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魏昭娶为正妻的时候,整个上京城都在笑。
昔日眼高于顶的魏家大少爷,落魄凤凰不如鸡,最后只娶了一个烧火做饭的丫头为妻。
后来魏昭功成名就,想嫁他的世家贵女多于过江之鲫。
我约了京城有名的媒婆,打算给他纳两门贵妾。
临了却被本该在扬州办事的魏昭堵在家门口。
他风尘仆仆,气得连身子都在颤。
「你今日敢出得这个门试试?」
1
我比较倒霉。
来魏家做丫头的第二天,魏家就倒了。
我被卖进魏家的时候,许是魏家给的银钱多,人牙子心情好,同我多说了两句话。
他说魏家现在如日中天,我能留在魏家干活,以后就偷着乐吧。
魏家下人吃得极好,圆滚滚的白面馒头不限量,管饱。
我一口气吃了三个,乐了一晚上。
然后第二天,几个小厮用木板抬回来一个人,那个人趴在板上,下身用白布盖住,头发散乱,瞧不清脸。
过了许久我才从旁人嘴里听说,白天抬回来的那个人,是魏家大少爷魏昭。
他被罢了官,又当众挨了四十廷杖。
至于魏家老爷,朝堂之上,替大少爷求情,被谪贬巴陵。
夫人听完消息就晕了过去,灌了三碗参汤才醒。
魏家上下一团乱,二少爷又远在外地有名的书院念书,一时之间,魏家竟然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趁乱,我偷摸问负责教我规矩的周嬷嬷,什么是廷杖。
周嬷嬷说,廷杖就是当众扒了裤子,用棍子打屁股。
我瞠目结舌。
我小时候淘气,阿娘气极了,也会拿起草鞋狠狠打我的屁股,然后我便知道要听阿娘的话。
但那毕竟是小时候。
现如今,那大少爷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能被当众打屁股呢——还是脱了裤子打——臊都要臊死了——他怎么受得了。
虽然刚到魏家,但关于大少爷魏昭的传闻,我已然听了不少。
魏家老爷官不大,只是一个六品官。
人牙子嘴里的如日中天,主要是靠大少爷魏昭。
大少爷是个念书的奇才。
他三岁开蒙,过目不忘,十九岁那年,连中三元,名动天下。
本朝创立至今,还未曾有人连中三元,更何况他那样年轻,陛下破格提拔,指了魏昭辅佐太子。
如今魏昭二十二岁,已经是太子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等他日太子登基,以魏昭之能,封王拜相,指日可待,可不就是如日中天吗?
可是现在,魏家的天塌了。
人心惶惶,魏府里面异常沉默,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偌大一所宅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被这风雨欲来的沉重气息吓到,到嘴的白面馒头也不香了,只敢怯怯地吃了几口就放下。
大少爷是被架在木板上抬回来的,他下身用一块白布盖着,其实盖了也没什么用,血流得太多,白布已经和他的下身粘在了一块。
这一夜魏家几乎把上京城叫得上号的大夫都请来了,药童提着药箱进进出出,俱是行色匆匆,整个庭院都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苦味。
据说是要尽力保全大少爷,不要落下残疾。
眼见到处人心惶惶,下人们私底下讨论,大少爷触怒了圣上,连太子爷都保不下来的罪,也不知道那金銮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说要魏家要被抄家的,有说要灭族的,还有说要诛九族的。
吓死个人。
我刚来魏家,尚且摸不准情况。夜里不敢阖眼,嗅着空气里的草药味,迷迷茫茫地想——好端端地,怎的就到诛九族的地步了。
周嬷嬷躺在我旁边,她见我睡不着,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馒头给我。
「傻丫头,拿着吧,以后不一定能吃上了。」
魏家这样的境况,以后确实不一定能吃上了。
我接过馒头,爱惜地摸了摸,没舍得吃,反手压在了枕头下面。
如此勉勉强强熬到天亮,管家代夫人集了府里的下人。
管家主要说了一件事,魏家要遣散一批下人。
想走的,有好去处的,魏家通通都发还卖身契,每人再发十两银钱。
一想也是,魏家如今不比从前,大少爷要治病,二少爷要念书,夫人要养身子,老爷远赴巴陵上任,沿途打点,还要买车马,雇几个随行的小厮,处处都是用钱的口子。
确实是再养不起那么多下人了。
魏家有魏家的难处。
但我也有我的难处。
这一年我十三岁,跟着人牙子来上京城,出了魏家的门,我一个人也认不得。
天大地大,魏家倒了,但好像除了魏家,我也没有别的去处。
我总不能,前脚拿了卖身契,后脚找个人牙子,再把自己卖一回。
所以我留了下来。
周嬷嬷却走了,这些年,她攒了几个养老钱,听说在外面还有亲戚可以投奔,如今主家肯发还卖身契,实在没有理由可以留下来。
临走前,她把自己惯用的一个针线篮子留给了我。
魏家家大业大,一夕之间散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留下来的不过五六个人,我是年纪最小的。除了我和管家,还有一个叫珠儿的,是夫人院子里的人;一个叫剑如,是大少爷的近侍;一个叫崔九,原先在马厩里负责看马,还有一个叫刘三万,是府里的老人了,无儿无女,早把这里当家。
老爷最后点了刘叔陪他一起去巴陵。
山长水远,身边总得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照应着。
至于魏家本家这边,珠儿姐姐是夫人院子里的人,自然不能动:大少爷如今伤了身子,身边擦洗伺候,留个男人方便些;管家仍旧负责管家和管账。
只剩我和崔九了。
他分了洒扫院子的活。
我呢,原是负责帮着周嬷嬷烧火择菜的,周嬷嬷一走,魏家就没人管庖厨了。
管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眼中有些犹豫。
我晓得他的意思,我看着太小了,要做这么一大家子人的饭,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干这个活的。更何况,我刚来,他对我的人品秉性也不清楚。
可是魏家若是不愿意要我,我又要到哪里去找活做?
我咬咬唇,同管家说:「我原先在家里也是常烧饭的,要么先试试,如果觉得我不成,再换人。」
况且,我能留下来,已经说明是对魏家忠心。
这么着急忙慌的,再去外面重新买丫头,魏家又是这么个光景,恐怕一时半会也挑不到好的。
管家沉思片刻,应允了。
2
就这样,十三岁这年,我误打误撞,成了上京城魏家烧火做饭的丫头。
也得亏魏家倒了。
不然,太名贵的食材,别说做了吃,我出自乡野,连见都没有见过。
我负责做一天的三顿饭,早上容易些,无非是弄点包子稀粥之类。
麻烦的是剩下那两顿。
夫人身子弱,吃素已然很多年了,她不吃荤腥,如今气病了,每日要进一碗燕窝,这个我不会做,万幸是珠儿姐姐亲自来弄的。大少爷那边,受了伤,正是补身子的时候,不消管家交代,我也知道要给他炖点鸡汤排骨。
做了主子的饭,还要做我们下人的饭,菜式上,总要有些区分。
我每天起很早,先把大少爷的汤炖上,然后再开始熬粥,烧一大家子的饭,不是在洗碗就是在择菜,忙得脚不沾地。
也不知是不是夫人和大少爷都不好导致胃口差的缘故,我烧了几天饭,也没人说我做得不好。主子不开口,管家自然不开口,过了三五天,我见管家吴叔一直没来找我,也没要出去买丫头的打算,才慢慢放下心来。
崔九人好,若是得了空,会来帮我劈柴和打水。
他如今负责庭院的洒扫,到处都去得,不像我,只拘泥在一间小小的灶堂。
他来魏家也有两年了,知道的事情远比我多得多。
他同我说,以前魏家风光的时候,那简直是不得了,每天都有穿金戴银的大人物进出。很多人都求着要见大少爷,有时候帮那些人带个路,都能接到随手赏下的一把金瓜子。
魏家几个主子人好,从不轻易打骂下人,给的月银也算丰厚,但凡是在魏家干了几年的,只要自己上点心,多少都能像周嬷嬷那样攒下点,攒了银钱,回去投奔亲戚也好,回乡开个铺子也好,哪样不比做下人强。
话讲到这里,我就问崔九:「那你为什么不走?」
崔九支吾了一声,含糊道:「老爷对我有恩情,自然不能不报。」
具体什么恩情,崔九没说。
他岔开话题,继续讲魏家那些风光的过往。
魏家要说风光,那自然绕不开大少爷。大少爷魏昭,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他身上本是有一桩婚约的,定的是永昌伯家的嫡女。
那是家世仪容处处无可挑剔的议婚对象。
但是嘛,现在,大少爷出了事,前途尽毁,身上的伤没好,不下地走,谁也不知道他那双腿还能不能好好走路,身上背着残缺的风险,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崔九四下张望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我觉得这门婚事,可能要黄。永昌伯大概是不愿意把嫡小姐嫁过来了。」
背后说大少爷的闲话,我心里紧张,不由得跟着他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问:「难道还能退婚吗?」
退了婚,确实是不用嫁给大少爷了。
可是这样一来,永昌伯府里的名声该有多难听,他家金枝玉叶的嫡出小姐退了婚,以后也难免遭人闲话。
崔九像是对这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很了解,只听他神秘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退婚的,人言可畏嘛。你想想,嫡女虽然只有一两个,可那永昌伯府庶女多得很呀,分一个给大少爷,也不打紧。」
我倒吸一口凉气:「替嫁?」
崔九没说话,竖起食指,谨慎地冲我嘘了一声。
我也就跟着不敢说话了。
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人人都说大少爷才高八斗,年少成名。如今一朝落难,永昌伯府若是真的要换个庶女过来,只怕对大少爷来说,是比退婚更大的侮辱。
大抵是白日里和崔九对男女婚嫁之事闲话过了头,这日夜里,我迷迷糊糊,梦见了秋生哥。
距京八十里,有个青石镇。
青石镇里,有个白云村。
我家就是那白云村里面,小小的一户人家。
我阿爹种田,阿娘在村头摆了个卖面片的小摊。
我从懂事就在摊子上帮阿娘干活。
初时日子还算好过,直到我娘死了。
阿爹很快再娶,后娘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爹一个人,两亩旱田,要养好几张嘴,从那时起我爹就顾不上我了。
原本他们计划将我早一点嫁人,如果能去回村养老的王员外家做妾,那就最好。
王员外年纪大了,最喜欢年轻的姑娘,他府上一堆小妾,都只在十三四岁之间。
爹和后娘预计等我一来癸水,就想办法,让我去王员外面前露露脸,王员外相中了最好,相不中再说。
至于我,我并不喜欢老大爷王员外。
他的年纪比我爹都大。
倘若一定要嫁人的话,我想嫁同我一起长大的秋生哥。
秋生哥他娘是卖凉茶的,摊子支在我娘边上,他爹死得早,全靠他娘拉扯大。秋生哥生有喘疾,不像我那些弟弟那样闹腾,也不像与他同龄的男子那样粗莽,他是十分安静的一个人。
我后娘一直看不上他,背地里嫌他怯懦。
明面上,我不敢反驳后娘,背地里,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胆大,就要有人怯懦。怯懦又怎么样呢,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叫他吃饭他就吃饭,叫他喝水他就喝水,以后想必也不会像村里的男人,因为喝了酒水就要打娘子,嫁给他,放心得很。
秋生哥倒是不卖凉茶,他同村里的老人学手艺,预备做个木匠。我见过他做的桌椅,平平整整,没有一点毛刺。
那时候我夜里做梦,梦见的也是秋生哥。
我梦见他成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木匠,提着两只大雁,风风光光到我家提亲。
我在梦里祈求,希望爹和后娘娘看在秋生哥闯出名堂的份儿上,把我嫁给他,不要去王员外家做什么劳什子小妾。
后来想想,当初我真是想得太多。
无论王员外,还是秋生哥,都算好路,哪里容我挑挑拣拣。
我遇见的,是第三条路,一条世上女子谁也不想遇见的路。
我那个最小的弟弟,吃坏东西,犯了痢疾。
病来得凶,幺弟几天就瘦了一圈。
偏这时,阿爹夜里去请郎中,山路湿滑,阿爹摔断了腿。
这个家里,幺弟是必须要救的,没有阿爹也是不成的。
救命急着要钱。
钱从哪里来?
我含泪同人牙子走的那天遇见了秋生哥,他坐在他家门前,正在削一根竹子。
他抬起头,同我对视一眼,又慌乱地错开眼去。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今夜这个梦里,我久违地梦见他。
他仍旧在削竹子,不敢看我一眼。
人海茫茫,一别不知何时再聚。最后一眼,他不敢看我。
看我一眼能怎样呢,我不会求他散尽家财买下我的,我只不过想同他好好道个别罢了。
后娘说得对,他是怯懦。
怯懦过头了。
梦醒来,我往枕下一摸,掏出来个硬邦邦舍不得吃的馒头。
这里是上京城魏家。
我签了卖身契,是魏家的下人。
我想白云村的秋生大抵这辈子跟我是没有缘分了。
3
过了十多日,二少爷回来了。
那日我择完菜,得了空闲,正在后院浆洗衣服,忽然听得前院有马儿嘶鸣,随即就是一连串声响。
魏家自从出事到现在,偌大的宅子里面一直都是死气沉沉的,如今骤然听见一连串动静,我心里一惊,暗自琢磨是不是有人来抄家。
我鼓着勇气出去看,差点迎头撞上一堵人墙。
那人也没顾得上管我,三步并作两步,直至往夫人住的院子跑,我只来得及瞥见他风尘仆仆一片衣角。
他身后跟着的,是一路小跑的管家吴叔。
吴叔喘着气,路过我时,略顿了顿,说道:「快去给二少爷烧些热水。」
吴叔眸子晶亮,里头盛着许久不见的神采。我下意识应了吩咐,再仔细一咀嚼他的话——欸?二少爷?
