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七载,首辅夫君为一双儿女请了位女夫子。
他解释道:「府中内宅,男子出入不便。」
我怜惜女子不易,将束脩都翻了倍。
日日为儿女准备衣食,生怕他们饿了冷了。
直到女夫子生辰那日,夫君偷偷带儿女去酒楼为她过寿。
我才知道,原来女夫子是他早年落了难的青梅外室。
就连我的一双儿女也替他们瞒着我。
「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和夫子成亲啊?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娘亲总在家管我们,她什么也不懂,夫子当我娘亲就好了。」
崔衍的声音带着笑意。
「再过几天,我去讨一道平妻的旨意,不能让你娘欺负了兰儿。」
「爹爹万岁!」
我站在门外,心如刀割,狠下了心肠,转身进宫拜见太后。
「姑母,赐我一道和离的旨意吧。」
「可是那两个孩子呢?」
我抬起头,泪眼决绝道:「一个也不要。」
1
太后望着下跪的我,眼眶心疼得红了。
「淑敏,那可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你真能割舍吗?」
世上哪个娘亲不疼娇儿?
想起器儿和宝儿这双儿女,我的心像被密密的针扎过。
「姑母,他们是崔家的血脉,崔恕会安置好他们的,我只求和离。」
太后闻言叹息。
「想当年崔恕不过是个寒门进士,你却在王公子弟堆里独独挑中了他。如今他借着你的东风,成了当朝首辅,你反而要和离了。这世上事情,如此多变……」
我深深埋下头,心中酸涩委屈,难以言表,泪湿了眼眸。
「姑母,可我从未变过。不求夫君名利,但求一心一意。」
太后亲自将我扶起来,准了我的请求。
「和离旨意这几日就下,你先回去准备准备,和崔家做个割舍吧。」
是啊,成婚七载,总是有很多账要算的。
我回到了崔府。
主院里,热闹不已。
崔器和崔宝儿在小厨房折腾得正欢。
崔宝儿见那柴火点不着,将头都快伸进灶里。
我生怕她被烫着,着急将她搂进怀里。
「宝儿,小心。」
崔宝儿皱起眉看我,不耐烦地推开我:「娘亲,你怎么来了?我在生火呢,你别来添乱。」
我愣了愣,放开怀中的人儿,转头去看围观的仆妇。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少爷和小姐才六岁不到,就冷眼看着他们在厨房胡闹?」
满脸沾着面粉的崔器主动解释道:
「母亲,我和宝儿想亲手为兰夫子做个寿桃面点,作为生辰礼物,母亲何必一回来就动怒呢?」
我心里不由得失落了几分。
原来器哥儿和宝儿在为董兰漪准备生辰礼物。
记得我上半年的生辰,他们不过是说了几句祝语,从未提过生辰礼这回事。
我让仆妇看管好他们,转身就要离开。
器哥儿愣了愣,没想到我轻轻放过,突然喊住我,眼神示弱。
「既然母亲回来了,您的手艺是最好的,可以帮我们给夫子做礼物吗?」
那一瞬间,我的心真的寒了。
我从前没有当母亲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直到三年前,董兰漪作为女夫子进了府。
我担心两个孩子课上饿了冷了,日日要提前两个时辰早起,学着亲自下厨做好茶点,放进两个提盒里,又备好外袄、大氅等衣物,叮嘱仆妇再三用心。
一连三年,风雨无阻,才练出了崔器口中的好手艺。
可他却让我帮他做礼物给董兰漪祝寿。
我苦涩地摇头:「母亲还有正事,你们喊上厨娘帮忙吧。」
器哥儿失望地低下了头。
崔宝儿不小心将头撞到灶口,半个小脸都蹭黑了,眼里积满委屈的泪水,下意识就看向我。
我没有过去管她。
既然我决定放手了,就该让他们成长起来。不然等我离开后,他们在董兰漪手底下,该如何讨生活呢?
2
我回到了正屋,喊来陪嫁侍女小荷,准备清点嫁妆。
「夫人的嫁妆,分成了三份,一份是在我这里保管着,另外两份是给了大少爷和大小姐。」
我翻阅起嫁妆单子。
当年我嫁给崔恕时,他虽是寒门士子,可我家也没看轻他。出嫁那日,十里红妆,八十一抬嫁妆,谁看了不说卫国公府嫁女有排场。
如今七年过去,这份嫁妆虽消耗了点,但依旧够崔家用上三辈子了。
我将嫁妆单子交给小荷。
「你照寻常公侯人家子女的私产份例,将器哥儿和宝姐儿那里多出来的列给我,我准备收回来。」
我就要离开崔府了,他俩尚且年幼,手里握着这么大一笔财产,难保不被董兰漪盯上哄骗个干净。
「从前我陪嫁的仆人少说也有百人,你数好卖身契,问问可有愿意跟我走的?」
小荷微微吃惊。
「夫人,这时候突然清点家产,是有打算了吗?」
我淡淡地笑了,牵过她的手。
「我要离开这里了,去外面见见大好河山,看看辽阔天地。」
小荷握住了我的手。
「不论姑娘要去哪里,我会永远陪着姑娘。」
房门被轻轻推开,主仆二人噤了声。
我立时站起身来,让小荷收好嫁妆单子。
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走了进来。
「我在春风楼给你带了点心。」
崔恕将食盒放在桌上,我打开来看,只觉讽刺极了。
这不过是他中午携儿女和董兰漪用膳时,席上打包的一道没动的剩菜罢了。
崔恕却没注意我的脸色。
