敬的两人当街打死了。
镇上财主樊家娘子的肚子几年没动静,突然就添个大胖小子,一问都两岁啦。
有个瘦高的小毛贼,平日谁也没见过,全镇搜捕了一年多也没搜到,定是跑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侯文渊暂且安全了。
侯文渊倒是对前两条消息问东问西的,恨不得每个细节都要追根究底,引得哄堂大笑:
「老朱这是着急啦?赶紧回屋哄哄小娘子,年底也抱个大胖小子。」
和侯文渊对视一眼,我轻咳一声,称好肉馅包起来,笑着双手奉上。
「放着婧儿呢,不着急。」
于是我又收获了一波「贤良继母」的称赞。
「说到婧儿,你们两口子看紧点,」对面刘嫂子压低声音,见四周没外人才道,「去年广平县失踪的几个孩子,现在都没找回来;咱们永年县也有。」
「上个月不是才当众斩了一个姓宁的掠卖人牙子吗?」
「胡说,枭首示众的是宁家大傻子,被上面抓来顶罪的。可怜的孩子……」
侯老太颤颤巍巍地摸索着走出来,问:
「婧儿呢?半天没见着人了。」
我放下菜刀,往围裙上抹两下手,正要去寻人,却被一双厚实的大手按住。
「我去找!」
婧儿被抱回来的时候哭得全身抽搐、满身是伤,衣服都被划破了。
心被揉成一团,我几乎尖叫:
「又是尤世仁吗?!老娘宰了他!」
倒是侯老太抱住我,低声哄着安抚我的情绪。
阿娘都没这么哄过我。
「婧儿上街闲逛,被几个孩子戏弄了。我一到,他们就散了。」
我能感知到,侯文渊平静的语气中有怒意,也有习惯。
只是,他们不知道我多想替婧儿出这口恶气——
18
那年我七岁,刚成为「一只耳」不久。
阿娘手头的活计忙不完,叫我独自上集市帮她卖绣好的手帕。
经过附近一家学堂,几个衣着比我光鲜不知几百倍的学童对我指指点点。
「这不是尤家那个聋子吗?今天逮着活的了!」
个头最高的大概是头目,他一喊,他们就像发现新玩意儿一样把我团团包围。
「小聋子这是要去哪儿啊?」矮胖矮胖的那个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手帕,「我忘了,你听不见,怎么可能回答呢?」
周围一阵哄笑。
这哪里是孩童?分明就是一群小恶棍!
已经顾不得窘迫了,我急得伸手去够,带着哭腔求饶:
「还给我!我娘熬了大半个月才绣了这么一沓手帕叫我拿去卖,若是坏了换不到钱,我爹会把我打死的!」
矮胖矮胖的那个力气大极了,一掌就把我推倒,又传给个头最高的头目。
「这面料,谁稀罕!等等,小聋子怎么能听见咱们说话?你是装的?」
我连连摆手解释:「不,不是,我爹是个左撇子,打聋的是我的右耳。」
「原来是个假聋子,」头目拎起我的左耳,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先生刚教过,『巧言令色,鲜矣仁』。今天哥几个就帮帮你,让你当一个货真价实的聋……」
他们轻轻一按我便动弹不得;
眼看就要毁掉我从尤世仁的毒手下保住的左耳,却被一声厉喝吓得停了手。
挺身而出的青年男子有些脸生,不是安平镇的住户。
头目胆子很大:「你谁啊你?」
「新上任的捕快。」
「切,捕快才不会管这种事儿呢!」
男子不再废话。
他只是看起来儒雅随和,不出几分钟就以一敌多控制住全场。
那群小恶棍疼得嗷嗷直叫:「你以大欺小!还往死穴招呼!」
「你们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再有下次看老子废了你们!」
他一松手,那帮鼻青脸肿的小恶棍丢下满地的手帕撒腿就跑。
男子转过身来,冲我温柔一笑:「他们不敢再欺负你了,快回家吧。」
我绝望地盯着地上的手帕,半数以上都被撕扯得乱七八糟。
完了,一切都完了!
男子悉数捡起,问道:「手帕怎么卖?」
「三、三文钱一条。」
他掏出五十文:「我都要了。」
「不、不行,都、都坏了,而且没那么多条。」
他蹲下来按住我的肩头。
「小丫头,你记住,就算聋了一只耳朵也不妨碍你的绣活儿能卖个好价钱。」
他起身,转身消失在拐角处,身影样貌渐渐模糊……
伴随剧烈的头痛,又逐渐清晰了起来——
「原来是你!」
19
经过几个月的磨合,我基本能读懂婧儿的手语。
「这种事情发生多少次了?」
她比画:「数不清了。干娘,太母说我爹有任务在身,暴露了很可能没命。所以没关系,忍一时风平浪静。」
多熟悉的话语!
想我那阿娘也总这么说,所以尤世仁每每打我,甚至把我打聋,她都叫我认。
「婧儿,你记住,」我抱了抱她,捧起她的小脸,目光坚定,「风平浪静从来不是忍出来的,而是手脑并用打出来的。」
她垂下头抠着手,小手忽然推推我,眼睛亮晶晶的:
「欺负我的人我都记住了!」
「婧儿真棒!」我亲了她的小脸蛋,「都告诉干娘,比画不清楚的就写下来,再或者画下来。干娘一个一个找他们算账!」
心中默念:【侯哥,你当年的情义,就让我报还在婧儿身上吧。】
「婧儿缓过来啦?躺好,太母再帮你检查检查,伤到筋骨可是要及时医治的……」
老太太端着一盘药进来。
即使看不见,她也稳稳当当地给婧儿上了药,一双灵巧的手有条不紊地把每个关节都检查了一遍。
「侯哥,」我低声问,「你娘是行家啊!过去是郎中?」
侯文渊的目光有些躲闪。
「呃……也不能算是,算了,就当是吧。」
他转移话题:「真没想到,你是我十年前救下的小丫头。」
「这就是缘分啊!辛娘注定要给老身当闺女的。」老太太已经哄婧儿睡着了。
她头一次伸手,将我上上下下摸索个遍,动作愈发轻柔,口中喃喃:「真像昭娘啊……」
我愕然。
「昭娘是谁?」
侯文渊回答:「我妹妹。」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昭娘?」
「她已经过世快七年了。」
沉默一阵,老太太握住我的手。
「辛娘若不嫌弃,以后就把老身当娘,让老身再儿女双全一次,好不好?」
怎么会嫌弃呢?