这时夫人的院子里传来带着哭腔的一声:「母亲——儿子回来迟了——」
我不晓得为什么心里跟着一颤,而后慢慢涌上些酸楚,二少爷回来了,魏家的人终于齐了。
二少爷一路奔袭回来,自然是要好好洗个热水澡,我把水烧上,又自觉加了菜。
我想夫人应当不想让二少爷知道如今魏家吃得差。
二少爷回来,府里总算添了些人气,管家应该是看着二少爷长大的,这两天同我们交代事情,面上居然偶尔还带几分笑意。
二少爷回来第一件事,请了上京城最有名的大夫来,替夫人和大少爷诊脉,又亲自出去,买了些人参回来炖汤。
二少爷回来,不能没人伺候,崔九被调去他的院子,至于洒扫的活计,吴叔说,每个院子自己打扫自己的,剩下的前厅和回廊,则是分到了我头上。
我第一次得机会,能走出小小的灶房,到别处去看看。
魏家这所宅子,园林修得极好,含蓄风雅,听说是当年,太子看重大公子,着意请了名家来修的。
但我也只能是走马观花略看看罢了。
我手里的活计本就多,如今又添洒扫,几乎一刻不得闲。游廊没什么人气,要扫的,也只是些落叶,幸而此时没有入秋,我一天早晚扫两回就够。
有天晚上我把灶堂收拾了,碗筷放到架子上沥水,照例拿起扫帚去扫前厅,走到回廊上,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箫声,流淌在月色里,说不出的萧索寂寥。
从回廊往北看,是夫人的院子,倘若有风吹起,能远远看见被风晃动的花枝。往南看,是大少爷的院子,掩映在一丛青翠的绿竹背后。再往南,住着二少爷,不过他的院子更远些,只能瞧见一角青砖。
箫声从南边传来,也不知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吹的,我听得入了神,情不自禁抱着扫帚倚在长廊上,最后连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只记得梦里也隐隐响有不知名的曲调。
后来再去扫院子,却再也没听见过箫声,好像那一夜的风灯晃动只是我一场幻梦。
二少爷回来后第五天,夫人来了我这里。
她站在灶前,熬一碗消暑的绿豆汤。又捣碎了往年晒干的桂花,瞧着像是要做桂花糕的样子。
这是夫人头回来灶房,珠儿姐姐也不带在身边。
她不说话,我也不敢搭话,只敢默默抽出几条烧得过旺的柴,把火调温和些,再一抬眼,瞧见夫人脸上有泪。
那泪水静静划过她的脸庞,身子却一点抽动都没有,浑身上下都绷得很紧,我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痛。
我来魏家第一天,也被带去夫人院子里认过脸,那时候只觉得她是很端庄贤惠的一个人,如今不过短短十数日,她的头上已生华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晓得,夫人在这里,是要给二少爷做东西吃。
崔九告诉我,夫人把二少爷撵回去书院念书了,明天就走。魏家现在的境况,二少爷回来也不顶什么事,魏家想再起来,朝堂里必须再出人,二少爷还是得走仕途的路子。
这绿豆汤和桂花糕,想必都是二少爷以前爱吃的。
我掏出怀里的帕子,叠整齐了,递过去,放在夫人手一伸就能够得到的地方,而后转身,轻轻掩盖上门扉,靠着墙抱膝坐下。
夫人这个样子,叫我想起我娘。
从前我还有娘时,娘也会给我煮面片汤。
后来娘身子不行了,就把烧饭的本事教给我,我用这本事,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如今又țŭ⁴来魏家谋生。
魏家纵然再落魄,也还是有个家的。
我却是没有家了。
夫人在里头哭,我在外头发呆。
天际残阳如血,等过了一盏茶时间,我站起来,把衣裳上的灰拍干净,凑近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推门进去。
夫人已经收拾妥帖了,正在摆弄面盆,只是眼角有些红。我过去,问有什么能帮着做的。
夫人叫我舀一碗水来。
话匣子打开,夫人问我当时怎么会留下来。
府里最后留下来的几个人,只我一个她不熟。
我实话实说,除了魏家,我没有别的去处。
夫人叹了一叹,说:「如今的魏家,也算不得什么好去处。」
崔九以前也这样说。
但于我而言,在哪不用做活?魏家下雨头上有屋顶,饿了锅里能下面,每月还发银钱,再没有比这好的日子了。
4
一个月后,巴陵那边寄来了信。
夫人看完,一下子又晕倒了。
崔九跑着出去叫大夫,我守着灶,整夜温着小米粥,只怕夫人醒来要吃。
也是听管家说了以后才知道,那信不是老爷寄回来的,是他身边的刘叔写的。
信里说,老爷在去巴陵的路上染了病,他们路上歇了两天不见好,又担心误了上任的期限,老爷硬是强撑着身子上了路。
没想到一到巴陵就不成了,到信寄出来的那天为止,老爷已经咳得下不来床。
到第二天,夫人醒来,打定主意,要去巴陵陪着老爷。
管家怎么劝也劝不下来,最后惊动了大少爷。
我到魏家这么久,这是第一回正经见到大少爷。
上次他趴在木板上被人送回来,我只遥遥见了个血肉模糊的背影,往后一个月,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养伤,一步也没有出来过。
如今大少爷穿着一件织锦白袍,坐在轮椅上,被剑如推着,进了夫人的院子。
从前我听崔九讲过很多,关于大少爷是如何如何的风光,却没听崔九讲过大少爷的样子。
现下见了,我几乎回不过来神。
大少爷他,生得真是太好看了。
他生得白,唇色也白,又穿着白衣,整个人往那一坐,像是年节我在庙里见过的玉雕菩萨。
大少爷进去夫人的院子不过一刻钟,珠儿姐姐走出来,取走了我手上端着的粥。
夫人肯吃东西了。
趁她吃东西的工夫,崔九又出去了一趟,这回是大少爷派出去的,叫他拿着刘叔的信,去保济堂找大夫,照着信上写的症状抓药。再买些京都出了名的,保命吊命用的药丸来。
大少爷的意思,拦是拦不住的,既然夫人说什么都要去,不如做全了准备再去。
夫人远赴巴陵,身边要带人,珠儿姐姐是必走的,管家阅历丰富,老谋深算,也被大少爷指给夫人,临了,又点了点年富力强的崔九。
夫人原不想要崔九——大少爷身上也带着伤,家里又是这般境况,她远去巴陵,身边实在用不着这许多人。再说了,刘叔还在巴陵呢,他也是家里知根知底的老人。
但大少爷只是略微挑了挑眉,夫人就不再说话了。
到魏家一个多月,府里的人一少再少,我回灶堂烧火做给夫人践行的饭,烟气熏眼睛,我呛得直咳,又觉得腰有一些酸。
夫人温柔,会同我细声细气地说话。
崔九爽快,得空便帮我劈柴。
管家、珠儿姐姐也都是极好的。
那巴陵,光是一听这两个字,就晓得远了。
远去巴陵,最快是要走水路。
水路坐船,不知道夫人他们几个会不会晕,我含着眼泪,寻了些蜜饯出来,用防水的油纸包住。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起来烧火熬粥,夫人他们用过粥便走,到渡口的车马是昨儿个叫好的,一早就等着了。
临出门,夫人又哭。
她用帕子捂着口鼻,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离别时分,连风也是萧索的,好像一下子就入了秋。
我红着眼睛把一早准备好的包裹递过去给珠儿姐姐,夫人问是什么,我说:「是防晕船的蜜饯和路上吃的鸡蛋。」
大少爷仍旧坐在木质轮椅上,没什么表情,他穿得单薄,衣袍翻飞,脊背上凸出一对嶙峋蝴蝶骨,像是下一瞬就要乘风而去。
一开口,声音很哑。
原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只是说:「时辰差不多了。」
就这样,我们送别了夫人,偌大一个魏家,自此只剩下大少爷、剑如和我三个人。
府里面空得厉害,我回了灶堂,挽起袖子,拾掇早上来不及收拾的碗筷,那种奇怪的腰酸又来了,大抵是前夜趴在灶前守小米粥没睡好。我用手揉了揉腰,决定今晚要早一些睡觉。
这期间剑如掀起帘子进来了一趟。
他来传达大少爷的话,大少爷说,往后家里只三个人,就一起用膳,不用再单独给他做了。
于我而言,这是好事,省了许多活,只是有些不合规矩。
到了中午,我炒了四样小菜,放在案上,端着去了大少爷的院子。
这是我头回进他的院子,以往,都是送到门口,剑如就来取了。
大少爷此刻并没有坐在他那辆轮椅上,剑如撑着他,两个人正在下地走路。
从前见大少爷,不是坐着便是趴着,如今他站起来,我才发现他长得很高,比剑如还高半个头。但他走得却不好,双唇紧紧抿着,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
我不敢去打扰,低着头把饭菜取出来放在桌上,暗自后悔没用食盒带饭——不知道大少爷要走多久,饭菜都快凉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忽听得剑如一声惊呼,我转过头去,恰见大少爷双膝一软,直直往下倒,剑如也被他带倒了,两个人一起狼狈摔在地上,一旁Ṫùₒ架子上的花瓶被碰翻,劈头盖脸砸在他们身上。
我吓呆了,下意识往那边跑。
大少爷率先喊了一句:「小心。」
我才瞧清地上躺着许多碎小的瓷片。
剑如被溅起的花瓶碎片伤到额角,拉开了一个小口子,大少爷身上瞧着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他起身依旧很困难,是被我和剑如架起来的。
我特意帮他抖了抖衣摆,确认他身上没沾着碎片,才让剑如扶着他坐下。
又这么折腾一会,剑如额间的血已淌到下颌。
大少爷吩咐他下去处理。
我自觉拿了扫把簸箕,弯着身子去扫地上的碎花瓶。
阳光很好,瓷片在地上折出细碎耀目的光,我一晃眼,瞧见自己的衣裙上也有血。
第一反应是,这是剑如的血。
再一想,剑如的血,连他自己的衣裳也没有弄脏,又怎会弄脏我的。
于是我想,这是我的血,只是不知道伤口在什么地方。
我仔细找了我的上半身,没有。
又往下找,碍于大少爷在此,我也不好掀开裙子去看。
大少爷看出我的不对,他问:「你在找什么?」
我把裙子上的一角脏污提起来给他看:「奴婢好像刚刚伤到了,可是奇ṱŭ⁸怪,竟也不觉得哪里痛。」
四目相对,夫人走时都无甚表情的大少爷,此刻耳尖不知为何有点红。
他咳了一声,问:「你如今多大年纪?」
「十三。」
小腹骤然一缩,裙上又慢慢晕出一朵红花。
空气里一下静得可怕,再然后,我便听见大少爷压低声音道:「你,大概是,来癸水了。」
我,大概是,来癸水了。
我脑中隆隆作响,又羞又无措,站在原地,怔怔望着大少爷,茫然道:「啊,那……怎么办呢?」
我那英明神武,无所不知,十九岁就连中三元的大少爷,此刻同我一样茫然。他望着我,竟然有些磕巴:「这……你、你娘没给你说过吗?」
「我娘早早就去了,没来得及说。」
后娘倒是说过癸水的事,可是她只盘算着,等我来了癸水,想法子把我送去王员外府上过过眼。
她也没有教过我该怎么用月事带。
况且,我手里也没有。
我竟从没想过要备下这个东西的。
夫人和珠儿姐姐都走了,府里一个女人都没有。
小腹的酸痛一下变得灼热,下腹像是有石块坠着,一十三年来,最最无助,莫过于此。我眨了两下眼,眼圈慢慢浸出一圈红。
我咬着唇,打算告退,先下去换身衣裳,再找些碎布垫一垫。眼前突然一黑,一股松香自头顶拢下来,布料抖开,是大少爷尚带体温的外袍。
一抬头,大少爷又咳了一声。
他别过眼去:「你——你先穿上。」
剑如止住额头上的血,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光景——
大少爷只着中衣,耳尖通红。
我披着他的外袍,双眸含泪。
剑如抬手揉了揉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捂着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我这是——伤到脑子了?」
大少爷鬓角青筋直跳,一咳再咳,简直咳得都要喘不过气了。
他挥手叫剑如先退下。
我瞧剑如出去时踩的步子都有点飘,恍若身在梦里。
然后大少爷坐在轮椅上,叫我推他出去。
我问:「去哪?」
「去灶堂。」
「灶堂有什么事,大少爷只管吩咐奴婢就行了……等……等奴婢先回去换身衣裳……」
大少爷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一般,连带我听了以后,也没那么慌了。
「去灶堂,找些草木灰,然后去珠儿的住处。」
「珠儿姐姐什么东西遗漏忘带了吗?」
「……你去找找看她房里有没有……应该没全带走……你照着样子先做一个。」
我闹了个大红脸,推大少爷的手紧了又紧,半晌,低低回他道:
「……哦。」
5
从前魏家鼎盛,据说是仆从如云,灯火如昼。
如今衰败了,只觉门庭冷落。
夜里,我睡不着。
平素里,珠儿姐姐就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更远处的那一排厢房,睡着管家和崔九。
可如今夫人带着他们一走,长长两排厢房,就睡了我一个人。
剑如一直都不同我们歇在一起,大少爷身子不方便,他宿在大少爷那,以防少爷要起夜。
窗外风大得很,似野狼呜咽,我无端想起崔九从前逗弄我时,曾讲这些高门大户,其实脏污事最多,井里有泡得发白的死尸,夜半常闻女鬼哭声。魏家宅子修得奢华,就连下人房也是雕梁画栋,白日里看还好,如今烛火都熄了,我孤零零一个,瘆得头皮直发麻。
我把自己紧紧团在被中,越是害怕,越有尿意,我压着小腹,辗转难眠。
最后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睡着的。
待天明洗漱,我望着水里倒映着的人,形容潦草,面无血色,活似崔九嘴中,在井里泡了半年的女鬼。
只烧三个人的饭,哪怕再加洒扫,活计仍算轻松。我干完差事,打水把大少爷借我的外袍从上到下认认真真洗了一遍,再然后,倚在柴堆上,轻轻闭上了眼。
初来癸水,浑身上下都酸痛。算一算,从夫人看过老爷的信晕倒那晚起,我已经连着三天没睡过好觉。
实在太累太困。
我发誓,我原本就是想略微歇一炷香时间。
可是等我睁开眼,赫然看见落日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空气中浮动着一层金色的粉尘。
我醒过神,直接吓得从地上一跃而起。
天已然快黑了,这个时辰才开始烧火煮米,定然会耽误大少爷用饭的。倘若因为我的过失叫主子挨饿受罪,那我……那我……
我一时竟不知是该先去请罪还是应该先煮米。
权衡再三,我飞速烧上水,趁等水开的工夫,提上裙子急匆匆往大少爷的院子跑去请罪。
听明来意,大少爷倒是未曾生气。他手指停在翻开的书卷上,只淡淡道:「既然迟了,那便不做菜了,下几碗面吧。」
主子一再宽厚,我却闹出这样的岔子,退下去时,我垂着头不敢去看大少爷的表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臊死了。
面片汤,面片汤,自我记事,就在摊子上帮着阿娘打下手,娴熟到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做,只是来了魏家,还从未做过。
三碗面很快端上来,剑如吃得快,端着碗,稀里哗啦就下了肚。大少爷却只尝了一口就停了筷,眉峰蹙起,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一颗心顿时停在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不合您的口味?」
「我记得你是青石镇白云村人?」
「少爷怎么提起这个,可是……有什么不妥?」
大少爷略微出神,像是在想什么久远的回忆,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抹温和笑意。
「原来是你啊——我当年随父亲进京,在你母亲的摊子上歇过脚。」
啊?
