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妖妃。
亡国那日,敌军将军压着我上了断头台。
结果要行刑时面纱掉了,刽子手当场看呆。
刀落下时我毫发未伤,他反而砍到了自己的脚。
小将军打算亲自动手,却在对上我视线的那一刻红了脸,
「被……被嫁给那个狗皇帝,她一个小女娘何错之有啊?要我看啊,罚她两天不许喝蜂蜜水算了。」
众人无奈,只好将我送去了最不近女色、铁面无私的帝师那里。
「杀了。」
帝师隔着帘子,冷冷出声。
见众人面面相觑,就是不动手。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提着剑掀开了帘子。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传闻中不近女色的帝师呼吸一滞。
1
我爹晏城是京城第一美男子。
当年进京赶考,无数贵女拜倒在他的皮囊之下。
可惜他空有一副皮囊,其实是个草包。
连着两次科考落Ťű̂₀榜,他顺势而为,入赘了户部侍郎家吃软饭。
我娘燕静和则是京城第一女采花贼。
路过之处,所有美男都被她撩了个遍。
自打我出生起,我祖父就直呼燕家完了。
因为我继承了我爹爹的草包脑袋,和我娘亲的色。
抓周那天就抓了我爹的脸。
教书先生不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我就啼哭不止,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背下来一首诗,第二天吃顿早饭就忘了。
祖父逼我跪在祠堂,问我知道错了没。
我咬着手指,用力点头,
「知道了,下次偷吃烤鸭,给祖父也留半只。」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我被暴打一顿,丢出了祠堂。
爹爹捏着我的小手,给我上药。
我想起祖父说,空有美貌,是最无用的事。
「娘亲,这是真的吗?」
「放屁。」
娘亲一身劲装,她原地挥了一下鞭子,
「美貌,那当然是最重要的事!」
正如我爹娘期盼的那样,我越长大越出挑。
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传得沸沸扬扬,甚至盛于爹爹当年。
光是为了我一张脸求娶的人家就踏破了门槛。
我越是出名,祖父反而越是忧愁。
他看着为了抢一个桃子而上蹿下跳的我们,愁得摇了摇头,
「三个人凑不出一个脑子。」
祖父想要辞官,带着我们三个回乡下庄子避世。
没想到的是,比他辞官折子更快的,是一道圣旨。
被送进宫前,祖父抓着我的手,像是老了十岁。
我才十七,可皇帝已经六十七了。
祖父暗暗骂了一句,
「老不死的皇帝,肖想到我孙女头上了。」
结果一语成谶,我进宫那日,还没见到老皇帝,就听见了敌国突袭的消息。
随之而来的是,皇帝驾崩。
亡国了。
2
乱世背锅的总是女人。
我被莫名冠上了「妖妃」的名头,人人都想要我的命。
我只好戴上面纱,在偌大的宫殿内东躲西藏。
最后还是被敌国将士找到,送上了断头台。
人总有一死。
大难临头之际,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害怕。
而是:「呜呜呜这刽子手五大三粗的长那么丑,等会做噩梦了怎么办?鬼魂还会做噩梦吗?」
还没胡思乱想出个所以然,刽子手猛地一口酒喷在了大刀上。
就在大刀要落下的刹那,不知从何吹来一阵风,掀飞了我的面纱。
「嗷呜!」
刽子手的刀落下,却偏了,砍到了自己的脚。
「怎么回事?」
有人注意到了动静,朝这里走来。
「回、回将军,卑职看这位姑娘长得白白净净、气质出尘,绝不可能是妖妃啊!莫要伤及无辜啊将军!」
「一派胡言!让开,我来……」
小将军和我对视上的那一刻,目光清澈了许多,握着刀柄的手也松了,
「……来给姑娘松绑!」
「被嫁给那个狗皇帝,她一个小女娘何错之有啊?要我看啊,罚她两天不许喝蜂蜜水算了。」
被人从断头台上带下来,我还分到了一套衣裳,一顶小小的营帐。
每天吃着干净的饭菜,喝着甜甜的蜂蜜水。
躺在床上时,我想,祖父错了。
美貌,果然就是最重要的事!