「路上被同僚耽搁,恐怕是冷了些,你若不想吃,就倒了吧。」
若是放在从前,他肯为我用上一点心思,我就已经欢喜极了。哪怕是残羹冷炙,看在他的分上,我也会动筷的。
「既然夫君也说冷了,那小荷拿去倒了吧。」
崔恕愣了,脸色不佳,但也没说什么。
他陪我坐了一会儿。
「你今日去见太后了?怎么不让我陪你去?」
「夫君带器哥儿和宝姐儿出去玩了,我就抽空去陪姑母聊聊天。」
崔恕长长地叹息道:「两个孩子也都不小了,你事事亲力亲为,我是怕你也劳累了,不过还好他们很喜欢夫子。」
我没接他的话,低头去喝茶。
崔恕无言以对,就起了身,推说还有政事处理,快步离开了。
3
翌日,我拿着列好的清单,带人去了兰竹院。
我先找了儿子崔器。
崔器快六岁了,是大孩子了。Ṱŭ̀⁼
他得知我是来讨要从前送他的东西,脸色怔愣发红,将金银票契都拿了出来。
「母亲今日连早膳都没陪我们吃,倒是在意这些死物?兰夫子说,金银乃身外之物,母亲你太愚昧了!」
我静静地望着崔器,失望得透彻至极。
他是我嫁给崔恕后生的第一个儿子。
那时候崔恕忙于朝政,崔恕的母亲早亡,头一胎几乎是要了我的命,没想到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崔器,会如此瞧不起我……
我咽下失望,收好票契,将剩余的部分留给他。
苦口婆心地叮嘱他。
「你还小,即便是这些,也比旁人多得多了,要好好保管。」
我动手去摸他的头。
崔器却躲开了,动手狠狠地推我,声音极其不耐烦。
「有什么好保管的,我不稀罕你的东西!」
我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又到了崔宝儿的屋子。
她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凭什么?你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休想再拿回去!兰夫子说了,这都是我的立身之本。」
崔宝儿厌恶地盯着我,如同看着仇敌。
「娘亲,你要抢我的东西!我讨厌你!」
崔宝儿是我的第二个孩子,她从来都是最会折腾我的。
我怀着她时,去寺庙上香,遇到流民作乱,当时就惊得在庙里生产了,才为她取名宝儿。
也是那时伤了身子,我再也不能生育了。
我知道和宝儿说不通道理,让她身边的大丫鬟去拿出来。
崔宝儿动手来打我,边打边骂。我忍着身上的疼痛,用手扶紧她的胳膊,生怕她摔倒了。
最后还是丫鬟冲过来将她拉开了。
小荷将单子仔细对过了。
「夫人,都好了。就是老夫人留给你的红血凤镯,你给了大小姐,竟然没瞧见。」
我记得那个镯子,价值连城不说,更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你给谁了?那是你外祖母的东西。」
崔宝儿退后了两步,支支吾吾地骂道:「你管不着,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我爱给谁给谁!」
我问了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她送给了董兰漪。
我顿时气得不行,转身就走。
不顾崔宝儿在身后的呼唤。
「董姑娘,小孩不懂事,大人总不该眼拙吧?那是亡母遗物,还请物归原主。」
董兰漪站在桥上喂锦鲤,轻轻卷起袖子,露出手腕的镯子。
「这是宝儿姐送我的礼物,夫人来讨要,算怎么回事?」
「董姑娘,世上宝物皆有出处,以你的微末出身,你敢戴着这镯子抛头露面吗?」
董兰漪脸色白了一瞬。
我早就暗地打听清楚了,她从前还是官家小姐,但全族落了难,皆被没入奴籍,是崔恕将她捞了出来。
她哪里敢穿金戴银出门,招摇过市?
我伸出手来:「董姑娘,物归原主吧。」
董兰漪伸出了手,眸光飘忽,突然拉住我的手腕。
我始料不及,往她身上贴近,两个人齐齐地倒头掉进水里。
「爹爹,快看啊,娘亲将夫子推进了河里!」
我整个人溺进水里,喘不过气来,耳边声音混乱。
「兰漪!」
崔恕纵身跳进水里,将董兰漪抱在怀里。
我在水里挣扎了许久,都无人来救,渐渐没了力气,心灰意冷地沉下去。
4
等我醒来时,已是三日后了。
床榻边的人,抬起头来,双眼通红。
「淑敏,你如何了?」
崔恕坐在床边,亲自喂我喝水。
我望着他的眼睛,心头微微触动,面上没有任何反应。
崔恕从怀里拿出手帕,里面是断裂成块的红血镯子。
「兰夫子和我说了,她是想要还给你的,但你推她下去时,磕碎了这镯子。这事归根到底,是你过了分。」
我接过那碎片,指尖颤抖,想起昔年母亲为我添妆压箱的光景,鼻尖酸涩,眼里盈满了泪,声音哽咽哭了出来。
崔恕抿紧了唇,让人好好照顾我,就回去休息了。
小荷进了屋,照顾我起居。
「夫人,大人这几日亲自照料,昼夜不分,倒是用心了。」
我低下了头,崔恕约莫是因为没有救我,心里愧疚罢了,勾起苦涩的笑,收起了帕子。
「奴仆身契都数好了吗?」
「这几年还在府里的,共有七十九人,都是效忠于老东家的。」
我点了点头,低头咳嗽起来。
没过一会儿,崔器和崔宝儿得了消息,相邀过来看我。
「母亲,您终于醒了。」