我同大少爷,竟然还有这样一层缘分。
我兴冲冲想要答话,可旋即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我娘……已经早过世了,老爷远在巴陵,也不知病好了没有。
面还是那碗面,可惜物是人非了。
大少爷心里大概也不好受,再开口,他已经转了话题。
「你做事原是很踏实的,今儿个是何缘由?怎会误了时辰,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少爷是谪仙一般的人物,面对他,我很难撒谎。
我说:「奴婢昨夜害怕,没睡好觉,今儿个中午想眯一会儿,没想到睡过头了。」
「怕什么?」
「奴婢从没住过这么大的院子,我怕一个人睡……也怕黑……」
大少爷点点头:「你的年岁到底还是太小了。」
一听他话里有辞退我之意,我猛地抬起头,慌乱道:「奴婢不小,奴婢能做很多事的,奴婢……奴婢今晚就不怕黑了,明天一定不耽误事!」
大少爷闻言淡淡笑起来。
「你不必慌张,怕黑人人都有的,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一层。你吃完饭回去收拾收拾,我院子里还有几间空着的房,叫剑如领着你寻一间,今晚开始,就搬过来住吧。」
世上竟有大少爷这样好的人,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立时雀跃起来,谢过他,一骨碌站起来朝外面走。
「锅里还有些汤,我去给你们盛来。」
远处吹来徐徐的清风,夹带槐花清甜。天已然全黑了,大抵是心情好的缘故,我竟不再觉得害怕。
身后传来剑如的声音:「十六,还有面吗?没吃饱。」
我蹦蹦跳跳,回过头,笑着扬一扬手。
「管够。」
6
正值夏日,不缺雨水,没有花匠打理,院子里草木疯长。
草木过长,就容易遮蔽天日,暗生青苔。
从前我们村子上没人住的屋子,便是这么慢慢荒了的。
可是魏家这么大这么好的宅子,若是荒了,该有多可惜。
请示过大少爷,我开始慢慢着手打理园子里的花木。
院子里有一棵极高的槐花树,开得极好,整个院子,只有这一处我舍不得扫,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落花。有时我会爬上树去,折一片树叶,卷起来,凑到嘴边吹奏,日光穿梭于花枝之间,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便是我一天之中最欢快的时候。
可是人生啊,有欢快,就有难过。
我一天之中最难过的时候,便是坐在高高的槐花树上,远远瞧见大少爷走路的时候。
他总走不好。
随着伤势的愈合,剑如已经不再搀扶他。
大少爷叫剑如去外面订了两把拐,他撑着拐慢慢练习走路。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右腿像是不能吃力,落脚比左脚轻得多。
每日正午都有郎中来,替大少爷施针,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也不起什么用。
有一回我无意中瞧见那郎中用力捏大少爷的腿,问他什么感觉。
大少爷仍旧是那副不疾不徐逢人便笑的模样,声音淡进雨幕。
他说:「有一些木。」
听得我心里直发闷。
我是个乡野丫头,朝政之事,本轮不到我议论,可是大少爷越是这般风轻云淡,我心里越难受。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罢了他的官还不成吗,偏偏还要打他。
两个月都没好透的伤,他挨打的时候,得有多疼啊。
郎中是保济堂的郎中,据说是替魏家瞧病很多年了,有一回郎中看完病,我送他出府,没忍住,出声问:「我们家少爷的腿,还能好吗?」
郎中说:「捡回来一条命,已然是万幸了。」
我这才知道,廷杖分两种,一种二十下就能打死人,一种四十下还能留口气,大少爷挨的就是第二种,负责行刑的人已经是手下留情。
这一夜下起瓢泼似的大雨,雷电交加,豆大的雨点透过窗缝拍进来,我从梦里惊醒,趿着鞋预备去关紧窗,却听见磅礴的雨声中还夹杂着点别的什么东西。
是箫声。
断断续续的箫声。
我恍然,原来上次的萧,是大少爷吹的。
只是这一回,箫声呜咽,有气无力。
又一声惊雷过后,那箫声彻底停了。
我回过神,穿好鞋子,就往大少爷那边跑。
待跑出来,才知道,这雨究竟有多大,回廊两边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疾风裹挟着雨珠往我身上扫,我几乎站不稳。
剑如原本同大少爷睡一个屋,大少爷伤渐好了,他便搬出来睡在旁边的耳房。路过剑如的屋子,他闭着房门,大抵是睡过去了。
大少爷屋门也紧闭着,我停在他门外,欲推门而入,又有些犹豫。生怕自己是想多了,深夜不管不顾撞开主子的房门,未免太没有规矩。
外面疾风骤雨,我一路跑来,跌跌撞撞,身上湿得能拧出水,在大少爷屋门,却生怕僭越,只敢轻轻敲了敲。
也不知他能否听见。
我静静等了一会儿,又略用力敲了一回,唤道:「大少爷,你还好吗?」
箫声停了,屋里半点动静没有。
我正犹豫不知走不走,房门忽然从里头打开。
我原本是趴在门口凝神听里头的动静的,房门猝不及防打开,我一下子往前跌去,落入一个结实怀抱。
这一下把我吓得不轻,我立马弹起来,我身上都是水,怎好弄湿大少爷,再一抬头看去,大少爷面色简直苍白得可怕。
但他仍旧维持着体面,安安静静坐在轮椅上问我:「有什么事?」
「奴婢听见箫声,怕您有什么不好……您……没事吧?」
「没事。」
他这样说,声音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干得厉害。我骤然想起适才大少爷接我那一下,他身上分明比我还凉。
这能叫没事吗。
明明就是有事。
「你等我回来!」
说完我扭头就走,一头扎进雨帘,身后大少爷隐约唤了句什么,雨太大,我没听见。
回灶房,生火,起灶,烧热水,灌汤婆子,照往日的方子煎药,一气呵成,临出门,又从架子上抓了瓶白酒。
一直到跑出来灶房,我才后知后觉,刚刚那样黑,廊上风灯已被吹熄大半——我连怕黑都忘记了。
大少爷房门未关,他早已从轮椅上下来,拄着双拐站立在门口,神色焦灼,见到我终于来,像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雨越下越大,四周升起朦胧的雾气。
我一怔,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刚刚走那么快做什么呢?主子唤我我也没回头,这下好了,连累大少爷受潮气,帮忙帮忙,帮的尽是倒忙。
当即快步上前,把两个汤婆子揣进大少爷怀里,搀着他进了屋。
房门一闭上,那些狂风暴雨顿时被拦截在外,室内中燃着两盏油灯,明亮又温暖。我身上湿透,大少爷在风口站了许久,也不遑多让,能看到他肩膀已经洇湿了一块。
我担忧道:「怎么办,不会发高热吧,要不我再去煮点姜汤给你。」
大少爷没应声,他开了衣柜,从中取出一套衣裳。
我见他要换衣裳,自觉背过身去,孰料肩上被人从后拍了一下,大少爷不容置疑道:「」换上。」
竟是给我的。
可我怎好再穿他的衣裳?
我刚想要推脱,冷不丁瞧见他唇上咬出的血印,瞬时就不敢再跟他犟了,跑到屏风后面,三两下换了衣裳,又另外取出一套,帮他换了,扶着他到床上趴下。
屋里能盖的东西都被我翻出来,盖到他身上。
可他身上实在太凉了,像三尺深潭,越往下,越寒气逼人。两个汤婆子,显得那么渺小,完全不够用。
我问:「大少爷,你冷吗?」
他说:「还好。」
这时他的嘴唇已经从白转青,我真的,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嘴硬的人。
他嘴里究竟有没有实话?
还好我带了一瓶烈酒来。
我手忙脚乱倒了一杯酒,还没递过去想起他刚喝过药,只得作罢,这瓶烈酒算是白带。
于是我想了想,低低道了句:「大少爷,你可别怪我啊。」
大少爷神色茫然,显然有点没想明白他怪我什么。
下一秒,我从被窝里伸进去,放在了大少爷的屁股上。
手底下,大少爷的身子猛地一僵,然后慢慢紧绷绷起来,因为我已经隔着衣裳,顺着他的屁股开始一路往下揉。
怎么说呢……从前我们村里,冬天是有腌鱼的习俗的。
把盐搓在鱼身上,翻来覆去一顿揉,再挂起来风干。
现在这感觉也差不多。
我马不停蹄揉了两刻钟,手都酸了,才感觉手底下渐渐烫起来,再瞧趴着的大少爷,脸没那么白了,反而有点红。
那估计就是暖和了。
我问:「大少爷,除了冷,还疼吗,可好些了?」
他说:「好些了。」
但大少爷的话吧,我是真不敢信,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倒是没发热。
我说:「我还是出去请个大夫瞧瞧。」
大少爷说道:「你认得路?这么晚,又不是要命的病,不用折腾了。你且放心,我睡一觉就好了。」
说罢,大少爷就轻轻阖上了眼睛,不再看我。
地上散着两堆匆忙换下来湿淋淋的衣物,我轻手轻脚收拾了,又寻了张帕子,把地上积的水擦拭干净,最后坐到桌边,借着烛火烤淋湿的头发。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我趴在桌上,渐渐涌出些睡意。
那厢闭着眼睛的大少爷突然哼出了声。
「十六,你名字里的十六,是哪两个字?」
我勉强醒醒神,撑着眼睛答:「十六岁的十六。我娘说,十六岁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不过我也挺爱吃石榴的,从前啊,我家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结出来的果子红彤彤的,宝石一样,后来我爹就不给我吃了,要留着卖钱……」
翌日清晨,我是被剑如叫醒的。
我从梦里惊醒,一睁眼,发觉剑如受到的惊吓比我还大。
他一手端着盛热水的木盆,一手指着我,见鬼似的,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他的眼睛在我身上乱瞟,我跟着他往下一看——唔,还穿着大少爷的衣裳——但这倒也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我好端端睡在大少爷的榻上,盖着他的被子,而那个本该睡在榻上的人,穿戴整齐坐在桌前,显然是醒了有一会儿了。
这下我也惊了,学着剑如的样子,磕巴起来:「我、我、我……我分明……」
一屋子尽是结巴,大少爷像是听不下去,做了个停的手势,蹙着眉道:「好了,剑如留下,十六——先下去补补觉吧,今儿不用做饭,待会儿剑如出去买一桌回来。」
7
魏家的菜,原本是有菜农来送的。
吴管家在时曾安排好,肉菜三日送一回,米面一月一回。
可不知怎的,廿一这日清晨,菜农没有来。
府里剩下的菜也还有些,我切了土豆片,就着风干腊肉炒一炒,蒸了碟南瓜,最后又从已经有些蔫的菠菜里挑出一小把菜心煮汤。
原以为送菜的大叔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可是到了下午,还是没有动静。
倘若第二天菜农仍不来,其实也还能勉强凑一桌菜出来,但土豆再好,我也不能顿顿给主子吃不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把这事给大少爷禀报。
大少爷说:「既如此,先出去买些回来吧。」
皇城里,天子脚下,没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
只不过大少爷话一出口,我同剑如齐刷刷面露难色。
他认得路,但不会买菜。
我会买菜,但不认得路。
大少爷又说:「无妨,你们一起去便是。」
我同剑如异口同声:「那怎么行?」
大少爷如今腿脚不方便,身边是一定要留人的。
灵光一闪,我兴冲冲道:「大少爷,不然你同我们一起去?」
剑如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
大少爷动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后,他淡淡道: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哎,把大少爷自个儿留在家,那肯定是不行的。
倘若只有一个人出去买菜,那只能是剑如,毕竟不识路比不会买菜问题更大,况且,他脚程快,肯定要不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于是我转头跟剑如说:「要不你去吧,买些葱姜,其他的随意。」
剑如尴尬道:「已然这般时辰了,菜必然不是很新鲜……唔,其实我也不大会挑……」
啊?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总归不新鲜也比没有菜强,我正想说不新鲜也没事,大不了我多择一择,就听大少爷道:「你来魏家待了两个月,之前府上事情多,也不曾得空让你出去过。上京好玩的东西多,叫剑如陪你出去看看吧。」
那怎么行呢,哪有我出去看看,把主子丢在家的道理。
我正欲反驳,却见大少爷已经拿起了书,像是不想多谈、主意已定的样子。
我猛然刹了嘴,同剑如对视一眼,行了礼退出来。
街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满满当当的小摊小贩。卖糖人的,变戏法的,卖吃食的……我被人群挤在一个耍猴的摊子面前,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一双眼珠能转,可我偏偏舍不得转,只因为那猴儿上蹿下跳,能倒立,能钻火圈,太好玩了。
剑如同我挤在一处,他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我一副乡下来的土妞样儿,便有些瞧不上眼,言语里颇有些炫耀之意。
「如何,我们上京城,繁华热闹吧?」
「神了,简直是神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精彩的猴戏……哎,外面这样热闹,要是大少爷与我们一同出来就好了,他看不见,多可惜。」
剑如身形僵了僵,随即低低道:「爷不会出来的。」
「为什么?」
剑如没说话。
我猛然反应回来,我来魏家两个半月,大少爷除却养伤,竟一步也没出过门。
「大少爷……他以往也不出门吗?」
剑如睨我一眼。
「你这话说的,爷要上朝,要办差,应酬往来,拜见叔伯,怎会不出门。你是没见过我们爷出门的阵仗。少爷高中状元那天,骑马踏长街,整个上京城的姑娘都追着他扔香包,等夜里回去沐浴,解开衣裳,肩膀都是青的。」
那就是,受了伤以后,不爱出门了。
哎。
我拽一拽剑如的袖子。
「你同大少爷天天吃我烧的饭,可腻味了?今日难得出来,不如买些别的回去?大少爷可有什么爱吃的?」
「这个……没有。」
「啊?怎么会没有?」
人怎么能没有爱吃的东西呢,譬如我,就很喜欢吃糖葫芦串。
剑如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肯定道:「就是没有。
「我跟在爷身边这么些年,从未见爷挑剔过什么口味。城门楼的馄饨摊子,天香楼的水晶饺子,穷乡僻壤的茶缸子,御前上供的君山银针,爷都一视同仁的。」
我:……
还以为没被辞退是我饭菜做得好,敢情是主子不挑嘴?