「就因为一张皮囊?」
营帐外,几位将士又吵了起来。
我掰着手指数,数三次后,会有一个凶神恶煞的陌生男人提着刀闯进来。
再数三次,他就会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地走出去。
「确实好看啊,她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是妖妃呢?」
「她的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被我吓到了?罪过罪过,明天我去讨要些蜂蜜来,继续让她喝蜂蜜水。」
……
在敌国营帐的这段时日,我分毫未伤,反而吃得衣裳都紧了。
不过这天,似乎与寻常不同。
外面安静得可怕。
我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望去。
无数盔甲中,一袭青衣格外醒目。
那日救下我的小将军,恭恭敬敬地朝那人行礼,
「帝师。」
3
这天晚上的饭菜丰盛得可怕,堪称国宴。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始终不敢动筷子。
怀疑是断头饭。
终于,我拦下一名送菜的将士。
他抬头看见我的脸,先是恍惚了一瞬。
随即涌上来的满是同情和惋惜。
「到底出什么事了?」
将士四下看了一圈,小声说,
「楚帝师来了。」
大昭帝师楚云鹤。
我上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在祖父口中。
那时我坚信,光是靠着我这张脸,想要什么,都会有人双手奉上。
但祖父摇了摇头,
「有Ŧų₆一个人,不近女色,堪称铁面无私。」
「大昭皇帝曾网罗天下美人,送去帝师楚云鹤府上,都被一一丢了出来,一个不留。」
「在这种人面前,你的美貌,没有任何用处。」
本着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晚,我猛猛吃了两大碗。
第二天,我是被营帐外的声音吵醒的。
「妖妃留不得,杀了。」
「帝师,北萧亡国,说到底和那妖妃也没什么关系。」
「对啊帝师,妖妃看着简单,没什么心眼,左不过是个刚被送进宫的可怜姑娘,不如我们就此放了她?」
「荒唐!」
一声呵斥后,营帐外再没人敢开口。
透过掀起的那一角,我看见楚云鹤将手中的书卷丢在一旁。
他抽出了旁边将士的佩剑,
「既然你们舍不得动手,那就由我来。」
帘子被楚云鹤彻底掀开。
他提着那把杀气腾腾的利剑,抬眸朝我看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传闻中不近女色的帝师呼吸一滞。
4
不光是楚云鹤停下了动作,我也怔住了。
这个在祖父口中堪比阎罗的大昭帝师,居然长了这么出挑的脸。ẗũ₃
配上他那一袭青衣,如同林间长青的抱节君。
长那么大,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和我爹那张脸不相上下。
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差点想学我娘吹一声流氓哨。
最后生生憋住了。
要不得。
我看向楚云鹤手中的长剑,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自己的小命还在人家手里呢。
虽然祖父总叹息我不够聪明,但这种生死关头,我还是有点分寸的。
有点分寸,但不多。
我在心里默默许愿,等会儿来接我的黑白无常能长一张和帝师相媲美的脸。
「帝师不要!」
几个将士冲了进来,将我小小的营帐挤得密不透风。
他们纷纷跪在地上替我求情,
「那西秦狗皇帝死的时候,妖妃才刚进宫,西秦亡国和妖妃绝对没有干系啊!」
「妖妃在我们军营中,处处谨慎,天天以泪洗面,帝师莫要为难她一个弱女子了!」
「是啊,从前妖妃一顿只吃三碗饭,在营帐中久了,食不下咽,如今一顿只敢吃两碗,都饿瘦了。」
……
以泪洗面,我吗?
食不下咽,这也是我吗?
我偷偷吸了一下小肚子。
楚云鹤收回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他神色晦暗不明,斜睨了眼跪倒在地上的众人。
然后我看见,几位将士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
有人双手捧着献上一把匕首,
「帝师,卑职的这把匕首刚磨过,比较快。」
另一个人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帝师,等会儿杀妖妃时从这里下手,动作快些,她就会少些痛楚。」
不是啊,你们刚刚还不是这样说的!