我跪下,脆生生地喊了声「娘!」,硬要拜上三拜,被侯文渊母子俩拽起来。
「好好好,老身又有闺女啦!
「三儿啊,以后咱们家的账本全都交给辛娘管!」
老太太不知道,侯文渊前些日子已经把「财政大权」转交给我。
侯家给了我新生,哪怕只是让我解解老人家对闺女的思念之情也是极好的。
毕竟,我也算有闺女了呢。
20
镇上那几个倒霉孩子的「报应」终究传进婧儿的耳朵里。
「我家干娘又跩又飒!」
她比画完就拍手咯咯笑了起来,根本停不下来。
「我家辛娘怎么做到的?」侯文渊表示好奇。
「擒贼先擒王。」
我去了趟学堂,以「罪魁祸首」的远房亲戚之名跟教书先生聊了几句。
教书先生平日里就拿那几个小恶棍没办法,见「家长」主动送上门,那叫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把他们整个小团体近期的功课全部交给我过目。
我又以教书先生家佣人的名义把那些狗爬字的功课一一送到恶霸们的家里,顺便对这些孩子的劣迹做了「亿点艺术加工」,嗓门还挺大,为他们的左邻右舍攒够了个把月的谈资。
哪个当爹妈的还沉得住气?
「我还真没看错你,武力、脑力都在线,」侯文渊给我倒了杯茶水,「想不想进六扇门?」
茶水刚从我嘴里进去,又「扑哧」一声,被我从鼻腔喷出。
他说自从目睹十二岁的我护在阿娘身前的样子,他就觉得我比别人沉着、机警,适合进六扇门协助他。
花银子买个填房媳妇的假消息是他散布的。
「我就知道,尤世仁这老畜生被我打怕了,巴不得献祭你、保他平安。」
这小子深谋远虑啊!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那……行吧。反正卖身契还在你手上呢。」
他伸手就要弹我脑瓜嘣,我赶忙认怂:
「再说了,我在家里认了阿兄、认了闺女,又认了娘,左右赖不掉,全凭你处置。」
侯文渊勾起一丝坏笑。
「何止这些?你还认了『相公』呢,对吧娘子?」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侯文渊打发婧儿去厨房给侯母帮忙,幽幽开口:
「你未来要协助我调查的案件,跟你、跟我、跟婧儿,都有关系。」
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告诉我缘由,他开始自问自答:
「你猜婧儿当时为什么突然跑上街?她是听闻樊家突然添了个两岁儿子,急着打听是不是亲生的。
「你猜婧儿的亲娘是谁?就是我妹妹昭娘,侯雪昭。
「你再猜猜,她是怎么没的……」
那天我才知道,侯文渊不是鳏夫,他至今是个单身汉;
为了婧儿,他有可能当一辈子单身汉。
21
侯文渊出生在顺天府,排行老三。
他的父亲和两名兄长生前都是六扇门的人,先后死于各自的办案途中。
十年前,豆蔻年华的昭娘在花灯会上被人流冲散,从此音信全无。
也就在那一年,一路寻找妹妹的侯文渊从一群学堂恶棍手中救下我。
「辛娘的眉眼和昭娘有三分相似,我以为上天在暗示我,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侯文渊发疯似的找了三年,从近到远都跑遍了,一无所获。
他一度陷入自责,认为是自己弄丢了妹妹。
「侯哥家里世代给六扇门效力,为何不请上面派人寻呢?」我忍不住发问。
「谈何容易!我爹和兄长不是名捕也不是高官。六扇门大案多如牛毛,谁会把资源用来寻找一个走失的普通女子?」
昭娘是在侯家门外产下婧儿的。
她自己尚未及笄就遭遇拐卖和虐待,一路逃命更是用尽了力气,很快就血崩,离开人世。
婧儿也是侯家母子花了大力气才救回来的,只不过永远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依照当朝律令,所贩妇孺但凡不是贱籍出身或是自愿卖身,都称之为「掠卖」。
一经查实,轻则游街示众,重则发配充军。
然而,越是这种情况,越有可能有官家袒护,界定「掠卖」和查证很难。
侯文渊谁也不信,誓要揪出害惨妹妹的罪人,以及他背后的团伙和靠山。
所以,他翻箱倒柜,找出父兄亲笔所写的介绍信,通过了六扇门的考核;
又改头换面,举家搬迁,潜伏打听了七年。
讲到这里,侯文渊眼睛通红,发狠一般攥紧拳头,一拳捶到地上。
「昭娘是尤世仁拐来的,却是被鲍匡衡和他堂兄鲍县令这两个畜生轮番欺负的!」
很难想象,平日里对百姓笑嘻嘻,三句话不离「百姓」的鲍匡衡竟是这样一副嘴脸!
在这里,权力是一个无底深渊,吞噬了不知多少普通百姓。
哪怕我和他只能贡献一丝星火微光,也能一点一点汇聚光亮,点燃更多人看到天亮的希望。
我轻柔地为他包扎好受伤的手。
「尤辛陪侯哥并肩作战!」
22
独自来到广平府广平县,天色已经很晚了。
衙门的捕快正在交班,知府左育侠正坐在堂上等我。
我早已在马车里换好行头,双手呈上一封侯文渊的密封亲笔信。
「在下尤辛,请知府大人许小的在您这里做段时间捕快。」
六扇门从来不好进,就算有熟人内推也必须先去基层历练一段时间。
左知府面无表情。
「我记得你,两年前当街拦我告状的小丫头。」语气毫无波澜,「在安平镇待不下去了?」
侯文渊安排我离开永年县,就是怕我进了衙门的事情传到安平镇居民耳中,日后再想协助他就难了。
可我何必向知府大人解释?
