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提亲时,我突然听见丫鬟的心声:
【这男的可是极品抖 M!都被玩烂了还和小姐提亲,不会是主人的任务吧?】
我:?
母亲夸程公子相貌堂堂,我又听见:
【好好的夫人怎么瞎了眼!他腿抖成这样,是戴了东西还是花柳病发作了正痒啊!】
我定睛一瞧,程公子的腿真在抖。
我连忙道:「母亲,女儿不想嫁!」
【小姐脱离苦海啦,嘻嘻——咦,小姐怎么盯着我?】
01
程家上门议亲,我坐在侧厅观察。
丫鬟书灵趴在墙边从窗缝偷看:「嘻嘻,小姐别急,让奴婢瞧瞧这未来姑爷是圆的还是扁的——啊?」
媒人说程公子文静俊秀,我期待地问:「怎么样?他高还是矮,黑还是白,好看还是不好看?」
书灵的笑僵在脸上,比哭脸还难看。
我疑惑道:「总不能是个罗刹吧?你说话呀。」
突然,书灵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让我来给小姐看看姻缘——我的妈呀,这个程公子原来是程坚,这个极品抖 M 怎么会来向我家小姐提亲啊!】
我一脸茫然,斗焖是什么?
正厅里,母亲感慨一声:「程公子真如媒人所说,相貌堂堂。」
按照我和母亲的约定,这代表程家的礼数和程公子的样貌都还过得去。
我刚松口气,脑海里又响起书灵咆哮似的哀号。
【好好的夫人怎么突然瞎了眼!他面色虚白晦暗无光、两眼无神眼圈青黑,是个纵欲鬼啊!
【夫人你仔细瞧瞧,他两条腿抖得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定,都被玩烂了还敢求娶三品大员的宝贝女儿。退!退!退!
【要怎么暗示小姐绝对不能嫁他?他要是把花柳病传染给小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花柳病?!
这三个字如一道惊雷炸响,我快步行至窗边观察程公子。
果然如书灵所说,程公子乍一看外貌清俊,细看却神色疲乏、行为浮躁,面相令我不适。
我招手示意门外的茶水侍女。
「去,给正厅送一壶洞庭碧螺春。」
侍女快步去了。
见是碧螺春,母亲就明白我对程公子不满意。
没过多久,正厅里一阵吵嚷,随后母亲礼数周全地将程家人送走了。
母亲屏退下人,唤我过去:「汀竹,你何处不满意?」
书灵的心声出现得莫名其妙,我自己都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贸然说出来像是我疯了。
我只说:「程公子算不上如意郎君。母亲觉得呢?」
母亲也觉得不好。
侍女端上碧螺春后,母亲不动声色地敛了热情,说话留了几分余地。程氏母子见今日定不成亲事,竟摆脸色给母亲看。
明明是程家求我低嫁,这做派倒像是母亲求他们家议亲。
母亲道:「我们家的女儿有心气是好事。我瞧程氏母子一副莫名其妙咬定你的样子,怕是还要纠缠……」
正说着,李姨娘跑来了:「既然夫人和大小姐没看上程家……」
母亲打断道:「才刚相看完,你从何知道看没看上?」
李姨娘撇撇嘴:「程夫人黑着脸出去的。」
母亲蹙眉,问:「你这火急火燎的,是有什么事?」
李姨娘嘿嘿一笑:「和程家的这门亲事,不如就给我的汀莲吧!」
母亲训斥道:「哪有这样的!」
庶妹汀莲养在李姨娘身边,但母亲一样苦心为她谋划。
不过十几年来,李姨娘没半点长进。
见母亲不允,她急了:「您二位眼光高,但妾身跟在程公子后头看了又看,怎么看都是俊后生。莲儿是庶出不假,难道连嫡小姐不要的亲事都不配捡吗!」
母亲恼怒道:「你这蠢货,汀莲也是谢氏娇养的小姐,我这主母难道会见不得她好吗?」
我也劝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好说歹说,把李姨娘劝回去了。
我回到自己的小院,盯着满嘴糕点的书灵看。
书灵笑得谄媚:「奴婢替小姐尝了尝,这糕点不错。」
【明明我每天都偷吃糕点啊,小姐不是早就习惯了嘛,怎么今天阴森森地盯着我看啊啊啊。】
阴森森?
我指使书灵干这干那,尝试许久终于确认,我能听到书灵的心声。
书灵与我一起长大,和我情同姐妹。
我第一次知道这丫头表面端庄,心里却什么话都敢说,还知道许多隐秘之事。
书灵瘫在地上喘气,幽怨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让她到榻上休息,随手从书桌上拿了本诗集看。
又听见书灵的心声尖叫:
【小姐怎么还在看这个姓程的的画像啊,不会我打趣了一句姑爷,小姐就真爱上他了吧!】
我这才发现诗集里夹着程公子的画像,是那日随手夹进去的。刚刚我随意翻开,正好停在画像上。
我下意识想合上,又觉得突兀,尴尬地僵在那处。
于是书灵的误会更深了。
【他看起来很孝顺,因为他是妈宝男啊。二十一岁的人了,睡不着还半夜靠在他娘怀里吃奶,要他娘哄睡。他娘还吃他的丫鬟的醋呢,丫鬟被活生生打死,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说得好听他连个通房都没有,他在外头可是有无数相好,个个都像他娘。每天孝顺完家里的娘,又去求外面的娘疼爱,他私底下可是蜡烛绳索都来的。
【我每天养娃、呕心沥血养大的小姐啊!天杀的,我咆哮嘶吼阴暗扭曲爬行。谁能给我一个机会,我必还小姐一双看破渣男的清澈眼睛!】
我缓缓合上诗集,心想,你要机会,那本小姐就给你。
「书灵,你去看看有什么新上的脂粉首饰,买两份回来,照旧送一份到二小姐那去。银子还有剩的,就当你们的赏钱。」
书灵从榻上蹦起来:「嗻!」带着两个小丫头冲出门外。
我也召来两个会功夫的小厮,听见我的命令,他们面露惊讶,但也没多问,麻利地领命出门。
02
书灵这一去,天都黑了才回来。
两个小丫头欲言又止,书灵一脸为难:「小姐,奴婢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这家伙,以为我没看见她两眼冒光?