我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鼻子一酸。
啪嗒。
一滴泪就落了下来。
「报——」
「帝师,有人在大岭山附近发现了西秦余孽!」
楚云鹤将那把长剑收回了剑鞘中,
「此事再议。」
说完,他大步朝着营帐外走去。
我松了一口气,脱力跌坐在地上。
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微微发颤。
5
我可能要死了。
躺在床上,我心灰意冷。
但我还没来得及和祖父、爹爹还有娘亲告别。
哭了半宿,我爬起来借着烛火给家人写家书。
我可能此生都无法走出大昭营帐了,希望这封家书能替我回到家人身边。
断断续续,这封家书写了三天。
我把自己都写哭了。
顺便也多吃了三天断头饭,每次都觉得是最后一顿。
终于有一天,我逮到机会,叫住了送饭菜的那个小兵。
一开始,他还不愿帮我送家书。
后来可能是被我家书上的内容感动了,也可能ṭūⁱ是看在我这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天生丽质我见犹怜的脸上。
他还是答应帮我将这封家书送出去。
我含泪目送着他离开。
永别了,我最爱的家人们。
结果一炷香不到,我和那个小兵被齐齐押着,带到了楚云鹤的营帐。
营帐内烛火跃动,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小兵满脸惊恐,跪倒在地,抖得像筛糠。
而我那一沓厚厚的家书,落在了帝师手上。
楚云鹤哪里都好看,就连手也是。
白皙修长,拿着书卷的样子好看,拿着长剑的样子也好看。
可惜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
「替妖妃送信,你该当何罪?」
那小兵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云鹤是怕我知道了军情,借家书传了出去。
几位坐着的将士也神色难看。
直到,楚云鹤拆了那封家书。
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然后快速扫过第二张、第三张……
有个急性子的将军没忍住,捡了一张回来开始读。
「祖又,多多,娘幸,回儿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尔们要呆重身体,好好吃饭……」
「什么跟什么?」
将军不信邪,他又拿起了第二、三张。
「回儿在地下也会想尔们的,尔们一定要给我绕很多很多金银猪宝,还要绕很多美男子。」
「一般的美男子回儿看不上,回儿要楚云鸟那样的,特附画相一张。」
那张画像一被举起来,整个营帐内安静得可怕。
几位将士默默挪开视线。
「扑哧。」
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笑出了声。
其他几人憋得脸色涨红,眼含热泪。
我要闹了。
我这么情真意切的家Ţū₆书,这么寥寥几笔就画出神韵的画像。
他们居然嘲笑我?
有个胆子大的将军举起那张画像,笑着问我,
「妖妃,在你眼里,我们帝师和丁老头一个样啊?」
……好吧,确实有那么一点潦草。
我承认,只有一点点。
这件事的处置结果就是:无人伤亡。
几位将领哪来的回哪去了。
帮我送信的小兵则被罚了半月俸禄。
没人让我走,我不敢动。
我在下面跪得腿都麻了,楚云鹤才大发慈悲,叫我起来。
「过来。」
他的桌面上,除了书卷就是折子。
人好看,字也好看。
简直就是字如其人,颇具风骨。
我磨磨蹭蹭地过去,看着自己歪歪斜斜、像是几条蜈蚣爬过的字,再看看楚云鹤那工整的行书。
对比强烈,有点崩溃了。
一定是之前那个教书先生长得太丑,我才不愿意好好练字。
他拿起我的那封家书,
「写的什么?念一遍给我听。」
「祖父,爹爹,娘亲,回儿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你们要保重身体,好好吃饭……」
「回儿在地下也会想你们的,你们一定要给我烧很多很多金银珠宝,还要烧很多美男子。」
「一般的美男子回儿看不上,回儿要楚云鹤那样的,特附画像一张。」
我老老实实地念完,看着楚云鹤圈出几个字来。
「这些都不会写吗?」
我歪头,
「哪里不对吗?」
很难形容楚云鹤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执笔的手顿了一下,将正确的字写在了我的错别字下面。
然后将笔递给我,
「你来写一遍。」
不是吧,人都快死了,还要读书啊?
我两眼一黑,还是认真写完了。
但楚云鹤的「鹤」字,太难写了,一连写了好几遍,都是歪歪扭扭的。
楚云鹤不厌其烦地教了我第二遍。
直到我磕磕绊绊写下来,他才满意。
放我离开前,帝师收走了我那封丑陋的家书。
「明日继续来练字。」
6
好消息,我可能暂时不用死了。
坏消息,我得天天去楚云鹤的营帐里练字。
这是敌军营帐!谁在这里读书!
