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救了我,卢宴端从昔日京城第一公子,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
他怕误人姻缘,狠心与青梅竹马的周家长女退了亲事。
然后,要我嫁与他。
我有心赎罪,自是毫无怨言。
任凭他再如何孤僻乖戾,阴晴不定,也甘愿受着。
彼时的我以为,我们会如此恩怨相缠,聊度此生。
直到后来,卢宴端的腿好了。
他伤愈回府那日,我迟迟去见。
看他把玩着一副护膝,罕见地对我笑了笑。
「怎么才来?
「难为你这个榆木脑袋开窍,还知道备这么一份礼。」
他说完,兴冲冲地戴上护膝出了门。
我来不及跟他解释。
那护膝,是周大姑娘今儿一大早遣人送来的。
我给他的贺礼,是手中这封和离书。
1ţŭₒ
天色昏冥,窗外凄风苦雨。
迎鼓云锣的喜乐早已掩在雨声下,随着宾客匆促的脚步渐渐远去。
任谁也不会想到,相府嫡长子的大喜之宴,竟是这般萧索冷清。
红烛摇曳的喜房内,侍从已悉数退下。
只余我和床前轮椅上的人。
他穿着暗红色喜袍,眉目俊朗出尘,脸色却苍白如纸。
此刻,正艰难地弓着背,颤巍巍地去转身下的木轮。
可怎么也挪不动分毫。
我在边上低眉垂眼好一阵,终是忍不住掀了盖头,道:
「我、我帮你……」
说时,起身朝他走去。
然而还未上前几步,就被一声怒喝逼退。
「滚!」
卢宴端如墨的眸光扫来,锋利得似一柄剑,直直扎在我心上。
不过须臾,他又仿若回过神般,沉沉ƭū́₆闭眼,神色不耐地偏过头。
再开口时,嗓音已恢复冷淡。
「不必,我自己可以。」
随之话落,木轮摩擦的吱呀声再次响起。
我局促地立在原地,不敢上前,更不敢喊人帮忙。
只一瞬不瞬地盯住那背影,竭力忍下涌上眼眶的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烛泪吞噬了最后一抹亮光,房中陷入寂静的黑暗。
卢宴端终于来到窗下,望着雨中的某处,眼帘微垂。
廊前石灯幽微,映出他额上细小的汗珠。
从床边到窗前不过十步的距离。
他却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念及此,我再抵挡不住心中酸涩,低头抹泪。
这便是如今的卢宴端。
一个连走步都艰难的人。
可就在半月前,他还是那久负盛誉的京城第一公子。
品才兼优,文武兼济。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无人见了不慨叹其清秀通雅之姿。
而他沦落至此。
皆是因为我。
2
虽同出身于官宦世家,但我和卢宴端鲜有交集。
与他的相识,始于周府学堂。
周太傅尚学问,为小辈请西席,也招一众乌衣子弟来家中读书。
我误打误撞,和京中的才子才女们一齐入邀请之列。
卢宴端就是那其中的最上乘。
然即便席坐于同一屋檐下,我们也是泾渭分明的两条河。
他是好学生那派,颇受先生赏识。
而我是滥竽充数这派,颇受好学生鄙夷。
在学堂,卢宴端几乎不拿正眼看我。
我偷看话本子笑出声时,他瞥我一眼。
我吃果子不小心溅到他身上时,他瞥我一眼。
我试验自制的弹弓,无意将豆子射中他下巴时,他瞪了我一眼。
要说,只有踏青骑马时,我才能得见这位清贵公子的正脸。
因为放眼整个学堂,只有我的马骑得和他一样好。
有好几回,我们都将众人远远甩在后头,沉默而秘密地共赏最高处的风景。
只不过。
纵然骑术再佳,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清明后,有同窗寻了一新去处,相邀共游。
我和卢宴端照例打马走在前头,一连翻过好几处石坡。
待到一处溪涧前,他忽地驻马,踟蹰不进。
此涧不险,跨度却大,水也急。
我观察片刻,先他一步跃了过去。
安全落地后,再回头去看对岸的人。
瞧见他对我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
霎时间,我心中腾升起一股熊熊斗志,鼓舞般朝着下一个涧口策马而去。
当时我满心要一雪前耻,向他展现我俞家武将的风采。
因而不曾留意身下的马已然受了惊吓。
等反应过来,身子已从马上腾空飞出,朝着谷底而去。
正当脑中一片空白时。
我忽觉衣领被一只有力的手抓过,旋即整个人被向上扔去,重重摔回岸上。
而视线中,强风裹着一道身影,衣袍纷飞,直直落下。
我心头猛然一紧,惊愕大喊:
「卢公子!」
卢宴端就这么跌下了溪谷。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水边的软泥上。
我眼睁睁看着他后背流出汩汩鲜血,将溪水染成刺目的红。
……
那天之后,京城各处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相府那位谪仙般的人物成了废人。
非但腿不能走,连手也抬不起来了。
或许是天妒英才。
据说他摔落的那软泥滩看着无甚稀奇,可底下偏偏藏着一丛尖锐的树刺。
如此一来,虽道捡回一条命,却真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
得知卢宴端苏醒的第二天。
爹娘领着我上相府,跪在卢家人面前赔罪。
卢相素有贤名,宽柔有容。
他扶我起身,面带戚色。
「孩子,此事错不在你。」
他说卢宴端出手相救,乃家风教养所指,卢家人并不怪我。
可当爹爹要我立誓削发为尼,此生去往庵堂诵经祈福时,他也未置一词。
这是默许的意思。
是了。
少年年方十七,惊才绝艳,天资非凡。
却因为救下一个顽劣的女子,断送了本该有的大好前程。
卢相身为父亲,心中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我长跪于堂前,任由娘亲解下我的鬟髻,等待惩戒落下。
此间,却听内室传出动静。
木轮划过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
屏风后,渐渐显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自出事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卢宴端。
他端正坐于轮椅之上。
面庞消瘦了不少,原先笔挺的身子如今也佝偻着。
唯有那副神情,还似从前那般淡漠疏离。
他不顾旁人关切,只凝视着我,幽幽问:
「你当真有心赎罪?」
我一时语噎,怔怔点了点头。
「好。」
他蓦地轻呵了声,挂起森森笑意,语调中尽是嘲弄。
「那你无需去做什么姑子,嫁给我便是。」
3
我与卢宴端的亲事,就这么草率地定下了。
我当时忘了,也没敢问他。
赎罪应当是做牛做马,哪有做妻的。
直到成婚第二日,卢宴端要我推他到后院的侧门边,去见一个人。
是一名女子,我认得的。
即便她面容比往日憔悴许多,但那身高雅的气度仍不减分毫。
她便是曾与卢宴端有过婚约的周太傅的孙女,京中闻名的咏絮之才,周盈。
在周府读书时,卢宴端总有意避开同女子接触,唯有周盈是例外。
而眼下,他也把周盈推开了。
「如今我已成婚,我们的婚约彻底作废,你莫要再犯傻。」
卢宴端眼帘低垂,没有看她。
启唇时,话语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只差一点,我就说服祖父了……」
门外,周盈睫羽轻颤,竭力忍住眼眶中的泪。
「子正,你为何不肯信我?」
我后来才知晓。
卢宴端出事后,卢家便主动请退了与周家的亲事。
可周盈不同意。
她执意要嫁给卢宴端,因此被周太傅关了禁闭,一连几日未进食,期间还大病过一场,险些去了半条命。
饶是如此,周太傅为孙女计深远,也绝不松口。
直到昨夜卢府的婚宴结束,他才将周盈放出来。
想来,卢宴端是知道周盈的处境,才出此下策,逼她放弃。
思及此,我颓肩站在椅背后,目光逡巡于二人之间,又不由得深深低下了头。
也是在这时,卢宴端拉过我的手。
他对周盈道:
「何必拿着从前的事不放?
「而今她是我的妻,此后由她照顾我足矣,旁人无需费心。」
他指尖软弱无力,却坚定得让人无法抗拒。
「周大姑娘,请到此为止吧。」
古井无波的一句话,却似一阵疾风扫过,让周盈脸上仅存的一抹希冀荡然无存。
她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待到那抹黯然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卢宴端的脸上才有了变化。
他咬紧牙,好似想握紧拳头。
可手指只能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无力而狰狞,透出一股悲伤的滑稽。
我红了眼眶,不忍再看,立时移开了目光。
然这一细微的举动,还是被轮椅上的人察觉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副模样很可笑?」
卢宴端背对着我,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
「所以,我才不想被她看到。」
4
我那时很想告诉卢宴端。
无论他是什么模样,我都不会觉得他可笑。
可绕舌三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我明白,以他如今的心情,是不会信这种话的。
他伤得太重了。
不只是身,还有心。
太医说,他后背伤到了要处,因此牵一发而动全身。
手虽没有腿伤得厉害,却也需要时日疗养。
至于能否恢复到从前的状态,还尚未可知。
得知这一消息时,卢宴端表现得很平静。
他同太医道了谢,又如平常一般,将房中的人都赶了出去。
自我嫁到卢府,他便一直如此。
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待在房中,不愿见人,也不许任何人接近。
有一回,卢宴端整整一日滴水未进。
我实在担心,趁夜色躲在墙角,透过窗缝偷看。
于是发现,他在写字。
他拿笔的手颤颤巍巍,是那样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了。
但写出来的字却还是歪歪Ťŭₘ斜斜,仿若三岁稚儿启蒙时的笔法。
我望着他脚边一地的纸团,忽而想起在周府学堂时,先生说的一句话。
「子正之书,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颇有大家之范,连老夫也自愧不如啊。」
仔细想想,也不过两月前的事。
我喉间一哽,复而向房中看去。
卢宴端还在写着。
而他每落一笔,我都会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仿佛他握得是柄锋利的刀刃,正一下一下缓慢地划过我的心口,叫人疼得窒息。
不过最不好受的人,应是他自己。
那往后几日,我都没有再打扰卢宴端。
直到他的贴身侍从来告诉我,他连筷子都拿不动了。
我赶去找他时,见他正吃力地将碗碟打翻在地上,对着房中下人怒叱:
「都滚出去!」
「大公子都多少天没好好吃饭了,就让奴婢喂您吧!」
小厮两股战战,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我示以让他们收拾了狼藉退下,换了新的饭菜来。
「大公子,用过饭,才好用药。」
我走近,舀了一碗热粥,将匙递到他嘴边。
卢宴端别过头,不愿看我。
我看他的手颤得比往常厉害,硬着头皮同他僵持,把匙又移近了些。
只是堪堪碰到唇角的一刻,卢宴端骤然抬手,犹如一只困兽,脸上写满了警惕。
「别碰我!」
手中瓷碗被打翻,滚烫的粥落在手背和小臂上,登时泛起了红。
我下意识倒吸一口气,一抬眼,赫然撞上一双错愕的眸子。
卢宴端微怔。
须臾,他飞快地将视线从我手上移开,喉结滚了滚。
「我与你说过,娶你进门,只要你协理家中事务,为母亲分忧。
「我的事不要你插手,你走。」
他的确从一开始就和我交代了。
卢宴端是卢家长子,自小肩负长兄之责。
即便伤成这样,也不忘照顾弟妹,抚恤双亲。
「可我正是在做大公子吩咐的事。」
我说着,又重新舀了粥。
「大公子不吃饭,不喝药,夫人也是会忧虑的。
「我不会走,大公子今日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反正一定要吃饭。」
卢宴端看向我。
这次,他没有再打翻瓷碗,而是对我露出一道惨然的笑。
「吃饭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好起来吗?」
「当然。」
我毫不犹豫道。
反倒叫他愕然。
「一定能好的,大公子一定能好。」
他直直地看过来,我也大胆地回望着他。
「这几日我去找了爹爹营中的大夫,请教他按摩的法子。」
我同卢宴端说,军中将士们受过许多严重的伤。
