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守在白玛身边,我放弃了知青返城的名额。
她独自一人去圣山修行,遭遇雪崩。
所有人都以为她回不来了。
是我连夜奔袭三千里,生生磨秃一双手,把她从积雪下挖出。
她因此嫁我为妻。
可当我们在无人区一同被野狼包围时。
她却毫不犹豫地投入白月光贺忱的怀抱。
「阿忱,今生能与你葬在一起,也算上天眷顾。」
野狼粗重的呼吸声逐渐逼近。
我在他们深情的告白中独自苦笑。
没有怨恨,也没有责怪。
我问白玛:
「如果当初,先遇见你的人是我,你会不会爱上我?」
白玛不答,反而更用力地握住贺忱的手。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平静地将最后一点炸药都绑在身上。
转身冲进了狼群里。
「既然如此,那我祝你们永远平安幸福。」
再睁眼,我回到提交知青返城申请表的那一天。
队友们纷纷打趣我:
「谁不知道陆队一门心思都扑在圣女的身上,肯定不会丢下她返城。」
我却颤抖着手,在申请返城那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道笔画落下的瞬间。
门外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
「陆队!白玛为你放弃了圣女的身份!」
「她说现在就要嫁给你!」
纯白如雪莲花的女子迎着光,静默而立。
她认真道:
「会。」
「我会爱上你。」
1.
「陆修远同志,按照流程,我必须最后再向你确认一遍。」
「你是否确定要返城?」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
「确定!」
直到那张薄薄的申请表被盖上章,再次递交到我手里。
我望着鲜红的「批准」二字,终于确定。
我重生了。
如今,我还没有为了白玛放弃部队的返城名额,留在藏区。
也还没有为了救她磨秃手指,落下终身残疾,被迫退役。
更没有遇见贺忱,那个支教老师。
我拼尽一生,却始终无法取代他在白玛心中的地位。
我的人生,走上了一条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正在恍惚中,我听见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哄笑。
军绿色的棉门帘被人掀开。
我最好的兄弟周燃探头进来:
「怎么?听说白玛可以嫁人了,高兴傻了?」
「什么?」
「得!闹了半天,你还不知道这消息呢!」
他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凑近了,扯着我的耳朵大声喊:
「你的女神——雪域的圣女——无Ţū⁰数小伙子的梦中情人——白玛——」
「她自愿放弃圣女的身份,要从我们部队里选一个人当丈夫——」
「你说——她不是为你来的,是为谁来的?」
喊完,他转过身。
想欣赏我欣喜若狂的表情。
可我却如同听见了什么噩耗一般,面色凝重。
我喃喃道:
「不,我不能再见她。」
「你高兴傻了?」
周燃纳闷:
「你不是最喜欢她了吗?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跟个哈巴狗似的,撵都撵不走。」
的确。
所有人都知道我仰慕白玛。
她是雪域的圣女,是高高在上、洁白无瑕的雪莲。
尽管她早已在佛前起誓,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佛陀。
我却始终觉得,哪怕只能这样一直仰望着她也很好。
是以,当前世的我终于娶到了她。
我高兴得快要疯了!
我牵着她的手,在酒席上挨个儿给宾客们敬酒。
白玛被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小孩撞了一下,一直藏在心口的怀表应声落地。
虽然她很快就收了起来。
但我还是看见了。
她一直视如珍宝的怀表。
一面刻着佛像。
另一面,贴着贺忱的照片。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想明白。
贺忱在白玛的心里,是与信仰同等地位的存在。
我又怎么可能争得过他呢?
