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省里的特级教师。
高考前夕,我抑郁症发作。
她自以为幽默:
「我真没时间跟你闹了。」
然后转身去培养班里的清北苗子。
我被丢在跟她离婚、已经重组新家庭的爸爸家门口。
一个「粗鄙」的女人冲我扬了扬下巴:
「哦呦,杵在那儿干啥子?」
「自己拿碗盛饭去。」
「粉色那套餐具是你的。」
1
高考前夕,我抑郁症发作。
我妈陪着我跑了一个月医院后,终于受不了了。
她随便扒拉了几件衣服扔进行李箱,随后把我拽进车里。
我像一摊烂泥一样堆在后座。
我妈边开车,边碎碎念:
「女孩子念书本来就没有优势,要比男孩子更加努力才行。」
「像你这么脆弱怎么行?」
「动不动就号称自己抑郁症犯了,以后你上班也这么跟老板说吗?!」
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妈从后视镜中看到我面无表情的脸,她破防了:
「行了行了!没完了是吧?」
「真跟我生气?我可是你亲妈。」
「再说谁上学时没挨过骂?」
她指的是前几天课堂上发生的事。
我妈同时也是我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
那天上课时,她提问了一道题目,点名要我回答。
可我当时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注意力相当涣散。
每一节课,我可以听到老师在讲课。
但我的大脑无法思考。
只是机械性地输入。
我妈明明知道,却故意叫我站起来答题。
我答不出,她就从讲台上大步走下来,严肃地开口:
「伸手。」
我刚一伸手,戒尺便「啪」一声落在我手心。
我疼得一缩手,我妈却更加生气:
「谁让你缩回去的?!」
「伸出来!」
教育法不允许体罚学生。
可却没有规定不能教育孩子。
托她的福,我是全校唯一有此「殊荣」的学生。
众目睽睽之下,戒尺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手心。
同学的目光纷纷落在我身上。
有人嘲笑,有人同情,还有人在看热闹。
末了,我妈眼睛一瞪:
「注意力不集中就站着听!」
「不光这节课,今天每节课你都给我站着听!」
「我还不信治不了你这毛病了。」
我手心和眼底一片通红。
于是隔天的分班考试,我交了白卷。
我妈得知以后,一夜未眠。
一大早,她做出了决定:
「你别怪妈心狠。」
「妈是特级教师,今年班里有好几个清北苗子。」
「我不能把时间全浪费在你身上。」
「你回家吧,今年不参加高考也没关系,明年妈陪你复读。」
2
车子很快停在一个陌生小区里。
我妈把行李箱从车上搬下来:
「这是你爸的新家,门牌号在纸条上。」
「你自己上去吧。」
见我不动,她又体贴地补充道:
「没事,他家肯定有人,你按门铃就行。」
「你爸的新老婆是个娇妻,不上班,专职在家带娃。」
虽然她尽力掩盖,可我还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屑。
说完,我妈匆匆上车准备离开。
我突然开口:
「妈,你检查过我的药吗?」
我妈心不在焉:
「嗯?什么?」
「哦,都在书包里,你记得吃……行了,妈走了。」
「在人家家里懂事点。」
话还没说完,一股尾气已经喷在了我的脸上。
我按照地址上楼敲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我妈一直说爸爸的新老婆是娇妻。
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电视剧里那种妖艳的女人。
可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矮墩墩的女人。
衣服上残留着油渍,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眼角甚至还有几坨可疑的分泌物。
她仔细打量了我几眼,随即冲我扬了扬下巴,口气熟稔:
「哦呦,杵在那儿干啥子?」
「自己拿碗盛饭去。」
「粉色那套餐具是你的。」
3
我爸的新老țù⁴婆让我管她叫「肖阿姨」。
我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的地垫上,打量着整个房间。
房间很干净,却称不上整齐。