我平静地练着字:「不知该不该说,就是不该说。」
书灵傻眼了:「啊这……」
心声叫得像打鸣。
【小姐你突然搞什么哲学啊,你不应该好奇地问我想说什么吗?我这个破嘴,非要卖这个关子干吗!
【我带着俩目击证人在小巷子里溜达半天,腿都走粗一圈,才逮到姓程的出门完成主人的任务,可不能白费了啊。】
我含笑道:「你很想说就说吧。」
【搞什么,小姐你这样我一点八卦的爽感都没有了,呜呜。不过你笑这么好看,我勉为其难原谅你吧。】
书灵满脸沉痛:「下午我带她俩去铺子里挑脂粉,瞧见一桩难以启齿的奇观。」
「什么奇观?」
「有个女子牵着一条大狗遛弯,可走近一看不是狗,分明是个男人!」
「真的?这也太荒唐了。」
两个丫鬟附和道:「是真的!」
「而且奴婢瞧那男子身形有些熟悉,忍不住悄悄跟了一段,竟发现——」
「书灵姐姐吓了一跳,我们两个也吓了一大跳呢。」
这一唱一和地。
我配合地问:「发现什么?」
书灵压低声音道:「那扮狗的男子,与姓程的……啊不是,与程公子,长得一模一样。那女子抽他一鞭,他便欢快地学狗叫一声,还舔那女子的鞋尖呢!」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两个小丫头领了封口费离开,书灵说:「小姐,程公子早上才来提亲,傍晚就去给人家当狗,可见他一点都不诚心。」
我沉默了。
我要如何对母亲和李姨娘解释,我发现了程公子给人当狗的怪癖?这话不能从我身边传出去。
书灵误解了我的沉默。
【小姐不会沉默半天告诉我,她爱姓程的,她能忍,然后嫁过去给姓程的冷脸洗内裤吧!】
我瞪她一眼。
我在她心里就是这么个蠢货?
书灵低眉顺眼:「小姐,怎么了?」
【难道小姐怪我戳穿了姓程的的真面目?这抖 M 有毒吧,见一面就给我看着长大的小姐毒成这样了。天杀的,我要昏迷了……】
我也要昏迷了。
我郑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对旁人提起,我自有计划。」
过了几天,两个小厮回来复命。
程公子名声尚可,想来厮混的不是寻常青楼。我让他们乔装打探更隐秘的寻欢处,果然查到了。
原来京城里,和程公子一样想给烟花女子当狗的男子还有很多,而程公子是出了名的下贱贪乐,早就被玩烂了。
还查到程公子在隐蔽的小医馆里抓药,大多是壮阳之效。他总疑心自己有花柳病,还求大夫开了花柳病的方子。
想到那日他衣冠楚楚地上门议亲,我一阵恶寒。
我一个已嫁人的手帕交芸娘也暗示我,程夫人不安分。
我对书灵说:「你去请哥哥来。」
03
隔几日是哥哥的休沐日。
哥哥答应我从悦来酒楼带夜宵回来。
晚上,见哥哥下马车时面色不善,马车里还坐着哥哥那位在京兆尹大人手下办事的严姓同窗,我便知道成了。
亥时,一家人聚在父亲的书房里。
李姨娘小声抱怨:「天都黑了,这是做什么?」
父亲冷脸道:「我们谢家和程家再不往来。」
李姨娘问:「这是怎么了?」
哥哥说:「今夜我去悦来酒楼,碰见程家那小子和狐朋狗友在雅间狎妓。
「他的私事我管不着,但我听得分明,他与那些妓女和二流子贬低家中女眷,说谢氏的女儿人尽可夫,拿了贴身之物求他私定终身。
「正巧严二在附近,我给他送了一件政绩,将那群人以非法暗娼和寻衅滋事的罪名捉去了。」
李姨娘先前还嘀咕「男子哪有不好色的」,听到后面也说不出话了。
母亲沉声道:「荒谬,他好大的狗胆,传出这些流言!」
哥哥说:「母亲莫急。左右人已经捉进去了,一群纨绔子弟,只消吓一吓就没胆了,翻不起风浪。」
母亲点点头:「总归汀竹和汀莲都未曾与他见过面,何谈给他贴身之物。」
父亲也说:「他不可能无中生有,凭空变出一个倒打一耙。」
众人各自思索着,房内一片寂静。
衬得李姨娘「咚——」一声跌坐在木椅上的动静格外惊人。
「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李姨娘垂着头,身子和声音一块发颤:「若、若是有呢?」
「有什么?」母亲下意识问,随即脸色大变,「你做什么了?我不是让你这蠢货打消那些有的没的的心思了吗?」
李姨娘强自撑着扶手坐起来,道:「也没什么,我、我没做坏事啊,就是拿了点东西给程公子。」
她不知哪来的底气,声音渐渐大了,仿佛说服了自己。
「不嫖妓的男人才不正常呢。男人有哪个不喝酒玩乐的?喝得多了一时上头,跟人说些胡话,都很正常。左右程家有些家底,程公子在外头名声也还不错。汀莲嫁过去,熬一熬熬过去就什么都好了。」
这实在荒唐。
我险些顾不得她算长辈出言辩驳。
哥哥已然拍桌怒道:「我们谢氏家底还不够厚?他程家算什么东西,那小子算什么好人,配让妹妹苦熬!你知不知道我撞见的是他被妓给狎了!」
母亲揪着李姨娘的衣领问:「你给了他什么贴身之物?」
我回头去寻汀莲,汀莲揪住我袖角,声音惶恐:「姐姐,前几天姨娘向我要了一块帕子,上头绣了我的闺名。」
我万万没想到李姨娘会做出这种事,现下一听只是一块帕子,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我攥紧她的手,安慰道:「帕子而已,并不是羞于见人的东西,并无大碍。」
汀莲靠在我身侧,神情稍缓。