一想想那个人从来云淡风轻的样子,自识得他,我从未从他嘴里听过什么抱怨,就连我睡过头误了差事,也没有数落过我。
我挠挠头,说:「那应该还是有不爱吃的,大少爷应当不怎么爱吃辣,上次辣椒炒肉,大少爷都没怎么动筷子。」
「你怎么知道?咱仨吃饭明明每次盘子都很干净啊。」
我幽幽道:「那是你吃得多……」
剑如:「……」
大少爷一个人长久地在家总是不妥,紧赶着买完菜,我同剑如急匆匆往回赶。
他对我执意包了一根糖葫芦串回去的行为很是不赞同。
「你买这个做什么?当我们爷是三岁小孩吗?」
「你不是三岁小孩,你不也吃了?再说了,咱俩都吃了,不给大少爷买,说得过去吗?」
「爷肯定不会吃的。」
「那你倒是说说大少爷爱吃什么,咱们买去。」
剑如一窒,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魏宅里,大少爷正坐在窗前看书,一只手松松握着卷轴,另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撑住下颌,四周很是安静,只有一点微风和落花。
我同剑如,两手提着满当当的菜,手上都勒出白印。正值盛夏,那糖葫芦串包了一路,已有些融化,最下面的糖纸上,渗出黏稠的糖浆,欲坠不坠。
我怕耽搁下去真化了,三两步跃至窗前,脆生生唤道:「少爷!」
这一声像是石子击破湖面,大少爷微微一愣,原本寂寥的眸子生出一点光,循声望过来,唇边荡出一个笑:「怎么回来这样早?」
我太矮,窗又太高,我踮了脚,却也只露出一个头来。
我跳起来,糖葫芦串高高举起:「大少爷,接着,快接着!」
他明显有些疑惑。
「这是……?」
「剑如我俩买给你的。」我雀跃道,「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一接一放,糖浆珠子终于顺着细杆落下来,正巧滴在大少爷的水杯里,荡出一圈波纹。
他垂下眼睛瞧我,定定道了声谢。
嗐,谢什么。
他让我搬进来他的院子,不必孤零零睡在那两排吓人的厢房,我谢他还来不及。
我摆摆手,笑嘻嘻道:「你要爱吃,下回咱再买。」
大少爷莞尔,一开口,还是谢,他说:「有劳。」
有劳什么呢,这买糖葫芦的铜钱,还是他们魏家的,我只不过是擅作主张买了,哪里当得起主子的一个谢字。
我又摆摆手,提起两筐菜,一溜烟跑了。
等第二天,菜农仍旧没有来送菜。
我在灶房把买来的鱼腌上,暗自庆幸昨日未雨绸缪,拉着剑如买了许多。
剑如知道那菜农家在何处,等吃过饭,出去寻了他一趟。
一个时辰后剑如黑着脸回来,他没去找大少爷,反而先来了我这里。
我见他面色实在不好看,给他煮水泡了一壶茶。
炉火沸腾,剑如拿着扇火的蒲扇扇扇凉风,等一身热汗下去,方才气鼓鼓开口。
「那菜农姓张,前日摔坏腿了。」
「摔坏腿?可有找个大夫瞧瞧?」
「哼,你心疼他做什么,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好端端的,怎就狗眼看人低了。剑如前言不搭后语,都把我搞糊涂了。
两盏茶后,我才弄明白,原来那菜农的主家是本地供菜的大户,给不少世族宅院供菜,送菜的张叔虽摔断了腿,但家里还有其他人,再不济,报上去给主家,换个伙计给咱们魏家送也不是不行。
说到底,看不上我们魏家家道中落,如今两日送一回,送的又只是三个人的口粮,一点蝇头小利,便有些看不上眼。借着腿断了的机会,装着糊涂,明目张胆把我们魏家忘记了。
剑如去闹了一场,嚷着要见菜农的主家,孰料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人,说是家主正在待客,至于待的什么客,守门的小厮也不说,大概意思是,他家主子接待什么大人,关剑如什么事。
剑如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握着拳头,又骂:「狗眼看人低,放在从前,巴结我们魏家还来不及,极南之地捕上来的活鱼,紧赶慢赶给我们送,生怕晚一刻鱼不新鲜了,要不是……」
剑如猛地闭了口。
我小声道:「……所以,那菜农,以后不给咱们送菜了是吗?」
剑如紧紧闭着嘴,半晌,一拳砸在桌上,冷哼道:「不就是不送菜吗,魏家又不缺银钱,咱们自己买去。」
我说:「那既然这样,以后我每日再早起一个时辰,如今我已识得路,就由我去买好了,晨间菜也新鲜。」
剑如说:「那怎行,以后咱俩轮番去。」
自从上次大少爷雨夜犯病,唤剑如不得应,剑如就又搬回了大少爷房里,夏日雨水多,他再不敢单独睡了,生怕睡过头大少爷再出事。
轮番去肯定不成的。
于是我道:「剑如哥,你要伺候大少爷梳洗,少爷醒来找不到人怎么办,况且,我本就是负责烧火做饭的,买菜也是我分内事,你只管把大少爷照顾好了。」
自此,我又多了买菜的活计。
剑如把大少爷瞒得很好,他没同大少爷说那菜农怠慢魏家的事,只说菜农摔断了腿,得有一段日子送不了菜。
有道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从前菜都是管家定好的,菜农只管送,银钱不经我手,我烧起肉来,也不觉得贵。
便是上次同剑如出去,也是他付的银子。
如今轮到我了,掏荷包的时候,心里简直在滴血。
到底是天子脚下,这上京城的物价,怎么这样贵?
买只猪蹄的银钱,放在我们白云村,都能买半扇排骨了。
虽说这银钱不是我的,魏家也轮不上我做主,可我如水般地花钱出去,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如今魏家只老爷一个人领朝廷的俸禄,大少爷要养病,二少爷要念书,还养着五个下人,老爷夫人身子也没有很康健……这种感觉真不好,叫我想起我娘去了以后,我爹一个人两亩薄田,养好几张嘴,最后我不得不找人牙子把自个儿卖了。
坐吃总会山空,我是这样地没有安全感。
观市集上,有妇人沿街卖绣活。
针线我都有,周嬷嬷走时,把针线篮子留给我了。
我走过去看,有罗帕,有围裙角,还有小孩用的肚兜。那妇人绣得生动,针脚细密,活灵活现,哪怕好成这样,生意竟然还不大好。
我暗自咂舌,这般好的绣工,我也不知道练多久才能有她一半。
转念一想,其实也未必要卖绣活。
我原也是有一样东西能卖的。那些年我喜欢秋生哥,他摆弄藤条,我没少搭手。夏日暑热,若做些凉扇来卖,兴许能挣钱。
魏家虽然落魄,月银倒是不曾克扣,每个月都按时给的。我留下一半寄回家中,剩下一半,算一算,几根竹子也还买得起,当下拜托一位卖菜的大叔,明日请从城郊帮我带两根竹子
剑如无意中见我拖着断成几截的竹子回去,问我要做什么,我含糊着告诉他,是烧火用。
我可不敢让他知道,我在魏家当差,外面还有别的活计。
就这样,我每日除了烧饭洒扫,若得了空,就偷偷在自己房里做竹扇。
其他倒也还好,只是竹篾锋利,虽尽力打磨,仍不时有倒刺,一不小心就会划伤手。
这天晚上,吃过饭,我把碗筷都收了,拿回灶堂去洗。也不晓得大少爷怎会自己转着轮椅就来到灶堂门口,他的影子从门口落进来,映着斜阳,拉得老长。
大少爷冷声问我:「你在干什么?」
他凭空出现,我目瞪口呆,看看手里的筷,膝上的碗碟,只觉得真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
我不是要偷主家东西吃的啊!
外面卖的肉这样贵,用饭的时候,我就几乎舍不得碰肉菜,盘子收进来灶房,我见碟中还剩几块肉,就顺手夹起来吃了。
可大少爷这般骤然看过来,就像是我偷偷留了肉在锅里,趁着没人,又盛出来吃一般。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茫然张了张嘴,下意识把膝上的碗碟往身后藏。
这般动作,无异于掩耳盗铃,怎能瞒过大少爷的眼睛。
他的声音愈冷,一字一顿,又问了一遍。
「你在干什么?」
大少爷素来宽仁,从未这般疾言厉色,我被吓住了,磕磕巴巴道:「这、这是剩菜,我、我不是要偷吃……只是……只是觉得可惜了……」
大少爷沉着个脸,双唇紧抿,我头回庆幸大少爷腿脚不好,他要是要打我,我还能跑一跑,当然,跑之前,我先怂了。
我低下头,小声道:「……奴婢错了,下次不吃了。」
大少爷的面色难看至极,咬着牙道:「我魏昭还不至于养不起个丫头。」
「……哦。」
「你!——」
大少爷猛地一拍扶手,把我吓了一跳。
没人说他养不起啊,他定然是养得起的,我的月钱不就是他给的吗。
我都「哦」了,他还凶什么?
莫名其妙。
大少爷气得脸发白,他按住眉心揉了揉,然后丢下一句「你跟我来」,转身自己转着轮椅就走了,我大气也不敢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到了书房,大少爷从某个暗格取出一本书,翻到有字最后那页,递给我,说:「念。」
我:「……」
这书册,有道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我说:「不识字。」
大少爷:「……」
一阵死寂中,大少爷胸口起伏,我真怕他气厥过去了。
好半晌才听大少爷磨着牙道:「是吴起把你买进府的?」
吴起,吴管家的名字。
我都快哭了。
我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还要连累到吴管家,不就偷吃几块剩肉。
我含着眼泪:「真错了,下次全部扔掉也不吃了。」
大少爷:「你哭什么?」
哭也不行嘛!
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还天天给他买糖葫芦串——有时是甜米糕!
我别过脸去不理他,再然后,就感觉脸被人托住了——大少爷硬生生把我的头又扭了回来。
他叹了口气,语气柔了些,又问:「你哭什么?」
我哭什么?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我小声抽着气,不回答。
大少爷好像也没指望我回答,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把我手掰开,开始轻柔地上药。
「这手怎么弄的?一道一道,划得到处都是。」
我在这一个瞬间福至心灵,大少爷屈尊降贵去灶房,原本,是要给我送药?!
……姑且原谅大少爷凶我这一回。
我不敢说预备编凉扇卖,只说是木柴上的毛刺划的。
大少爷沉吟片刻,说以后叫剑如来帮我烧柴,若剑如不得空,那他来帮我。
把我吓了一大跳,直呼使不得,又指天画地,做了好些再也不会受伤一定小心的保证,大少爷才放我回去。
8
自这天后,事情起了两个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大少爷每日抽出来一个时辰,教我认字,还给我布置课业。
对此,剑如表示,大少爷估计是真闲得没事做了。
剑如这样说的时候,神色很是怅然。遥想大少爷当年辅佐太子,何其风光,如今八斗之才无处用,一朝虎落平阳,只能来教我一个烧火丫头识文断字。
大少爷确实挺可怜。
可是他闲得无事做,为何要来磋磨我。
我要洒扫,要烧饭,要认字,还要编竹扇,天不亮就起来,趁着买菜的时候偷偷去集市上卖。
呜呼哀哉!