有的人也曾如他一般,连剑也拿不动。
可经过那大夫的诊治,现在都好起来了。
「我学会后,就天天给大公子按摩,等公子好起来,就能写得好字了。」
我迫切向他表明决心,不曾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
只觉得卢宴端的目光愈发讳莫如深。
「你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真是愚蠢至极。」
他冷冷道。
虽是这么说,那天,他却喝完了整整两碗肉粥。
5
我的说辞打动了卢宴端。
他竟愿意配合我每日按摩。
整整一个春,我都秉着烛光帮他推按。
末了看他睡下,又对着月光祈祷,希望他的手能尽快好起来。
许是我足够虔诚,入夏后,卢宴端的手好了许多。
近来练字,虽仍不比从前,模样却已有了八分,握起拳来也十分有力。
然而,他依旧不高兴。
我应该能猜出几分缘由。
可能是卢家祖母生病,有人说大公子冲撞了祖母,让我们搬到私邸居住。
可能是天气变热,他背上的伤时常恶化,难看又难闻,连他自己也受不住。
又或许,是他听说了周大姑娘定亲的消息。
这日,院中又传来一阵嘈杂。
我到时,听下人们聚在一起,抱怨连连。
卢宴端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待人宽厚的端方公子了。
他如今敏感多疑,阴晴不定。
起初,下人们还心怀旧日之恩,自甘不离不弃。
但领教了他的刻薄后,也渐渐对其敬而远之。
「大公子换药了吗?」
我上前询问。
其中一人委屈又羞愤,答道:
「夫人,正是没换成呢……
「方才小的想药味刺鼻难闻,便递给大公子一方帕子,谁承想大公子误会了,说小的嫌弃他。
「可我怎敢呢……」
我会意点头,接过他手中的托盘,走进里屋。
只是步子刚掠过门槛,便有一阵瓶器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低沉的呵斥与几个药瓶一道飞来。
「别过来!」
我吓了一跳,险些摔倒。
再抬眼朝榻上看去,卢宴端正姿势古怪地靠坐着,衣裳半解,背手在给自己擦药。
应是被我看见这副模样,他有些窘迫,一双眼瞪得发红。
「你走!我没让你进来!」
脸上隐隐传来刺痛,我不多在意。
垂眸避开那人警告的目光,步步走近。
「大公子自己换药换不好,伤口会加深的。」
「烂便烂了。」他语气愈发恶劣,「反正任谁看都会觉得恶心。」
「我不觉得。」
说时,我已来到榻前,俯身夺过他手中的药瓶。
「虚伪!」卢宴端带着轻蔑冷哼了声。
他眉心紧蹙,正要抬头再骂我什么。
却在看见我的脸时,猛地噤了声。
顺着他的目光,我抬手一拭,这才发现颊上有股热流滑过。
是血。
许是方才进门时,被碎瓷片划伤了。
我将血迹在裙边擦了擦,又赶忙去净了手,跑回榻前,兀自给卢宴端换起药来。
他不再抗拒,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我忽想起近日种种事端,忧心他心中不爽快,满地找词地安慰道:
「我并未觉得大公子的伤如何,我只盼它能快好起来,让你少受罪。
「只不过良药苦口,这敷药也是越臭越有效,大公子还需忍一忍。」
「蠢话,你当我是无知小儿?」
卢宴端反驳得毫不留情。
他说话带刺,我早已习惯,不以为意接道:
「反正臭的是药,又不是大公子。
「在我眼里,大公子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自然,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临危之际舍命相救,是何等的品性,扪心自问,我也是做不到的。
就凭这点,上天一定会格外开恩,舍不得让Ṭů₎他困于此境。
想到这里,我顿觉希冀,心下亦有几分翩然。
「等伤好了,他们就会知道,大公子不臭,是香的。」
「咳、咳……」
甫一话落,不知为何,卢宴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平息片刻后,才咬着牙开口。
「俞泠,我还从未见过比你更缠人的。」
他说这话时背对着我,我并不知他是何表情。
但依口吻,总归不会太厌恶。
「那日后就由我给大公子换药吧,换到大公子伤好为止。」
我状若轻松地提议,而卢宴端不置可否。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
此时日华浮动,草木葱茏。
酷暑的火热,让彼此之间的缄默更显焦灼。
良久,蝉鸣歇息的罅隙,卢宴端猝然问我:
「脸……疼吗?」
我手中一顿,指腹擦过他背上的伤口,闷声道:
「我没事,不打紧。」
6
我渐渐习惯了和卢宴端的相处。
我再不怕他瞪我、骂我。
就怕他不肯吃饭,不愿用药。
好在如他所说,我惯会缠人。
凭着头破血流也要硬来的气势,也屡屡成功让他妥协。
然而……
即便我再怎么努力,卢宴端的腿也不见起色。
于是我走投无路,也踏上了求仙问道的路子。
这日我一身狼狈回府,卢宴端刚午睡醒来。
他一见我就沉了脸色。
「我不记得这院里有养野人。」
我讪讪笑了笑,给他看手里提的东西。
「这是从街市的刀口下救来的鱼,这是去找半仙请来的树苗,现挖的。
「我打算在府中改一处放生池,再栽一棵祈福树。」
卢宴端听后,脸更黑了几分。
「傻子,这你都信。」
「与大公子相比,我自然是不聪明。」
我坦然回道,佯装看不见他投来的眼刀,把树苗放进本挖好的土坑中。
卢宴端在旁默默看了一阵,没再反对。
只是唤了侍从来办,催促我赶紧去清理一番。
「蓬头垢面,可别把什么毒虫带回屋里。」
我小心打量他离去的背影,挖土挖得更起劲。
他哪里知道,这些事就得亲力亲为,才显得足够虔诚。
盖好了土,放好了鱼。
我坐在池边小声嗫嚅:
「伏望天神,神仙显灵,吾以诚心祈求京城卢氏大公子宴端早日脱离困苦,复得康健之身,信女愿……」
半仙说了,每日都要把这词念上三遍。
还要把鱼照料好,把树养好。
因而我每每念完祈福词,还需盯着鱼儿树儿好言几句。
夏末的风还是热的。
吹过时,枝也颤,水也颤,惊得鱼儿往来俶尔。
望久了,疲惫也卷着困意袭来。
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从水边站起身。
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摇铃声。
一回头,见卢宴端正在檐下的台阶上,甚是疾言厉色:
「睡虫,半天寻你不见,怎的又在水边睡下了?