那边,父亲厉声对李姨娘道:「你自回偏院里闭门思过,平常小事也就罢了,大事你也如此糊涂,满脑门歪心思。以后汀莲的教养,再不用你花一分心思!」
李姨娘尖叫道:「汀莲是我的女儿!十四年来我事事为她争抢,凭什么要抢走我的女儿给夫人啊!」
母亲长叹口气,刚要说什么。
就听汀莲一字一顿道:「我宁愿自己不是你的女儿。」
李姨娘跳起来打她,哥哥眼疾手快挡在前面,响亮的「啪」的一声,哥哥脸上多了一块鲜明的红印。
汀莲早已泪流满面,喊了声「哥」,掩面跑走了。
我追过去,被她的丫鬟在门外劝下。
丫鬟苦笑道:「大小姐,就让二小姐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吧。」
04
知道问题出在哪,事情就好查了。
原来自母亲有意为我议亲后,李姨娘便着急上火地暗中替汀莲寻婿,甚至重金求到一个所谓的通灵媒婆那去。
程夫人也找到这个媒婆,但只字不提儿子的癖好,从媒婆那打听到了谢氏女急着议亲。
李姨娘对程公子有七分满意,随后程家上门与母亲议亲,母亲婉拒,让她感觉宝贝失而复得,这七分满意便变作了万分急迫。
所以她头昏脑涨地送出了那块帕子。
所幸只是一块帕子。
这块帕子很快会回到谢家,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它曾到过外男手里。
母亲怕汀莲想不开,让汀莲搬去她的院子。
而汀莲自痛哭过一回后,身上的郁气散去不少,倒也算因祸得福。
我看见她在我院门外徘徊,招手让她过来。
汀莲苦笑道:「姨娘做得再不好,也是为了我好,虽然我早说过千万遍不需要。可牵连姐姐为我烦心,是我的错……」
书灵半只脚踏进来,见我们贴在一处说小话,又退出去守在门口。
下一刻,我脑中响起书灵的心声。
【二小姐,唉,可怜宝宝,被她娘逼着高嫁做老王爷的续弦。后妈哪是好当的啊?老王爷的女儿都生了崽了,一嫁进去就当外祖母了。
【老顽固动不动威胁儿子不给世子之位,要跟新夫人再生一个儿子。犟儿子动不动嘲讽继母贪慕权势嫁老男人,连他亲娘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人家父子俩吵完架还是亲父子,可怜后娘左右为难。
【李姨娘指靠她把自己接出府当贵妇人,好回家跟夫人叫板,死活不许她回娘家诉苦,压着她苦熬都熬抑郁了,搞得人家年纪轻轻就自杀。】
天杀的!
我终于理解书灵发现我看程公子画像的心情。
我打断汀ƭṻₚ莲,郑重道:「可她只办了坏事,心也未必见得有多好。她从前让你当众难堪,现在着急忙慌地要你盲婚哑嫁,究竟是为你好,还是拿你替她争气呢?」
我放缓语气,「我们亲姐妹不说二家话,你一向耳根子软,可人生漫漫,不止婚姻大事,你的任何决定都要自己拿定主意才好。」
我知她心思敏感,极少这样对她说话。
汀莲噙着泪应是,又问:「姐姐,此事可有连累你?会不会拖累你的亲事?」
我说:「不必担心,并没有,我一切都好。」
书香门第林家的主母递了拜帖来。
林公子年幼便有小神童之名,经皇室考察过人品,选为端王伴读。
有了前车之鉴,哥哥托那位同窗打听了一番林公子的私事,确认过他洁身自好,堪称不近女色。
母亲也十分谨慎,与林夫人商量好同去京郊百花园赏花,让我与林公子「凑巧」见一面,我看中了再往后谈。
母亲说:「既要凑巧,就简装而去不必繁琐,以免弄巧成拙。」
我道:「再如何简,书灵必须带过去。」
05
百花园里,我与林公子偶遇。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拱手行礼:「我不知有年轻女眷在此,若有冲撞,还请小姐恕罪。」
我笑道:「公子言重了。」
匆匆一面,谈不上喜欢,但确实是眼神清正的才子。
再回头,就见书灵ẗüₒ呆呆地望着林公子的背影。
【那就是林嘉?不错,果真生得貌美。】
等了半天没下文,我忽而想起书灵不知道这是假偶遇真相亲。
回府后,我清清嗓子:「书灵啊,你觉得林公子怎么样?」
书灵说:「眉清目秀,彬彬有礼。」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但书灵的反应太平静了,一句额外的心声都没有。
我明示道:「今日我是去与他相亲的。你觉得若我嫁他,如何?」
一息,两息,三息……
一刻钟过去。
书灵僵硬地笑了笑:「哈哈,小姐,你开玩笑的吧?」
我再激她一把,说:「不开玩笑,若你也觉得好,那你以后就要喊他姑爷了。」
书灵立刻说:「不好!」
我问:「眉清目秀,彬彬有礼,家世相当,何处不好?」
书灵沉默半天,深呼吸一口气。
我期待地看着她。
「小姐,我只想说好还是不好呢,其实懂得都懂。不懂的我就不多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也别来问我怎么回事。其实你懂的我也懂,谁让我们都懂呢。不懂的话也没必要装懂,懂的人也没必要说出来……」
我揪住她耳朵:「停!」
书灵讪讪闭嘴。
我问:「他到底好不好,很难说吗?」
书灵:「懂的都懂……」
我捂住她的嘴,主动凝神听她的心声。
【天杀的,这相亲名单到底是谁给小姐安排的?拖下去赐一丈红乱棍打死流放宁古塔打入地狱十八层永世不得超生!