客厅里散落着满地的玩具。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很没形象地席地而坐,怀里抱着一个毛绒大熊,带着几分警惕、几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了然,这应该就是我爸和肖阿姨生的小孩,也是我的继妹——盛暖暖。
半晌,她伸手一指我:
「呀!」
肖阿姨闻声从厨房探头,一眼看见我还站在原地,顿时无语:
「你要跟那块地垫拜把子?」
「快点快点,去拿餐具。」
我下意识去橱柜里找碗筷,发现一共有四套餐具,颜色各不相同。
其中三套有明显的使用痕迹。
只有一套粉色的,看起来很新,却并未落灰,似乎经常被人清洗。
饭桌上,盛暖暖几次试图与我搭话。
可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末了,盛暖暖挠挠头,给自己解围:
「也许姐姐今天心情不好。」
「说不定是因为没有冰淇淋吃?」
「妈妈……我……」
肖阿姨无情地打断她:
「她能吃,你不行。」
「因为某些小骗子昨天吃了两个冰淇淋!」
饭后,肖阿姨有些犹豫地拿给我一沓纸:
「盛清清?我叫你清清可以吗?」
「我听说……得这个病的人就是不爱说话。」
「那你有什么事的话,写下来给我看好吗?」
我愣了,垂眸看着那沓纸,心情复杂。
自从发病后,我每说一句话,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
对此,我妈的反应是「越不想说话,就越要多加练习」。
她故意看不懂我比划的手势,执意让我说出来,哪怕我会因此精疲力尽。
原来……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的。
4
当晚,我睡在妹妹原本的房间。
手机蓦然响起。
是妈妈打来了电话。
一股烦躁从心底油然而生。
我挂断电话,转而给她发信息:
「有事发信息说可以吗?真的不想接电话。」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
可最终什么都没发过来。
过了半晌,电话再次执着地响起。
我挂断了好几次。
可我妈就是不依不饶地打来。
最后,我认命地接起。
我妈鼓励的声音传来:
「这就对了。」
「越不想说话,就越要多加练习。」
「多跟人沟通交流就好了。」
「你可是我陈越的女儿,不能认输。」
我有气无力地开口: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妈顿时来了兴致:
「我发给你几份试卷,你这两天做一下。」
「班里最高分是沈蓁,她考了 678 呢。」
「你原来不输给她的。」
我声音发涩:
「你不是让我明年复读?」
我妈不满的声音传来:
「我是答应了你,可你今年就准备荒废了?」
「你既然比别人多了一年复习时间,就更要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人不能摆烂,那就废了。」
电话那头,我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觉得喘不上气。
想尖叫、想大哭、想从楼上一跃而下。
可最终,我只是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
「妈……你检查过我的药吗?」
我妈没听清:
「什么?」
「哎呀不跟你说了,我得备课了。」
「记得做卷子啊。」
电话挂断,我全身的力气似乎都离我而去了。
我瘫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手边就是药瓶。
我妈从来没发现,医生开的安眠药被我一点点积累下来,攒出了满满一瓶。
其实心理医生提示过她的,说我病情不稳定,让她勤检查我吃的药。
5
懒得出去倒水,我将药片一颗颗干吞下去,意识逐渐模糊。
我想生命结束之时,或许该落上几滴泪,来缅怀自己狼狈的一生。
可眼窝干得厉害,什么都流不出。
反而一颗药片卡在了喉咙,我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下一刻,房门被用力撞开。
肖阿姨冲了进来。
我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
真烦,看来这次死不成了,又要重新攒一瓶了……
谁知出人意料的是,肖阿姨只是惶急地冲到我身边,俯下身子将我揽进怀里。
她的声音颤抖却坚定:
「囡囡,还能坚持吗?」
「如果真的很痛苦,坚持不下去了……那妈就不叫救护车了。」
「可你若是……还有一点点想活下去的冲动。」
「那妈绝不让老天爷收了你!」
我震惊地望着她。
那张胖乎乎的脸上,竟然有泪滑落。