「是想染上风寒,还是想掉池里被鱼咬?」
我懵了瞬,正想回他,两条鱼而已,还不至于咬人。
可转眼定睛一瞧。
那放生池里的鱼儿正成群地游。
一旁的祈福树枝叶高探,已然越过了屋顶。
再看向远处那人,眉目俊朗依旧,却更显深邃沉稳。
我这才恍然。
原来这一眨眼,已经过去了五年。
7
我嫁进卢府的第六年,有了天大的转机。
据闻襄西有华佗在世,能治世间百病,有起死回生之能。
卢家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遇。
一得消息,便派人护送卢宴端,马不停蹄地去找神医。
我则留在私邸养鱼看树,为他抄经祈福。
如此一过,便是半年。
卢宴端回来这日,又值清明雨后。
我一早便出了私邸,去给他买栗粉糕。
待赶到卢府,已有许多人在了。
我不好上前,隔着人群远远望去,好半天才瞧见一个轮廓。
卢相笑得满面春风,揽着他的肩,受人道贺。
而他恭谦温润,容止可则。
那副笑颜,明朗得让我一时恍惚。
这才是卢宴端啊。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做回那个惊才绝艳的清贵公子。
过往的不堪似乎只是蒙在瑾瑜上的尘埃,一经濯洗,便了无痕迹。
我再踮起脚,正想看得更真切些,忽听身侧有人说起自己。
「哪个是俞氏?果真没来?」
「好歹也曾是官家小姐,总不能就此休弃了吧?」
「但那家世配卢氏长子,还是不能看。」
「说到底,祸事也因俞氏而起,她应知情而退才好。」
「甚巧,周家长女前年丧夫,也该到再嫁的时候了,保不齐是桩破镜重圆的美谈。」
……
话虽不好听,却也没什么可恼的,都是实情罢了。
我垂首看了眼手中的栗粉糕,忽觉它有些多余。
卢宴端本就不喜甜,这几年为了服药,才捡着这点心吃。
而今他痊愈,的确也不需要借此消苦了。
这栗粉糕,还真是拿错了。
我匆匆回了私邸,回房取出一早准备好的东西。
正要折身出门,经过堂中,却意外看到里头立着的身影。
已近午时,那人微曲着腿,倚坐着靠窗的桌案,瞳孔在日光中染上金色,潋滟温柔。
我都快忘了,卢宴端原来生得这样高。
「怎么才来?我明明瞧见你先回来了。」
他递来一道幽怨的眼光。
说时,手中还拿着一副护膝,爱不释手。
「难为你这个榆木脑袋开窍,还知道备这么一份礼。
「竟还挺合适。」
不等我解释,须臾的功夫,卢宴端就已穿好护膝,闪身来到我面前。
他罕见地对我笑了,又伸手揉了揉我的头。
「看在你考虑周到的份上,便不计较你来迟了。
「不过我得马上出去一趟,晚点再回来。」
我愣了愣,被这不习惯的亲昵弄得一时无措。
回过神来时,卢宴端已不见了踪影。
他误会了。
那护膝,是周大姑娘今日一早遣人送来的。
我知他会喜欢,特地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细心的是她,考虑周到的也是她。
而我给他的贺礼……
「等公子回来,把这个给他吧。」
我将怀中信件交给侍从。
他接过后,犹疑道:
「夫人是要出门吗?去哪里?」
去哪里?
自然是去翼州了。
去年爹爹被指派到翼州驻守,举家随之迁往。
眼下卢宴端伤愈,我也该与家人团聚了。
我联系了顺道的友人,今夜捎我一程。
这是在卢宴端回京的路上就早早商量好的。
今日,本来想和他好好道个别,看来时机还是差错。
半晌见我不答,侍从自知冒犯,惭愧抱拳道:
「夫人可有话要带?」
我认真想了想,莞尔道:
「那烦请转告。
「就说,俞泠祝大公子身体永远康健。」
8
日薄西山。
卢宴端打马经过城门时,与一辆疾驰的马车擦身而过。
他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
这时,不远处的道旁有一个摊贩子抓住了时机,对他吆喝:
「公子,要不要来瞧瞧我家的杏?方才那两口子就买了许多呢!」
起初,卢宴端置若罔闻,并不想搭理。
他向来不爱果子一类的东西,觉得它们吃起来不甚雅观,又易脏手。
只是到那摊子跟前,他还是不禁勒了马,上前道:
「这杏子应当很酸。」
「熟得早,有的人就好这口酸。」摊主忙道。
卢宴端捡起一粒,心道他说的没错。
俞泠就很喜欢这种酸杏。
他记得还在周府念书时,见她在课上偷吃过。
先是弯腰低头在案下咬一口,再佯装无事抬起头,有些刻意地噘嘴念几句书,掩饰嘴里的东西。
她以为旁人发现不了,实则那整张脸早就皱成一团,任谁都看得出她的破绽。
更不用说果汁还落在书页上,洇了墨。
卢宴端喜洁,坐得离她也不远,见过几回后,认为着实有碍观瞻。
那会儿还没有后来俞泠拿弹弓中伤他的事。
他以为这不过是个不爱读书且举止豪放的寻常闺秀,有心叫她收敛收敛。
岂料他一走近,尚未开口,便眼睁睁看着一滴汁水溅在他的袍子上。
卢宴端僵在了原地。
这是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才穿了第二回的衣裳。
上次穿,还是随父亲进宫面圣的时候,意义非凡。
即便只沾上一滴,他却感到浑身染了杏子的酸味,直冲鼻腔。
「卢公子,对、对不住啊……」
身侧传来女子弱弱的致歉声,卢宴端默然,眼角突突直跳。
他心中恼火,但理智却告诉他,万不能因这点小事失了君子风度。
她又不是故意的,还主动赔了礼,怎还要小肚鸡肠地与人计较?