「娘亲,娘亲!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我望着两个孩子,心里怅然若失,淡淡地笑了出来。
用手轻轻抚过他们的脸庞。
小荷读懂了我的眼色。
「大少爷,大小姐,都下去吧,夫人还要休息。」
是夜,崔恕过来了。
「淑敏,那日我下水救了董兰漪,众人都看见了,我决定给她个名分。」
我坐在床上,一声不吭。
崔恕突然就来了火气,声音冷硬了几分。
「你近来摆脸色给谁看,要怪就怪自己!好端端怎么动起孩子的嫁妆,你要做什么?」
我不置可否,冷淡地看向他。
「那她今后就不是夫子了,对吗?」
崔恕站了起来。
「是,她今后要和你以姐妹相称,但求你不要善妒欺凌。」
我给他算了一笔账。
「既然要做妾,就是自己人了,从前的束脩我算了她双倍,便还一半给我吧,也就几千两银子。」
崔恕脸色冷沉地盯着我,和我僵持片刻,差人给我拿了银票。
「好!卫淑敏,那我便去向圣上讨个旨意,必要让兰漪做个贵妾平妻入府!」
崔恕拂袖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良久,眼里蓄满了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温热滚烫。
「小荷,你现在就拿这银票,去找牙子买个雅致的宅子。」
5
我还有几个铺子交给崔恕在打理。
铺子的掌柜仍是我的人,只是近几年的生意,都向崔恕的手下汇报。
「姑娘是说,要收回铺子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在姑娘手下时,生意倒是更好些。」
金银铺子的杜掌柜将账本悉数上交给我,唯独有一本单独挑了出来。
「这是东家的那位兰夫子,在我们这里赊了不少账,崔大人的意思是……就算了。」
杜掌柜似乎难以启齿。
我翻了翻账本。
董兰漪竟然赊了一千多两的账,简直是把这个铺子当成她的妆匣了。
「崔恕说的皆不作数,全都记下,到了日子,去找她还钱。」
杜掌柜眉开眼笑,连连应下:「那太好了。」
我乘车回到府上,崔恕正在等我。
「下人来报,你将那几个铺子都收回了,你这是做什么?要和我分家了吗?」
我从他身旁经过,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卫淑敏,都相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善妒跋扈。我不过要纳妾,你就风风雨雨,闹得家宅不宁!」
崔恕将他的被褥搬去了书房。
我回到了院子,和小荷收拾东西,等过了今日,就搬去新宅子里住。
午后,我去用膳。
却见董兰漪和崔恕同坐,崔器和崔宝儿坐在下首,热热闹闹,俨然一家人。
我就不去打扰了。
崔恕却冷冷地喊住了我:「过来吃饭,你清高什么?」
崔器站起身来。
「母亲,父亲已经为庶母请了旨意,都是一家人了。」
他已经改口称庶母了。
崔宝儿附和道:「是啊,娘亲,你坐下吧,发什么脾气?以后日子还长呢。」
董兰漪静静地用膳,抬眸盯着我,缓缓笑了。
七月流火,炎炎烈日,我望着屋里的一家人,却从心底里凉到了全身。
正在这时,层层传话进来。
「圣旨到!」
我一时怔住,不知是姑母的旨意下来了,还是崔恕的请旨到了?
崔恕快步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拽着我去了前院。
「你跟着我去,好好听一听,将脾气收起来!」
崔器和崔宝儿也开心地跑来。
「兰夫子要名正言顺地当我们的娘亲了!」
我被崔恕强拉着跪在地上。
小黄门见到人齐了,宣读明黄圣旨。
【自即日起,卫氏淑敏与崔恕解除婚契。所还聘礼嫁妆,依礼清点交割,不得滋扰。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崔恕脸色惨白,僵在了原地。
6
他不可置信地站起来,夺过那道圣旨,低头逐字逐句地细看。
「怎么会……怎么会是要我们和离?」
崔恕转过头来看我:「卫淑敏!」他紧紧咬着牙,指尖无端颤抖。
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端庄地磕头谢了恩。
那小黄门似笑非笑地看向崔恕。
「崔大人,您还没接旨谢恩呢?」
崔恕踌躇片刻,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不情不愿地接了这道旨意。
小黄门颔首,再看向崔器和崔宝儿兄妹,声音温和道:「崔家的两位小主子也谢个恩吧。」
崔器和崔宝儿呆滞在了原地,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齐齐将目光投向我。
崔恕僵硬地抬起头来。
「器哥儿和宝姐儿也要接这道旨意吗?」
崔恕转过头看我,眸光复杂道:「儿女是你亲生的骨肉,就算是我们和离……」
那人打断了崔恕的话。
「太后和陛下都说了,崔府的两位小主子很有主意,所以指明了这道旨意也要两位小主子接的。等卫姑娘离了崔府,不可滋扰纠缠。」
崔恕像被抽走了魂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崔器和崔宝儿被半拉半扯地跪在地上。