见我点头,左知府丢给我一张牙牌、一把大刀:
「既然文渊说你识字,日后就帮我整理卷宗吧。你一个姑娘家,巡街只负责白班就好。」
我抱拳施礼:
「既然被分进捕快班做戏,就要做足全套。请大人隐瞒属下的性别,一视同仁。」
没等他反应,我将大刀别在腰间,随手提起一盏油灯。
「属下先行告退,不然赶不上弟兄们了。」
没走几步,就听到背后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文渊说得不错,你这丫头确实有意思!」
一连三个月,我和捕快弟兄们昼夜轮班交替巡街,其余时间帮左知府整理卷宗。
没少被左知府挑毛病,也没少麻烦一同当班的兄弟们。
「假如这就是抓捕现场,你的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牵连弟兄们的性命,懂吗!」
怎么说呢,左知府比侯文渊严厉太多,甚至有时候还会依照衙门的规矩让我受些皮肉之苦。
负责打板子的捕快行刑后还不忘冲我竖起大拇指:
「小妹妹这身子够扛揍啊!」
我慢慢挪下来,一瘸一拐却努力挺直腰杆。
「多年前,老娘挨打可是专业的!」
左知府丢给我一包药粉,又抽出一沓卷宗扔到我跟前——
「准你三天假,回来就专门负责查办广平县内所有的妇孺失踪案件。」
回想近期他对我的训练,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23
「你将面对一个未知的人或团伙。该不会想就这样直接暴露身份吧?」左知府对我的行头很不满意,「亏得文渊把你夸得跟花儿似的,还说你精通易容术。你来……」
他翻出一个大包袱,里面装有各种道具。
他逐一展示,教我每种工具的用法。
「专业」这一词汇有了具象的描述。
左知府提醒我,捕快极少有女性,所以我适合乔装打扮,卧底在闹市之中跟旁人闲话家常。
至于扮成什么身份,才能既让人卸下防备,又不至于让自己置身险境……
我立马想到——
「多谢知府大人启发,属下伪装成孕妇便是!」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我成功破获三起妇孺失踪案件,亲自带人将人犯捉拿归案。
连猪都能独自宰杀,遇上企图反抗的人犯,我直接挥刀,就地正法……
提起笔,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侯文渊,更让他转告婧儿——
【那个在侯家重生的辛娘,如今能够靠自己为跟我和婧儿有着共同遭遇的妇孺及时主持公道!我和婧儿的公道,早晚也会由我来声讨!】
不知怎的,一想到侯文渊读信时可能流露出笑意,我兴奋得手抖,一夜没合眼。
直到交给驿站还满脸喜滋滋的。
两日后,左知府单独传唤我。
他脸色铁青,面前放着一封家书,是我的笔迹。
「尤辛,这封家书是你写的?
「送去驿站前向本官报备了吗?按流程查验过吗?本官批准了吗?」
见我摇头,左知府拎起家书,放到燃烧的红蜡烛上,冷声喝道:「再有下次,就别在本官身边当差了!」
火苗瞬间吞没了我全部的期待。
到底是我天真了。
想当初安平镇捕头鲍匡衡平日笑呵呵的,甚至在左知府面前为我出言辩解,暗地里却无恶不作;
知府左育侠位高权重,成日里顶着一张铁面无私的冷脸,又怎会生出体恤底层下属的心呢?
不禁红了眼,颤抖着质问他:
「属下无知,认打认罚。可大人烧我家书又是何意?莫非大人没有家人?」
左知府冷静得可怕:
「闺女丢了,夫人殁了。本官只对自己和全体下属负责。还想知道什么?」
我无言以对。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度用堆积如山的卷宗压倒内心全部的情绪。
日后明白左知府的良苦用心,却为时已晚。
24
又过了几个月,我尽量避免和左知府独处,省得尴尬。
浏览卷宗时,我发现了一桩多年未破的失子案件和婧儿当初特意求证的樊家得子时间几乎吻合。
更要紧的是,这人牙子大概率是惯犯,还是个左撇子。
太像是尤世仁的手笔了!
我做梦都想亲手捉拿尤世仁,便火急火燎地找到左知府:
「广平县内薛家失子一案和永年县安平镇有关。属下自请跨县调查取证!」
「你啊,还是太急躁了。卷宗我看过了,明显不是个人所为。以普通捕快的身份去查是不行的,你还是把捕快的牙牌交还本官吧。」
就他伸手接过牙牌的一瞬间,所有积压下的不服气瞬间爆发。
我飞速撤回,正欲开口争辩;
左知府却摇摇头,递给我一个大包袱和一块熟悉的六扇门令牌,正面赫然写着「尤辛」。
「果然还是文渊最了解你,是该叫你以卧底身份出去历练历练了。」
当时我的右耳正好对着他,我似乎听他咕哝了一句「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只顾盯着刻有「六扇门密使」的令牌摩挲良久,才想起来要谢恩,一抬头,知府的座位上已空空如也。
十八岁的我沉浸在愿望达成的喜悦中,感觉生命正在从残缺逐渐走向圆满——
正如此刻天上的满月一般。
回到家再展开那张路条的日期,方才意识到望月已过,那晚看到的,其实是「亏凸月」……
25
侯家的屋子里黑漆漆的。
已过亥时,是早该睡了。
刚打了个哈欠,蜡烛突然悉数亮起。
「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让娘看看,是不是瘦了!」侯母一手拉紧我,一手上下摸索。
一年不见,侯母腿脚似乎不如从前灵便了。
我试探地看向侯文渊,他示意我放心,随后调侃道:
「即日起,你的直属上级从左知府换成我侯文渊了。辛娘,日后行动可要听指挥啊。」
「是是是。」我本想像从前一般调侃他「娘子全听相公的」,话到嘴边心却跳得极快。
没有说出口,前所未有。
或许是因为长达一年的分别;
或许是因为侯母紧握着我的手,婧儿又像小火炉一样飞奔前来抱紧我;
又或许,是因为侯文渊的身份转变……吗?