可怜更甚乎!
第二个变化是,每次吃饭时,大少爷先给我夹菜,夹得我一碗饭冒尖,直到再也盛不下为止。
可是一桌上肉菜就那么多,大少爷夹给我大半,剩下人吃什么?
我只好在炒肉的时候越炒越多……花出去的菜钱也越来越多……银钱是一分也省不下来。
万幸我卖凉扇,还补贴回来几个钱,方才少肉疼几分。
对于大少爷的这个做法,剑如想了又想,忽然有一天,他就对我客气起来。
客气又疏离。
比方说,以前他在马厩喂马,勾破了衣裳,会拿来给我,叫我帮他补。
但现在,他来找我,借针线篮子,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帮他,竟是要自己亲手补。
剑如哪里是能使绣花针的人呢?
可要说疏离,有时候吧,他又对我挺亲密的。
每每出去办事,都要知会我一声,问我有没有要捎带回来的东西,态度好得不得了,那模样,就跟同大少爷禀报事情时是一样的。
我怯生生问他怎么了。
剑如拍拍我的肩,说:「变了吗?没变呀!你剑如哥对你一直都这样的呀!」
末了,他又说,「小姑娘家家的,想那么多干什么,这不是看你长开了,男女有别嘛。」
一听就是鬼扯。
我到魏家满打满算三个月,能长什么开?
不过大少爷天天给我喂肉,又逼我喝汤,确实是很有用。入府时发的几身衣裳,如今穿着都有些紧。
长开没有,大抵是长胖了。
我很是怅然。
秋来风急,凉扇便渐渐不好卖。
我寻思着,不如改做些桃木簪,四时都能卖。
还未等我画好桃木簪的花样子,某天吃饭的时候,大少爷突然道:「那送菜的菜农,腿脚还没好吗?」
我下意识握紧了筷子,就朝剑如看。
剑如倒是很淡定。
他不紧不慢把嚼着的菜咽下去,才面不改色道:「没好。」
大少爷长眉微挑,慢慢重复道:「没好?」
「嗯,前几天刚去问过,说是还没好。」
大少爷不说话了,屈指在桌上叩了两下,虽是轻轻地,我颈后却无声竖起汗毛。
他敛下眉目,叫我把饭席都撤下去。
我托着案板往外走,走出去一截路,偷偷往后一看,恰巧看见剑如已经面对大少爷跪了下去。
过了许久我才想明白,那张姓菜农摔伤腿,他再伤,能有大少爷挨了四十大棍伤?况且,寻常百姓,双眼一睁就要为生计发愁,哪能歇着两个月不做工这么舒服?
大少爷几乎立刻就知道剑如在说谎了。
整个晚上我都心慌慌的,生怕大少爷处置完剑如,又要处置我,毕竟这件事,我也知情,我也是故意瞒着大少爷的。
但大少爷一直没找我的事。
又过了一天,剑如跟我说,魏府已经重新订上菜了,他出去新找了一家本地的小商贩。
大少爷只处置剑如没处置我,我很是过意不去。
我偷偷问剑如:「大少爷没说我什么吧?」
剑如没个好气:「爷能说你什么?」
「那就好,剑如哥,你想吃点啥,菜食还是零嘴儿?只要我会的,随便你点。」
剑如不假思索道:「红烧肉。」
「成,给你炖一盆。」
剑如瞟我一眼:「你——饭桌上,你可别说是我想吃的啊。」
「我就说,是我想吃。」
剑如这才露出一个笑,拍拍我的肩,以嘉奖我的上道。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箫声,回首望去,竹海绿影间,大少爷玉冠束发,好不从容雅致。
瞧见大少爷,剑如立马收起了嬉皮笑脸,把搁在我肩上的手放下来,背在身后,急匆匆走了。
魏家重新有菜农送菜,省了我不少事,可不用买菜,也带来一些烦恼——
我的桃木簪没机会卖了。
桃花木可比竹子贵多了,这批货要是砸在手里,那我可真是亏大了。
半个多月过去,我憋不住了,到大少爷那里探头探脑。
大少爷正在绘一幅秋山图,我晓得他做事的时候是不喜欢被打扰的,只敢装着不经意,路过他的窗,偷偷看一眼他画完没有。
第五次悄摸路过窗前,大少爷叫住我,搁了笔,言简意赅:「说。」
我霎时来了劲,凑到窗前,踮着脚尖谄媚道:「大少爷,你这个画,画得真是好啊!」
大少爷不为所动,「有事直说吧。」
我不自在地搓了搓脚尖:「那个……大少爷,你想不想吃糖葫芦串了?我出门给你买去。」
大少爷垂了下眸,打量我一眼,转而又温柔笑开,挥挥手道:「去吧。带上银钱,瞧见喜欢的,顺道儿买回来。」
就这样,我借着买糖葫芦串的名字,每过五六日,就偷偷溜出去卖一回桃木簪。
有一回,大少爷问我买什么了,这么久不舍得回府。
我能买什么,我是去卖东西,多摆一会儿,兴许买东西的人多呢。
但当着大少爷的面,我也不能直说,踌躇半晌,说:「买了支桃木簪……」
少爷问:「怎不见你戴?」
我:「……只买了一支,舍不得……」
救命……撒谎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少爷当时就有点不大高兴。
我心怦怦直跳,生怕大少爷又一眼瞧出我在扯谎。
「你的月银可是不够用?」
「够用的呀。」
大少爷叹了一口气:「十六,我魏昭还是养得起你的。」
这话我知道,以前就听他说过一回了。
我奉承道:「主子最厉害。」
大少爷又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无可奈何:「你啊……」
9
年关转瞬即至。
老爷夫人那边来信,说是寒冬腊月,山长水远,老爷无诏也不方便回京,便不回来了。
书院倒是批了二十日休沐。
二少爷回来那天,下着小雪,剑如忙前忙后帮他提东西。
我一早片下羊肉,又燃好风炉温好酒,小菜都是现成洗干净的,只等着二少爷歇过气后入席。
大少爷二少爷许久未见,知道他们要叙旧,我和剑如识相地没上桌。Ṫůₔ
等一个时辰后去收拾碗筷,二少爷已经喝趴下了。
大少爷倒是还好,只是面色有些红。
剑如半拖半抱扶着二少爷回房,我手上收着碗碟,犹豫半晌,还是问大少爷:「等洗完碗,奴婢是不是跟着下去伺候?」
大少爷问:「你要伺候什么?」
「伺候二少爷啊。」
「你要伺候他什么?」
「梳洗沐浴……」
大少爷不说话了。
他虽还醒着,神色却不甚清明,眉峰蹙起,全然一副生了气的模样,冷笑一声:「你想去?」
那我指定是不想去啊……二少爷也不知道让不让我宿在他的院子,倘若又叫我自己一个人睡回那两排厢房……多吓人。
可是二少爷是主子,主子回来了,身边不能没有人。
之前是崔九,现今崔九跟着夫人去了巴陵。
剑如又是大少爷的近侍,那只有我去伺候二少爷了。
我犹豫道:「全听主子的吩咐。」
大少爷抿着嘴:「不用你,我交代过剑如了。」
「……哦。」
「你——!」
大少爷又气。
我发现大少爷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哦」字,每回这样说,他都要生气。
我埋下头,乖乖巧巧,换了个词——
「好的。」
「……」
大少爷横了我一眼,起身欲回房。他如今伤势大好,早已经不用拐了,只是走起来还是跛。
也不知喝了酒还是怎的,骤然站起来,竟险些没站稳。我吓一跳,赶紧冲过去扶他,这一伸手,大少爷身形微顿,拧起了眉。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我托住他的手肘,自己却露出半截小臂。
我赶紧尴尬地扯了扯袖子。
这半年来我长得尤其快,入府时发的那身衣裳,早不够穿了。
如今身上这件棉服,还是去库房找的。到底不是量过身再做的衣裳,只能穿个大概,腿脚倒是合适的,但上身有点紧,动作一大就容易露手脖子。
大少爷垂眸,从怀里一摸,掏出来一个钱袋,递给我,叫我重新去裁两身衣裳。
我便是要裁衣裳,哪里能用大少爷的私钱。
大少爷便说,这个是府里发的守岁的大钱。
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是会给下人发些赏钱,但是大少爷手里那一袋,光看分量,也太多了些。
我很是犹疑。
「往年都这样?剑如哥也有吗?」
大少爷微顿:「……有的。」
我这才放心,极其郑重ẗúₜ地接过了,打算把这笔钱攒下来。
春联是大少爷亲自写的。
写的是:【花好月圆人寿,时和岁乐年丰。】
跟在大少爷身边这些时日,只觉得他是温润如玉的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上有时少了些人气。
如今他略倾下一点身,挽袖提笔,案上铺着描金的红纸,写的是寻常百姓对来年的期盼,我突然就发觉,大少爷,其实离我这个小丫头,也没那么远。
大少爷提笔写完,唤我过去,叫我也写一副。
我哪会写什么春联?
大少爷一手撑着下颌,闲散地望着我笑。
「教了你小半年,一副对联也不会写。小十六,你可是背着我偷懒了?」
偷懒倒没有。
背着他偷偷卖簪子倒是有的。
我有些心虚,红了脸,接过笔,慢吞吞在纸上开始写——
【岁岁平安节,年年如意春。】
要是年年岁岁都如这般静好就好了。
年初五,二少爷要出去骑马。
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死活要拉我作陪。
府里原也是养了五六匹马的,后来魏家出了事,管家清退下人的时候,把马也清了,只剩一匹,平日由剑如照看。
二少爷懒懒散散骑着,幸而街上人多,他骑不快,我踮着脚小跑,还能跟得上。
后来二少爷估计嫌人太挤骑得不痛快,翻身下了马,同我一块走。这下我终于能慢慢走路了,小跑这一段,跑得我都出汗。
二少爷打量我一眼,丢过来一个水壶。我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好容易才把气喘匀。
我同二少爷,其实谈不上多相熟,周遭热闹,我俩之间却骤然静下来。
二少爷大概也觉得别扭,又走了一段,开始没话找话。
「十六,你是哪里人?」
「青石镇白云村人。」
「白云村?没听过,远吗?」
「距京八十里。」
「八十里……唔……若快些,一日往返也够了。」
听得二少爷话里有去白云村之意,把我吓了一大跳。
往返一百多里,哪有说走就走的。
况且他不识得路,我当时来京,坐的是人牙子的牛车,只怕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还得一路问着道回去。
二少爷见我不与他同去,败了兴致,一脚踢在路边的石子上。
「带你回家也不回,你这个小丫头,好生无趣。」
我讨好地笑笑:「少爷难得回京,不与同窗故友同游,陪我一个丫头回乡,多不值当。」
二少爷嗤道:「他们那些人,自从大哥出事,要么对我一副退避三舍的样,要么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说错伤了我的面子,哼,本少爷才懒得看他们那张死人脸。」
二少爷一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呆。
须知,魏家书香门第,且不说我那光风霁月的大少爷,便是老爷夫人,也都是儒雅随和得不得了,二少爷——怎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情不自禁打量了二少爷一眼。
他们两兄弟生得,说像也不像,说不像也像。大少爷温文尔雅,二少爷眉眼则是更凌厉些,腰窄腿长,马尾高束,是个玉面小郎君。
我说:「呃……那不如回去,换剑如来陪您骑马散散心?他应当是会骑的。」
二少爷漫不经心道:「剑如再怎样也是个男的,同个男人同乘一骑有什么意思,你虽砢碜无趣些,好歹是个姑娘。」
我:……??
他怎么这样直白?
况且——就算我是个女的,他也没让我同骑啊,我分明一路小跑来的。
见我的脸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青,二少爷总算笑出了声,拽紧缰绳,说前面人多,好像有人变戏法,过去看看。
谁料这日出门,我没看黄历。前面的这个热闹,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我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把,扭头一看,是一对手挽手的姐妹,其中一个有些面熟,还未等我想起她是谁,那姑娘已经开了口。
「石姑娘,怎许久不见你出来摆摊,上次从你那买的桃木簪,我妹妹喜欢得不得了,一直念叨着要买支一样的,你何时再来摆摊呀?」
二少爷在旁边看着,我只觉得头皮连带头发丝都要炸掉了,胡乱编排几句把那姐妹花打发走,转回身,就见二少爷若有所思,笑眯眯望着我道:「石姑娘?桃木簪?小十六,爷本以为府里数你最老实,想不到你在外头不仅有名有姓,还有产业?」
我欲哭无泪,要不是周遭人挤人,都要给二少爷跪下了。
「我……这……我……此事说来话长……」
二少爷笑眯了眼:「你说,爷最不差时间。」
于是我只好老老实实,把那些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了。
最后我低着头道:「二少爷,这些钱真没进奴婢的口袋啊,都拿去买菜了。至于卖桃木簪所得,一共二两银子不到,因为不用我买菜了,都好好装着,奴婢一分也没乱花。」
二少爷道:「我自是信你的,只是你同我说没用,如今魏家是大哥掌家,得大哥信你才有用。」
我垂头丧气,难道这件事,最终还是要捅到大少爷那里去?
我正沮丧,又听二少爷话音一转,「要我不告知大哥也行,你下次摆摊,叫上爷。我长这么大,还没摆过摊呢。」
二少爷托着下巴想了想,一拍手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啊?