「公公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崔宝儿忍不住问道。
崔器也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
「大少爷,大小姐,从今后起,卫淑敏便不再是你们的母亲了。你们接了圣旨,不能再去缠她,不然就是抗旨。」
崔器和崔宝儿怔愣地看向对方,脸色微微失落,但还是被催促着叩了头。
等到人走后,崔恕握着手里的圣旨,死死地盯着我,眼睛慢慢红了。
「你要走?就连两个孩子都能狠心不要!」
我起了身,看了眼他:「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崔恕哑口无言。
崔器拉着崔宝儿起来,站到了崔恕身后。
「父亲,母亲要走就让她走吧。难道没了她一个人,我们就过不了日子?」
崔宝儿睁大眼睛看我,蹙起了眉头。
「是不是娘亲走了,兰夫子就是我们的新娘亲了?」
我一个人静静望着这一家三口,心底的最后一丝温情也消散了。
小荷雇好的车马等候在了角门。
奴仆替我们搬运箱笼,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崔器和崔宝儿立在垂花门下,既不靠近也不回去,一声不吭地望着我。
崔恕将自己关进书房,闭门不出。
日暮时分,宅院镀金,物件也搬得差不多了。
跟随我陪嫁来的数十奴仆也都聚集院中。
董兰漪没了人服侍,忿忿不平地追了出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
小荷面带微笑看她,施施然地发了话。
「董姨娘,我家姑娘和崔大人奉旨和离,聘礼嫁妆,清点交割。这些都是从前卫家的陪嫁,自然也要跟随姑娘离开。」
众人领了命,浩浩荡荡地出了角门,去新买的宅子洒扫安置。
这一下子,没了大半的人手,偌大的崔府顷刻间变得空荡荡了。
董兰漪微微咬唇,脚尖碾地。
崔宝儿捏着崔器的衣袖:「兄长,娘亲把人都带走了。」
崔器拂袖冷冷道:「再买就是了!」
崔宝儿撇了撇嘴,可是了半天,也不说话了。
我走出府门,踏上车辕,回首望去。
崔恕带着一双儿女站在门边,面色复杂地凝望着我。
我低了低头,掀开车帘,进了马车。
「走吧。」
7
我搬到了绿杨巷子里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这里是前朝王爷的私宅,一步一景,清幽雅致,比崔恕的官邸还要讲究。
长嫂冯氏是第一个上门拜访的。
「你兄长才知道这事,气得整夜都睡不着,让我来将你接回国公府,万事有他为你撑腰。」
冯氏轻握着我的手,好生安慰。
「不必了,嫂嫂,我在这里住得很好,既有银钱,又有人服侍,自在极了。」
冯氏费尽口舌,也劝不动我,也就歇了心思。
她临走之时,再三确认:「你兄长特意嘱咐我问你,姑娘和崔恕可真的断了?」她压低了声音,「你兄长的意思,从前把他扶上去,今后就要放手了。」
内阁争权夺势,波诡云谲,极其凶险。
「朝堂的事,让兄长定夺吧。总之我和他是断得干干净净了。」
我笑了笑,将她送出门。
杜掌柜联合七位掌柜站在屏风后。
「东家姑娘,打扰了。这几位掌柜听说能收董兰漪的账,特意将自家的赊账本子都带来了,请姑娘示意。」
我一本一本看过去,七八家的账本加起来算了算,三年竟然超出了一万两。
「既然我也搬出来了,那你们就上门收账吧。」
崔恕虽身居高位,但为官清廉,按月拿着核定的俸禄。
这一万多两的真金白银,恐怕要掏空他的家底了。
我和崔恕和离的事,也传遍了京城。
没过半月,我接到镇北侯夫人的帖子,邀我去赴宴。
这头一家来请的,我总是要应下的,免得旁人以为我和离后,就不敢出门了。
到了侯府,花团锦簇,曲水流觞。
我嫂嫂卫国公夫人冯氏也来了,正在人群里谈笑,热闹至极。
「首辅崔家前几日闹出了大笑话,竟然被人堵在门口要账!」
听说几位掌柜联合找上了崔府,开口就要董兰漪还钱,不给钱便不走人。
董兰漪自知理亏,也拿不出钱,干脆闭门不见。
后来崔恕散朝回来,撞见府门被人围堵,聚集了看热闹的百姓。
他还是改到角门进的崔府,将几位掌柜放进来,看过账后,脸色铁青,替董兰漪销了账。
「一万多两的现银啊,可不是小数目!」
「听闻崔大人发了好大的脾气,逼着那董氏将从前三年收的束脩都拿了出来,又将家底都拿出来贴补,才把人打发走。」
冯氏拉过我的手,笑得都不行了。
「从前董兰漪都吸你的血,崔恕倒是没什么感觉,如今换成他了,该叫他心疼心疼!」
我握着团扇,轻轻掩面,语气淡然。
「我不过是将我的账要回来罢了。」
「要得好!」
众人纷纷附和。
「忘恩负义的薄幸郎,就该受点报应。」
突然有人眼波流转,扇子往右指去:「瞧,那谁也来了。」
我顺着声音看去——
董兰漪带着崔器和崔宝儿,正站在园子角落里,三个人都无人问津。
看来崔恕真将她立为妾室。
「崔大人请了旨意,要立她为贵妾。陛下说,入府都三年了,如何还贵得起来?」
众人握着团扇,纷纷轻笑,不再言语。
我倒是盯着崔宝儿,微微出神。
她从前参加宴会,都闹着要做新裙子,否则就不上马车。
今日的她却穿了件旧衣裳,头上簪着常见的玉簪,戴了一朵鲜花,略添几分颜色。