还是说,我好像对他动心了?
沉默中,侯母拍了侯文渊一掌,笑骂:「糊涂!闺女饿了一路,还不去把菜热热端上来!」
老太太手劲儿还真大。
她拉着我走到铜镜前,从腕间褪下蓝田玉镯,摸索着推到我的左手腕上,根本不给我一丝拒绝的机会。
「闺女瞧瞧,好看不?」
铜镜里,身穿夜行衣的女子白皙高挑、英姿飒爽,取代了多年前那个又矮又瘦又敏感的小丫头。
难怪广平县跟我巡街办案的弟兄们都赞我气势逼人。
如今更有玉镯为我增色——
侯文渊说过,这玉镯是侯父送给侯母的定情信物。
轻轻摩挲玉镯,我转身一下子扑进侯母怀里,脑袋轻轻蹭了她的面颊,低声说:「谢谢娘亲!」
「阿娘」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称呼,侯母认可我,又是挑中我、重塑我的侯文渊的娘亲,她值得拥有专属于她的称谓。
「诶!」侯母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揉了揉我的头顶,「娘亲的辛娘真乖!」
说话间,手被婧儿的小手拉住,撒娇似的晃来晃去。
心头甜滋滋的,我搂过她,语气和侯母如出一辙:
「婧儿又长高啦!娘亲的婧儿真乖!」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住了!
26
侯文渊到底是侯婧延名义上的亲爹,而我竟然自称「娘亲」!
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的侯文渊慌得落了盘子,却被婧儿飞身上前接住了。
「浪费粮食可不好。」婧儿打了个手语。
我也打了个手语:「干娘的婧儿的确长大了。」
「你的手语,什么时候打得这么好了?」侯文渊惊叹。
倒是婧儿比画着保证:
「干娘能为婧儿学好手语,婧儿也要为干娘学好武功!」
婧儿被欺负之后,我便每日逼着她和我一同早起习武练功,正如侯文渊起初逼我习武一样。
那时候小丫头百般不乐意,如今身手也已经不错了。
「好,明日卯时一刻,干娘在后院等你。」
说话间,侯文渊端上了一大碗长寿面。
「今天家里有人过生日吗?」
「前几日是婧儿的生辰,她听说你已经在赶路了,非要等到今日。」
即使侯母的眼睛看不见,也丝毫不影响她脸上流露出宠溺的神情。
「婧儿先许愿吧。不是有个愿望必须今日才能许吗?」
小丫头对着长寿面虔诚地双手合十,又同时拉住我和侯文渊,满眼期待。
她这一拉,我和他瞬间满脸通红。
我头一次在侯文渊面前这么不自在,心跳快到有点不敢看他。
侯母虽眼盲,却仿佛对黑暗中的一切了如指掌。
我正要把手抽出来,被侯文渊制止了。
「今晚就满足婧儿爹娘双全的心愿吧。大不了明天再恢复你干娘的身份。面凉了,快吃。」
只剩两个空碗了。婧儿先给侯母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剩下的,就请爹娘自便了。」她边眨眼边打手势。
烛光摇曳,映出我和侯文渊共享一碗长寿面的身影,越来越长。
希望志同道合的我们俩能长长久久地相伴一生。
希望我们一家人永远整整齐齐的。
27
六扇门密使比寻常捕快辛苦很多。
好在知府左育侠知道我和尤世仁有过节,特意给我安排了下游接头人。
据说他现在在安平镇当捕快,左知府赠予的包袱里有张纸条写着我们接头的时间、地点和暗号。
「安平镇捕快祁俊见过朱娘子。」
祁俊还算机警,见了六扇门令牌上的名字便依照我当前的身份称呼我。
施过礼,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过往履历。
他认不出我,我却能一眼认出他——
分明是七岁那年险些真把我变成「全聋人」的恶棍之首!
左知府是跟我有仇吗?总能用出其不意的方式气得我七窍生烟。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听他说完:「……将全力配合您的后续行动。」
这可是你说的!
我直视祁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祁俊前辈听起来身经百战啊。找个空地比画比画?」
祁俊的确没有吹嘘自己,况且他比我年长。
本想借机教会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却落了下乘。
他及时收手,点到为止。
「早听闻朱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属下佩服。」
兴许祁俊说这话出自真心,可在我听起来绝对是讽刺。
六扇门在各府各县秘密安排的小捕快一抓一大把,我却恰好要和打赢我两次的小恶棍头目结盟。
倒霉透顶!
敷衍几句,正准备回家请示当前的顶头上司侯文渊。
转念一想,含笑发出邀请:
「愿赌服输,今日请前辈光临寒舍用膳。」
28
「是你?!」侯文渊和祁俊异口同声。
这两人的模样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
我已经按捺不住看好戏的心情,用眼神疯狂示意侯文渊像十一年前那样打下他的威风。
他点头,转向祁俊:
「祁老弟,当年不打不相识啊!欢迎欢迎哈哈哈哈——」
很好,没有一点防备,这个世界就变得如此冰冷。
我脱掉刚穿好的围裙,狠狠扔在侯文渊怀里,扭头就走。
「嫂子要出去?」祁俊起身。
「这顿破饭谁爱做谁做!」
夜里,等侯母带着婧儿进入梦乡,侯文渊敲开我的房门。
他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梅菜扣肉拌饭放到梳妆台上。
「前几日你说想尝尝江南的梅菜扣肉,我跑去跟对面刘嫂子学的。你尝尝。」
我赌气扭头。
可架不住这饭菜闻着太香了!
午饭、晚饭都没吃,肚子不争气地连叫三声。
「左知府为难我就算了,你不向着我又是什么意思?」
酒足饭饱才有力气声讨。
侯文渊没有正面回答我,神情严肃道:
「祁俊一看令牌上的名字就认出你了,还感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之所以决心做捕快,就是为了惩治过去的他,向过去的你谢罪。
「进了六扇门,就必须把孩子气收起来,别影响正经事。」
我都气笑了,端起碗筷便起身:「说教完了没?我去洗碗。」
侯文渊但凡真正了解我,他都不至于觉得我会因为个人恩怨影响任务。
当初他把祁俊教训得够惨了,况且祁俊如今成了我的下级。
即便他今日真的动手,我也一定会拦住他。
我只是想最后整蛊一把祁俊,顺带「考验」一把侯文渊;
我只是想看到他把我的情绪放在心上;
我只是想看到他满心满眼都是我。
我这是怎么了?