一连练了五日,楚云鹤欲言又止。
最后他没忍住,委婉地问我:
「燕家有为你请启蒙先生吗?」
「当然有啊,先生还总是夸我。」
「他说我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我得意地扬了一下头,「说明我不用读书,就能这般聪明!」
楚云鹤挪开了视线,到底没再说什么。
一天有五个时辰都待在楚云鹤的营帐,不可避免地会遇上谈论军情的将军。
有些并非机密的,楚云鹤从不避着我。
不过有些时候,我会被客气地请出营帐。
我蹲在营帐外,捡了一根小木棍写自己的名字。
由于太认真,连楚云鹤出来了也不知道。
「燕霜回是天下第一美人?」
楚云鹤居高临下地读出了那行字。
我心虚地用脚抹平了。
毕竟天下这么大,未必没有比我更漂亮的。
西秦第一美人非我莫属,可如今西秦都亡国了。
楚云鹤倒是没有否认这句话,他只是说:
「这个回字还是没写好,回去继续练。」
这一练就练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我的晚膳也被人端了过来。
原本以为楚云鹤在这营帐里最大,他一定吃上了满汉全席。
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居然只有一碗白菜豆腐汤和一小碗稀粥。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楚云鹤抬眸,
「营帐内有这样的伙食,已经不错了。」
听说西秦虽已亡国,但有些残部和民间起义的不在少数。
最近楚云鹤总是很忙,我被请出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伙食逐渐变差了,连蜂蜜水都没了踪影。
我趴在桌上,生无可恋。
好想喝甜甜的蜂蜜水。
日子都这么苦了,总要给我来点甜头。
转机出现在隔壁南蜀使者造访那天。
我照例被请了出去,偷偷和外面的小兵聊天。
小兵一看见我就红脸,好在次数多了,现在逐渐适应了。
「南蜀来做什么?」
小兵也不知道,他挠头,
「俺听俺娘说,南蜀的山里熊多得嘞!他们那边的蜂蜜甜得嘞!」
这句话直接让我一晚上没睡着。
梦里都在和熊抢蜂蜜吃。
结果两眼一睁,又只能喝白粥。
吃完一整天都没劲。
我恹恹地走进了楚云鹤的营帐。
我常坐的那张桌上,赫然出现了一小罐蜂蜜。
「南蜀使者送来的,我不喜欢,你拿去。」
还有这种好事!
我眼前一亮。
帝师除了好为人师,见不得别人字丑,完全没有其他缺点!
我抱着蜂蜜,歪头看楚云鹤,
「谢过帝师。」
楚云鹤错开目光,很轻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帝师的耳尖泛红了。
7
我抱着蜂蜜回了自己的帐子。
一连数日,楚云鹤都没派人来唤我。
听说最近军务繁忙。
我乐得自在,吃了睡,睡了吃,好不快活。
直到,一直给我送饭的小兵吃坏了肚子,换了个陌生的给我送饭。
「燕小姐。」
那人欲言又止,「前些日子我出营采买,听说了你祖父燕侍郎的消息。」
「你被带进大昭营帐后,燕侍郎日日以泪洗面,如今重病不起,只剩一口气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
整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连带着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虽然我总怪祖父对我严苛,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的。
我、娘亲、爹爹,在祖父眼里都算不上聪明,所以祖父一把年纪了,还总是为我们筹谋。
我被选进宫前,祖父已经打算告老还乡,带着我们三个远离是非之地了。
现下我出不了军营,只能去找楚云鹤。
却被告知,楚云鹤不在。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营帐里绕着走了几圈后,我想到了那个将我从断头台上救下的小将军。
他能帮我第一次,也能帮我第二次。
我压下心底的躁动和不安,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坐在铜镜前,我将散乱的发髻重新梳好,留下一纸书信,直奔小将军而去。
小将军听闻我的来意,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可能,我不能放你走。」
我抓着他的衣角,一个字都没说。
只是用那双噙着泪的眼睛看着他。
小将军心软了。
他没有放我走,而是趁着夜色,带着我偷偷出了军营。
「不论那消息是真是假,你都只能远远看一眼你的祖父。看完后,必须跟我回来。」
我也知道,那则消息来得实在是太巧了。
恰好楚云鹤不在,恰好击中我最害怕的那一点。
先生为我启蒙时,那些个诗词名篇,我听着听着就会睡过去,唯有一篇《陈情表》,里面一句话,我记忆犹新。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我的祖父对我而言,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从不嫌我蠢笨,而是为我费心费力,铺好接下来的路。
小将军的马停在了村庄前,
「在这里歇两个时辰,很快就到了。」
我裹紧了衣裳,忍住泪意,
「好。」
话音刚落,地动山摇。
一小支兵马举着火把,将我们团团围在了其中。
小将军抽出长剑,警惕地将我护在了身后。
有人一袭青衣,破开人群,缓缓停在了我们面前。
我抬眸,火光中。
楚云鹤眼神冰冷。
8
没人敢求饶。
小将军被压着跪倒在地,足足受了五十鞭。
我被关在自己的营帐里,听着外面破风的长鞭声,浑身发冷。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祖父说的那句话。
在楚云鹤面前,我的美貌没有任何用处。
不管如何求情,楚云鹤始终都不松口。
小将军被人押走时,地上还留下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触目惊心。
我的待遇一落千丈。
没有蜂蜜水了,每天只能白粥配咸菜,还被逼着抄书。
祖父的情况我不得而知,整个人消瘦得厉害。
有时候做梦,都会梦见儿时的院子。
我非要爬桃树,摔下来时祖父当了肉垫,把腿给摔折了。
这些天整日整日都在下雨,祖父的腿还疼吗?