一滴泪滚落在我的眼窝里。
我突然哭出了声,随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抠自己的嗓子眼。
与此同时,肖阿姨拨通了 120。
6
再次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挂水。
点滴里含有钾,打进身体一阵阵刺痛与冰冷。
可手臂上同时传来一阵温暖。
我费力地看去。
只见肖阿姨正坐在我右手边,一只手拿着手机刷土味短剧。
另一只手不停地在我手臂上摩挲,试图缓解我的难受。
左手边是我刚刚提前结束出差、很久未见的父亲。
见我醒来,他下意识地皱眉,似乎想指责我太过冲动。
却被肖阿姨一巴掌糊在脑袋上。
她瞪眼睛:
「你想好了再说!」
我爸瞬间老实了,他伸手摸摸我的头:
「以后跟着爸爸和肖阿姨,好不好?」
我恍惚了。
我妈一直说我爸被猪油蒙了心。
好歹也是留过学的高材生,找的新老婆却「粗鄙不堪」。
她笃定:
「说不定是那女人给她下蛊了。」
可此时,我却有些理解了为什么爸爸离婚后,选择了肖阿姨。
7
出院以后,肖阿姨一锤定音:
「今年不参加高考了!」
「明年不想参加的话,也不去了!」
她疯狂 PUA 我爸:
「你多赚点钱,我少花点钱,给俩姑娘多留点。」
「左右家里还有这套房。」
我无意间听见她跟盛暖暖打商量:Ṱŭ₎
「以前妈给你说,学习不好就算了,人品好就行,反正以后房子留给你,对吧?」
「嗯……现在情况有变,你看姐姐以后是不是也要有地方住?」
「对喽!所以这套房也要有姐姐的一半,懂吧?」
盛暖暖咬着手指头思考:
「我住半套也行。」
「那好,姐姐一半,我一半。」
我却仿佛被一巴掌抽醒了。
爸爸其实算不上有钱人,这套房也不过是普通的两居室。
原本肖阿姨和他住一间,妹妹住一间刚刚好。
可我来了以后,为了给我一个独立的房间,他们三个人硬是挤在一间房里。
睡觉时,三个人横着躺。
床不够宽,就在脚底下接几把椅子,勉强凑合着。
可他们从不在我面前抱怨。
我暗暗责备自己:
盛清清,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当晚,我宣布:
「我要回学校上学。」
「我要参加高考。」
8
回学校第一件事是考试,以便决定进哪个班级。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上课,但我底子很好,大部分题也都会做。
于是校长大手一挥:
「火箭班。」
我暗暗皱眉。
我妈带的就是火箭班。
于是我试图争取:
「我进二班行不行?」
「我不想去火箭班。」
校长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还是同意跟二班班主任商量一下:
「你先去火箭班上课。」
「高三争分夺秒,等我们商量过后再换班也不迟。」
走进教室时,刚好是我妈的数学课。
我的出现让全班安静了一瞬间。
我妈眉宇间有些疲惫:
「来找我?」
「没零花钱了?」
「我一会儿转你微信,你先回去,周末我再去看你。」
我从门口搬进来桌椅:
「我来上课。」
我妈不悦,压低声音:
「谁让你利用我的关系进火箭班的?」
「我最讨厌搞特殊。」
我没说话,搬着桌椅进教室坐好。
我妈无可奈何,只得默许:
「我真没时间跟你闹了。」
「愿意上就上吧。」
9
不可否认,我妈教学能力确实优秀,以深入浅出、幽默风趣见长。
而且除了对我很严厉,对其他同学一向不错。
就像此时,我妈拿出几个精致的饭盒:
「知道你们都不爱吃食堂的饭菜。」
「老师今天自己做了 5 份寿司哦。」
「谁能解出黑板上这道压轴题,谁就可以吃。」
学校食堂确实很难吃,之前我央求我妈给我带饭。
可她却说:
「再忍一年,以后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正是高三关键期,谁有空给你做饭?」
「再说我不是也在吃食堂?」
此时,她却用自己做的寿司当作奖励。
我忍不住嘲讽地挑起嘴角。
我妈看见了,故意给我难堪:
「盛清清,你来回答。」
「既然能进火箭班,这种题目应该不在话下。」
我站起来,努力去想解题思路。
可我妈一个劲儿在我身边晃悠,看着我空空荡荡的草稿纸,发出了很响亮的一声「啧」。
一瞬间,我脑海一片空白。
她责备过我的每一句话,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一一闪过。
五分钟之后,我颓然地垂下头:
「我……解不出。」
我妈仿佛获得了一场胜利一样,也不让我坐下,倏然一扭头:
「沈蓁,你来给盛清清做个示范。」