29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我突然越来越不敢直视侯文渊的眼眸,甚至越来越频繁地委托婧儿帮我传话。
我开始在卯时之前起身,待侯文渊准备杀猪时,我基本早已料理妥当,侧身偷瞥他震惊的反应,捂嘴偷笑;
我开始整日不着家,会联络祁俊前辈四处暗访、商议对策,却在心里纠结侯文渊此刻是否在想我;
我开始当着侯母和婧儿的面对侯文渊故作高冷,却又在四下无人时暗中观察他……
侯母拉过我的手,悄声问道:「闺女跟娘说,三儿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娘替你出气。」
我这才留意到今日晚饭的气氛诡异得离谱,侯文渊的脸色愈发阴沉。
婧儿ṱų₅倒是抢先在侯母手中划拉着什么,又冲我打了个手势:
「干娘放心,我和太母说了,你和爹不仅没事,而且感情还要升温呢。」
婧儿狡黠地眨眼,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小丫头胡说!干娘今日非收拾你不可!」
本以为和小哑女打闹可以顺势溜进我的卧房,她却一个劲儿寻求「爹爹」的庇护。
侯文渊一把揽过婧儿坐下,发出意味不明的「嗬嗬」的冷笑。呵呵,千言万语尽在一「笑」中。
侯母放下筷子起身。
「婧儿,吃完就回屋,碗筷让你爹娘去收拾。」
呵呵,这称呼。
我们的小哑女还不忘比一个「这把稳了」的手势。
要命!
30
厨房就这么大空间,两个人挤在一起,不由得同时伸手拿起一个碗,对视一眼,再同时松手——
「感情破裂」,啊不,「碎碎平安」瞬间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
「是我很碍事吗?」侯文渊冷脸扫碎片。
我摇头:「也不是。」
他把厨房收拾干净,眼神悠悠停在我身上,思忖片刻。
「出去,」他把我拽到客厅,「坐下,我们聊聊。」
从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那一刻,我的耳根莫名又烫又热。
「你从广平县回家之后整个人就不太正常,而且有加重的趋势。为什么?」他自顾自分析,「喜欢上谁了?」
全身打了个战栗,心跳漏了一拍。
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说:「没谁。」心思却比在饭桌上更加明朗。
「你最近总去找祁俊,是他?」
我的白眼要翻上天:「我不是受虐狂。」
「总不能是左知府吧?他这把岁数都够当你爹了。」
气死我了!
「老娘想烧了卖身契!老娘要名正言顺当你的新娘!行了吧!」
对当朝女子而言,婚姻是终身大事,是要男方家到女方家三媒六聘提亲的。
而我……
堂堂女儿身,表白加求婚?
侯文渊愣神良久才苦笑道:
「祁俊说得对,我家辛娘的确『巾帼不让须眉』。」
31
在街坊四邻眼中,我和侯文渊早在四年前结为夫妻,所以再办仪式则过于醒目。
我们省略了所有的环节,直接闹洞房。
侯家人为我悄悄举行了撒帐仪式,我正式给婆母行跪礼、敬茶,婆母笑得根本合不拢嘴。
「旁人都是娶媳妇,还是老身好福气啊!又嫁闺女又娶媳妇。」
回想这四年,婆母并不如侯文渊那般事事教导我,却总在我需要她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出场,其余时间又从不加以过问和干涉,只管把婧儿教导得坚强又聪慧,并且喜爱我。
能融入这样的家庭何其有幸!
我情不自禁说出肺腑之言:「请娘亲放心,辛娘会替昭娘好好尽孝。」
「傻丫头,」婆母慈爱地拍着我的手背,「辛娘好好做好自己、按时长大,就是对为娘最好的孝敬啦!」
我被幸福裹得太紧,紧到喘不过气。
甚至夜晚都紧紧抓着侯文渊的手,生怕一觉醒来空欢喜。
几天后我才向他伸手:「交出来。」
侯文渊莫名其妙。
「咱们家的账本和小金库不是向来由你保管吗?」
「卖——身——契——」
「你不是亲自把卖身契转交给左知府了吗?」他哭笑不得,「哪有什么卖身契?其实是我早就写好的给六扇门的介绍信,无非是后期又补充了些内容罢了。
「再有,咱俩的事多少也有左大人的见证。我写了封信跟他禀报。信纸还有些空白,你不添几笔?」
「知府大人允许吗?」
这回轮到他翻白眼了。
「当然,我们有六扇门专门的信鸽和联络人,绝对安全。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在左知府那里的表现的?」
一时间恍然大悟!
左知府只是担心家书走普通驿道可能被寻常官府层层查验,导致关键信息泄露。
私下里却没少替我跟侯文渊沟通感情,话里话外都有撮合我俩的意思。
担心言多必失,我接过信纸思索片刻,认真地写下两行感谢的话。
半个月后,知府大人左育侠殉职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广平府。
一同抵达侯家还有左知府的亲笔回信:
【恭喜吾儿吾婿!辛娘命苦,若有任性妄为,为父恳请文渊海涵。】
32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三日粒米未进。
倘若那时就能窥探到命运的时光沙漏,该有多好?
我一定会在接过六扇门令牌时按捺住激动,先恭恭敬敬地感谢左知府的栽培;
我一定会在离开广平县之前,对左知府追根究底,问问他当日那句咕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定会在回家后时常写几封问候信,哪怕结婚时单独写一封完整的信,再写长一点……
不是所有的爱都指向团聚,有些人的爱注定指向离别。
侯文渊怕我出事,破门而入。
所有的情绪和着泪水奔涌而出。
我猛地攥住他的肩膀嘶吼道:
「侯文渊,你早就知道了对吗?知道左知府是我的生父!