【眼睛不好用就挖出来让我帮你洗洗,实在不行给我当下酒菜吃了吧!怎么净找来这些一看就想嫁、再看嫁不了一点的啊?】
我说:「哥哥查过的,林公子人品不错。」
书灵:「唔。」
【哈哈,骂到大公子,算是我踢到铁板啦!幸好小姐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不然我就要被打入冷宫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
她在我这儿有无数张免死金牌。
我松开了手,不自觉叹气:「我这些心思汀莲和其他小姐妹不懂,芸娘胎像不稳我怎能惹她操心。」
书灵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姐哪愁如意郎君呢?今日出门也累了,小姐早些歇息吧。」
【呜呜,让我酝酿一下措辞,明天鼓起勇气告诉小姐真相!】
于是我安心睡去。
第二天醒来,书灵不见踪影。
「书灵姐姐的娘昨夜病得厉害,她连夜归家去了。」
我连声问:「可带了大夫去?」
「小姐放心,夫人让府医跟着去的。」
「你跑一趟,将城东专治肺痨的周大夫也请过去,多的银钱给书灵备用,赶快。」
书灵曾在山匪祸乱中以命护我,后来母亲还了她一家的身契并赠厚礼感谢。
书灵坚持留在我身边,在我院中不是下人而是半个主子,亦是我的好姐妹。
一天过去,那边传来消息。还是老毛病,性命无忧但精神不大好,书灵在那边陪几天。
我长舒一口气。
担忧淡去,我又忍不住想,林公子究竟哪儿不好?这次也是林夫人刻意隐瞒吗?可林夫人不像奸诈之人。
我唤来小厮,让他们去打听。
06
查了三天,林公子十分清白。
书灵也回来了。
但我问她,她还是不说。
【小姐你别怪我,我真的鼓起勇气想告诉你的。但这气憋着憋着,您猜怎么着,又泄了。】
天杀的。
我阴森森地盯着她。
小丫头来禀报,说后门有一位书童,说是林公子有要事相商。
我有些茫然。
林夫人对我很满意,但那日相见林嘉对我并不热情,为何今日走后门却又不避下人地邀我出门?
书童低眉顺眼,但语气坚定:「谢大小姐放心,一定安全地将您送到再送回来,不会有不长眼的在外头乱传。」
这书童的装扮气度不是贼人能假扮的。
我思索着,余光瞥见书灵。
她表情松快,心声也轻快。
【林嘉能有什么紧急的大事啊?我知道了,他是要跟小姐坦白吗?太好了,这种事还是得当事人自己沟通啊,小姐,别爱他,没结果。】
于是我答应了。
书灵跟着我上了马车,这马车却不是往林府的方向。
书童主动解释:「京城内人多眼杂,我们主子有一处僻静的私宅,方便议事。」
帘子掩得严严实实,等下马车时我才发现已到了京郊,面前是一座幽雅清贵的宅邸。
我疑窦丛生,这可不像是年纪轻轻的林嘉能拥有的私宅。
书童引路到一处小院,示意我只身进去。
隐隐地,我听见人声。
一个是林嘉。
另一个有些耳熟,一时半会想不起是谁。
走近后,我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怎么,林嘉,你真要求娶谢氏大小姐?你要与她三书六礼,与她成亲拜堂?你喜欢她?你有多喜欢她?」
「你胡搅蛮缠什么?只是百花园偶遇一面,非要如此编排谢姑娘吗?」
「哟,谢姑娘,才见了一面呢。你我相识十余载,你唤我却永远那么生分。」
里面一阵噼里啪啦响。
我走到门边时,就见两个男子拥抱着。
准确地说,是林嘉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中亲吻。
随后林嘉用力推开那人,一旁展柜上的玉雕被撞掉摔碎了两个,又用手背狠狠擦自己的嘴。
「君臣有别,殿下永远是殿下。」
我终于认出来,另一个男人是端王。
我幼时与皇室有些缘分,其实早认识林嘉和端王,但彼此不熟悉。
太后娇惯小儿子,见端王不喜读书就将林嘉大材小用给他做伴读,养得他骄纵恣意。
且他幼年时替皇帝挡下一碗带毒的汤,险些没命,因此连皇帝都不好管教他。
端王抬眼与我对视,也不恼林嘉顶撞他,淡定道:「你整天君臣有别的。俗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本王要亲你一口,你怎么不给本王亲?」
林嘉看起来在努力思索其中的关联,随后反驳道:「瞎说,这不一样。」
端王反问:「有什么不一样?你非要死吗?你死了本王让你的谢~姑~娘~给你陪葬。」
林嘉骂道:「癫公!」
「你不讲君臣有别了?」
「殿下,你真是癫了!」
「……」
林嘉气冲冲地转身往外走。
这一转身,就正与我对视。
林嘉骤然惨白了脸:「谢姑娘,你怎么在此处?」
端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面带笑意,像是料定我会恼羞成怒甩脸或撒泼,与林嘉闹翻。
我只是端庄地笑:「多谢端王殿下相邀,请臣女看了一场好戏。」
07
林嘉说:「我可以解释。」
其实无须他解释,听了这么久,足够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书童请我来时说林公子有要事相商,那便商议一番。」
林嘉也想通其中关窍,冷声对端王说:「既然是殿下的意思,那便借用殿下的书房。」
林嘉与我平和地往外走,端王的笑挂不住了,一张脸黑沉沉的。
书灵也终于突破了书童的阻拦冲过来,老母鸡护崽似的替我挡住端王的视线。
我久违地听见她的尖叫心声。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虽然早知道林嘉一生未娶和端王过从甚密,他俩极有可能是一对男同,但亲眼见到还是很震撼啊。
【天杀的,你俩亲嘴就亲嘴,喊人家相亲对象来看干吗?是觉得两个人接吻太寂寞,感觉中间还能站个人?还是需要有个人帮你俩对准嘴啊?