崔宝儿无所适从地摸着衣袖,突然看到了我,顿时眼前一亮。
「娘亲!」
8
崔宝儿拎起裙子,朝我跑来,抱住我的腰。
我推开了她:「崔小姑娘,不可如此称呼。」
崔宝儿眼里挤出泪水,委屈巴巴道:「娘亲,娘亲你怎么这些日子都不回来了?兰夫子还和我说,你把家里的钱都拿走了。」
「我给你留了嫁妆的。」我蹲下身。
崔宝儿揪着脏污的衣袖,唯唯诺诺道:「兰夫子把我的钱都收走了。娘亲,我连裙子都做不起了,你能不能……」
「不能。」我松开了手。
崔宝儿抬头看我,睁大双眼:「娘亲,可我是你的女儿……」
「宝儿,我若是借了你一回,便有第二回、第三回,从今往后,你的兰夫子就会养着你来找我要钱。」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一分都不能借给你。」
崔宝儿不说话了。
「是不是她让你来要钱的?」
崔宝儿小脸惨白,委屈地望着我:「可是,可是我也想娘亲了。」
我站了起来,轻轻叹息。
「宝儿,你接过圣旨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娘亲了。」
崔器走到崔宝儿身后,正要开口唤我,嫂嫂走到我身旁,说有事与我商量。
我对崔器点了点头,毫不留恋地走了。
身后传来崔宝儿喃喃的声音:「兄长,娘亲是不是不要我们了?」Ţų⁰
崔器盯着我的背影,不发一言,深深抿紧了唇。
嫂嫂将我拉到无人处。
「你可注意到,镇北侯夫人一直在看你?」
我愣了愣:「看我的人多了。」
冯氏附耳悄声道:「镇北侯的幼弟还未娶亲,原本他母亲大长公主在世,说他身子弱,养在佛前,人品相貌顶好,只是挑三拣四没定下。如今出了孝期,倒是和我透出风来。」
我这才懂了。
按道理说,镇北侯的门槛,不是董兰漪能迈进来的,估摸着是镇北侯夫人要暗中察看我对这两个孩子是不是能撒得开手。
「不了,嫂嫂。我不愿二嫁,再说也太快了。」
冯氏微微敛眉,并不赞同。
「淑敏,哪有什么快不快的?你总是要再嫁的。再说以你的家世,国公府千金,太后亲侄女,当年若不是你亲事定得过早,恐怕就定给了徐怀玠。」
我知道嫂嫂是为我好,只得笑了笑,搪塞过去了。
但镇北侯府似乎盯上了我,一连三个月,三天两头地下帖子。
插花雅集,宴席不绝。
我因此瞧见过几回董兰漪。
人人都知道她如何上位的,又是借着教导子女的夫子名义,又是偷赊嫁妆铺子的账,连能出门应酬的妾室,都不屑与她为伍。
正经女眷更是连看她一眼都嫌脏了眼。
董兰漪偶尔见到我,也想过来搭话,但根本近不到我的身前。
崔器和崔宝儿陪她出了几次门,便觉察出兰夫子在家里颇有地位,但到了外面却备受冷眼,跟着董兰漪出入门庭,连带他俩也看人眼色,就渐渐不来了。
尤其是崔器,首辅嫡子,从前没人敢说他,现在被众人奚落,上回便撞见董兰漪拉他,他冷冷地拂开手,让她当众没了脸。
不过董兰漪的脸皮还是厚。
每每镇北侯府夫人和我说话时,她就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当日宴后,崔恕破天荒地来接董兰漪,当众堵住了我。
「卫淑敏,这才和离了几日,你就要嫁人?」
9
数月未见,崔恕身形消瘦,气色不佳。
约莫是夜夜睡不安稳,眼下有了明显的淤青。
他注视着我良久,脸色青白交加,全然没有了往日云淡风轻的贵公子模样。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崔恕,你来纠缠我,是要抗旨吗?」
崔恕微微抿唇,闭口不言。
我正要转身离去,他扯住我的袖子不放。
「卫淑敏,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子都不能生育了……除了我,你还能嫁给谁?」
众人纷纷怔愣地看向我。
我不可置信地回过身来,高高抬起手来,抽了他一耳光。
「崔恕!你说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崔恕微微低着头,脸上指痕清晰,声音颤抖。
「卫淑敏,你绝了嫁人的心吧。你跟我回家,我们重新来过。你走了以后,器哥儿连饭也吃不下,宝儿更是每晚都哭,我,我也……」
我静静地望着他,心里哀伤悲痛,讥讽地笑了一声。
「崔恕,我十七岁嫁你为妇,操持内宅,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你三年前进了内阁,三年前便使了手段,将董兰漪养作外室,做了外室尤嫌不够,还要弄进府里,朝夕相对。你不说将我视为结发妻,你有把我当人看吗?」
崔恕脸色白了一瞬:「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
我不再理会崔恕,走到镇北侯夫人面前。她脸色略微难堪,低头咳了咳。
我轻轻施了一礼:「感谢夫人错爱。」再走到众人面前。
「各位,淑敏已自立门户,手续齐全,终身不嫁。日后开府设宴,还请各位赏脸。」
崔恕闻言,面色慌乱,追了过来。
镇北侯夫人及时让人将他拦住。
我轻轻施礼,松了松手,出了府门。
那淡白色的帕子落了地,被风卷起来,往后飘去,停在崔恕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握在手心,定在了原地。