沈蓁就是我妈赞不绝口的清北苗子,分班考试拿了年级第一的女生。
只见坐在我前面的女生犹豫了一秒钟,随后细声细气地开口:
「对不起,陈老师。」
「这道题我也不太会。」
「麻烦您讲一下。」
她骗人。
我明明看到她的草稿纸上写满了过程,答案还拿红笔圈了出来。
我妈立刻走上讲台,准备讲题。
就在下一刻,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
「哦呦,都快 12 点半了,孩子们不吃饭的吗?」
是肖阿姨。
她拎着一个巨大的包站在门口。
我妈是认识她的,立刻没好气:
「你来做什么?」
肖阿姨自顾自走到我的座位上,理直气壮:
「送饭呀。」
「你没给孩子送过饭吗?」
我愣住了,肖阿姨家离学校并不近。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特意跑来给我送饭。
她一边把饭盒拿出来,一边自来熟地招呼同学们:
「都是清清的同学吧?」
「来来来,阿姨今天自己炸了鸡米花和平菇。」
「快趁热吃。」
起初,同学们还很腼腆,纷纷摆手拒绝。
但都上了一上午课,又被我妈拖堂,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矜持不过一分钟,被香气一熏,顿时都绷不住了。
「谢谢阿姨!」
「也谢谢清清,沾你的光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生性冷淡,很少跟同学玩闹。
这还是第一次成为人群焦点,也是第一次分享食物。
与之相对的,是在讲台上守着几盒寿司的妈妈。
她气得脸都青了。
就在此时,有人问我:
「清清,她是谁啊?」
我还没说话,肖阿姨很自然地接口:
「我是她家保姆。」
我妈发出「嗤」一声冷笑。
可肖阿姨只乐呵呵地按住我的手,示意我不必解释。
10
不远处就是妈妈嘲讽的眼神。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不是保姆!」
有人孜孜不倦地追问那她到底是谁。
我几度张口,那两个字却始终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脑袋突然出现在门口。
我松了一口气,一把拉过盛暖暖,大声介绍:
「这是我妹妹。」
「那是我妹妹的妈妈,也是我爸爸的妻子。」
周围人瞬间安静,有人的视线落在妈妈身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我妈气得七窍生烟,厉声呵斥:
「盛清清!」
我瑟缩了一下,不自觉伸手拉住肖阿姨的衣角。
我妈似乎更生气了,大步流星从讲台上走下来,直冲我而来。
就在这时,校长不确定的声音传来:
「……陈老师,你这是?」
我妈瞬间停住了脚步,挤出一个笑脸:
「校长怎么来了?」
校长侧身,让出了身后二班班主任孙老师:
「哦,盛清清刚才做了套卷子,成绩本来是可以进火箭班的。」
「但是她的个人意愿是想去二班。」
「我刚和孙老师商量了一下,她这边没问题。」
孙老师温柔地冲我笑:
「你把桌椅放在这里就好,拿着书包跟我过去。」
「我叫两个男生帮你搬桌子……」
孙老师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妈尖利的声音打断:
「转班?谁允许的!」
「我是你妈,你不提前跟我商量,跑去跟外人商量?!」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质问,还夹杂着一丝受伤。
而我只垂眸拎起书包,声音极轻:
「在你的班上,我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人。」
「只有时时刻刻的否定。」
说完,我拉着肖阿姨和盛暖暖离开了。
身后传来我妈不可置信的声音:
「就因为这个?」
「盛清清,你懂不懂什么叫『知耻近乎勇』?!」
「二班的数学也是我教的!有本事你就别上!」
11
如她所愿。
她的数学课,我一节都没听过。
孙老师发愁:
「陈老师是整个年级里数学教学能力最强的。」
「清清,你别赌气。」
「这可关乎你Ťūₛ的前途啊。」
关键时刻,我爸出手了。
他高考时数学拿了满分。
后来大学、研究生、博士……一路都是数学相关的学科。
他开始每天晚上抽出 3 个小时来辅导我的数学。
我能感受到他上了一天班的疲惫。
他也能感受到我对他的疏离。
毕竟自从我妈和他离婚后,我们一句话都没说过。
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客气又诡异的平衡。