【端王你这个癫公,我都有点嗑你俩了,你干吗把我的小姐变成你们你追我逃的一环啊?小姐做错了什么,玉雕又做错了什么?下头男,退!退!退!】
进了书房,林嘉看着书灵。
我瞥见书灵眼里冒出的八卦之光,说:「她是我的心腹,不用回避。」
【呜呜,小姐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吗,我一直以为我是狗腿子呢。】
我拍拍书灵的狗头,拉着她坐下。
林嘉跟战犯似的站在我俩面前,我说:「林公子不必如此,我想,你本也没有牵扯到我的意思。」
林嘉告诉我,他与端王牵扯不清已有好几年,因此推脱了好几门林夫人有意定下的亲事,也传开了不近女色的名声。
——外人不会想到,他近的是男色,还是端王。
他从前用专心苦读的借口搪塞,但年纪渐长仕途正好,旁人虎视眈眈,林夫人也一心为他打算。
百花园偶遇相亲一事,林夫人半点口风没给他露。回去后,林夫人问了好几次有没有奇遇,他才察觉有异。
我说:「端王误会或许与我有关。我因好奇你的人品,遣人打听过你的私事,是我冒犯了,还惹了端王不快。」
林嘉说:「无妨。就是这桩亲事……」
我笑:「我与林公子气场不和,一切都好,只是不合适。」
林嘉差书童送我们回去,诚恳道:「还请谢姑娘不要对旁人提起。我会再上门赔罪,不会让旁人挑出任何谢姑娘的错处。」
林嘉使唤书童很熟练,那书童对林嘉的态度也与对端王一般。
我瞧在眼里,想,也许不止几年。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他们就是如此。
我忽然想问,也问出口了。
「林公子,你还能推脱多久呢?」
「谢姑娘放心,我绝不会欺瞒女子与我成婚。」
「我的意思是,你不似对端王无情。」
林嘉苦笑:「那是端王。」
太后与皇帝的心肝。
再说就不礼貌了。
08
林嘉与林夫人上门那日,我看见端王的马车停在府外。
正巧我抱着给芸娘祈福用的喜事用品,那书童来问我:「我家主子问,今日商议的是不再议亲,而不是议亲吧?」
我气笑了:「请替我给你主子带句话。他问一千句一万句林嘉是否求娶哪家千金,都不如他禀告太后要与林嘉成婚来得有用。」
也不等书童再传话,我径自入府。
太后替端王相看王妃,可是有好些日子了,端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等林嘉和林夫人出门时,端王府的马车已经离开。
书灵还在心里疯狂骂端王发癫发到别人家门口,我听得发笑,郁气也散了。
书灵陪我一起做针线,给芸娘肚子里的孩子做肚兜。
我忽而想起芸娘嫁入杨家后的感慨。
作为高门贵女,无论接的是什么摊子,都要撑起来。
程家也嫁得,与程母斗个三年五载,拿到管家权,将窝囊废一般的丈夫驯得听话。
林家也嫁得,左右林嘉喜欢男子,有端王在也不会有妾侍外室子,主母的地位无可撼动,嫁端王同理。
杨家也嫁得,妻妾成群就当分担生育压力,勾心斗角就当施展才智。只要熬过这艰难的一胎,日后便松快许多,只消培养庶出为亲生子女铺路。
芸娘曾说羡慕我,不必一直被捏着,等年纪到了就摁进某个出现裂缝的交点。
可如今,我也有些茫然。
这也嫁得,那也嫁得,那我在嫁什么?
书灵见我叹气,问我忧愁什么。
我难以表述,想了想,只能模糊地表达:「我在想,我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书灵笑道:「小姐忽而恨嫁了呀。」
【天杀的,就相两回亲,一个抖 M 一个男同,给小姐整得都自闭了。
【我想想京城现在还有哪些好男人。城南的张三,城东的李四,城西的刘五……那一大群诗会才子,被纯安居士夸过的,等着,统统给小姐安排上!】
书灵列了长长的一串名单,真是说到做到,雷厉风行。
她带我四处观察,有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的表里如一一表人才。
书灵问:「小姐,你可有满意的?」
大有要给人家套麻袋打晕送给我的意思。
我失笑,坦诚道:「你别嫌我要求多,我都不满意。」
我也说不清何处不满意。
书灵不问,只说:「小姐不满意也正常。」
她对我总是信任且崇拜。
就好像当年我逃不动了让她先走,她背着我跑得双脚溃烂、喉间溢血都不肯停,硬是闯出一条生路。
她说:「谢汀竹,你绝不能就死在这里。」
我停下练字,问:「你不觉得我眼高于顶?」
书灵笑出两个梨涡:「你可是八岁一首小诗才惊京城的谢汀竹。」
忽见母亲的婢女急切地来报。
皇后召母亲入宫,要我随行。
听说,与许久未露面的端王有关。
09
皇后笑道:「竹儿长这么大了。」
我恭敬地行礼。
我的姨母还未跟丈夫去封地时,与皇后关系亲密。
母亲生我后身子不好,父亲公务繁忙,姨母将我接到身边精心照料到六岁。
后来姨母走了,皇后还不是皇后。谢氏只做纯臣,偏向于避嫌,这层关系就淡了。
多年未再这般相见,皇后仍然亲切。
母亲试探着问觐见缘由,皇后直言:「端王对太后说,要与他的伴读一生一世一双人,太后直接关了端王禁闭。」
母亲倒吸一口凉气。
「前两天太后召林夫人入宫问,林夫人正说没有此事,林嘉不久前还在相看人家。林嘉匆匆拿了牌子入宫,事急从权,拿的是端王那块哪都能去的牌子,求太后不要牵连他的家人。」
皇后无奈道,「太后还没怎么的呢,端王闹起来了,急得太后嘴上起了两个大泡。本宫也不好闲着。不能插手他们母子间的事,就召有关的人进宫问一问吧,聊表心意。你们不必惊慌,权当叙旧。
「竹儿,本宫与你母亲聊些妇人的话题,你随嬷嬷出去玩吧。」
我应是出去。
没走多久,遇见了三皇子康王。
他一副偶遇的姿态,亲昵地唤道:「谢家妹妹。」
用书灵的话来说,我现在是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我恭敬行礼。
康王笑道:「我们如此生分了吗?一同走走吧。」
果不其然,走着走着就提到端王和林嘉,又顺势聊到我议亲的事。
「今日一见才发现,谢妹妹亭亭玉立,已然开始筹备婚嫁了。」
我说:「殿下也成熟不少。听闻殿下的正妃诞下麟儿后,颜侧妃也传出喜讯有孕,真是好事成双。」
「谢妹妹才貌双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不知要花落谁家。多年前,淳郡王妃……」
我笑着退后两步:「白驹过隙,姨母离京都快十年了。」
点到为止。
康王也不再提。
只是在我和母亲出宫前暗示,他府中还有一个空置的侧妃之位。
涉及皇权,就不止婚姻了。
母亲问我,我说:「自十年前避嫌,就不该再与要争储位的皇嗣过从甚密,遑论我做侧妃。」
康王是想利用昔日的情谊和玩笑话,利用我,将谢氏绑在他身上。
哥哥惊奇道:「竹竹竟会讲大人的话了。」
我哭笑不得:「哥哥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我很聪明的。」
哥哥笑着说:「还是不够老成。」
他指尖一晃,亮出一ŧṻⁿ块银裸子。
我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看着怎么像我贿赂悦来酒楼掌柜的那些?