饶是这么劝自己,卢宴端依旧在广袖下握紧了拳,将怨气百转千回地化作一记眼刀。
算了,反正也没有下回,他也不想再与这人有什么牵扯。
然而命运总是弄人。
你说算了,它也未必会罢手。
正如十七岁的卢宴端绝不会想到。
后来自己还会瞪俞泠许多次。
他还会救她,会娶她。
甚至在六年后一个寻常的日暮,他正提着满满一包的酸杏子,打算带回家给她。
想到此处,卢宴端捏起一颗杏子,嘴角不自觉含笑。
他入神想着俞泠的反应,以致于有人唤他都听不见。
直到女子踱步小跑追上来。
「子正!」
卢宴端驻马,这才看到周盈和她的侍女。
他与周盈已有许久不曾见面了。
儿时两家交好,周太傅还是父亲的老师,故而二人一道读书,彼此欣赏。
后来他们定下亲事,卢宴端亦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是京中风华无二的才子,的确应当配一个同样满腹才情的女子。
只是人年少时,总会轻易被旁人的想法左右。
他那时常听人说起他与周盈有多般配,久而久之,也道自己有满腔深情。
其实回头再看,不过一笑置之。
卢宴端在马上微微颔首,称呼一声「周大姑娘」,却发现周盈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
她试探道:「这护膝戴着可还合适?」
言语虽晦涩,卢宴端却即刻反应过来。
「……是你送的?」
见女子含羞应下,卢宴端蓦地沉下脸。
他缓慢调转着马身,心绪也随之绕了几个圈,起起落落。
好你个俞泠,竟叫人白欢喜一场。
他旋即翻身下马,利落地解下护膝,交还给一旁的侍女,又对周盈道:
「是我唐突,这礼我不能收。」
晨间在相府会客,他耳聪目明,听了许多风言风语。
其中多数有关他和周盈的梅婚之谈。
眼下万不能行差踏错,落人口实。
周盈目睹他举止决然,错愕须臾,又急于解释:
「子正,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看你康健,心中不胜欢喜……这护膝的料子我寻了好久才得到,亦是我亲手所制。
「你就收下吧……」
卢宴端见她这般惶恐,忽有些恍然。
周盈应是从未见自己这般直白的模样。
也是,换作六年前的他,定会碍于二人情面,将就顺从。
因他自矜为端方无俦的公子,不愿在任何人心中落得坏印象。
然而不良于行的那几年里,他也参透了一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家世煊赫如何,是天之骄子又如何?
伤病生死面前,还不是照样不堪一击。
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将自尊与声名看得比天还大的少年。
他也不会再苛刻自己,去做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翩翩君子。
不奢望随心所欲,但求遵照本心。
落难时周盈重诺不弃,他很是感激。
可也仅是感激。
「多谢,但不必了。」
卢宴端再行一礼,跃上马后,露出一抹歉然笑意。
「我夫人还在家中等我,周大姑娘,告辞。」
他一直记着,出门前叮嘱了俞泠在家等他。
以她那转不过弯的脑瓜子,指不定就真的傻傻地等着自己,连晚饭也还没用。
念及此,卢宴端不由得加快了脚程,心中雀跃更甚。
这些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高兴。
之前腿好时虽欢喜,却总好似在梦中一般,不太真实。
直到晌午见过那人,复得健全的喜悦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对啊,他现在能站起来了。
从今以后,他都不必囿于轮椅之上,不必等着她走近。
他能够实实在在地俯视她,拥抱她,还有许多美妙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例如一块儿骑马。
襄西出好马,他这次回来前,特地托伢人选了两匹。
方才亲自去瞧过定下,明天就会送到府上。
届时俞泠见了,一定十分惊喜。
卢宴端便是带着这样期许的心情回到私邸。
只是他没有望见等着他的人,反倒等来一封薄薄的信。
一封俞泠给他的和离书。
他忘记自己是怎样熬着把信看完的。
她先是说她一直愧于往事,从来不敢攀附,而今该自觉离开。
末了还不忘祝他身体康健,仕途顺遂,儿孙满堂。
谁要她如此妥帖周到了?
卢宴端握着那信,仿若它有千斤重。
他指尖轻颤,忽想起那年他手刚刚恢复,练字时俞泠总在一旁,时而磨墨,时而跟着他写。
当时他暗忖她字写得难看,还专爱抄那些复杂的经文。
却不想,如今她的字已练得工整隽秀,反倒将最尖酸最冰冷的话写给了他。
卢宴端无法思考,耳中嗡嗡作鸣。
半晌,他才听见自己冷静得诡异的语调:
「她可说过那友人是谁?去了多久?」
侍从打量着他的脸色,捡字斟酌道:
「小的不敢多问,但跟着夫人走了一段,应是去裴府的方向。」
「裴家……」
卢宴端猛然回忆起来。
他进城时撞见的那辆马车,正是挂着裴家的牌子。
9
出城后走了几里路,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裴桓带我到驿站歇脚,正要取出舆图要同我说明时,有人从门外闯了进来。
是个本不应在此出现的人。
「……大公子?」
我讶然唤着,下意识向卢宴端腿上看去。
见没有异样,才把目光放在他阴沉沉的脸上。
「跟我回去。」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就要往外走。
我一时茫然,探究着去看他的表情,却见他只顾盯住拦在门边的裴桓。
「裴小将军是什么意思?