爹爹和娘亲,能照顾好祖父吗?
我食不下咽,肉眼可见地消瘦了。
就在我抵着桌子,想着要不给自己脑门上撞个包,来个苦肉计之时,晚膳多了一道红烧肉。
色泽鲜亮,芳香扑鼻。
我慢吞吞地挪过去,怀疑里面下毒了。
扒拉了两口白粥,感觉自己的目光已经定在了这碗红烧肉上。
不管了,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咬下第一口,我就发现这碗红烧肉不一般。
大昭的军营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厨子?
红烧肉色香味俱全,肥而不腻,我一口气吃了半碗。
生怕睡着的时候有人来把碗收走,我默默将剩下半碗藏在了书桌下。
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
结果第二天,除了白粥,还有一碗鱼香茄子。
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个厨师之手。
我一边埋头苦吃,一边不忘问送饭菜的小兵。
「营帐里新来了个厨子吗?」
小兵神色复杂,他摇头,
「这些都是帝师做的。」
看来大昭要撑不住了,连饭都没人做,还要楚云鹤这个老大亲自给将士们做饭。
虽然不知道他一直把我拘在军营里做什么,但倘若我想见祖父,还是要他首肯。
对我看守放松的那天,我费尽心思,给楚云鹤准备了一件礼物,托人送去。
「这啥?」
将军仔细检查后,茫然地看向我,
「多长了两根头发的丁老头吗?」
气得我转身就走。
我的画技堪忧,字又拿不出手,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伙房。
做几道山珍海味对我来说不是轻轻松松?
连着送了三天饭菜给楚云鹤。
我想,他这下总被我感动到了吧?
结果还没进楚云鹤的营帐,就听见两个守卫在窃窃私语。
「俺们军营是不是混进了敌军细作?想要毒死帝师?」
「就是啊,这三天帝师边吃边吐,都病倒了,等俺找到是哪个杀千刀的在帝师饭菜里下药,一定活活宰了她!」
「敌军细作」瑟瑟发抖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可当天,楚云鹤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
是来自祖父的家书。
我认得出祖父的字迹。
他在信上说,自己安然无恙,重病的消息是他故意传出去的。
祖父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大昭营帐里待着,等风波都过去,就来接我。
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小心收好,压在了枕下。
本想着去找楚云鹤,老实向他道歉,告诉他自己再也不乱跑了。
刚走到营帐门口,我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娇媚的呼唤,
「帝师~」
我愣住了。
9
大昭皇帝不知从何处听来了谣言。
向来不近女色的帝师收了我这个妖妃,夜夜娇宠。
《妖妃火辣辣,帝师哪里跑》《纯情帝师俏妖妃》……诸如此类的话本传遍了大街小巷。
大昭皇帝放大招了,直接搜罗了数十个美人,据说每一个都和我有几分相似。
一个守卫没忍住问:
「帝师不是病了吗?里面这动静不小啊。」
另一个守卫很懂。
「你懂什么?对上数十个那样的美人,残废也站起来了。」
我扯了一下嘴角。
确实如此。
我娘亲前些年骑马摔断了一条腿,卧床之际看见我爹穿了一身女子的衣裙,马上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可问题是,楚云鹤不是不近女色吗?
他连我都看不上,为什么会看上我的替身!
她们难道比我美吗?