「为什么一直瞒我?再也没机会了,都没了!没了……」
他慢慢垂下红肿的眼,又慢慢抬起,却不掉眼泪。
缓缓掏出一封密信,轻轻展开:
【文渊:那日辛娘当街拦我,控诉尤世仁拐卖,我就起了疑心。
朝夕相处近一年,我多次盘问、验证,辛娘极有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只是血亲验证马虎不得,还有几处细节需要待参与掠卖的衙门官员全部落网后再查证。
辛娘已经够苦了,即便不是我亲生,我也视她为爱徒,不忍教这孩子空欢喜一场。
你是我最看好的后辈,在证据确凿之前切勿告诉她!
咱们这行,任何一个不经意间的疏忽都有可能干系一连串弟兄的性命。】
「辛娘,左育侠是我在六扇门的直属上级,他的话就是命令。」
左知府烧毁我的家书,是预防我来日犯下大错。
而我点点滴滴的进步,他都看在眼里,并利用传递指示的机会悉数让侯文渊侧面见证。
侯文渊又轻轻搂过我的肩膀,双唇翕动:
「辛娘,对不起,不要怕,你还有我……」
我和相公抱头痛哭,哭过后倒也释然了:
一个月中只有两天时间是满月,其余的日子多少都有亏损。
月亮尚且如此,何况我等凡人?
33
趁着夜色,侯文渊和我带着年近六旬的婆母乘上提前准备好的马车,奉命连夜赶往广平县。
我的生父,知府左育侠的棺材一角开启,几名年轻仵作显然恭候我们多时了。
「有请东方前辈开棺验尸!」
我这才理解,婆母为什么总嫌大面积摸索我「不吉利」,可真检查起人体来专业度堪比Ṫů₃郎中。
在这里,我重新认识了看似熟悉多年的婆母。
她正是六扇门内部人尽皆知却甚少谋面的女仵作,东方凛。
婆母将手探进棺材,熟练地开始检查她的亲家的全身:
「死者广平知府左育侠,年四十九岁,预估死亡时间为两日半前,胸口三处刀伤,后背五处毒镖伤……」
我的亲爹是在一条巷子里意外撞见人牙子掠卖良家妇女,只身同对方肉搏,最终和犯人同归于尽的。
托婆母的福,我得以见到亲爹最后一面,又将他的尸骨送回顺天府六扇门总部。
「咱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清官,家中什么也没留下……」侯文渊在我耳畔低语,「原来,你我都是京城人,唉……世事难料。」
是啊,世事难料,两个同城苦命人不得已背井离乡,却又在另一个地方相识相知。
如今又共同背负着对同一类人群的血海深仇。
侯文渊问我是否还继续以密使身份查案。
「你也看到了,进了六扇门,随时会死。」
回望一眼爹安葬的地方。
「谁说爹什么也没留下?」
我眼神笃定:
「他留下了舍身成仁的道义,如今该由我继承了!」
34
回到安平镇,祁俊来报:
「尤世仁去镇上的钱庄兑换银票时,我一路跟着ŧū́⁸,趁机拦截了一张。是樊家给他的。」
樊家在安平镇也是实力雄厚的大财主。
我问:「咱们手上现在有多少证据了?」
「旁支证据基本齐全,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拿到樊家小公子的卖身契、户籍证明……」
「再跟广平县薛家孩子的出生证明、薛家报案时间进行比对,就能破案了,对吧?」我接过话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进入樊家拿证据的任务交给我。」
祁俊怔了怔:
「辛娘跟过去简直判若两人。」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我已经释然了。
生死之外无大事。
一边是牵扯了多方命案的犯案团伙,一边是幼时欺凌自己反被报复的改过自新的同伴。
孰轻孰重,自然分明。
Ŧûₖ我勉强牵动一下嘴角:
「祁俊,你也判若两人。」
祁俊抿紧嘴唇,欲言又止。
「还有一事,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时常能看见婧儿上街要饭,似乎已经有混熟的丐帮了。」
我记得很清楚,出发前,我们三人是以「陪婆母给远房亲戚奔丧」为由,将婧儿托付给街对面的刘嫂子的。
而当我赶到刘嫂子家时,婧儿正满脸乖巧地等待我接她回家。
睡前,我特意叮嘱侯文渊:
「侯哥,这两日我要准备行动了。婧儿那边你盯紧点,小小年纪,断不可走歪路。
「对了,你还记得去年我爹给我的包袱吗?」
侯文渊担心我睹物思人,执意陪我。
包袱里堆砌着各种易容术装备。
刹那间,心脏如遭雷电重击——
我曾自诩为天赋的东西,恰好是爹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靠在侯文渊怀里,任凭滚烫的泪水灼烧我的脸……
35
「老朱,恭喜啊!总算要当爹了!」
在外人看来,我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这些日子忙得很,四处走街串巷,跟各个婶娘婆子探讨生育心经。
安平镇一贯有赌钱的风气,衙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我今晚攒个麻将局,边打牌边向各位请教。」我提议。
刘嫂子古道热肠:「要论难得遇喜,樊家娘子最有经验。咱们一起去请来聊聊,还能给辛娘宽宽心。」
我难掩兴奋:
「刘嫂子的提议好极了。只是人家不比咱们,在镇上是有头脸的。回头叫我家相公用上等梅肉做些好吃的送去道谢才是。」
当晚,侯文渊保持着白天的那身杀猪匠打扮,拎着两筐香喷喷的猪肉料理登门拜访。
脑海中复习了无数遍我给他画过一遍就烧掉的樊家线路图。
樊家家主不在,下人又早就被祁俊喊去打牌喝酒了;
只有乳娘抱着稚子在家,他们吃得满嘴流油,还请侯文渊坐下一起吃。
弄得侯文渊满屋子找恭桶。
当夜,侯文渊从我用猪尿泡缝制的「赘肉」里取出樊家稚子的卖身契和户籍证明。
一同抓回来的,还有满身补丁、浑身脏兮兮的婧儿。
她抿着嘴,全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侯文渊气急败坏,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这么晚了,你一个哑巴在外面多危险!你是想混成四袋长老?我看你真是好日子过腻了!」
婧儿并不解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递给我,上面写着常年跟尤世仁打赌喝酒的人的名单。
她比画着:「如今我的武功不比绝大多数丐帮的差,又识文断字,说不定真能混成四袋长老。」
我示意相公冷静:
「侯哥,咱家这傻丫头是想加入查案队伍呢。」
36
侯文渊彻夜未眠,我也一样。
侯文渊的父兄都是为了「心中大义」而投身六扇门的;
相较之下,我们俩,甚至我爹跻身六扇门的初衷仅仅为了给自身讨要一个说法。
「如果不是被那起子人牙子掠卖搞得家破人亡,我和你,现在必定正和家里人安安稳稳地过着各自的小日子。
「你猜,婧儿这般做,图什么?」
是啊,她图什么?