「掳走他人的妻,即便有功勋在身,也是要被弹劾下狱的。」
卢宴端怪腔怪调地说着,又上前一步挡在我前头。
我察觉气氛不对,凝眉朝裴桓摇了摇头,示意他无碍。
裴桓这才让出道路,忧虑地看向我,「你自己小心,有事便知会我。」
手上被人握着的力道更重了些。
卢宴端近似粗鲁地抓我上了马,往城中方向奔去。
这一路,他一言不发。
直至回了私邸的屋内,才将我松开,从怀ṭůₒ中取出一封书信,拍在桌案上。
「我问你,这是什么?」
他的眸光如烙铁般印在我身上,话尾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
我莫名觉得脊背发凉,可看着纸页首行的「和离」二字,也不禁困惑。
「是……写得不对吗?」
我的确不懂规范的和离书怎么写。
这篇还是请教了个捉刀先生起笔,再逐字誊抄过来的。
「若是不对,我可以重写一份。」
卢宴端依然不说话,他紧了紧后槽牙,脸色愈发难看。
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揣摩他的意思,「和离不行的话,休书也是可以的……」
就是不知爹爹娘亲那边如何交代。
先斩后奏的话,他们也能理解吧。
这时窗外突然下起淅沥的雨,将拙涩曲折的气氛困在一室之中。
四下良久的沉闷后,卢宴端终于启唇。
「你就这么想走?」他一字一顿道,「……为什么?」
我更困惑了。
我难道不该走吗?
「大公子恢复康健之身,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厉声打断。
「这和你走不走有何干系?!」
「自然有关,我平白占着你夫人的位置,什么也不会,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或许因他咄咄逼人的气势,我莫名也染上些情绪。
「大公子身边应该有比我更优秀的人才对。」
话落,不知为何,卢宴端冷嗤一声。
「我明白了。」
他朝我逼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泛起的血丝。
「你是认为我应该再娶,好方便你去给人做续弦?」
他劈头盖脸地砸下这句话。
我反应了好一阵,才清楚他的意思。
他这是在说我与裴桓曾经差点定下的亲事。
裴俞两家都自行伍发迹,父辈是在沙场结下的生死之交,情同手足。
当初兄长娶了裴家姐姐后,爹爹也有意将我许给裴桓,可因发生了那件事,遂不了了之。
后来裴桓也成了亲,不过成婚不到一年,发妻便害病亡故,至今没有再娶。
我从未向卢宴端提起此事,不知他怎的知晓。
而眼下他冒然说出这种不分青白的话,我更恼于他的不知轻重。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胡说!」
我急嚷道,卢宴端的声音却是盖过了我。
「那你为何一定要和离?!」
「我……」
这问题方才不是问过了吗?
心乱如麻,我有许多话想说,却哽在喉间,迟迟无法开口。
而眼前人的气势愈发逼人。
我顿觉他有些可怕,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然卢宴端似乎误会了我要走。
转瞬间长手一捞,将我锢在怀中,死死扣着我的手腕。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
我吓了一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在混乱中挣脱了他的手。
随着清脆的一道响声,回过神来时,卢宴端的脸上已赫然出现一道掌印。
指甲划过皮肤渗出丝丝血珠,像泪水一般挂在眼角。
「大公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惶然不已。
「我、我不是故意的……」
卢宴端也僵在了原地。
片刻,他抬手拂过脸上的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10
而后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卢宴端。
其实发生争执的翌日,我有带Ṱũ⁸上伤药去找他。
可路过花园时,听见他在与人交谈。
隔着争相斗艳的春花,我望见周盈立在他身侧。
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手攥紧了药瓶,我又细细去端详那人脸上的伤势。
见没有大碍,终究是下了决心,不去打扰。
我是真心希望卢宴端能过得好。
但……也是真的担心他生我的气。
伴着月色,我撑脸坐在窗下,望着一墙之隔的他的院子,心中泛起一阵一阵的愁绪。
便是这时,急促的脚步声骤然闯入院中。
赶来的侍从仓皇道:
「夫人,大公子的腿又不好了!」
11
卢宴端的房中只点了一盏灯。
烛火在灌入屋中的风里摇曳着,脆弱却坚韧,衬得在坐在轮椅上的人很是落寞。
我心头一颤,小心抬步上前,边问道:
「大公子哪里疼了?」
卢宴端这才抬眸扫来,满眼写着幽怨。
「你来做什么?不是看不见我吗?」
我不解他话中之意,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却发现他覆在膝上的手中,纳着一串铃铛。
这是几年前我给他的铃铛。
那段时日,卢宴端厌恶人近身侍候,却又离不开人照料。
而他脸皮又薄,每每需要人帮忙,都喊不出口。
在几次撞见他独自换药后,我便制了一串铃铛给他。
「大公子要唤我的时候不必开口,摇一摇这铃铛我便来了。」
儿时我往爹爹营中跑过许多次,听过士兵用铃声传令,对其尤为灵敏。
彼时卢宴端收下铃铛,略有嫌弃,可久而久之,也摇得得心应手。
有时即便是换盏茶水,也要专程摇我一趟。
只是如今……我凝视着那串铃铛,忽感到有些无奈。
他方才,应是在犹豫要不要唤我来吧。
见我久久不答,卢宴端的眉越皱越深。
「怎么?还是你仍气不过,又想再来记耳光?」
「那日之事,是我错了。」我低眉顺眼在他面前蹲下,「大公子先告诉我哪里不舒服,好不好?」
卢宴端垂下眼,他哑然的须臾,侍从已快步上前禀道:
「近日时冷时热,大公子也不注意保暖,这才腿麻了。」
原来是这样。
我找人探听过,卢宴端这般情况,需比寻常人更注意御寒。
得知是虚惊一场,我放下心来。
命人去给他煮药汤,生了炭,又起身去给他拿了毯子,盖在腿上。
处理好一切后,见卢宴端仍是一脸恹恹之色,也不想惹他生烦。
嘱咐了侍从几句后,便要离开。
只是一脚刚迈过门槛,身后就传来一道激切的铃声。
我下意识回头望去,紧张地看向椅上的人。
但见卢宴端嘴角生硬地扯出一抹强笑。
他恻恻道:
「俞泠,你变脸当真比翻书还快。
「是不是只有我做回那把椅子上,你才肯好好看我?」
12
月华如练,透过窗棂照在我身上,如同炙烤。
我不明白卢宴端为何会这么说。
我不喜欢他这样说。
「大公子,莫要开这般玩笑。」
我沉下脸来,正色对他道。
侍从们察言观色,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出了屋子。
映在屏风上的,只余我与他两个人的影子。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突然要走?」
卢宴端定定地看着我,两厢僵持着。
片刻,他不等我回答,抿了抿唇,再次开口。
「好,你既不愿说,我替你说。
「是因为周盈。」
他徐徐起身,向我走来。
「你说我身边需要一个更优秀的人,但你凭什么替我这么想?