预感成真。
哥哥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谢氏独有的花纹快磨平了,但我可是在大理寺任职。」
我心服口服。
「哥哥,对不住,我算计了你。」
「无妨,我知你没有坏心。而且你长成大人了,我宁愿你机关算尽,也不愿你单纯无知。莲莲的性子也要改。」
说到这个,我问:「后来程公子怎么样了?抓得轻易,后头会不会麻烦?」
哥哥笑眼弯弯:「不麻烦,他犯的事不少。我的同僚们每天都气得火冒三丈,那么多犯人,多抽他一个也不多,反倒要怕他爽到。」
我失笑。
「竹竹,哥哥努力就是为了保护你们。此番虽有皇后明示,但你嫁不嫁康王都无妨。哥哥不会让你受委屈,父亲也这么说。」
10
康王也嫁得,做几年侧妃,之后是皇妃。也许和皇后一样,养育几个子嗣,熬上许多年一击必杀,做成皇后。再熬上许多年,兴许又做了太后。
当我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嫁给康王时,反而更茫然。
书灵不懂我的忧愁,还在规划哪天要去看哪位才子。
我愁得都不说话了,书灵被迫沉默寡言,不说的话都在心里憋着,心声密集,天马行空。
【小姐是真发愁啊,以前三天一首诗,这个月的 KPI 还一篇都没完成。好久没吹小姐的彩虹屁了,有点不习惯。
【天杀的,这是什么世道,我们小姐金枝玉叶、仙姿玉貌、蕙质兰心……这都愁嫁?一张俏脸都愁得发灰了。
【这风刮得,小姐的手稿都给吹跑了。我捡捡捡捡捡,都收起来,日后说不定有机会给纯安居士看呢。】
又是纯安居士。
我从书灵的心声中认识这个陌生人。
她年逾半百,精神矍铄,气度不凡,逸群之才。
书灵说纯安居士名满天下、流芳百世,可我对这个名字一无所闻。
不过,我能听到书灵的心声,书灵也有奇遇也正常。瞧书灵吃饭睡觉都正常,不似得了癔症,我没在意,权当故事听。
纯安居士实在是一个妙人。
她的前半生是一团迷雾,在知ŧü⁾天命的年纪一鸣惊人横空出世,呕心沥血制作了一系列诗选,让许多无名女作者的精彩诗篇得以流传,在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心向往之。
书灵视若珍宝般将我的手稿集结成册,咬着手指给册子取名。
我问:「这些都是草稿,你费那个劲做什么?」
书灵举起宣纸抖抖:「小姐写得都好。」
【小姐,你现在是发达了,独留我一个人在村里画符。这都随手一写就是神迹了,我都想偷出去卖钱,还觉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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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书灵那手字,我叹气道:「练也没少练,骂也骂过,你的字怎么从来不见长进?」
书灵嘟囔:「写这些字太麻烦了。」
书灵学什么都快,偏偏练不好字,歪歪扭扭还缺笔画。
某年冬日大雪,我带她溜出家门赏梅,雪景赏梅图一挥而成。
我邀她也添一枝红梅、留一行字,她推辞半天拗不过我,还是下笔了。
回家后,哥哥以为是我冻烂了手强加几笔,笑了我半年。我自己见了也想笑,忍着没出卖书灵。
想起这事,我笑道:「这次可不能再让哥哥看见了。」
书灵涨红了脸要打我,我笑着提起裙摆跑出门,踏入苍茫雪中。
「又下雪了,走,咱们再去梅山。」
这次去却不巧,遇见康王微服出游。
我题诗一首,康王拍掌笑道:「父皇说今日大雪,要本王出门看一看,果真有奇遇。谢氏女的才情名不虚传,字也有谢大人的风骨。本王也做了一首,总觉得差了点意思。这诗呈给父皇看,父皇一定也会夸的。」
我看了一眼他的诗,又移开视线。
康王期待地看着我,但我真夸不出来。
书灵在心里嘎嘎笑:【嘎嘎嘎,梅花一两枝,三枝四五枝。我在谢家被少爷小姐们秀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天能自信地说我上我也行了!】
我静静看着墨迹干涸,将宣纸卷起给书灵收好。
「殿下谬赞,臣女这点小才,难登大雅之堂Ţū⁺,难入陛下之眼。」
康王又邀我去半山亭中小坐一会儿,说是王妃在亭中小憩,我们也当认识一番。
我微微笑道:「王妃劳累,今日就不叨扰了。」
回府路上,书灵问:「小姐想好了不嫁康王?」
是,我决心不嫁康王。
陛下让正大兴土木为舅舅建造新府邸的康王看雪,是要他香车宝马闲情赏梅作诗,还是要他去郊外看被雪压塌的棚户和堆积的棚户?