图把血浓于水的亲爹送进衙门、送去流放?
如果是这样,交给我们两个成年人不就好了?她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哑巴凑什么热闹!
但凡有个闪失,那就是在拿性命开玩笑!
等不到天亮,我悄悄溜进婧儿和婆母的房间。
翻出她那身脏兮兮的丐帮行头,正准备拿出去丢掉。
黑暗中,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另一只手同时捂住我的嘴,干瘦的身体用力将我拖出房间。
是婆母!
她把我带到后院。
她说出隐藏了半辈子的心里话:
「娘知道你对婧儿视如己出,才想方设法阻止她,但娘要告诉你,没用的。
「娘出身贫寒,却并非贱籍。只是父母双亡没钱安葬,就将自己卖给了人牙子,原以为最多是去大户人家当丫鬟,谁知竟被挖眼送上街行乞,直到遇见你公爹。
「救下我的时候,你公爹正有任务在身。他当初只是地方捕头,可若破解手头那桩命案,就能进入六扇门。
「仵作一行不受待见,小地方的仵作少之又少,不私下花重金买通,请不到。为了老侯,娘反复摸索学习,总算女扮男装入行,帮了老侯一把。
「后来,娘就以仵作身份和老侯共事,直到有一天,娘在验尸台上亲手摸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人……」
时间在这一瞬间凝固。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婆母,除了默默陪伴,我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婆母继续说道:
「很长一段时间里,娘都不能接受三儿他两个哥哥继承老侯的衣钵。他们哥俩就闹绝食、离家出走,最终先后被娘验尸。
「直到昭娘遇害,三儿执意进六扇门,娘只拦了一把,就默认了。管不住,根本管不住。
「想不到,解剖亲家成了娘的收官之作。或许这就是侯家的宿命吧。」
我颤抖着发问:「箭在弦上,我和侯哥已然朝不保夕。若是婧儿再有个三长两短,侯家无后该如何是好?」
月光下,婆母的笑容格外明朗:
「舍我一家而利天下,有何不可?」
舍我一家而利天下,有何不可?
对啊,有何不可!
纵然我和侯文渊,再加上婧儿,只是点点星火;聚集在一起燃尽,也能照亮四方百姓,帮他们盼来东方破晓、旭日东升。
37
当朝律令:【主动勾结人牙子掠卖良家妇孺者,关押至刑部大牢三年。】
顺着从樊家搜来的物证,祁俊亲自带人上门盘问——
多数是广平县衙门一起巡过街的弟兄们。
樊家家主见人多势众,不打自招。
至于尤世仁,按照婧儿提供的名单盘问一圈才得知,人早跑到鲍县令所在的长乐镇了。
侯文渊则要亲自护送樊家买来的孩子回到广平县。
「办完这桩差事,我还得去顺天府复命,和新接头人见上一面。」他握紧我的手,郑重叮嘱,「此番行动已经暴露了你我的真实身份。你先带娘和婧儿转移,记得留下暗号。待我重新弄个假身份再找你们。」
离别总是突如其来的。
他的掌心,却和第一次握我那样温热。
深吸一口气,我回握他的手:「下一个目标是尤世仁和他背后的鲍家兄弟。侯哥保重,我们在长乐镇等你。」
厨房里还有些前天剩下的肉馅,我着急忙慌地给侯文渊包了一顿饺子。
老人都说:「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
亲友出门前吃饺子,祈祷「他们快快回来」。
侯文渊出门前,我最终还是做出了那个正确的决定:
「咱们娘亲的过去,她都亲口告诉我了。既然婧儿的确有这方面的才华和抱负,不妨直接送她去顺天府六扇门总部托人拜师。总好过她来日当真混成丐帮长老,失去转行的资格就麻烦了。」
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我小心翼翼奉上左育侠生前的亲笔信和令牌,用帕子包好,郑重交给他。
「总部的人必定认得我爹,由我推荐,侯哥再稍作打点,婧儿未来的师父想必会像我爹教我那般认真教她。
「至于这方帕子,所绣主题为『沉冤昭雪』。侯哥带在身边讨个好彩头。」
我飞奔进屋,抱着给婧儿收拾好的包袱,一同给侯文渊。
婧儿跑上前抱紧我,随后松开比画手语:
「干娘像我亲娘一样懂我!谢谢娘!」
我多希望温馨的场面能持续得久一些,奈何时辰到了,他们必须动身。
婧儿上马车前不忘回头看我,小嘴抿得紧紧的。
侯文渊一手领着樊家买来的孩子,一手挎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门口,望着马车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行驶,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泪水涟涟,只不过,心头闷闷的。
收拾行囊时,我从枕头下摸到了侯文渊留下的字条和满满一包银子:
【地契已转让,除去路上必要的盘缠都留给你。珍重!】
我不禁泪如雨下,奔向婆母的房间,想扑到娘亲的怀抱尽情哭一场再动身。
等待我的却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微笑着的尸体。
郎中直叹息:
「老太太是犯了心症才走的,好在没遭太多罪。」
38
抵达长乐镇前,我更换了爹留给我的行头,戴上了他亲手为我定制的人皮面具。
我下车之前向马夫打听了当地有名的几家赌坊和青楼,一家一家去搜。
「你们店里招伙计吗?」
踏进醉仙楼刚开口询问,老鸨子赶忙接过我的行囊。
「欸哟喂,你这小白脸模样不错!老娘见了都喜欢!」
老鸨子抬头,表情夸张地扭曲到一起:
「哎哟!县太爷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赶忙表现出自己的眼力见,强忍着恶心凑上前去端茶倒水……
一个月后,总算等来了尤世仁和鲍匡衡。
他们完全没有认出我来,甚至不觉得我面熟。
鲍县令笑着推我上前:
「这小生是个伶俐的,会打牌,还会耍大刀,鞍前马后伺候得叫一个舒坦。叫你们来是因为他缺钱,想找一单生意做做。」
尤世仁满脸谄媚,答应开单之后分我一半。
他给我看了附近府县的目标妇孺的画像和报价,我注意到,婧儿的画像也在其中。
「这丫头看着就丑!买主定会觉得晦气,影响价格!」
随手就将画像抽出来,放在蜡烛上烧了。
我爹留下的道具确实好用。
半个月后,我和赶来长乐镇的侯文渊对上了暗号。
他说祁俊留任总部了,婧儿在祁捕头的带教下进步飞快。
此后的四个月,我和他里应外合,一连端了三个赌场,抓住了鲍匡衡贪污衙门的钱参与赌博的直接证据。
虽说罪名并不是我们最想要的,但至少足够把他革职、送进刑部大牢了。
鲍匡衡被带走之后,县太爷立马怀疑起近身之人,要求尤世仁三日之内找出害了他堂弟的人。
尤世仁没有认出我,却认出了侯文渊!