崔恕久久未曾抬头,一颗颗眼泪,接连滴落在地上。
「你要自立门户?」
长兄卫禛接过了我的茶。
「兄长,我不想再嫁一次,再换一个男人服侍。女子自立门户,固然艰难,但我能做的事也多了。」
「我说我和你嫂嫂也没得罪过你,你怎么就躲在这里不回家呢?原来是这个打算。」
卫禛同我聊了一下午,见我不是心血来潮,便也放手让我去做了。
我选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将做好的「卫府」门匾,悬挂上了府门。
这两个字是我特意让太后姑母请了皇帝的御笔。
下人当街放起了鞭炮,爆竹壳铺满了半条巷子,红得喜气四溢。
我和小荷站在门口迎接客人。
京城里几乎数得上的世家门户都来送礼赴宴了。
崔器带着崔宝儿站在了门口。
我记得,崔恕是送了礼,但被我退了回去。
而这对兄妹身边竟然也没有仆从跟随。
我指了指他俩,和下人耳语两句,下人就连忙跑走了。
崔器注意到我的举动,走了过来,脸色好了些。
「母亲,我们特来祝贺。」
他用手肘碰了碰崔宝儿。
崔宝儿从怀里取出被修好的红血镯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我眼前。
「娘亲,我请人把它修好了,对不起。」
我见到这镯子,神色微微黯然,世间再好的宝物,碎了也就不值钱了,也没有伸手去接。
「崔少爷,崔小姐,我已开门立府,今后便叫我一声卫夫人吧。」
10
崔宝儿双手拿着那镯子,用力地举到我面前,忍不住哭了出来。
「娘亲,我知道错了。董姨娘她对我不好,把我的东西都搜刮走了,我爹也不管我们。我院里的丫鬟只剩两个了,她们趁你不在都敢欺负我。」
崔器还想保留颜面,拉起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哭声。
「母亲,我……」他对上我的眼睛,微微低下头,「卫夫人,我们能进新府看看吗?」
我让人搬了两个凳子,让这二人坐下。
「等等吧。」
崔器和崔宝儿安安分分地坐在凳上。
没过多久,下人将崔恕喊过来了。
「崔大人,是怎么看管家中子女的?若是走丢了,你如何担当得起?」
正午时分,崔恕身上带着酒气,气冲冲地下了车,一手拉过一个孩子,当街打骂起来。
「当初是你们要夫子当娘亲的,如今怎么又不争气,偷偷跑出来见她?」
崔恕竟然如此荒诞,将过错都推到孩子身上。
崔宝儿直往崔器身后躲。
崔器气得脸都涨红了,将下唇咬出了血,一脚就踢在崔恕的腿上,竟然把崔恕踢得跪在地上。
「都是你的错!是爹爹把夫子带进家里!你还不肯承认,是你伤了母亲的心!」
崔器似乎是要为我出气,又踢了崔恕两脚。
崔恕跪在地上,半晌不动,缓缓站起来,红着眼看向了我。
「卫淑敏,从前人人都说我高攀,我就想要越过你家……我真是疯了才会……」
他言辞极其恳切,要将心肺掏给我看。
我却不想看了,转身迈过门槛。
巍峨厚重的府门,从两侧慢慢关严,隔绝了崔恕父子们的视线。
自立门户后,我重新经营生意,铺子利润也涨回来了。
我将董兰漪偷卖的东西买了回来,里面不仅有我留给崔宝儿的嫁妆,甚至也有我留给崔器的东西。
他们果然没有把我的叮嘱放在心里。
我拿起一根成色极差的簪子:「看来董兰漪也是当无可当了。」
偌大的崔府,现银被她一笔掏空,如今要维持着架子,已经快把她压垮了。
我带走了大半的仆人,崔府不仅没再往里买人,反而再三裁减了人员用度。
听说崔家兄妹和董兰漪吵得面红耳赤。
小荷低头奉茶,也笑了。
「这几日大家也都默契着,不给崔府下帖子了,怕她出门打秋风呢。」
我给嫂嫂送了话,让她留意着董兰漪那边,怕她急了惹出祸事来。
我则是去了趟云起书院。
云起书院位于京城远郊的山里,专收寒门贫家的子弟,只要文章得了先生的青眼,交上单薄的束脩便可入学。
但这几年来,书院入不敷出,屋舍勉强维持,屋外下雨,屋里也下。
我重金资助了云起书院,让他们开了招收女学生的先例。
不少受教于云起书院的寒门士子,都上门来向我行感激之礼。
其中有一名士子,名唤王介,穷困潦倒,孱弱不堪,饿得昏倒在了我家后门。
我就收留了他,将他安置在前院。
此外,我还挑选了几个资质上乘的士子资助,若是日后有人中了进士,倒是可以引荐给兄长。
11
我忙于资助书院时,崔恕却出了大事。
董兰漪背地里瞒着崔恕,收了外地官员的贿赂,却并不做事。
「要说她也聪明,旁人哪敢想出这法子?收了暗钱从不做事,起初也没人敢告首辅,要不是遇到个家财散尽、走投无路的人,估计还不会捅出来。」
我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对冯氏行礼。
「多谢嫂嫂。若不是嫂嫂肯留意着她,提前派人刺破这事,恐怕她还要酿成祸及全家的大罪了。」
冯氏将我扶起来。
「你这人啊,虽然说是不管了,但总归还是看顾那两个孩子的。」
崔器和崔宝儿的事,我是下定了决心,不会再沾手了。
但我也不会冷眼看着董兰漪害死他们ẗùⁱ。
董兰漪大手大脚地挥霍惯了,收了成千上万的银两,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情。
崔恕在朝上被弹劾时,还毫不知情,满口否认。