我呆了又呆。
二少爷已伸手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愣着干嘛,回去取你那簪子去。」
许是这日年节人多,又许是二少爷生得好看能说会道。
总之我摆摊这么久,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大姑娘大婶把我这小摊围得水泄不通,二少爷负责卖,我负责找钱,兴奋得我脸通红。
不过一个下午,所有的簪子都卖出去了,算一算,竟然有三两多。加上原先我断断续续挣的,一共五两。
二少爷路过ṭŭ⁷个酒楼,进去了一趟,再出来,一把碎银变成了一块小小的银锭。
他一手牵马,一手把那银锭掂在手里上上下下抛,端的是意气风发。
及至府门,这五两银子才又回到了我手里。
我惴惴不安,不知道二少爷还会不会把这个事告诉大少爷。忍了许久没忍住,终是问出了声。
二少爷伸了个懒腰,没听到似的,揉着臂膀往里走:「哎哟喂——骑了一天马,手真酸呐——那什么,晚上想吃糖醋排骨。」
我急了又急,小声追着他道:「二少爷,二少爷?」
二少爷长腿长脚,瞧着走得不快,可我追了半天,愣是没追上。
嗐,这个人。
怎的这样!
10
出了年关,永昌伯府来了人。
我晓得,大少爷和永昌伯府的嫡小姐,原是有一桩婚的。
若是大少爷没出事,这会儿只怕都已经完婚。
大少爷和永昌伯府来的人在正厅谈了许久,我进去添茶时,连头也不敢抬,只零星听到几个词,什么「五小姐」「巴陵」「寄信」之类的。
犹记得之前崔九同我讲时,曾隐约提过一句,说永昌伯府的嫡小姐,排行第三。
我叹了口气,到底给崔九说中了。
等剑如送永昌伯府的人出去时,二少爷在柱廊那拦住了他们。
他唤了一句:「陈世伯。」
那长者停住脚步,辨清来人,面上堆起几分笑意。
「这不是凌儿吗,许久不见,竟长得这般高了,简直是一表人才。」
二少爷倒是没有长者这般热络,他神色半隐在檐下的阴影中,阴沉沉的,整个人锐利得像一把随时会出鞘的剑。
「还请世伯转告你家老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无常,永昌伯府,还是不要欺我们魏家无人的好。」
这句话可不客气,那位陈世伯听过之后,面色慢慢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气氛正尴尬,后面突然传来淡淡一声。
「魏凌,不得无理。」
回首望去,大少爷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
背手站在屋檐下,衣服袍带上下翻飞,喜怒难辨。
二少爷浑身上下都是冷意,但他到底还是听大少爷的话,僵持片刻,拱手行了个礼走开了。
这一天晚膳大家各怀心事,每个人都没吃好。
二少爷更是不见踪影,我去他的屋子叫人,没找到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到了晚上我怕大少爷肚饿,去厨房炖了一碗甜羹。
屋内灯如豆,大少爷松松握着一卷书,半躺在他那把轮椅上——据我所知,他能走以后,就不怎么坐轮椅了,也不知怎的,今天又坐上了。
我放下甜羹,临出门,没忍住道:「少爷,灯太暗,仔细眼睛。」
大少爷往我这边望过来,屈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他一做这个动作我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他虽然时常面上含笑,但心情差时,就惯常这么无意识地敲东西。
但,其实我从这些微末细节瞧出他心情不好也没什么用,下午永昌伯府来人,说的又是那些事,用脚想也该知道大少爷心情不会好。
大少爷又不轻不重敲了许多下,过了许久才开口。
「十六,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废了?」
我忙道:「怎会,您别多想,那永昌伯府不是好人,咱们以后不来往了。」
大少爷摸着右膝哂道:「有什么多想不多想的,我确实是废了。我这条腿,怕是再好不了。」
「呸呸呸,谁说我们爷好不了了?这不是时候还没到吗?再养些日子就好了。天底下名医多的是,怎会治不好?」
「你不必说漂亮话安慰我,废了就是废了,我心里头有数。」
我甚少在大少爷脸上看见这样又落寞又讽刺的表情,简直像是用针在扎我的心。
犹豫片刻,我把心一横,说了句不该说的真心话。
「奴婢曾经听很多人讲过,大少爷以前很是了不得,可惜奴婢来得迟,不曾见过爷的风光。奴婢见到大少爷第一天,爷就已经是这样了。但即便您腿脚不好,也不影响奴婢敬你尊你爱你。爷性子好,不随意打骂下人,处处体谅,不叫奴婢吃剩菜,还给我银子裁衣裳,这样好的大少爷,天底下哪里找?我们家大少爷才高八斗,陛下能折您的腿,折不掉您满腹经纶,折不掉您一身傲骨,你怎么会是废人呢?你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大少爷定定瞧了我许久。
半晌,他唇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
「小丫头,还说得头头是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挨廷杖吗?」
啊?
这等大事,我怎会知道。
大少爷眸中慢慢涌出回忆之色,「别说你不知,便是我,也是过了许久才想明白。那日在朝堂,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这顿打,我都要挨的。呵,圣上太了解我,像我这样的人,罢黜贬谪都没什么用,非要当众颜面尽失,才能磨掉心气。」
我听呆了,愣愣道:「圣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为什么呢……」大少爷略作停顿,讽道,「因为圣上老了。他老了,既要用太子,又要防太子。他剪掉太子的羽翼,方能放心睡得着觉;他折辱我,罢掉我的官,来日太子登基,一旦重新启用我,我必然感激涕零,效忠皇室。陛下这招釜底抽薪,既削了太子的势,又替他将来铺了路。我之前的路走得太顺畅,心气太高,陛下敲打我,叫我晓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上位者的手段,一石三鸟,这便是——帝王之术。」
讲到这里,大少爷慢慢张开手,借着光细细察看掌心的脉络,眉宇间尽是森然的冷意。
这时我已经全然忘记大少爷跟我讲的是何等机密之事,只觉得心跳如雷,手脚冰凉,几乎站不住。
我本以为,大少爷只是说错什么话或者做错什么事才招致祸灾,没想到背后竟然还有那么些弯弯绕绕。
这朝堂杀人不见血,当真比战场还凶险万分。
过了许久我才艰难消化掉大少爷说的那些话,怯怯地问道:「那少爷,你以后怎么办呢?」
大少爷冷冷勾了下唇,鸦睫浓黑如墨,虽还是那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样子,但浑身上下都是刀锋般锋利的寒意。
屋内只一盏灯,灯芯燃到尽头,烛火跳动两下,灭了。
大少爷骤然回神,抬手叫我过去。
他在我头上顶着的两个发团上轻轻摸了摸,淡淡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时候不早了,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
但大少爷这样说,我也只好回去睡。
整个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眠,不住琢磨大少爷的话。
听他的意思,过不了几年,他还是要起来的,因为太子登基了肯定要用他。可是——怎么这么别扭呢——要是按着圣上给他的这条路走,总有一种被人卖了还要感激涕零帮人数钱的感觉。
想到第二天早上,我爬起来,顶着一双乌青的大眼去熬粥。
大少爷带着剑如去永昌伯府退亲。
本来,婚约这种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说,该是魏家的长辈出面,轮不到大少爷亲自去退的。
但是这件事,永昌伯府欺人在先,魏家确实又没有在京的长辈,礼数周全不周全的,谁也别说谁。
我目送大少爷离去,心里直发酸。
从他挨了廷杖到现在,头一回出门,就是去退亲。
这多膈应啊。
待回来时,剑如面如锅底,空着手,庚帖都送回去了。
大少爷倒是还好,面上瞧不出什么。
二少爷双手抱臂,冷冷道:「还是退了的好,那金娇玉贵的嫡小姐既然相不中我们魏家,真娶回家做我大嫂了,只怕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大少爷颇严厉地警告了他一眼。
二少爷无所谓地耸耸肩。
「有什么说不得?永昌伯府捧高踩低,他们能做,别人还不能说?」
「魏凌——」
眼看气氛太差,我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那个——大少爷,你回来路上,可见着那个卖糖葫芦串的大嗓门老婆婆了?」
剑如小声道:「哪有心情看这个。」
没想到大少爷想了想,唇边慢慢生出一点笑。
他说:「见着了,嗓门确实大,精气神足得很,」
「见着就好,回头出去买去,几日不吃,想得紧呢。还有那个卖羊杂汤的阿婶,去晚了都买不到,春寒料峭,最适合吃羊杂汤了——欸,不如咱们烫羊汤锅吃,几位爷,劳驾搭把手,帮十六一把。」
二少爷一脸你个小丫头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的表情,冷哼一声道:「爷打出生还没进过灶房。」
「那今日正好给二少爷长长眼——走了走了,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下厨烧饭」,我一边说,一边在他们每个人身后推了一下,赶鸭子般,好歹把几位爷弄出了正厅。
屋外阳光正好,二少爷面色略松快些,仍旧有些不情愿,低下头觑我:「你个小丫头,怎这般厉害,还敢使唤爷。」
我仰着下巴看他:「这怎叫使唤?这不是那什么助人为乐吗,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奴婢一个人做不出羊汤锅,几位爷拔刀助一助奴婢,奴婢心里头好生感激。」
二少爷冷哼:「牙尖嘴利。」
我不高兴了,扭头冲大少爷道:「主子,给奴婢评评理。」
日光星星点点映在大少爷眼里,他轻轻弯唇一笑,在我头上摸了一把,低低斥道:「胡闹。」
11
退了亲以后,大少爷渐渐忙起来。
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常不在府里。
连带剑如也不在。
偶尔几次见到大少爷,他身上尚且穿着来不及换下的小厮衣服。明明书房我刚刚路过,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这眨眼的工夫,大少爷从哪里冒出来的。
大少爷见了我,也不慌张,只是抬手召我过去。
本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吩咐,没想到他只是抬手在我头顶上摸了两下,就叫我下去休息了。
大少爷忙,二少爷也不在家。
春闱在即,他早已回了书院。
又过了一个多月,二少爷回来准备应考。
听说夫人也在赶回来的路上,只是恰逢暴雨路断,恐要耽搁几天。
可见魏家如今的境况,朝堂之上再出个人,何其重要。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春闱放榜,二少爷名落孙山。
那天是剑如去看的榜,他一去一个多时辰不回来,我们便都大概知晓二少爷大概是落了榜。
上京城就那么大,消息从来传得快,隔壁有人家许是考中了,鞭炮放得噼里啪啦响。
我从未觉得鞭炮这样刺耳过,小跑着一扇扇把门关去,又把窗锁好,只恨不能用棉花把那窗户缝都填了。
二少爷什么也没说,闷头回了自己院子,整整一天一夜,我送去的餐食,放在门外,一粒米也不曾动过。
这怎么行呢,再难过哪有不吃饭的。
剑如劝大少爷去开解开解二少爷。
没想到大少爷只是无奈地说:「他大概并不想见我。」
一想也是啊,二少爷今年也是十九。
可大少爷十九岁时,已经连中三元了。
换我我也不想见大少爷。
第二天下午,瞧见送过去的饭菜又是一个时辰没动,我忍不住,抬手敲门。
初时无人应,后来多敲了几下,里头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二少爷不耐烦地骂:「滚——」
二少爷叫我滚,我便滚吗?
那当然不。
二少爷骂我两句,我不会怎的。但他不吃饭不喝水,会病倒。
我坚持不懈地敲,像个啄木鸟一般,敲了许久,终于敲开了。
房门一开,就是一股铺天盖地的酒味漫出来,二少爷赤脚站在我面前,双眼通红,不由分说就在我身上推了一下。
「叫你滚,你听不见吗?」
好吧,我收回前面那句话——「二少爷骂我两句,我不会怎的。」
事实上,二少爷下手是真的狠,他一点劲没有留,直接就把我推倒了,饭菜撒了一地。
我第一反应就是,这瓷碗碎太可惜了,早知道拿着木碗来。
其次才慢慢觉得身上痛。
抬起头,二少爷已经把房门又摔上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我现在觉得剑如真是有大智慧的人,这两天,他虽然也很是担忧二少爷,但走路都是绕着二少爷的院子走的。
到了晚上我再去送饭,这回我学乖了,换上木碗,又多了一碗解酒的甜汤,只在门上例行公事轻轻敲了一下,提起裙子就打算跑。
没想到这回房门一下子就开了,二少爷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冲我点了点下巴。
他说:「进来。」
进……哪里去?
他莫不是要把我关上门来打。
我一点也不想进,擦伤的手臂还没好呢。
二少爷眼神微微闪烁,喉结滚动,终是说了句:「抱歉。」
我瞧他看上去没白日那么狂暴,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战战兢兢进了屋。
一进来我就发现,二少爷这里跟战场似的,到处都躺着酒瓶的尸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二少爷随意踢开几个瓶子,清出片地方,懒懒散散同我道:「坐吧。」
主子站着,我哪里敢坐?