2.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望着眼前的周燃,我郑重道:
「帮我个忙,兄弟。」
五分钟后,当白玛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我们部队。
我却早已借着周燃的掩护,悄悄地从营地后门溜走了。
所以我并没有看见。
昔日里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圣女白玛。
此刻居然和煦地微笑着。
并且准确地叫出了每一个人的名字。
要知道,除了佛祖和贺忱是值得她认真对待的。
像我们这些凡人,素来不配被她放在眼里。
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来回逡巡。
仿佛想从中找到某一个特别的人。
终于,她的目光落在周燃身上,眼前一亮。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急切问道:
「周燃哥,修远他……」
「白玛!」
突然闯入营地的不速之客,将她还未说完的话打断。
营地外,贺忱穿着他常穿的那件的确良衬衫。
城里人白净的脸上因为缺氧,微微泛起潮红。
他不顾门口几个弟兄的阻拦,拼了命地往里闯:
「白玛,我听上师说你放弃了圣女的身份?」
「我一直在等你,白玛,嫁给我好吗?」
话音未落,他脸色骤变。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
不受控制地倒向一边。
拦着他的弟兄们下意识地松开手:
「我还没用力呢?不是小白脸你别碰瓷啊!」
贺忱就趁着他们松懈的间隙,冲出重围,跑到白玛身前。
他殷切地捧起白玛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跟我走吧?白玛。」
满怀爱意。
亲密无间。
站在营地后山上的我若有所感,回首远眺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刹那间,无数与前世有关的回忆涌上心头。
直至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天,贺忱听说无人区近来有藏羚羊出没。
尽管镇长曾耳提面命过他们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知青。
千万不要独自闯入无人区。
甚至以通报处分为威胁。
贺忱却仍然偷偷一人潜进了无人区。
白玛担心他的安危。
但她也不想贺忱被通报批评。
于是她给我留了封信,也孤身跑到了无人区里。
她知道,无论她身处何种险境。
我总能豁出命去把她给救出来。
当然这也包括这一次。
我费尽千辛万苦,救下了冻伤的贺忱和缺水的白玛。
带着他们杀出野牦牛的重围,躲避棕熊的追击。
眼看着就要安全了。
夜风里隐隐传来的腥味,却让我警觉地停下了脚步。
往回看。
黑暗中绿幽幽的眼睛如同鬼火,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
子弹打空了。
可我们被野狼包围了。
从未有过的恐惧冲刷着我的内心。
我强装镇定。
想着哪怕交代在这里,也要保护白玛平安地回去。
可我一扭头,就看见白玛依偎在贺忱怀里啜泣:
「阿忱,今生能与你葬在一起,也算上天眷顾。」
「……」
当前世与今生交叠。
我望着远处的那对璧人,心中竟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
毫无留恋地转身。
离开。
于是我当然也没有看见。
就在我转身的下一秒,白玛猛然挣开了贺忱的手。
她不顾贺忱的错愕,冷冰冰地拒绝了他:
「我今天是为了修远来的,我不会和你走。」
「其实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上师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罢了。」
说完,她重新锁定周燃。
继续她刚刚未能问完的问题:
「周燃哥,修远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周燃挠了挠头。
支支吾吾道:
「修远……修远他……」
仿佛顶不住白玛热切的目光。
他咬一咬牙,索性一股脑儿全交代了个明白:
「他不想见到你!所以跑了!」
「什么?!」
白玛惊呼一声。
她捂住胸口,踉踉跄跄地来到周燃面前。
恳求般地,她再一次开口:
「周燃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修远他……怎么可能不愿意见我呢?」
3.
我下了山。
顺着绑满五彩经幡的小道一路往前走。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镇上。
一阵刺耳的自行车铃声将我惊醒。
二八大杠从我身侧飞驰而过。
骑在上头的年轻人用力地蹬在踏板上,直起上半身,挥舞着手中的报纸:
「号外号外!特大新闻!圣女白玛为爱还俗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顿时炸开。
纷纷挤到年轻人身旁。
「白玛可是上师最得意的弟子,普岩寺下一任的接班人,她竟然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半生的修为还俗?」
「草!是哪个小白脸命这么好?别让老子逮到他,要不然一拳干死他!」
「多杰,我看你是嫉妒了吧?」
「那可是圣女!雪域最纯洁的雪莲花!别说多杰了,哪个男的不嫉妒?不过你说,圣女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我才……」
「滚犊子!」
挡在最前头的几个藏族男人相互推搡笑骂。
我被他们挤到墙角。
听着他们的描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早上白玛与贺忱紧握的双手。
为爱还俗?