他没有贤君之资,陛下还在壮年知人善察,谢氏不能涉险。
他喜爱我的才名,可并不关心我的才华,我不愿同床异梦。
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连日的忧愁消散,我终于想明白。
我不恨嫁,但我愁嫁。
不是我忧愁于嫁什么样的男人,而是我惶惑于过什么样的人生。
11
我决定回江南去。
我告诉母亲时,母亲正坐在金镶玉竹林里看书。
这片竹林是父亲为母亲移栽养护的,近期雪灾严重,父亲忙于公务已有好几日未归家,母亲身边的位置便空了下来。
母亲说:「那我传信让哥哥们来接你。」
我外祖家是江南的名门世家,外祖父极有声望。
母亲作为幼女,被捧在掌心养大,当年也是百家求娶。
我说:「也许要好几年才回来。」
母亲说:「自己外祖家,住多久都使得。我出嫁后很少回去,爹娘也想得紧,正好你替我多陪陪他们。
「嫁人不急,我和你爹私心里都想再留你几年。康王也算不得良配,你走远些让他歇了心思也好。」
我靠在母亲膝头,问:「若不嫁呢?」
母亲神情微讶,大笑道:「那正如你外祖父的意了,爹一定比喜爱我更喜爱你。这下倒是我要担心,爹再不肯放你离开江南了。」
母亲出嫁早又嫁得远,始终是外祖家的一大遗憾。
说着,母亲伸手替我理了理鬓发,
她刚带府中护卫去京郊施完粥,冻红的手上绕着稠粥的咸香。
我感到一阵安心,也笑:「外祖家喜爱我就是因为疼爱母亲啊,哪有更多更少的区别?」
离开的那日,一家人送我到运河渡口。
汀莲已经哭过两回,眼圈红红。
我塞了张字条到她掌心,是书灵带我观察过的合格的世家公子名单。
那书童也带着一封信来了,指向停在远处的端王府马车,道:「这是我家主子准备的辞别礼,说是谢姑娘到江南后也许用得上。」
我望过去ṱů₂,就见林嘉探头冲我一笑,那门帘很快又被人抖落,看不见人了。
林嘉祖籍是江南一带,有些人脉在。
我收下这份礼物,带书灵随舅舅上船。
水路颠簸,我不算晕船,倒是书灵吐得天昏地暗,直挺挺地瘫在床上,两眼发直。
我看着都揪心,端了药来喂她。
【小姐对我真好啊呜呜……呕……凭什么,端王这种癫公都有对象了,小姐还找不到如意郎君……】
够了。
再说就不礼貌了。
我狠狠把药灌进书灵嘴里,让她无暇再多想。
12
我在江南待了三年。
有外祖家的声望和林嘉的手信在,我结识了诸多文人墨客。
我同表姐妹们开办了诗会,起先是家族内部的,之后规模越办越大,如今在江南一带广为人知。
与此同时,求娶我的人越来越多。
外祖父很满意我不想成亲,但有时也会替相熟的世家带句话,问我愿不愿意嫁。
「喏,这次是徐家。那小子我见过,长得还行,文采还行,略长你一岁。这小子的爹亲自求到我这儿来了,我才给他带句话的。」
我笑道:「这次您说了这么一长串,是对他很满意?」
「江南自古多才子,更多的是风流才子。这小子清正可靠,据说对你十分倾慕,仔细想来确实还行。」
外祖父冷哼一声,又道,「我私心很不愿你嫁人。你父亲对我女儿足够好,我女儿还是受过委屈。我就是男人,虽然对你父亲有怨言,但也清楚再难找到更好的了。」
外祖父年轻时是江南最有名的风流才子,不想多年后竟恨上了风流才子。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躯,心中感慨万千,道:「倾慕我的人多了去。既然只可遇不可求,就不必四处相看了。」
外祖父说:「那我便回徐家说,一切只看缘分。」
又问,「你们这个月的诗会,有男子参加?要不要我为诗会先画一幅画?」
我为他研墨:「荣幸之至。」
诗会办到现在,只欢迎女子入场。
外头其他诗会也办得如火如荼,难免被拿来比较。
渐渐地有人挑衅,说我们的诗会小家子气、一隅之见,不敢与其他诗会相比。
外祖父让我们堂姐妹几个不必在意:「他们这群人真烦,我年轻时打个喷嚏都要被登小报,骂我鼻涕喷到别人家牌匾上,有辱斯文,愧于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号。」
我们商议过后,决定只允许其他诗会评的魁首入场。既控制数量,又保证质量,免得污了我们的地方。
当然,又被人说了,指责我们眼高于顶,呼吁魁首别来助长我们的气焰。
我们并不在意,因为本也不是我们求他们来。就连愿意来的几位魁首,也要经我们审核过才学和人品才放进来。
诗会那日,众人聚在别庄里。
下了小雨,我和相熟的几人围坐僻静亭中,或苦思作诗,或畅意闲谈。
有一人奋笔疾书。
堂姐说:「叶夫人,您何必一人如此劳累,让丫鬟帮着写多好。左右您的丫鬟字写得不错,不会和汀竹身边的书灵一般。」
众人笑作一团,我有心替书灵说话,一张口先笑岔了气。
书灵敢怒不敢言。
【笑我的个个是才女,历史书语文书上有名字的那种,我哪敢反驳?唯一一个没名字的,自己动手抄得最勤快。这让我咋活啊……】
13
叶夫人笑够了,说:「我无甚灵感,看姐妹们的诗都好,正巧我字写得好,替大家省下誊抄的功夫,如此便是相得益彰。」
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我笑道:「我的字也不错,不若我替您抄一会儿。」
我帮她抄着,她撑着脑袋看我。
「你还未成婚定亲,可要我帮你留意?」
叶夫人出身名门又辈分高,我知她是好心,答道:「谢夫人好意,不过我看中的缘分,夫人想将我嫁出去怕是不容易。」
「我族中小辈夫妻恩爱者众多,都是我撮合的。你要求再多,我也要试试,你说来听听。」
真是奇女子。
我笑道:「多也不多,就两条。第一条,要我看得上。第二条,他要爱我。」
「与你门当户对又倾慕你的青年才俊,怕是能从你的江南外祖家排到你京城的家中去。你的要求肯定不止这两条。」
我想了想,道:「他倾慕我,不只是倾慕我名门望族的出身,众口交赞的才名,朱唇粉面的美貌。
「我要他爱我,爱我每一首不出名但耗费心血的灵透小诗,爱我每一日清晨为他整理衣襟时素面朝天。」
叶夫人思索半晌,道:「我与我丈夫相互扶持二十年,也算恩爱夫妻。但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丈夫还是死了的最好。」