挠挠头道:「二少爷,你先吃点东西,奴婢给你收拾收拾。」
然后我就拎着几个空酒坛子出去,又顺带拿了把扫帚回来。
二少爷半倚在门上看我扫地,手里拿着个小酒壶,还在喝。
我瞧了他两眼,本想劝慰,但话到嘴边,怕他打,想想又没敢说。没想到这一眼同二少爷对视上,他动作顿了顿,来到桌前,端起那碗解酒的甜汤,一饮而尽。
「十六,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
「怎会呢,二少爷许就是没发挥好,下回一定能考中。」
「恩科三年一回,三年复三年,人生有几个三年呐?」
「奴婢听说,那考场之上,五六十岁的老叟都有,二少爷年纪轻轻就中举人,已经是胜过上千万人了。」
二少爷低低道:「胜过上千万人,却连大哥的衣角都够不到。」
这……
「人各有长处,二少爷自是不必同大少爷比。」
「有什么比不比的,我心里有数,自己不是念书这块料,能中个举人已是万幸,哪怕再学三十年也考不过大哥的。」
二少爷这样说,面上带有讥笑,神色却很是落寞。他的兄长才名在外,世人只知魏昭连中三元,十九岁便是天下第一人,又有几人晓得,魏家还有个二郎君名唤魏凌呢。
我憋了半天,最后找出来一句:「二少爷……你簪子卖得好。」
二少爷扑哧一声:「十六,你真会安慰人。」
啊?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又过了两日,夫人终于快到了。
我们一早得了消息,早早便准备起来。夫人住的院子,我稍后扫了三遍。
其间大少爷叫住我,问我手怎么了。
我莫名其妙,说:「没怎么呀。」
大少爷挑眉:「浇花用的水壶,重到你一只手都提不起来吗?」
纱布层层展开,撒了药粉,一圈又一圈缠绕上来。离得太近,甚至能看清大少爷睫下的小痣,只见他白衣若雪,仿佛仙人一般。哎,世界上怎会有大少爷这样好看又温柔的人,我都看痴了。
「你在看什么?」
我撑着下巴道:「大少爷,你人真好。也不知什么样的姑娘,能配做你的妻子,想来也只有仙女配得上了,只是不知仙女要去哪里找。」
大少爷眉心跳了两跳。
「你还操这份心。说吧,好端端的,怎会把手摔了?」
我笑嘻嘻道:「左脚绊右脚。」
「……胡扯。」
作为对我胡扯的惩罚,他在我手上重重打了个结,疼得我一缩。
「既还知道疼,下回小心些。」
12
夫人回来后,和二少爷大吵了一架。
因为二少爷想去参军。
像夫人那样贤惠温雅的人,竟气得摔了茶盏,叫剑如去寻藤鞭,要给二少爷行家法。
二少爷也是个有种的,袍子一掀,就直挺挺在地砖上跪下,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于是夫人一边打,一边抹眼泪。
「你可知那北方战乱四起,那些突厥人,都是能生吃血肉的,你去了做什么?」
二少爷道:「既起战乱,便要人才,我挣军功去。」
「魏家生你养你,短你吃喝了吗?需要你卖命去挣军功?如今家里是个什么光景?你父亲大病一场,身体大不如前,你大哥至今没好全,要是你再出什么事,我只怕是一头碰死算了。家里给你安排的路,十年寒窗苦读,你说放弃就放弃,不就是没考上吗,下次再考就是了,魏凌,你这个懦夫。母亲瞧不起你!」
二少爷淡淡道:「若是再考不上呢?若是一辈子都考不上呢?难道我靠父亲和大哥养我一辈子?母亲,儿子自小就静不下心念书,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事到如今,母亲还不明白凌儿的心?」
夫人手下一顿,旋即打得更狠,直打得二少爷肩背上一块好肉都没有。
最后是大少爷拦住了夫Ṱů₅人。
他站在二少爷面前,垂眸问:「你可都想好了?」
二少爷道:「我意已决。」
「那好,」大少爷转过身,行了个礼,「母亲,让他去吧。二弟已经长大,该叫他自己做主了。」
夫人哭道:「不许去,说什么都不许去!」
「那母亲不如同儿子一块打吧。」
说罢,大少爷便撩袍在二少爷身边跪下。
我心跟着一揪——他哪受得了这个?
「你……你们……好啊,好得很……你们兄弟俩都是来气我的。」
夫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扔了鞭子,哭得直喘不上气。
二少爷养伤养了十多天,夫人便哭了十多天。
府里气氛低迷,我也跟着难受。有一回我偷偷靠在老槐树下吹叶笛,大少爷路过,驻足听了好久。
二少爷到底还是走了,他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前一天,夫人曾来灶房,给他做了好些糕点,偷偷放在他收拾好的包袱内。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会不知道他预备偷偷走呢?
这次陪夫人回来的,是管家吴叔和一个叫翠儿的丫头。
至于崔九——我这才得知,当年出事时,他选择留下,根本就不是魏家对他有恩。
魏真正家有恩的,是珠儿姐姐。崔九是因为喜欢珠儿姐姐才留下来。
他们一同去巴陵,崔九一路上诸多照拂,终于抱得美人归。老爷和夫人感念于他们的忠心,给他们消了奴籍,还为他们办了酒席。
如今珠儿姐姐已有身孕,快要生产了。
二少爷去了北地参军,自他走后,夫人便开始礼佛,日日替二少爷念平安经。
夫人住了一段时日,便同大少爷商量,要把上京城的宅子卖了,一起回巴陵去,毕竟老爷在那呢,一家人总要团圆。
也不知大少爷和夫人是怎么说的,最后大少爷没有走,宅子也没有卖。
夫人又回了巴陵。
我是真的很佩服她,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却这么天南地北一趟趟地跑,吃尽舟车劳顿的苦。
赶在夫人走前,我给她做了两双轻便的鞋。
马上就要入夏,她到了巴陵,正好可以穿。
夫人握着我的手道:「十六,好姑娘,你这份心我收下了,你如今也算昭儿院里的人,我走以后,还劳烦你照顾好他。」
院……院里人??
我满脸通红,胡乱挥着手道:「我我我不是啊,我就是怕黑然后……」
夫人慈爱道:「好了,不必解释,我都晓得的。巴陵有大泽,藕花粉红如霞,景色比上京好得多,京城若是不想待,你随时来巴陵找我们。」
夫人和二少爷一走,魏家又空了。
洒扫、烧饭、修剪花枝,跟着大少爷学下棋、学文章,甚至学打算盘,一轮春秋匆匆而过。
待我习得字,大少爷把我叫去书房,把上次那本册子又翻出来给我。
这回我瞧明白了,这是本账本。
里头写着,魏家有田地银票多少多少,有御赐之物多少多少,甚至还有几间铺子。
大少爷问我:「如何?」
我:「……少爷,你给我看账本做什么?」
这是我一个丫鬟该看的吗?
大少爷挑眉道:「可还养得起你?」
我?
感情主子辛辛苦苦教我认字,大费周章,就为了证明这个?
那我也不曾质疑他养不起啊……
我:「我家少爷最棒!天下第一,无人能及!」
大少爷冷冷一哼,从我手中抽过账本,背着手走了。
但我总感觉他这个背影有点嘚瑟又有点爽……
事情不多的时候,我告假回了一趟家,我阿爹的腿好了,幺弟的命也已经救回来。
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虽没嫁人,可其实自从我阿娘过世,后娘又生了弟妹,我在这个家里,同泼出去的水也没什么区别。
我每隔三个月都寄银子回来,家里大大圈了一块地,围上篱笆,散养了些鸡。
爹和后娘与我说话,话里话外,无非是两个弟弟以后娶妻要下聘,妹妹也还要攒嫁妆。我这主家瞧着是不错的,不曾亏待我,叫我千万伺候好了。
后娘又说我是个丫头,不知事的,想来不会管钱,不如把月银都寄回家,她先替我存着,若是什么时候主家开恩放我回来,她再把银钱给我,我拿着银子,要嫁人要学手艺开铺子,总是更有底气些。
爹听过以后很是赞同。
你瞧,他们处处替我打算,可我离家一年多再回来,一碗鸡汤也没喝上。
秋生哥仍旧没有娶妻,我远远瞧一眼,他同我对视上,又慌乱转开。
白云村不大好,上京城也不太平。
朝廷上接连几桩大案,锦衣卫满京城拿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隐约听说还牵扯到了太子。
但这种事情,我们这些人哪知道内里的真相呢,都只是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罢了。
入冬时,问过大少爷,我裁了几身棉服,往边关寄去,又在那冬衣的夹层里缝了些银钱进去。
二少爷是有军饷的,也不知他够不够花,边关苦寒,多些银子在身上,总出不了错。
又过了一个多月,二少爷寄家书回来,除却给大少爷的,没想到还有单给我的一封。
但不过也就两行字。
【小十六,边关好生无趣,对比起来,还是你有趣些。】
我问大少爷,二少爷在那边,会不会遭遇危险。刀剑无眼,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
大少爷望着天上流云沉默许久,手上佛珠拨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他同我说:「魏家的人是死不了的,倒下了只会再爬起来。」
13
开了春,大少爷不知怎的说要下江南一趟。
我请他带上我,可是他说这次不能,他有要事在身上。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少爷说:「归期未定,许三五日,许十余日,又或许一两个月,说不定哪天就要回来,所以不要叫我撞见你糊弄着吃剩菜。」
去江南,怎么可能三五日便回来。
可大少爷这样说。
大少爷又问:「可敢一个人睡?」
我点点头:「敢的,我毕竟长了一岁还多。」
大少爷就笑:「了不起。」
夜里下起温润的小雨,我抱膝坐在床上,听外面沙沙的雨声,四周这样静,除却雨声,一点旁的声音也没有。
我想我是该害怕的,毕竟我怕黑,也怕一个人。
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心里其实也没有很害怕。
这是大少爷的院子。
就像他说的,或许他明天就回来。
到那时我便不是一个人了。
我勾手蘸了窗框上的一点水,在床沿上慢慢写东西。
大少爷教了我许多字,有两个字,我还没连在一起写过。
用水写的字,不过片刻就干掉,消匿于无形,明明是一片空白,可我偏出神瞧了许久。
那两个字是「魏昭」。
许是我心诚则灵,天亮我在院子里晒衣服,听得外面车马声,大少爷竟真的回来了。
他什么包袱都没带,只手上拿着棵树苗。
那树苗有半人高,大少爷腿脚不是很方便,我赶紧上去帮忙。
我问大少爷怎的突然就回来,连剑如也不带着。
大少爷停住脚步,习惯性想在我头上发团摸一摸,手伸到半道却又停住,转为拍了拍沾到的泥土。
他与我笑道:「十六,你及笄了。」
我这才想起,这日是我生辰。
挖坑,填土,浇水,这棵小树苗最后被种在大少爷的书房门外,一开窗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是棵石榴树。
到了晚上我洗完碗回房,见桌上放着一只锦盒。打开来,是根簪子,另有一对耳坠,宝石做的,红彤彤,雕刻成石榴模样。
主家再好,哪有还给丫头送及笄礼的。
这我不能收。
我抱着锦盒敲开大少爷的门。
大少爷开了门,穿着鸦青色大氅,面色有些白。春日早晚虽还有些冷,但屋内也不至于穿这样厚。
我吓了一跳:「少爷,你又冷了?」
大少爷点点头。
「那你趴下,奴婢给你揉一揉。」
我下意识就要伸手,被大少爷眼疾手快截住。
他说:「……不用……其实也没那么冷。」
我手腕被大少爷紧紧握着,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我都及笄了,哪里还能给大少爷揉……屁股呢……
我脸一下子烧得又红又烫,急匆匆从大少爷手底下挣脱出来,语无伦次道:「啊……这个……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奴婢、奴婢去给你烧个炭盆进来……」
我跑了。
跑得颠三倒四,溃不成军。
耳坠和簪子也没找着时机还。
连带后面几天再见大少爷,都是眼神半躲着的。
从江南回来,大少爷肉眼可见更忙。他要么不见人,要么关在书房内,一坐一整天。我见他写了很多东西,还画了很多图,但最后都在烛上烧掉,大少爷是过目不忘的,这些东西即便烧掉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我总感觉平静之下,隐有风雨欲来的气息。
有一回魏家的府门被砸得咚咚响,我过去开门,见是位锦衣玉带的公子,身后还带着三五个兵。
他们看也不看我,气势汹汹就往里闯。
我虽不知大少爷究竟在做什么,但显然是十分隐秘的事情,自然是尽力要帮他瞒的。何况,我匆匆来开门,也不知道大少爷这会儿在不在府里。只怕他通过密道又出去了。
我咬着牙冲到那群人面前,伸手拦住那位锦衣公子。
「几位爷有何事?不如稍候片刻,奴婢进去代为通传一声。
「欸?爷?爷?我家主子正在养病,你们怎能这样闯进去?