我气得连饭都咽不下去了,早早起床换了四五身衣裙,梳妆打扮到午时,然后掀开了全是美人的那个营帐。
在里面晃了一圈,那些个美人看我的眼神都直了。
打算离开时,她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唤我。
脂粉香气几乎要将我淹没。
还有人深情款款地牵着我的手,问我要不要搞百合。
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迎面直接撞上了楚云鹤。
几日不见,他清瘦了些许。
唇色有几分苍白,偏过头低低咳嗽了一声。
「霜回。」
这是楚云鹤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要给你家人写一封家书吗?」
我眼前一亮。
不得不承认,在营帐里这些日子,我多认识了不少字,字也漂亮了许多。
楚云鹤的桌面上,还放着那张我出逃时留给他的信。
只有四个字:
「后会有期。」
结果刚逃出去五个时辰就被抓了回来。
写完家书,我还得意地拿给楚云鹤看。
「是不是有几分你的风骨了?」
「你是帝师,上一个学生还是大昭皇帝吧?如今我也是你的学生了。」
「我看,那个大昭皇帝对你还挺好的,你在营帐,他居然还送来了那么多美人。」
虽然楚云鹤后来都没召见过她们,留着当一群吉祥物。
楚云鹤慢条斯理地将我的家书折好,
「倘若我说,我刚到军营,陛下就斩杀了我在朝中的亲信,将我一手栽培的朝臣贬去偏远的岭南,就连送来的美人里,也藏着两个死士,我稍有异动,就能将我先斩后奏,你还觉得陛下对我好吗?」
我睁圆了眼睛,
「他都这般不信任你,你还替他卖命?」
楚云鹤的营帐里,总是烛火亮一整夜。
我起初并不理解,他一个帝师,为何要来这样偏远的战场。
后来觉得楚云鹤能者多劳,全军上下才愿意听他调令。
可我没想过,太过优秀,是会遭他人忌惮的。
跃动的烛火下,楚云鹤的眼神格外温柔,
「霜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你可曾去过战场?那里黄沙漫天,尸骸遍地。倘若能以我之力,尽快平息战乱,就能为百姓带来十年安生日子。」
「……即使会被陛下猜忌,即使你会丧命?」
楚云鹤克制地擦去了我侧脸上的墨渍,然后笑着点头,
「即使我会丧命。」
10
从那天起,楚云鹤没再让我去练字。
换个说法,我算是出师了。
出师那日,他问我想不想学骑马。
我想起了娘亲那匹小马驹,娘亲喜欢一身劲装,策马游街。
但是每次回来后都会挨我祖父一顿打。
我连连摇头。
「不行,祖父说,那不是姑娘家该做的事。」
「不要听他说,」楚云鹤递给我一套窄袖的劲装,「要问你自己想不想。」
想啊,自然是想的。
只要不读书练字,做什么都好。
于是楚云鹤给我请了一位新的先生,正是那天带我逃出去的小将军。
第一日学骑马,我全程抱着马腿,根本不敢上。
马嫌弃地踢了我好几脚。
和小将军躺在草地上,他突然闷闷地出声,
「喂,燕霜回,你没觉得帝师对你有点不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小将军掰着手指头数,
「他本应该杀了你,顺了民意,但最后还是没对你动手,费尽心思把外头的流言平息了,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你私自出逃,只被关了几天禁闭,我生生挨了五十鞭子,躺了半个月才好。」
「营帐里没有蜂蜜了,见你爱喝蜂蜜水,他居然还特地找南蜀使者讨要了一罐蜂蜜。」
「见你食欲不振,他还亲自去伙房给你做了红烧肉,托人四处打探你祖父的消息,帮你送家书。」
「你说,帝师对你是不是太好了?」
「当然。」
我自信道:「没有人不喜欢我。」
小将军差点昏过去。
我马术烂得出奇,小将军好几次被我撞见偷偷去帝师营帐里告状。
好在学了十余日,也能顺利在草地上跑了。
学完马术,楚云鹤又问我要不要学拉弓射箭。
又有一个倒霉鬼当了我的先生。
这段时间营帐里的将领们见到我都绕着走,生怕自己有一技之长被帝师抓去。
我第一次在营帐外的小山林狩猎,成功猎到了一只兔子。
兔子被我挂在腰上,得意地绕着营帐走了三圈。
然后我才提着兔子耳朵,向楚云鹤炫耀。
听说战事吃紧,楚云鹤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了。
看见我来,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抽出一条帕子,擦去了我额头的细汗。
「我们霜回,越来越厉害了。」
楚云鹤抬手的那一瞬间,我好似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竹香。
明明ťŭ²往日也闻到过,今日却觉得格外醉人。
连带着,胸膛里好似有什么要跳出来似的,被他的帕子触碰过的地方变得分外灼热。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倏然想起那天小将军的话。
「燕霜回,你没觉得帝师对你有点不一样吗?」
直至今日,我才后知后觉。
好像楚云鹤对我,确实有些不一样。
我对楚云鹤也是。
11
我向来是个什么都藏不住的人。
偏偏把这件事藏了很多天。
那几天,我日日照着铜镜。
发现自己在想起楚云鹤时,脸上会有些细微的变化。
比如说,眼睛会不自觉地朝别处看,双颊会泛起一层薄薄的红。
完了,我好像有那么一点,就一点点,喜欢楚云鹤。
要不要去问问楚云鹤?