众人又笑作一团。
叶夫人整理完手稿,往纸上戳了个印。
「替姐妹们抄了一番,我也留一个编者印沾沾光。」
那印章是新制的,从未见她用过。
见我们好奇,叶夫人笑道:「我的死鬼丈夫下去十年了,大儿媳也能撑起后宅了。我总算能自建一座山间别院,自由自在修佛看书,还刻了个新印章。」
堂姐一看,夸道:「这号取得好。」
又逗书灵,「你认得这几个字吗?不认得让汀竹告诉你。」
书灵一脸生无可恋。
我笑着看过去,愣在当场。
书灵哈哈笑:「怎么?小姐也不认识?」
堂姐道:「这么简单四个字,除了你还有谁有可能不认识?」
「这话说的,哪四个字?」
「纯安居士。」
书灵也愣住了。
【这位更是重量级。天杀的,人家不是不出名,是还没来得及改名。在场只有我一个文盲是吧!】
我笑道:「是取得好。」
我坐在纯安居士身边,看她抄下的诗篇。
往前翻,很多不是诗会中的姐妹们所做,而是她走街串巷搜集来的,甚至还有她女扮男装进青楼搜集的烟花女子的诗作。
我赞道:「如此心血,难能可贵。」
纯安居士笑道:「你不嫌粗陋就好。」
又翻到最前面,「你八岁做的那首小诗在这儿呢,那时我真没想到过,我此生竟能见你一面。」
我默默在心里想,纯安居士,我亦未想过能见你一面。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这浓墨重彩的一笔中,也有我。
(正文完)
番外 1
众人笑闹着,忽然听见男子的声音。
「叨扰各位,请问下山往何处走?」
我从随风飘扬的纱帘和淅淅沥沥的雨点中,隐约看见一个面如傅粉的年轻男子。
他的脸涨得通红,显出几分美人桃花面的风情。
堂姐帮我戴上帷帽,推我出去:「这是外头风头最盛的拾花诗会的魁首,听说文采最好。你是诗会主人,你给他领路去,顺带考考他。」
我拿了把伞,将他送下山。
一路上聊着聊着,他不复最初的拘谨,恰如其分。
最后他问:「姑娘,你可知谢小姐是哪位?」
隔着帷帽,我憋着笑问:「你寻谢小姐有何事?」
他从袖中掏出Ťųₘ一本小册,说:「我倾慕谢小姐。来诗会有与各位才女切磋之意,也是想亲眼见她一面。我爹都没能帮我见到她,我要是自己见到了,还能气死我爹。」
原来他就是徐修永。
怪不得外祖父愿意说他长得还行文采还行。
倒是没说他想气死他爹。
我失笑,接过小册翻看。
里面抄写了我的每一篇公开诗文,连鲜有人知的那些都有。
我一本正经道:「见不见得到要看缘分,她嫁不嫁人也是要看缘分的。」
他双眼一亮:「姑娘,你与谢小姐相熟?那请你转告她,她的缘分来了。」
想起书灵吐槽过的一些「你的 x 来了」,我头皮发麻,往后退了两步。
「我可不会喜欢你。」
番外 2
乔舒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大哈欠,突然听见一阵哄笑,还有语文老师的声音。
「乔舒同学,睡得好吗?」
乔舒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乔舒是自己的名字。
「睡蒙了都,你做梦穿回恒朝了?」
如果是做梦,那这梦未免太真实了。
小姐求她别死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
语文老师没有责怪乔舒的意思,调笑两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谢汀竹的这篇《祭书灵文稿》很长, 大家听得打瞌睡,但是课还是要认真上的。」
乔舒赶紧道歉。
后知后觉想,谁写的?祭什么玩意儿?
她做梦之前, 不是在讲谢氏父子写的《祭早夭小女赋》吗?
才女谢汀竹九岁早夭, 谢氏父子悲痛地将她生前的诗作集结成册,给她的江南外祖家送去了一份。
十年后,徐修永随父亲拜访世交, 机缘巧合之下拿到了那本诗册,大为震撼,发痴一般求见诗册主人。
得知谢汀竹不幸早逝于山匪之乱,徐修永哀恸呕血, 因此与妹控谢泱成为至交好友。
虽然诗册早已失传,但情谊流传至今。
语文老师是恒朝诗圣徐修永的头号粉丝,讲到这篇《祭早夭小女赋》时感慨良多, 兴致大发给大伙讲起了恒朝趣事。
历史老师也喜欢讲恒朝。
在后世看来,恒朝是最浪漫的朝代。
一大批流芳百世的文人墨客自不必说,令恒朝成为连文盲都知道的朝代的,是一大堆奇人异事。
比如有史以来记载最早的 M,和他自己研发的器具, 超前西方八百年, 还有他和八位名妓斩不断的爱恨情仇。
比如史上最有名的那对男同。
比如徐修永费尽心思保他爹官位的三十年, 他爹每次忠言逆耳, 都得他写一篇替父哭诉的文稿保命。
老师讲得口水横飞,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乔舒哈欠打完了, 继续听语文课。
听着听着有点不对劲, 乔舒小声问同桌:「老师怎么开始怼男神的好兄弟了?」
同桌看神经病一样看她:「什么好兄弟?徐修永苦追谢汀竹追到手, 谢泱恨死他了,写了六十二首诗骂妹夫。后来他的官被徐修永一篇文稿保住, 才从明着骂变成暗着骂的。」
乔舒一脸茫然:「啊?谢汀竹不是九岁就死了吗?」
同桌:「你真是癫了,人家活到九十九耶!在江南创办了四大书院之首的竹溪书院,广开女学,桃李满天下,培养了一大批杰出的女性文学家……她这一生太丰富了, 徐修永天天写诗求她回家看看。」
乔舒:?
坏了, 我好像不是做梦,是真穿越了。
好耶!高中生拯救世界!
番外 3
书灵死后的第十年。
我泪流满面, 呕心沥血,完成《祭书灵文稿》千余字的终稿。
含泪睡去,我第一次梦见书灵。
她穿着奇怪, 不过仍是死时年轻的模样。
我哽咽着问:「书灵,我好想你,你过得还好吗?」
书灵也哽咽了:「小姐, 我过得还行, 你少写点我会过得更好。求你了,求你别写了,或者把《祭书灵文稿》藏好谁也别给看,烧给我单独欣赏也行啊, 就当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天杀的,背不完,根本背不完啊!」