「公子?你们——」
情急之下,我抓住了那位公子的衣袍。
一个兵转回来朝我胸口狠狠踢了一脚,骂道:「多事,再多嘴,割了你的舌头!」
他这一脚,可比二少爷当时踹我的时候重多了,我摔在地上,当时就觉得喉咙一甜,半天爬不起来。
「这天下没有王法吗,有本事,你来割。」
「嗬,小丫头,你当我不敢?」
那个持横刀的兵士走过来,高高抬起腿,在我身上又是狠狠踹一下,直把我踢得眼冒金星。
所幸余光里,见到大少爷一身白衣,从书房内走了出来。
真好,大少爷在。
我瞬间觉得心里踏实了。
晕过去前,听见大少爷冰冷冷地道:「丰年兄,你率兵私闯他人府宅,又纵容手下伤我的小侍女,这是何意?」
再醒来时,我趴在大少爷背上,我四处瞧了瞧,是在回我房间的路上。
我一动,大少爷立马感受到我醒了,温声道:「没事了,大夫很快到,剑如已经出去请了。」
我胸口闷闷的,咳了两声,才勉强好受些。
「少爷,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不必,只几步路。」
前面隐隐已能见到我屋前的门帘,确实只几步路,但大少爷还跛着呢,我哪受得起主子背我。
于是我挣扎起来,大少爷不轻不重往我腿上拍了一下。
「老实些。」
这块地方靠近大腿,拍得明明不重,却莫名觉得火燎一般,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麻意蹿上后颈……我不敢动了,老老实实由他背着。
后来我才听剑如说,那日其实是凶险万分。
他同大少爷出去办事,差点就赶不及。
要不是我拦了那么一下,只怕真是要出事。
上京城风云变幻越来越快。
不过半年光景,太子犯了事情,被贬为庶人。
如今陛下病重,据说是大皇子在代为监国。
又隐约听说,近来新冒出一位四皇子,也很是贤良。
但哪位皇子监国,哪位皇子贤良,同我也没甚关系,我更关心米多少一石布多少一匹。
永昌伯府家那位嫡小姐终于出了嫁,嫁的是户部钱尚书家的郎君,大婚风光,鞭炮从街这头响到街那头,几十抬嫁妆从长街上抬过,盖东西的红绸布被风吹起一角,隐隐约约能看见下面箱子是用上好的花梨木雕成。
我怕大少爷难过,晚上着意添了许多菜。
落座时,剑如嚯了一声,奇道:「过年吗这是?又吃鸡又吃鱼,连荷花酥都有。」
大少爷眼底盛着细碎星光,柔柔笑着冲我一点头。
只这一眼,我便晓得他懂我。
不知为何,脸又有些烧,我红着脸同那剑如道:「你这话说的,平时就不叫你吃这些吗,我还饿着你了?」
到了年底,总算传出来好消息。
老爷又调回来了。
虽官职比以前还低了一品,没甚实权,也没甚油水,但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团圆更叫人欢喜。
老爷夫人回来,自是好一番热闹。他们这次回京,带回来许多东西,多是巴陵特产,其中一筐活蹦乱跳的银鱼最为贵重,据说是一路换着水回来的。
等他们都安顿好,便开始给大少爷相看姑娘。
大少爷今年二十四,不小了。
当初跟他有过婚约的小姐,都早已经嫁人。
听说夫人在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托人打听过上京城的情况。她心里已有了几个大概的人选,只是这几个大少爷都不喜欢,夫人只得重新挑。
至于我嘛,我这几天在府里,总觉得哪哪都不得劲。
老爷夫人带回来的那些丫鬟小厮,都是住之前那两排厢房的,大家都是下人,只我一个人特立独行住在大少爷院子里——哦,剑如不一样,他是大少爷的近侍,享着独一份待遇。
就连管家吴叔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对劲,他只拣轻的活计给我。
再一想,上次连夫人都误会我是大少爷的院里人了……
我望望天,心想大少爷的院子,我是不能再住了。
府里面现在这么多下人,也没有什么黑好叫我害怕。
何况……何况他要娶妻了。
未来的主母自是要住进来他的院子的,我在这,算什么事?
于是我就去找大少爷说了要搬出去的事。
大少爷听过问以后久久没有出声。
我等了许久没等来他说话,反而等来一阵食指叩桌的声音——大少爷不高兴了。
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听得我心惊。最后那敲击声蓦地停了,大少爷望向我,很严肃问:「倘若我不愿意放你走怎么办?」
啊?
大少爷看我蒙圈,缓了语气,冲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他想像以前一样摸摸我的头发,可是我已经及笄,不梳发团了。他没摸到,只帮我捋了捋鬓角的乱发。
「怎不戴我送你的簪子?」
「那个太贵重了,大少爷,我不敢要。」
「送你簪子,是什么意思?」
「笄者,簪也。我十五岁,大少爷送我及笄礼。」
「错了,及笄上的簪,该长辈送,我不是你的长辈,所以这不是及笄礼。」
「啊?那是什么?」
大少爷似笑非笑:「什么情况,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送簪子呢?十六,你好生想想。」
我想想我想想……
我不敢想啊……
「原本觉得你年岁小,我自己又一事无成,本想再拖拖的,可话既然说到这里了——」大少爷微顿,神情郑重,「十六,我心悦你,想娶你做我的夫人,你可愿意?」
我猛地抬头。
「这怎么行?」
「你不愿意吗?」
「大少爷你这么好,我怎么配得上?你……你定是要娶一个大家闺秀的,怎可与我玩笑?」
大少爷叹:「也只有你觉得我好。」
我急了。
「谁说你不好,大少爷你明明哪里都好,又博文,又温柔,长得又那般出挑。」
「那你可愿?」
「我……」
我不敢应。
大少爷这么好,他太好了……
我确实是喜欢他,但也只能到此为止。我毕竟只是个烧火做饭的丫头,他怎么能娶我呢,他该娶个天仙一样的姑娘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
大少爷慢悠悠道:「我如今没有官身,仕途尽毁,又是个半残废的人,我想娶你,其实是耽误了你。」
我猛地抬头道:「怎会耽误我呢?」
大少爷就笑:「那看来你是愿意了。」
我:「……」
我把心一横,说道:「大少爷,你这样好,要说我不喜欢你,那也是自欺欺人。可是,我只是个丫鬟,上京城那么多的好姑娘,你总该找个好的,最起码,找个与你相配的。」
「何为相配?」
「门当户对。」
大少爷挑眉,笃定道:「找过了,没结果,不想找了,就认定你了。」
松香萦绕,我耳边心跳隆隆作响,只觉得这个人,不愧十九岁就连中三元。
我说不过他。
又或许我心里压根就不想说过他。
14
我同魏昭成婚那日,整个上京城都在笑。
昔日眼高于顶的魏家大少爷,落魄凤凰不如鸡,最后只娶了一个烧火做饭的丫头为妻。是个叫十六的,连个好名也没有,像什么阿猫阿狗。
但大少爷就跟听不见那些嘲笑似的,骑着高头大马,在城里绕了三圈。
自从他在朝堂上出事,行事一直低调。唯一一回高调,便是为了娶我骑马游街。
宴席只摆了两桌,请的都是自家人。
这是我的主意。
大少爷一直觉得委屈了我,可我不觉得,成婚嘛,请最亲的人就行了,外面看热闹的人多,真心祝福我俩的,又有几个?
仪式办得很顺利,只在改口时出了岔子。
这岔子出在二少爷身上。
他是特地从军中告了假回来的。
许久未见,他黑了,糙了,也壮了。
西北的风磨砺掉他身上士族子弟原有的骄矜习性,他不再浑身上下都是少年的锐利,整个人深沉内敛,像一把藏锋的刀。
喜婆端了茶水过来,我递给他,学着魏昭的样子,叫他「二弟」。
魏凌接过茶,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闷头一饮而尽就走了。
他这般,叫我想起他刚回来那日。
我在花厅见到他,很是欣喜。还未等打个招呼,便被他一手固定在墙上。
他欺身下来,眼神晦朔不明,低低道:「十六……你就没想过同我的以后吗?」
我问:「什么以后?」
二少爷什么也没说,放开我就走了。
我隐隐约约觉得二少爷可能是对我有点意思,又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魏家两个兄弟,全都喜欢我一个烧火丫头,那倒也不至于。
想到最后,觉得二少爷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直到看见二少爷的随礼是五两银。
我又觉得我可能猜得有点对。
但这种东西对不对的,他不说,我怎好去问他。
成了亲,便要管家。
我心里知道,其实夫人心里给我的定位最多是个妾室,但她没能拧过大少爷,是以,面对夫人,我总有一些心虚。
当然了,以夫人的涵养,她不满意我,也不会说出来。她拿了账本要教我打算盘。
我说:「我会这个的。」
夫人又要教我写诗。
我说:「这个我也会一些……」
夫人又奇又喜:「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我:「大少爷教的。」
夫人默了一默说:「昭儿该多喜欢你啊……」
我这才惊觉,大少爷竟是很久以前就在替我铺路了。
时光匆匆如水过,一眨眼就从指缝中溜走。
大皇子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被圈禁起来,朝中又是一轮清洗。
到最后,四皇子登上东宫之位。
圣上已经彻底不上朝了,所有人都晓得四皇子就是未来的新帝。
四皇帝当了太子以后,魏昭突然闲下来,每日赏花煮茶,好不惬意。
西北战事已了,魏凌立了军功,回京受封。从前跟魏家疏远的那些人家突然又热络起来,来拜见魏凌的几乎踏破门槛,一口一个世侄贤弟,叫得好不亲热,不过二少爷不大搭理那些人,他如今不爱笑,也不大爱说话,更不爱理我,只回府略住了几日便走了。
他走那日魏昭亲自送到驿站,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魏昭回来后站在窗前吹了半宿的萧。
我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魏昭只是揉了揉我的头。
也有一个人来找魏昭。
那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是永昌伯府的嫡小姐,曾同他议亲的那个,名叫陈婉。
她来找魏昭,据说是为了她夫君的事。
尚书大人一家在这一轮朝堂的清洗中倒下了,男丁十四岁以上者,皆流放。
陈婉跪在我们魏家的府前,惹得过路人议论纷纷,我瞧着实在闹心,把她请了进来。
她一进来便哭得梨花带雨,跪倒在魏昭脚下,抓着他的袍角,说愿意为奴为婢,只求他放过自己的夫君。
魏昭淡淡道:「王夫人可是求错了,魏昭废人一个,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陈婉哭道:「那些微末小官吏不知,我们永昌伯府又怎会不知。太子背后,全是大人在出谋划策,如今大人才是实打实的王下第一人……当年退婚,千错万错都是陈婉一人的错,求大人千万不要迁怒于我夫君啊。」
我吓了一大跳,原来魏昭当时每日忙的都是这个?
可是不管陈婉怎么说,魏昭就是不认,郎心如铁,只推脱自己是个废人。
他明面上确实没有官职,说到最后,陈婉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走了。
陈婉一走,魏昭立即来到我身边。
「十六,刚刚她都是胡言乱语,你一个字也不要信。」
我懂事道:「我自是不相信她,可是……她的夫君真不能救一救吗?」
魏昭道:「并非我迁怒她的夫君,户部亏空,尚书大人连西北的军粮都敢贪……这不是我能保下来的。」
我点点头:「懂了,这个叫多行不义必自毙,见他高楼起,见他楼塌了。」
魏昭轻轻笑起来:「我说什么你都信?不怕我真是蓄意报复?」
我也跟着笑:「我家大少爷人好,不是这样的人。」
「还叫大少爷?」
「呃……夫君?」
魏昭揽我入怀,一片唇温温地压下来,到最后他气息不稳。
我以为他要做些什么,但他只是把我衣襟拉紧就走了。
我们没有圆过房,他一直嫌我年岁太小。
可我都及笄了……
四皇子登基以后,给魏昭封了一个二品官。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老爷重新调回京,是魏昭在背后出的力。
我接到的女眷宴帖一时多得数不过来。
没人再敢提我是个烧火丫头的事,他们尊我敬我。我只略皱皱眉头,都有贵女小声问我可是身子哪里不适——但这样我更不适,太别扭。
上京城人人都羡我好命——夫君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天底下还有这样好的事。
这些女眷的宴会,说实话,我其实是不大爱参加的。在座的个个都是贵女,她们讲西域的琉璃盏,讲苏州的绣,讲当世大家新填的词曲,更多的,讲魏昭。
讲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同我打听他的喜好。
我想我大概是一个善于妒忌的女人,因为我越来越不高兴,可是上京城,哪个有官身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我只是个烧火做饭的丫头,承蒙少爷教养,会认字拨算盘已是不容易,谈什么红袖添香琴棋书画。
我预计给魏昭纳两门贵妾,这样对他的仕途也有助益。
我一面心痛,又一面不得不去做这件事。
终于在他去扬州办差的时候,我定好茶楼,约了上京城最出名的媒婆。倘若他一定要纳妾的话,我还不如主动些,挑个合自己眼缘的。
谁料临了却被本该在扬州办事的魏昭堵在家门口。
他凭空出现,风尘仆仆,气得连身子都在颤。
「你今日敢出得这个门试试?」
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道:「你……怎么回来了?」
「不回来,等你给我找几个姨娘吗?」
「我……我是为你好。」
「好啊……好得很,十六……你出息了,竟大方成这样。」
魏昭不理我了,一连几日宿在书房。
可是他委屈,难道我便不委屈吗。若非这世道女子艰难,我又怎会要去给他纳什么小妾?
别扭到最后,他病倒了。
剑如来请我去看时,面色古怪,他说:「爷日日睡书房,受了风寒。」
我赶紧熬了姜汤去看他。
书房内,所有窗都关着,一丝光都没有。
魏昭默不作声瞧我把窗打开,风吹进来, 翻动案上的书卷。
「我夫人不是该忙着给我纳妾吗,怎有空来看我?」
他病了,我不来看他,要去看谁?
大少爷见我久久不答, 凤目微敛, 声音蓦地低下去。
「十六, 你心里有其他人, 你喜欢……二弟, 是吗?不然怎会大方成这样?」
我一惊,他怎么会这样想?
「我自知是个闷头闷脑的性子, 二弟肆意潇洒, 自年幼起,我身边的人, 总是更喜欢他些。倘若你……」
他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神情落寞,像是倦极了。
我从不知魏昭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转念一想, 夫人几次下厨,做些甜食花糕, 都是为了二少爷,至于他头上,竟一次也没有过。
吴管家每每见了二少爷回府也是喜笑颜开。
我顿时觉得特别心疼他,急忙说道:「我喜欢你, 夫君, 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你。」
「那你还给不给我纳妾了。」
「不纳了, 你不喜欢, 我们不纳了。」
说完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我光风霁月的大少爷,外面瞧着白, 切开来,里头的芯子是黑的。
我又羞又恼, 跺跺脚道:「哎呀ṭûₓ!大少爷——夫君你!你这个人!」
身后暖暖的怀抱贴上来,魏昭含笑,声音柔得不像话。
「都是我的错,给你道歉。」
「我不接受。」
「那这样呢?」
「唔……嗯……夫君, 你不是还发着烧……」
「你摸摸?」
触手温热, 他哪里有烧?剑如骗我!
「这是白日,窗都开着呢……别闹了……」
魏昭在我耳边呢喃:「十六,你如今十六了……」
窗外, 石榴树抽出枝条, 一树红花开得正好。
自是一室春光,岁月静好,微风浮动, 吹落书卷在地,那上头一句诗,细看来,写的是【槐绿低窗暗, 榴红照眼明】。
从今往后,年年岁岁,长长久久。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