「我如今身体康健,有信心将来封妻荫子。
「俞泠,对我而言,你已足够好。」
卢宴端踱步驻足在离我一步之外,面色怃然。
「周盈的护膝,我已经还给她了,那日在花园,她是在替病中的周太傅询问我的情况。
「我与她之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以后更无可能。
「至于那时说你与裴桓……是我气过头了,口不择言,我向你道歉。」
他将字咬得极重,诚恳而迫切。
如仲夏夜里的雨点,声势浩大地落入我耳中。
有那么一霎那,我感觉似乎连风也止住了,耳边只剩下他轻而谨慎的呼吸声。
胸口滑过一阵酸胀,我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卢宴端,狼狈地别开脸。
「并不是因为周大姑娘……」
「那到底是为何?!」
他猛然扣住我的肩,眼底近乎疯狂。
却只一瞬,又如缓过神来,探寻着去拉我的手。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嫌我说话太难听?」
卢宴端眼睫颤了颤,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嫌你笨,说你蠢,我会好好说话的。」
我咬着唇,心中愈发不是滋味,目光哀戚地看着他。
「那是因为我总平白使唤你、捉弄你?
「又或者,你怪我没送过你什么东西,觉得我吝啬小气?」
话到此处,他见我仍是不作声,喉结滚了滚,艰涩道:
「那么……你是在意我受过伤?
「我有过残缺,所以你瞧不上我,是不是?」
「当然不是!」
我忍不住出言制止他荒唐的猜想,哑声启唇:
「大公子明明知道,为何要避重就轻呢?
「你是因何受伤?难道忘了吗?」
甫一话落,我明显察觉到卢宴端身形一滞。
当最艰难的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便容易许多。
「大公子,我想离开的原因很自私。
「我仅是想让自己松快些,不愿这辈子都困在自责中诚惶诚恐度日。
「你是为了救我而受伤,我不可能忘记。」
慌乱在卢宴端眼中盘踞着,他顿了顿,瞳孔轻颤。
「可如今我的腿好了……
「你就当我从未受过伤,无需有愧,无需自责。」
我哑然失笑。
这要我如何做到?
「大公子。」我轻声唤他,语调无澜,「那夜你从驿站带我回城,是我这六年来,第一次坐在马背上。
「可是……我感受到的只有惊惧,而不是从前那般快乐。」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嫁进卢府后,并不是没有过那般念头,但我不敢。
卢宴端因为我失去了双腿,我怎能不知羞耻地有这种奢想?
「不只是骑马。」
我回忆着这些年的自己,将那些埋在心中,以为永远不可能说出的话一一剖出,呈给眼前的人。
「这六年来,我不敢看从前最喜欢的话本子,担心自己一不留神笑了出来。
「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吃喜欢的东西,不做任何能使自己高兴的事。
「你因为我变成了……变成了那样,我有什么资格高兴,有什么资格过得好?」
明明不想哭的,可我还是没忍住。
眼泪如断了线般落下,卢宴端的脸在潮湿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大公子,我实在不想在你面前说这些话,就好像……自己十分可怜似的。
「而这些委屈与你的遭遇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这样的日子,真的让我很难过、很难过。
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那个瞬间。
如果当初,我没有逞一时之能跨过那道溪涧,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了?
想到此处,我几乎泣不成声。
「大公子,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伤。
「你将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说不定早就成了朝廷重臣。
「你会和周大姑娘有美满的亲事,有和你们一样聪明的孩子,而不是和我……」
我沉沉地低下头,哽咽着叹道:
「大公子,是俞泠耽误了你。」
卢宴端静静地听我说完。
他眼底被痛色浸染,声线喑哑,安慰的词更显得寡淡。
「俞泠,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住摇着头。
不是我的错,又是谁的错呢?