39
「这人我认识!他在安平镇就是钩子,成日和条子混在一起!」
尤世仁一口咬定。
我这才想起,数年前的夜晚,他在我家门口讨要十两银子时,见过侯文渊卸除屠夫扮相的真身!
他想起来了!
侯文渊被拖上来时,被折磨得浑身血淋淋的,一只脚已经踩进地府了。
心像被杀猪尖刀凌迟一样疼。
一同卧底的弟兄还混在人群中,他们紧张地看着我。
要知道,鲍县令和尤世仁都太狡猾了,还差最关键的证据没有查出,暂时不能收网。
为了更多人不受牵连,我们必须袖手旁观。
尤世仁突然指着我发话:
「我记得,上次是你抽出了他家闺女的画像!县太爷明察,他俩都姓侯,说不定是亲戚!」
鲍县令眯着眼,亲手夺过荆条猛抽侯文渊一鞭,用危险的语气发问:
「小侯子,依你看, 这卧底该怎么处置才好啊?」
我用尽全力攥紧拳头, 才能不让脸上显露出半分异常。
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每走一步,都在用眼神书写我和他的诀别之语。
想起不久前我还问他:
「为什么升职的是祁俊,而不是你?」
侯文渊吞吞吐吐,却再清晰不过——
他不放心我, 为了和我并肩作战而来。
我拔出爹送我的匕首,干净利落地送了相公一程。
他闭眼前,我双唇翕动:
【侯哥,等着我。】
「哈哈哈哈——小侯子干得漂亮!」鲍县令拍手称快。
强忍恨意,我躬身谄媚道:
「恭喜县太爷铲除奸佞!小的亲自下厨, 给您做道下酒菜庆祝。」
40
我去后院挑了一头肉质肥美的乳猪。
拖到后厨, 动作力求行云流水, 总算达到了当年侯文渊的境界。
那时, 我还以为他就叫「朱二」,以为他目不识丁却心善,时不时和他拌嘴……
掏出猪下水,摘下猪尿泡,把近日搜罗来的全部物证塞了进去,还放了些盘缠,丢进泔水桶。
唤来一个新来的杂役:「你去把这些污秽之物倒出去!」
他曾是我在广平县一道巡过街的同僚。
他点点头, 就再也没回来。
我开始烧菜,竭力仿着侯文渊和婆母的手艺……
我忙得热火朝天, 丝毫没注意熔化的猪油和白酒泼得满屋子都是, 更没顾上犄角旮旯的柴火堆已经烧着了。
待到众人惊觉着火时,被簇拥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县太爷哪里还跑得掉?
他还未下楼梯,就被浓烟呛得晕了过去。
尤世仁倒是反应迅速,眼瞅着就要跑出醉仙楼了, 被我拦腰抱紧,用亲爹所赠的防身匕首在尤世仁身上狠狠捅上数十刀,才甩进柴火堆里。
「你果然是钩子的亲戚, 对不对?」他边挣扎,边质问。
我撕下人皮面具, 眼神像淬了毒:「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左育侠的亲闺女, 尤辛啊!」
最后一刀扎进他的右耳,鲜血汩汩流出,比我和阿娘当初的模样惨烈百倍。
被火烧死之前,他身上的伤口不足以让他死掉。
火焰吞噬着我和他们——
我的弟兄们应该都跑出去了;
我拼尽最后的力气跑到侯文渊身边,紧紧搂着他低语:
「侯哥,我来了。」
41
听说人在死亡之前,魂灵是会在空中飘荡一阵的。
我在顺天府找到了婧儿。
祁俊早已带人帮婧儿把顺天府的侯家收拾停当。
祠堂新供上了三块牌位,分别写着「侯文渊」「尤辛」「东方凛」。
婧儿在虔诚地上香。
透过袅袅烟雾, 我发觉自己如今凤冠霞帔, 在亲爹和婆母的祝福下,和侯文渊夫妻对拜。
我笑盈盈地注视着婧儿,她似乎也看到了我。
她拜了三拜,恭敬将香插入香炉,眼神笃定。
她转身来到衙门,上交了捕快牙牌, 又双手接过崭新的黑色令牌——
正面赫然写着「侯婧延」;
翻转令牌,明晃晃刻着五个烫金大字:
【六扇门密使】。
她抬头望向晴空,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