我身无长物,只有一张脸能看。
字勉强有了几分筋骨,还都是楚云鹤教的。
骑马和射箭,都只懂一点,拿出去根本不够看。
偏偏楚云鹤不近女色。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半夜梦醒,顶着个鸡窝头跑去了楚云鹤的营帐。
我问他:
「楚云鹤,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
没等他开口,我先后悔问了。
我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我长得这么漂亮,自然挑剔些。实不相瞒,当初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好看了。我娘亲也是见到我爹爹第一面,就决定将人娶回家的。」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回家,我也可以跟你回家。不过,我也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恶霸,喜欢这种事当然是两情相悦……」
「霜回。」
楚云鹤在我跟前站定。
他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托起了我的脸,让我看向他的眼睛。
墨色的眼瞳里,只映出我一人的模样来。
素来清心寡欲、铁面无私、不近女色的帝师说:
「是。」
楚云鹤承认的那一瞬间,我心底像是炸开了花。
上次那么高兴,还是在好多年前。
那时祖父将我的第十三个教书先生送走,告诉我今后都不用念书了。
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应该矜持一些。
但显然,我爹娘没有教我应当如何矜持。
我直接双手环住了楚云鹤的腰,扑进了他怀中。
被人抱个满怀时,我有些晕乎地想,原来被人抱进怀中是这种滋味,原来平时爹娘都吃得那么好。
互通心意之后,应当谈论嫁娶之事了。
「那你什么时候能娶我?我娶你也行。」
转念,我又想起那些个来我家求娶的世家贵族。
正妻之位,多数时候是用来交换利益的。
他们一个两个都只愿意纳我为妾。
还口口声声说,贤妻美妾,人生极乐。
想到这里,我原本上扬的嘴角落了下去,恶狠狠地用手指在楚云鹤背后画了一只王八。
娘亲虽好色,但有了爹爹后,外头的美男再也不多看一眼。
日后我若有夫君,也只会有夫君一人。
我希望我将来的夫君,也能如此待我。
「等战事结束,我去见过你祖父、爹爹和娘亲,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就来娶你。」
楚云鹤摸着我散乱的发髻,
「我有霜回一人,足矣。」
12
可我等啊等,还没等到战乱平息,反而等来了一道圣旨。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将军一拍桌面,「南蜀要我们割地求和,陛下居然答应了?」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这可如何是好?」
……
所有人齐齐看向了楚云鹤。
楚云鹤没有迟疑,他当机立断,
「赵英,带一队人马,即日启程,随我回京。」
我心慌得厉害,楚云鹤却出奇地平静。
他将我之前留给他的那封信藏进了怀中。
上面是四个大字:
「后会有期。」
楚云鹤说:
「那时我带着这封信找到了你,过几日我也会带着这封信平安归来。」
几位将领错开了视线。
人人心知肚明,大昭皇帝对楚云鹤早已心生猜忌,这一去凶多吉少。
我用力点头,
「一定。」
楚云鹤还没见过我祖父,也没吃过我家小厨房的烤鸭呢。
他也没见过我曾爬过的桃树,没亲眼看过我狩猎。
楚云鹤,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在营帐里等了十日。
第十日,赵英找到了我。
「帝师吩咐,让末将带你走。」
楚云鹤不在,就没人会纵容我了。
我不肯走,就被打晕横放在了马背上。
再次睁开眼,床边是熟睡的爹爹,娘亲端着一碗棕褐色的药走了进来。
「回儿,你醒了?」
娘亲这一嗓门喊下去,整个院子的人都惊醒了。
数月未见的祖父更是将我紧紧揽进了怀中。
他颤抖着手来摸我的脸,
「回儿,你瘦了。」
「也黑了点。」
爹爹在一旁补充。
「你可曾收到祖父的信?就知道那些大昭人两面三刀,居然伪造了你的家书送来。」
祖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家书,