我说起和离,卢相和卢夫人都没有多问,默许了这一事。
我和爹爹娘亲谈起,他们也对我说早些去襄西才好。
那时我将和离书交给侍从,他也一定看到了上面的字,但他亦没有多说什么。
所有人心里都是明白的,却都要宽宥我。
这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良久,我平复了气息,望着那人的眼睛,无奈骇笑道:
「大公子想问的,我已经答了。
「但我也想问问大公子,不愿我离开,是因为习惯,还是其他?」
我竭力弯起唇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明理豁达。
「俞泠愚钝,不敢妄加揣测大公子的心思,但我始终对大公子有亏欠。
「若是大公子要我留下,我便留下。」
夜色暗涌,月光仍不知疲倦地落下,与那瑟瑟发抖的烛火相互辉映着。
却依旧照不明卢宴端眸中的晦涩。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过了很久很久后,才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了我。
耳畔传来他温热的吐息。
「俞泠,你走吧。」他低声缓道。
话落的瞬间,我感到有股热流在颈间滑过,裹着绵长而深的遗憾。
13
在裴桓的帮助下,我顺利到了襄西与家人团聚。
只是,我并未能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
襄西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骆驼。
每当清晨黄昏,驼铃起此彼伏地沿道响起,我都会不受控地想起那抹远方的身影。
为了不让自己越陷越深,我向爹爹自告奋勇,随乡邻们去河边种树。
许是当初在私邸种祈福树有了些经验,我种的树苗总是能最快抽出新芽。
渐渐地,大伙儿都来向我讨教经验。
我因而顺理成章揽下了带领的活儿,成了人们口中「什么都懂的俞姑娘」。
我很高兴。
但同样,也很矛盾。
自来到襄西,我一直在探听着有关卢宴端的消息。
我听闻他只因一篇策论就被圣人看重,入大内为官。
听闻他提出新政,颇受百官赏识。
听闻他在赛马场上赢了西域的使臣,风光无限。
他果然如我预想中一样,做了天上最耀眼的星。
……
只是世事无常,风云莫测。
就在我来到襄西的第三年。
本朝新贵突然在大殿上口出狂言,致使龙颜盛怒,被左迁出了京城——
来到了襄西。
14
官府要在河边兴建一座庙。
乡邻们听说了此事,要求将庙中种树种花这一要务交给德高望重的我。
我却之不恭,在一众簇拥下来到了官府。
便是在这时,见到了朝廷派来监督修建的官员。
他一身墨绿官袍,负手立于檐下。
见人时,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见过卢大人,民女……俞泠。」
我朝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我知道你。」他笑意更甚,「这一带管树的俞姑娘。」
15
人们都说,京城来的卢大人对我有意思。
李大娘言之凿凿:
「那必然,不然谁家好人天天白给你吃喝?
「我们还都沾了俞姑娘的光,省下家里好几口粮。」
铺瓦的汉子也是有理有据:
「我看不假,俞姑娘每次回来庙里,卢大人定要来闲逛几圈,没事找事。」
……
我有口难言,只好对那卢大人敬而远之。
直到寺庙建成那日,我检查完最后一株移栽下的树苗。
远远望见一人站在庙前,对着还没长几片叶子的秃树丫子双手合十。
不知是哪个迷信过头的。
我好奇前去察看,却在看清后脚步一顿。
正犹豫要不要逃走时,他叫住了我。
「俞姑娘。」
这是再见到卢宴端以来,我们二人头一回独处。
我莞尔,讪讪朝他行了一礼。
「太阳就要落山了,卢大人怎么还没回去?」
「我在等你。」
他顿了顿,看到我露出愕然的表情后,才狡黠地往下道:
「等你指教一个问题。」
他又作出双手合十的动作,向我投来的目光恳切而真挚。
「俞姑娘能否教我,怎么许愿比较灵验?」
即便过了这么久, 我仍是猜不透卢宴端的心思, 只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不知卢大人想许什么愿望?」
「我想求一个人。」
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睛像是湖水,缠着细细的雨雾。
「我与她曾做过六年的夫妻,不过嫁给我, 并非她的本意。
「我因救了她ṱũ₉而半身残疾,她是为了赎罪才嫁给我的。」
他语调淡然地阐述着,明明是惊心动魄的过往, 他却冷静得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坐在轮椅上的那几年, 我性子变得很糟糕。
「那些年, 向来看重我的父亲借由头要我迁府, 故友也渐渐失了联系,就连家中下人, 也对我颇有怨言。
「只有她,一直向我靠近。」
卢宴端顿了顿,缓缓闭了闭眼,继续开口:
「她很善良, 也很虔诚。
「她在我们的家中种下了祈福树, 圈了放生池,每天都要念好几遍祈福词,就连晚上看见月亮也要许愿,许愿让我能好起来。
「我那时以为,她能一直陪着我,但当我的腿好后, 她却要走了,而我怎么也留不住她。」
天边染上残阳血色, 卢宴端的眼眶也渐渐红了。
然那看向我的笔直目光, 仍旧分毫不躲闪。
「俞姑娘,她说, 我对她或许是依赖, 不是喜欢。
「可我心里清楚, 我是真的……很珍惜她。」
鸦声盘旋, 落在枝头。
他漫长的停顿,似乎就是在等着我开口问这句话。
「但卢大人还是让她离开了。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他扯开唇角, 自嘲地笑了笑, 「我何尝不是担心她对ţŭ̀ₒ我只有愧疚。
「我的遗憾已经成了她的负担, 我不希望连我的心意也是。
「我不想她一看见我, 就深陷在过往的泥潭中, 她既然想离开, 想静一静, 我便尊重她的决定。
「只要待她想明白时,我去找她就好了。」
微风拂过他的衣袍, 卢宴端侧过身, 抬首看向枝头。
「我想求的, 便是这样一个人。
「俞姑娘认为,我能成功吗?」
春日迟迟,春景熙熙。
所有事物都会有崭新的开始。
人也该是。
我眨了眨眼, 抬头望着那根从树顶上抽出的最新最绿的枝条,轻笑喃喃:
「还不知道呀。
「但我先祝卢大人,能够得偿所愿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