直到一天晚上,我刷题到凌晨两点,突然有点饿了,便走出房间去找吃的。
就在我轻手轻脚拿面包时,爸爸困倦的声音突然响起:
「饿了吗?爸爸给你煮面吧。」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我爸裹了条毯子,就那么乱七八糟地睡在沙发里。
我不自然地拒绝:
「不用了,我吃面包就好。」
我爸似乎有些头疼,用力按压了几下太ṱüₜ阳穴:
「没事,快得很。」
「我刚跟你肖阿姨学的雪菜肉丝面。」
说着,他快手快脚爬起来冲进厨房。
似乎生怕晚了一步,我就将面包塞进嘴里了。
我哭笑不得地放下面包,跟进厨房:
「你为什么睡在沙发上?」
我爸全神贯注地与肉丝搏斗,终于成功切出了满满一碗「承重梁」:
「哦,我高考那会儿就经常饿。」
「我想着没准你也是。」
「谁知道你还挺抗饿,两个星期了,才第一次出来找吃的……」
我愣住了。
原来他已经在沙发上睡了两周,就因为我可能会饿吗?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摆在我面前。
我挑起一筷子放进嘴里,突然僵住了。
我爸期待地看着我:
「好吃吗?」
我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面,违心地竖起大拇指:
「好吃。」
我爸很是骄傲,兴冲冲地抢走一筷子面。
下一刻,他也僵住了:
「坏了,把糖当成盐了。」
他垂头丧气:
「算了,别吃了。」
我垂眸挑面:
「没关系,很特别。」
我爸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面。
良久,他突然开口:
「对不Ťṻ⁰起啊。」
我摇头:
「真的不难吃……」
我爸伸手摸摸我的头:
「我在为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而道歉。」
爸爸说他并非不关心我。
但自从他与妈妈离婚后,妈妈就将我的手机号换掉了。
他联系不上我。
而且每次他联系妈妈,提出想要见我的时候。
妈妈总告诉他:
「女儿好得很,就是恨你。」
「她不想见到你。」
所以直到我进医院,他才知道我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我大口吃着面,眼泪一滴滴落在碗里。
疏离与埋怨,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我爸轻声道:
「也许你还不理解,为什么我会离开你妈妈,与肖阿姨组成新家庭……」
而我打断了他:
「不,我理解。」
是那套特意买给素未谋面的我的粉色餐具。
是不辞辛苦送到学校的营养餐。
也是不知何时起戒掉的土味短剧。
自从我开始备战高考,肖阿姨再也没刷过短剧。
为了给我营造良好的学习氛围,她甚至拿起了一看就头疼的纸质书。
起初,她翻两页就开始打呼噜。
直到有一天,我塞给她一本蔡崇达的《命运》,随后害羞地跑掉了。
肖阿姨费解地翻开那本书,发现里面有一句话被荧光笔划了出来:
「羁绊和意义,是人心灵的压舱石。」
旁边是我小小的字:
「致我的压舱石。」
肖阿姨用手抹了抹眼角,假装毫不在意:
「说得还怪好的嘞。」
似乎从那天起,肖阿姨逐渐发现了读书的趣味。
家里的学习氛围史无前例地浓郁。
12
与之相对的,是妈妈日渐焦躁的情绪。
起初她胜券在握,等着看我出现在她的课堂上。
可始终没有见到我。
甚至就连在学校,我都会躲着她走。
更别提一到她的数学课,我就躲到孙老师的办公室独自刷题。
终于有一天,妈妈坐不住了。
她破天荒提前下课,在办公室门口堵到了我,语气里都是绝望地控诉:
「盛清清,你是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吗?」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我不回答,她就拽住我不让走,指甲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肤:
「我知道你现在好多了,我看见过你跟孙老师说话,跟同学说话……你跟妈妈也说句话吧,好吗?」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哀求。
其实她不知道,我不是赌气。
只是面对她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紧张,什么都说不出。
末了,她拿了一沓纸给我:
「说不出没关系,你写下来给我看。」
「妈妈今天给你带了饭,是你最喜欢吃的酸笋鸡。」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我一阵恍惚。
曾经我做梦都想妈妈能这样对我。
可当她真的做到时,我却觉得仿佛早已不需要了。
最后,我只是坚决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她似乎并未放弃。
周末是我看心理医生的日子。
爸爸、肖阿姨、盛暖暖陪我一起去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们一起去逛了商场,吃了午餐。
悠哉悠哉浪费了一整天,最后坐在江边,人手一个冰淇淋。
大家动作统一,晃着脚看夕阳。
肖阿姨迟疑地开口:
「你妈妈……」
我头也不回地望着江面上的涟漪,心平气和:
「我知道,她跟了我们一整天。」
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从前她陪我去医院,讲求一个「时间性价比」。
往返路程两小时,等候看诊半小时,刚好够我刷完一整套试卷。
最好是能提前完成,这样还有多余的时间背几个单词。
吃饭是不可能的,每次都是路上买两个烧饼夹肉,一边吃一边做题。
我无数次地哀求她,让我缓一缓。
可换来的却是无情的拒绝:
「你来看病已经很浪费时间了。」
「这个时间别人都在学习,你每周末浪费一天,一年下来就是 52 天。」
「别人早跑到你前面去了。」
说来奇怪,虽然我学习时间没有原来长,但学习效果却出人意料的好。
每天都有充沛的精力。
记忆力和注意力也逐渐恢复至巅峰。
很快,我们便迎来了高考前的第二次模拟考试。
第一次模拟考试时,我的状态还不好,爸爸特意向学校申请不参加了。
这次,我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参加。
考试前,肖阿姨安慰我:
「咱们重在参与,考成什么样都可以。」
「千万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13
考试结束后第三天,分数出来了。
火箭班的平均分依然稳坐第一。
可让所有人震惊的是,个人年级第一竟然出自二班,沈蓁掉到了年级第二。
孙老师激动不已:
「盛清清你太棒了!」
我妈看到分数榜时,再也坐不住了。
她主动找到我:
「回火箭班吧。」
「距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了,容不得你任性了。」
「妈妈向你道歉好不好?」
「别拿自己的前途赌气。」
我垂眸不看她。
心里想着心理医生教过我的:
「你下意识回避的,就是你的压力源。」
「可以试着眼神不接触,但正常交流。」Ṫū́ₔ
于是时隔多日,我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你只是怕高考时,全校第一不是出自你手吧?」
14
短短一țů₀天时间,我拒绝重回火箭班这件事传遍了全校。
有人私下议论:
「陈老师之前把孩子逼得太狠了。」
「差点毁掉一个好苗子。」
我妈歇斯底里: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毁了谁都不会毁了她!」
可没用,她的自我感动换不来我的回头。
于是我妈开始倾尽全力培养沈蓁。
她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是对的,同时也可以打我的脸。
有好几次,我在走廊遇到沈蓁。
她的眼底通红,布满红血丝。
嘴里神经质地念念有词,背着英语作文范文。
我鼓起勇气拦住她:
「我没有在跟你竞争年级第一。」
「比较与竞争,并不能带来任何人的成功。」
沈蓁冲我笑了笑,急匆匆离开了。
从她的背影中,我看到了曾经仓皇的自己。
15
高考前半个月,学校给全体高三生举办了 18 岁成年仪式。
这是大家难得的放松时间。
我坐在人群中看热闹。
我妈突然抱着一捧花,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我身边:
「清清,妈妈祝你成年快乐。」
「以后就是大人了。」
「咱们把以前的不愉快都忘掉,好吗?」
周围的人鸦雀无声。
半晌,关系好的同学怯生生开口:
「陈老师,清清今年不是 17 岁么……」
我妈蓦然睁大了眼睛,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嘲讽地挑起嘴角:
「你忘了吗?」