直到御林军捉拿住董兰漪,又抄出了账本,他才意识到那女人在暗地里做了什么事。
崔恕怒火攻心,当场呕血,当场就休了董兰漪。
陛下看在他确不知情的分上,没有治他的贪污重罪,只降了他的品级,停了半年俸禄,令他退出内阁。
董兰漪被判廷杖二十,打得皮开肉绽,被送回了崔府。
没过几日,就被赶出来了。
「听说崔恕在给两个孩子找继室,不过上回镇北侯府的事……」冯氏压低了声音,「正经人家的女儿多少都看不上他了。」
「总有人会看上的。」
以崔恕的皮相,我不担心他的姻缘。
冯氏点了点头,拿眼睛斜我:「那你呢?」
「我什么?」我笑了笑。
「你兄长给我下了严令,你都自立门户了,要我必须让你找人入赘,否则我就住在你府上不走了。」
我和兄嫂僵持了小半年,打起了借住府上的王介的主意。
他听了以后,也是愿意的。
冯氏见了王介,细细打量起来,虽是无名之辈,但容貌气度不俗,就定下了这事。
我和王介签好婚书,过了户籍,关上门过日子。
我与王介成亲后的第二年,崔恕还是没有娶上继室。
早先还有点风声,说是去岁谈妥了六品官员的女儿,人家不嫌弃嫁过来当后娘。
但董兰漪被休后,一不做二不休,将崔府银钱全都卷跑了。半年后被官府捉拿回来,钱早就都花没了。
她被关进Ťū́₌了牢狱,日夜哭喊崔恕,还有器哥儿和宝姐的名字。
崔恕去见过她一面,没几天董兰漪就死在牢里,草席卷了尸,扔到乱葬岗。
崔恕那边因凑不出像样的聘礼,那家也就不答应了,不乐意拿嫁妆去填崔家的火坑。
熬到今年夏天,崔恕低声下气起来,彻底放低了条件。
媒人跑遍了半个京城,寻摸到一țū́⁺家商户的姑娘。
小荷不由得叹了口气。
「继室的门第是要比原配差些,但从国公府的独女落到商户女,可真是一落千丈。」
我认真翻阅账本,指尖飞速划拉算盘。
「他守着清贵门槛,没有钱也没用。他该谢谢这姑娘,搭救他于水火之中。」
王介就静静坐在旁边,听着我们主仆八卦,一心替我摇扇子。
他除了不爱出门,温顺得过了分,几乎没有缺点了。
我ẗüₜ往旁边一伸手,便有润好的笔递进手里,忍不住弯了弯唇。
12
崔恕和商户女的婚姻维持了一年,就缘尽了。
听闻崔夫人正怀着孕,大姑娘失手推了她,让她当场就见了红。
崔夫人那胎没保住,被她母亲上门带走,很快就和崔恕和离了。
而崔宝儿被崔恕打了一耳光,关进了院子,不许再出房门半步。
崔恕从此便不娶妻了,也几乎求娶不到人了。
众人唏嘘不已。
「崔夫人我见过,虽出身商户,还是个和气人呢。」
「是崔大姑娘性子高,说她是太后的外侄孙女,从不肯给崔夫人面子。」
她们是在试探我的态度。
我低头笑了,淡淡回应道:「我与崔恕的两个孩子可毫不相干。」
这一下就绝了崔宝儿以我的女儿自居,日后想要沾亲带故、高嫁公侯人家的心思了。
听闻崔宝儿为此在家里哭了小半年。
京城近来事多。
镇北侯府的公子不见了,听说是几年前在佛寺闭关清修,结果闭关结束,发现他人早就不在了。
而这几年过去,我资助的二十七名士子里,真有两个走了运,中了三甲进士。
云起书院跟着水涨船高,成了京城第一书院,读书名额千金难求。
就连京城勋贵人家也将公子千金们往那里送去。
傍晚时分,十岁的崔器正站在角门外,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
「卫夫人,我也想进云起书院读书。」
他将手里的食盒递给我,见我不愿意接,低下了头,放在了地上。
我打量着器哥儿:「这些事应该是你父亲操持。」
崔器讪讪地收回了手,声音发哑。
「父亲说,学问在于自身,不必破费。」
我点了点头,淡淡道:「这倒是和你从前说的,金银是身外之物,不谋而合了。」
崔器面色羞愧,哑然半晌。
「我知道错了。我从前只见父亲案牍劳形,如今才知只有母亲是家里真正的倚仗。」
我没说什么,让他尽快回去。
角门关上时,崔器突然抓起食盒,用手掌扒住门缝,手指被夹得通红肿胀。
他却全然不顾,眼眶微湿,着急地对我喊道:「母亲,书院的事便算了。这是我和宝儿亲手做的糕点,特意做给母亲的!」
我站定了脚,继续往回走。
小荷回去接过食盒。
烛火昏昏,我坐在床榻上,拿起那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如何?」王介笑着看我。
「从前很想吃,如今吃到了,也不过尔尔。」
我放下半块糕点,就让人撤了下去。
到了夜里,觉得嗓子里的甜物,发了腻得恶心。
我趴在床边吐了出来。
王介连忙披了衣裳,连夜去请大夫。
我竟然有喜了。
「夫人的身子受孕是难了些,但郎君肾气充盈,固本培元,几年下来,也就滋养好了。」
王介移开眼去,轻咳了咳。
我脸色微微发烫。
这几年,我和王介自然不是清汤寡水,但以为延嗣无望,从来没有避孕。
王介坐到了床边,面色凝重。
「夫人,我是想一辈子和你过下去的,但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
王介带我去ṭũ̂⁴了镇北侯府。
原来他就是从前镇北侯府想要与我议亲的那位徐怀玠。
当初那桩亲事ẗü⁸是他的心意,但被崔恕从中搅黄了,他得知我终身不嫁,只好亲自下山寻求姻缘。
镇北侯夫人本就中意我,见有了孩子,更是喜不自胜。