其实,是为了贺忱吧?
上一世,她迫于救命恩人的压力,不得不嫁给我。
今生,她终于有机会嫁给自己真正的心上人,当然一刻也等不了。
正当我打算逃离这里。
突然听见里面又爆发出一阵喧闹:
「什么!白玛还公布了婚讯?」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圣女要嫁给谁?」
「陆修远?这他娘的又是谁?」
我的身子猛地一僵。
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白玛要嫁的ƭŭ⁸人。
是我?
不对不对。
肯定是我想多了。
在我追求白玛的这些年里,她从未对我展露过一个笑容。
婚后,凡是我在家的日子里,她就整夜跪在佛龛前,绝不踏入我们俩的卧室半步。
我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一定是我听错了。
白玛要嫁的人绝对是贺忱没错。
至于为什么提到我?
大概又是为了给贺忱挡枪。
转移众人的视线,平息他们对于雪域圣女下嫁凡人的怒火。
想通了这一点,我更加不想在这里多待。
我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退出热闹的人潮。
刚走到街角,却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修远——」
我的脚步一顿。
不可置信地回头看。
白玛再不复往日的端庄。
她的外衣歪了,辫子也散了。
但她全然顾不上这些细节。
她气喘吁吁地绕开她的虔诚的信徒们。
小鹿一般的眸子满怀期望,一次次地落在过路人的脸上。
又一次次地灰败下去。
「修远!你在哪里?」
我咬紧了嘴唇,隐匿在不见人的阴影里。
看见白玛红彤彤的眼圈,跌跌撞撞地向着长街尽头近乎哀求地呐喊:
「我爱你!陆修远!我爱你!」
「别离开我,求求你了……」
我的心像被人紧攥了一把。
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半步。
眼看着即将迈出阴影,我忽地回过神来,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ťű̂ₓ陆修远!你疯了吗!
白玛爱的人一直都是贺忱。
难道你又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只为了她给的这么一点甜头,又回去犯贱吗!
我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毅然转身!
可下一刻。
哒哒哒的脚步撞上我的后背。
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住我的腰。
白玛把头埋进我的背里。
抽噎着问我:
「修远,你不要我了吗?」
4.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枕边人。
明明,这已经是我们相知相熟的第二世。
可当白玛抱住我时,我还是恍惚地察觉到了尴尬。
这本不应该出现在夫妻间的一个词语。
毕竟上一世,我和她肌肤相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连手都不曾牵过几回。
更别提拥抱了。
我干咳一声,不动声色地从她的拥抱里抽身出来。
尚未开口,她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生怕我会原地消失似的。
她又问了一遍:
「修远,你不要我了吗?」
我冷淡地拂开了她的手:
「圣女请自重。我和你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谈不上什么要不要的。」
话音刚落。
我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在白玛眼中,我和她的关系,从来就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追逐。
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我屈辱地低下了头,等待着她的嘲讽。
谁知她竟然低低地啜泣起来:
「可我并不只想做你的普通朋友啊,修远。」
「我已经为你放弃了圣女的身份,你愿不愿意也为了我再勇敢一次?这一次,我们好好过,好吗?」
我浑身一震。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成形。
白玛为什么会让我「再勇敢一次」?
难道说,她也重生了?