「小时候,你说让我赢在起跑线。」
「所以我提前上了一年学……」
我妈哑口无言,又不想承认自己忘记了这件事。
于是生硬地将花塞给我:
「早一年晚一年都一样。」
说着,转身落荒而逃。
那束花被我毫不留恋地留在了座位上。
16
高考那天,全家出动送我去考试。
盛暖暖最热爱这个家庭活动。
因为外面很热,可以理直气壮地向肖阿姨申请额外的冰淇淋。
她挥舞着甜筒给我加油:
「姐姐最棒!」
「考完暖暖用零花钱请你吃冰淇淋!」
我妈站在不远处,正焦急地询问:
「有人看见沈蓁了吗?」
有人不确定地回答:
「好像进去了吧?」
我妈很大声地「啧」了一下:
「这孩子,关键时刻这么不靠谱。」
「我这还有几道临时准备的题目,今年很可能会考这个题型,我还想让她看一下呢。」
说着,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向我瞟来,似乎期望我开口索要题目。
可我只是趁盛暖暖不注意,偷偷咬了一口她的冰淇淋,随后笑着跑进了考场。
17
考完最后一门,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在门口迎接我。
「秦医生?」
我不解地看着陪伴自己几年的心理医生。
秦医生送给我一支钢笔,她笑着看我:
「盛清清,恭喜你毕业了。」
心理医生管痊愈叫毕业。
一时间,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些我最难熬的岁月是她陪我走过的。
而曙光落在我身上时,她却转身对我说:
「希望永远不会再相见。」
18
高考完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乐。
我们旅行、唱歌、种花、游泳,就是不去想分数。
用肖阿姨的话说:
「想也没用。」
可当你无所求时,必满载而归。
高考查分前一天,电话响起:
「请问是盛清清同学吗?我这里是清华招生办……」
随之而来的,是各大名校招生办打来的电话。
我爸比较矜持:
「就还好。」
「以前我也经历过……」
话音未落,就被肖阿姨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谁管你经历过没有?!」
「清清太棒了!」
「想要什么奖励?阿姨给你买!」
分数公布那天,肖阿姨瞪大了眼睛:
「723 分?」
「乖乖,这得是状元了吧?」
我爸继续矜持:
「应该不是,但是分数算比较靠前的……」
他还没说完,盛暖暖一捂眼睛。
一个烧卖被囫囵个杵进他嘴里,烫得我爸热泪盈眶。
肖阿姨拍拍手,问我:
「这是你考过的最高分吗?」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算是超常发挥。」
肖阿姨笃定:
「那就是状元。」
「是你自己的状元。」
「也是咱家的状元。」
19
返校那天,学校放出了分数榜。
我以 723 分位列年级第一。
而火箭班的最高分则是 700 分。
我妈疯了一样在分数榜上找沈蓁的名字:
「怎么会没有呢?」
「不可能啊……」
校长收到了消息,告诉大家沈蓁出国了。
因为长期处于压力环境下,她早已有了失眠、头痛等毛病。
沈蓁家境不错,父母舍不得她在国内卷,于是把她送去国外读大学了。
我妈失魂落魄。
她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有骄傲、有失落,还有若隐若现的后悔。
半晌,她开口了:
「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儿。」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记者来采访了:
「盛清清同学,作为全校第一,方便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最好爸爸妈妈也分享一下经验。」
我妈清了清嗓子,想要拉我:
「走吧,接受采访。」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记者狐疑地看向我妈:
「您是?」
「我是她妈妈!」
「啊?是吗?我以为他们是一家四口……」
妈妈顺着记者的视线望过来。
我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肖阿姨,肖阿姨又领着盛暖暖。
确实是一家四口的模样。
于是她破防了:
「我才是她亲妈!」
下一刻,肖阿姨放开了我的手,将我和爸爸推向妈妈:
「去吧,我们去那边等你们。」