「难道我还认不出回儿的字吗?居然一个错字都没有,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看了?」
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道祖父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在马背上颠簸久了,我有些头晕目眩。
强撑着起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祖父,这就是我的字迹。」
祖父愣住了。
好半晌,他颤颤巍巍地拿起Ţų₃那张纸,借着烛光看了又看。
再度回头时,看我的目光热切,好似看见了祖坟冒青烟。
「这、这……」
「我的回ẗú₈儿啊!」
爹爹扑过来,抱住了我,
「你在大昭营帐里究竟吃了多少苦?十七年的一手烂字,三个月就练成这样了?」
我感觉自己身上好像又中了一刀。
等家人情绪稳定了一些,我实话实说。
「都是楚云鹤教的。」
省去了其中八百字痛苦的经历,我挑着楚云鹤的好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出挑的人呢,和爹爹不相上下。不!比爹爹还要好看!」
「他教我读书、练字,还做得一手好菜。回儿答应他了,等战事平息,他就来……」
「回儿。」
我话还没说完,祖父打断了我。
「我已经为你看好了人家,曲洲许家不错,长子样貌端正,德才兼备,性子温和。」
「至于楚云鹤……大昭皇帝震怒,直接撤了他的帝师之位,将他贬去战场了。」
「他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在刀光剑影中活下去?」
「回儿,听话些。许家长子,就是最适合你的人。」
倘若是从前的我,此刻就算再不满,也会老老实实应下,如同祖父期许的那样,嫁给许家长子。
因为我知道,祖父是不会害我的。
他想必挑了许久, 才挑了一个最合适我的如意郎君来。
但是我心里有一团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我和许家长子的婚期定在半月后, 家里逐渐忙了起来。
娘亲偷偷将她的那匹小马驹藏进了我的院子。
小马驹如今已经不能叫小马驹了, 它高大威猛了许多,就拴在我的桃树下。
爹爹新做了绿豆糕,特地送来给我尝尝。
见我摸着鬃毛, 他诧异地唤了我一句,
「回儿?」
我回过神来。
一个念头莫名在心底扎根发芽。
于是我找了身娘亲的劲装,骑上了娘亲的马,带上了楚云鹤给我做的长弓, 还有爹爹做的绿豆糕。
踏出门去的那一刻, 祖父被两个家丁搀扶着, 不敢置信地仰起头来看我。
「祖父,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 我一拉缰绳,
「驾!」
朝着远处的战场奔去。
光是路上,就走了三日。
一路上, 我听说了不少前线传回来的消息。
有的真, 有的假。
有的说楚云鹤此战大捷, 有的说楚云鹤已经被困在山中数日了。
我握紧长弓,对准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终于在第七日, 看见了楚云鹤。
他换下了一袭青衫, 身披银色盔甲。
在一众将士中, 仍是最显眼的那个。
「楚将军, 那是……」
楚云鹤如有所感, 他回头, 朝我看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楚云鹤身形一晃,大步朝我走来。
我跳下马,正好被他抱了个满怀。
楚云鹤的声音微微颤着:
「霜回?」
我用力回抱了他, 纵有千种情绪涌上心头,
「是我。」
我重复了一遍:
「楚云鹤, 是我。」
13
此战大捷。
换来大昭百姓数十年安稳。
只可惜, 先帝师楚云鹤死在战场,尸骨无存。
大昭皇帝以帝师之礼将其下葬, 棺椁内, 只有一捧沙场上的黄土。
我带着楚云鹤回了家。
他如今无门无姓, 是旁人眼中的死人了, 自然不能娶我。
我「勉为其难」地让他入赘了。
祖父嫌我、爹爹、娘亲太吵, 又嫌弃楚云鹤总是纵容我。
婚后第二年,就将我们双双赶了出去。
马车上, 我掀开一角帘子,看外面的景色看得津津有味。
手上还拿着当地的特色吃食。
楚云鹤挠了一下我的掌心,
「夫人还想去哪?」
「那就……去曲洲看看吧,听说那里的糯米团子很好吃。」
「不许去看许家长子。」
「人家早就成婚,孩子都两个了!你吃的什么飞醋?」
「停停停!我认输了夫君, 不要挠我痒痒了!我就去吃糯米团子,等吃完团子,我们就去遂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