我思绪万千,一时间忘了回答。
只是我忘了,白玛本就是万人瞩目的焦点。
哪怕暂时隐匿于街角,终究难掩其光芒。
我这一迟疑,倒叫街上的人纷纷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
「快看呐!圣女在那边!」
「圣女在和谁讲话?他不会就是那个陆修远吧?」
人们纷纷围拢过来。
我想走却走不了。
狼狈非常。
这时候,白玛忽然从手腕上取下了她的天珠手链。
「修远,这颗九眼天珠,是我刚当上圣女的那一年,上师传给我的法器,它保佑我免除一切灾厄。」
「如今,我将它转赠与你。用我毕生的修为、功德,换你平安幸福。」
她硬生生地把天珠塞进了我的手里。
颤抖着,补上了最后的话:
「也求求你,怜悯我,不要拒绝我的爱。」
原本冰冷的天珠沾染上她的体温。
竟然变得灼热非常,几乎快要让我握不住。
前世的时候,白玛确实非常珍视这串手链。
一向贴身佩戴,从不假手于人。
哪怕是贺忱,也没有机会碰。
如今,她竟然要将这么珍贵的手链送给我?
周遭的议论声逐渐不友善了起来: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答应圣女?」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能收到圣女的九眼天珠,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淦!你他娘的到底行不行啊?不行让我来!」
「圣女!考虑考虑我吧?我一定比这小子强!至少,我不会让你等这么久!」
迎着光,白玛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外界的流言蜚语,往来嘈杂的人群,一切都不能影响她。
她定定地看着我。
仿佛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我。
我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错觉。
如果。
如果我这一世,能和她重新开始。
或许会得到她真正的爱。
刹那间。
我做出了决定。
我上前半步,重新把手链戴到她的手上。
「抱歉,白玛。」
我说: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你的爱已经不是我的必需品了。」
5.
白玛的眼泪簌簌落下。
愤怒的人群忍不住对我挥起了拳头。
我将一切都抛之耳后,大步离去。
我已经提交了返城的申请表。
不出意外的话,我将在下个月跟随大部队一起离开藏地。
从此天高水远,山遥海阔。
无论白玛是继续做她的圣女也好,还是嫁给贺忱。
都与我无关了。
忙碌了一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刚准备躺下。
周燃又抱着他的搪瓷脸盆,推开了我的门。
他朝着门口的方向挤眉弄眼:
「陆队,想不想知道外面是谁?」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我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窈窕的人影。
周燃好奇地打听:
「听说你今天当众把圣女给拒绝了?这实在是不像你的作风,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不想多说,他也识趣地没再刨根问底。
只是临走前,他丢下一句话:
「天寒地冻的,好歹出去送件外套,别让人圣女在咱们这儿冻出病来。要不然,你不被人打断一条腿,估计是不能完整地走出藏地。」
夜风呼啸。
我在床上呆坐了半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随手抓起一件厚外套,我循着月光,往白玛的方向走去。
才走几步,她也看见了我。
她雀跃地向我奔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修远,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我生硬地推开她:
「圣女,别再说胡话了。」
「我没有胡说!」
可能是有些冻着了。
白玛的小脸通红,说话也瓮声瓮气的:
「修远,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不然你为什么出来见我?让我冻死在你们营地外面不就好了?」
「别这么说,你是雪域的圣女,如果你出事……」
「我不是圣女了!」
白玛打断我:
「我现在,就只是你一个人的白玛。」
风好像停了。
时间仿佛静止。
在雪色与月色间,白玛亲密地与我相拥,是这天地间最后的绝色。
说来可笑。
这一幕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前世的梦里。
如今成了真。
却是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
我终归还是把压在心口已久的疑问给问出了口:
「贺忱怎么办?」
白玛决绝地摇头。
「不要提他,从此以后,我们之Ṭṻ₎间只有彼此,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动静ţŭ⁾。
我们齐齐回头,看见有人在不远处摔了一跤。
那是贺忱。
6.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听见了多少。
此刻摔倒,他脸上的痛苦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是城里来的知青,在镇上的小学教书,体质瘦弱单薄,这么摔上一跤肯定受不了。
要换作在前世,白玛此刻肯定早就飞奔过去,查看他的伤势了。
可现在,她居然还站在我的身侧。
蹙着眉,语气不善:
「你怎么在这里?」
见没人搀扶他,贺忱只能自己艰难地爬起身:
「白玛,这么晚了,我见你还没有回家,我担心你……」
「我和我的未婚夫在一起,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有了我带出来的外套,白玛暖和了起来,恢复了一点活力。
她脆生生地呵斥他:
「贺忱,我白天就告诉过你了,我爱的人是陆修远,要嫁的人也是陆修远。我和你之间,从前没有关系,以后也不会有,你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贺忱的脸上「唰」的一下,血色褪尽。
他还想再做挽留,白玛却丢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这个结局,早在你骗我的那天起,就应该想到了的。」
霎时,贺忱的脚被钉在原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玛挽着我的手,决绝地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再未看过他一眼,再未与他讲过一句话。
7.