生平第一次,我主动拉住肖阿姨:
「妈妈,别走。」
肖阿姨愣住了,眼底迅速泛起了红。
我直视摄像机,骄傲地介绍:
「这是我妈妈。」
「当然……那个也是。」
「我有两个妈妈,一个给了ţūₖ我第一次生命。」
「另一个,则在我一无是处时,依然无条件爱我。」
「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想告诉她,我真的很爱她。」
记者立刻将镜头对准肖阿姨:
「请问您培养出如此优秀的女儿,是否有什么经验分享呢?」
肖阿姨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随后很快镇定下来。
一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
我不再将自己埋于淤泥。
肖阿姨的身上也多了几分书卷气。
自从不再囿于手机,她开始看书、健身、旅行,最近还和我一起研究化妆。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开始撰写短剧剧本,并成功赚到了第一桶金。
我妈愕然发现她曾称为「娇妻」的女人,身上竟然多了一抹惊艳的味道。
无关形象与外貌,只是在淤泥中开出了莲花。
肖阿姨有些羞涩地对着镜头:
「我其实没什么文化, 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我引用别人的一句话吧……」
「允许花成花, 树成树。」
「我们为天才喝彩, 也为平凡鼓掌。」
采访一经播出, 顿时引发了热议。
有人挖出了我的过往,指责妈妈的教育方式过于激进。
也有人指责我太过脆弱, 还把亲生妈妈置于风口浪尖。
对此,我们并不在意。
前方道阻且长, 哪里管得悠悠之口?
20
最后,我选择了清华大学。
大学生涯很忙,但我还是在百忙之中成立了抑郁症协会, 为被抑郁症困扰的人提供免费心理援助。
我妈有一次偷偷来看我, 得知以后十分不赞同:
「清清, 我理解你希望帮助别人。」
「但你身边都是天才, 你没有智商上的优势。」
「你现在首要任务是把时间花在学业上, 其他的等以后再说。」
我忙着给肖阿姨回微信,心不在焉地「嗯嗯」了几声。
我妈沉默半晌,突然开口:
「你现在也许认为, 她给了你一些无足轻重的母爱。」
「但你以后大概率会往学术界发展,她给不了你人脉和资源。」
「在这方面, 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些……」
我直视她的双眼, 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她无足轻重的母爱,曾经将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你还不知道在你将我送到她家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对吧?」
「记得我曾问过你什么吗?」
一瞬间, 妈妈如遭雷击。
回忆汹涌而至, 将她淹没。
女儿问过她什么来的?
哦对了。
「妈妈,你检查过我的药吗?」
21
自从那天之后,妈妈再也没来学校找过我。
听说她曾偷偷问爸爸, 如果她愿意回头,他是否会放弃肖阿姨?
我爸惊恐摆手:
「想都不敢想。」
现在的肖阿姨今非昔比, 手握热门剧本,吸金能力再创新高。
周围早已不乏欣赏她的同性与异性。
暑假回家时, 我陪肖阿姨逛街, 偶遇了妈妈。
两人站在一起, 一个充满自信,神采奕奕。
一个黑发中夹了银丝, 看起来疲惫不堪。
听说学校几次警告她注意教学方式, 说如果继续一味鼓励竞争与比较,将会让她提前退休。
妈妈眼神复杂地看了我几眼, 沉默地离开了。
后来, 我获得了博士学位, 成功入职研究院。
从这一年, 我开始按月给妈妈打赡养费。
不多,但也算不上少。
我妈曾打电话给我,卑微恳求:
「妈妈不缺钱,你能不能回来看看妈妈?」
「妈妈不要你的钱。」
我冷漠回应:
「你也曾给过我很多,但都不是我要的。」
「反而将我推进了深渊。」
多年以后,我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已经可以坦然讲出自己曾经的灰暗经历。
主持人问我是如何熬过那段岁月的。
我的目光温柔却坚定:
「我求生, 也谋胜。」
「曾向死,也逢生。」
「我允许自己埋于淤泥,也祝自己终将破土而生。」
「致敬每一个与命运死磕到底的人。」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