徐怀玠信奉佛学,不拘世俗,拒绝兄长嫁娶的安排,仍是要跟我回府生活,定下孩子两头上谱的事,便带我离开了镇北侯府。
他惴惴不安道:「你可生气了?」
我盯着他半晌,淡淡地笑了:「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13
当初太后要替我把关,让我带了王介的画像进宫。
徐怀玠自小养在佛前,没几个人认得他,但太后是亲眼见过的。
他怔愣道:「那你……」
「徐公子都不介意入赘委屈,我自然不介意你出身高贵。」
徐怀玠低头笑了,牵过我的手,语气不以为意。
「人要是心里委屈,山珍海味哄着他,只会越来越委屈。可我心里真不觉得委屈,青灯古佛,晨昏相求,夫妻相守。」
他曾在年少时,远远见过我陪太后去寺里上香。当时就上了心,后来得知我定亲,他又去守孝,兜兜转转,是差了些缘分。
我将崔器的文章糊了名字,掺在寻常学子的文章里,送进云起书院,能不能通过就要靠他自己了。
过了三个月,崔器收到书院的回信。
他在启程求学前,来到我府前,五体投地,磕了三个头,才转身上了马车。
我和徐怀玠生下了女儿,随了我的姓氏,名为卫窈。
徐怀玠的大哥继承了镇北侯的爵位,对幼弟愧疚至极,便到皇帝跟前,以大长公主的嫡亲血脉为由,为卫窈求了郡主的恩典。
多年过去,崔恕失了卫国公府的庇护,加上出了几回差错,被后来人踩得一蹶不振,已经一贬再贬,降成了四品的闲职官员。
原本的首辅官邸早被收了回去,一家人连带着七八个仆人,搬到布英巷的三大间屋子了。
好在崔家还有田庄地契,加上崔恕为官的俸禄,勉勉强强养得起家。
只是十口人挤在布英巷的院子里,日子过得逼仄拥挤。
前年崔器二次名落孙山,回到家中日夜苦读。
他很想考得功名,再来求我谅解。但越是在意拼命,越是事与愿违。
徐怀玠看过他的考卷,摇了摇头,只说崔家祖坟的青烟恐怕都被崔恕烧完了。
崔恕还想指点崔器的学问,盼他早日成家立业,但父子关系闹得很差。
「我当年是三甲进士,还指点不了你吗?」
「父亲,我和你出身不同!我本该是卫国公府的亲外甥,若不是你当年色令智昏,我何至于要靠科举,才能谋得差事?」
崔恕见儿子如此势利,气得心肺刺痒,咳嗽难止,身体每况愈下。
其实崔器头一回落榜,就往卫国公府送过名帖,自称是国公的亲外甥。
兄长说没听过什么崔家的外甥,连大门都没有让他踏进。
眼看崔器科举无成,崔恕为他议亲。
但崔器自小眼高于顶,不是嫌门第不好,就是嫌相貌寻常,耗了一两年,一个也看不上。
而在议亲的日子里,崔器让妹妹身边的丫鬟怀了孕,不仅他的婚事无望,全家皆是颜面扫地,崔宝儿连门都不出了。
崔恕气得重病了半个月,分家另过,再也不管他了。
后来我带着卫窈,再见崔宝儿时,她已经十六岁了。
崔宝儿过来拜见我:「卫夫人安好。」再对卫窈屈膝行礼,「郡主安好。」
崔宝儿忍不住看向我身旁的卫窈。
同是我的女儿,却是云泥之别。
卫窈被卫徐两家养成了金玉般的人儿,不论走到哪里,如同众星捧月, 时时有人奉承。
而崔宝儿却是衣裙素净, 脸色寡淡, 连能带出门的体面丫鬟都没有。
若不是我让人给她下帖子, 她甚至都到不了我面前。
「听闻你定亲了, 我当初留下的东西, 替你赎了回来, 就当是最后的一点情分了。」
我让小荷带她去取东西。
崔宝儿低头走着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眼圈红到了极点, 淌下两行清泪。
崔宝儿的亲事是崔恕做了主。
他来找过我商量, 我连面都没见,就回绝了他。
全京城都知道我与崔家没了干系,崔宝儿挑挑拣拣, 只能和崔恕的同僚家定了亲。
那孩子中了举人,下放到北边去做县丞, 恐怕崔宝儿嫁人以后,再也回不到京城了。
卫窈问我:「娘亲, 那姐姐为何伤心?」
我牵着她的手, 往外面走去,语气寻常。
「因为她要嫁人了, 嫁人就会伤心。」
卫窈想了想道:「那我不嫁人。」
「你不用嫁人, 你是招郡马。」
「我为什么是马?」
「……」
宴席散了, 各人回府,我带着卫窈出了门。
徐怀玠立在马车边, 快步上来迎我。
「可算散了。」
徐怀玠抱起卫窈上了车,再将我扶上了车。
我不经意看到站在路边的崔宝儿和崔恕。
崔恕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 头发都白了大半,穿着洗旧的常服,眉眼颓然失意, 显得沧桑至极。
曾经芝兰玉树的公子,太后的前侄女婿, 不到三十就官至首辅,却被内宅钱事磋磨到如斯地步。
「近来吏部擢贬官员,闲职京官与地方官员轮换。」徐怀玠的声音响起,「各人都在暗暗使着劲呢,唯恐倒了霉, 落到穷山恶水里。」
崔恕抬头看见了我,眉眼微动, 低头整了整衣衫,就要走到马车旁边。
我坐进了些, 落下帘子。
「那让他走远些吧。」
徐怀玠顺势揽住我, 轻轻点头,对外吩咐道:「走吧。」
崔恕正要靠近车身, 没想马车陡然行驶。
他往后退了半步, 脚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一时爬都爬不起来,只能仰起脖子,定定地望着前方。
落日余晖, 挂着卫字灯笼的马车,缓缓驶出了这条街,也驶出了崔恕的余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