宿舍里,我把火盆往白玛的方向拨了拨。
她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与我婚后的美好畅想,像个对婚姻满怀期待的小女孩。
这与我回忆中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的雪域圣女实在是相去甚远。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
趁着她喝水的间隙,我突兀开口道:
「为什么?」
「修远?」
「为什么会突然爱上我?」
我不认为重生会突然让ŧũ̂₇一个人改变心意。
也并不自大,觉得是我最后的牺牲感动了她。
——毕竟上一辈子,我为她付出的太多,收到的谢意却寥寥。
白玛垂下了头。
她微不可察地从唇齿间挤出了一句:
「修远,你就不好奇你为什么会重生吗?」
我没听清:
「什么?」
「没什么。」
再度扬起头,她又挂上一个温柔的笑:
「因为我在家里,找到了一根断掉的红绳。」
8.
「我三岁那年,奉神的指引,被选为圣女的转世,从此跟随上师修行。」
「除了学习经文以外,我还有一门很重要的课程,是藏药。」
「十七岁那一年,我独自上山采药,遭遇雪崩,被困在山洞里。」
「幸运的是,雪崩很小,不幸的是,上师那几天不在庙里。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我上山采药,被困在了山洞里。」
「食物是最先被吃完的,然后是水。我总能隐隐约约听见野狼的嚎叫,以至于我无法入睡。不知道被困了几天,我开始发烧,并陷入昏迷。」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修为有多浅。尽管知道自己会转世,可我还是无法避免地恐惧死亡。」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人找到了我。」
「我只能感觉到他是个男孩子,比我大几岁,但应该不多。很瘦弱,还有城里人的口音。我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是最近新来我们镇上的知青,不断地哀求他救救我,别放弃我。」
「大概我是真的很烦人,他几次三番地安慰我,都不能让我平静下来。所以他把一根红绳塞到了我的手里。」
「他说这是他妈妈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曾保佑他无数次地免于厄运,如今他让我握着它,也一定能从上面得到幸运。」
「我那时候已经快崩溃了,意识很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脸,不记得他的声音,唯有那截断掉的红绳,我一直握在手里,反复地看,故而印象深刻。」
白玛自嘲般地笑了笑:
「我当时还想着,你们城里人真奇怪,没有天珠、没有绿松石、没有红珊瑚,竟然把一根绳子当作护身符。」
「可那根绳子又真的灵验,它护佑着我,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山下。」
「当我醒来时,红绳不见了,救我的人也不见了。上师领着贺忱,来到我的房间,告诉我说,他是来支教的老师,让我为他祈福。」
「贺忱那年才二十岁,他很瘦弱,加上上师莫名的要求,让Ŧű̂₌我以为……」
白玛哽咽了起来。
她几乎用尽了全力,才迫使自己说出那个残忍的、改变了她一生的真相:
「我将贺忱错认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而且,当我向他求证时,他居然承认了这件事!我又问他红绳在哪里,他却骗我说,被我丢在半路了……」
「明明,明明红绳还在,而他也并不是我真正要找的人。」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最终只能向她坦白:
「其实,我并不记得有这桩事。」
她十七岁那年,我应该刚刚下乡,来到藏地。
那是我入伍的第一年,瘦得跟猴一样。
连长为了锻炼我,勒令我每天去山上巡逻。
看看有没有因为挖虫草或是什么困难被困在山上的老乡,有的话就顺便捎带下来。
我在山上救过不少人。
或许也救了白玛,但对于我而言,我从没想过挟恩图报,不过就是顺手的事,并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可命运总是阴差阳错。
救下白玛的第三年,她的心中埋下的名叫贺忱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而我休息时跟着兄弟们一起去转山时,遇见了正在诵经祈福的圣女白玛。
只一眼。
魂牵梦萦。
从此再无转圜之地。
白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弟兄们轮流到我的宿舍门口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甚至惊动了连长。
他在门外清了清嗓子,踟蹰着开口:
「小陆啊,你这样,影响不好。上头要是追查起来,可是作风问题,会影响你返城的。」
听见「返城」二字,白玛蓦然支起身子。
她泪眼婆娑:
「修远,你真的不能为了我留下吗?」
我不答。
她又问:
「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我摇了摇头:
「白玛,可是人生漫长,并不只有报恩这一件事要做。」
「可是我爱你!」
「爱情与恩情不同,你真的分清了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
往昔动人的眼眸,如今肿得和核桃似的。
不一会儿,她就败下阵来。
她轻轻地拽了拽我的衣角:
「修远,我不强求你留下,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弥补你?至少在你离开之前, 不要拒绝我。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也要随时回头找我。」
我答应了她。
「好。」
9.
从那天起, 圣女几乎在我们营地扎了根。
她为我洗衣做饭,准备一日三餐。
我训练受了伤, 她给我带来最珍贵的藏药。
曾经她贴身携带, 又被我拒绝过一次的天珠手串, 后来也神秘地出现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我再度想还给她, 白玛拒绝了。
「这是佛陀的指引, 送出去的礼物, 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她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作为回报, 你也可以送我一个礼物。」
她从我这里要走了那根断掉的红绳。
时间转瞬即逝,一个月很快就过去。
营地里来了新的部队,闹哄哄的。
我一路走过去, 他们一路和我打招呼:
「陆队好!」
「陆队好!」
「陆队怎么没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城?火车马上就要出发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我只是笑了笑, 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白玛性格倔强,认定了一件事, 就一定要做到。
只要她在这儿, 我就无法离开。
果然,下一刻,营地里跑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玛紧张地拽着人不断搜寻, 直到看见了我, 她才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火车已经出发了, 修远,你没有走!」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
「上师不是说要带你去圣山吗?怎么还待在这里?」
白玛拽着我, 匆匆说了几句话, 就要离开:
「可我怕你走了!」
「既然你还在,那我就放心了。」
「我去圣山修行几天,很快就回来!修远,答应我, 我回来的时候,还能看见你,好吗?」
我笑着应下。
却在她身影彻底消失的下一个瞬间, 拎起了早已准备好的行李。
9.
汽笛响过第三遍,火车缓缓启动。
我的视线从空无一人的站台收回, 落在对面的周燃脸上。
他正喟叹:
「你可真够狠心的, 等圣女回来,发现自己被骗了, 不得把眼睛都哭瞎了?」
我摇头:
「白玛是个很坚强的姑娘。或许一开始她接受不了我的欺骗,但她总会迈过这一道坎的。」
周燃打量着我,突然压低了声音:
「阿远,我听说了一件事。」
「我听说,你是重生的,而你的重生,是白玛用三世的福报,与佛祖交换得来的。」
「得知了这个真相,你现在还是不愿意回头吗?」
我的心狠狠一颤。
那个夜晚,被白玛咽下去的那句话,如今也有了答案。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雪山、湖泊、草原。
我在这片土地耕耘了八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底扎Ťű₋了根。
包括那个姑娘。
说不留恋,不过是自欺欺人。
可是, 我喝了一口热茶,坚定道:
「白玛为我做了许多付出, 我对她也是。我们两清, 互不亏欠。」
「从此,我只管往前走,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